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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缕衣 糯团子 34528 字 1天前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他眼睁睁看着沈鸢被塞入喜……

第二十五章

雪色连天。

簌簌雪珠子落在沈鸢眼前,她一只手撑在雪中,难以置信望着马背上的谢清鹤。

那人不复先前的温和虚弱,谢清鹤一身月白圆领锦袍,黑眸低垂,撞入沈鸢眼中的一双黑眸淡漠冷冽。

似是在看一件死物。

“……清鹤。”

沈鸢低声呢喃,默默又将那两字在唇间捻了一遍,“清鹤。”

金吾卫齐齐涌上来,将沈鸢围在中央,长剑直逼沈鸢眼睛。

“大胆,竟敢直呼太子殿下,还不速速跪下行礼!”

来人气势汹汹,银白剑身落在风雪中,泛着冰冷肃穆。

沈鸢耳边轰鸣一声,只觉头晕眼花。

她怔怔盯着马背上面无表情的谢清鹤,半是质疑半是惊恐。

沈鸢一字一顿,“……太子、殿下?”

怎么会?

十年前将她从狼窝虎穴中救出的少年竟然是当今太子?

她奋力从雪山下背回的人居然是太子?

沈鸢眼前黑了又黑,身子跌跪在茫茫雪地中,摇摇欲坠。

“你是太子?不可能,你不是说你是上京赶考的书生吗,怎么会是太子呢?”

沈鸢连连摇头,似是被沉重梦靥拖住。

抬首撞上谢清鹤面无表情的眉宇,沈鸢眼角通红,她目光往下移。

隔着朦胧的雪雾,沈鸢看不见谢清鹤手腕上的红痣。

她忽的起身,猛然朝谢清鹤跑去。

不可能。

一定是她认错人了。

谢清鹤怎么可能是当朝太子?

双足不知踩中何物,沈鸢往前踉跄,重重跌跪在雪地中。

鬓间簪子跌落在地,断成两截。

沈鸢满头乌发散落在后背,泪水沾湿眼睫。

整个人说不出的狼狈。

风在呼啸,沈鸢耳边除了风声,再无其他。

地上的碎石扎入掌心,沁出道道血痕。

她扬起脸,双眼直直盯着谢清鹤,轻声呢喃:“你骗我。”

过往的一幕幕如走马观花在沈鸢眼前掠过,她想起那个突然出现在镇上的富绅,想起谢清鹤写的那手好字,还有他身上时不时流露出的衿贵气息。

抽丝剥茧,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是我太傻了,我竟那般轻信你。”

沈鸢自言自语,“若不是你当初……”

她想说若不是当初认出他手腕上的红痣,认出谢清鹤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沈鸢定不会冒冒失失将他带回家,又花了大功夫医治。

她那样轻信谢清鹤,不过是想着他曾救过自己,想着他是好人。

泪水从眼角滑落,无声砸落在雪中。

沈鸢嗓音干哑。

倏尔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崔武策辔行至谢清鹤身前,打断沈鸢的未尽之语。

猝不及防瞧见跌跪在雪中的沈二姑娘,崔武诧异睁大双眼。

知晓谢清鹤不愿旁人知道他曾遇刺一事,崔武谨慎开口:“殿下……认得这位姑娘?”

雪珠子无声落在沈鸢眼角,她扬起双眸,听见谢清鹤轻描淡写的一声。

“不认得。”

轻飘飘的三个字落下,如重石砸落在沈鸢心口,荡起数不尽的涟漪。

她双目圆睁,难以相信自己双耳所闻。

胸膛上下剧烈起伏,沈鸢气喘不匀。

孱弱白净的一张脸落在缥缈夜色中,比地上无垠白雪还要惨白两分。

沈鸢面无血色。

她听见谢清鹤不留情面撇清同自己相识的关系,看见他冷漠无情的眉眼。

沈鸢单薄瘦弱的身影在朔风中瑟瑟发抖,不堪一击。

指向沈鸢的长剑又近了半步,金吾卫各司其职,凶神恶煞盯着地上的沈鸢。

仿佛她敢上前一步,定死无葬身之地。

谢清鹤目光淡漠在沈鸢脸上掠过,似懒待在她身上费半点心神。

左手轻轻往上抬起:“走——”

一声令下,金吾卫立刻收剑,转而行至谢清鹤身后。

雪珠子摇曳在沈鸢和谢清鹤中间。

倏地,长街的另一边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竟是沈父带着管事奴仆前来追人。

马蹄声踩破夜色的平静安宁。

遥遥瞧见马背上的谢清鹤,沈父吓得差点从马车滚下。

他急不可待下了马车,拖着双膝战战兢兢跪在谢清鹤身前,拱手行礼。

“下官见过、见过太子殿下。”

沈父伏地叩首,一张脸几乎埋在雪地中。

眼角瞥见身侧的沈鸢,一口老血险些喷出来:“孽障,你在这里做什么?殿下跟前,岂有你撒泼的地,惊扰了殿下,还不快向殿下赔罪!”

话落,又忙不迭向谢清鹤告罪。

“沈鸢从小长在乡野,不识礼数,还望殿下大人有大量,饶过她这一回。”

谢清鹤漫不经心抬起眼皮:“我若是……不呢?”

沈父落在地上的黑影抖了又抖,他愤愤咬牙,狠命瞪了沈鸢一眼。

沈父自己官阶不高,无奈之下,只能暂时搬出苏尚书做挡箭牌。

“殿下有所不知,家中小女同苏小公子好事将近……”

谢清鹤不动声色:“是么,可我怎么听说……苏亦瑾如今还卧床不起?”

沈父汗流浃背,语无伦次:“是是,确是如此。只是苏老夫人看重小女,她如今年岁又高,想早日看到孙子成家,所以才、才……”

沈父磕磕绊绊,话也说不利索。

沈鸢忽的出声:“我不嫁。”

她扬首,话虽是对着沈父说的,沈鸢的眼睛却从未从谢清鹤脸上移开。

沈鸢咬牙,字字泣血。

瘦弱身躯落在凛冽寒风中,如不堪一折的蒲柳落叶。

眼中沁出颗颗泪珠,沈鸢颤巍巍起身,跌跌撞撞朝谢清鹤走去。

鞋袜尽湿,双膝在雪地中跪坐多时,僵硬麻木。

往前走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

风雪飘摇在沈鸢身后,她一步一步,不曾有片刻的迟疑。

沈鸢郑重朝谢清鹤行了大礼,规规矩矩。

如万千拥护谢清鹤的子民。

虔诚专注。

双手交叠在额前,沈鸢伏首叩拜。

她不再唤他“清鹤”,而是——

“太子殿下。”

三千青丝从肩上滑落,沈鸢额头抵着地上的皑皑白雪。

“民女不敢奢求其他,只求殿下许民女同苏家退亲。”

迎着漫天风雪,沈鸢再次起身。

孱弱身影抵挡不住风雪的森寒,危如累卵。

她伏地,再次叩首。

二跪六叩。

风雪如幕,沈鸢清亮决绝的声音落在雪夜中,铿锵断然。

“求殿下许民女同苏家退亲。”

她不求荣华富贵,不求功名利禄,只求谢清鹤看在自己曾救过他一命,容她离开汴京,容她同苏家退亲。

沈鸢不会挟恩图报,日后也不会再和谢清鹤相见,不会与他有任何瓜葛。

只求他成全自己。

沈鸢伏跪在雪中,久久不曾起身。

沈父在官场中长袖善舞,如履薄冰,何曾如沈鸢这般胆大妄为?

一颗心吓得差点窜出胸腔,沈父一手扶肩,一手指向沈鸢。

“你你你,胡说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娶大事向来是父母双亲做主,这里哪有你说话的地!”

他挥袖,唯恐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害怕沈鸢得罪谢清鹤连累自己。

沈父甩袖赶人,“还不快住嘴!”

沈鸢不为所动,她像是听不见沈父的声音,一张小脸抬起,泪水沾湿沈鸢双腮。

隔着氤氲水雾,沈鸢看不清谢清鹤的眉眼。

只是觉得他好高、好远。

触不可及,不敢直视。

她第一次这样仰视谢清鹤,第一次以这样的身份同谢清鹤相见。

酸苦溢出心口,沈鸢热泪盈眶。

“求殿下……成全。”

风雪哽在喉咙,沈鸢嗓音喑哑,伏地哀求。

“求殿下成全。”

雪珠子飘落在沈鸢肩上,泅湿了衣襟。

御寒的狐裘早掉落在地,沈鸢一身半旧的青绫袄子,身影瑟缩在北风中。

半边身子僵冷,如坠冰窟。

沈鸢不知自己磕了多少次头,不知自己求了谢清鹤多少回。

她只觉身子越来越冷,眼前越来越模糊。

头晕目眩,沈鸢渐渐跪不稳,渐渐……说不了话。

嗓子沙哑干涩,喉咙呛出血,浓重的血腥味蔓延在唇齿间。

沈鸢身子晃晃悠悠,似杨柳无力左右冬风。

她长跪不起,额头伏跪在地,凄厉嗓音在风雪中摇曳,如黄鹂泣血。

可谢清鹤。

从始至终,谢清鹤眼中都不曾有过片刻的波澜起伏。

策辔的手指修长,骨节匀称。

朔风拂起谢清鹤的金丝羽缎斗篷,如墨黑眸隐在呼啸雪夜中,那双凉薄黑眸淡淡掠过沈鸢。

“让开。”

冰冷的两个字落下,如尖锐刺刀和沈鸢划开界限。

谢清鹤薄唇张启,眉宇间浮动着不加掩饰的厌恶和不耐烦。

沈鸢不可置信扬起脸,她双手仍撑在雪中,支撑着随时都有可能倒下的身子。

谢清鹤陌生的眉眼落在沈鸢漆黑瞳仁中,泪水模糊她的双眸。

沈鸢看不清所有,看不清谢清鹤。

可不知怎的,她觉得这才是自己第一次看清谢清鹤,看清他从前藏在温和眉眼后的冷漠无情。

“你们还不过来!”

得到谢清鹤的准信,沈父扬臂,迫不及待指使奴仆婆子上前,他气喘吁吁,“将二姑娘拖下去,省得她在这里丢人现眼。”

语毕,沈父躬着身

子上前,还想着替自己说好话:“殿下,这事是小女莽撞,还望殿下……”

一语未落。

沈鸢突然推开婆子桎梏自己的双臂,朝谢清鹤趔趄跑来。

“清鹤,清鹤!我求你,我求你救我……”

她不顾礼仪尊卑,不顾旁人看自己异样鄙夷的目光。

沈鸢如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攥着谢清鹤的斗篷不肯松手。

“我不想嫁人,求你、我求你别让我嫁去苏家。”

她不想给一个病秧子冲喜,不想充当沈父巴结高官的青云梯。

沈鸢泣不成声,她一双眼睛哭得红肿,上气不接下气。

撕心裂肺的哭声伴着冷风在半空盘旋,沈鸢泪流满面,她叠声哀求。

“我求你、我求你了,清鹤。”

“你帮我,帮帮我,我真的不想嫁人。”

沈鸢嗓音哽咽,沙哑得几乎说不出言语。

双足逐渐无力,身子缓慢往下滑,泪水如断线的珠帘,颗颗往下坠落。

抓着谢清鹤斗篷的指尖僵硬通红,沈鸢骨肉都渗着冷意。

目光慢慢往上。

她看见谢清鹤面无表情甩开自己,听见他阴沉着脸和沈父说了什么。

沈鸢什么也听不到了。

她怔怔望着谢清鹤。

眼前的一幕幕好似在崩塌,和谢清鹤在乡下的那些过往如被人泼上浓墨,再也看不清摸不透。

四五个身强力壮的婆子上前,不由分说架着沈鸢往后拖去。

那一角斗篷渐渐从沈鸢指尖滑落。

雪珠子凝聚在沈鸢指尖,化成透骨的冷意。

她看着谢清鹤离自己越来越远,看着他不留情面拂开自己,扬长而去。

马蹄声渐行渐远,谢清鹤的身影也逐渐消失在夜色中。

不曾有过片刻的停留。

他甚至连犹豫也没有。

婆子力大如牛,任凭沈鸢如何挣脱都无动于衷。

长街在晃动,在倒塌。

耳边是沈父怒不可遏的骂声,长指对着沈鸢,破口大骂。

“那是太子,你以为你是谁?把她给我带回府,没有我的准许,不得她踏出房门半步!”

