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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江的船 玖月晞 35362 字 2个月前

第31章 chapter 31

chapter 31

在渡轮上遇见后, 许城预感邱斯承会联系他。

他直觉一向很准。

果然,第三天就接到邱斯承的电话,说卢思源周五来誉城, 当初的舍友们聚一聚。他做东。

许城这些年阅人无数,见过不少在成年后性情大变或改头换面的人, 邱斯承算得上是其中翘楚。

聚会地点在誉城顶级别墅区沧海人家附近的日料店,人均七千左右, 抵得上这年誉城房价。

许城由梳着发髻的服务生领到包间门口, 拉开木门, 邱斯承已经到了。

许城还没开口,他先笑起来:“不好意思, 选了个离我家近的, 麻烦你跑一趟。”

“不远。”许城亦笑,在台阶上脱了鞋,又将挽在手上的大衣挂在衣钩上, 进来坐下。

漂亮娴静的服务生跪坐一旁,给许城杯里添玄米茶。

邱斯承客套:“这些年同学聚得多吗?”

许城拿热毛巾擦手:“我跟杜宇康常聚。卢思源来誉城办事, 见过几次。哦, ”他放下热毛巾,“前几天回江州, 跟他吃了个宵夜。谢谢。”最后两个字是对倒茶后起身的服务生说的。

邱斯承看了眼那服务生, 脑子里一个闪念——当年在姜家的许城就是这样,对司机、保洁、侍从等服务人员很有礼貌,那时, 邱斯承身边一堆同事下属说他好;又看许城:“你好多年没回去了吧?”

“我这工作,没有闲的时候。”

“劳模一个,难怪升职快。”邱斯承微笑, 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又道,“对了,听说你们上一任局长尚杰要调去公安部了?”

内部信息,许城一笑而过:“这我不太清楚。”

正说着,木门再度拉开,卢思源和杜宇康来了。杜宇康本就在誉城工作,两人赶巧在门口碰上。

“大城市就是不一样啊,堵车堵死了。”卢思源进来就把许城和邱斯承轮番拥抱一遍。许城赶紧扶稳桌上的茶杯。

卢思源脸红扑扑的,边脱羽绒服边说:“咱们四个是不是从毕业就没再聚过了?”

“都见过你。但我跟许城,杜宇康,毕业后第一次见。”邱斯承笑着看向许城。

卢思源:“你俩都是干大事的人。”

“你们仨是干大事儿的人。”杜宇康在誉城做汽车销售,自认工作不如三个舍友。

“说什么呢?在江州那小地方,我工资可不如你。”卢思源说,“真羡慕张局,能调来誉城。哦,刚跟我局长去拜访他,所以来迟了。”

张市宁是方信平和李知渠的领导,力排万难扫黑除恶。当年江州黑势力案破获,保护伞全撕掉,市长等多位官员落马。张市宁及全力支持他扫黑的书记郑晓松双双立大功,不到一年调来誉城,仕途平坦。张市宁如今是誉城市检察院副院长。跟许城无论工作还是私交都相处甚好。唯一的心病,是失踪的李知渠。

卢思源看向许城:“我跟张局,错了,张检,说要来吃饭,他还让我带句话,说你好久没去他那儿坐坐了。”

许城笑:“行。我记着了。”

邱斯承喝着茶,不讲话。他在誉城商场叱咤风云,打通官场关系,花了天大的力气。不像他们内部,几句话的事儿。商人就是如此,做到多高的份儿上,都得跟权低头。

卢思源感叹:“这些年我觉得,读书时候的朋友跟进了社会再认识的真不一样。那感情,再见面跟没分别多久似的,我们以后得多聚。”

服务生上了菜,又给倒了清酒。

邱斯承举杯:“以后多聚。”

舍友重聚,自然聊起读书时光,各类回忆讲一遍。

可惜工作上的事,各自不相干,加之社会地位与境遇迥然,简短几句问候,话头便无处能落脚。兜兜转转,只能开始回忆。

邱斯承对过去的话题无甚兴趣,许城和杜宇康倒不时接几句话,卢思源则滔滔不绝。

也只有他喝多了,开始重复朋友啊真情啊,讲着讲着忽然咕哝:“还有你俩,看着完全不一样,但真怪,都问我姜皙在哪儿,我哪儿知道她在哪儿。”

