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第 71 章
“不可!不要!”
男人的声音激动又刺耳,似乎受到什么刺激,脸上布满焦急之色。
然,谢为欢的动作很快,不等商陆出手阻止,手中的平安符就已被她扔进香炉中,符纸遇到沉香火,霎时间燃起,烟圈在空气中萦绕。
见状,商陆眉头紧锁,竟不顾一切上前,伸出手将香炉中快要燃尽的平安符捡了出来,紧紧攥在手心中。
“陛下!”
重楼上前阻拦却也未拦住。
香炉中的沉香火虽烧得不旺,却也是极为烫人,男人的手在一瞬间被灼烧,零星的血珠从指腹中渗出,露出鲜红的嫩肉。
明明已血肉模糊,
而他却像是感觉不到疼,只紧紧攥着那平安符,手指在不停地颤抖。
“我的阿欢,今日如何这么大的阵仗?”商陆身披着一件雪白的狐氅,乌发未束,只带了魏恪一人,大步朝这边走了过来。
院内的下人赶忙跪了一地。
“见过世子爷。”
他像是来得匆忙。
见到谢为欢安然无恙后,男人才险险松了一口气,正过神色。
日头微偏,斜斜地落在商陆雪白的欢肩处。长襄夫人见了他,心中一喜,从座上站起身。
“母亲。”
他迎上前,声音温缓。
“儿子适才在院外,听闻母亲要责罚为欢。”
既被听见了,老夫人也无意去隐瞒,她攥着商陆的手,心疼道:
“并非我非要罚为欢,是她不懂事,瞒着大家跑到万恩山去,害得你受苦了。”
谁料,下一刻,他竟开口道:
“母亲,此事全是儿子的主意,是儿子让为欢去的国恩寺。”
闻言,在场之人皆是一惊。
连同一侧的谢为欢,也震惊地抬起头,望向商陆。
那一袭雪氅鹤立于这偌大的庭院里,风乍一吹拂,无花亦有兰香飘来。
商陆并未望向她。
他回握住长襄夫人的手,垂下浓密的眼睫。光影就这般穿过光秃秃的树干,于他面上落了薄薄一层。
男人虽是一名武将,可那面容却分外白皙干净,许是方转醒的缘故,他的气色看上去不大好,眼下依稀有着疲惫之色。
“你叫为欢去国恩寺做甚?”
他缓声,回道:“儿子听闻国恩寺乃是座灵庙,拜佛许愿甚灵。儿子又公务缠身,难得有一日休沐,还要应付满桌子的文书。事务繁杂,便唤了为欢代儿子去了趟国恩寺,以求……子嗣。”
说到最后两个字时,商陆还是忍不住转过头,眸光轻缓,瞧了谢为欢一眼。
他说得小心,像是怕会冒犯到她。
果不其然,在听到这句话后,老夫人先是一愣,继而眉眼笑开。
“竟是求子嗣,老二,你有心了。”
言罢,长襄夫人又转过头,问谢为欢:“是这样么?”
商陆以手握拳,放置唇下,轻轻咳嗽了声。
她立马会意,低下头:“是。”
夜色沉浓,火光憧憧。两排举着火把的国公府家丁整齐肃然地包围了一处小院。
胡映璇深夜被友人叫出,来不及细问便上了马车,此刻瞧见外头这般光景,吓得不轻。
谢为欢坐在马车上,掀起车帘与管事交代几句,这才回首冷然笑答:“自然是为我那个未成婚的好夫婿。”
窗影被火把照亮,从外便能瞧出里间人影的仓皇。
叮叮当当一阵声响,不知什么被打翻了,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屋中榻上凌乱,衣裳散落遍地,随着人起身的动作,又带落了几片衣裙。
女子死死拉住男人的手,指甲几乎陷进皮肉,任凭他如何甩开也不松手。
“二郎!”她哭声有些凄然,“你当真要走么!我的身子给你了,腹中也有了你的孩子,你怎能抛下我不管?”
承望套着衣裳的动作停滞一瞬,接着又重重甩开她的手,套上鞋袜。
“她是郡主!”
“你疯了还是我疯了,她是皇后娘娘的嫡亲侄女,圣上亲封的郡主,她爹镇守边疆,手上可有兵权!”承望慌乱扣着衣裳,声音亢然:“她是什么身份,你一介罪臣之女,凭什么觉得我会选你!”
女子被重重甩在榻上,眼睁睁看着方才还与她缠.绵之人此刻决然弃她而逃,止不住地呜咽流泪。
衣裳胡乱套好,承望顾不得一身狼狈,几欲开门先逃。却见门外火光大亮,脚步声清晰可闻。
“咚——”
承望被这声响惊得后退半步。门被撞开,火光直直映照了进来,照亮了满屋狼藉。
夜风簌簌。
永淳郡主谢为欢一席水红色金丝长裙,勾勒出细窄腰身,亭亭立于门前。看到他惊慌失措愕然投来的目光,不由得发出一声轻笑。
“二公子,这是要往哪儿去?”
谢为欢有一双令人无法忽视的眉眼。
她粉黛未施,却仍旧掩盖不住昳丽秾艳的颜色,浓眉纤长,眉骨优越,连带着微微上挑的眼角都多了几分严霜般的寒。此刻神色静默,淡若琉璃的双眼无疑透露出几分审视。
火光将她的身影拉得老长,面容也半是晦暗地隐在阴影之中,愈是这般,愈是让人感到一股被俯视的压迫来。
承望被看得心头一跳,下意识扶住了门框。目光匆匆扫她一眼,如同被烫到一般避开,投向她身后。
身后举着火把,携带棍棒的,俱都身着熟悉的国公府府卫服制。还有些许眼生的,跟随在谢为欢身后,胡相的孙女胡映璇旁。
许是从未见过这般场面,胡映璇往里瞧了一眼,“啊呀”一声转开眼,如同看见了什么秽物,胀红了脸,连声斥道:“二公子,你、你……怎能!”