是了。

谢清鹤是太子。

那样的天潢贵胄,那样的天之骄子,怎会愿意让旁人知晓自己同他的关系?

怎会乐意旁人知道他在乡下的不堪过往?

沈鸢忽然低低笑了两声,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她抚着心口,猛地咳出一口血。

沈鸢彻底晕倒在雪地中。

……

沈府彻夜灯火通明,亮如白日。

府门洞开,婆子手持珐琅戳灯,匆忙往佛堂走去。

“夫人,沈二姑娘找到了。”

嬷嬷喜笑颜开,长松口气。

明亮的烛火在她手中摇曳,照出她沧桑年迈的一双眼睛。

沈夫人立在廊庑下,捻在指尖的佛珠停止转动。

她悠悠睁开双眼,目光缓慢落在花墙上的婆娑树影:“知道了。”

转首侧眸,楹花木门紧闭,半点光影也透不出。

嬷嬷心领神会,俯身开门,为沈夫人挽起猩红毡帘。

佛堂彩烛辉煌,影影绰绰。

沈殊跪在蒲团上,闻得母亲的脚步声,她立刻起身转眸。

对上嬷嬷一双弯弯笑眼,沈殊踉跄往后退开半步,跌坐在蒲团上。

她喃喃自语:“怎么会,她怎么会……”

沈夫人面色凝重,往旁瞥一眼。

嬷嬷颔首,挥挥袖子,带走屋里侍奉的婢女婆子。转眼,佛堂只剩沈殊和沈夫人两人。

母女俩相互对峙,一高一低,一站一坐。

沈夫人缓缓踱步至彩烛前,亲自上香。她目光淡然平和:“你以为她真能离开汴京?”

沈殊半跪在地:“怎么不能?”

她梗着脖子,反唇相讥,“若不是母亲从中作梗,向父亲通风报信,只怕小鸢早就离开了!”

重重一巴掌落下,一记响亮的耳光骤然在佛堂响起。

沈夫人气急攻心:“若不是我,你父亲只怕早将你打死了!”

胸膛上下起伏,沈夫人扶着香案。

“就算你父亲饶过你,苏家也不会放过你!你以为苏家是好糊弄的,若是知道你误了苏亦瑾的性命,我看你有几个脑袋赔!”

从小到大,沈夫人只对沈殊说过两次重话,回回都是因为沈鸢。

沈夫人气得说不出话,坐在太师椅上大口大口喘气。

“害人精,那母女两个都是害人精,十年前是这样,十年后还是这样。”

沈殊一只手捂着脸,为沈鸢抱不平。

“小鸢的事同她姨娘有何干系?她从小就养在我院子,若是被人带坏,那也只能是我!”

沈夫人怒目而视:“她是给你灌了什么迷魂药,当初我就不该答应让她留在你房里!沈殊,你如今是为着一个外人,顶撞你母亲吗?”

烛火摇曳,昏暗光影徐徐流淌在沈殊脚边。

一滴泪水无声从她眼角滚落。

“她不是外人,她是……我的妹妹,是我亲手养大的妹妹。别的小孩第一次会说话,都是喊娘亲,只有她喊的是姐姐。”

沈殊眉眼低垂,泪水溢满眼眶,“她叫我姐姐,我怎么能、能不护着她?”

泪如雨下,沈殊低声啜泣,泪流不止。

她想起自己第一回见到沈鸢,那会她还小,不会说话,小小的一团裹在襁褓之中。

碰见别人都是号啕大哭,只有看见沈殊时,才会咧嘴大笑。

那会沈鸢差点被生母掐死,沈父怕落得后宅不宁的名声,无奈之下只能将沈鸢送到沈夫人膝下。

本来也只是权宜之计,谁知那小家伙竟意外入得沈殊的眼缘,此后随沈殊同吃同睡,形影不离。

沈鸢牙牙学语时,是沈殊陪着;蹒跚学步时,亦是沈殊教的。

沈殊在外人眼中嚣张跋扈,唯有对自己这个妹妹有求必应,恨不得摘星捧月哄她开心。

直至沈鸢生母出事。

沈殊自以为能护住沈鸢一辈子,不想她只是回了趟外祖家,沈鸢便让人拐走,还差点死在歹人手中。

“小鸢很乖,没有我的话,她定不会私自跑出府。”

沈殊哑着嗓子,怒目切齿,“是父亲,是他故意……”

沈夫人勃然大怒,茶盏重重摔在地上,溅起满地的碎片:“你给我住嘴!”

“人在做天在看,父亲既有胆子买通歹人残害小鸢,怎连说都不敢让我说了!”

“你——”

沈夫人疾言厉色,指着沈殊的手颤颤巍巍,差点伸不直。

她原也是高门大族出身,喜怒不形于色,可这会仍被沈殊气得发抖。

迎着沈夫人愤怒的双眸,沈殊半点畏惧也无。

她扬首,双眼呛出泪花。

“母亲,我听你的话。”

沈殊似是陷在过去的回忆中,喃喃出声,“你说若是想护小鸢周全,就不能让父亲记起还有她这个女儿。”

这话沈殊听进去了,也相信了。

小的时候或许还将信将疑,可这些年年岁渐长,沈殊才逐渐懂得沈鸢为何会在那夜让歹人掳走。

沈父痛恨姨娘与他人私通,害自己颜面尽失,连带着看沈鸢也不顺眼。

他本是想让沈鸢无声无息死在歹人手中的。

沈殊气愤不已,为沈鸢不值,也为她鸣冤。

“小鸢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可父亲为何还是不愿放过她。母亲也知苏家是不好得罪的,我有母亲护着尚且不敢同苏家对立,那小鸢呢?她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

沈殊声泪俱下,痛哭流涕。

风雪飘摇,疾风在窗下呜咽。

沈夫人身心俱疲,一步一步离开佛堂。

佛堂廊下垂手侍立的都是她的心腹婢女,不怕他们说漏嘴。

沈夫人揉着酸胀的眉心:“这两日盯着她,二姑娘出嫁前,不许殊儿离开佛堂。还有,今夜之事,不许任何人提起半句。若有人问起,就说殊儿被我拘在佛堂抄经。”

嬷嬷点头,温声安慰:“夫人放心,都吩咐下去了。这佛堂里里外外都是我们的人,不会有人敢嚼半句舌根。”

嬷嬷欲言又止。

她一直站在门口伺候,自然也听见里面母女两人的争执。

嬷嬷叹口气,好言相劝:“待姑娘大了,自然会懂夫人的一片苦心。”

沈夫人摆摆手,满腹愁思落在紧皱的双眉间。

“别的事我也不敢指望,只求她莫要招惹是非,平平稳稳过完

这一生,我就知足了。”

佛珠再次捻在手上,沈夫人轻声念了两句佛。

“那个赵妈妈……如今在何处?”

“还在柴房关着呢。”

沈夫人漫不经心转动佛珠,眼中掠过几分凉薄。

“主仆一场,明日给她家里送去五十两银子,让他们好好为她操办后事。能为主子效力,也算她的造化了。”

这是留不得赵妈妈的意思了。

嬷嬷面不改色:“夫人仁慈,赵妈妈若是知道,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

沈鸢昏睡了半夜。

晌午将至,日光满地。

像是做了一场长长的梦,梦里有沈殊,有谢清鹤。

眼皮沉重,沈鸢嗓子干得冒烟。

入目还是自己在沈府的厢房。

青纱帐慢低垂,景泰蓝三足象鼻香炉中点着安神香。

隔着黄花梨木嵌玻璃仕女图屏风,松苓刻意压低的声音传入帐中。

“一碗燕窝粥罢了,厨房怎会没有?定是那起小人踩低捧高,你让开,我倒要问问管事,姑娘如今还未出嫁呢,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他想向苏家如何交待!”

……出嫁?

苏家。

袅袅青烟弥漫在沈鸢眼前,她缓缓回神。

许是刚历经一场大悲大怒,沈鸢心口涌起一阵接着一阵锥心刺骨的疼痛。

她一手扶榻,连声咳嗽。

松苓忙忙转过屏风,拿茶碗在热水中滚了一周,她双手捧着茶杯,小心翼翼递到沈鸢唇边。

“姑娘,仔细烫。”

她轻声细语,“你如今伤了嗓子,可得小心护着,再不能如先前那样莽撞。

松苓强撑镇定,可眼中的红血丝却怎么也瞒不住。

话犹未了,簌簌泪珠滑落鬓角。

松苓匆忙拿手背擦拭,可越用力,眼泪流得越凶。

沈鸢无力递出一张帕子:“给。”

松苓垂首敛眸,自责不已:“姑娘怎么那么傻,若是早告诉我,我也好、好帮着姑娘。”

一面垂泪,一面絮絮叨叨。

“我知道姑娘将前尘往事忘得一干二净,大姑娘也不让我说,可从前在……”

松苓一时嘴快,竟忘了沈鸢的忌讳,差点说漏嘴。

沈鸢掀起凤眸,竭力压住喉咙的咳嗽声:“从前什么?”

眼角瞥见枕边拿丝帕裹着的玉佩,沈鸢福至心灵,拿起来仔细在掌心端详。

玉佩的纹路她少说也瞧过百来回,她一直以为这玉佩是母亲留给她最后的念想,如今想想,处处透着破绽。

母亲那样怨恨自己,巴不得勒死沈鸢,这样的人,怎还会给沈鸢留念想。

“这玉佩是我给你的,如今也算……物归原主了。”

沈殊的话犹在耳边回响。

沈鸢双眉紧皱,额前隐隐作疼,似有人拿棒槌敲落在自己头上。

恍惚间好像看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穿金戴银,腕间的镂空鎏金铃铛清脆响亮。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她一手抱着纸鸢,眉开眼笑朝杨柳下的女子跑去。

“姐姐姐姐,你瞧,小鸢做了纸鸢。”

“姐姐,你手里拿的什么,好吃吗?”

“姐姐,怎么你有夫人送的玉佩,我就没有,母亲她……她连见我一面也不愿。”

女子嗤之以鼻:“这有何难,我送你就是了。一枚玉佩罢了,也值得你这般惦记。等会我让人去开库房,你喜欢什么只管挑去,不必问我。”

……姐姐,姐姐。

沈鸢喃喃出声,眼前水雾氤氲,一滴泪水砸落在玉佩上。

松苓大惊失色,正想着扬声请太医过来。

沈鸢伸手阻拦:“我、我没事。”

晕晕沉沉,沈鸢头重脚轻,她一只手抓着帐幔,惨白的薄唇透着病中的孱弱。

松苓泪眼婆娑:“姑娘这是……都想起来了?”

沈鸢峨眉蹙起,摇摇头:“只是想起了一点。”

她想起自己幼时常跟在沈殊身后跑,想起她送自己的玉佩。

沈鸢小时候那样无法无天,多半是沈殊的功劳。

她倚在青缎迎枕上,三千青丝柔顺滑落在手边,任由松苓伺候自己吃药。

松苓小声絮叨,眉眼难掩雀跃:“这也无妨,常言道病去如抽丝,兴许过些日子,姑娘就都想起来了。”

她抚掌,粲然一笑:“大姑娘若是知道这事,指不定得乐上天。”

沈鸢遽然一惊:“她……姐姐是不是出事了?”

