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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缕衣 糯团子 34528 字 1天前

她故意岔开话题,“我听亦瑾说,他手上的朱砂漆红手串也是祖母给的?”

苏夫人咽下喉咙中的哽咽,点头:“确实如此。老夫人信佛,家中为亦瑾求来的佛珠手串数不甚数,连我也记不得有多少。”

有的是在寺庙求的,有的是从江湖道士手中得来的。

沈鸢眼中堆笑:“前日我想借他的手串瞧,他还不让,说是祖母交待过,那手串不能离手。”

苏夫人愕然张瞪双眼:“……什么?”

她忍俊不禁,“这话真是他说的,这是何时的事?这孩子、这孩子怎么还骗人呢。”

沈鸢面有惑色。

苏夫人搂着沈鸢笑道:“他那是骗你呢,什么和尚道士说过这话,我怎么不知道?小时候他贪玩,不知丢了多少手串,回回都是我耳提面命,让他务必戴在身上,不可随手丢。”

沈鸢大惊:“可他前日说的振振有词。”

“那都是他骗你的,不信的话,等会你让他来我这里。有我在,看他还敢满嘴胡诌不成。”

说着,又让人去前院。

“去瞧瞧公子那如何了。”

烟雨朦胧,庭院雾涔涔。

苏夫人唇角笑意稍敛,“还有,让虞老太医瞧瞧亦瑾后背的旧伤,多少年了,那伤总不见好。平日就罢了,一到下雨天,他后背定疼痛难忍。”

婢女应了一声,匆忙往外走去。

雨霖脉脉,淅淅沥沥。

嬷嬷笑着上前:“这么多年,夫人还记着呢。”

苏夫人横眉立目:“多少年过去我都不会忘,那些人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把主意打到亦瑾头上,还、还伤了他。”

苏夫人气急攻心,咬牙切齿。

陪房嬷嬷忙不迭送上热茶:“否极泰来否极泰来,好在公子最后找回来了。也亏得南烛那孩子,不然我们也不会那么快找到公子。”

沈鸢茫然抬头:“亦瑾他……走丢过?”

“不是走丢,是被山匪劫走的。”

苏尚书为官多年,得罪的人也不少。那会有人买通山匪,故意劫走苏亦瑾报复苏尚书。

苏家闹得人仰马翻,差点掘地三尺。

苏夫人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好在老天开眼,没让那起子黑心肝的得逞。只可惜亦瑾的后背被那山匪砍了一刀,那疤痕那样长那样深,我每每看见,都于心不忍。”

苏夫人热泪盈眶,“一晃都过去十年了,我还是不能忘记,那会他浑身是血被南烛背下山……”

沈鸢手中的茶盏差点落地,她瞪圆一双杏眸:“十年,苏亦瑾十年前被山匪劫走过,他是在哪里寻到的,是在哪片山?”

这事如一根刺深深埋在苏夫人心中,她自然不敢忘。

苏夫人吐露山名,瞥见沈鸢惨白的脸色,她一颗心悬在半空。

“小鸢,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可要唤太医过来?”

沈鸢身影如断线的纸鸢,摇摇欲坠。

她用力握紧苏夫人,眼中淌着滚烫热泪。

“亦瑾、苏亦瑾腕骨上,是不是有一枚红痣?像、像是弓月?”

苏夫人笑着点头:“是,那是他落草后就有的。”

午后惊雷,乍破苍穹。

沈鸢眼前一黑,差点摔落在地。

她猛地挣开苏夫人的手,转身奔向雨幕。

错了,都错了。

从一开始,她就认错人了。

苏夫人给出的时间地点都准确无误,那夜在山中为自己挡刀的并非是谢清鹤,而是……苏亦瑾。

怪不得梦中少年的眉眼和谢清鹤半点相像之处也无,原来不是人心易变,而是、而是她认错救命恩人。

雨幕婆娑,摇曳雨珠子悄无声息落在沈鸢眉眼、肩上。

身后是松苓焦急不安的声音,她手上拎着油纸伞,穿花拂石,步履匆忙追着沈鸢。

口中急促胡乱喊着“少夫人”“姑娘”。

可沈鸢哪里听得见?

她眼前浮现的是那日苏亦瑾一闪而过的后背,那道狰狞的伤疤,还有那夜苏亦瑾的欲言又止。

他为何骗自己是从假山上摔下的呢?

……难不成、难不成他早就认出自己了?

满腹疑虑不得解。

沈鸢罗衫尽湿,她站在雨中,狼狈又无助。

风在耳边呼啸,骤雨被沈鸢遥遥甩在身后。

满院芙蓉枝叶乱颤,洒落下阵阵黑影。

隔着迤逦的乌木长廊,沈鸢一眼瞧见从廊庑下走出的苏亦瑾。

他一身竹叶青曲水纹织金缎锦袍,许是病了多年,又常年泡在药罐中,苏亦瑾身子瘦脱了相。

可若是仔细看,还是能看出和梦中少年七八分相像的眉眼。

沈鸢如鲠在喉,泣不成声。

他们这桩亲事来得突然又尴尬,沈鸢往日也少有细细盯着苏亦瑾看的时候。

她眼周红了又红。

“亦瑾。”

沈鸢喃喃自语,低声咕哝。

廊庑下的苏亦瑾并未看见沈鸢,他转首侧眸,似是隔窗在和谁说话。

“苏亦瑾。”

没来由的,沈鸢忽的扬高声。

她眼中沁出闪烁泪珠。

风雨掠过她衣裙,隔着缥缈雨雾,沈鸢忽然朝苏亦瑾飞奔而去。

就像那年少年抓着自己的手在山林中狂奔一样。

风声凛冽,雨声潇潇。

沈鸢一把扑进苏亦瑾怀里,她双手牢牢抱住眼前的人。

好像他是一丝青烟、一缕飞云,随时都有可能化为乌有。

竹影在她身后摇曳,沙沙作响。

手中的执扇被撞落在地,苏亦瑾瞠目结舌。

他满脸错愕,几次张唇,话到嘴边,最后又都咽了下去。

手足无措。

手臂往上抬了又抬,而后极轻极轻在沈鸢背上拍了两下。

松垮的广袖往下垂落,那串漆红珠子也随之往下滑动,露出腕骨那枚如同弓月的红痣。

“她没骗我,真的有,真的有。”

沈鸢红唇嗫嚅,泪流满面。

不知是风声吹哑了嗓子,亦或是沈鸢嗓子哭得喑哑。

除了她自己,竟无人能听清沈鸢在说什么。

泪水染透苏亦瑾的衣襟,沈鸢喜极而泣。

倏然,沈鸢眼中的漆黑瞳仁一点点缩紧。

她看见从苏亦瑾身后走出的谢清鹤。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殿下不是不认得我吗……

第二十七章

雨声萧瑟,厚重的雨幕如浊雾笼罩在庭院上方。

谢清鹤眉眼淡漠,他一身雪青暗花祥云纹妆花缎长袍,如墨黑眸沉沉。

雨珠从沈鸢鬓角滚落,裹挟着她的泪水,泅湿苏亦瑾的长袍。

松苓紧赶慢赶,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油纸伞撑在手中,却迟迟没有撑开。她一身春衫淋得湿透,和沈鸢有过之而无不及。

“少、少夫人。”

松苓红唇颤动,双足如钉在原地,凝望眼前诡异的一幕。

她不知沈鸢怎会突然从苏夫人那跑开,更不知她为何抱着苏亦瑾不放。

松苓颤颤巍巍,隔着长廊朝谢清鹤虚虚行了一礼:“见过、见过太子殿下。”

声音暂且唤回苏亦瑾的理智。

他解下自己的狐裘,披在沈鸢身上。

苏亦瑾握着沈鸢,往前走了半步。

“殿下,小鸢不知你在此处,我代她先殿下赔罪。”

谢清鹤目光淡淡从沈鸢肩上的狐裘掠过。

苏亦瑾虽消瘦,可终究是男子。

狐裘落在沈鸢身上,终还是不搭,松松垮垮的,好像随时都会掉落。

谢清鹤眉心皱起,不动声色移开视线:“嗯。”

那声音落在沈鸢耳中,仍是泛起无尽的后怕。

她不由自主往苏亦瑾那挪去半步,几乎是贴着他一道站着。

苏亦瑾只当她是害怕谢清鹤:“可是母亲那有要紧事?”

沈鸢摇摇头:“我……”

一时语塞。

满院奴仆婆子都在盯着自己,她刚刚从后院一路冒雨跑来,也不知被多少人瞧见了去。

耳尖的金镶红宝石耳坠摇摇晃晃,沈鸢低垂眉眼,羞赧后知后觉涌上心口。

“你……虞老太医怎么说?”

“你是为这事来的?”

“是,也不是。”

沈鸢语无伦次,越是着急,脑子越是如同浆糊。

眼下并非提起旧事的好时机,可除了这个,她实在想不出自己还能有别的缘由解释。

虞老太医提着医箱走出,猝不及防瞧见廊下多出一道身影,他抚着长须。

“这位是苏少夫人罢?”

沈鸢忙忙回礼。

虞老太医不以为然挥挥手:“该说的老夫刚刚已经同苏公子说了,药方子也交给管事。”

沈鸢忧心忡忡:“敢问虞老太医,他身子如何了,可有大碍?平日吃食可有忌口,还有,他……”

苏亦瑾笑着捏住沈鸢的掌心:“你问这么多,让虞老太医从何答起?松苓,先送少夫人回房更衣。”

沈鸢不肯:“我想先看看药方。”

她忽的痛恨自己之前只学过一点皮毛,不然还能为苏

亦瑾出谋划策。

虞老太医一愣,而后恍然大笑:“少夫人同苏公子是新婚燕尔罢?少夫人牵挂苏公子,也是人之常情。”

虞老太医难得有耐心,细细和沈鸢说道。

沈鸢恨不得拿纸笔当场记下。

雨水脉脉,沈鸢立在乌木长廊下,一双琥珀眼眸专注认真。

先时谢清鹤生病,她求大夫来家中,也是这样迫切的神色,这样的事无巨细。

谢清鹤眸色沉了又沉。

青玉扳指在手中转动半周。

谢清鹤面不改色抬眸,朝虞老太医轻轻看了一眼。

虞老太医心领神会,笑着告辞:“我还有事,今日就先到此处罢。”

沈鸢叠声告罪,又忙命松苓亲自送虞老太医出府。

苏亦瑾接过奴仆递来的油纸伞:“我送虞老太医和殿下。”

谢清鹤淡声:“不必,苏尚书在何处?”

苏亦瑾迟疑:“父亲应当还未归家,殿下若有事,我立刻让人去寻。”

言毕,又赶忙让人请谢清鹤往苏尚书的书房去。

沈鸢一僵,福身恭送。

那一点松檀香在自己鼻尖萦绕时,沈鸢身影僵硬,躬着的身子在风中无声摇曳,如雨落芭蕉。

狐裘曳地,沈鸢身后雨水凝结成幕,模糊不清。

四面雨声不绝于耳,她屏气凝神,不敢呼出半点大气。

心神归位,沈鸢后知后觉廊下还有谢清鹤。

她眉眼埋得极低,余光瞥见那一点雪青色在自己眼前越过。

谢清鹤像是在她面前停顿一瞬。

那双如墨黑眸似有若无在沈鸢身上掠过。

沈鸢身子抖得越发厉害。

“手怎么这么冷?”

一道清越嗓音忽的落在自己耳边。

沈鸢骤然一惊,猛地扬起头,猝不及防对上苏亦瑾温和清润的眉眼。

“可是刚刚淋雨着凉了?”