瞧见只有两个千金小姐,承望高悬的心松了几分。扶着门框的手放下,他紧了紧衣带,道:“郡主和胡姑娘怎么到这儿来了。”
他明知故问,身子微侧着挡了档,却也只是徒劳。
“此时不来,不就错过了一场好戏?”谢为欢将胡映璇往身后拉了拉,“请胡姑娘来,也是做个见证。”
她声音清如玉石,泠泠入耳,却有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冰冷。
听她这样说,忙慌用被褥遮掩着身体的女子更不敢抬头,瑟缩在榻边兀自流着泪,指尖攥得发白。
承望听得她的啜泣声,太阳穴突突直跳,没好气地回首瞪了一眼,才转头道:“为欢,你听我说,这都是误会……你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我是有苦衷的。我心中当真只有你一人,是她——”
“二公子这是敢做不敢当吗?”
胡映璇被他的厚颜无耻震惊到,一向柔声柔气的姑娘也忍不住发了恼。
捉奸在床,还有什么苦衷!
事出突然,谢为欢接到消息便深夜赶来,只怕迟了一步让他逃了去。
越国公谢年征战,母亲早亡,偌大的国公府只有她一个人,身边并无长辈能拿主意。宫中又早落了钥,不好叨扰姑母安歇,细想之下,便只叫上了金兰至交,与她一道来此。
承望既然敢做出这样的事,谢为欢便没对他抱有任何期待。只是在明明白白看到他这副嘴脸的时候,仍忍不住盈怒于胸。
“你说,你有苦衷?”
谢为欢轻掀眼皮,扫了那内室一眼,饶是未经人事的姑娘也能明白方才发生了什么。明明白白的事实摆在眼前,她倒想看看承望会怎样辩驳。
“是!”
几乎没有停顿,承望上前一步,“是她心机深沉,明知你我有婚约仍黏着不放,我怜她孤苦予她住处,却不想她恩将仇报,竟给我下了药……”
他声音恳切,字字句句宛如发自肺腑。
“为欢,我自始至终心里都只有你一人,那日之后,我本不欲与她往来,谁知她竟……她竟用意图身孕来绑住我!为欢,我确犯了大错,是我对不住你。可我不愿一错再错,今日来,便是要结束这一切的。”
谢为欢墨眉轻挑:“依你的意思,如今场面,竟都与你无关了?”
“你我相识这样久,我若品性不堪,皇后娘娘何以允你与我成婚?”
承望目光闪烁,火光映照在他的眼中:“我不知今日是谁想陷害我,引你来此意图挑拨你我关系,你若轻信了小人,只怕才是中了歹人奸计!”
“你有什么可算计的?”
谢为欢早知他巧言令色,却不想他竟这般出口成谎。
一想到自己竟与这种人有着婚约,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巴掌:“凭你文不成武不就,还是凭你自视甚高却无半点功绩,谁会算计你?”
“陛下!”重楼见此着急上前,抬眸看着谢为欢,有些着急,“娘娘,你可知陛下他……”
“我知道什么?”
闻言,谢为欢睁开双眼,瞧见商陆吐血还倒在地上,心里有一瞬间的慌乱,几乎是强忍着将酸涩咽了下去。
她没想到自己能将商陆气得吐血还昏了过去。
“娘娘!你可知陛下…陛下…他再经受不起打击了啊。”
重楼一边扶起商陆,一边说着。
他记得太医说过,万不能再让帝王受到刺激,否则将药石难医,只有死路一条。
帝王他快要死了啊……
第 72 章 第 72 章
“陛下!可能…可能是娘娘忙着其他事务,没顾得上您。”
“重楼,不必宽慰朕了。”
他垂下眼睫,十指交叠在一起,骨节绞得发白,原来谢为欢真的不在乎他的死活了。
心中涌起莫名的失望,吞噬一切,连带着他的身子与心。
她曾说过,恨不得他去死,又怎会来看望他。
“重楼,你说朕是不是不该将她困在身侧……”
“朕是不是应该放她离开。”
“朕是不是错了,可是…朕离不开她。”
待那只饿狼餍足地饱餐一顿后,便不会再对他下手了。
原来并非是见死不救,而是从一开始,便不想救。
瞧着她眼中的惊惧与绝望,商陆伸出手,笑眯眯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像是鼓励她去羊入狼口。
“去吧,小猎物。”
她死死攥住了男人的袖摆。
夜色之下,少女本就白皙的一张脸,此时更是吓得煞白如纸。她的双肩发抖,清澈的眸光亦在剧烈地打着颤。
“商陆,商陆……”
她一声声喊着他的名,似乎想要唤出他的良知。可无论谢为欢喊了多少声,对方依旧是不为所动。
莫说是抬头看一看她了,对方竟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他不是商陆。
他并非良善之人,甚至,他都没有多少良知。
谢为欢感到一阵绝望。
似乎瞧出了她面上的惊惧,那野狼愈发兴奋,磨好了锋利的爪牙,只等着飞扑过来。
将她的身子撕开,再血肉模糊地吞入腹中。
不。
不能坐以待毙。
就在谢为欢思索着应当如何逃生时,那头野兽终于失去了全部的耐心。眼冒精光的饿狼猛地迈开矫健的前腿,就这般朝着谢为欢飞扑过来——
她再也忍不住,惊叫出声。
有疾风扑闪过谢为欢的脸颊,空气之中,突然多了几分清润的兰花香气。那兰香阵阵,扑鼻而来,下一刻她已然听见那“猎物”痛苦的嘶吼声。
谢为欢睁开眼,吓得躲闪到一边。
那打斗的声响正是自洞口处传来的。
原本侧躺在石头上、闭目养神的男人飞身不见,空气中徒留下一道清冷的寒风,以及他身上独有的兰花香气。谢为欢环顾四周,发现与他一起不见的,还有商陆平日里佩戴在身侧的那一柄长剑。
先前商陆解下外氅时,曾将此剑取下来放在地上。
洞口外打斗声剧烈,撕心裂肺的狼嚎声令她心中愈觉凄厉。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那匹狼终于停止了呜咽,空寂的山谷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唯有这山风呼啸,依旧吹刮着,拂过谢为欢的脸颊与欢角。
安静,死一般的安静。
谢为欢颤抖着手,从发髻上拔出一根金簪,牢牢攥在手里。
自洞口那一头,传来几道有些粗重的鼻息,裹挟着滴答的水声。
啪嗒、啪嗒……
像是猛兽那贪婪的涎水滴在地上。
月色照入洞帘的那一刻,她浑身变得愈发僵硬,也就在此时,一道颀长的身形遮挡住洞口外的月光。见状,谢为欢正攥着金簪的手松了松,心惊胆战、劫后余生……一时之间,她的心中涌上万千情绪,五味杂陈。
鼻息是商陆发出来的。
刚刚经历了一场殊死搏斗,他的气息不甚平稳。
而方才的那道啪嗒之声……
谢为欢目光往下移。
那不是涎水,而是血水。
是饿狼的血水。
商陆倒提着剑。
殷红的、散发着腥味儿的鲜血,正顺着剑身缓缓滑落,最终“啪嗒”一声,与地上的雪水融为一体。
惊魂未定,谢为欢呆呆地望着那把正滴血的剑。
商陆乜斜她一眼,并未多言,“咣当”一声将剑丢在另一边。
那声音刺耳,令谢为欢的双肩颤了颤。
缓了良久,她才终于找回些神思。
洞中无明火,周遭还是同先前一样的冷寂,漫漫的风抚过冰冷的长夜,吹起他微扬的发尾。
来时,商陆戴玉冠、束高发。
适才在山洞里,商陆亦是如此。
可眼前,男人头上的玉冠已悄然不见,那束发的发带亦不知所踪。谢为欢不知道洞外究竟发生了何事,她只见着男人那一头如绸缎似的墨发散开,正顺着他的欢肩,极为乖顺地垂搭下来。
乖顺。
这个词明显与商陆极不相配。
夜色下,男人略微仰起头,从乌发下露出那一点光洁的下颌。他本就生得白,如今放眼望去,商陆面上更是白得毫无半分血色。他不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倒还真像是附身在他人身体之上的鬼魂。
即便知晓了答案,谢为欢还是忍不住问道:“那头狼呢?”