话落,沈鸢翻身下榻,急不可待想要出门寻人。

松苓赶忙拦住:“姑娘放心,大姑娘在夫人那里呢。有夫人在,老爷不敢做什么。”

沈鸢半信半疑望着松苓。

松苓打包票:“这话我不敢扯谎,姑娘自己去府上打听一圈就知道了。”

她挽唇,故意说些俏皮话哄沈鸢,松苓夸大其词,笑着揶揄。

“大姑娘也不是任人欺负的性子,这些年她什么荒唐事没做过,回回都是夫人出面,为她收拾烂摊子。”

这话从松苓口中说出,称得上出言不逊。

可事有轻重缓急之分,松苓此刻也顾不上别的。

松苓垂着眼睛,强颜欢笑,“姑娘就放一百二十个心罢。”

她其实不敢说实话。

沈鸢此刻最该担心的是她自己。

松苓敛去唇角笑意,踟蹰着如何开口。

沈鸢眼尖:“怎么了?”

松苓欲言又止:“有一事,我不知……”

话音未落,倏尔闻得廊下传来一阵急促凌乱的脚步声。

十来个婆子捧着妆奁,鱼贯而入。

绿地粉彩开光菊石青玉多层妆奁中设有梳篦和犀角梳等物,另有彩锦如意六角小盒子中装着三百两银子,以及地契田产。

嬷嬷皮笑肉不笑:“这是夫人给二姑娘的添妆,夫人近来犯头风,大姑娘在一旁侍疾,明日大喜恐怕……”

沈鸢张口打断:“姐姐……可还好?”

嬷嬷意味深长看了沈鸢一眼:“姑娘是盼着大姑娘好,还是盼着她不好?”

松苓冷下脸:“放肆!”

她自小在沈殊身边当差,比旁的婢女奴仆都得脸,自然见不得自家主子受欺负。

嬷嬷皱眉:“松苓姑娘的性子也该改改了,在家里就算了,难不成去到苏府,也是这样莽撞吗?”

沈鸢拿茶盖轻轻撇去茶沫子:“松苓是姐姐送到我身边的,嬷嬷这话是在说姐姐管教不好,还是我管教不好呢?”

嬷嬷一怔,往后退开半步,不情不愿:“老奴不敢。”

礼送到,话带到。

嬷嬷功成身退,大摇大摆带着一众奴仆回去。

松苓撇撇嘴,隔着窗子轻啐一口:“这个老货,往日在大姑娘跟前也就会打旋磨子,若是大姑娘在,我看她有几个胆子敢顶撞姑娘。”

满堂珠宝光辉,刺眼夺目。

妆奁上多是鸳鸯戏水的纹样,漆金铜锁上还贴着大红的“喜”字。

沈鸢满腔愁思落在攥紧的丝帕上:“她刚刚说……明日是大喜之日?”

好生荒唐可笑。

明日出嫁,她竟到了今日才知晓。

松苓红着眼睛,早没了刚刚的嚣张跋扈,小声嗫嚅:“……是。”

沈鸢抬手敲敲茶碗:“怪不得。”

怪不得沈夫人今日打发婆子过来,想是怕她再次悔婚,连累了沈殊。

玉佩牢牢握在掌心,沈鸢抬首瞥见院中满地的光影。

廊下五步一人,月洞门前另有两个身强力壮的婆子守着。

这样严防死守,只怕沈鸢长翅也难飞。

且昨日伤了筋骨,她如今走路都难。

沈鸢无声收回目光。

那点目光如蜻蜓点水,在黑漆嵌螺钿小几上的香囊掠过。

那是她往日时常戴在身上的,流苏泛白都不曾换过。

秋香色锦缎香囊小巧,处处透着精致,针脚严密,是沈鸢一针一线做成的。

双眸染上水雾,一只剪纸剪成的仙鹤落在沈鸢掌心。

那是先前她央求谢清鹤剪的。

那会她还以为谢清鹤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书生。

仙鹤落在指尖,惟妙惟肖。

沈鸢怔怔凝望许久,眼前所见逐渐模糊,心神恍惚间,好似又回到昨夜,又撞上谢清鹤那双冷漠凉薄的黑眸。

仙鹤紧攥在手心,沈鸢挣扎着下地,唬得松苓吓白了脸:“姑娘这是做什么?要拿什么只管和我说。”

沈鸢反手握住松苓的手腕:“你替我、替我把那盏鎏金蟠花烛台取来。”

松苓领命而去,怕沈鸢伤着自己,连海青石琴桌也一并搬到榻前。

“姑娘,可要拨亮些?”

沈鸢摆摆手,掌心沁出薄汗,濡湿仙鹤。

烛光映照在沈鸢眼中,照亮她泛红的眼角。

明黄烛影摇曳,沈鸢捻着仙鹤的一端,任由烛火将仙鹤吞噬。

那仙鹤本就是纸做的,哪里禁得住烛火。

不消片刻,很快化成灰烬,随风而去。

松苓张了张唇,本想着惋惜一番,瞥见沈鸢空洞落寞的一双眸子,又讪讪将话咽下。

……

沈鸢是在一个大雪天出嫁的。

沈父面子做得足,亦或是怕沈鸢在出嫁途中又出幺蛾子,丢了他的颜面,送亲的队伍比先前预计的多出两百多号人。

锣鼓喧天,礼炮齐鸣。

沈鸢踩着满地的香屑,一步步踏上喜轿。

她身旁一左一右站着两个年富力强的健妇,连松苓都被拦在后面。

长街上雪花飘舞,车马簇簇。

百姓围得水泄不通,交头接耳,扬长脖子往前张望。

窃窃私语如雪片,散落在沈鸢耳旁。

“新娘子都上轿了,怎么还不见新郎官?别是有什么事耽误了罢?”

“再大的事也越不过迎亲,哪有让新娘子自己上轿的理?我倒是听说,苏小公子如今还缠绵病榻,起不来身。”

“还有这种事?那这哪里是办喜事,这不就是……冲喜吗?沈二姑娘还真是命苦,若是成了寡妇,还得背上克夫的名声,一辈子都洗不清。”

一时间,众人落在沈鸢身上的目光纷纷变了样,有同情惋惜,也有幸灾乐祸。

织金美人象牙柄合欢扇挡在眼前,沈鸢垂眸,迟迟不肯往前迈出步子。

她回首,写着“沈府”两字的匾额沐浴在风雪中,沈家上下人人喜笑颜开,唯有自己心事重重。

“姑娘。”

健妇扶着沈鸢,半强半迫,“姑娘还是快些上轿罢,可不能误了吉时。若是舍不得老爷夫人,回门那日也能见到的。”

她意有所指,“大姑娘如今还跪在佛堂为姑娘祈福呢,姑娘总不想拂了她的心意罢?”

沈鸢张瞪双目:“你——”

健妇不由分说,“挽”着沈鸢上了喜轿。

十来个奴仆遍身绫罗绸缎,手中提着销金香炉,一路浩浩荡荡,往苏府走去。

鞭炮连连,震耳欲聋。

不远处。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槐树下。

谢清鹤端坐在车中,青玉扳指捏在手心,轻拂开半角车帘。

他看着沈鸢一步三回头,看着她不情不愿上了喜轿。

银错梅花纹三足铜炉点着松檀香,青雾缭绕,如烟如云。

从始至终,谢清鹤都不曾有过半刻动容。

送亲的队伍渐行渐远,空中飘雪如撒盐,一众顽童跟在喜轿后,扬声高呼,蹦跳着去捡沿路掉下的鞭炮。

崔武站在马车旁,不知谢清鹤此举是何意,躬身毕恭毕敬提醒:“殿下,送亲的人都走了。”

他觑着谢清鹤的脸色,“要拐道去、去苏府吗?”

崔武还以为谢清鹤是要阻拦这门亲事。

谢清鹤抬眉:“去苏府做什么?”

指骨微曲,在扳指上敲落两下。

像是事不关己、置身事外的台下看客,谢清鹤不疾不徐:“再等等。”

……等、等什么?

崔武不解。

半柱香后,一个小太监匆忙跑来,隔着车帘:“殿下,娘娘有请。”

小太监不知是从何处跑来,又不知是在暗处躲了多久,看了多久。

谢清鹤目光淡淡掠过小太监躬着的脊背。

那目光如淬冷冰,小太监不寒而栗。

他满脸堆笑,双足立在雪中,直直打颤:“殿、殿下,娘娘有请。”

谢清鹤淡然自若:“我知道。”

雪珠子纷纷扬扬,送亲的人渐渐走远,簇拥在队伍后的百姓如潮水退去。

长街空荡,不再有任何回声响起。

谢清鹤松开车帘:“回宫。”

……

坤宁宫上下灯火亮堂,争相辉映。

皇后倚在雕花细木贵妃榻上,背靠嵌云石。

宫人小心翼翼伏跪在脚凳上,为皇后揉着额角,轻声细语。

“娘娘也该顾忌着身子,素日照看陛下本就伤神,还要帮着陛下批阅奏折,这样劳心劳力,身子怎么受得住?”

皇后一手揉着眉心:“清鹤还没来吗?”

“早就打发人去请了,想必这会殿下已经入宫了。”

彩漆边座嵌点翠万花献瑞图屏风立在门前,屏心为描金折枝牡丹,一旁的雕红漆戏婴博古架供着紫檀木底座羊脂玉佛手。

屏开彩凤,褥设牡丹。

宫人仔细搀扶着皇后起身,笑言。

“陛下知道娘娘喜欢牡丹,特意让人送来这扇屏风。听说这是西洋番献给陛下的,贵妃娘娘向陛下讨要了两三回,陛下都不肯给,可见陛下对娘娘的看重。”

屏风上的牡丹是用金丝绣制而成,金丝在牡丹水中浸泡九九八十一天,又添了芸香惠明子等物,香气久久不散。

皇后在屏风前伫立片刻,眸光凝落在屏心的花团锦簇,眼底的讥诮一闪而过。

有宫人来禀,说是太子殿下来了。

皇后收敛神思,笑颜初绽:“小厨房的广寒糕可备下了,快让人送来,旁的糕点可入不了他的眼,也就广寒糕,他能多看两眼。”

宫人笑不露齿:“娘娘放心,都备着呢。殿下来坤宁宫这么多回,娘娘哪回不是早早让人备下?”

说话间,谢清鹤已经行至宫门口。

皇后温温柔柔,免了谢清鹤的请安,她笑着携谢清鹤往殿内走。

“请了两三回,总算见到面。先前的伤口可还疼?母后听太医说你右臂受了重伤,日后恐怕提不起弓箭。”

谢清鹤的右臂是在雪崩那会受伤的。

山石压在他手上将近一日一夜,若不是崔武及时找到自己,只怕谢清鹤的右臂真的彻底废了。

谢清鹤目光平静,面不改色避开皇后的手:“太医言重了,小伤而已,无碍。”

皇后凤眸半眯,恼怒睨他一眼:“这话可不能胡说,伤筋动骨一百日,可不能大意。”

话落,又命宫人端上药膳。

宫中无人不知,当今皇后最是偏爱牡丹。

坤宁宫一应吃食起居,用的都是牡丹花样。

红漆描金牡丹花托盘供着斗彩牡丹瓷碗,就连银铫子,亦是嵌着米粒一样大小的牡丹。

谢清鹤垂眸低眉,目光短暂在手中的银铫子上停留一瞬。

皇后笑着捂唇:“这是你父皇让内务府的人送来的,工匠也是他让人寻来的。”

谢清鹤不动声色挑眉:“母后不喜欢?”

皇后唇角笑意如旧,好似白瓷美人,一举一动皆有章法。

“净乱说,你父皇送的,我怎会不喜欢。”

皇后柔声细语,说话时自有江南女子独有的婉约温和,皇帝也最是爱听她的吴侬软语。

“待你日后有了心仪的女子,自然就懂了。”

皇后一面说,一面拿眼珠子细细打量着谢清鹤,“还是说,你已经……有了?”

皇后从宫人手中接过茶盏,和田白玉牡丹纹的茶盏,价值连城。

她轻抿一口,声音依然轻轻柔柔,如春风拂面。

“若是真有了,也带过来给母后瞧瞧,家世门第都不要紧,品行性情才是重中之重。”

谢清鹤不接话,皇后也不着急,仍然是心平气和之态。

“过些日子是牡丹宴,母后想请城中的夫人姑娘过来赏花,你也一并来罢。那些女子的画像母后都看过,相貌学识品性都是一等一的好,沈家姑娘也在。”

谢清鹤从药膳中抬首,唇角噙几分似笑非笑:“母后这话是何意?”

