严重华将那张从齐肃胃里面取出来的塑料袋, 连带着那张纸一起拿回了省厅。
省厅厅长胡司桁的办公室里,两个人相对而坐着,沉默无言。
只不过是短短几个小时的时间, 严重华这个六十多岁的帅老头,鬓边竟生起了许多华发来, 仿佛苍老了十几岁。
他的眼里噙着泪, 整个人痛不欲生,那张纸条抓在手里似乎是有千斤重,将他的脊背都给压弯了去。
他养了齐肃二十一年。
虽然没有血缘关系, 可他是把齐肃从一个不及他腰高的小豆丁养到这么一个大小伙子,这当中耗费了的心血和感情, 完全不是语言能够说得清楚的。
在严重华的心里面, 齐肃和他的亲生儿子严序早已经没有任何的区别了。
当时严序被俘虏到甸北的时候,是齐肃最积极地响应着关于他的营救行动, 在局里面准备安排卧底前往的时候, 齐肃也是第一个举起了手。
严重华沉沉的叹了一口气, 只觉得在这一瞬间,浑身上下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干净了。
他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 身心俱累。
是他, 是他把自己的两个孩子都送上了卧底的道路。
一个至今隐藏在黑暗里面, 见不得光, 有家不能回,一个出去的时候还是活生生的人, 回来却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是他这个当父亲的没用, 也是他这个当厅长的没用。
活了这么几十年, 眼睁睁的看着那么多的同事,亲人都折损在那些犯罪分子的手中, 可他用了这么久的时间,却依旧不能够把他们全部抓捕归案。
他怎么能这么没用?!
严重华“噌”的一下从椅子上面站了起来,“我亲自带人去检查,这么大个医院,这么多的人,不可能不露出任何的一点痕迹。”
齐肃用了一条命才带回来的情报,绝对不能够浪费了。
可就在严重华转身的一瞬间,背后传来了胡司桁格外严肃的声音,“你给我坐下!这么大人了,还跟个小年轻一样的意气用事,做事情不考虑后果的吗?”
严重华双手抵在胡司桁的办公桌上,一双通红的眼眸直勾勾的盯着他,“可是齐肃死了。”
“所以呢?”
胡司桁板着一张脸,看不出什么表现,只不过说话的声音中带着一点轻微的颤,似是激动,似是难过的,让人分辨不清。
他拿起桌子上的茶水,倒了一杯端给严重华,“你的情绪太激动了,先喝口水缓一下。”
刚才也确实是情绪上头,现在稍稍冷静下来了一些以后严重华也知道自己刚才的行为的确是有些太过于莽撞。
倘若就像他说的那样,直接派一群人去仁济医院里大肆搜查,很有可能他们得不到任何线索,反而会打草惊蛇。
以后再想要抓到泰森一行人,就更难了。
“脑子回来了没有?”
严重华将杯子里的茶水全部喝干净的时候,耳边响起了胡司桁认真的话语。
“抱歉,”严重华点头应了一声,把杯子放在桌子上,表情虽然依旧悲伤,但人已经不是方才那样,浑身上下都燃烧着怒火了,“是我思虑不周。”
胡司桁翻着手里的资料,沉思了一瞬后,又开口道,“仁济医院是南城唯一的一个三甲医院,于心脑血管疾病方面有较高的治疗技术,全国各地都有病人,不远千里的来到这里求医问药。”
他先是实事求是的说着南城仁济医院现如今的情况,在严重华越发锐利的目光里,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这么大的一家医院,不是你说能查就可以随便调查的,更何况,你没有任何的证据。”
胡司桁伸手戳了戳严重华放在办公桌上,已经被蹂躏的不成样子的那张纸,“就凭这么一张纸条,就凭这么几句话,你要怎么调查?”
“这能算证据吗?”
严重华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其实他心里头也知道这么一张纸,只能够让他们稍微的怀疑一下仁济医院,作为证据,直接将人带回了调查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可凭借他对自己养了二十一年的孩子的了解,齐肃拼了一条命,吞进肚子里的线索,也绝对做不得假。
“我可以保证。”严重华斩钉截铁的说着。
“你保证,你拿什么保证?”胡司桁摇了摇头,颇有几分无奈,“咱们是警察办案,要讲证据的,这么多年的老人了,还需要我来告诉你这个道理吗?”
