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小熊猫从小窝起来喝水,听见睡在主卧的母女正在争执。
“妈妈你开店这么多年,从没招过助理。聘用她,其实只是想帮她吧?”
“可包吃包住,还另外付工钱,实是不小的开销。你分明拮据得自己鞋破了都舍不得买一双新的,脚趾全是红肿的冻疮……”
女儿毕竟心疼妈妈,说着说着就痛哭起来。
“而且,她有钱染那么新潮的发色,还说要吃苹果,肯定是大户人家孩子贪玩跑出来的。又何必招惹我们穷人家……”
小熊猫听完,静默地垂下了红棕色的毛茸脑袋。
她连夜收拾了行李。
仔细清点了两遍钱。
虽然不多,但足够坐车去市里了。
她记得妈妈妹妹就住在市里,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个市。
那天早上四点,她悄无声息地离开,出发去集市。
到集市时,天才刚蒙蒙亮,路上行人寥落。
经过水果摊,看见漂亮圆润的苹果,她馋得桃花眼发光,咽了好几次口水。
嗜甜的本能在心头跃动。
手里的钱其实应该多少能买一些,但是……
离开时,羽宝受了很严重的伤,尤其在肩背交接的地方。
小熊猫果决地离开水果摊,去旁边的药市里买了创伤膏。
又来到饰品处,挑了一串有小树吊坠的银色手链。
妈妈工作时,总是为了方便而盘起长发,小熊猫给她买了一支漂亮的发簪。
此外,她还买了一双鞋,悄悄放在兽医诊所的门口,留下不太熟练、笔划圆润的“谢谢”两个大字。
对于这些经历,小熊猫省略了所有艰辛的部分。
只在羽宝、妈妈和小妈面前轻扬着毛茸大尾巴,威风凛凛地炫耀:
“我当时做兽医助理赚了很多钱,所以决定出发去市里。”
“早上在集市给羽宝买了药膏和手链、给妈妈买了发簪,还送兽医阿姨一双棉鞋,就潇洒利落地离开小镇了。”
叶曌喉间哽塞。
她胸口起伏,无声深呼吸几下,才努力语调昂扬地夸奖:“我们绒宝真贴心。”
得到想要的夸赞,裴小能猫几分愉悦地甩了下尾巴尖。
她体贴地照顾在场唯一没有礼物的小妈:“如果当时认识小妈,我也会给你买的。”
“……”萧钰鼻尖泛酸,轻笑起来,“嗯,真是好孩子。”
叶清羽没有说话。
但裴小能猫感觉叶清羽轻轻在自己的毛茸脑袋吸了一口。
脸颊离开时,留下了未名的潮湿。
裴小能猫微怔。
羽宝被姐姐厉害哭了?
别急,还有更厉害的。
……
在动物诊所工作数月,小熊猫跟着兽医吃住、又每天穿兽医女儿的旧衣服,工钱几乎分文未花。
但攒的钱经过这般消费,剩下的钱也不多了。
不过小熊猫很厉害,总能赚到钱的。
她自信满满地坐上了当天从小镇去市里的车。
车开得并不平稳,总是上下颠簸,小熊猫的心情却昂扬飞跃。
给羽宝和妈妈的礼物被分别放在两个漂亮的锦袋里。
锦袋被她如珍似宝地仔细攥握在手心。
下午,小熊猫顺利到了市区。
天空有浓黑的云团密布翻涌,似隐约要下大雨。
但小熊猫顾不上那些。
她在人群中穿梭,不知疲倦地寻找雌性人类询问:
“请问,你知道一叶动物医院在哪里吗?”
大部分人茫然地摇摇头。
也有人想了想,说:“有点耳熟。”
“似乎在哪里见过,招牌是不是红棕色?”
小熊猫心跳极快。
——妈妈和妹妹真的就在这座城市里!