他掀了掀眼皮,答得轻巧:“死了。”
石洞入口处不断有积雪融化,连成一串串的水珠,啪嗒嗒往下砸落着。
她想起对方先前的话,一时间竟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
“所以你之前说的那些——狼吃饱了就不会吃第二个人,就是为了吓唬我?”
商陆重新靠回到那颗大石头上,将她那件氅欢往自己腿上盖了盖,很理所当然地道:“不然呢?”
长夜漫漫,在这深山之中不找点乐子,多无趣。
谢为欢:“……”
她弯下身,将先前掉在地上的金簪拾起,抖了抖其上的雪水,缓缓将簪子插入到发髻之中。
待转过身,对方已十分自觉地将自己安置妥当,将她的氅欢作被,靠在大石上休憩起来。
只是……
谢为欢被寒风吹得身上一冷,思索少时,还是朝他走了过去。
她未踩水,脚步声很轻。可即便如此,商陆依旧是察觉到了。
他睁开一双精细的凤眸,眼中泛着微冷的光泽,于这一片森森夜色之中打量着她。
谢为欢避开对方的眼神,大着胆子碰了碰他的手臂。
然,还不等她用力呢,她的下颌就被人反手握住。
“做什么?”
他微微眯着眸,眼神落在她窈窕的身段上,看着她被冻得通红的脸颊,语气中不免多了几分促狭。
“投怀送抱?”
“你受伤了,”谢为欢目光垂下,声音平稳道,“我会些医术,帮你处理一下伤口。”
商陆仍捉着她的下巴,未松手。
见他眼底疑色,谢为欢努力劝道:
“如若没有及时处理,伤口溃烂,你这一整条胳膊都会废了。”
废的不止是你一个人的胳膊,还有商陆的胳膊。
她暗暗腹诽。
果不其然,在听见这句话后,男人的眼中闪过一寸思量。须臾,他终于松开手,任谢为欢去检查他的伤口。
伤得并不深。
她松了一口气,幸好幸好。
手边没有包扎之物,谢为欢想了想,又从发上取下那支金簪来。只听“撕拉”一声,她已撕扯下一片干净的欢布,缓声道:
“兴许有些疼,你忍一忍。”
话刚说完,她就后悔了。
商陆与商陆共用着一副身子,而商陆又常年在外征战,刀剑无情,难免受一些大大小小的伤。如今眼下这一点小伤口与那致命的剑伤相比,着实是微不足道。
可即便如此,她却仍死死按住对方的手臂,不给他任何可以抽走的机会。
谢为欢低垂下头,耳畔的乌发也柔柔地垂搭下来。不知不觉间,外头的月光竟明亮了些,泠泠一道清风将月色送入洞帘,无声地落在少女白净的脸颊上。
她包扎得细致,手指纤柔,轻轻拂过男人的手臂与手背,徒留下一道若有若无的花香。
商陆懒散地掀起眼皮,望向她。
只见她目光温柔纯净,那眼神之中不掺有任何杂质,就像是真在为他的伤口、他的胳膊而担忧。她的动作小心谨慎,生怕再度触碰到他撕裂开的伤口,终于,谢为欢手指微绕,在他的手臂上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待做完这一切后,她才发觉——商陆不知在想些什么,正盯着那个蝴蝶结怔怔地出神。
她抬了抬手,唤回对方神思。“娘亲,我不饿。”
暖醺醺的香风,渐渐晕染上她清丽的裙角。
商陆睁眼时,便看见眼前这一幕。
金色的影涌入窗棂,熹微一层微光,正巧落在少女高翘的鼻尖处。谢为欢的鼻尖有一颗小痣,平日里用桃花粉盖着,不甚明显。今日她醒来得急,又匆忙赶来见他,忘了涂盖住鼻尖处的那颗小痣。
不过这并没有关系。
“商陆?”
而另一边谢为欢,自那夜后从未离开过长秋殿,日日夜夜以医书为伴,即使她知道商陆一直晕倒在榻,也未曾过问一句。
帝王死了,全宫上下自会为其哭丧。
到那时不用她问,也会知道。
直到这日,她倚在长秋殿的回廊研究医书,秋日虽寒凉了许多,而此处却阳光充足,晒得人暖暖的,很舒适,不由地困倦了起来,不知为何她近日十分嗜睡。
忽然,耳畔响起半夏的声音,“娘娘,”
她缓过了神,却并未抬眼,“何事?”
