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没关系不是原谅,不恨他是真的。
如果是为自己,梁安不想恨他,如果是为别人,梁安又不知道如何恨他。
即便种种事情皆是由点及面坍塌而形成的最终结果,赵宴时利用他,也许是其中重要一环,但令梁安所绝望的每一件事,他身边失去的每一个人,实际都不是赵宴时亲手造成的。
恨他的理由,只剩下了用死亡来欺骗梁安这一条,当他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梁安没理由再恨他。
背负在身上的已足够多了,那些足以撑着梁安走下去的从来不是恨,在有限的思绪里记住关于爱的一切不至遗忘,已耗尽力气。
更多的,也不行了。
从前未曾学过这件事,直到如今梁安才察觉,恨一个人也须得付出精力,而梁安被迫失去了记恨一个人的能力。
尤其对赵宴时,梁安想,该怎么恨他,恨他意味着期待他是真的死了。
若是如此,梁安永远不会恨他。
活着很好,对赵宴时说的那句“谢谢”是发自内心的。
赵宴时死了,又将成为梁安人生里散也散不开的黑云,也许直至梁安死了都只能带着那样的痛苦悔恨。
本晴空万里的人生,已被接连死去的人遮掩得只剩丝丝缕缕的光,赵宴时没成为乌云密布的其中一片,梁安只剩庆幸。
但赵宴时似乎接受不了。
从梁安说了没关系,说了结束后,他慢慢松开抓着梁安的手,看向梁安的眼神里满是无措委屈,甚至夹杂着失望。
像是过往从前导致的一切与他无关,罪魁祸首是梁安,又像是在无声痛骂梁安的无情。
那双眼睛里透出的复杂情绪梁安从未见过,以至于闪动着光,含着泪似的,只要梁安再敢说一个字,他就要用眼泪溺毙梁安。
梁安不想分辨其中的真情假意,但很想问他一句:“这不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他问了,于是看见更为痛苦受伤的神情。
梁安承认心在那一瞬揪紧,看着赵宴时真的一步步后退,几乎拦不住自己要拽住他的手。
赵宴时说:“我以为,我本以为……”
他扯开唇角,微微摇头一点点离梁安越来越远。
赵宴时没说,但不知怎的,梁安自动补足了剩下的话。
我本以为,你会永远站在我身边。
那也是梁安的承诺。
这句话此时从脑海里浮现,讽刺得叫梁安喉舌一涩,胸口刺痛着,想要弯腰抱住自己,好压迫着叫身体别再无休无止地疼。
他说“本以为”。
梁安回他:“我本是。”
造成如今这一切的,不是梁安,他不该被怪罪。
梁安蠢笨,不懂用眼泪来叫人心疼不忍,反而越在痛苦的此刻越收紧了手掌,拼尽全力忍了,不肯掉落哪怕一滴泪在他眼前。
赵宴时退后之地已使他隐在黑暗中,梁安看不清他的脸了。
“梁安。”他叫。
“可这本来不是我想要的。”
“我本该死,从阿娘死的那一刻起,我该随着她一起,消失在此地。”
“若是如此,便不会有后来,不会有与你的相遇,一切一切,清白干净。”
“可是……”
赵宴时停下,像是吞下了即将冒出来的哽咽。
“棒骨需要我活着。”
“如果我就此死了,棒骨呢?连人尚且如草芥蝼蚁般活着,人死了,棒骨呢?”
他喃喃说着,似乎不在意梁安时是否能听见了。
棒骨的名字从他口中说出来,刺穿了两个人的心。
梁安往前走了两步,下意识想要将思念棒骨的人拥在怀里。
他知道,即便赵宴时对这世间有九分假意,其中一分真心,棒骨就在其中。
可是没能护住棒骨的,是梁安,那毛孩子是来救他的。
春子以为春晓是被赵宴时害死的,绝望中想要让梁安和他一起恨赵宴时,却因此害死了棒骨。
不论人心如何,狗只是做了人想做的事,它不知好坏,只知道那是可信之人的命令,可它看见梁安受伤,紧贴着他舔他身上水痕是担心他会死掉的急切担忧,那些所表现出来的友善疼惜,都是狗的本性。
它为救梁安逃出生天,不顾面前人有多少,不顾刀剑相向,只是死命叼着口中的坏人,只为了梁安能逃出去。
梁安记得,每每因棒骨不顾危险救人赵宴时有多生气,他不肯棒骨去咬任何人,斥它那些都是脏东西。
事实却不止是嫌脏,而是怕棒骨遇险。
再凶猛的狗,也总有遇上狠人的时候,不招惹人,才最安全。
可就是这样小心翼翼养护,偏偏为梁安而死。
这是迈不过去的坎儿,痛归痛,绝望归绝望,面对棒骨,梁安却深觉永远欠他一命。
就此而言,赵宴时不止不曾伤害梁安身边的每一个人,梁安反而害了于他而言最重要的家人,即使那是一条狗。
他们两个从毫无交集的两个人一路走到此地,至今为止已由无数条性命纠缠在一起,究竟怎样才能把这样两个人清白断开。
没有可能。
说这些像是赵宴时没错,像是梁安下一刻便能原谅他了。
但梁安也永远忘不了,因为对赵宴时的痴信,导致无数悲惨事件成了压死骆驼的一根又一根稻草。
刽子手不是赵宴时,可梁安无法为他开脱。
也许罪魁祸首本就是梁安,没有他的一意孤行,没有他的泥足深陷,怎至于此?