“我安排人去调查,”严重华目光直视着胡司桁,一字一顿,说得极为慎重,“如果调查结果证明跟仁济医院跟汤悰钺没有关系,罢了我这副厅长的职务便是!”
“老严啊老严,”胡司桁突然笑出了声来,“你还是和当年一样的喜欢意气用事。”
话虽这么说,但最终胡司桁还是答应了下来,“可以去调查仁济医院,但是不要大张旗鼓的,以免打草惊蛇。”
严重华肃然站直身体,敬了一个标标准准的军礼,“是!领导!”
得到了胡司桁的首肯,严重华立马安排人手以消防检查的名义对仁济医院各个地方进行了摸排。
为了确保这次排查工作的准确性,严重华本人也到了仁济医院,只不过他并不是以宁州省警察厅副厅长的身份前往的,而是以严序父亲的身份前往医院探望严序。
病房里面,严序躺在床上有点生无可恋的样子。
一开始得知齐肃死亡的消息的时候,他是悲伤又难过,后来意识到是沈听肆暴露了齐肃的身份,他整个人怒火中烧。
直到昨天晚上林知夏回了家,病房里面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他才终于想明白事情的经过。
齐肃为什么要去卧底呢?
是为了救他!
话这样说,似乎是有些侮辱了齐肃身为一名警察的神圣,可齐肃前往园区里,那要解救的那一万多个受害者当中,也有他严序啊!
灭顶的愧疚和懊恼,几乎要将严序彻底的给淹没了。
他现在迫不及待地想要参与到行动当中,却可偏偏他的腿又不争气,连像一个正常人走路都做不到,又何谈去抓罪犯呢?
严序从来都没有这般的无力过,无力到他都有些绝望。
以至于,严重华在他的病床前站了好一会儿,跟他说了好几句话,他也全然无动于衷,跟没有听到一样。
“啪——”
猝不及防的一巴掌抡在了脸上,将严序给打的稍稍回神了一些。
“清醒了吗?”
严重华站在病床边上,低头看着严序。
严序揉了揉有些刺痛的侧脸,无神的瞳孔终于聚焦了起来。
“爸……”严序低低的喊了一声。
严重华恨铁不成钢的开口道,“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
“你要时时刻刻记住你是一名人民警察,齐肃的死是那些犯罪分子做的,和你有什么关系?你把你自己弄成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齐肃在底下看到,难道会开心吗?”
“没……”严序嘴唇蠕动着,撑着自己的身体从病床上坐了起来,“我就是……一时有点转不过来弯。”
昨天贺炳然也来医院看他了,告诉了他当时在园区里的具体情况,齐肃是冲到水牢去救他,从一个犯人手里得知了泰森的逃跑方向,追过去后,选择分头行动。
整件事情和严序也确实没有特别直接的关系,可他就是过不了心里那一关。
因为他清楚的知道,齐肃是和他朝夕相处了二十多年的兄弟,齐肃一定会去找他。
牺牲了齐肃,泰森一行人却还没有被抓到。
严序红着一双眼睛,整个人宛若是一头在荒原上狩猎的豹子,“我要申请一起行动。”
严重华皱着眉头,并不赞同,“你的腿……”
“腿还伤着,只不过是代表我不能跑不能跳了而已,并不表明我就没有能力参与这个案子了,”严序的情绪已经完全的得到了缓和,他深吸了一口气,直视着自己的父亲,目光清明,语调凝重,“我有脑子。”
“罢了,”严重华思索了一番后,终究还是答应了严序,“你可以参与,但是一切行动必须听指挥。”
严序瞬间挺直了脊背,“是!严厅!”
严重华将齐肃吞进肚子里的那张字条上所写的内容告诉了严序,“现在同事们正在以消防检查的名义搜查整个医院。”
严序点了点头,表示了解,“怪不得这会外面有些吵。”
“爸,”严序的眼珠子转了转,瞬间一个想法涌上心头,“虽然胡厅说了不能够打草惊蛇,要暗中调查,但是咱们可以先诈一诈他啊。”
严重华微微蹙眉,“怎么诈?”
严序嘿嘿嘿的笑了两声,“那您就瞧我的吧。”
他坐在轮椅上,由着严重华推着前往了院长办公室。
听到敲门声的汤悰钺从电脑桌后面抬起头来,看到严重华的一瞬间,立马起身走上前,“严厅长,这是什么风把你给吹过来了?”