“娘娘,陛下携小皇子来了。”
自谢为欢回宫后,商陆便给了谢永安皇子身份,大臣们也曾在朝堂上极力阻拦,不能让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入玉牒,却也拗不过商陆的坚持。
“嗯?”谢为欢这才抬眸,“你说什么?”
她是否听错了?
是商陆带着谢永安来了?
不等半夏出言,只见商陆牵着谢永安的手,向她走了过来。
第 73 章 第 73 章
谢为欢瞥了瞥,瞧见了眼前的商陆,阳光洒落在他身上,却更衬其脸色惨白。
继而,她注意到对方的鬓边竟生了许多白发,散发着银色的光,格外刺眼。
见状,她眸色沉了沉,他的头上怎会生了白发?
而就在这时,商陆也察觉到她的打量,迎上她的目光,笑意分明,似拢了温和的月泽。
下一时,不等她回过神,谢永安便激动地扑到她的怀中,小小的手臂抱住她腰身,“娘亲!”
小孩子的声音像银铃一般清脆,纯净而明亮。
谢为欢见到他总是忍不住欢喜。
她收回视线,轻轻捏了捏谢永安的小脸,面含浅笑,“永安乖,肚子饿不饿?用膳了么?”
商陆心想,那样一颗小痣,反而愈发衬得她俏皮可爱。
谢为欢端正坐在自己的身侧,背挺得很直,双手合十着,似乎在为他祈祷着什么。
她祈祷得认真,商陆也看得出神。
他呼吸微屏着,生怕自己会扰到她。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忍不住向上勾了勾,那笑容浅淡,若隐若现,看得商陆眸光不由得亦是一动。
再回过神时,她恰恰睁开一双小鹿似清澈的圆眸。
二人的目光就这般猝不及防地撞在一起。
“世子爷,您醒来了。”
谢为欢心中微喜,上半身下意识地朝前倾了倾。
拂面一阵兰花香,男人从被中探出手,攥拳放至唇下,轻轻咳嗽了两声。
也不知是不是风寒未愈,商陆的嘴唇很白,可面颊上却又多了一层薄薄的红晕。那红晕不甚明显,他的眼睫扇了扇,不自然地朝一侧偏了偏头。
方转醒,他的声音有几分沙哑。
“夫人,我睡了多久?”
“一天一夜。”
此时已是第二天正午。
她递过去一碗温水。
男人披散着头发,安静坐在榻上。见谢为欢递过来水,他便乖巧地接过去喝。
日影泛着金边,谢为欢寻光望去,恰好见着那一道光影不偏不倚地落在商陆的喉结之处。
他乃武将,身子高大,只用一只手便能很轻松地将她从地上提起来。
他的喉结看上去更是结实,随着温水的吞咽,上下有节奏地滚了一滚。
适才他未醒还好,他醒来了,谢为欢反而觉得有几分不自在了。
少女别过脸,企图将面上的烫意驱散。
喝完水,商陆的视线斜了斜。
在光影的折射之下,他这才看见,自己腕间多了一个银环。
他成日行军打仗,除去佩剑,身上很少佩戴东西,更罔论眼前这一只银环。
瞧见商陆眼中疑色,谢为欢不敢告知他真情,只小声道:“世子,这是我问大师求来的银镯,您若是不嫌弃……可带在手上,保平安的。”
闻言,商陆的眼神似乎亮了亮。
他有些不可置信,问道:“夫人送我的么?”
“嗯。”
商陆的眼睫动了动,唇角边翘起一尾极轻极浅的弧度。
“谢谢,我很喜欢。”
闻言,谢为欢也抬起头。
她的眸中亦闪烁着欣喜的亮光:“是吗?我还以为你会不喜欢。”
适才她还在思索,如何诓骗商陆戴上这一副手镯。
商陆抬了抬手。
他本想触摸少女微红的脸颊,短暂的思量过后,他还是只用了手指、将她鬓角边的碎发别至耳后。
那只银镯就这般自他腕间滑动,露出其上交错纵横的图腾。
“既是夫人送的,商陆怎会不喜欢。罔论日后行军或是打仗,我都会将此物戴在身上。”
他的神色认真,言语更是十分诚恳。
正说着,男人又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商陆也有东西要送给夫人。”
什么东西?
又是那些金银珠宝、欢裳胭脂么?
谢为欢赶忙摇摇头,道:“世子已经送给妾太多东西了。”
见状,商陆也摇头:“这次不一样。”
这次是他亲手做的东西。
谢为欢好奇地眨了眨眼睛。
只见他从榻上起身,雪白的袖就这般在她身侧拂了一拂。因是对方侧身对着自己,谢为欢看不见商陆究竟在找什么,只听见片刻之后,他忽然低低一声:
“罢了。”
“怎么了?”
商陆转过身,正对着她:
“你应该不会喜欢。”
见状,她便忍不住笑了。
“妾还未见到呢,郎君怎知妾身不喜欢?”
也是。
商陆想了想,终于从身后取出那一物,呈至她面前。
谢为欢饶有兴趣地低下头。
“这是什么?”
商陆:“兔子木雕。”
兔子木雕?
她忍不住笑了:“好别致的兔子。”
“是,是挺别致的。”
闻言,商陆的耳根子烫了烫,他低垂下眼,温声问道:
“你喜欢么?”
谢为欢抬起眼,恰恰对上那一双温柔的双眸。
鬼使神差地,她点点头。
其实她也说不上来有多喜欢,只是觉得这玩意儿甚是新奇有趣。
“妾回去将它摆在桌台上,如意见了,兴许会喜欢与它玩耍。”
如意便是她在院中捡到的那只小野猫。
商陆在心中想。
他的手艺笨拙,能让小猫喜欢也行。
谢为欢收了木雕,又于他床榻前坐下来。
对于她为何去了万恩山,商陆心中满是疑问,除此以外,他心底里亦有许多问题想要问她。可还不等他开口问出声呢,院子外头忽然有人急急地唤起“世子夫人”。
闻言,谢为欢便推门而去,找她的是长襄夫人身边的丫头。
对方见了她,先是颇为规矩地朝她一福身,而后道:“世子夫人,您可叫奴婢好找。老夫人正在前堂,传唤您过去呢。”
听了这话,谢为欢的右眼皮跳了跳。
前日她与商陆出了事,二人昏迷的消息传得国公府上下沸沸扬扬。长襄夫人在此时找她,谢为欢很明白——对方这不是为了安抚,而是要问罪。
她跟上婢子脚步。
谢为欢这般跟了对方一路,对方也忧心忡忡地看了她一路。末了,那小丫鬟还是好心地提醒道:“老夫人今日面色不大好,世子夫人一会儿去了前堂,在老夫人跟前可得小心些,切莫说错了话。”
谢为欢点头,“多谢。”
那婢子摇头,道:“夫人客气了。您不必谢奴婢,平日里世子爷对下人们多有照拂,奴婢也理应在老夫人那里替您说上几句话的。”
商陆确实是个好人。
他是个好臣子,好将军,好主子,好丈夫。
谢为欢不禁担忧地想,如若大家知道,他们一向敬仰的世子爷,其实这么多年以来、身体里一直蛰伏着一只可怖的野兽,那该会是怎样一番场景?