谢清鹤还未走远,那道雪青色的影子仍在沈鸢的余光之中。

提心吊胆,沈鸢一颗心仍是惶惶不安。

眼角瞥见苏亦瑾腕骨上的那枚红痣,眉眼终缀上一点笑。

“没事,我回房更衣便好,你先送虞老太医,等会回来,我、我有话同你说。”

苏亦瑾向来是谦谦公子,自是无有不应。

庭院空荡,唯有雨声盘旋。

松苓撑伞站在沈鸢身侧,喋喋不休。

“少夫人今日是怎么了,天大的事也能越过身子去?这样大的雨,染上风寒可如何是好。”

沈鸢一颗心仍沉浸在自己认错救命恩人的自责中,闻言,唇角挽起一点笑。

廊下系着的通胎花篮式玻璃灯空明摇曳,烛光跃动在沈鸢眼中。

她声音轻轻:“自是比我的身子重要。”

若不是自己先前认错人,她怎会和谢清鹤相识。好在上天待自己不薄,阴差阳错,竟让自己遇见苏亦瑾。

沈鸢刹住脚步,转首凝眸:“茶房还煎着药,你去一趟……罢,还是我自己去。”

松苓无可奈何,笑着为沈鸢挽起猩红毡帘:“少夫人还是先更衣,公子那药有我亲自盯着,出不了岔子。”

沈鸢不放心,又将刚刚虞老太医的叮嘱重复了一遍。

松苓忍俊不禁,笑着揶揄:“少夫人快回去罢,再说下去,只怕那药都煎好了。”

沈鸢耳尖泛红,转身回房。

狮子踩绣球鎏金铜熏香炉中点着甜梦香,沈鸢往日偏爱这香,可今日不知怎的,总觉得这香同平日不大一样,似是掺杂了点别的什么。

沈鸢蹙眉,款步往香炉走去。香炉盖子提起一角,沈鸢往里丢了块香饼。

顾不上被雨水淋透的锦袍,沈鸢移步至竹案后,挥墨落下几笔。

白纸黑字,皆是虞老太医方才的叮嘱。怕自己记错,沈鸢字字斟酌,沉吟片刻才落笔。

春雨潇潇,风从窗口灌入,案上白纸倏地扬起,飘落至地。

一只手突然从旁伸出,捡起。

沈鸢眼睛弯弯:“这么快就送走虞老太医了,他可有说……”

余音戛然而止。

沈鸢瞳孔骤缩,目光怔怔盯着那一方雪青色的袍角。

她双足泛软,差点跪倒在地。

扶着竹案缓慢转首侧目,沿着那一方雪青色衣袂往上,沈鸢撞入一双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眸。

她下意识往后退去,后背撞在嵌理石方桌桌角,疼得沈鸢差点说不出话。

她满脸惊恐不安,张皇失措。

谢清鹤就站在沈鸢面前,凛冽双眸平静沉沉。

沈鸢惊魂不定:“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强装镇定,“殿下怕是走错路了,这里不是苏……”

话到嘴边,沈鸢又将“苏尚书”三字咽下,改口道,“这里不是父亲的书房。殿下若是不认路,我让人送殿下过去。”

谢清鹤慢条斯理掀起眼皮。

只一眼,沈鸢立刻定在原地,怎么也拨不动双足。

谢清鹤漫不经心靠着六角斑竹梳背椅坐下,指骨半抬,在扶手上敲了一敲。

他指尖还捻着沈鸢的那一方白纸。

字字都是沈鸢深思熟虑后得到的,纸上墨迹未干,还残留着一点墨香。

谢清鹤唇角噙着笑:“还真是情真意切。”

沈鸢瞪大双眼,本能想要夺回。

谢清鹤慢悠悠收回手,指骨落在沈鸢那一方白纸上,有一搭没一搭敲着。

“沈鸢,你的真心……还真是分文不值。”

他身子往前,黑眸落在阴影中,晦暗不明。

那声音如影随形,伴着雨声落在沈鸢耳边。

“苏亦瑾知道你出嫁前夜,还在求我带你走吗?”

谢清鹤缓声,不疾不徐,“还是说,你从前对我说的那些……都是在骗我?”

轰隆一声,惊雷滚滚。

亮白的紫光蛇照得满园白茫茫一片,电闪雷鸣,沈鸢巴掌大的一张小脸落在白光中,惨无血色。

若不是她先前认错人,定不会救谢清鹤,也不会那样无微不至照顾,更不会对他心生情愫。

心口骤急,沈鸢心跳如擂鼓。

谢清鹤似是不耐烦,一只手捏住沈鸢的下颌,他一字一顿:“说话。”

掐着沈鸢下颌的指骨泛白,骨节分明。

压迫感从四面八方涌来,如黑影无处不在,沈鸢几近不敢抬眸,和谢清鹤对视。

泪睫如蝉翼颤动,她红唇颤颤:“我、我没有骗你。”

谢清鹤是天之骄子,是当朝太子,和自己在乡下过的那段时日他都不愿提起,若是知道沈鸢救他是因为认错人,定然不会轻易饶过她、饶过苏亦瑾。

满腔实话被沈鸢牢牢压在心底,她眼中热泪盈眶。

沈鸢别过脸,任由泪水滑过鬓角。

“殿下不是不认得我吗?”

那夜她哭得那样撕心裂肺,那样不顾廉耻求谢清鹤,却也只换来谢清鹤轻描淡写的三个字——

不认得。

指骨稍松,谢清鹤面有不虞:“你是在怨我?”

“我……”

双膝发软,沈鸢伏跪在地,“妾身不敢。”

如同那夜在渡口,沈鸢伏首叩拜,嗓音落在风雨中。

“妾身如今已是苏家妇,只想在家相夫教子,侍奉公婆……”

苏家是诗礼之家,苏夫人和苏老夫人待她向来和颜悦色,从不曾说过半句重话。

苏亦瑾更是谦逊温润,年少时还曾救过自己一命。

沈鸢不愿他们沾上这趟浑水,只想着如谢清鹤所愿,远远和谢清鹤撇清干系。

可她说得越多,谢清鹤脸色愈发难看。

沈鸢额头贴在交叠的手背上。

“以前的事是我的错,是我痴心妄想,不知天高地厚,还请殿下念在往日的情分……”

“情分?”谢清鹤冷笑,明知故问,“……什么情分?”

沈鸢咬紧红唇,诚惶诚恐:“不知者无罪,还请殿下念在我年

少无知,莫要怪罪。”

她叩首在地,久久不敢直起身。

暖阁杳无声息,耳边只有春雨沙沙。

沈鸢惴惴不安,身影缩成小小的一团,蜷跪在地。

良久,谢清鹤慢悠悠起身。

雪青色锦袍松垮,在沈鸢眼前穿过。

他俯身伸手,托着沈鸢一张泪脸往上抬起。

四目相对,沈鸢一双婆娑泪眼通红,泣不成声。

谢清鹤黑眸深沉,他喉间溢出一声嗤笑。

“相夫教子,侍奉公婆……”

谢清鹤一字一字,漫不经心,“你想做苏家妇?”

扼住沈鸢下颌的手指如沉重枷锁,沈鸢不得不抬首和谢清鹤对视,她艰难从唇间吐出一个字:“是。”

“若是我答应让你入宫侍奉呢?”

“——什么?”

沈鸢瞠目结舌,语无伦次,“不能,我、我身份低微,不敢肖想殿下……”

“是不敢,还是不想?”

谢清鹤冷声,面若寒冰。

沈鸢抖如筛子:“不、不敢。”

谢清鹤轻哂,手中的青玉扳指转了又转。

沈鸢肩上还披着苏亦瑾那身狐裘,看着尤为碍眼。

锦袍的雨珠滑落在地,泅湿地上铺着的狼皮褥子。

窗前竹影摇曳,照得屋中阴阴润润,忽明忽暗。

嵌贝流光阁帘随风晃动,珠玉碰撞,叮叮咚咚。

谢清鹤不经意扫去一眼,眸光忽的顿住。

珠帘后设有两张榻子,中间还隔着一扇屏风。

显然沈鸢和苏亦瑾一直是分榻而卧。

地上伏跪的沈鸢久久等不到谢清鹤的声音,她颤巍巍仰首,声泪俱下:“殿下,我是真的不敢肖想……”

谢清鹤不动声色收回目光:“你倒还有几分自知之明。”

不至于蠢得无药可救。

以沈鸢的身份,入宫侍奉谢清鹤自然不够格。

风雨飘摇,檐角下挂着的雨铃落满雨水。

沈鸢不知谢清鹤是何时离开的,她魂不守舍跪坐在地上,后知后觉自己沁出一身冷汗。

骤雨疾风,吹落满院落英。

松苓步履匆忙,隔着窗子,亦能听见她脚步的欢快。

沈鸢扶地站起,飞快抹去眼角泪痕。

“少夫人,你可知我刚刚在茶房听见什么?”

松苓眉开眼笑,挽帘步入屋中。

暖阁尚未点灯,松苓并未瞧见沈鸢脸上的异样,她喜笑颜开。

“虞老太医说,若是公子能撑到冬至,日后就都无虞了。”

沈鸢咽下喉咙的哽咽,红着双目道:“……真的?”

松苓还当她是喜极而泣,忙笑着拿帕子为沈鸢抹泪。

“这是好事,少夫人怎么还哭上了?老夫人已经差人套车,想去寺里还愿。”

沈鸢反手握紧松苓:“虞老太医可还说什么了,他打算在京中住多久?”

松苓苦恼:“这……我就不知了,虞老太医是太子殿下请来的,若是殿下开口,虞老太医应该会在汴京久住。”

沈鸢心口骤沉,脸色苍白。

松苓自言自语:“不过公子这病是娘胎里带出来的,虞老太医也只有三成的把握。”

沈鸢强颜欢笑:“三成足够了,先前那些太医,都说治不好。”

松苓换上笑颜:“我也是这样想的,说来这事还是多亏了太子殿下,若不是他请来虞老太医,公子只怕真的药石无医了。”

沈鸢如今哪里还能听见谢清鹤三字,她竭力压下心口的慌张。

“松苓,母亲如今在何处?你替我跑一趟,就说、就说……罢了,我亲自去找母亲。”

她身上还披着苏亦瑾的狐裘,狐裘长长拖地,沈鸢差点被绊倒。

松苓忙不迭伸手扶住:“少夫人,你怎么还未更衣?这袍子湿哒哒的,可不能再穿着了。”

言毕,手脚麻利为沈鸢更衣。

罗绮穿林,衣裙翩跹。

沈鸢一路穿花扶柳,行至正房,正好瞧见苏夫人笑着从正房走出。

遥遥瞧见沈鸢,苏夫人眼角带笑,上前迎人。

“这不正是巧了吗?我正想让人去寻你呢。”

苏夫人挽着沈鸢入屋,眼睛弯弯,“虞老太医的话你可听见了?虽说还得到冬至才知好歹,可总归还有盼头。”

苏夫人低声念了声佛,“这真是上天垂怜,没让我儿白白误了性命。刚刚宫里还来人了,说是想要你……”

沈鸢猛地站起,难以置信。

苏夫人唬了一跳,拉着沈鸢坐下:“你这孩子今日是怎么了,平日也不见你这样咋咋呼呼,可是近来累着了?”

沈鸢颤着声音道:“我、不是……”她着急忙慌,“我不认识宫里那些贵人,他们找我做什么?”

苏夫人柔声细语:“净云大师每年这会都会在坤宁宫讲经,皇后娘娘心善,会请城中的世家夫人一道过去听经,也算是为家里人祈福。”

沈鸢愕然:“往年都会有?”

苏夫人颔首:“以前都是我去,想来是今岁有了你,所以皇后娘娘才宣你入宫。放心,皇后娘娘为人心善,不是那些好折磨人的。”

苏夫人轻声叮嘱,“我们家虽不喜招惹是非,可若是有人敢欺负你,说些不中听的话,你只管回来告诉我,我定不会轻饶。”

沈鸢欲言又止:“宫里……只有皇后吗?”