这话一出,包间里有一截明显的、空档的安静。杜宇康看了许城一眼。

许城和邱斯承同时看向对方的眼睛。镜片上的白光半遮了邱斯承的眼神,而许城眼里也不见得能看出什么东西。

先笑的是许城,他轻飘地说了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总有点儿不着地。”

卢思源含混道:“姜家以前仇人太多,想他家死绝的人,从西站排到东站。再说,也不知谁乱传,说姜家的钱都落她手里了,想讨债的仇人可不更多?估计早死了。”

许城没接茬,眼风扫向邱斯承。

邱斯承推了下眼镜:“她帮过我。要是她过得惨,我想还点人情。毕竟,她家做坏事的人已经遭报应了。”

卢思源道:“确实,姜家的事,跟她也没什么关系……哎呀,这个鲷鱼是真鲜……”

*

分别时,卢思源又拉着大家说了堆肺腑之言,还说出了眼泪来。

他本就是个极重感情的人。

可回家路上,许城只觉寂寥。

同车的杜宇康担心,问:“你又开始找姜皙了?”

“什么叫又?我就是回了趟江州,随口一问。”

杜宇康不多说,下了车。

他才走,许城电话响了,是张市宁。

许城以为是卢思源说的那事儿,松泛道:“我哪天闲了,一定去你那儿坐坐。”

张市宁劈头却问:“你又在找姜皙了?”

许城无语。今天这群人一个个是怎么了?

“卢思源这都跟你汇报?”

“你找她干什么?”

许城没答。

张市宁叹:“许城啊,你前途无量,千万别糊涂。老范那天还跟我说,你迟早接他的班,甚至跳过他,远超过他。你现在一人之下,未来手上的权还会越来越大。但她,沾不得。你嫌自己没把柄了?老范不是给你介绍了蒋家的女儿……”

许城笑一声:“这你也打听。”

“跟你说正事!你要找她干什么?这么多年了,她死了都不知道。”

“不干什么。”许城看着前方的路,“我就想知道她是死是活。就跟要找到李知渠一样。”

*

从江州回来后好些天,许城心情一直不太爽利。说不上不好,但总不太提得上劲。

工作还是照常,他不会将情绪代入其中。在下属眼里,他仍是一贯游刃有余从容模样,和往日无甚差别。

他向来处事老练,嗅觉敏锐。难得是为人正直,无法被收买;在这条路上行走,也经历过威逼恐吓。可他向来随性不羁“混世”模样,从未被吓退。也有势力费尽心思挖他的背景和弱点,欲拖他下马,叫他身败名裂,却一条缝隙没叫人找到。

他不爱邀功,认真应对每一件经手的案子。接过刑侦队长职务后,对上有交代,对下肯担责。

与他共事的都喜欢他,下属们也肯出力。毕竟,他半点架子没有,散漫惯了,心情好了还嬉皮笑脸,跟谁都处得来,谁都能聊上几句。但碰上那些拎不清的,摆谱的,他懒得奉承讨好,也不怕得罪人。

誉城城市巨大,人口多,重案不少。好在队伍在他带领下,作风净爽,也强硬;少有积案。

前段时间积压了十几年的夺枪杀人大案也在他手上成功锁定嫌疑人,发布通缉令。

至此市局再无积案。

下辖的区局倒有个案子叫他挂心:半年前天湖区一位女性失踪。区公安排查过几回,尚未找到蛛丝马迹。

附近省市最近公布的一起失踪事件发生在江州,许城凭职业嗅觉,去江州出差时跟着扫黄打非调查了一下。但无异样。

进入十一月,队里格外繁忙。上半年的几起恶性案件已侦查完毕。市检察院联系开会,讨论案件后续审判和披露事宜,许城便带队去了趟市检。

*

十一月初,誉城入冬了。

下午,许城和下属余家祥从市检察院出来。余家祥是许城大学同学,毕业后一起入职市公安。

下午五点,天色已昏暗。气温逼近零度,寒冷刺骨。

两人没开车,坐地铁返程。市检察院在两个站中间,许城以往都去上一站坐车,但余家祥习惯走下一站,回他家可少换乘一趟。

许城正好有事跟他聊,同他一道往下游地铁站走。

男人步履很快,聊着案子,几下就到了。

许城刚走到检票口,余家祥往口袋里一掏,想起一事,说:“等下,我去那边给手机贴个膜,上回出勤把手机屏摔个稀碎,换了我八百。”

许城说:“来的路上没见到贴膜的。”

他职业敏感,一贯对周围环境观察敏锐。

余家祥指了下:“下楼梯那儿,得往右拐,地下通道里头。”

许城跟他往那边走,余家祥说:“你要不也贴一个?”