“我也曾给过你机会。”赵宴时说,“曾有数次,只要你肯,我就可以。”
梁安不知他说的机会在什么时刻,是哪一句话。
在他人生中的赵宴时从来如此,所有一切都是梁安猜来的。
笑是高兴还是讽刺,泪是委屈还是伤心,沉默是寡言还是生气,说出口的每一句话是否有深意,牵住梁安的手是喜欢,怎么下一刻就此撂开。
梁安为此烦恼,但并不讨厌,他的烦恼止于想要赵宴时高兴。
这样的日子梁安没尝试过,小心翼翼面对一个人,是梁安过往人生里的特别体验。
越是如此,却越是放不开,越是在意。
直至今日,梁安也在想自己是不是病了,脑袋里是不是生了疮,他到底是怎么了?
眼前的赵宴时要碎在月光下了,梁安不敢去碰,生怕再走近一步,又是万劫不复。
梁安深吸一口气,停下了挪动了几分的脚,硬生生再退了半步,没有回应,不再执着在他们两个之间没完没了的从前。
“从何时起的?”
这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梁安迫切想要知道。
赵宴时,究竟是否从一开始就以“可怜”二字骗了梁安。
从去宿州起?还是更之前,又或者从梁安到京都后便开始计划?
其实自何时起改变不了眼前的事实,但梁安想,若果然从他入京起就是赵宴时的游戏,那他该如何自处,便不知道了。
还有,更要紧的。
“你有今日,林相可参与其中?”
比起前一个问题,梁安更迫切想要知道这个。
若真是林广微将赵宴时扶上帝位,局面就更加糟糕了。
他所怀疑的每一个人,都是从前绝不会怀疑的人,是梁安曾想过,即便有朝一日他死了,也总有人顶在前面的人。
梁家人的满门忠烈,林家的中正无邪,从北赵建立伊始便有的世交情谊。
林凇平和梁绍更是情同手足,是甚至远超梁绍梁安兄弟情谊还更亲密的挚友。
是林凇平断腿之后,林广微仍能放心将另一个儿子交给梁绍带进军营的深信不疑,是梁安林鸿羽不顾生死数次救彼此于险境中的肝胆相照。
林梁两家绝无两立之日这话绝不是虚言。
直至今日,即便眼前事扑朔迷离,梁安仍然确信,在京都之中,操纵这一切的人无论姓赵还是姓林,都绝不会想要杀他。
可梁安想不通为什么?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自梁安回京都起,几乎从未见过林广微,他一病多年,每次梁安想要去拜见林家伯父,林广微总在病中。
之后弘文帝退位,顺和帝登基后,林广微更是鲜少上朝议事。
那之前,是鸿羽首战告捷——
恍然怔住,梁安收紧了手掌。
以退为进。
当梁安被指往淮州的那一刻,林鸿羽率兵到青州去,很快赢了第一仗。
这时候,若林广微还站在顺和帝脚下,是北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右相,结果会怎样?
一家占据北赵前朝后巷,父亲是当朝重臣,儿子履立战功。
林广微只能做出取舍。
他频频病倒,即便林凇平上朝,在众人眼里不过是个聪明的废人,不能有所建树。
如此,林鸿羽的屡战屡胜才不再刺眼。
顺和沉浸在没有平南将军这天下照样风平浪静的喜悦里,以为自己是真正的天命所归。
因此对年迈病弱的林广微反而添了五分疼惜,继而下意识更为信任。
其中细节梁安并不知情,只是也无需知道,已摊在明面上了。
林广微病真假并不要紧,重要的是,他一定借病示弱了。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
是为自保?亦或者是官场上所谓圆滑的智慧?
最重要的是……
梁安看向赵宴时。
林广微和赵宴时本是毫无交集的人。
这是谋逆,是株连九族的欺君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