苏夫人噗嗤一声笑出来:“你这孩子今日是怎么了,净说些母亲听不懂的话。宫里除了皇后,当然还有陛下和太子殿下。”

沈鸢脸色泛白。

苏夫人:“不过往年听经,宫里只有皇后娘娘一人,不会碰到旁的贵人。”

沈鸢紧绷的身影渐渐舒展,又暗道自己真是杯弓蛇影。

宫里那么大,总不会那么巧,会和谢清鹤碰上。

苏夫人搂着沈鸢:“你刚刚说找我,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母亲,先前我问你的事,你可以别和亦瑾说吗?”

年少那事,她想亲自和苏亦瑾说。

苏夫人满脸堆笑:“就为这事?罢罢,你们小年轻的事我也不懂,都随你去。”

沈鸢望向苏夫人的陪房嬷嬷。

苏夫人乐不可支:“放心,他们都是跟着我多年的老人了,定不会乱嚼舌根的。”

沈鸢笑颜初绽放:“多谢母亲。”

苏夫人鬓间的红翡滴珠凤头金步摇轻晃,她掩唇莞尔:“明日去宫里,可要我让家里的老妈妈跟着你去?你们小孩子家家的,没经过事,害怕也是正常。”

沈鸢沉吟片刻:“有松苓跟着,应当是无碍的。”

苏夫人点点头:“若有什么事,只管让人往家里递信,坤宁宫那我都打点好了。”

话落,苏夫人又让嬷嬷送来一只锦匣,匣内满满当当都是荷包,装的都是金锞子和碎银。

那金锞子是用金子溶成的,有五福临门的,也有仙鹤过海,都是取的好意头。

“这些银子你拿着赏人,别急着推拒,这赏银也是有讲究的。多了显得巴结,少了又显得寒酸,这些荷包我都给你分好的,遇见什么人就送什么颜色的荷包。”

苏夫人循循善诱,口传手授。

怕沈鸢紧张,又补上一句。

“你是个好孩子,懂规矩,礼节自然不会出错,我也不过是白叮嘱你。”

苏夫人说了半日,口干舌燥。

她接过婢女沏好的太平猴魁,轻抿两口,仍是不放心。

“还有一事,皇后娘娘偏爱牡丹,对牡丹情有独钟,坤宁宫上下也都是牡丹花样式。你记着点,莫要犯了忌讳。”

细枝末节的小事,苏夫人也会细细和沈鸢说明,“明日同去的还有几家是和我们家交好的,若真遇上事,也可找他们。”

沈鸢忍俊不禁:“母亲,我不过是白日去听经,要不是住宫里不回来了。”

苏夫人捏住她脸颊:“好没良心的话,母亲这还不是担心你?明早你出门,我让亦瑾陪着你一道去。罢了,我也跟着去,省得你一人,孤零零的。”

话音刚落,满堂奴仆婆子都笑出来。

嬷嬷笑得前仰后合:“不知道的还以为少夫人是出远门了,夫人这样紧张,不像是送少夫人出门,倒像是送小孩子上学堂。”

苏夫人笑笑:“你这老货,还真

是狗嘴吐不出象牙出来。我不单送小鸢入宫,还想着去接她回府。”

沈鸢心中的郁结一扫而空,也跟着弯唇。

外面还下着雨,雨声淅淅沥沥。

松苓提着玻璃绣球灯,细碎光影洒落在沈鸢脚边:“少夫人明日入宫的宫裙也备好了,是夫人亲自过目的,定不会出错。”

苏夫人事事为沈鸢考虑周全,松苓掌不住笑道,“倒显得我无所事事了。”

云影横窗,长廊树影绰绰。

沈鸢转首凝眸:“苏亦瑾……还没回房吗?”

松苓言笑晏晏:“听南烛说,公子还在书房和老爷议事,想来也快回来了。”

她揶揄,“少夫人往日都不曾过问公子的行踪,怎么今日问了这么多遍?”

沈鸢推搡她一下:“就你多嘴。”

明日入宫听经的事她还未和沈殊提起,想了想,沈鸢还是打发松苓出去找个人去沈府传话。

“你找个机灵点的,让姐姐不必担心,宫中诸事母亲都同我讲过了。左右也就这半个月的事,若姐姐有事,让人递话到二门,或是找苏亦瑾,他……他是可信的。”

松苓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几分。

沈鸢脸红耳热,推着她走下台阶:“站在这里做甚,还不快去,难不成还要我请你不成?“

松苓笑着应了一声,提裙飞快往外跑:“那少夫人在此地等我,我去去就回。”

她得赶在沈府落钥前将信递到沈殊手上。

二门有她相熟的人,一来一回,也会半盏茶的功夫。

春风拂过,沈鸢手中的玻璃绣球灯忽的暗下。

她立在芙蓉花后,倏尔瞥见脚边慢吞吞爬过的一只甲壳虫。

沈鸢好奇往后退开半步,她俯身蹲在芙蓉花后,又摘下一片叶子逗弄脚边的虫子。

夜雨朦胧,徐徐雨声如珍珠落盘。

园中忽然传来南烛的笑声。

“这就是书里说的天无绝人之路,好人有好报。我就说公子这样乐善好施的人,定是福泽深厚的。”

苏亦瑾轻笑:“油嘴滑舌。”

南烛不服,反唇相讥。

“哪有,公子本来就是大善人,要不然当年遇上山匪,你也不会想着为少夫人挡刀,还背她下山。公子,我回去想了想,还是觉得这事你不必瞒着少夫人的……”

“南烛。”

苏亦瑾唇角的笑意悉数敛去,他沉下脸,难得的疾言厉色。

这还是沈鸢第一次看见苏亦瑾发火。

乌云浊雾,雾霭蒙蒙。

庭院落针可闻,苏亦瑾冰冷的声音一字字清晰传入沈鸢耳中。

“我说过我不想再提这事。”

“再提半个字,你日后就不必留在我身边了。”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日后我的事,也不劳殿下费……

第二十八章

细雨绵绵,如烟似雾。

松苓款步提裙,一手撑伞,步履匆匆穿过庭院。

她踮着脚左右张望,眼中笑意骤浅。

“……少夫人,少夫人?”

细细柔柔的声音在院中响起,等了片刻,始终不曾听到沈鸢的声音。

松苓疑惑转首,小声嘟哝:“人呢,怎么不见了,难不成是先回去了?”

她提裙踩上青石台阶,余光瞥见芙蓉花后的一抹黑影,松苓吓得惊呼出声,捂着心口往后退开两三步。

待看清地上蹲着的是沈鸢而不是鬼时,松苓惊魂未定。

她忙忙搀扶沈鸢起身:“地上凉,好端端的,少夫人蹲在这里做什么?没的让人心急。”

雨珠从廊下飘落,沾湿沈鸢的衣襟。

松苓伸手拂去湿意,忧心忡忡:“少夫人,少夫人?你别吓我,总不会是撞客了罢?”

松苓欲哭无泪,急得跺脚,“怎么成这样了?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吗?”

她离开前,沈鸢还有说有笑的,哪里是如今魂不守舍的模样。

双足麻木僵硬,冷意侵肤入骨。

沈鸢往前趔趄,差点一头跌落在松苓身上。

松苓大惊失色,忙拿手背去贴沈鸢的额头:“少夫人,你说句话好不好?我去找太医,去找公子……”

许是“公子”两字拨动沈鸢的心弦,她伸手握住松苓手腕。

沈鸢嗓子喑哑,字字泣血:“别去,别去……找他。”

泪水顺着沈鸢眼角往下滚落,她红着眼睛,强颜欢笑。

“我没事,你别去找、找他。”

泣不成声。

沈鸢双手握唇,眼中泪意汹涌。

她好容易寻到自己真正的救命恩人,可惜苏亦瑾对此事却避之不及,连提起都不愿南烛提起。

沈鸢双眼泛红,满腔泪意落在手中的丝帕。

心口酸涩涌现。

松苓忧心忡忡:“少夫人这是遇上事了,还是说哪个狗胆包天的在少夫人面前嚼舌根?待我把他找出来,非给他教训不可。”

“没有谁,没有谁给我气受。”

沈鸢唇角挽起几分苦涩,“我就是突然想起以前的事了。”

松苓对沈鸢过去的十年一无所知,只能斟酌着道:“少夫人这是……想起李妈妈了?待来日少夫人得空,我陪少夫人去给李妈妈上香。”

沈鸢哭得说不出话,怔怔点头:“……好。”

双足发麻,沈鸢走得并不快。

她扶着松苓的手,一步一步慢慢往前走。

廊下光影昏暗,伸手不见五指。

不远处的暖阁却是灯火照明,处处点灯。

沈鸢立在廊庑下,抬眸朝前张望,她眼中尚有泪珠闪烁。

松苓心急如焚:“少夫人,真的不要紧吗?”

沈鸢摇摇头。

她忽的想起苏夫人提过苏亦瑾的旧伤,那道狰狞疤痕在苏亦瑾身上残留了十年,也纠缠了他十年。

苏亦瑾不乐意提起那段惨痛的过往,也是情理之中。

调息数瞬,沈鸢双眼渐渐清明,只是眉眼的泛红是如何也掩饰不住的。

沈鸢瞥了松苓一眼,松苓心领神会,扶着沈鸢在抱厦坐下,又让人端来沐盆伺候沈鸢净面。

腕间的绞丝银镯褪在丝帕上,沈鸢目光悠悠落在自己白净如雪的腕骨。

眼前又一次晃过那年少年抓着自己的手。

泪睫再次滚落泪珠,沈鸢缓慢呼出胸腔的一口浊气:“今日之事,不许同旁人说起。”

松苓自然而然挽起沈鸢的衣袂,点头:“少夫人不说,我也是知道的。”

她原是沈家的家生子,从小又是跟着沈殊长大,若是那起子爱嚼舌根的,早让人赶出府了。

庭院深深,放眼望去只有蒙蒙雨声。

转过上房,苏亦瑾还未歇息。

他手上捧着医书,眼见沈鸢淋透了半面衣裙,皱眉上前。

“怎么又淋雨了?”

手臂搭上沈鸢,苏亦瑾双眉皱得更紧,“你手怎么这么凉?”

沈鸢不单手凉,面色也谈不上好。

苏亦瑾命人去取姜汤,又想着让人拿了他的帖子去请太医。

“若是身子不适,明日就别入宫了,母亲那我去说……”

话犹未了,沈鸢忽的伸手,反手握住苏亦瑾。

攥着他手腕的手指骨节泛白,根根分明。

“我……”

沈鸢深吸口气,强忍着胸腔的酸楚,“我可能会在这里待久些,先前你说的和离……”

苏亦瑾虽不愿提起过往,可她终究不是忘恩负义之辈。旁的她帮不上,可照看苏亦瑾,她还是会的。

苏亦瑾一怔,而后弯唇笑。

“你想待多久都可以,不必有顾虑。”

瞥见沈鸢眼尾的泪意,苏亦瑾欲言又止,“你白日要找我说的,就是这事?”

沈鸢迟疑着点头:“嗯。”

她刚哭过,嗓音还是哑的,一听便知。

沈鸢甚少有失态的时候,除了那会看见那张替心上人求的秋桂笺。

苏亦瑾眼眸轻动,不再多言。

一夜无话。

……

翌日起身,苏夫人果然亲自送沈鸢出门,刚套上车,就见二门的奴仆匆忙跑来,手上提着一个攒盒。

说是沈大姑娘打发人给沈鸢送来的。

打开一看,果真还是满满当当一匣子的银子。

沈殊向来相信有钱能使

鬼推磨,每每给沈鸢送东西,也多是金子银票。

不管沈鸢如何劝拒,沈殊都不管不顾,照送不误。

苏夫人忍俊不禁:“沈大姑娘还真是疼你这个妹妹。”

沈鸢无奈,细细叮嘱奴仆两句,让带话给沈殊,劝她不必担心。

马车穿过长街,入了宫门又换成轿子。

宫殿巍峨,青松抚檐。

早有宫人垂手侍立在廊庑下,笑着上前,迎沈鸢等一众夫人入殿。

又朝跟着的奴仆婢女道:“还请各位留步。”

皇后喜静,不喜人多。

各家夫人的婢女都被留在坤宁宫外,松苓忐忑不安:“少夫人。”

沈鸢回以一笑:“莫怕,这事母亲昨夜也同我说过,你安心在外面等着就是了。”

言毕,又随着宫人入殿。

满宫乌泱泱跪落大片,沈鸢随众人跪在蒲团上,安心听着净云大师念经。

日落西山,众鸟回林。

缠枝牡丹翠叶熏炉点着檀香,青烟如雾,氤氲升至半空。

沈鸢不安的心在一道道木鱼声中逐渐抚平。

随着众夫人从坤宁宫退出,忽见一个穿金戴银的宫人朝自己走来:“这位是苏少夫人罢,娘娘有请。”

沈鸢狐疑,从袖中掏出荷包塞在宫人手中:“敢问姑姑一声,娘娘找我是何事?”

