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干爹罗布里理解他的想法,不以他年纪小,就嘲笑他异想天开。
当童星怎么了。
有梦想谁都了不起。
这世上,不能以自己的想法去揣测,甚至规划别人。
尤其是父母。
幸运的是,戴奇奇遇到了丁丁。
丁丁一来就给了他机会。
但不幸的是,戴奇奇遇到的这个导演,比其他的导演都奇葩。
给机会的同时,也给了折磨。
动作做不好,一遍两遍教不会就亲身上阵,亲身上阵还不会,直接逼他感同身受。
童年那个主题里,丁丁直接把他的变形金刚脖子拧断了。
就是为了让戴奇奇感受什么叫求而不得。
逼他撒泼,逼他打滚,逼他感受到和角色同样的情感波动。
同样的事情丁丁又做了一遍,在这个‘热爱’的主题作品里。
丁丁冷着脸看着戴奇奇演着演着就笑场,然后全剧组跟着他一起笑。
然后戴奇奇就渐渐笑不动了。
全剧组的笑声也渐渐停息了,因为他们都看到了丁丁的脸色。
“你演了个什么你告诉我。”
丁丁一把拉过戴奇奇让他看监视器上的回放,回放里戴奇奇的眼珠子乱转,在2号摄像头的角度下看不出来,可是3号摄像头看得清清楚楚,他在憋笑。
戏就是这么演的吗?!
丁丁说过,戏比天大。
那么就没有人,能在丁丁的剧组里,不认真演戏。
哪怕这个演员只有六岁。
丁丁的声音听起来不重,也不像发火。
他就只是看着戴奇奇的眼睛,告诉他:“你做不了演员。”
然后他就带上帽子,去棚子里休息了。
留下一个不知所措的戴奇奇,从一开始的茫然到淡淡的羞愧。
从后悔到不甘。
从愤怒到全身发抖。
“我为什么做不了演员!”
为什么?
为什么!
就因为一场戏没演好,笑场了吗?
为什么不给我,第二次机会?!
你凭什么这么霸道,这么不公平?!
我还只是个小孩啊,我不懂!
我不明白!
你凭什么一句话就破灭我的理想!
否定我所有的努力!
我努力过!
我虽然年纪小,可我真的想做个演员!
戴奇奇哭了。
小小的身体哭得浑身战栗,眼泪仿佛雨点一般很快就泡胀了巴掌大的一张脸,根本没看到从头顶压过来的摄像头。
更不知道某个无良导演正坐在大棚里的监视器后,一边给摄影师樊一诺对暗号,一边面带喜色地看着这一幕。
“就是这个感觉……”
“成了!”
原来这一切,都是丁丁无耻的算计。
目的就是让戴奇奇感同身受,感受到和角色一样的无助悲痛。
果然稚嫩的戴奇奇上当了,被骗出了眼泪。
甚至在这条戏过了很久之后,还在刘小西的怀里泣不成声。
全剧组都面带羞愧,因为他们都知道丁丁这个计划,也无形中成为了丁丁的帮凶。
演技指导洪峰老师最难受,因为是他告诉丁丁体验派这个训练演员的方法的。
体验派就是让演员感同身受,体验到和角色一样的内心。
这个训练方法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关键是,三大院校不论哪一个,都不会像丁丁这样用这种特殊的方法来刺激演员的——
只能说洪峰老师跟丁丁的厚颜无耻比起来,真的太高尚了。
他想着只是培养小演员的内心戏,让他感受角色的环境,讲解这个剧本和角色。
而丁丁直接把人刺激地一步到位。
洪峰老师说实话,教表演教了快二十年了,也头一次被丁丁这方法震惊到怀疑人生。
当然效果怎么样,你看现在观众席上的一片抽泣声你就知道了。
连几个评委都瞪大了眼睛。
“这孩子会演啊……”
几个投资人在后排没忍住当场议论起来。
“罗布里回国了吗?”
没听说啊。
“罗布里是不是偷偷给这孩子开小灶了?”
不然怎么演得这么好。
说实话这已经超出一个孩子的演技范畴了。
……
回到电影,在一个家庭快要支撑不住,陷入死灰的时候。
一个人来了。
他是小竹子的开蒙老师。
是他,发现了小竹子的好嗓子,带着他走上了京剧这条路。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老师摸了摸小竹子的头,语气很平静:“教你,就教到底。”
在小竹子黝黑的目光中,在父母期盼的询问下,老师只是道:“龙有龙的道,虾有虾的路。”
不能去光鲜亮丽的舞台了。
却还有一个表演途径。
但老师却要得到一个确认。
“孩子,你要想好,你是为了争这一口气,还是喜欢这个行当。”
小小的孩子没有回答,他的目光最终落到了戏服,那金光灿灿的纱衣蟒袍上。
……
没有给出回答?