皇后语重心长:“沈家二姑娘已经和苏家成亲,两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常言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你总该顾忌些。”

“顾忌什么?”

谢清鹤泰然自若,“大不了等苏亦瑾死了,我

再迎她入宫,母后为人最是良善,想来也不会嫌弃她是二嫁之身。”

皇后横眉立目,手中的茶盏轰然落地:“你、大胆——”

谢清鹤懒待理会,起身拂袖离去:“母后保重凤体,我还有事,先告退。”

皇后抚着心口,眉梢眼角余怒未消。

宫人取来镂空雕银熏香球,薄荷香味萦绕在皇后鼻尖,她暂缓心中翻江倒海的愤怒气恼。

宫人小心翼翼,服侍左右:“听闻沈二姑娘今日出嫁,想来是殿下心中愤恨不甘,一时失言。”

宫里谁不知当今皇后是二嫁之身,也最忌讳旁人提起这事。

“他这是、这是故意气我!”

皇后身前起伏。

缓息两瞬,皇后渐渐平定气息,接过热茶呷了两口。

宫人轻声宽慰:“娘娘,殿下今日这番动作,会不会是故意的?宫中诡谲多变,比不得宫外逍遥自在。殿下若有意护着沈二姑娘,有今日这番话,娘娘断不会让她入宫。”

皇后凝眉,捧着茶盏思忖。

良久,她唇间溢出一声笑。

“我真是糊涂了,竟想不到这里去,还是你聪明。”

皇后从腕上褪下金镶玉牡丹纹手镯,“赏你了。”

宫人言笑晏晏:“当局者迷,娘娘想来聪慧,即便这会想不到此处,过会也定能想到的。”

“怪道他那样着急忙慌烧毁农舍,想是怕我找到什么。罢了,过些日子请沈二姑娘入宫……不,过了今日,也该称一声苏少夫人了。”

皇后起身,缓步往外走去,她唇角弯起一点嘲讽。

“这谢家,还真是……出情种。”

人一旦有了软肋,就不再是所向披靡无所畏惧。

若沈鸢真是谢清鹤的软肋,那就真是……天助她也。

……

将至掌灯时分,苏府上下各处点灯。

廊下婢女款步提裙,手中提着羊角宫灯。那一点烛光如碎荧,照亮夜色的一隅。

檐角铁马随风摇曳,叮叮咚咚。

前院调桌安椅,筵开玳瑁。宾客尽欢,推杯换盏。

空中隐约传来丝竹之声,沈鸢坐在榻上,合欢扇仍挡在脸前。

身后躺着的,还有苏家的小公子苏亦瑾。

许是今日成亲,婢女特意为自家公子换上喜服,隔着帐幔,那抹刺眼的红色钻入沈鸢眼中。

忽闻木门“吱”的一声,沈鸢立刻正襟危坐。

松苓提着金镂空葵瓣莲纹盒,蹑手蹑脚往沈鸢走来。

“姑娘,这是玉竹先前偷偷给我的。”

合家欢团扇落在一旁,露出团扇后一张端丽冠绝的小脸。

沈鸢难得展露笑意:“姐姐给的,她人还在佛堂吗,有事没有?”

“大姑娘今早就从佛堂出来了,夫人哪里舍得罚她跪一整夜,不过是抄抄经做做样子罢了。”

手中的攒盒放在乌木边花梨心条案上,松苓眉眼含笑,“这是大姑娘送来的樱桃酥,她想着你爱吃,特意让玉竹送来的。”

沈鸢笑意一滞,抬起的手顿在半空。

心口如涌入酸苦之水,沈鸢别过脸,指尖颤栗。

她闭上双眸,敛去眼中的异样,唯恐松苓看出端倪。

樱桃酥是谢清鹤喜欢的,并非她所爱之物。

唇间苦涩,沈鸢强撑着扬起笑脸:“你、你拿着吃罢,我不饿。”

她不想碰樱桃酥,却也不想辜负沈殊的好意。

松苓双手托腮,朝沈鸢粲然一笑:“这,我可不敢收。”

沈鸢不明所以:“怎么不敢?姐姐送的樱桃酥……”

余音消失在唇角,沈鸢瞪大双眸。

攒盒中装的樱桃酥都是金子所做,拿在手中沉甸甸的。

这样的樱桃酥,沈殊送来满满当当的一盒。

松苓悄声道:“苏府家大业大,府中上下都要打点,大姑娘怕姑娘您受委屈,巴巴让玉竹送来。”

这样的攒盒,沈殊共送来八个,满打满算抵得上万两银子。

沈鸢怔怔,一时难以言喻。

沈父给自己备的嫁妆,只怕还不及沈殊送来的。

松苓碰碰沈鸢的手肘,压低声音提醒:“姑娘快别愣着了,先找个地方藏起来才要紧,我去小厨房看看可有姑娘爱吃的糕点。姑娘一日未曾进食,总不能在这干坐一夜。”

语毕,掩门而去。

梁上悬着掐丝珐琅描金山水楼阁图灯,光影晃动,似洒下满地的金箔。

沈鸢坐在双鸾菱花铜镜前,黄梨木描金花卉矮柜拉开,正想着将沈殊送来的金樱桃酥藏在夹层,倏尔目光一顿。

夹层并非是空着。

两枚金书签静静躺在夹层,马踏飞燕的样式,其中一枚还是沈鸢托刘掌柜做的。

刘掌柜信守承诺,早早为她备好小船。只是可惜,只差一点。

只差一点,她就能离开汴京,远走高飞了。

目光在书签上短暂停留片刻,倏地,身后有衣物窸窣声响起。

沈鸢陡然一惊,寒毛竖起。

这屋里除了她,就只有躺在榻上重病不起的苏亦瑾。

她猛地朝后望去。

榻上躺着的人影一动不动,灿若晚霞的霞影纱锦帐挽起,露出帐中骨瘦如柴的身影。

沈鸢目光往上移。

面如冠玉,眉若墨画。许是病久了,苏亦瑾薄唇泛白,几乎没有血色,整个人瘦脱了相。

苏亦瑾一只手垂落在榻沿,腕节分明。

沉吟片刻,沈鸢大着胆子往前半步。她一手捏着团扇,只用扇柄的一端抬起苏亦瑾的手腕。

轻轻放在锦衾之下。

喜服应是照着苏亦瑾往日的尺寸做的,可惜病了这么些天,他早瘦了一大周。

松垮的喜服穿上身,越发显得空荡,露出一节白净骨节匀称的手腕。

兴许是为了祈福,苏亦瑾腕上还缠着一串小叶紫檀搭朱砂赤红大漆手串。

满堂红烛晃得沈鸢眼花,沈鸢瞳孔骤紧,似乎瞥见手串下的一点红。

团扇陡然掉落在地,无声落在狼皮褥子中。

暖阁烛光辉映,沈鸢提着一颗心,双手牢牢握在一处,压下心中的胡思乱想。

待要凑近细看。

忽而听见头顶传来有气无力的一记咳嗽。

沈鸢吓白了脸。

……

一夜无雪,次日难得天晴。

春寒料峭,湖面冰块消融,偶见树上一点绿意。

太监手执拂尘,站在廊下吆三喝四。

“手脚都给我麻利些,别想着偷懒。”

嗓子尖细,如生锈的利刃。

遥遥瞧见谢清鹤,太监唬了一跳,一张老脸堆满笑意,谄媚着上前。

“殿下可算是来了,陛下都念叨半日了。”

福公公在旁人面前耀武扬威,在谢清鹤眼前却连腰都不敢挺直。

“陛下一早让人开库作画,又说水榭日光好,让人搬了东西过去。”

水榭临湖而建,四面垂着嵌贝流光阁帘,日光照落在珠贝帘上,似有万丈光芒。

黄花梨剔红嵌宝八屏风后设有剔犀四平方桌,桌上供着笔墨纸砚。

皇帝一手执笔,闻得谢清鹤过来,笑着仰首。

“清鹤来了,快过来。你瞧瞧朕这牡丹画得如何?”

话音刚落,胸腔立刻传来几声咳嗽。

谢清鹤皱眉:“湖边风大,父皇还是保重龙体要紧。”

皇帝笑着摆摆手,不以为意。

他从福公公手上接过热茶,喝了两口润润嗓子。

“你不懂,牡丹本就是天地之物,拘于一室,倒委屈了它。你母后若是知道,也会不高兴的。”

谢清鹤勾唇,眼中的轻蔑一闪而过。

只怕皇后的言下之意,并非如此。

纸上的牡丹栩栩如生,花团锦簇,姹紫嫣红。

皇帝三句不离皇后,少顷,才终于想起谢清鹤是大病初愈。

“朕先前听皇后说,你从马上摔下,在榻上躺了一个多月,如今可好些了?”

“劳父皇挂念,已无大碍。”

皇帝颔首:“那就好,跟着的是哪位太医?”

福公公笑着上前:“陛下忘了,娘娘为殿下请的是许太医。只是不赶巧,

许太医今日不在宫中。”

皇帝摆出愿闻其详的表情。

福公公:“今早苏尚书递了帖子,请许太医出宫,说是苏小公子昨儿夜里醒了,这会子苏府正热闹着呢。”

谢清鹤不动声色抬起眼皮。

福公公眼角笑出褶子:“依理这话老奴不该说,只是这苏少夫人真真是个有福气,这才刚过门,苏小公子就醒了。”

福公公伺候皇帝多年,自然知晓皇帝对有情人终成眷属喜闻乐见。

他绘声绘色讲述苏府的奇闻:“陛下不知,苏小公子昏睡不醒多日,苏尚书无法,只能请道士算了一卦,这不就是天赐良缘?”

皇帝果然高兴:“这事是真的,可别是你这老东西编排出来哄朕的?”

福公公叠声道:“老奴哪敢乱说,千真万确。只怕用不了多日,苏尚书家里就该添丁了。”

一语落下,忽然听见清脆的一声。

珠帘摇曳,晃晃悠悠。

茶盏在案上磕出响声,谢清鹤目光坦然,平静对上皇帝望过来的视线。

“不小心扯到伤口,没拿稳,还望父皇见谅。”

皇帝点点头:“也罢,你先回去,顺便挑些东西替朕送去苏府,这样一桩好姻缘,可是百年难得一遇。”

谢清鹤眼眸沉沉,黑眸如深潭古井,让人辨不出喜怒:“……好。”

……

苏府前车马簇簇,府门洞开,张灯结彩。

廊下悬着各色的彩灯,随处可见张贴着大红的“喜”字。

园中绣带飘飘,疏林如画。

苏尚书两鬓斑白,精神矍铄。

“犬子何德何能,竟让陛下这般挂念。明日入宫,臣定亲自向陛下谢恩。”

谢清鹤淡声:“苏尚书客气了。”

楹花木窗上贴着窗子,都是取的好意头,或是多子多福,或是鸳鸯戏水。

谢清鹤眸光轻闪了闪。

他敛去笑意,鬼使神差想起沈鸢央求自己剪的窗花。

想起除夕那夜,沈鸢挽着他,胆大妄为向自己表明心迹。

那双望向自己的眼睛淬满氤氲醉意,沈鸢醉眼惺忪,天地万物落在她眼底,她却只能看见谢清鹤一人。

那时谢清鹤只觉她无知又胆大。

穿花拂树,越过垂花门,眼前怪石嶙峋,青松攀附。

隔着楹花木门,隐约传来苏老夫人爽朗的笑声。

“好孩子,还好有你,不然亦瑾只怕撑不到今日。我这把老骨头磕了碰了不要紧,可我这小孙子,他才多大。若真的白发人送黑发人,我还不如陪着他一道走了。”

除了田婶,沈鸢几乎不曾和长辈相处过。

她手足无措,被一众奴仆婆子簇拥在中间,局促不安。

“老夫人说笑了,这原也不是我的功劳,不敢矜功自伐。若不是老夫人和夫人往日悉心照看,他……他也不会醒。”

满屋花团锦簇,婢女相处掩唇而笑。

苏老夫人抚掌大乐:“还他呢,如今都成亲了,也该改称呼了。”

苏夫人捂唇笑:“母亲快别说了,两个孩子刚成亲,可禁不得逗。”

话落,又是满屋笑声。

沈鸢脸红耳赤,往前看是苏老夫人和苏夫人,往右看,目光又和苏亦瑾撞上。

她无奈,只能拿丝帕掩唇,视线往外瞥。

隔着乌木长廊,沈鸢猝不及防,和廊下的一双黑眸对上。

周身冷意渐起,沈鸢脸上的腼腆羞涩一扫而空,双目惶惶不安。

是谢清鹤。

谢清鹤怎么会在此处?