荷包的份量不轻,宫人在手中掂了掂,笑着收下:“想是皇后娘娘不曾见过苏少夫人,好奇,想要见见。苏少夫人放心,已经派人去苏家传过话。”

闻得苏亦瑾和苏夫人都知晓此事,沈鸢稍稍定下心神。

偏殿金碧辉煌,锦绣满目。

横梁上悬着两盏掐丝珐琅牡丹花纹灯笼,底下一溜八张椅上,都设着青缎牡丹靠背。

沈鸢屈膝福身:“见过皇后娘娘。”

她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色彩绣宝相花纹平素绡锦裙,鬓间缀着珠翠。纤腰袅娜,腮若新荔。

皇后笑得温柔:“起身罢,不必多礼。”

宫人送上热茶糕点,又悄声退下。

虹豆红釉牡丹盘中点缀着三块广寒糕,糕点软糯香甜,上面还洒着细碎的桂花。

皇后眉眼弯弯:“这是我宫里的小厨房做的,你尝尝如何?”

沈鸢捻起一块细嚼半口,笑着道:“娘娘宫里的,自然是好的。”

皇后鬓间挽着朝阳五凤牡丹珠钗,她倚着明黄迎枕,唇角噙一抹浅浅笑意。

“是么,清鹤也喜欢这广寒糕,每每来我宫里,我都会备上一盒。”

沈鸢口中的广寒糕咽也不是,吐出来也不是。

如鲠在喉。

香甜的桂花蜜哽在喉咙,难以下咽。

她怔怔扬起双眸。

上首的女子一身华贵宫装,慵懒倚着烛光坐着,遍身珠翠,美不胜收。

沈鸢强压下心中的翻江倒海,浅浅一笑,并不接话。

皇后慢条斯理扶着榻上扶手的牡丹花纹,凤眸半眯。

她笑着望向身后垂手侍立的宫人。

“听闻苏少夫人写得一手好字,去取笔墨来。”

宫人福身应了声,又好奇:“可要备下羊脑笺和墨金?”

羊脑笺和墨金难得,往日只用在抄写佛经。

皇后眼中笑意浓郁。

“经书就不必送过来了,苏少夫人不怕玷污,我还怕呢,去取《女戒》来罢。”

这话简直是指名道姓。

沈鸢再也坐不住,起身告罪。

她朝皇后盈盈一拜:“妾身惶恐,不知做错何事得罪了娘娘?”

殿中悄然无声,宫人眼观鼻鼻观心,明明没有人盯着自己,可沈鸢仍觉得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有无数道。

满腹不安落在手心攥紧的丝帕上,沈鸢胆战心惊,如履薄冰。

偏殿杳无声息,香炉点着牡丹花香。

春日暖阳,沈鸢掌心却沁出薄薄的一层冷汗。

良久。

皇后起身,扶着宫人的手慢慢踱步至沈鸢身前。

锦裙上绣着的牡丹花团锦簇,在沈鸢眼前一扫而过。

“苏少夫人说笑了,你并未得罪过我。只是你如今既已嫁入苏家,就该安分守己。”

沈鸢遽然扬首,下意识想要为自己辩解。

皇后泰然自若,她眼眸平静如春水,唇边挂上的笑意恰到好处,一如既往的温柔,令人如沐春风。

可说出的话,却似寒冬利刃,尖锐刺耳。

“苏少夫人是想说我误会了你,还是觉得我说话难听?若是没有真凭实据,我也不敢相信,沈家竟会教出这样不知廉耻的女儿。”

沈鸢伏地叩首,满目震惊:“娘娘明察,我并未……”

“你并未什么?”

皇后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难不成当日在渡口拦住太子的人,不是你?你嫌贫爱富,不想嫁给苏家,就想着攀附太子……”

沈鸢瞪圆双目:“娘娘,我当时逃婚是事出有因,并无攀附殿下之意。在渡口遇见殿下是偶然,我当时并不知殿下会经过那里。”

皇后冷笑一声:“你以为我会信?我在宫里这么久,什么样的人没见过。若你今日坦然认错,我倒还能高看你一眼。”

沈鸢不甘心,沉声道:“我从未想过攀附太子殿下,何来认错一说?”

皇后深深凝望着沈鸢,而后粲然一笑。

“派人去趟苏府,就说我同苏少夫人相谈甚欢,今夜留她在宫中、让他们不必等。”

金砖地板僵硬冰冷,沈鸢双膝跪得红肿,她难以置信抬起头:“娘娘,我……”

皇后面不改色:“苏少夫人既不知自己错在何处,不如就将《女戒》抄上百遍。”

话落,抬步施施然往外走。

偏殿落针可闻,宫人搬来竹案,搁在沈鸢眼前,她面无表情:“苏少夫人,请。”

香案上的铜镀金四象驮八方转牡丹花钟连着敲了数下,宫人皮笑肉不笑。

“天色不早,各家夫人明早还会入宫听经,苏少夫人也不想他们看见你在此处受罚,丢尽苏家的颜面罢?”

沈鸢冷声:“我没做的事,我为何要认?”

宫人冷嘲热讽:“苏少夫人,这里是坤宁宫,皇后娘娘说有,那就是有。”

沈鸢反唇相讥:“皇后娘娘身份尊贵,难不成就能平白无故污人清白吗?”

宫人笑而不语,扬长而去:“娘娘说了,苏少夫人何时抄完,何时回去。苏少夫人这般聪明,想必也不想家里人为你担惊受怕。”

沈鸢怒不可遏:“你——”

殿中点着烛火,明黄光影照在沈鸢脚下,如熊熊燃烧的烈火,要将她吞噬干净。

沈鸢无力跌坐在地。

宫人说话刺耳难听,却有一句话不曾说错。

她确实不想让苏亦瑾为自己忧心。

皓月当空,云影掠过。

春寒料峭,窗外风声飒飒,吹皱满池春水。

饥肠辘辘,口干舌燥,沈鸢手腕酸得厉害,她扶案而起,拖着繁重的宫裙一步步往外走。

在地上坐久了,沈鸢双足发麻,差点趔趄摔倒在地。

廊下宫人手持珐琅戳灯,眼见沈鸢转过缂丝屏风,唬了一跳,忙忙上前拦住人。

“苏少夫人,娘娘有令,不许你离开坤宁宫半步。”

连着一个多时辰滴水未进,沈鸢喉咙干哑:“除了这话,娘娘还说过别的吗?”

宫人细细思忖片刻,摇头:“没有了。”

沈鸢揉着眉心:“茶水没了,你再沏壶热的送来。”

宫人为难:“这……”

沈鸢沉下脸:“是你刚刚说的,皇后娘娘只说不让我离开坤宁宫,并未说过我不能喝水。”

宫人点头:“确实如此。”

她胡搅蛮缠,“可娘娘也并未说过让奴婢给苏少夫人送茶水,娘娘不曾吩咐过的事,奴婢不敢自作主张,还请苏少夫人莫要为难奴婢。”

“那若是我的吩咐呢?”

廊下忽的传来淡漠阴沉的一声,谢清鹤身穿墨色彩绣狮子纹妆花缎长袍,半张脸落在昏暗处,晦暗不明。

长身玉立,谢清鹤一只手负在身后,面若冰霜。

廊庑下宫人齐齐跪了满地,有眼尖的太监瞧见,忙忙转身奔向夜色,朝皇后的寝殿送信。

宫人战战兢

兢:“殿下、殿下怎么来了?”

谢清鹤是赶在宫门落钥前入宫的,他一身风尘仆仆,披星戴月。

谢清鹤的目光并未落在宫人脸上,而是抬眸望向沈鸢,他冷声:“过来。”

沈鸢还未答话,谢清鹤忽的往前一步,不由分说将她拉出门。

宫人面面相觑,无人敢上前阻拦。

“殿下、殿下……”

沈鸢猝不及防,整个人差点失足朝前栽去。

她虽不愿意留在坤宁宫,却也不愿意跟着谢清鹤走。

一路跌跌撞撞,沈鸢手腕被拽疼,她惊慌失措:“殿下,你放开我……”

谢清鹤忽的刹住脚步。

沈鸢一个不妨,直直撞在谢清鹤后背。

她捂着额头往后退开两三步,恨不得离谢清鹤八百里远。

谢清鹤眉心皱起。

宛若绸缎光滑的月光横亘在他们两人之间,春风吹过,树影参差。

沈鸢凝眉,斟酌着开口:“皇后娘娘知道那夜在渡口的事,她应该是误会了,以为我是想、我是想攀附你才悔婚的。”

“攀附“两字在沈鸢唇间辗转许久,终说出口。

这两字于她而言无异于构陷栽赃。

知道谢清鹤是太子后,沈鸢哪里还敢肖想,她那会想的最多的,不过是离开沈家,离开汴京。

不做沈父巴结高官的垫脚石。

沈鸢朝谢清鹤福身行了一礼:“我知道自己人微言轻,还请殿下和娘娘说清,我从无攀附……”

“她说错了吗?”

月光明朗,风动林梢。

沈鸢话到唇边,又悉数咽下。

她目瞪口呆,一双琥珀眼眸瞪圆,差点以为自己听错。

沈鸢红唇嗫嚅,喃喃自语:“……什、什么?”

她声音极轻,如烟雾虚无缥缈,随风而逝。

谢清鹤面容依旧,那双如墨眼眸罩着无尽的夜色,谢清鹤声音缓缓,不紧不慢。

指间的青玉扳指转动半周,谢清鹤眸色平静:“她说的也没错。”

沈鸢往后趔趄半步,扬声为自己正名:“我何时想攀附过你?”

她从山脚下救回谢清鹤时,还以为他真的是书生。

沈鸢双眼泛红,泪珠在眼眶中打转,她哽咽着出声:“殿下怕不是忘了,你从未告知过我你的身份。”

“可你后来不是知道了吗?”

谢清鹤泰然自若,他一只手负在背后,一步一步朝沈鸢逼近。

“沈鸢,若不是知道我是太子,你会求着我帮你和苏家退亲吗?”

谢清鹤步步紧逼,言之凿凿,“这不是攀附,还能是什么?”

清凌凌的月光中,万物似蒙上一层朦胧的薄纱,看不清摸不透。

沈鸢身前起伏不定,险些背过气去。

“我、我救过你。”

沈鸢艰难启齿,泪水顺着眼角往下滑落,她双眼通红,泣不成声。

“谢清鹤,我救过你的。”

那夜在渡口,若不是走投无路,若不是万念俱灰,她也不会抛下礼义廉耻,向谢清鹤求助。

她以为自己总归救过谢清鹤一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不想落在谢清鹤眼中,却是她攀附权贵的罪证。

沈鸢用力抹去眼角的泪水,忽的转身往后走。

“你还想去哪里?”

谢清鹤不悦,一把拽住沈鸢的手腕,黑眸阴森冷冽。

“殿下既然觉得我是攀附权贵之辈,就该离我远远才是,何必又来找我?”

谢清鹤眸色阴郁:“你是在怪我多管闲事?”