许城说:“不喜欢。手感不好。”

誉城的地下通道总有人摆摊,城管一来就跑,跟打游击似的。

如今冬季,潮湿严寒,通道里摊位不多。只有那些实在困顿的中老年人瑟缩在墙边,兜售充电暖宝宝、袜子一类的冬季用品。

许城路过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跟前,心下怜悯,买了摞袜子和一堆USB电热手套,正好拿去办公室分给同事们。

老人一下卖出这么一大单,开心极了,热情地给他装袋好。

余家祥已走到前边贴膜的摊位去了。

许城朝他走去,一个姑娘坐在小板凳上,面前摆个简单的支架,上支一块木板,板上分门别类拿几个漂亮的彩色小纸盒子装了一层层的手机膜,摆放得整整齐齐,赏心悦目。

桌上贴立一张洁净的白纸板,上头用水彩笔详细写明普通膜钢化膜防窥膜等各种膜的型号与价格,字体大方清秀。还贴了可爱的卡通贴纸。

桌子前头垂着一个小花布口袋,外贴收款码,内里则装着各类面值的零钱,供客人自主找零。

余家祥说:“防窥膜三十五一张啊?”

姑娘正给前一个先来的女孩贴膜,点了下头。

“钢化的也三十五?”

姑娘又点了头。

余家祥:“那防窥的钢化的多少钱啊?”

贴膜的姑娘咳嗽一声,往前探了点儿,拿手在纸板上边指,四十。

余家祥察觉到异样,刚要说什么,前头那女顾客不满了,说:“她不会讲话,你能不能别为难她?价格款式都清清楚楚写在这呢,你看不见呀?”

余家祥一愣,忙说抱歉,

那姑娘没什么回应,仍是低头认真贴着膜。

许城走到旁边站定,看了那姑娘一眼,她头发很厚密,束了个低马尾。因为忙碌一天,马尾很松散了,大片的头发垂落在她脸颊两侧,遮住了脸,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小小的白白的鼻尖。

她手法很好,很认真,膜贴上去没有半点气泡,她一遍遍拿小铲子把平面仔仔细细铲平,递给女孩。

女孩很满意,开心地塞了三十五块钱在小布兜里,转身走了。

小布兜干净秀气,上头映着一只可爱的大耳朵粉兔子。许城目光停留了会儿,他知道,那只兔子叫美乐蒂。

而一旁的白色保温杯上,同样印着一只笑容大大的美乐蒂。

也就是那时,他意识到从刚才就有的一丝异样感——这姑娘的摊位洁净漂亮得出奇,不像一般随意糊弄甚至狼狈的出摊人;反而给人珍爱生活的美好感,无处不透出摊主的一颗玲珑心。

余家祥把手机递给她,说:“防窥的钢化膜。”

姑娘看了眼他的手机,低头翻出合适型号的膜,拿小抹布把手机屏幕擦得干干净净,擦了好几遍,直到一尘不染。

许城又看了眼她的手,因天气寒冷而冻得通红,手指上有一处骇人的伤肿。她穿了件很厚的黑色羽绒服,仍看得出人是瘦弱的。

他意外瞥见她背后的行李包里似乎塞着折叠的轻制拐杖,只有一角,不太确定。

他又多看了她几眼,但她一直没抬头。

她拆开一张膜,又别过头去咳嗽了几下。

余家祥说:“感冒了吗?生病就在家休息一天嘛。”

姑娘没讲话。

余家祥走到另一侧,看着地上的东西,说:“哇,这些手机壳都是你做的?”

姑娘正贴着膜,轻轻点了下头。

余家祥冲许城招手:“诶,你看给我老婆买哪个好看?”