有眼尖的瞥见廊下的苏尚书和谢清鹤,忙忙挽起毡帘,又赶着上前请安。

苏老夫人拄着沉香木拐,颤颤巍巍朝谢清鹤行了一礼:“殿下怎么亲自过来了?”

说着,瞪了苏尚书一眼,“怎么不早点打发人来说,我等也好在门口恭迎殿下。”

“苏老夫人不必多礼,是我拦着苏尚书不让他通报的。”

熟悉的声音落在耳边,沈鸢身影止不住颤抖。

她又一次想起了前夜在渡口前谢清鹤那双冷漠凉薄的黑眸,想起他面无表情看着自己被沈父带走。

从前在自己面前的温和半点不见,有的只是冷淡无情。

那夜自己抛下自尊廉耻,那样求谢清鹤,他都可以视而不见。

那他今日来,又是为了什么?

沈鸢满腹疑虑,胡思乱想。

脑子乱成浆糊,连苏老夫人唤了自己两三遍都没听见。

松苓站在沈鸢身后,悄悄拽动她衣袂:“姑娘,老夫人喊你呢。”

沈鸢骤然回神,她怔怔仰起头,后知后觉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自己身上。

苏老夫人笑笑:“沈鸢,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向殿下请安?”

沈鸢眼皮颤动:“我、我……”

礼数忘得一干二净,沈鸢如任人摆弄的傀儡,魂不守舍福身行礼。

“见过、见过太子殿下。”

起身得急,沈鸢一时不慎,广袖竟不小心拂到身旁的大荷叶式粉彩牡丹纹瓷瓶。

瓷瓶四分五裂,碎瓷片溅落满地。

屋里声音戛然而止。

一人眼疾手快将沈鸢拽至自己身后,苏亦瑾气喘吁吁,一身月白色长袍衬出单薄瘦削的身影。

他上下打量着沈鸢:“没伤着罢?”

“没、没有。”沈鸢摇头。

众人面面相觑,屋中落针可闻。

无意瞥见谢清鹤冷若冰霜的黑眸,沈鸢心中的不安更甚。

她悄声挪步,往苏亦瑾身后藏了一藏。

再往后半步。

谢清鹤目光渐冷。

他视线缓慢下移,落在苏亦瑾同沈鸢相握的双手上。

似乎是察觉到谢清鹤的视线,苏亦瑾握得更紧了。

他转首低声安慰:“没事。”

苏亦瑾往前半步,彻底将沈鸢挡在身后,完完全全隔开了谢清鹤的视线。

他拱手行礼,面有歉意。

“内子怕生,且昨日又照看我整整一宿,一夜不曾合眼,还望殿下莫要怪罪。”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沈鸢后知后觉,是她认错救……

第二十六章

日光满园,光影斜斜淌入屋中。

谢清鹤逆着光,半张脸落在阴影处,晦暗不明。

他一身玄色毛毡狐狸皮斗篷,眉眼冷冽,如蕴着风霜冷雪。

薄唇微动,谢清鹤冷冷吐出两字:“…内子?”

嗓音带笑,落在沈鸢耳中,却如寒风四起。

心口骤紧,沈鸢下意识拽住苏亦瑾的衣袂,又往他身后躲去。

垂首敛眸,怕让旁人看出端倪,沈鸢连抬眸和谢清鹤对视的胆量也无,只牢牢盯着苏亦瑾的后背。

过了门,沈鸢今日作妇人打扮。

蓬松乌发高高挽起峨髻,髻上缀有各色珠翠梳篦。

面赛芙蓉,柳眉如烟。

一身石榴红彩绣并蒂莲纹妆花缎锦衣,沈鸢腕间还戴着珊瑚手镯,同苏亦瑾手上的手串很是相衬。

谢清鹤眸光沉了又沉。

苏亦瑾侧目,轻声在沈鸢耳边低语:“殿下仁慈宽厚,定不会难为你,没事的。”

他一连说了两个“没事”。

两人言行亲昵,连苏老夫人脸上也不禁有了笑意,连连点头,也跟着帮腔。

“我这孙媳妇昨儿刚进门,没见过什么大世面。”

谢清鹤淡淡:“苏公子和少夫人……倒是琴瑟和鸣。”

他故意咬重“少夫人”三字。

沈鸢指尖颤栗,唯恐谢清鹤将那夜自己逃婚一事全盘托出,也怕他给苏亦瑾难堪。

刚要开口,忽听身前传来一声笑。

苏亦瑾温声:“让殿下见笑了,小鸢是我的妻子,我自然珍之爱之,不敢有半点怠慢不周。”

苏亦瑾昨日刚醒,精神自然比不上寻常人。

不过多说了两句话,苏亦瑾面色又白了三四分,强撑着站稳身子。

沈鸢站在苏亦瑾后背,余光瞥见他额角的冷汗,唬了一跳。

“……你、你不要紧罢?”

沈鸢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气音。

因着她身量矮,说话时还得踮脚。

苏亦瑾抬眉,笑着俯身递耳过去。

两人满打满算,也只认识半日,沈鸢哪里撑得住和旁人这般亲近。

沈鸢耳尖泛红,纤长睫毛如轻薄蝉翼,飞快眨动。

她小声嗫嚅,“你、你站远些。”

瞥见谢清鹤的身影,沈鸢面色一僵,再次抓住苏亦瑾的袍子。

“不用了,这样就可以。”

两人的窃窃私语并未瞒过其他人。

苏老夫人和苏夫人相视

一笑,巴不得沈鸢和苏亦瑾交好。

满屋莺莺燕燕,唯有谢清鹤一人面色淡淡。

目光如鸿雁掠湖,似有若无从沈鸢攥着苏亦瑾衣袂的手指越过。

轻轻一点。

随后面不改色移开。

苏尚书站在一旁打圆场:“花厅备了上好的恩施玉露,请殿下移步。”

谢清鹤漫不经心:“不必,宫里还有事。”

融融日光洒落在谢清鹤身后,直至那点玄色影子消失在视野中,沈鸢无声长松口气。

怕叨扰苏亦瑾歇息,苏老夫人和苏夫人也相继回房。

暖阁霎时空了大半。

无意看见自己还拽着苏亦瑾的锦袍,沈鸢忙忙松开。

约莫是太过紧张,那一点袍角多出几道褶皱,怎么也压不平。

沈鸢叠声告罪:“是我失礼了,我让松苓取金斗来。”

苏亦瑾笑着摇头。

尚未出口,又是一阵咳嗽。

沈鸢脸色大变:“许太医还没离开,我让人去请他过来。你先在这坐会,等我……”

一只手忽的握住沈鸢的手腕。

银火壶中燃着金丝炭,暖阁角落各供着鎏金珐琅铜脚炉,可苏亦瑾的手却依旧寒冷如冰。

他强颜欢笑:“劳烦你给我倒杯茶,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

喝过热茶,苏亦瑾果然缓过气。

他抬眼张望屋中的红烛大红喜被,眉心稍皱:“母亲和祖母还真是病急乱投医,怎么连和尚道士的话都相信。”

松苓垂手侍立在侧,还以为苏亦瑾是想过河拆桥,不由为沈鸢抱不平。

她恼怒不已:“苏公子这是何意?难不成是想翻脸不认账?”

苏亦瑾赶忙澄清:“自然不是,只是冲喜一事未免荒谬,沈姑娘若是自愿也会罢了,若不是,那我不是平白无故耽误了沈姑娘一生?”

横竖都是苏亦瑾在理,松苓气急攻心,却也无可奈何。

沈鸢凝眉沉吟:“是不是……许太医和你说什么了?”

苏亦瑾唇角笑意稍显苍白:“是。”

他今日能醒来,不过是凑巧。

苏亦瑾面色憔悴,说一句得歇上半刻:“我如今已经是强弩之末,不知能撑到几时。沈姑娘想留下也好,想离开也好,我都会为姑娘周全。”

沈鸢皱眉:“苏老夫人那里……”

“祖母那里我自会去解释,定不会让她迁怒姑娘半分。这里是田产和地契,还有十万两银子,还有……和离书。”

福卷草纹瓣式盒往沈鸢眼前推了一推,苏亦瑾强撑着道。

“你先收着,若是想离开汴京,随时都可以和我说。”

苏亦瑾说的是离开汴京,并非离开苏府。

沈鸢猛地抬头:“你是不是、是不是知道什么?”

日光从窗口照入,落在苏亦瑾温润眉眼中。

“天下之大,姑娘何必拘泥小小的一方沈府?不如趁势而为,金蝉脱壳。”

苏亦瑾咳嗽两声,“再有,能将亲生女儿送来冲喜的能是什么好人,还不如一刀两断,彻底断了干系,也算是断尾求生了。”

这番话称得上大逆不道,松苓目瞪口呆。

沈鸢蛾眉轻蹙:“你容我、容我再想想。”

苏亦瑾颔首,忽然又道,“沈姑娘可是有心仪的人?”

沈鸢瞪圆双目:“我……”

她以前确实有心仪的人,可惜人心易变。

那个不顾一切挡在自己眼前,不论何时都会抓着自己不放的少年早就不在了。

谢清鹤对那段往事避之不谈,念念不忘的……从来都只有自己。

松苓哪里想得到苏亦瑾会这般直白,提裙匆忙踱步至门口,见四下无人,一颗心终于放下。

……

“十万两银子呢,公子还真是大善人,出手就是十万两。”

苏亦瑾的私库一直是小厮南烛掌管,一下拿出十万两银子贴补,南烛不可能不知道。

他往门口望一眼,好在松苓陪着沈鸢去了花厅用饭,暖阁只有他们主仆两人。

南烛絮絮叨叨,对苏亦瑾恨铁不成钢。

“公子好歹给自己留一点,这地契田地都送出去了,若是日后公子……”

话犹未了,南烛忽的收住声,眼圈红了一周。他狠命抹去眼角泪水,愤愤不平。

“兴许那许太医医术不精呢,又或是他诊错了。他又不是天师,怎知公子、怎知公子撑不到今夏。”

南烛泣不成声,泪如潮涌。

苏亦瑾笑着撑头:“我还没哭呢,你哭什么?”

南烛吸吸鼻子,哽咽道:“我知道公子为何给沈姑娘那么多银子。”

苏亦瑾唇角笑意渐淡。

南烛哼哼唧唧:“公子可是认出沈二姑娘了?”

那年苏亦瑾被山匪带走,苏家差点闹得人仰马翻,连夜搜城搜山。

南烛那会还小,却也记得找到苏亦瑾时,他身边还有一个小姑娘。

这事知道的人除了他,也就只有沈家人。

许是怕被人知道这桩丑事,沈家从未提过这事。

南烛那会又一心系在苏亦瑾身上,自然也不会多嘴。

若非他长了一双锐利眼,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兴许还真认不出来。

南烛双手抱臂,唏嘘不已:“想不到竟是沈家的二姑娘,公子当真和沈二姑娘……不是,是少夫人有缘。”

南烛欣喜若狂,“少夫人可是也认出公子你了?”