换作往日,沈鸢定没有这样的胆量和谢清鹤叫嚣。

可她莫名其妙被皇后扣在坤宁宫抄了半日的《女戒》,还被扣上不知廉耻、不守妇道的罪名。

沈鸢满腔委屈无处可诉,她再也撑不住,用力甩开谢清鹤的手。

“难道不是吗?”

沈鸢低声哽咽,大颗大颗泪水从眼中滚落,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沈鸢满脸淌着泪水,一双浅色眸子水雾氤氲,目光所及,只有谢清鹤模糊的一道身影。

她哑着嗓子,撕心裂肺痛斥。

“若不是殿下多此一举,兴许熬过这些天,皇后就想不起我了。我和殿下本就不是一路人……”

桥归桥路归路,才是最好的结果。

谢清鹤冷下声呵斥:“沈鸢,适可而止。”

“我难道有说错吗?”

沈鸢唇角染上几分苦涩,她往后退开两步,泪如雨下。

“我同殿下说过的,不想再同你有任何瓜葛。以前的事就当没发生过……”

“……没发生过?”

谢清鹤上前,颀长黑影笼罩在沈鸢身上,如影随形,“你想当什么没发生过?”

沈鸢小声抽噎,泪流不止:“什么都没有,就当那日我从未救过你,从未……从未见过你。”

泪水模糊了沈鸢双眼,她竭力咽下喉咙的酸涩委屈。

“日后我的事,也不劳殿下费心。”沈鸢决绝。

云影斜窗,苍苔浓淡。

乌云挡住一方亮白的弯月,光影渐暗。

谢清鹤立在树影下,轮廓不明。

“沈、鸢。”

他单手掐住沈鸢的下颌,一字一顿,“你别不知好歹。”

气息渐渐不畅,沈鸢一张脸涨得通红,是憋气憋的。

五指拼命掰开谢清鹤紧扣自己喉咙的手指,沈鸢差点喘不上气。

她张唇,艰涩从喉咙中吐出数个字。

“……殿下就当、就当我是罢。”

若是能就此和谢清鹤摆脱干系最好,也省得他日后发现自己当初是认错了人,连累苏亦瑾。

眼前青雾凝聚,沈鸢双足发软无力,她渐渐站不稳身子。

大片大片的青紫色在沈鸢眼前掠过。

树荫满地,苍苔露冷。

她看见树上悬着的彩绦,看见谢清鹤轻轻勾起的唇角。

耳边风声阵阵,沈鸢心神涣散,恍惚间,好似听见谢清鹤很轻很轻的一声轻哂。

“你最好是。”

他倏地松开手,沈鸢站立不稳,连连往后跌去三四步。

她捂着心口咳嗽,怕谢清鹤上前,又往后退开一点。

脚下青土松软,不知踩到什么,沈鸢身子突然朝后仰去。

她惊慌失措往前倾,下意识想要抓住什么。

可惜还是慢了一步。

谢清鹤那抹衣袂从指尖滑过,沈鸢瞪大双眼,整个人直挺挺跌落在湖中。

“扑通”一声响,水花四溅。

三月的天,湖水还是冷的。

湖水从四面八方朝沈鸢涌去,争先恐后窜入她口鼻。

沈鸢双手拼命朝前拨开,一声“救命”尚未溢出喉咙,又再次被湖水包拢。

“救、救命。”

冷意和恐惧如黑影将沈鸢层层包裹,她被裹挟在其中,动弹不得。

身上繁重的锦裙沾上湖水,沉甸甸压在沈鸢身上,如湖底深处的礁石,一点一点将她往深处拽去。

沈鸢一次又一次拼命朝上伸手,又一次次被拽入深渊。

“救命、救命。”

咕噜噜的水声伴随着沈鸢的求救声,她声音越来越轻,伸出湖面的手臂也一次比一次低。

终于,沈鸢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湖面涟漪渐起,沈鸢逐渐拨不开水面,只能竭尽全力朝上挣扎,一张脸缓慢垂入湖中。

在水中上下沉浮。

身子一点点下坠、下坠。

湖水漫过她惨无血色的双唇,漫过她的鼻翼。

而后,是她的双眼。

湖水摇曳晃动,波光粼粼。

沈鸢看见谢清鹤站在岸上。

夜色朦胧,氤氲在他身后。

他就那样静静看着自己,从始至终,谢清鹤连眼皮都不曾动过半分。

任由湖水将沈鸢埋没。

湖面再次恢复平静,再也看不见沈鸢的半片衣角。

崔武从暗处走出,不可思议:“殿下,苏少夫人她……”

谢清鹤漫不经心朝他投去一眼。

崔武立刻噤声,垂首低眼,“是我多嘴了。”

“还有一事。”

崔武觑着谢清鹤的脸色,小心翼翼道。

“苏公子在宫门口求见。”

“……说是、说是要见苏少夫人。”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移情别恋

第二十九章

苍苔露冷,月色冷清。

宫门口。

南烛提着羊角宫灯,他脸上堆着笑,又往宫门前的小太监手中塞了一把碎银。

“劳烦公公再通融一下,就当行个方便了。”

八宝香车前悬着两盏象牙雕云鹤纹海棠式灯笼,光影绰约。

小太监半眯着眼睛,目光徐徐在那灯笼上贴着的“苏”字上掠过,而后咧嘴一笑。

掐着尖细的嗓子道:“原来是苏公子。”

碎银往袖中塞去,小太监左右为难,“苏公子是为苏少夫人来的罢?可苏少夫人今夜留宿在皇后娘娘宫中,奴才再能耐,也不可能往娘娘宫中寻人。”

南烛暗暗在心底轻啐一声,脸上却仍是不动声色:“旁人未必有这样的能耐,公公却一定可以的。”

说着,又往太监手中塞了一对金锞子。

小太监乐呵乐呵,捏着金锞子往空中抛了一抛。

“罢罢,既然是苏公子所托,小的就算是拼了这条命,也要帮苏公子将话递进去。”

南烛喜笑颜开,待小太监走远,脸上的笑荡然无存。

他甩甩袖子,转身往马车走。

遥遥瞧见挽起车帘的苏亦瑾,南烛三步并作两步,一路小跑至车前。

“公子怎么出来了,外面风大,快进去。”

南烛双手拢在袖中,隔着车窗回话,嘀嘀咕咕。

“那小太监银子倒是收得痛快,就不知话能不能帮公子带到。”

苏亦瑾掩唇,轻咳两三声。

南烛着急忙慌,扒着车窗道:“公子,不然我们还是先回府罢。若是夫人和老夫人知道,定给我一顿板子吃。”

南烛挠挠头,不解,“且少夫人是被皇后娘娘留在宫里的,公子也不可能这会闯入后宫。”

风声鹤唳,苏亦瑾端坐在车中,一张脸因着刚刚的咳嗽有几分泛红。

可薄唇还是半点血色也无。

孱弱消瘦的身影映在烛光中,苏亦瑾眉心渐笼:“再等等。”

若是那太监往里递不了话,那他就再想想别的法子。

南烛无可奈何,只能伸长脖子往里张望。

……

坤宁宫烛火通明,亮如白昼。

一众宫人如燕翅般垂手侍立在皇后身后,她一头柔顺的长发披散在肩上,任由宫人伏跪在脚凳上,为自己捏肩捶腿。

有宫人步履匆匆,穿过缂丝牡丹屏风,低声在皇后耳边低语两句。

皇后凤眸微张,眉眼难掩雀跃:“……当真?”

纤纤素手往上抬起,殿中宫人心领神会,悄无声息欠身退下,徒留皇后的心腹在旁。

明鸾牡丹铜镜映出皇后一张姣好的面容,她唇角挽起几分笑。

“当真是随了他父皇。”

皇帝这辈子栽在女子身上,谢清鹤瞧着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宫人搀扶着皇后起身,往贵妃榻走去,她忧心忡忡:“娘娘,殿下既是对苏少夫人一往情深,又怎会见死不救?”

皇后慢条斯理:“可有听见他们说了什么吗?”

宫人摇头:“崔武守着,我们的人怕被发现,不敢离得太近,只远远跟着,瞧着两人似是大吵一架。”

她双眉紧皱,百思不得其解,“御湖离坤宁宫只有百来步,殿下此举……会不会是故意的?还是他当真对苏少夫人无意?”

倘若真的在意,又怎会眼睁睁看着沈鸢命丧御湖?

皇后眼中浮现淡淡笑意:“若真是无意,他又怎会大发雷霆?我这个儿子向来喜怒不形于色,连我这个做母后的,也看不穿他的心思。”

皇后笑了又笑,“沈鸢还当真有能耐,竟能让他大动干戈。罢了,苏少夫人如今如何了?”

宫人福身:“殿下请了太医去东宫,瞧着性命应当无碍。”

皇后温温柔柔:“既是性命无碍,那就无妨。我听说苏亦瑾还在宫门口?”

宫人:“是。”

皇后沉吟片刻:“苏家根基深厚,又是世代为官,朝中能臣也多是苏尚书的门生。他既愿意等,那就让他等着。”

宫人不怀好意弯唇:“苏少夫人坠湖一事,娘娘不想让苏公子知道吗?”

“时候未到。”

赤金翡翠牡丹护甲摘下,皇后意味深长笑道,“再等等。”

更深露重,万物无声。

东宫杳无声息,半点光影也无。

层层青纱帐慢后,沈鸢浑浑噩噩,双手双足如被湖中水草沉沉拽住,她动弹不得,只能拼命朝上游动。

“救命、救——”

一道惊呼乍然从喉咙破口而出,沈鸢猛地从梦中惊醒。

惊魂未定,气息不匀。

沈鸢一手捂着心口,鬓角湿透,分不清是冷汗还是泪珠。

是梦,原来是梦。

沈鸢无声笑笑,似是劫后余生,虚惊一场。

她一只手挽起帐幔,正疑惑今日屋内怎的半点光影也无,倏尔,一人先一步挽起帘子。

沈鸢眼角带笑,不知是在梦中哭惨了,她此刻嗓子沙哑,好容易才发出一点动静。

“松苓,我有点渴,你……”

一语未落,沈鸢怔怔跌坐在榻上,满目惊恐。

帐外站着一人。

谢清鹤眉目清冽,那张棱角分明的脸隐在阴影中,晦暗不明。

这张脸沈鸢早就见过千万遍,可没有一次这么害怕。

噩梦成真。

沈鸢先时的侥幸落了空,她惊慌失措往后退去,而后又往前推开谢清鹤,挣扎着下榻跑开。

身子刚遭大难,且沈鸢又连着半日颗米未进,哪里还有力气走得动。

双膝一软,沈鸢整个人跌跪在谢清鹤脚边。

她气喘吁吁,如临大敌。

白净的一张娇靥找不到丁点血色,沈鸢惶恐不安,她僵硬着扬起双眸。

夜色悄然,平静无波。

沈鸢猝不及防对上谢清鹤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

她惊呼一声,猛地往后退,差点一头磕在身后的黑漆嵌螺钿高几上。

眼前的那双墨色眼眸如无底深渊,沈鸢又一次想起自己在湖水中挣扎无果的痛苦无助。

她当时真的以为自己死了。

一次又一次拼命往上挣扎,换来的只有徒劳无功。

彼时谢清鹤就站在柳树下。

杨柳垂金,万籁俱寂。

他静静看着在湖水中挣扎的沈鸢,听着她一声又一声的呼救。

无动于衷。

夜色冷清,宫中半点声音也无。

空中摇曳着松檀香的气息,谢清鹤俯身,单手挑起沈鸢半张脸。

大拇指在她脸上轻轻掠过,谢清鹤摸到一手的泪水。

他唇角上扬,神色慵懒:“怕什么?”

长指勾着沈鸢的泪水,谢清鹤声音悠悠,“还以为多有骨气,不过如此。”

沈鸢红着双眼:“你——”

身子虚弱,沈鸢嗓子干哑生涩,她转首侧目,几乎是咬牙切齿:“我并未求你救我。”

“……是么?”