许城上前两步,这才见小桌左侧还拿一块小花布摆了个摊,全是流沙手机壳,按色系和流派摆得齐齐整整,仿佛在看一截截自然光谱。流沙里,静淌着或浓烈或清雅的色彩,艺术性的搭配,精妙的创意,相当惊艳。

大部分为自己设计,有几个是仿美术经典,卡拉瓦乔《捧果篮的男孩》,穆夏《茶花女》,修拉《大碗岛的星期天下午》,维米尔《代尔夫特一景》……

许城只看一眼,脸色就变了。

他几乎是立刻看向那姑娘的左腿,长款羽绒服下,左脚没有鞋子,裤管空了一截。刚好有猛烈的冷风穿过地下通道,那裤腿跟旗子似的摇了摇。

她捂住口鼻,再次咳嗽起来,大片散落的头发从肩上滑落。

许城怔着,脑子里轰了一下,心在胸腔里剧烈跳动。

他慢慢蹲下,看清她低垂的眼睫和鼻梁时,就已有预感。而她恰好感觉到一道阴影落下,手还捂着口鼻,却轻轻抬了眸。

像是一片蝉翼落进了他眼睛里。

她的咳嗽在一瞬间止住。捂着的手掌之上,一双杏儿般的眼睛,一点泪痣。

光线昏暗的地下长廊里,人来人往,噪声嘈杂,许城的耳边突然寂静无声。

四目相对的那几秒,像是被拉成一个世纪。

多少年了?

上次注视着她这双眼睛,是多少年前了?

不对啊,他应该记不清她的容貌了,他已经好些年没再看过她的照片,那些都封存在了柜底。他刻意没再去想她,所以如今偶尔想起,她的样貌仿佛阳光下的泡影,五官都是拼凑不齐的碎片。

姜皙率先垂下眼眸去,手从脸上拿下来抓了下抹布,又抓住小铲子,握着小铲子静止了几秒,才开始细细密密地压铲着钢化膜。

许城蹲在她摊前,一动不动,目光锁定着她。

她睫羽垂得很低,再也不曾抬起,只忍着咳,拼命铲着那钢化膜的边边角角。呼出的热气像白色的雾飞散开去。

她终于贴好,把手机推到一旁,仍是保持着低头的姿势。整个人好似一团小小的黑猫。

余家祥拿起手机,夸赞她贴得极好,又挑了几个手机壳,凑了个整数,将一张百元大钞塞进她的小布兜里,对许城说:“走吧。”

许城回神,站起身俯视着她,像是什么也没听到,只觉得她像极了一只流浪猫。

可究竟……是她吗?

他突然不敢确定。当年明明刻骨的记忆,怎么在岁月里,全模糊了?

他不想叫余家祥起疑,或许脑子里也是一片抓不清的迷雾,只得跟着他往地铁方向走。

走过拐角了,余家祥还在赞叹:“这姑娘手艺真好啊,审美也好,怎么会摆地摊呢?这手机壳该不是进货的,假装自制?”

许城停下脚步,说:“你先回去,我想起要在附近办点事。这些东西买给大家的,你明天带去。”

余家祥接过袋子:“行,明天见。”

许城转身便走。

他大步走到楼梯处,离开余家祥视线了,立刻冲向地下走廊。一上走廊,心便狠狠一沉。

手机壳手机膜小布兜收得干干净净,她逃得太匆忙,连小板凳和小桌子都扔在原地了。

束头发的黑色皮筋掉在地上也没人在意。

是她!

他捡起那根皮筋,狂奔到走道尽头,瞬时满心恐慌——尽头是两个相反的方向,通向一条主干道的道路两侧。

他左右都看不见她人影,急得要疯,可不敢耽误时间,狠一咬牙选了右边。他冲上楼梯,跑出地面。

天已经黑了,霓虹四起,车水马龙。

四周人来人往,没有她的身影。

他抓救命稻草一般在人群中搜索,心下荒凉之际,忽见街道对面,她背着一个旅行包,撑着一根轻钢拐杖,挣扎着在人群中迅速穿行,在逃离。

冬天的风撕扯着她的黑发。

许城冲到路边,被飞驰的车流隔阻。他目光恨不能变成伸长的手去抓住她,他在夜色霓虹中骤然爆喊出一声:

“姜皙!!!”