她不太敢往下想,只在心里默默祈祷着:能有什么办法不着痕迹地将商陆除去。
或者,她能在商陆的魔爪下活到真相大白之时。
如此想着,不知不觉,她已来到了前堂。
老夫人正在堂上坐着,听见了响声,面色不善地朝着这边望了过来。
谢为欢想起走在路上时,那婢子同自己讲的话。
按着家规,除去跪祠堂、罚抄经文以外,她还要挨三十戒尺。
见状,有婢子不忍道:“世子夫人方转醒,怕是受不住这三十戒尺的……”
芸姑姑手执戒尺,走过来。
闻言,不由得冷哼:“二爷如今尚在昏迷中,不让如此责罚,怎么能让二夫人长长记性。二夫人,多有得罪了。”
正言道,她抽出那半臂之长的戒尺,力道蛮横,眼看便要落下来!
这般长、这般厚实的戒尺。
挨上整整三十下,怕是掌心会当场烂掉。
谢为欢倒吸了一口凉气,闭上眼。
就在戒尺落下的前一瞬。
庭院门口突然传来一声:“慢着!”
谢为欢转过头。
一侧的芸姑姑也转过身,见了来者,面色微微一变。
“世子爷,您何时醒来的?”
商陆又上前道:“为欢方醒,再过几日便要回门了,若那时身子还未养好,便要叫人家笑话了。”
“罢了,”见他都这么说了,老夫人瞥了谢为欢一眼,“既然如此,又有二郎为你求情,我这次便不罚你了。行了,时辰也不早了,我也乏了,你们都退下罢。”
二人垂眼,应:“是。”
她随着商陆走出前堂。
最近一直被商陆的事困扰,竟一时忘了,再过两日,就是她回门的日子。
“你的发誓有用么?”
谢为欢冷笑了一声,看向他的神情充满鄙夷,他次次都对她发誓不碰她,次次仍还是不顾她的意愿。
“出去!”谢为欢果决转过身,不再看向他,“商陆你出去!”
商陆的心情瞬间像是被秋风吹落的树叶,有无尽的失望萦绕在心头。
他知道谢为欢是铁了心将他赶出去,若是再纠缠下去,定会惹她恼怒。
只好低低应声央求道:“好,朕走,改日再来看你,欢儿,你别恼,朕马上便走……”
对方的声音支离破碎,落在她心中却如同一柄锋利的匕首,刻在心中,无端心慌,手指开始不停地颤抖。
她忍不住哽咽,又感觉到头昏昏沉沉的,腹部一阵隐痛,像是被人抽空了所有力气,最终支撑不住身子,倒在了地上。
第 74 章 第 74 章
谢为欢再次醒来,戌时已过。
她躺在榻上,瞧着四周的烛火把漆黑的殿内照得明亮起来,低垂的纱帐被映得朦胧半透,浓浓的苦药味飘散在空气之中。
她的思绪如缕缕青烟,不知自己到底怎么了,记忆还停留在商陆不顾一切强吻她,赶走他后,她站在那里,忽觉脑袋发昏,随后便不省人事。
是以,她缓缓支起身子,却不成想只是一动,纱帐立时被人从外掀起。
是商陆迎上前来,并紧紧握住她的手。
男人盯着她,眸中笑意如一汪春水。
“欢儿,你终于醒了。”
他的手掌很热,就像是炭火一样在烤炙她的手心。
过往这么多年,因是父亲宠爱孙氏,谢为欢在谢家一直是个不受人待见的主儿。如今见她一人归家,这几人的面色变了一变,却还是忌惮着她的身份,朝谢为欢弯了弯身:
“大、大姑娘……啊不,世子夫人,这边请。”
玉霜搀扶着她,迈过谢府的门槛。
父亲早早地在前堂候着。待谢为欢转过头时,恰恰对上那一双正出着神的凤眸。
和煦的光影于他面容上落了一层,顺着他的鸦睫,于男子眼睑处投落一片淡淡的影。他不知是在想些什么,眼神正汇在某一处虚无的光点上,直到她轻唤了好几声,对方才终于回过神。
他微微正色,道:“夫人方才说了什么?”
谢为欢将手里的骨梳放下。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适才商陆的神色,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古怪。
她道:“妾方才见您在出神,问您是在想什么。”
少女的声音缓缓的,像是八角薰笼中徐徐升腾的薄雾,就如此,在他的不知不觉间,慢悠悠地萦绕上人心头。
他适才在想什么?
商陆抿了抿唇。
“我……”
恰在此时,有风吹拂起他的发梢。
兰花香气于谢为欢的鼻息下拂了一拂。
清清浅浅,煞是好闻。
下一刻,他听见对方带着笑的声音。
“商陆。”
“怎么了?”
少女掩唇轻笑,“你脸红了。”
闻言,商陆果然神色一顿,后知后觉,竟觉得有几分面热。
他抬眸,朝不远处的妆镜望过去。
镜中,男人身形修长,原本白皙的面颊上不知何时竟浮现了一抹红晕。
他方才在想什么?
他方才在想,这是她的闺阁,是她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
听见从院外走来的脚步声,他急忙自座上站起身子,一边整理着欢衫下摆,一边朝这边簇拥而来。谁知,待映入眼帘的,却不是他千想万盼的商家姑爷,而是自己向来都不怎么待见的大女儿。
谢为欢身后跟着几名婢女,身影恬淡,不急不缓地走了过来。
她低下身,声音平稳:“女儿见过父亲,见过——”
话到此处,谢为欢忽然一顿声。
父亲身侧站着的,除了妾室孙氏,便只剩下她的庶妹谢知绫。
母亲呢?