谢清鹤的声音忽然冷了下去,如腊月寒风森冷可怖。

他五指往下,一点点拢住沈鸢的喉咙。

“你是想说,我多管闲事?”

这话是沈鸢原先指责谢清鹤的。

气息一点点变弱,沈鸢呼吸不畅,她双手在空中扑腾,“你、你放开我。”

拢着沈鸢喉咙的手指并未用力,只是沈鸢才遭大难,她忘不了自己差点在湖中溺水而亡,忘不了铺天盖地朝自己涌过来的湖水,忘不了濒临死亡的窒息绝望。

“我、我没有。”

喉咙如经过烈火烧灼,沈鸢艰难吐出几字,“我没有、没有。”

谢清鹤面无表情,忽的松开手。

沈鸢无力倚着高几滑落在地,她双手牢牢抱住自己的脖颈,似是怕谢清鹤再次朝自己下手。

谢清鹤冷淡瞥她一眼:“这两日你住在这里,等会我会让你婢女过来。”

沈鸢惊惧交加:“这里是……是哪里?”

谢清鹤唇角噙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东宫。”

沈鸢双目圆睁,一颗心惴惴不安:“我、我……”

她伏地,“我身子已无大碍,不敢继续叨扰殿下,且我明日还要去坤宁宫听经,留在东

宫,只怕会扰了殿下。”

外人眼中,沈鸢如今是苏家的少夫人。留宿坤宁宫尚且还能说得过去,若是让旁人知道她在东宫留宿,光是流言蜚语,沈鸢这辈子就都洗不清。

沈鸢身子晕乎乎,头重脚轻,手心滚烫焦灼。

她强撑着精神道,“殿下如今尚未娶亲,倘或让人知晓我在这里,于殿下也无益。”

沈鸢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她说得极慢,既怕一言不和,惹恼谢清鹤,又怕自己身子撑不住。

谢清鹤面色淡漠:“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沈鸢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可我……”

沈鸢咬着下唇,艰难开口。

她垂首,丝帕在手心紧攥成团,“我如今已经嫁人,住在东宫,于理不合。”

不止是她,只怕连苏亦瑾也会遭人耻笑。

谢清鹤定定望着沈鸢,眸色平静。

“所以呢?”

他淡声,“和我有关吗?”

沈鸢错愕:“你——”

她不知哪里来的胆量,忽而起身拼命往外跑。

谢清鹤伸出一只手,轻而易举提起沈鸢,往榻上摔去。

沈鸢不甘心,又一次翻身而起。

“苏亦瑾如今就在宫外。”

轻飘飘的一声,如冷水重重裹住沈鸢的四肢,她木讷扬起头。

“怎么会?皇后不是说已经派人去苏家……”

沈鸢脑子乱如麻,一会晃过皇后的脸,一会又是苏亦瑾担忧的双眸。

屋内并未掌灯,半点烛光也见不到。

沈鸢缓慢抬起眼,目光落在谢清鹤身上,她一只手攥住谢清鹤的衣袂。

泪水在眼中打转,沈鸢嗓音哽咽,泣不成声。

“殿下,我、我会留在东宫。”

手掌撑地,沈鸢身影摇摇欲坠,她颤巍巍起身,由着泪水砸落在自己手背。

“殿下可以帮我、帮我向苏公子……”

眼前一黑。

沈鸢忽然晕倒落地,再也没了意识。

东宫再次掌灯,廊下宫人提着羊角宫灯,行影匆匆。

殿中飘着浓浓的一股药味。

松苓半跪在榻边,泪如雨下。

药碗端在手中,却迟迟喂不进沈鸢口中。

松苓急得满头大汗,连少夫人也记不起来喊,只是胡乱唤着沈鸢“姑娘”。

从沈鸢步入坤宁宫后,松苓不曾再见过她一面。

后来听宫人说皇后留沈鸢在宫里留宿,松苓还喜笑颜开,以为沈鸢深得皇后的心意。

不想她再次见到自己的主子,却是这样奄奄一息的一人。

沈鸢病怏怏躺在榻上,身子滚烫,双腮染着不寻常的红晕。

“姑娘,你好歹喝一口。”

泪珠簌簌从眼角滚落,松苓低声啜泣,她拿手背抹去眼角的泪水,再次倾身上前。

半碗药几乎倒在沈鸢衣襟。

殿中烛光摇曳,红木嵌云石藤纹屏风落在光影中,衬得殿中金光满地。

谢清鹤转过屏风,甫一抬眸瞥见榻上的光景,脸色骤沉:“你往日就是这样伺候人的?”

松苓无暇顾及沈鸢为何会在东宫起了高热,她拖着双膝跪在谢清鹤身前,叠声告罪。

“殿下恕罪,姑娘……不对,是少夫人。少夫人先前生病,都是大姑娘照看的。”

谢清鹤眉心稍拢,将信将疑:“……沈大姑娘?”

松苓一噎,急急朝地上磕了三个响头,不敢有半点隐瞒。

“是,少夫人还未被送到乡下那会,都是跟着大姑娘住在一个院子。”

沈殊疼爱幼妹,对她有求必应。就连喂药这种小事,沈殊也从不假手于人,亲力亲为。

松苓欲言又止,踟蹰着道。

“少夫人不爱吃药,每每都是、都是大姑娘千万般哄着,才肯吃下一两口。”

那是身在锦绣堆中的沈鸢,后来沈鸢没了长姐的庇护,在乡下随便抓把草药都能凑合。

松苓小声抽噎,哭哭啼啼。

谢清鹤不动声色朝崔武看了一眼,崔武会意,躬身退出,往夜色走去。

松苓无可奈何:“殿下,少夫人不肯吃药,不然还是……”

谢清鹤淡淡:“给我。”

松苓瞠目结舌:“……什么?”

手上一空,那碗汤药落在谢清鹤手中。

松苓双目直直,不经意对上谢清鹤的视线,又飞快低下头,她伏首跪在地上,眼观鼻鼻观心。

汗流浃背。

殿中悄然无声,遥遥的,空中传来鼓楼的钟响。

钟声如金铜磬响,古朴沉重。

松苓悄声抬眸,层层青纱帐慢后,谢清鹤轮廓不明。

他一只手托着药碗:“沈鸢,张嘴。”

谢清鹤见过沈鸢吃药的样子,那会她蹲在柴房灶台前,捧着药碗一喝而尽,半点也不含糊。

明月高悬,尚未入夏,园中隐约传来一两记蝉声。

青绿古铜鼎紫檀木香案供着炉瓶三事,瓶中设有三两株红樱。

沈鸢双眉皱紧,口中呢喃,含糊不清,不知在念叨着什么。

她一张脸烧得滚烫灼热,汗珠打湿了鬓角,鬓云乱洒,白璧无瑕。

蛾眉高蹙,腮晕染红。

谢清鹤眸光低垂,他声音渐缓:“沈鸢,吃药。”

莲纹青花小碗递到沈鸢唇边,她却怎么也不肯张唇。

药汁顺着沈鸢的唇角滑落,苦涩的药味在屋中蔓延,渐渐掩过了松檀香。

烛光跃动在谢清鹤皱紧的眉宇间,耐心渐失,谢清鹤忽然用力攥住沈鸢的下颌。

拇指用力,轻而易举撬开沈鸢的唇齿。

半碗药水灌入沈鸢喉咙,呛得她连声咳嗽。

双手在空中胡乱挥打。

“哐当”一声脆响,药碗摔落在地,青瓷碎片四分五裂。

余下的半碗药汁几乎都倒在谢清鹤身上。

他一身竹青色锦袍深浅不一,狼狈不堪。

罪魁祸首无知无觉,沈鸢始终不曾醒来,晕乎乎倚在青缎迎枕上。

松苓大惊失色,拖着双足跪在贵妃榻前,叠声向沈鸢求情。

“殿殿殿……殿下,我家主子定不是有意的,求殿下看在少夫人病重难安、昏迷不醒的份上,饶过她这回。”

松苓连连朝地上磕了两个响头,她额头紧紧贴着地面,身子抖如筛子。

长夜无声,漆黑如浓墨的药汁顺着狼皮褥子散开,水迹蜿蜒。

松苓俯首长跪在地,额头磕得红肿青紫,沁出道道血痕。

须臾,她听见帐中传来谢清鹤淡淡的一声:“再送一碗药过来。”

松苓抬起一张脸,茫然失措。

谢清鹤冷声:“……嗯?”

松苓吓得连连往后退,转首差点迎面撞在屏风上。

她顾不得疼,拖着伤足快步朝门口走去,命人再送药过来。

地上的狼藉自有宫人洒扫干净,松苓再次送药过来,谢清鹤也换上新的长袍。

虞老太医坐在下首,满脸愁容:“苏少夫人气血阴阳虚衰,且又寒滞经脉,该以温里祛寒。这药不管如何,都得让苏少夫人喝下。”

虞老太医扶着斑白的长须,“若是今夜退不了热,只怕会对元气有损。且我观少夫人的命脉,少夫人幼时似也有过元气大伤。”

松苓哭着跪地:“虞老太医说的极是,少夫人少时曾生过重病,后来醒来,只记得自己姓甚名何,再多的就记不清了。”

虞老太医面色凝重:“这就是了,那回伤了根基,过后又不曾将养。”

谢清鹤托着茶盏,一口也没喝:“她少时得过重病?”

松苓踟蹰着开口:“是,姨娘出事后,少夫人就病了。”

松苓说得支支吾吾,前言不搭后语,显然是有所隐瞒。

谢清鹤一手敲在案沿,黑眸沉沉,若有所思。

良久,他漫不经心挥袖:“都下去。”

松苓一步三回头,缓慢磨蹭到屏风旁。愁眉不展,一双眼珠子时不时往帐中瞥。

谢清鹤手中的茶盏在案几上磕出轻轻的一声。

松苓再也不敢多看,垂首敛眸,提裙退到廊下。

药碗中的药汁不温不凉,正宜入口。

沈鸢似是怕极药汁的苦涩,任凭谢清鹤如何捏着她的下颌,她都不肯多喝两口。

天色将明,晨曦初露。

谢清鹤彻底失去耐心,他一只手捏住沈鸢的后颈,半碗汤药直直灌入沈鸢口中,沈鸢下意识想要吐出来。

一人倾身而下,落在沈鸢唇上的力道莽撞强势,不容她往后退开半分。

唇齿相撞,磕磕碰碰。

沈鸢意识混沌,双手朝前推去,本能

想要推开眼前的人。

一声低低的“唔”声从沈鸢唇间溢出。

挣扎间,似是咬破了什么,一缕淡淡的血腥气顺着舌尖往里蔓延。

沈鸢迷迷糊糊睁开双眼,眼睫颤动。

瞧清眼前的一幕,沈鸢差点吓出一身冷汗:“你、我……”

余音消失在唇角。

谢清鹤一手托着沈鸢的后脑勺,似是要将她吞噬入腹。

沈鸢眼中呛出泪珠,挣扎的双手也逐渐从谢清鹤肩上滑落。

沈鸢身子撑不住,一点点往下跌落回榻上。

药碗不知是被谁推翻在地,重重的一声砸落,勉强唤回谢清鹤的思绪。

他敛眸。

如蜻蜓点水一样,谢清鹤薄唇落在沈鸢唇珠,一点点捻过。

“除夕那夜,胆子不是挺大的吗?”