“快快请坐,”说话的间隙,他吩咐助理倒茶,又垂下头打量了一番严序,“小严的腿恢复的情况怎么样啊?”
严序全然一副乖宝宝的样子,回答着汤悰钺的话,“好多了,现在基本上可以坚持走个半小时左右,我还能站起来,真的多亏了院长您。”
“嗨,都是小事,”汤悰钺挥了挥手,脸上都是不胜在乎的表情,“怎么说你都要喊我一声叔的,我还能不帮你吗?”
“是,”严序略显腼腆地笑了笑,“对了,汤叔,我刚才过来的时候看到好像来了很多的消防,咱们医院是发生什么火灾了吗?”
“没有,就是一次例行的消防检查而已。”汤悰钺摇了摇头,态度很是稀松,平常对于这种检查,他是全然不放在心上的。
他敢在医院里面搞这种地下的器官交易,那么普通的消防检查就绝对不会那么轻而易举的检查出来他所隐藏的东西,虽然这一次他又收留了泰森一行人,但他也没有什么好惧怕担心的。
从汤悰钺脸上的表情看不出什么猫腻,严重华便又另起了一个话头,“是该好好检查检查,这人命啊,有的时候真的是太脆弱了。”
汤悰钺跳了挑眉,似乎有些好奇严重华为什么这么说,“像你们做警察的,和我们做医生的,似乎都早已经看惯了生死吧?”
严重华长叹了一口气,整个人往下垮,看起来心情不是很好的样子,“齐肃那小子你也知道。”
汤悰钺的脑海当中出现了一个很精神的年轻小伙,那小伙和林知夏那姑娘之间的感情不太一般,而自己的儿子又对林知夏有一种别样的情感。
儿女都是债啊。
汤悰钺摇了摇头,颇为无奈的问了句,“我知道的,他怎么了?”
严重华低着头沉默了一瞬,才缓缓吐露出几个沉重的字眼,“他牺牲了。”
“什么?!”汤悰钺眼睛瞬间瞪大了一些,脸上的惊讶完全做不得假,“他不是才二十多岁……”
严重华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前几天有渔民从江里面捞上来一具尸体,尸检过后发现就是齐肃,我们端了甸北园区的时候他假装受害者,混到泰森身边去了,应该是警察的身份被暴露,所以才……”
剩下的话,严重华有些说不下去,他耷拉着眼皮,浑身上下都透露出一股颓圮。
汤悰钺的心却在一瞬间收紧了,若是齐肃卧底在泰森身边,岂不是很有可能得知了他和泰森有联系的事?
齐肃虽然死了,但是他有没有把这个情报传出去,却根本不得而知。
汤悰钺忍不住在心里头把泰森狠狠的骂了几句,这人简直是愚蠢的可以,既然已经发现齐肃卧底的身份了,不在外面弄死,竟然还把尸体弄到江里面去,这不是等着警方把尸体捞上来吗?
蠢货,愚蠢至极!
心里头气归气,但面上却不能有任何的表现,汤悰钺用力眨了眨眼睛,表现出一副悲伤的模样,“竟然是这样吗……”
“这可真是太可惜了。”
虽然那扭曲的神情只在脸上出现了一瞬,便立马被汤悰钺收敛了去,可严重华时时刻刻紧盯着他的面容,并没有错过那一闪而过的不自然。
他现在没有办法确认汤悰钺究竟参与了多少。
但他,一定有问题。
“我一共养了三个儿子,到现在就只剩下这么一个了,”严重华将手搭在严序的肩膀上,有些落寞的说着,“我就希望他能够好好的,健健康康的,如果可以的话,我宁愿他不是一个警察。”
“爸!”严序扭头瞪了严重华一眼,“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汤悰钺的神色缓了缓,“小序啊,你爸也是为你好,他这么大年纪了,你也该为他考虑考虑,那种拼命的事情啊,就别去做了。”
说着话,他又忍不住看了一下手腕上的手表,眼睛转了一圈后,找了个借口,“我突然想起来,我这还有个病人要去看呢,我就先不留你们了。”
他对着助理说,“小李,来帮我送一下。”
话音落下后,也不理会严重华和严序有什么反应,便急匆匆的走出了门去。
严重华和严序互相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瞳孔当中看到了一抹凝重的色彩。
助理小李帮忙推着严序的轮椅,“我们院长他……”
小李的一句话还没说完呢,前方不远处却突然传来了一阵吵闹声,其中还夹杂着几道悲痛欲绝的哭泣。
“发生什么事了?”