苏亦瑾一手捧着诗集,斩钉截铁:“没有。”

南烛跃跃欲试:“公子怎么知道,待我去问问少夫人……”

“站住。”

指骨在书案上轻轻敲着,苏亦瑾冷声抬眸。

南烛刹住脚步,不明就里。

苏亦瑾不疾不徐:“这事不许告诉任何人,也不许、不许同沈二姑娘提起。”

南烛错愕睁大眼,不解挠头:“为何?这也不是什么坏事,故人相见,高兴还来不及,总不会心生反感?且公子和少夫人还曾有生死之交。”

诗集在书案上点了一点,苏亦瑾泰然自若。

“我时日不多,没必要让她为了我这样一个故人牵肠挂肚,徒增伤感。且她如今也有心仪之人,更犯不上为了我留在苏府。”

南烛眼中的光影逐渐黯淡,他小声嘀咕。

“公子这么会说,怎么不亲自问少夫人?兴许少夫人并非这般想。”

苏亦瑾挑眉:“……嗯?”

南烛抱着书跳开:“我知道了。”他脸上堆笑,“公子放心,南烛一定守口如瓶,不会乱说。”

话落,又笑着跑入澄黄日光中。

苏亦瑾无奈摇头。

风从窗口灌入,一张花笺从诗集中飘落。

竟是先前苏亦瑾在天香寺捡到的那枚。

花笺上洒落的桂花香早消失不见,只剩花笺上的一缕墨香。

字迹娟秀,工整灵动。

写的是李太白的《行路难》,应是为家中赶考的书生所求。

那时从天香寺回来后,苏亦瑾一病不起,也忘了寻找秋桂笺的主人。

沉吟片刻,他还是将秋桂笺收在妥当处,想着有朝一日让人送去天香寺的祈福树,也不枉原主人的心意。

……

苏府处处锦绣满目,园中雪色消融,映着满天日光。

松苓扶着沈鸢的手,罗绮穿林,衣裙翩跹。

她满腹愁思,忧心忡忡:“好好的,苏夫人寻姑娘有何要事?”

昨儿夜里兵翻马乱,闹腾了整整半宿,松苓陪着沈鸢,也跟着一夜不曾合眼,她一颗心如今还悬在半空。

松苓拿眼珠子悄悄觑着沈鸢:“姑娘,刚刚苏公子说的那些……”

沈鸢垂首凝眸:“我还没想好。”

说起来,她和苏亦瑾昨日才认识,纵使苏亦瑾说得在理,她也不敢贸然相信。

沈鸢从怀里掏出荷包,塞到松苓手中:“这两日你在府里走动……”

松苓心领神会:“姑娘想让我打探苏公子的事?”

沈鸢点头:“知己知彼,万事还是小心为上。”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有谢清鹤的前车之鉴,沈鸢行事越发小心谨慎,不敢有半点差池。

还未到书房,遥遥瞧见廊下苏夫人的身影,沈鸢上前福身请安:“见过苏夫人。”

苏夫人携着她的手,亲亲.热热往书房走,笑着嗔怪:“还叫夫人呢,也该改口。”

沈鸢迟疑,喃喃张唇:“……母、母亲。”

苏夫人眼角弯弯:“这才对。”

书房设有雕红漆戏婴博古架,博古架上或是贮书,或是供着玄武听经石,另有宝光珍珠珊瑚树。

酸枝木镂雕镶理石书案上高高磊着账本,苏夫人温声细语。

“依理,你才过门,合该让你多歇息两日。只是亦瑾这病……”

苏夫人扼腕叹息,“他不说,还拦着许太医不让同我们说实话,可他是我的孩子,我哪能看不出他是好是坏。”

苏夫人温声,“他今日还能醒来,已经是上天垂怜,旁的我也不敢奢求,只求他多陪我些日子。”

为着苏亦瑾的病,苏夫人没少殚精竭虑,鬓间也有银发。

“你是个好孩子,往后这家迟早是要交给你打理的。”

沈鸢骇然。

苏夫人捂唇笑道:“这样惊讶作甚?也用不着你忙什么,不过是让你跟着我学看账本。琴棋书画是闺中乐趣,会算账理账才是立身之本。”

这些事本是沈鸢出嫁前该学的,只是她上无母亲教导,父亲又是那样自私自利的一人,自然不会让人教她如何管家。

苏夫人并未藏私,手把手教沈鸢看账。又唤来家中管事,好让她认清人,顺道也给沈鸢撑腰。

将至掌灯时分,沈鸢陪苏夫人用完晚饭,这才扶着松苓的手缓慢回屋。

青石甬路,月影横波。

虹桥上系着玻璃风灯,放眼望去,波光粼粼,流光溢彩。

松苓提心吊胆数日,终于展露笑颜。

左右无人,她搀扶着沈鸢穿过虹桥,一手抚着心口,作西施捧心状。

“没想到苏夫人竟是这样和蔼可亲的一人,如此,大姑娘也该心安了。少夫人今日给我的信我也送去了,想必大姑娘这会也收到了。”

今日在书房伺候,松苓习以为常,差点又唤沈鸢为“姑娘”。

怕给沈鸢招惹不必要的祸端,她如今都一并改了口,只以“少夫人”相称。

“我今日打探一周,只听他们都说苏公子自幼体弱,往日不大出门。他待下人向来亲和,府中上下都对他赞不绝口。”

不单是苏亦瑾,连着苏老夫人和苏夫人,松苓也打探得一清二楚。

她长松口气:“还好这苏家不是什么狼窝虎穴,不然这日子真不知怎么熬。”

暖阁处处掌灯,烛光透亮。

松苓伺候沈鸢盥漱,又移灯放帐,悄步离去。

屋内杳无声息,针落可闻。

沈鸢坐在双鸾菱花铜镜前,透过铜镜,悄悄觑视身后的苏亦瑾。

尚未出声,忽然听见南烛隔着楹花木门说话。

“公子,东西搬来了。”

竟是一张紫玉珊瑚屏榻。

两张榻放在一处,中间隔了一方广绣百鸟紫檀屏风。

互不干扰。

苏亦瑾掩唇,轻咳两三声。

他本是想和沈鸢分房住的,可惜苏老夫人听信那道士的话,认定沈鸢是苏亦瑾的福星,不可离远了。

苏亦瑾无奈之下,只能出此下策。

有屏风挡着,且两张榻子之间相隔数丈,比同卧一榻不知好了多少。

苏亦瑾声音很轻,伴着一点咳嗽过后的沙哑:“委屈沈姑娘了,待明日我再去找祖母。”

“不必劳烦,这样就很好。”

苏亦瑾自己本就是病人,起身说话都得强撑,沈鸢自然不会强人所难。

烛光吹灭,一室昏暗。

廊下檐铃晃晃悠悠,荡起满湖春水。

沈鸢枕着手背,辗转反侧,寤寐难眠。

她盯着窗外的月光看了许久,倏尔又悄悄起身,将枕边的木匣抱在怀里。

苏亦瑾给的和离书赫然在匣中,连着沈殊送给自己的金樱桃酥,还有两枚书签。

也不知道那位公子如今可还好,对方并未报上家门,只当沈鸢去寻书坊的刘掌柜,想来身份不便世人。

正胡思乱想间,忽然听见屏风后传来低低的两声咳嗽。

那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吵到自己。

暖阁并未掌灯,昏暗无光。

衣物窸窣,苏亦瑾摸黑起身,清瘦身影映在屏风上,无端唬了沈鸢一跳。

她无声握住八角几上的烛台,一双黑眸牢牢盯着屏风上的黑影。

却听那声音渐行渐远,似乎是往外走了。

长夜悄无声息,一丁点动静落在暖阁中,如荡起阵阵涟漪。

沈鸢屏气凝神,侧耳细听。

可惜再也听不见什么了。

是出去了吗?

不对,她也没听见开门声。

思及苏亦瑾病怏怏的模样,沈鸢一颗心骤然提起。

总不会是又晕倒了罢?

来不及细想,沈鸢忙忙披衣起身,她胡乱抓过枣红织金缎狐裘,拢在肩上。

夜色朦胧氤氲,借着窗外缥缈的月光,沈鸢只能瞥见珠帘后苏亦瑾模糊的身影。

他似是疼得狠了,一手抵在桌上,身子蜷在一处。沈鸢大惊:“……苏公子?”

骤然响起的声音唤回苏亦瑾的思绪,他一张脸惨白如纸。

沈鸢扶灯过来,烛影摇曳,跃动在苏亦瑾眉眼。

他一只手颤颤巍巍:“药、药在那边。”

暖阁再次点灯,沈鸢颤抖着手递上药丸,倏尔又想起自己还没给对方倒水,忙拎起铜水壶猛倒下一大杯。

连着药一起送到苏亦瑾手边。

眼见对方气息不似之前那样急促,沈鸢紧绷的身影渐渐舒展。

“这是……人参保命丸?”

苏亦瑾惊讶:“你学过医?”

“不算学过,只是略懂一点皮毛罢了,不敢在许太医跟前班门弄斧。”

沈鸢轻声细语。

“人参保命丸中含有木芸粉,可作止血之用。”

“……木芸粉?”

“你知道?”

苏亦瑾弯唇:“先前在天香寺前被碎石砸伤,幸而一位姑娘出手相救,那会她给的就是木芸粉。”

世间竟有这般巧的事。

沈鸢愣愣瞪圆眼睛,目瞪口呆。

苏亦瑾狐疑:“你怎么这般盯着我看?总不会当时在马车上的人,就是你罢?你可还记得我给你的书签……”

“你给我的金书签……”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而后相视一笑。

沈鸢折返回榻,取出两枚金书签。

想到自己还托刘掌柜帮自己找船逃婚,沈鸢忍俊不禁。

“若早知是你,我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了。来日你见到刘掌柜,劳你替我说声谢。”

“明日我让南烛去一趟书坊。”

苏亦瑾迟疑,“还有一事,我想请你帮忙。”

天香寺如今还在修缮中,苏亦瑾不知自己能不能撑到那会。

他将在天香寺前捡到秋桂笺一事全盘托出。

白纸黑字,熟悉的字迹映在沈鸢眼中,她喃喃张唇:“怎么会……”

这秋桂笺是她费尽心思为谢清鹤求来的,还特意叮嘱他日日戴在身上。

心口起伏不定,沈鸢眼中缀满水雾。

她为自己先前那样掏心掏肺的付出感到不值。

沈鸢还记得这秋桂笺是她花高价买来的,那会她手上并不宽裕,省吃俭用攒下的银子,都用在谢清鹤身上。

可惜换来的只有他的不屑一顾。

沈鸢强撑着咽下喉咙的酸楚,哽咽出声:“这是、这是在哪找到的?”

“应是在天香寺前捡到的。”

苏亦瑾递过帕子,“这秋桂笺……是沈姑娘为

旁人求的?”

沈鸢心不在焉颔首,指尖捻着秋桂笺的一角,眼前再次染上泪水。

她眼中流露出几分自嘲。

这秋桂笺竟是苏亦瑾在天香寺前捡到的,想来是自己刚转身,谢清鹤就丢开了。

她抬眸,泪眼婆娑。

“这秋桂笺,可否还我?”

“这本就是沈姑娘的,姑娘何必问我?”

沈鸢唇角扯出一点苦笑:“多、多谢。”

她嗓音喑哑,泪水止不住往下流动。

在苏亦瑾一个外人面前落泪未免丢脸,沈鸢自顾自起身。

“夜里冷,我替你拿身氅衣过来。”

说着,也不管苏亦瑾听到与否,沈鸢咽下心口酸涩,转身挽起珠帘。

泪水染湿丝帕,沈鸢埋首于手中方帕中。调息几瞬,再次转首侧眸,沈鸢眼中没了泪意,只剩一点绯色。

她一手抱着氅衣,珠帘碰撞,发出清脆声响。

沈鸢强颜欢笑:“这身湖蓝色的可好?我瞧着……”

声音戛然而止。

沈鸢瞳孔骤缩,愕然望着眼前的一幕。

许是没想到沈鸢这么快平复情绪,苏亦瑾中衣半解,正在给自己上药。

苏亦瑾后背上,有一道深长的陈年旧疤。

狰狞可怖,触目惊心。

“你——”

烛光跳跃,忽明忽暗。

沈鸢眼中泛酸,尚未回过神,苏亦瑾已经眼疾手快拽上中衣。

旧疤消失在眼中,取而代之的是苏亦瑾月白缂丝织金锦锦袍。

沈鸢心口涌动,目光先行挪开。

在镜中瞥见自己惊慌失措的双眸,沈鸢终忍不住,她红唇张合。

“……你、你后背的伤是怎么回事?”