谢为欢微微蹙眉,心中隐隐生起几分不好的预感。
“父亲,母亲呢,母亲如今身在何处?”
见她目光止不住地四下搜寻,谢父便道:
“你母亲这几日生病了,如今正在院子里面养着。这天寒地冻的,要是染上什么风寒,怕是一时半会儿都好不了。你母亲生怕传染给你与商世子,便没有来前堂。”
言罢,他又隐晦地提起商陆:“姑爷呢,世子爷怎未跟你一同回门。为欢,你一个人在商家过得不好么?”
谢为欢抬起头。
谢家的院子不比商家的大,可即便如此,院中依旧寒风萧瑟,吹刮不止。她迎着冰冷刺骨的寒风,朝父亲面上望去。只见中年男人面上挂着虚伪的笑,他的言语中虽满是关怀,却全然不是对她的关怀。
他在乎的是商陆。
在乎的是商家,在乎的是国公府。
在乎的是金龟婿、摇钱树,她得道、整个谢家一起升天发达。
即便早有准备,可谢为欢的一颗心还是凉了半截。
她兴致缺缺,没有直接回父亲的问询。见她一直沉默,一侧的孙氏像是预料到了什么,冷声嗤笑起来。
“老爷,您忘了妾先前同您说了什么。这大姑娘呀就是不如咱们儿姑娘机灵、会来事,如若当初您同商家对峙的时候再强硬上那么一些,嫁入商家的是咱们绫儿,如今咱们谢家早就跟着飞黄腾达了。”
孙氏牵着庶妹的手,恨恨地剜了谢为欢一眼,继续挖苦道,
“哪里像现在,咱们好不容易撞大运钓了个金龟婿,人家姑爷倒还不愿意进我们这小门小户的府门了。”
谢知绫轻轻推了孙氏一把,示意她看看父亲的脸色。
迎光望去,只见男人面上青一阵白一阵,很是不好看。
谢为欢不愿与她周旋,眼睫动了动,道:“我去后院看看母亲。”
她前脚刚迈出去,后脚就被孙氏拦住。
少女顿住脚步,目光寒了一寒。
“怎么,我没带商世子回门,竟连我自己的亲生母亲都看不得了么?”
孙氏闻言,便冷笑。
“谁知晓你母亲患了什么病,如若叫你染上了,再带回国公府,那世子爷的安危可是你我能承担得起的?”
父亲也走了过来。
“为欢,你姨娘说得在理。这一路而来,你还未用午膳罢,今儿一早你姨娘与你妹妹便带着人做了一大桌子的菜,快去净净手、坐下来尝尝。”
谢为欢侧过身,目光倔强,瞪着身前的妇人。
见状,谢知绫亦从孙氏身侧走过来,假模假样地牵起她的手,笑道:
“是呀大姐,都是一家人,今日又是你回门的好日子,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呢?母亲不让您去后院,也是为了您与世子好,虽说今日您未曾带着世子爷回门,我们也是不会怨你的。都说郎心难得,更何况是商世子那样的人……”
她的话音还未落。
院门口忽然响起一道高昂的通报声:
“商世子到——”
院内众人微惊,朝着门口望去。京都多雨,到了黄昏,这场雨又淅淅沥沥地落下来。
商陆坐在书房里,捧着一本卷宗,听着烦闷的雨水声,有些静不下心。
就在此时,有人叩了叩门。他放下书卷,温声唤了句:“进。”
“公子。”
侍从走进来。谢为欢再醒来时,天刚蒙蒙亮。
与其说她是自然睡醒的,倒不如说她是被吓醒的。乍一睁眼,她便惊惶地朝身侧望去,床榻的另一侧是空的,昨夜的男人早已不知所踪。
回想起昨天晚上,谢为欢仍心有余悸。
她自幼养在闺阁,从未与外男亲近,更是从未与这般凶猛的男人亲近过。对方就像是一头身形庞大的猛兽,恶狠狠地蚕食着她的身形与神志,便如此,谢为欢堪堪撑过了这大半个夜晚。
后半夜,商陆终于叫水,这才放得她去休息。
可谢为欢却不敢睡。
“将入夜了,您该喝药了。”
对方将一碗热气腾腾的药羹摆在桌上,继而微弓着身、拉门离去了。一时间,偌大的书房内又剩下商陆一人,他睨了睨那热碗,忽然想起来,自己昨夜未曾服用这汤药。
他幼年曾有一劫。
约莫是五六岁时,他曾发过一场高烧,父亲几乎是请来了京中所有医术高明的大夫,可他依旧是高烧不退。就在这场病将要了他的命时,母亲来了一名高僧。僧人要去了他的生辰八字,看了良久,终于给他开了一副药。
高僧说,他的命格不好,兴许是招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需要每日喝药、以驱邪体。
于是乎,这二十多年来,商陆每日在入夜前都会喝上那一碗药羹。二十多年,无一例外。
除了昨夜。
昨天晚上,镇国公府大婚,他被人灌了喜酒,一时竟忘了喝那汤药。
幸好只有一日未喝,未曾惹出什么大麻烦。
如此想着,他端起碗,将黑黝黝的汤水一饮而尽。不过陆刻间,那苦涩之意便充斥了他整个唇齿,又缓缓地淌入他的喉腹之中。
放下药碗,商陆想起来今早,在母亲那边与妻子相见时的场景。
她的神色怯怯,双唇红.肿……每每望向他时,眼中总是闪烁着惊惧的碎光。
忽然,商陆的脑海中闪过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
满堂的红,满室的喜色,他压住谢姑娘的手,同她道:“你若不喜欢,我们今日可以先不做这个。”
只闻一道清浅的兰花香,院门口已多了一道清贵的雪色。
商陆一袭狐氅,手里执着一把折扇,缓缓而来。
他的身后,还跟了乌泱泱一大群人。
准确地来说,是一群抬着箱子的人。
见状,谢为欢也吃了一惊,走上前去,问道:“郎君,您这是带了些什么?”
她话音方落。
只见大大小小的箱子齐齐落了地,箱盖揭开,珠光宝气,琳琅满目。
直教人看直了眼!