他几乎是在咆哮,脖子上红筋暴起:“姜皙!!”

路人皆吓一大跳,以为他发了狂。

对面那影子在北风中抖了一下,他知道她听见了,但她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停留,扑到路边伸手拦车。

许城几近绝望,什么也没想,冲进人行道。

一片急刹车声,咒骂声,刺耳,尖锐,要撕破这冰冷的冬夜。他连躲带跳、跌跌撞撞地冲过马路。

但她依然没有回头,对身后的喧闹充耳不闻。

他看到一辆车停在她身边。

“姜皙!!”

他拼命喊她,尽全力飞奔向她,却终究是来不及。那辆车扬长而去,迅速就消失在南方寒冷的冬夜里。

第32章 chapter 32

chapter 32

许城记下那辆出租车车牌, 立刻联系出租车公司,十分钟内找到了司机的号码。

司机说,那个残疾女孩上车没多久就下车了, 下车地不是居民区,而是一条主干道。

许城就明白了, 姜皙知道他会迅速用这种方式找她,所以对他来了次反侦察。但许城还是问了司机具体停在哪个位置, 下车后她是往前走还是往后走。

司机还算好心, 很配合地告诉了他, 又说:“现在晓得跑来追了,刚才就别吵架嘛。小姑娘腿脚不好, 你做男朋友的也不让着点, 还生着病呢,这么冷的天,哎, 你们这些人!”

许城连说了几句对不起,也不知是说给谁听。

他知道她会迅速离开下车的地方, 但她腿脚不便, 只能依赖交通工具。他赶去司机说的停车地点——她下车后是往后走的。

后头不远处有个地铁站和公交站,行人来往穿梭。

路边的商业楼门口有个保安, 他去打听。

拄着拐杖行走的人, 容易给人留下印象。

不管她是上了地铁还是公交,他就算是查遍刚才经过这个站点的所有公交车,问遍地铁工作人员, 也能把她找出来。

“是个拄拐杖的,女的对吧?”保安说,“她下了一辆的士, 又上了一辆的士走了。奇怪得很。”

许城立在冬夜的冷风里,突然就没有话了。

一路上他都在暗暗祈祷,希冀她不要选出租车。可她偏偏选了。他早该料到,她很清楚,只有这样才能不被他找到。

他就该知道的,她恨死他了。

*

姜皙的心还算平静,并没有仇或恨,只是有些惊讶。

她从出租车上下来,拄着拐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冬夜的巷子里。她走几步就得停下把旅行包往背后挪一挪,那包总是移到前头来挡她的腿。

今夜冷风大,她好几次套上羽绒服帽子,又好几次被风给刮下来。

不到两百米的巷子,她走了四五分钟。人到筒子楼下时,脸上冷得发疼,背后出了细汗。

好在租住的房子在一层,不用爬楼梯。

钥匙进锁,门推开又阖上。

昏黄的灯泡亮起,照亮了她小小的却温馨的家。是白色系的,家具原木色,简单但摆放齐整,显得清雅。

窗台上,废弃的玻璃药瓶当小花瓶,插了几支绿松针和两朵白棉花。缺了口的小瓷碟作装饰托盘,摆着树林里捡来的青橡果和松塔。

姜皙放下旅行包,倒了杯开水,扶着桌子坐下,捧着水杯暖手。这才发现刚才在地铁站走得太急,左手的伤口撕开,裂了一条大口子,血淌了出来。

她从口袋里摸出一团皱巴巴的卫生纸,随意擦擦,先看了下手机。

疗养院的护士给她打来电话息,说添添状态好些了,只是睡觉仍不安稳。

姜皙说:“麻烦您再多照顾他几天,我感冒好了就接他回来。”