她分明一夜未眠,白天又长途舟车劳顿,已经很累了。
现在却整只神采奕奕,带着礼物不知疲倦地到处询问,兴奋之际,甚至顾不上肚子空空。
“轰隆——”
一道闪电倏地撕裂暗黑天际,有雷声骤响。
小熊猫虽然胆小,但脑海里盈满雷雨天和妈妈羽宝的温馨记忆,因此不太害怕这些。
她毫不停顿,继续询问路人。
后来,有雨点倏然碎落在她的鼻尖。
大雨就这般猝不及防地淋了小熊猫一身。
小熊猫将锦袋和钱仔细捂在口袋,淋湿后有点冷,身体轻轻发抖。
幸而,就在这时,有一个撑着小动物伞的姐姐说:
“我家的小金毛之前去那里治疗过。”
她将伞倾斜一点,给这个被淋得狼狈的小姑娘遮雨。
随即从包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了小熊猫。
名片上面赫然写着“叶曌”的名字,还有医院电话和地址。
是、是妈妈!
找到家了!
小熊猫捏着名片,瞬间喜极而泣。
反复向路人姐姐鞠躬,泪眼汪汪地说谢谢。
手握名片,小熊猫满心雀跃。
她想起兽医阿姨说过,雷雨天打电话可能会有危险。
于是决定越过电话,直接去她熟悉的、温馨的家,和妈妈妹妹团聚。
天气恶劣,空的出租车极难打到。
养小金毛的姐姐撑着伞,陪小熊猫等车。
这般耽误姐姐的时间,小熊猫心情愈发急切。
远远看见一辆空车驶来,她激动地招招手,坐上了后座。
和路人姐姐挥手道别,潮湿被阻隔在车门外。
她转过头,倏然愣了一瞬。
车内很难闻,充满香烟酒精的气息,让小熊猫难受。
更重要的是,驾驶座上是雄性人类。
妈妈说过,出门在外,求助或消费都要选择雌性人类。
小熊猫犹豫一瞬。
可是,这么大的雷电雨,她很难再打到空车了。
想回家,想见妈妈和妹妹。
而且路人姐姐还在路边,她不能继续耽误人家。
“你淋湿了,要纸巾吗?”
司机回头问。
一句话,让天真的小熊猫放松警惕。
这司机好像是个热心的好人。
“要去哪里?”
雄性司机看着她,目光在年轻姑娘漂亮得过分的面容上扫过,愈渐幽深。
小熊猫抿唇,莫名一瞬脊背发凉。
“西城区槐树街108号。”
她慢半拍地说。
车开始行驶。
窗外风雨交加,雷电不断。
电光闪过时,小熊猫看见车前镜里司机阴森的脸,在天然危险的警觉里身体发颤。
她心头揪紧,莫名忽然化作了一只小熊猫。
低头看着自己的毛茸爪爪,陷入迷茫。
自从变成人形后,她一直不知该如何化作兽形,现在倒是误打误撞。
车往郊区开了很久很久,即将到家。
司机回头,想再欣赏一眼自己的猎物。却见后座并不是方才的年轻女人,而是一只……什么动物?
他被烟酒熏得愈发蠢钝的大脑宕机了。
呆滞片刻,他将方向盘一打,转而驶向另一个方向。
那里最近在求购动物,他记得。
……
车缓缓停稳在边郊的动物园门口。
小熊猫以为到家了,舔了下齿尖,有些激动雀跃地看向窗外。
却见那地方并不眼熟。
……碧玉动物园?
通过厚重雨幕,她勉强识出标牌上的大字。
司机下车,进去和动物园门口的男人交谈片刻。
随即打开后座,对那男人说:“喏,怎么样?”
“竟然是只小熊猫。”
男人惊喜道:“可以,买了。”
司机高兴地收钱,男人则对身后大声喊道:“红姐,过来拿动物。”
小熊猫被红姐抱走了。
而司机揣着钱,满意地开车回家。
路上经过山区,夜间灯暗路滑。暴雨如注,他被山上突然滚落的巨石砸中半截身体。
雷暴声势浩大,也始终没有车经过这般偏僻之处。
他痛苦地嚎叫半天,凄惨死去。
对于这些经历,小熊猫轻松概括着说:“我当时来到了市区,但遇到不好的司机,被带去动物园。”
抑的部分匆匆略过,她说起扬处:
“我听动物园的人说,那坏司机当晚就死了。后来,坏的动物园也起了火,坏人们喊声凄惨,一个都没有逃出来。”
她等着妈妈小妈羽宝问动物园怎么起火的,好说自己多么聪明勇敢。
但星空房里一时颇为静默,无人追问,只是有人温柔地摸摸她的绒毛。
裴小能猫干脆给自己捧哏:“动物园怎么起火的呢?”