商陆缓声道:“商陆第一次见到岳父,不知给您带些什么东西,便略微准备了些薄礼。这半边都是赠与岳父您的,还望您老人家笑纳。”
孙氏回过神,又惊又喜地看着另一边箱匣,走过去:
“那这些——”
商陆用小扇按住她的手,微笑,声音中有淡淡的疏离:
“这半边,是给岳母大人的。”
躺下后谢为欢缓解了不少,片刻后她掀开沉重的眼皮,看着身前的商陆,似大喜过望,嘴角从未垂下过。
得知她怀有身孕,男人竟这般欣喜。
她从未见过眼下这般的商陆。
她在心中想着,若是她与他之间什么都没有,只是一对寻常的夫妻,眼下应该都满心欢喜等待着他们的孩子降生。
思及此,她眸中的光亮在一瞬间湮灭。
如今她根本不会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更不会生下这个牵绊。
这个孩子,绝对不能生下来。
第 75 章 第 75 章
他足足陪在她身侧一个月。
白日里也便罢了,夜里也要睡在她身侧。
然,商陆并未理她,只是径直走上前,伸出手臂抱起她,走向软榻。
“商陆,你放开我!”
“听话,” “今年雨水多,往年有这么多雨水吗?”谢为欢按住纸面,对听令的小太监道:“驻守护卫加上两成。”
雨水多,山路必定湿滑,狩猎需得入林,马儿跑起来速度极快,稍有不慎可是关乎性命的事。
一切自然谨慎为先。
岑嘉年放下笔,“那依你这般,人手如何够用?”
“所以这只是草拟商议,具体定例自然还要多加思量。人手不够便增加人手,若有不妥京中自会打回来……”
“父皇要你我来便就是想要锻炼你我,怎好还交予京中扰父皇烦心?我倒是又有了一个想法……”
“你不要有。”
谢为欢止住她的话,“如果又是类似让你坐在车上侍女撒花瓣出场这样的想法,还是早些打住吧。”
“你已经否决了我三个想法了,”岑嘉年语气不善:“我不过是想给父皇一个惊喜。父皇重视秋狝,我自然要尽善尽美……”
“我的想法是。”
谢为欢抬首:“如果这件事真的那么要紧,不会交给你我。”
宫中最不缺的便是管事的人。
她目光恳切:“可以不出彩,但是不能出错,你能明白吗?”
岑嘉年不能明白。
二人不欢而散。
商陆步入营帐,瞧见的便是两位早先还坐在一处议论他的贵女冷着面容,谁也不搭理谁。营内气氛凝重,两人的随侍连带着布置围场的太监都噤声不语。
见他来,岑嘉年的面色缓和些许,上前与他说了什么。谢为欢见他蹙了蹙眉,看向自己的方向。
怕是在说她的什么坏话,谢为欢不欲搭理,叫上玉澜玉漱准备离去。
“你要去哪?”
岑嘉年叫住她。
“没义务告知你,”谢为欢说话也不甚客气:“公主殿下有这样多的奇思妙想,尽管说与大人吧,你们好好商议,我累了。”
午间方到围场,赶路赶了快两日,两人的身子都疲倦得很,来时便要人备下了汤泉池,只待夜里好好解解乏。
谢为欢侧过头,玉澜上前低语:“来得匆忙,只收拾出了一处汤泉。”
正此时,岑嘉年身旁的桃见拉着她说了什么,她瞪大双眼:“好呀,你提前走,是想与我抢汤池子?”
“什么叫抢?”谢为欢语气轻柔:“太野蛮了。”
她转身欲走,却被岑嘉年三步并作两步追上拉住衣袖,顾不得商陆还在场,原本细声细气的嗓音彻底松懈:“我要!……你让给我。”
“我也要,”谢为欢看向她:“没道理让给你。”
岑嘉年紧了紧牙关:“你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缺。”
“那就公平竞争,”岑嘉年松开手:“比射艺。”
谢为欢定定地看她一眼,“不比。”
“你怕了?”岑嘉年瞪大双眼,“不比就给我。”
“比射艺算什么公平竞争,”谢为欢声音冷了几分:“以你之长比我之短,这叫公平?”
她射艺不好是许多人明知的事。
这样多年,她连弓箭都不愿意见,每每提及都觉浑身发凉,何况比试。这么些年的秋狝围猎,她也从不参与,只待在营帐中消磨时间。
岑嘉年并未让步:“你不是什么事都要争先么?怎么,不敢与我一比高下?”
谢为欢本欲往前,此刻却站住脚步,回首望她。
她本就生得明艳,稍有不慎,便容易给人盛气凌人之感。此刻表情冷淡,与谢年征战沙场的越国公竟有几分相似,凌厉之意凸显。
岑嘉年被她看得心头一跳,后退一步:“一个汤池子,你这般当真是做甚!”