她拉开旅行包拉链,把小布兜里的零钱纸币一股脑儿掏出来。

她把一张一百的纸币展开铺好,忽想起许城蹲在她面前时的样子。时隔九年多,她觉得他的脸有些陌生了,恍惚不确定,但又熟悉得像刻在记忆里。

早些年,她总会回想一些事情,想许城,想哥哥,想阿武哥哥和阿文姐姐;有时也会做梦,梦见许城掐死了她,梦见她拿枕头捂死了许城。

她也会想,或许他和她之间的错,源于当初她不顾一切的勉强。

但渐渐的,她就不想了。

生活填得满满当当,容不下过去的胡思乱想。

她很早就学会了向前看。不回头地向前走。

她按顺序把五十、二十、十块、五块的纸币一张张展开捋直,数了一下,一下午,居然有四百六十块。

果然让她算对了,天这么冷,摆摊的少,她生意就会好很多。可惜两趟打车花了二十。她拿橡皮筋把钱箍起来,放进鞋盒里。

大城市果然机会多些。或许,她该早些下船的。不过,也都不赖。

她从无后悔过往选择的习惯。

姜皙把那杯热水喝下去,身子暖了点儿。拿起手机查看消息,上周做护工时认识的黄大姐,很喜欢她,给她介绍了工作,问她怎么还没去面试。

「姐姐,我最近感冒了还没好,假肢也坏了在修,可能要等一段时间。

o(╥﹏╥)o」

「这样啊,那你好好休息哦。等好了再去。」

「嗯嗯!●︿● 」

接着,给易柏宇发消息:「你让我注意的那个人,他今天下班比平时早,还和一个女的一起。女的30岁左右,齐肩发,职业装。不知道有没有用。」

易柏宇很快回复:「好的,我知道了。谢谢。我出差还有段时间,回去了请你吃饭。」

「不客气。但枫芦家园,最近去不了。假肢坏掉,拿去修了。

ε=(`ο`*)))唉」

「不急。你那假肢用很多年了,还能修吗?」

「试试吧。」

「感冒好了吗?」

姜皙脑子昏昏沉沉,但打了一行字:「不要紧。^^」

易柏宇又说让她多休息,天冷别出门了。

姜皙没回了,整理着钱包,从最里层的夹层里抠出一张小小的证件照。照片边角已泛黄。男人二十八.九岁,面容沉静而温和,一双眼睛又黑又亮。

“……忽然想你了。”姜皙注视着他,很浅地笑了下,说,“肖谦,我最近蛮好的,就是这几天感冒了。但没事,很快就会好的。”

*

那晚许城回家后,在沙发上独坐了很久。

这些年的刑警工作,充实忙碌,将日子填得很满。接手的都是大案重案,他不可避免见多了人间悲哀,世态炎凉,他也有过无数个独坐沙发、沉默无言的夜晚。

但没有任何一次,像今夜。

他感到蚀骨的凄凉。

凄凉到他回过神来,惊觉自己的家很陌生;惊觉茶几、电视机和墙壁像突然飞速退后,拉开几十米之远,独留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空沙发上。

陌生得像在无人的荒野。

*

次日,许城找了交警队同事查监控,但誉城的交通监控还未铺设至巷道,她乘坐的出租车消失在天湖旧城附近的小路里。许城联系上那辆出租车司机,得知她下车后换了公交,但具体哪条线路就不清楚了。

经过那儿的公交有7班车,共146个站点,她还有可能再换乘。这个寻找方法进入死局。

但接下来两天,许城联系地铁公司,很快在誉城地图上标记出了她摆过摊的地铁站点,和附近有过街地道的公交站点。

整体沿线形成一个歪歪扭扭的*形。

*形的交叉点是大学城西站,那附近有一小片城中村。

考虑到她腿脚不便,生活拮据。许城分析,那里便是她最可能居住的地方。

他赶去城中村,很快从老住户口中打听到了贴膜的残疾姑娘的下落。

许城做这些都是利用的休息时间,探访也没表明公职身份,编了个故事,说捡到了那姑娘的钱兜,怕她着急。居民念他心善,又瞧他样貌俊朗周正,自带好感,也乐于提供线索。

一个大爷指给他看:“住前头,老米粉厂那个筒子楼,一楼,挨着楼梯那个屋。”

许城顺着对方手指的方向望了眼,曲折小路两旁挤满不规则的自建房,尽头一条拐折的小巷,黑黢黢的没有路灯。穿过那条巷子就是筒子楼。

大妈由衷地说:“小伙子长得帅,心地还真好哟,大冷天的找来这儿。”

许城说:“应该的。人家姑娘也不容易。”

“去吧,她应该在家,这两天都没出门,”大爷看向老伴,“对吧?”