朱倦勤不由自主点点头,这就对了,会讲故事的导演不会把答案轻而易举地告诉观众。
他要让观众自己去看,自己去寻找。
朱倦勤微微一顿。
凭他锐利的目光,他已经发现了这个22号导演的不同寻常之处。
如果说肖媛媛有导演的手。
曾芃有导演的眼睛。
韩春秋有导演的脑子想法。
那么22号这个叫丁丁这个导演,有一颗导演的心。
什么叫导演之心。
答案,也叫观众自己去寻找吧。
……
一个镜头的明明灭灭。
就见还是同样的四爪金龙,却已经从小小的衣服,变成了成人的戏服。
这个镜头就是告诉观众,小竹子长大了。
长大的小竹子面容英俊,眼神清澈又锐利,一举一动,都有一股自然而然的韵味,十分惹人注目。
这就是多年唱戏的功夫。
浸润到了一举一动中。
就听一阵‘嘁嘡嘁嘡嘁嘡嘡’的声音,京剧开锣了。
观众一愣,小竹子上台演出?
没错,那个被断定为一辈子无法登台的小竹子,依然在台上仔仔细细地演着。
只不过,演得都是劈、砍、挑、武、斗这种动作。
一场演出,他没有开口的机会。
舞台拉远,观众才发现,原来这个舞台,只不过一个乡下社火随便搭起来的草台班子。
台下,是一边嗑瓜子一边大声闲话的乡下人。
没有一点素质,根本不知道演员表演的时候,需要凝神去看。
瓜子皮满天飞,甚至还飞到了台上。
演员能在台上翻个身,一片喝倒彩的,指指点点,还有吹牛皮说自己年轻时候能连翻这么几十个的。
翻四五个都用了小竹子十年的功夫。
翻几十个?
观众看得悲愤,而且因为之前有铺垫,他们知道小竹子的同班同学都去了哪儿——
在上海那个国际大舞台上,进行着高雅的演出。
名也赚利也赚,还获得万人追捧。
最起码观众都懂得尊重演出,不会发出这样难堪的声音。
但,这一切都和小竹子无缘。
就因为嗓子坏了,一个天一个地,天壤之别。
小竹子按照规矩谢幕,他低着最低的头,送上来的却是乡下人的诨话。
大姑娘小媳妇拿他打趣,还有不怀好意的男人趁机揩油。
小竹子静静坐在后台的竹凳上。
这一刻,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
丁丁知道。
丁丁知道扮演成年小竹子的乔哥在想什么。
他遇到乔哥的时候,乔哥看着平安大街的灯火,这一刻,好像上天的安排一样。
一个时空的小竹子,和另一个时空的乔行简。
重叠了。
他们有自己的命运,却也在思索着自己的命运。
如果说刚才戴奇奇的表演让人抽泣。
那么现在,乔行简那淡淡的侧脸,却让人不由自主放声大哭。
泪流满面。
观众不知道怎么回事。
明明演员没有任何激烈的表情动作。
他甚至,一句话都没有说。
可所有人都感到了那种灵魂的震颤。
他们被带入了角色的喜怒哀乐中,一种看不见的风云和旋涡,卷席了他们。
让他们为这个角色,而悲喜交集。
后排,林孝义不知什么时候,视线已经模糊了。
他发现自己居然和当年一样。
这么多年,他只为阿玉的表演泪流满面过。
然而现在,他又一次哭了。
为阿玉的孩子。
……
台上的故事还在继续。
小竹子终究是难掩光彩的,他这样为京剧痴迷和专注这么多年,在剧团其他人偷懒躲懒的时候,始终只有一个身影坚持不懈地练习。
付出有回报吗?