谢为欢隐下眸中不耐,深吸口气。
“比别的。”
严格来算,岑嘉年比她还小上一岁。从前之事她小,岑嘉年更小,只怕什么都不知道,她有什么好计较的。
姑母和表哥让她到围场来,叫她避开京中风口浪尖的时候,她也不好再因为一些小事,叫姑母烦心。
更何况……
她抬眸,看向了另一双落在她身畔的目光。
她不想在商陆面前认输。
一种极微妙的,不平衡的心理。
二人约定骑马,先到先得,公平竞争。
谢为欢上马的动作顺畅,与岑嘉年一道出发,起步就甩了她老远。马鞭落下,风声灌入耳间,逐渐听不清自身之外的声音。
她回首最后看了一眼,商陆的身影距她越来越远,缩小成一个黑点,直到再也看不见。
她一夹马腹,低垂着腰身加速。
岑嘉年跟在她身后不远,却总是差着一段距离,怎么也追不上。
心头气恼,今日种种浮现脑海。谢为欢对她总是那般爱搭不理,要她一个公主与她好声好气。处处反驳她,压制她,让她难堪。
岑嘉年握紧了缰绳,奋力加速。
她认识谢为欢的马。“母亲——”
只看一眼,她的眼角便湿了。
大半个月未见,母亲似乎苍老了些许。她在身侧女使的搀扶下,腿脚不甚灵活地朝这边缓缓走了过来。
她身上穿着鲜亮的袄子,发上的木钗也被人刻意换成了金簪,在日光映照下闪着耀眼刺目的光。
谢为欢知道,这是因为商陆在场。往日里,他们定不会给母亲穿这般华贵舒适的欢裳。
他们甚至不会请母亲走出别院,就连平日用膳,也都不愿去唤母亲上桌。
母亲老了,腿脚不好使,眼睛也没有先前灵光。
她比不上孙姨娘,那朵被父亲一直捧在掌心、以妾室之名身居正室高位的娇花。
是来自北疆的上等好马,名叫红珠,温驯矫健,谢为欢甚爱之。
她的马虽说也是皇兄精心挑选,却仍旧不如红珠迅捷。眼看着距离越拉越远,岑嘉年咬唇,抬起手。
身后随从早就跟不上两位主子了,四下无人,没人会看见。
袖中防身所用的小小臂弩在马匹飞驰中缓缓对准了红珠的后腿。
就在弩箭射出的瞬间,一支箭不知从何处而来,“铛”地一声,击落了本应射在红珠后腿上的小小弩箭,深深插|入草地。
岑嘉年被迫停下追逐,拉着缰绳的手有些发抖。
马匹停下,她清楚地看见斜插在身前不远处的箭尾,黑色的羽毛仍在震颤。
此箭,乃禁军规制。
岑嘉年面色发白,转过身张望四周,终于在不远,看见了隐匿在林中,手握玄弓的商陆。
男人独身一人背对落日,橘黄的日头自他身后拉出了细长的身影,看不清的面容多了几分肃杀。
这一刹那,岑嘉年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她忽然觉得,如果方才臂弩对准的是谢为欢,那支带着黑色尾羽,透着毫不留情杀意的一箭。
只会对准她。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几分哀求。
于是,商陆将她轻轻放在榻上,并扯下幔帐,“方太医说过,你要好好歇息。”
而就在他转身时,望向殿内的香炉,发觉出它今日散发的味道与平时不太一样,眸中闪过一丝疑惑,问道:
“你何时换的香料?”
第 76 章 第 76 章
面对男人的疑问,谢为欢呼吸一窒,手指紧紧攥着身下的锦被,应道:“安神香,有助于孕妇安神。”
为了让对方相信,她随意扯了个谎,
而后她抬眼盯着他,双眸暗含薄怒,“商陆!这你也要管么?要不要揭开香炉瞧瞧,我燃的是不是麝香?害了我肚子里的这个孽种?”
说出这话,女子垂下眼睫,几乎是忍着喉间的酸涩,并生生咽了下去。
孽种…
她骂了她的孩子是孽种,
商陆的话成功止住了孙氏伸手的动作,同样也让她的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
略显狭小的院落内,吹刮起聒噪的寒风。
冷风拂过孙夫人的脸庞,她面上白了一白,旋即,赔着笑问道:
“世子爷,您这是什么意思。妾身与老爷不知晓您今日前来,有些招待不周,还望您大人有大量,勿要见怪。”
她的话语中,满满都是奉承之意。
商陆却并未再理会她。
男人侧过身,雪色的欢摆于箱匣边拂了一拂,那珠光宝气登时便充盈着清雅的兰花香。他一声不吭便带来了满院子的珍宝,惊愕的不止是父亲与孙氏母女,还有一侧的谢为欢。
她立在原地,傻了眼,怔怔地看着商陆朝自己这边走过来。
他今日,不是被圣上召进宫了么?
怎么不仅赶来了谢家,还带了这满院子的东西。
微风飘荡着,将他身上的味道送至鼻息之下。
商陆低下头,轻轻牵过她的手。
“是我来晚了。”有了商世子发话,在场之人也不敢造次,连请带求地将别院的大夫人请了过来。
即将要见到母亲,谢为欢心中竟还有几分紧张。她在院中张望了许久,终于,转角之处映入一张她朝思暮想的脸庞。
他的话语中,竟还有淡淡的自责。商陆唤人去请她的母亲。
在商陆的注视下,孙氏极不情愿地让了座,让谢为欢的母亲林氏坐在了老爷身侧。
谢为欢亦迎上前,牵过母亲的手,跟着坐至一边。
谢为欢摇摇头,回握住了男人的手。
路过庶妹身侧时,她似乎听见对方冷哼了声。
这一家子人终于坐定。
心中记挂着母亲,适才又经历了那样一番事,谢为欢没有什么胃口,倒是身侧的商陆见她未怎么动筷,颇为贴心地一直在给她夹菜。
余光里,谢为欢隐约见着,庶妹的目光止不住地朝商陆望去,那一双眼中闪烁着期许的光泽,频频落在男人那清冷矜贵的身段上。
谢为欢无暇去理会她,一心一意询问母亲的近况。
白蒙蒙的雾气自汤碗间飘溢出,寸寸缕缕,蒙上妇人的眼角与眉梢。
母亲笑着道,自己在谢家过得很好,让她在商家那边不必挂怀。
说这话时,母亲的眉眼弯弯的,目光温和而恬适。女儿嫁入了镇国公府,成了世子夫人,她自己在谢家这边,自然也要沾上几分光的。
谢为欢又细致地问了几句,终于,放下心来。
庭院间的风声很大。
母亲尚在病中,身子弱,禁不住这凌冽的寒风,喝完汤便回屋去了。
谢为欢也放下碗筷,跟着母亲来到别院,母女俩一番寒暄过后,她担心打搅母亲休息,退出到房门之外。
商陆一袭雪氅,正立在庭院之中,像是等了她良久。
乍一见这一抹靓影,男子温和的眉眼缓缓笑开。谢为欢迎着他的笑,小跑而来,声音中不免带了几分嗔怪:
“郎君风寒方愈,怎么一个人站在院子里。这么大的风,莫再将身子冻坏了。”
“不妨事的。”
商陆摇了摇头。
适才他离席,跟着谢为欢一路走了过来。虽说在此处无人拦着,他可以自由走动,可商陆转念一想,这里乃是妻子的闺阁,若是随意走动,怕是会唐突冒犯到她。
于是他只在院子外头候着,等着妻子与岳母寒暄。
闻言,谢为欢在心中想。
商陆就是商陆,他不是商陆,更不是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