终于,叶清羽接了话,声音嘶哑地问:“怎么起火的呢?”
红姐是动物园里的唯一一个女人,也是园长的姐姐。
每天,她干最多的活,却挨最多的骂。
裴小能猫说:“红姐是动物园里唯一一个会偷偷给我苹果片吃的善良人类。那些雄性人类都好凶,有时候喝醉了还会打她,我有时看见她背地里抹眼泪。”
每天白天,动物园里热闹一片,台上动物们表演节目,台下游客鼓掌叫好。
而到了夜里,游客散去,动物园的工作人员会围坐在一起。
生着一团篝火,抽烟、喝烈酒、吃肉、高谈阔论。红姐则在一旁默默为他们添柴火。
背后有干燥柴木垒成一摞,全是红姐劈的,被他们当做靠背。
数月过去,红姐身上总添新痕,眸光却日渐幽邃坚毅。
她每天都劈很多木柴,说是因为冬天快到了。
木柴日渐堆得比人高。
那晚,动物园庆祝大型演出结束。
工作人员们喝得极醉,一个比一个昏烂如泥。
等到篝火旁边横七竖八,红姐悄悄打开小动物们的兽笼,将它们全都放出来。
“快跑。”她气声说。
其它动物呆滞几秒,随即都飞快地跑了。
只有小熊猫怔愣在原地,看向园长裤腰处别着的两个沾灰锦袋。
——有点眼熟,那是她的么?
是她的。
好、好像很重要来着。
为什么重要?
小熊猫拼命想,可无论如何都已经想不起来了。
但她还是执着地要去取回锦袋。
因此,她没有立即向渴望已久的、自由的园外奔去,而是快速跑到篝火旁。
咬住园长裤腰处的两个锦袋往外扯,想将它们扯下来。
急切动作间,挠到了园长的背。
醉醺醺的园长被小熊猫锐利的爪尖挠痛,暴躁不已。
他提起旁边还未打开的一大瓶烈酒,就要砸向小熊猫。
然而头晕眼花、四肢酸软之际,他没有砸准。酒瓶碎裂,浓烈的酒液往篝火外围撒去,瞬间燃起高火。
园长气急败坏地再度拿起一瓶烈酒,跌跌撞撞地想要继续砸小熊猫,却只是重蹈覆辙。
他最后失力地栽落在地,撞倒了一大片干柴。
而小熊猫则成功叼到了锦袋,四只瘦弱的爪爪灵巧地往外跑。
身后烈焰的高温追逐而来,她心跳极快,怕得发抖,几次想要直立投降。
但还是强忍本能,奋不顾身地往外跑。
中途想起什么,却又倏然刹车停下。
转去一旁用于烹饪的屋子里,叼走了一只会说话的、被剪了羽的毛茸小鸟。
火势正迅速蔓延,身后醉汉们惨叫着打起滚来。
小熊猫叼着鸟,险险地从动物园里逃脱了。
一身红棕色的绒毛尖尖都被烘烤得蜷缩了几分。
“绒姐,要不你还是把我吃了吧。”
毛茸小鸟被小熊猫叼在嘴里,两爪帮忙抓着锦袋,颠三倒四、头晕目眩、虚弱无力地说。
小熊猫没空理胡言乱语的鸟,往动物园外努力奔跑了一阵。
蓦地,她似有所觉地住爪回头。
便看见红姐站在火势迅猛的动物园前,朝她挥了挥手。
……
说到这里,裴小能猫骄傲地扬起毛茸脑袋:“我不仅自己逃跑了,还救了小鸟。”
“现在,她就在我的工作室里呢。”
说完精彩之处,是时候夸她小熊猫厉害了吧?
裴小能猫舒展大尾巴,在三个人类身上软绵绵地打了个滚,用行动暗示。
随即如愿被妈妈整只抱进怀中,爱怜地揉揉脑袋。
叶曌深促地呼吸了好几下,才终于强自忍住心头揪痛的颤抖。
然而刚开口便破功,嗓音里溢出破碎的泣声:
“我的宝宝……是一只特别特别勇敢善良的小熊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