那会沈鸢想偷亲谢清鹤,却被他避开了。

沈鸢的脸一阵请一阵白,半是气恼半是羞愧。

她偏过脑袋,面含愠怒:“殿下不是不喜欢我吗?为何刚刚还……”

她心口起伏,义愤填膺。

可她终究还是姑娘家,有些事还是说不出口,难以启齿。

沈鸢脸上愤懑,恼羞成怒。

“我确实不喜欢你。”

谢清鹤眉眼平静凉薄。

在他眼中,沈鸢除夕那夜的话无异于痴心妄想,异想天开。

沈鸢一双眼睛气红,又怕说错话得罪谢清鹤,连累还在宫外的苏亦瑾。

她强忍着咽下胸腔的怒气:“殿下既觉得我是痴心妄想,适才就不该……”

她咬牙,泪水染湿一双水雾眸子,“且我如今已经成亲,若是这事传出去,于殿下也不好。”

回回见面,沈鸢都会提起自己同苏亦瑾成亲一事,提到自己是“苏家妇”。

谢清鹤一双眼睛冷了下去,黑眸晦暗阴沉。

沈鸢心口忽滞,她忽的收住声,往后躲去,避开谢清鹤冷冽的视线。

谢清鹤一手掐住沈鸢的下巴,冷笑两声,他唇角勾起几分讥诮:“这么快就移情别恋了。”

谢清鹤渐渐觉出端倪,他眼睛半眯,“之前不是还想悔婚?”

沈鸢瞳孔骤紧。

目光落在谢清鹤腕骨上的红痣,一颗心越发躁动不安。

她仍然害怕谢清鹤知道真相,知道当初是她认错人。

“不是,我没有。”

沈鸢惊慌失措,说得急,她差点一口咬上自己舌尖,“苏亦瑾是好人,他……”

谢清鹤一针见血:“你们以前见过?”

沈鸢遽然仰首。

谢清鹤目光轻轻在她脸上掠过,他一手捏着沈鸢的手腕,力道不轻不重。

“想好再说。”

……

日光穿过金丝藤红竹帘,无声淌落在地。

崔武行色匆匆,玄色黑影穿过抄手游廊,他跟在谢清鹤身后,亦步亦趋。

廊下悬着各色的鸟笼,笼中的黄鹂是珍禽园近日送来的,说是能引吭高歌。

谢清鹤拿手指逗弄黄鹂。

日光落在他身后,溅起无数的光晕。

他声音悠悠:“都查清楚了?”

崔武颔首:“是。”

他沉声,一五一十回话。

“苏少夫人的姨娘十年前和旁人私通,沈大人知道此事后,大发雷霆。后来又疑心苏少夫人并非沈家女,故而找来山匪,想让旁人以为苏少夫人是被山匪带走的,与他并无干系。”

谢清鹤双唇无声动了一动。

虽没出声,可崔武跟着谢清鹤多年,自是能猜出他刚刚骂的是“蠢货”两个字。

崔武低垂着脑袋,继续道。

“沈大人本是不想让自己的小女儿活下来的,可巧那日山匪手上还有一个少年。”

崔武缓声,“殿下还记得十年前苏尚书为寻子大肆搜城一事吗?当时同苏少夫人在一处的,就是苏家公子苏亦瑾。”

谢清鹤猛地抬眼。

崔武实话实说:“是他救了苏少夫人。”

第30章 第三十章一个玩物罢了

第三十章

日光满地,苍苔浓淡。

宫人裹着纱罗,款步提裙,双手端着各色的漆木攒盒,穿花拂树。

园中悄然无神,只余花光树影相伴。

谢清鹤缓慢转动手中的青玉扳指,若有所思。

朦胧日光氤氲浅薄,似薄纱笼罩。

骨节分明的手指一点点抚过扳指上的青玉纹路,谢清鹤眼前晃过的是沈鸢那张潸然泪下的小脸。

儿时的事沈鸢并未告知,只是说苏亦瑾是先前他们在天香寺前遇到的受伤男子。

崔武压低嗓子,声音沙哑浑浊。

“沈大人当时并未派人出去寻人,是后来沈大姑娘回府,私自让人出去的。”

沈家的人先一步找到两个孩子,得知身边的少年是苏尚书的儿子后,怕丑事败露,只悄悄带走沈鸢,不敢声张。

崔武:“听说那事后苏少夫人受了大惊,醒来后往事忘得七七八八,沈家也勒令不许再提起此事半个字。”

再后来,沈鸢也被送到乡下,无人知晓沈家二姑娘曾经走丢过。

“苏公子本就体弱多病,那次回去后也大病一场,陆陆续续养了半年身子。”

等苏亦瑾能下地出去寻人,早就物是人非,山中哪里还有沈鸢的影子。若不是南烛当时也看见沈鸢,苏亦瑾只怕还会疑心是自己在做梦。

“苏亦瑾……”

谢清鹤低声喃喃,“只查到这些?”

崔武不敢隐瞒,点头。

沈大人怕东窗事发,连夜将山匪料理干净,府中知道此事的旧人也死的死,打发的打发。

崔武能查到的不多。

他垂首:“苏府的老管事也知晓此事,三年前他回老家养老,后来又遁入空门,听说如今云游四方,归期不定。我已经派人去寻,想来再过不久就有回信了。”

黄鹂在笼中扑簌簌展翅,歪着头,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盯着谢清鹤,少顷,又大着胆子去啄谢清鹤手上的扳指。

谢清鹤不动声色皱起双眉。

须臾,他摘下扳指,往笼中丢去。

不小的一声动静在笼中乍然响起,黄鹂唬了一跳,扯着嗓子振翅。

羽翎轻飘飘散落,掩住谢清鹤的扳指。

他负手往回走:“苏亦瑾还在宫门口?”

崔武亦步亦趋踩着谢清鹤的影子跟上:“约莫四更天时,被苏夫人劝回去了。”

他斟酌,“殿下,皇后娘娘也派人来问过好几回了。”

依理,沈鸢今日是要到坤宁宫听经的。

谢清鹤转眸勾唇,轻描淡写丢下四字:“不必理会。”

……

草长莺飞,柳垂金丝。

沈鸢是被耳边的呜咽声吵醒的。

头晕目眩,入眼是层层笼着的青纱帐慢,鎏金钩子挽起的帐幔一角,露出松苓一张憔悴苍白的小脸。她轻声啜泣,一面抹泪,一面为沈鸢掖好被角。

无意撞见沈鸢的一双弯弯笑眼,松苓吓了一跳,差点从脚凳摔下。

她喜极而泣,一只手在眼睛揉了又揉。

“真的是少夫人,不会是我在做梦罢?”

扶着沈鸢坐起,松苓盯着沈鸢,看了又看。

沈鸢哑然失笑,从松苓手中接过热茶漱口,她倚着迎枕:“不就睡了一觉吗,怎的吓成这样?”

松苓捧来盥漱之物,伺候沈鸢更衣。

“什么一觉?少夫人怕是不知,自己睡了两天两夜罢,若是今日还不醒,我真的得去菩萨那拜拜……”

沈鸢起身的动作一僵,脚下趔趄,险些摔倒在地,她一双眼睛睁圆,猛地望向园子。

园中花团锦簇,姹紫嫣红。

沈鸢步履匆匆,手忙脚乱:“快、快替我更衣,我还得去坤宁宫听经。”

松苓忙不迭握住沈鸢的手:“少夫人放心,已经让人去告假了。皇后娘娘对外说是少夫人来了小日子,不便往神前去。”

又说自己和沈鸢相谈甚欢,想多留些时日。

沈鸢刹住脚步,缓慢转首:“苏家那边……母亲和苏亦瑾,可有说什么?”

松苓摇摇头,复粲然一笑:“不过公子托人送了纸鸢入宫。”

她兴致勃勃取来,“少夫人瞧瞧,这不就是你先前做的美人鸢。”

美人的锦裙本是坏了一角,如今又让苏亦瑾重新补上了。

沈鸢难得展露笑颜,抬首望见廊下垂手侍立的宫人,眼中笑意敛去。

她轻声:“这两日可有什么人来过没有?”

松苓细细思忖:“除了我,也就只有虞老太医来过一回。”

听见谢清鹤不曾过来,沈鸢眉眼舒展,无声松口气。

大病未愈,沈鸢身子虚弱,由着松苓服侍自己喝下药膳。

松苓温声细语:“少夫人可要出去走走?”

“不了,你去寻些笔墨过来。”

她想抄些经文,为自己、为沈殊,也为苏亦瑾祈福。

不知不觉过去半日。

日照西山,群鸟归林。

沈鸢规规矩矩坐在书案后,一身藕合色宝相花纹彩绣妆花缎锦裙衬出孱弱清瘦的身影。

雕红漆海棠花茶盘上供着一盏安神茶,白雾萦绕。沈鸢一手执笔,一笔一画抄得认真,倏尔有风从窗口灌入,烛光晃动。

沈鸢掩唇,低咳两三声。

正想着伸手捧过安神茶,猝不及防瞥见珐琅戳灯旁的黑影,沈鸢唬了一惊,半盏茶差点泼在佛经上。

她忙收回手,慌乱不安。

“殿下、殿下怎么过来了?”

言毕,沈鸢后知后觉自己还未向谢清鹤行礼。

她起身,倏尔又被谢清鹤按在椅子上。

按在自己手腕上的手指指骨匀称,骨节分明。

白净手背上青筋鼓动,筋脉清晰。

沈鸢气息忽滞,胆战心惊坐在太师椅上,由着谢清鹤取走自己刚抄好的佛经。

墨迹未干,空中隐隐有墨香浮动。

谢清鹤明知故问:“在抄佛经?”

“……嗯。”

“给谁抄的?”

落在自己脸上的黑眸沉沉如水,谢清鹤弯唇,随手将沈鸢抄好的经书丢在案上。

经书散落,乱成一团。

藏在袖中的手指紧了又紧,沈鸢脸色白了一瞬,她眉眼低垂,纤长的眼睫颤动如羽翼。

下一瞬。

谢清鹤抬起沈鸢半张脸,掐着她下颌的手指修长,谢清鹤唇角噙几分似笑非笑的笑意。

“我记得,天香寺雪崩后,你也曾抄过不少佛经。”

沈鸢气息急促,双手捏拳。

那时她以为谢清鹤在雪崩中丧命,茶饭不思,连着数日都在佛堂为谢清鹤抄经。

可谢清鹤不仅好好活下来了,甚至还找人在暗处窥视自己的一举一动。

冷意顺着指尖蔓延。

沈鸢如坠深谷。

只怕自己当日的所作所为,落在谢清鹤眼中,和笑话无异。

她就像个跳梁小丑,自不量力为谢清鹤抄经祈福。

沈鸢甚至还想过,去寺里为谢清鹤求一盏长生灯。

“殿下既然知道,为何不早点告诉我?”

沈鸢忍不住落泪,眼圈红了一周。

她别过脸,不想让谢清鹤看见自己的失态。

“若是我知道殿下还活着,就不会……”

思及自己那些时日的心如死灰黯然神伤,沈鸢再次落泪。

谢清鹤漫不经心,视线淡淡在沈鸢一双水雾眸子掠过。

“……你配吗?”

沈鸢猛地扭过头,满脸的不可置信。

震惊溢满沈鸢一双浅色眸子,若非自己亲耳所闻,她实在不知谢清鹤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谢清鹤脸上泰然自若,眼中的鄙夷嘲讽显而易见。

他目光缓慢落向书案上散落的经书,不知怎的,竟觉得莫名碍眼。

指骨在案上落下两声响,谢清鹤不紧不慢:“没有下回。”

沈鸢茫然不解:“……什么?”

下颌往经书抬了一抬,谢清鹤缓声:“我不喜欢。”

轻飘飘的三字落下,如金铜钟磬落在沈鸢耳边。

积攒在心口的委屈和不满一山高过一山,沈鸢腾地站起身,强忍多时的泪珠再也撑不住,簌簌从眼角滚落。

沈鸢嗓音喑哑,伴随着浓浓的不甘和愤懑。

“凭什么?”

她一字一顿。

连着多日的不公和委屈一道从心口涌出。

自入宫后,沈鸢处处受人挟制。

她不得不受皇后强加在自己身上无中生有的罪名,而后又差点命丧湖中。

她在东宫如履薄冰,一步也不敢行错。

沈鸢甚至连房门都不敢往外踏出半步。

撕心裂肺,沈鸢哭得喘不过气。

单薄身影如羽翼,在烛光中摇摇欲坠。

沈鸢一手撑在书案上,沙哑着声音质问:“就因为你是太子吗?所以你可以为所欲为,随心所欲……”

“不然呢?”