不知道。
因为又一次剧团出现了事故,小竹子顶替老生上台,终于得到了一个开口的机会,而唱的偏偏又是小时候最早练习过的《辕门斩子》。
“讲几个年幼人娘且听来,秦甘罗十二岁身为太宰,石敬瑭十三岁拜将登台,三国中小周郎名扬四海,十岁上学道法人称将才……”
这唱得何尝不是他自己。
他本该是这样年幼成名的人。
六岁登台,十岁扬名,十二三岁名闻天下。
偏奈何。
偏奈何。
甘罗十二便死了。
石敬瑭做了人人喊打的亡国皇帝。
周瑜雄姿英发,赤壁破曹,却早生华发,一樽还酹江月。
天不叫你圆满。
也许,抱憾守缺,才是人生的真正道理。
……
小竹子十年不开嗓,开了嗓,也没有观众期盼的嗓音。
还是那个呕哑啁哳。
还是那个闷吼。
这一回,没有人再惋惜他。
只有绿油油的菜叶子,黄澄澄的鸡蛋,当头扇来。
“这唱的是什么!”
“丢人现眼!”
“破锣嗓子也敢出来卖唱!”
小竹子被硬生生轰下了台。
镜头慢放,再宽大的袖袍也遮不住碎裂一地的心。
还有那点始终存在的侥幸之心。
碎裂了一地。
就像当年,被他摔在地上的药罐药渣。
碎地不可收拾。
丁丁就是这么残忍,打碎了观众的幻想,还两次。
叫你欲生欲死,只能跟着他的节奏走。
谁也别想到丁丁的想法。
谁也预测不到丁丁的设计。
……
甚至电影到后面,来了个外地的商人,这商人一来是喜欢京剧,二来是对小竹子的身法步法很惊艳,便提出了一个李代桃僵的办法。
就是找个人给小竹子配音,小竹子在前面只要做打即可,念唱什么的,找一个人来顶替。
观众觉得这也可以!
观众已经被丁丁的这个故事带动地欲生欲死。
现在只要出现一个小小的机会,一个转折,就会被忍无可忍的观众抓住——
让小竹子出名吧!
让小竹子露脸吧!
让他摆脱这样暗无天日的日子,摆脱这样的环境吧!
为他续上希望的翅膀,再飞一程!
观众不想再这么揪心了。
可启蒙老师的面容浮现在了烛光中。
“不能骗人呐,孩子。”
“这东西,骗不了人。”
……
既然选择了做没有台词的武生,那就永远做下去。
不开口,是命定。
上天不让你开口。
但他没有不让你上台。
你还能用自己的身形步法,登上那个舞台。
虽然简陋,虽然不堪。
但这是你想要的。
也是你能得到的。
……
外地的客商走了。
了解内情的剧团为他叹气。
“多好的机会呐。”
这么多年,他们眼看着小竹子本来这么好的材质,却籍籍无名,沦落到乡下走社火,跟着一帮草台班子卖唱逗乐。
不该啊。
天上的凤凰落在了鸦群里。
可小竹子很释然。
一如既往清亮的眼睛里,甚至带了微微的笑。
每一次表演的后台,那把坐烂的椅子,都承载了他的思绪。
观众在这一刻也跟着他想明白了。
这就是启蒙老师问过的那个问题的答案。
是因为热爱。
不是因为争一口气。
怎么想明白的呢。
一场风雪交加的夜晚。
定好的演出。
搭好了台子。
观众一个没到。
空旷的打谷场上,只有鹅毛一样纷纷扬扬落下的大雪。
“没人了!”
“没人了还演什么,都散了吧散了吧。”
众人来不及拆散草台,纷纷避去。
只有小竹子一个,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多年前的这天,同样的大雪,他失去了嗓子。
从此以后,他就厌恶风雪。
可今天,他的戏开场。
“戏已开腔,八方来赏,一日梨园,终身不改。”
嘁嘡嘁嘡嘁嘡嘡——
就见草台上,门帘一掀,走出了一个戴着乌纱帽,穿着蟒袍的男人。
踩着方方正正的八字步,一步一顿地走在了,舞台中央。
原来自从六岁掀开了梨园的门帘,他便已经是,梨园中人了。
“好大的,风雪啊——”
风雪连天中,长袍冠带。
那个身影,欲左先右,腰部发力,看手、看眼、上步,亮相、吸气呼气,一步都没错。
天地之大,就是他的舞台。
狂风大雪,是独属于他的伴奏。
小竹子,在属于自己的天地舞台上,完成了艺术的最高谢幕。
狂风依然呼啸,大雪依然纷然。
然而比风雪还激荡人心的,是观众排山倒海而来的掌声。
在‘导演丁丁’和‘演员乔行简’并排出现在屏幕上的那一刻。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菌存稿用完了,从今天12点写到了现在。
手速真的很慢,但很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