苏亦瑾是苏家的小少爷,依理不该有那样的伤疤。苏亦瑾挑眉,晃动手中的药瓶。

“你忘了,当时我被石头砸中,还是你拿木芸粉替我止血的。”

他当时伤的不仅是后脑勺,连着后背也有磕碰。

“不是这个,是、是……”

就连沈鸢自己也不曾发觉,她声音在颤抖。

手心用力攥紧,尖锐指甲掐入掌心,留下深深的红痕。

她抬起一双通红眼睛,“你背上的旧伤,是何时伤的?”

“小时候的事,记不清了。”

“怎么伤的,你还记得吗?”

沈鸢嗓音急促,像是怕错过苏亦瑾的回话。

那双琥珀眼眸晕染着轻薄水雾,如烟雨江南。

四下无人,庭院悄无声息,静悄无人低语。

空中遥遥传来鼓楼的钟声,钟鸣磬响,一声接着一声。

苏亦瑾垂首敛眸,目光似有似无从沈鸢手中紧握的秋桂笺上掠过。

她虽不曾明说,可泛红的眼角却骗不了人。

这秋桂笺,是沈鸢替自己的心上人求的。

沈鸢心善,若是知晓自己曾救过她,定会留在苏府陪着自己。

苏亦瑾不想挟恩图报,也不想沈鸢内疚自责。

星星点点的烛火溅落在沈鸢和苏亦瑾中间。

她嗓音微哑,几乎低不可闻。

“是不是、是不是被人砍伤……”

最后两个字还未落下,苏亦瑾抢先一步。

“那是我小时候贪玩,从假山摔下伤着的。”

他朝沈鸢扯出歉意的一个笑,“是不是吓到你了?”

一颗心如被人高高抛在空中,又重重甩下。

沈鸢木讷张了张唇,眼底好容易点燃的一簇光影霎时泯灭,只剩无尽的青色灰烬。

沈鸢唇角挽起一点讥诮,只觉自己实在是走火入魔,区区一个旧疤罢了,她竟又想起那个少年。

沈鸢很轻很轻摇了摇头:“没事。”

末了,又怕苏亦瑾在意,她忙补上一句,“伤疤而已,不难看的。我只是、只是有点惊讶。”

更深露重,明月高悬。

廊下传来婆子的声音,沈鸢朝苏亦瑾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两人各自回榻。

一夜无话。

……

沈鸢跟着苏夫人学着看了半个多月的账,她人本就聪明,学东西又快。

苏夫人欢喜得不得了,搂着她肩膀直呼“好孩子”。嬷嬷笑着递上热茶:“少夫人这可真是投了夫人的眼缘,老奴跟着夫人这么久,可不曾见过夫人这般欣赏一个人。”

苏夫人接过太平猴魁,捧着和田白玉茶盏轻轻敲着,对沈鸢赞不绝口。

“这样的好苗子,可惜托生在那样的人家,明珠蒙尘。若是从小跟着我,今日定是另外一番模样。”

嬷嬷满脸攒笑,笑着恭维:“如今也不晚,少夫人能遇上夫人,也是她的好福气。只是有一点……”

嬷嬷欲言又止。

她是苏夫人的陪房,向来是爽言快语的性子,何曾这般瞻前顾后。

苏夫人笑睨她一眼:“你这老东西,有话直说就是,作这个样子是要给谁看。”

嬷嬷垂手侍立:“夫人,少夫人如今日日都来书房,一日不落。可她和公子是新婚燕尔,夫人再心急,也该为两个孩子想想。”

苏夫人捧着茶盏的手一顿:“是我老糊涂了,竟想不到此处,还好有你在。”

她挽着嬷嬷的手缓步走到窗下,“今日是上巳,让小鸢不必过来了,让她好好歇歇。”

嬷嬷喜笑颜开,赶着让人去告诉沈鸢。

对镜贴花钿,云堆翠髻。

沈鸢一手握着簪花棒,任由松苓为自己描眉画眼。

闻得今日不必去书房,她还未言,松苓先抚掌笑之。

“那正好,夫人前日刚做了纸鸢,我这就去取来。如今江上冰水消融,今日又是天晴。”

松苓怂恿着沈鸢出府。

南烛在廊下听见,也跟着探头探脑,他这些日子在府中都快闷坏了。

“公子,我们也一道去罢。许太医也说了,你得多出去走走,不能一直闷在屋里。”

苏亦瑾从书后露出一双眼睛,望向沈鸢,温润眼睛如白玉清澈空明。

他一双眼睛弯弯:“……可以吗?”

屋里屋外的奴仆婆子都笑着将目光投向沈鸢,沈鸢哪里禁得住这么多双眼睛盯着。

脸红耳热,她别过脸,拿团扇挡住半张娇靥。

“问我作甚,你想跟着就跟着。”

满屋笑声不绝于耳。

南烛闻言,恨不得长翅往外飞,立刻命人套上马车。

草长莺飞,江面波光粼粼,涟漪渐起。

三三两两的年轻姑娘簪花戴金,互相挽着手说说笑笑。

日光落在江面上,映照着无限好光景。

松苓仔细搀扶着沈鸢下了马车,自那日沈鸢回门后,松苓还从未踏出过苏府半步,日夜跟着沈鸢看账理账。

难得偷来半日闲,松苓喜不自胜,拉着沈鸢的手,瞧什么都觉新鲜有趣。

沈鸢眉眼弯如月,笑着将松苓往前推去。

“好容易出来,就别在我身边拘着了,你自去顽罢。”

松苓大惊失色:“这怎么可以,少夫人身边哪能没人伺候?”

南烛笑着道:“少夫人和公子身边有我呢,松苓姐姐放心罢。”

南烛嘴甜,一张小嘴能哄得府中上下心花怒放。

松苓这些日子同他待久了,也日渐熟悉,说话也没了忌讳。

“有你在我就更不放心了。”松苓弯起嘴角,笑着揶揄,“府里谁不知道你贪玩,少夫人交给你,我怎能放心?”

南烛反唇相讥:“我怎么贪玩了,往日少爷不也是我伺候的吗?”

两人争得脸红脖子热,往后望去,哪里还有沈鸢和苏亦瑾的身影?

柳垂金丝,日光似金箔,如珠翠点缀在沈鸢白净手背上。

春风拂过衣裙,环佩叮当。

她一手拎起纸鸢,往苏亦瑾怀里塞。

“你往后退一点,再往后一点。罢了,还是我来。”

手中的银丝线一圈又一圈往外滚动。

沈鸢眼睛弯弯,朝苏亦瑾扬臂,示意他松开纸鸢。

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沈鸢的声音被吹得七零八落。苏亦瑾听不清沈鸢的声音,皱眉往她的方向走。

“不是,你松手,先松手。”

沈鸢双手在空中比划,倏尔见苏亦瑾面色骤变,飞快朝自己飞奔而来。

银丝线垂落在草地,沈鸢目瞪口呆:“你怎么……”

一语未落地,她一脚踩空,脚下的泥土松软,且又是斜坡。

沈鸢惊呼出声。

一只手骤然出现在她眼前。牢牢拽住沈鸢的手腕,往上一拉。

沈鸢猝不及防,一头扎向苏亦瑾怀里。

惊魂未定。

转首回望,斜坡往下便是川流不息的江水,沈鸢心有余悸。

“多、多谢苏公子。”

沈鸢挽着妇人的发髻,和苏亦瑾却是相敬如宾。

身旁有妇人听见,笑着调侃:“小娘子未免也太害羞,都成亲了怎么还这般客气。”

沈鸢耳尖泛红:“我……”

“不要紧。”苏亦瑾温声笑笑,“一个称呼罢了,随你喜欢。”

握着沈鸢手腕的手还没松开,苏亦瑾手上仍戴着那串小叶紫檀朱砂赤红手串。

瞥见沈鸢的视线,苏亦瑾忙不迭松开:“是我莽撞了。”

广袖松松垮垮,遮住了那一节纤细白净的手腕。

沈鸢目不转睛,心生好奇:“我好像不曾见过你摘下手串。”

从第一回见面伊始,苏亦瑾都是手串不离手。

“祖母给的,在佛前开过光,说是能强身健体。长辈的心意,不好拂了去。”

心口有道弦忽的开始震动,沈鸢压下脑中的胡思乱想。

“……可以、可以借我一看吗?”

沈鸢一面说,一面又将目光往苏亦瑾手腕上移去。

不知怎的,苏亦瑾后背的伤明明都不是为救自己所伤,可沈鸢仍是心生疑虑。

心中一直有道声音在耳边盘旋。

只要一眼,只要苏亦瑾手腕没有红痣,她就不再疑神疑鬼。

苏亦瑾晃动手串:“你想看这个?”

他一手拢在手串上,不以为意。

杨柳垂金,苏亦瑾一身鸦青色弹墨团花纹古香缎长袍,长身玉立。

他唇角带着浅浅笑意。

“有何不可,不过是手串罢了。”

漆红珠子衬得苏亦瑾手指越发白净,他按住往下拨动。

沈鸢心口骤急,迫切之情呼之欲出。

双眸一瞬不瞬,像是怕错过什么。

春风拂面,落英缤纷。

苏亦瑾忽的抬起双眸,回以歉意一笑,他连声告罪。

“这手串摘不得,我忘了祖母先前叮嘱过,不可摘下。”

既是苏老夫人特意叮嘱,沈鸢自然不会强求。

她眼中的期冀一扫而空,而后又暗嘲自己实在是鬼迷心窍,竟会疑心苏亦瑾腕骨上也有红痣。

即便真的有,也不会是弓月形状。

那样的红痣本就罕见,怎会人人都有。

“苏公子客气了,是我失礼才是。”

沈鸢福身行礼,忽然听见松苓的笑声在背后响起。

“少夫人和公子再耽搁下去,只怕这纸鸢今日都不用上天了。”

沈鸢回首一笑:“就你多嘴。这样能言善辩,纸鸢给你,你替我跑去。”

天朗气清,桃红李让。

沈鸢的纸鸢是李妈妈手把手教的,自然不会逊色。团扇握在手中,挡住头顶刺眼光线。

沈鸢一手执扇,一手握着线圈,她连声催促:“高点、再高点。”

笑声连连。

苏亦瑾唇角亦噙着笑,他垂首低眸,目光似有若无从自己腕骨上掠过。

眸色一暗。

手串往下挪动半寸,彻底挡住了那枚宛若弓月的红痣。

纸鸢摇摇晃晃飘在上空,沈鸢仰首望,余光瞥见自己身边的苏亦瑾,她笑着将线圈筒递过去。

沈鸢言笑晏晏:“早知如此,我该多做一只纸鸢才是。”

苏亦瑾没接,只是替沈鸢拽着银丝线。时松时紧,纸鸢忽高忽低,巧妙躲开了空中别的纸鸢。

沈鸢抬首张望,小声嘀咕:“江上还有画舫,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在画舫上放纸鸢。”

倘或画舫行到江中央,应当不会和旁人的纸鸢相撞。

苏亦瑾抬眉,转身让南烛去找画舫。

沈鸢吓一跳:“我、我随口一说罢了。”

“陵江上有画舫是苏家的,试试就知道了,原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难事。”

沈鸢眼睛亮起:“那我先收线,待到画舫上再……”

话音未落,忽听耳边传来一声惊呼。

沈鸢的美人鸢同天上另一只燕子鸢缠绕在一处,燕子鸢不依不挠,绕着沈鸢的美人鸢缠了两三周。

两只不分伯仲,难分高低。

燕子鸢的主人是个年轻的姑娘,瞧见这一幕,笑得弯不起腰。

她一面提裙,一面往沈鸢跑来。

沈鸢还没来得及出声阻拦,两只纸鸢不约而同断开了银丝线,燕子鸢随风飘落在江上,很快被江水打湿。

沈鸢的美人鸢却不见踪影。

松苓大呼,不甘心踮起脚,左右张望,她气得跺脚:“好端端的怎么不见了,那可是少夫人亲手做的。”

南烛躬身:“我立刻让人去寻。”

“不必,一只纸鸢而已,再做就是了。”

沈鸢抬袖拦下,倏地瞥见江上一只画舫缓慢拨开江水,朝自己徐徐泊来。

画舫上的侍从拎着沈鸢的美人鸢,正往她这个方向看。

沈鸢挽唇一笑:“不必找了,在那。松苓,你去瞧瞧那只画舫是哪家的,若是……”

一语未完,沈鸢唇角的笑意渐渐抿平。

她看见了从侍从身后走出的谢清鹤。

腊尽春归,江水潺潺。

谢清鹤一身墨色缂丝海水纹彩晕锦春衫,面如白玉,目似明星。

他目光慢悠悠从侍从手中的美人鸢越过,而后挑起眼皮。

隔着江水和沈鸢对望。

沈鸢下意识往后退开半步,眼睫颤动。

“清鹤,待来年开春,我们一道去后山放纸鸢,可好?”