相比于沈鸢的痛不欲生,谢清鹤从始至终都不曾抬过眼皮。

他眸光从容,淡定自若。

“沈鸢,这里是皇宫。”

不是她喊冤叫屈的地方。

沈鸢双唇嗫嚅:“皇宫,就可以以权压人、不讲道理吗?”

谢清鹤轻哂,再次道:“不然呢?”

他指骨微曲,勾着沈鸢下巴往自己眼前靠,谢清鹤大言不惭。

“若是讲道理,你如今也不会在东宫了。”

气息交叠,因是在病中,沈鸢今日并未梳妆画眉。

巴掌大的一张小脸素面朝天,眉若山画,眼若秋波。

清喉娇啭,齿若含贝。

泪珠缀在沈鸢纤长眼睫,似垂落的莹润珍珠。

谢清鹤眸色一暗,他俯身低头。

捏着沈鸢下颌的手指渐渐往后,谢清鹤掐着沈鸢的后颈,迫使她不得不抬头。

唇齿相碰。

最初的惊诧过后,沈鸢如临大敌,拼命朝后躲去。

斑竹梳背太师椅宽大,沈鸢整个人陷在太师椅中。

恍惚间好似又回到溺水那日。

窒息随着潮涌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沈鸢双手被湖中水草牢牢捆住,不得动弹。

她一次次想要挣脱湖水的束缚桎梏,可惜次次无果。

数不清的湖水裹挟着沈鸢,拖着她不住往下坠落。

耳边传来低低的一声闷哼。

却是沈鸢咬破了谢清鹤的唇角。

点点血珠子在谢清鹤唇上蔓延,刺眼灼目。

谢清鹤往后退开半寸,垂首。

沈鸢惊慌不安,诚惶诚恐,缩在太师椅中的身影颤栗抖动,如林中受惊的小兽。

茫然又无助。

谢清鹤声音缓缓。

“我等会要去坤宁宫。”

他嘴角还渗着血,破着的那道口子还在,汩汩血珠子往外冒。

谢清鹤悠哉悠哉,“若是皇后瞧见了,你觉得她会如何想?”

沈鸢心口骤沉。

她可以不管谢清鹤,不管皇后,可她不能对苏家不管不顾。

沈鸢颤巍巍抬起一只手,指尖颤动,轻抚过谢清鹤的唇角。

谢清鹤往后退开半步,避开了。

捏着沈鸢后颈的手仍然没松开,谢清鹤手掌笼着沈鸢的脖颈,似是捏住沈鸢的命门。

他冷笑:“怎么弄脏的,就怎么处理干净。”

沈鸢惶恐张瞪双眸,她耳尖如在胭脂水粉中浸泡过一样,面红耳赤。

双手垂落在袖中,迟迟没有动作。

谢清鹤淡漠瞥她一眼,抽身离去。

“等、等等。”

声音细弱蚊音。

沈鸢一手笼住谢清鹤的衣袂,蜷缩着往前。

谢清鹤不动如山,长身玉立,颀长身影映在玻璃炕屏上。

沈鸢半伏在青缎坐褥上,两只手攥着谢清鹤的袖口,一双浅色眼眸惴惴。

迎着谢清鹤平静冷漠的双目,沈鸢很轻很轻碰了下他的唇角。

血珠子如口脂落在她唇上。

她又往前半寸,动作轻如鸿毛,稍纵即离。

舌尖勾着一点血珠。

辗转捻动。

谢清鹤黑眸幽深,拢着沈鸢的后颈逐渐收紧。

蓦地。

一声惊呼过后,沈鸢又一次跌落在太师椅上。

谢清鹤唇角上的口子似是裂得更开了,血腥气在沈鸢唇间蔓延,几乎占据了她唇齿。

谢清鹤一如既往的强势,咄咄逼人,不容沈鸢有半分抗拒,也不许她有半分后退。

抵在身前的双手渐渐无力。

随后,慢慢垂落在扶手两侧。

参差树影在窗下摇晃,风过林梢。

沈鸢转首侧眸,如虚脱一样倚在迎枕中,泪水沾湿迎枕。

“这也是因为……殿下是太子吗?”

因为谢清鹤是太子,所以可以为所欲为,可以对沈鸢做任何事,还不容许沈鸢有任何反抗。

便她已经成亲,已经嫁作他人妇。

谢清鹤眼中有餍足之意,难得有耐心,他一手拢着沈鸢入怀,手指拨动她耳边的金镶东珠耳坠:“嗯。”

沈鸢闭了闭眼,泪水滚过鬓角,她自嘲一笑:“我在殿下眼中,究竟算什么人呢?”

谢清鹤低眸,定定望着沈鸢。

那双黑眸深不见底,可不知怎的,沈鸢竟透过那双眼睛,读出谢清鹤的未尽之语。

恐怕在谢清鹤眼中,她连人都算不上。

一个玩物罢了,自是任人赏玩。

耳坠捻在谢清鹤手中。

少顷,沈鸢听见他低低的一声笑。

“日后这种话,不必再提。”

他在笑沈鸢的不自量力。

廊下传来松苓怯怯的一声:“殿下,皇后娘娘刚刚打发宫人过来,说是请殿下过去,娘娘有事同殿下商议。”

松苓身影伏得极低,像是在发抖。

“是、是有关苏少夫人的。”

沈鸢身影僵直,大气也不敢出。

明明四下无外人,可沈鸢还是觉得东宫上下,上千上万双眼睛都在盯着自己。

她一个大活人住在东宫,怎么可能神不知鬼不觉。沈鸢屏住气息,身影抖如雨中鼓。

一记嘲讽在她耳边落下。

谢清鹤勾唇,薄唇顺着沈鸢鬓角往下:“……这么害怕?”

沈鸢挣扎着推开谢清鹤:“不能、不能让娘娘久等。”

余光瞥见谢清鹤嘴角的伤口,沈鸢一颗心再次提起。

很浅很浅的一道伤口,可她做贼心虚,仍是害怕皇后看出端倪。

谢清鹤坦然收回目光:“不去。”

沈鸢再次一颤。

门外跪在丹墀上的松苓瑟瑟发抖:“可是,娘娘她……”

“怎么,听不懂话?”

屋中轻飘飘传出谢清鹤的一声质问,松苓再不敢多言,火急火燎应了一声,退下出去回话。

暖阁再次陷入安静。

沈鸢脸上青红交加,后知后觉谢清鹤打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去见皇后。

她脱口:“你骗我。”

谢清鹤从容不迫:“我说过一定会去吗?”

他起身,视线慢慢在书案上的经书扫过,而后又看了角落的铜炉一眼。

沈鸢惊呼下跪:“殿下,这是我为姐姐抄的经书……”

谢清鹤面色淡然:“所以呢?”

谢清鹤不留情面回绝,半点说情的余地也无。

宫人悄声步入暖阁,捧着沈鸢抄好的经书退了出去。

暖阁重归安静,如窗外平静无波的夜色。

月影低垂,乌云横窗。

松苓去而复返,她双手捧着红漆描金梅花托盘,帘栊响动,松苓朝谢清鹤福身请安。

“殿下,这是皇后娘娘刚刚让人送来的。”

她抬起一双眼珠子,悄悄往沈鸢那瞥了一眼。

光影交错,她只能看见沈鸢立在珐琅戳灯旁,烛光跃动在沈鸢眉眼。

那双盈盈秋眸似含着水光,潋滟如江水。

松苓欲寻机同沈鸢说话,忽对上谢清鹤冷冽凉薄的一双黑眸,松苓一惊,匆忙收回视线,慢慢退至廊庑下。

“愣着做什么?”

耳畔倏地落下谢清鹤清冷的一声,沈鸢遽然回神,眉宇间笼罩的落寞萧瑟仍在。

谢清鹤抬抬下巴:“过来,磨墨。”

先时在乡下,沈鸢也常为谢清鹤磨墨,好让他能安心念书。

沈鸢那会手中的银子不多,连买樱桃酥都得拿自己的玉佩去当,为谢清鹤买的自然也只是寻常的松烟墨。

松烟墨价低,若要拿它研磨练字,需得用岩石碾压,繁琐且麻烦。

不比沈鸢此刻手中握着的墨锭,小巧精致,形如玉如意,墨色光泽透亮,中间绘着一位垂钓老朽,旁边题着“姜太公钓鱼”五字。

沈鸢心不在焉握着墨锭,她本是想借着往家里送经书,向苏亦瑾传递消息,可惜如今这算盘也落了空。

烛光晃晃悠悠。

一阵风拂过,暖阁珠帘相碰。

一声轻咳忽然唤回沈鸢的思绪,她茫然扬起双眼,无意瞥见四溅的墨水,沈鸢大惊:“我、我……”

她叠声告罪,“殿下,我不是有意的。”

溅起的墨水正好落在皇后送来的东西上,沈鸢眼皮颤动:“娘娘送来的东西,要紧吗?”

谢清鹤眼都未抬,听见这话,才朝沈鸢投去一眼,似是在嘲讽她的装模作样。

他搁下笔:“……不是已经猜到了?”

雪崩后,谢清鹤右手的伤迟迟不见痊愈,提不动重物不说,就连写字,也得多留三分心神。

沈鸢眼中的茫然又添了几分。

谢清鹤轻哂:“打开看看。”

沈鸢往后退去两三步,连连摇头:“这是皇后娘娘送给殿下的,我怎好越俎代庖。”

谢清鹤笑了两声,眼中半点笑意也无。

“打开。”

他冷下声,“别让我再说一遍。”

沈鸢心口重重一跳,她缓慢往前迈开半步。

甫一动作,沈鸢忽的被谢清鹤拽入怀中。

手足无处安放,沈鸢坐立难安。

后背贴着一具温热的身躯,沈鸢坐在谢清鹤膝上,如坐针毡。

一张脸涨得通红,沈鸢磕磕绊绊:“殿下,我可以、可以站着的。”

“坐好。”

谢清鹤不怒自威,沈鸢不敢再乱动,老老实实坐在谢清鹤膝上。

可再怎么说服自己不要多想,落在脖颈上的气息依旧如影随形。

沈鸢身影僵硬,几乎是同手同脚。

耳边再次落向谢清鹤鄙夷的一声笑:“刚刚不还一直盯着?”

沈鸢适才一直在琢磨如何向苏亦瑾传递消息,哪里顾得着自己目光的落脚处。

闻言,她不解从托盘取下册子,翻开,竟是十来个年轻女子的小像。

沈鸢大吃一惊:“这些是……”

身后的谢清鹤忽的往前,几近是凑到沈鸢耳边说话:“你应该都见过的。”

气息滚烫灼热,沈鸢耳尖泛红,不由自主往旁躲去。

身后忽的挨下一巴掌,谢清鹤面不改色:“别乱动。”

长这么大,沈鸢何曾被人打过那处。

双腮如浓妆艳抹,好似山中枫林。

她再也不敢动弹。

虽只在坤宁宫听了一日经,可各家夫人家中如何,苏夫人都为沈鸢一一讲过。

那日来的年轻姑娘也有不少,多是随着自家母亲入宫的。

皇后送来的女子小像,皆是适婚的年轻姑娘家。家中无不显赫,或是东阁大学士的孙女,或是龙虎将军的女儿。

谢清鹤讥笑:“母后当真是用心良苦。”

沈鸢对画上女子半点兴致也无,她随口:“殿下会同他们成亲吗?”

谢清鹤唇上笑意渐收,他垂眸,望着沈鸢不语。

沈鸢身影一滞,自知自己说错话,她收住声,抿唇不语。

以她的身份,自是无权过问谢清鹤的亲事。

目光转向另一旁,倏然又被谢清鹤托着脸转回。

沈鸢不得不和谢清鹤面对面。

“沈鸢。”

谢清鹤淡声,“别给我甩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