严序所在的楼层是VIP高级病房,住在这里的人非富即贵,都是比较重面子,素质高的人,一般不会发生这种在医院里头撒泼咒骂的事情。
这当中一定有问题。
身为一名警察的直觉,让严重华快速走上前去查看。
小李也推着严序跟了上去。
只见吵闹声发生在一间病房的门口,那是一个穿着打扮看起来都十分精致的中年妇女,落在地上的包是LV当季最新款,那一个包都抵得上一套房了,但此时却被丢在了无人注意到的角落里,甚至还因为被人踩踏而沾染了几个灰色的脚印。
然而,那妇女此时却全然顾不上这个价格昂贵的包包,此时的她跪在地上,双手死死的拉着面前的汤悰钺,一双眼睛红的有些渗人眼泪,鼻涕都淌了满脸。
“汤院长,我求求你,你救救我女儿,我求求你了,我给你跪下,我给你磕头,你要多少钱我都给你,我们家有的事情,只要你能把我女儿救活……”
女人声泪俱下地诉说着,浑身颤抖,满脸都是绝望。
汤悰钺试图把自己的白大褂从女人的手里面拽出来,可他尝试了好几次,却都没有办法做到,女人单薄的身体,在这一瞬间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甚至将汤悰钺拽的都快要站不稳了。
“易夫人,你听我说,这里是医院,我们医生的天职就是救死扶伤,我一定竭尽全力的去救治你的女儿,”他一边说着,一边尝试着把女人给拉起来,“挽救一条生命,付出再大的代价也都是值得的,可是你女儿现在完全没办法做手术啊……”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久了还不能够做手术?我给你们医院捐了多少钱?!那么多钱呢?钱呢?!!”管霁雨仿佛是要疯了。
如果说刚才的她只是抓着汤悰钺的白大褂不撒手的话,现如今的她已经挥舞着拳头往汤悰钺的身上打去了,“我给你们医院捐了那么多钱,你为什么就是不能救救我女儿?”
“我女儿她才六岁!才六岁啊!她还那么小……”
打着打着,管霁雨整个人都有些脱力了,她无助地跌倒在地上,手里头抓着汤悰钺的白大褂也松开了去,双手捧着脸颊,嚎啕大哭。
严序认出来了,这是南城首富易家的儿媳妇,嫁人之前管霁雨是红极一时的一线女明星,拍了很多部古装剧,粉丝量很庞大,即便是嫁人以后不再拍戏了,但依旧有很多的粉丝在等着她重回娱乐圈。
不同于一些女明星嫁入豪门后生活的憋屈,管霁雨的日子过的一直都相当好,易城和她是自由恋爱,身上也没有那些富二代的臭毛病,不仅对管霁雨尊重有加,还将易家公司里面百分之十的股份给了管霁雨。
如此大的手笔,不知道羡煞了多少人。
只可惜啊,管霁雨在怀孕的时候拍了退圈之前的最后一部戏,当中有一个落水的戏份,导致她胎动,在医院里面住了足足半年之后才保住了肚子里的孩子。
生下来的易欣然身体一直都不好,媒体也从来都没有报道过她长的什么模样。
严序抬眸朝着病房里头看了看,病床旁边的机器不停的发出滴滴滴的报警音,好几名医生正在病床边上极力的抢救着易欣然,其中一个还是汤逸。
汤逸最拿手的是心脏处的手术。
严序的眉头皱了皱,一个让他有些心惊的想法突然涌了上来,她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眼依旧在苦苦哀求着汤悰钺的管霁雨,假装和旁边的小李聊天,“如果我没看错,那应该是易夫人吧?”
“易家那小姑娘生了什么病啊,那么多钱都治不好?”
小李没有什么防备心,直接就说了出来,“易欣然有先天性的心脏病,而且她生下来的时候就体弱,现在已经到了不换心脏就必死无疑的地步了。”
“你说说,易家这么有钱,也保不住她一条命,”小李摇着头叹息,还抽出空来安慰严序,“所以啊,严警官,咱们的命还是挺脆弱的,你可得好好养伤哦。”
严序思索着他的话,眼睛转了一个圈,“做不了手术,是因为没有找到心脏的供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