“我可会扎纸鸢了,可惜我的画不如你的好,我以前还做过美人鸢。你们金陵做的也是美人鸢吗?”

往事历历在目,如江水连绵不绝在沈鸢眼前掠过。

彼时她被谢清鹤表面的温和蒙蔽双眼,又或是想着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总不会欺瞒自己。

无奈此一时彼一时。

那个会不顾一切为自己挡刀的少年早就不在了,只剩一具冷冰冰、不近人情的外壳。

脸色泛白,沈鸢掌心薄汗沁出。

苏亦瑾没看到谢清鹤,一眼瞧出沈鸢的异样。

“你怎么了?”

沈鸢用手揉眼睛,扯谎:“没事,兴许是沙子迷了眼。”

“别用手。”

苏亦瑾背对江水,挡在沈鸢眼前。

江水悠悠,细柳低垂。

谢清鹤站在画舫上,一眼看见杨柳下一高一低的两抹身影。

不知是风吹红了眼睛,还是别的什么。

沈鸢扬首,和苏亦瑾靠得极近。

谢清鹤看见苏亦瑾垂首,指尖轻轻掠过沈鸢泛红的眼角。

又像是怕唐突佳人,手指越过,随即飞快收回。

江上欢声笑语不断,叠着水声,谢清鹤听不清苏亦瑾在沈鸢耳畔说了什么。

他只瞧见沈鸢亮起一双清亮水润的眸子,朝苏亦瑾盈盈笑语。

两人举止说不出的亲昵,仿若旁若无人。

谢清鹤黑眸沉郁。

画舫离栈道越来越近,情急之下,沈鸢挽着苏亦瑾的手腕往回走。

“这里风大,还是回府罢,我有点乏了。”

松苓亦步亦趋跟在沈鸢身后:“少夫人,那纸鸢可还要派人寻回来?”

沈鸢头也未回,拽着松苓不让她往后细看:“不用了,那只我不要了。”

除了沈鸢,无人瞧见画舫上站着的是谢清鹤。

苏家的马车停在江边不远处。

沈鸢走得极快、极快。

蓦地,一辆马车在她身边停下。

崔武从马车上跃下,他手上拿着美人鸢,快步行到沈鸢眼前。

“这可是苏少夫人的纸鸢?”

沈鸢刹住脚步。

三月的天,她却觉得后背冷汗渐起,似是有一道冰冷彻骨的目光长久落在自己身上。

沈鸢不敢回首,指尖冰凉。

苏亦瑾先一步拱手:“多谢崔大人,这美人鸢确实是我家夫人的,有劳崔大人跑一趟,改日我定登门道谢。”

“苏公子客气了,这原也不是我的功劳。”崔武言简意赅,“这美人鸢是……殿下捡到的。”

帘栊响处,那人的声音在沈鸢背后响起。

“崔武,过来。”

沈鸢如坠冰窖。

曾经魂牵梦萦的声音就在自己身后,她却只觉遍体生寒。

气息急促,沈鸢耳边嗡嗡作响。

她看不见长街的喧嚣,看不见临江两岸的花团锦簇。

如提线木偶一样,沈鸢僵硬着身子转身,连眼皮也不曾抬起。

目光一瞬不瞬落在自己脚上穿着的宝相花纹云头锦鞋,鞋面嵌着两颗莹润饱满的珍珠。

沈鸢迫使自己的注意力落在珍珠上,可还是不够,远远不够。

她眼角瞥见端坐在马车中的谢清鹤,纵使低头垂眉,沈鸢也知道谢清鹤在看自己。

那道冷冽的视线如影随形,几近压得她喘不过气。

苏亦瑾不动声色往前半步,挡住沈鸢的失态。

他朝谢清鹤行了一礼,向来温文尔雅的脸上没有半点破绽。

“见过太子殿下。”

沈鸢有样学样,也跟着苏亦瑾行礼,瞧着倒有几分夫唱妇随的模样。

谢清鹤手执竹扇,青竹扇骨削得极细,漫不经心敲在手心。

明明一句话也没说,可那迎面而来的压迫和震慑仍是无处遁形。

沈鸢悄悄拽动苏亦瑾的袖口,见对方毫无反应,又借着广袖的遮掩,无声捏了捏苏亦瑾的掌心。

沈鸢自以为做得隐蔽,殊不知在场的人都能瞧见她的小动作。

苏亦瑾抬抬眼尾:“怎么了?”

沈鸢绛唇张动,余光瞥见众人的视线都在自己脸上,又低眉敛眸,在苏亦瑾掌心一笔一画写下一个“家”字。

她在催促他回府。

苏亦瑾眼中带笑,转首朝谢清鹤辞行:“今日之事多谢太子殿下,殿下政务繁忙,我就不多加叨扰了。殿下,请。”

苏亦瑾抬袖,侧身让谢清鹤的马车穿过。

谢清鹤目光如蜻蜓点水在沈鸢脸上掠过,而后又落在苏亦瑾手中握着的纸鸢。

他似笑非笑:“不急。”

苏亦瑾一怔。

谢清鹤悠悠:“这纸鸢是苏少夫人做的?”

苏亦瑾不知谢清鹤话中何意,点头应了声:“是。”

话落,又谦虚补上一句,“小鸢手艺不精,让殿下见笑了。”

苏亦瑾言语中难掩和沈鸢的熟稔,谢清鹤竹扇敲落在掌中,迟迟不曾抬起。

“苏公子谦虚了,剪纸鸢是在放病根,苏公子刚刚……也是在放病根?”

沈鸢脸色苍白,双手牢牢攥紧手心。

这话是她先前同谢清鹤说的。

彼时谢清鹤重伤不起,沈鸢想为他扎纸鸢剪断病根,无奈她那会忙得分身乏术,抽不出空,这才作罢。

身影颤颤巍巍,沈鸢差点站不稳身子,实在想不出谢清鹤为何会提这事。

她强按捺住心中的惊惧,佯装镇定。

“只是刚刚被别的纸鸢缠住,这才断了线,并非是在放病根。”

她声音轻柔,仔细听还能听出几分颤动。

苏亦瑾反手握住沈鸢,回以一个宽慰的眼神。

沈鸢弯弯眉眼,无声朝苏亦瑾做了个“没事”的口型。

谢清鹤唇角笑意渐冷。

他勾唇,“苏公子和少夫人还真是伉俪情深。”

沈鸢心口颤颤,垂首敛眸。

鬓间挽着的金镶玉步摇映在日光中,熠熠生辉。

贝齿咬着下唇,沈鸢胆战心惊:“殿下说笑了,我……妾身既嫁给夫君,自然以夫君事事为先。”

沈鸢每往下说一个字,谢清鹤那双黑眸便冷上一分。

他黑眸阴沉,面无表情盯着沈鸢。

沈鸢大着胆子告辞:“夫君身子弱,又久不见风,恕我们不能再作陪。”

言毕,沈鸢挽着苏亦瑾的手,往后退开两三步。

恭送谢清鹤离开。

从始至终,沈鸢都不曾朝谢清鹤再看去一眼。

马车内久久没有回音。

半晌,一声笑从车中传出。

“虞老太医过两日回京,若是得空,倒是可以让他去一趟苏府。”

沈鸢猛地掀起双眼。

马车扬长而去,春风拂过,荡起满地落英。

苏亦瑾扬声:“多谢殿下。”

侧眸瞥见沈鸢魂不守舍立在原地,苏亦瑾笑着解释。

“虞老太医是从前太医院院使,也是许太医的师父,他辞官归隐多年,父亲多次请他出山,他都不曾答应。”

沈鸢随苏亦瑾往回走,心中忐忑不安:“那他这回怎么肯了?”

她不信谢清鹤会无缘无故朝苏亦瑾伸出援手。

苏亦瑾踟蹰:“兴许是殿下开口,只是我们家同太子并无往来。”

苏亦瑾愁眉不展。

他声音越来越低,对上沈鸢忧心忡忡的双眸,又笑着扶沈鸢踩上马车。

“罢了,待我回去问过父亲,你不必烦心。”

那只美人鸢终还是落在沈鸢手中。

画上的美人锦裙缺了一角,也不知落在江中何处。

苏亦瑾遗憾拎在手中瞧:“可惜了。”

沈鸢心神不宁,并未接话。

八宝香车缓慢穿过长街,街上车马簇簇。

苏亦瑾忽的开口:“你很怕太子?”

沈鸢骤然一惊,瞳孔紧缩。

苏亦瑾无奈挽唇:“怕什么。”苏亦瑾不以为意,“寻常人面圣,都会害怕,这本就是人之常情。”

沈鸢赧然一笑,她手指攥着纸鸢的一角,慢吞吞道。

“我、我从前并未见过那样的天潢贵胄。”

救下谢清鹤那会,她只当谢清鹤是自己年少时的救命恩人,是上京赶考的书生,哪里会想到他是当朝太子,自然不会对谢清鹤心生惧意。

“天潢贵胄也是人。”苏亦瑾坦然,“不过也无妨,日后避开就好了。”

汴京之大,总不可能那么巧,总能撞见。

……

昨儿夜里下了几滴雨,土润苔青。

青石甬路上积攒着点点雨珠,天色灰蒙蒙,乌云浊雾。

金珐琅九桃小熏炉中点着桂花香,青烟缭绕,沁人心脾。

紫檀书案上堆着满满当当的账本,沈鸢坐在书案后,毛笔在手中握了半日,却迟迟不见她下笔。

松苓端上热茶,抿唇偷笑。

“少夫人这是怎么了,这账本半日也没看完。”

一语落下,忽听苏夫人隔窗笑道。

她抬手命嬷嬷收了伞,款步提裙:“小鸢是在担心亦瑾罢?放心,今日来的是虞老太医,有他在,我也放心多了。”

不单虞老太医在,谢清鹤也在。

这话沈鸢万万不会对苏夫人提起,只是点点头:“嗯。”

苏夫人声音徐徐,有条不紊。

“自打从娘胎起,亦瑾不知看过多少大夫,吃过多少药,总是没有起色。不怕你笑话,他在榻上昏迷不醒那会,我还去过寺里,向菩萨讨要符水。”

苏夫人眼角泛起泪光,她拿丝帕轻轻揩泪。

“这种事他祖母以前也做过,我那会还说她老人家病急乱投医,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也只能寄希望给菩萨。”

沈鸢柔声安慰:“母亲快别哭了,都过去了。这回是虞太医亲自登门,亦瑾他定能转危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