“不一定,万一往西边走了。”

“西边最近挖地铁,路不好走。”大爷又说,“对了,她好像是个哑巴,不能讲话。”

大妈:“会写字的,字写得可好看了。”

许城道了谢。

转身时,眉心拧了下。疑心她嗓子怎么了。

他穿过停满自行车、三轮车、摩托车的拥挤小路,走进那条黑暗的巷子。路不好走,碎石遍地。没几步路便是恶臭熏天的垃圾堆。

冬天风大,垃圾吹得遍地都是。

他尽量让自己不去设想她每天是怎样一瘸一拐从这条漆黑小道上走过的。

他也不去设想她这些年经历了什么。其实,到了此刻,他也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这几天反常的举动全是内心某种强烈的本能驱使,而非理智做出的决定。

还想着,前方黑暗中忽响起有人猛地跑远的声音,混杂着路人的骂骂咧咧。

许城快步过去,前路有了些许微光。来自那栋七八十年代的筒子楼,而另一头还有条巷子,往更深的城中村去了,像个黑洞。

楼高五层,一层齐排排十来个门洞和窗户,有的黄,有的黑。楼正中间一道楼梯间,漆黑无灯。

一楼楼梯间两边的房门都关闭着,也都亮了微黄的灯。

许城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上台阶时脚步放缓了些。他决定碰运气,先去叩响楼梯间右边的那道门。

*

姜皙感冒一直没好。

那天不该心存侥幸去摆摊的,吹了一下午冷风,有变严重的迹象。

她在家睡了两天,定点吃药喝冲剂,却并没好转。她白天睡了太久,晚上人清醒半点,下床给自己煮了粥。吃完后不想在床上躺着,便支了个小桌子,盖上一床小被子,准备在沙发上坐会儿,做点儿小手工。

门上忽然响起敲门声,咚咚两下。

她有些紧张地坐起,如果是房东或周围邻居,会在敲门时报上姓名。

她正分辨着,咚咚,又是两下敲门声,不徐不疾,没有半点着急的意思。显得来人十分有把握。

姜皙不自禁摸了下沙发边的拐杖,缓缓起身,人警惕地立在原地没动,盯着那道门。

门没有继续敲了,但她知道,来人在门外没有走。

屋内静静悄悄,屋外风声潇潇。隔着一扇门,里外两人似乎在进行着某种僵持的对抗。

姜皙还在判断着,敲门声第三次起了。

咚咚咚。

按以往经验,她是绝对不会开门的。但这次,鬼使神差,她极轻地拄着拐杖挪过去,极其缓慢无声地拧开锁,将门拉开一丝细缝,看见了外面的人。

屋内的灯光像一把明亮的刀,劈在他额头正中间,照得他的眼镜镜片反了白光。

她惊愕,立刻关门。

邱斯承一瞬间掰开门缝,闯入进来。

姜皙跟拐杖一道摔在地上,手和膝盖并用,迅速爬到灶台边从砧板上抓下一把尖刀握在身前。

邱斯承已关上门,狂风骤止。

他隔着两三步的距离俯视着她,盯着她的脸,好似分辨欣赏了会儿,缓慢念出她的称呼:“姜,小,姐——”他饶有兴致,“你怎么好像还变漂亮了?”

姜皙坐在地上,后背紧抵着柜子,保持着握刀冲他的姿势。

邱斯承就当那刀不存在一样,环顾这逼仄的小开间。

客观来说,地方虽小,整洁有序,干净温馨。

在这破烂的城中村,很难想象一栋脏兮兮的筒子楼里,一扇烂门打开,会是个搭配舒适、色系清爽的小窝。

但他瞧得出来,一切都廉价便宜,不禁啧啧两声,说:“你可过得真他妈惨啊。”

“我找了你好多年。”他一根食指将手里的袋子抬了抬,笑得邪气,说,“给你带了礼物,想看吗?”

地上的姜皙嘴唇动了一下:“滚。”

邱斯承笑容褪尽,人往前走一步,巨大的阴影罩住她,他的镜片上寒光闪动:“你要不喊一声救命,让周围人听听,你装了多久的哑巴?”

他蹲下,离她的刀口只有不到半米的距离,将袋子里的东西拿出来,一条夏天的白纱裙。

他又笑了,阴恻恻的:“喜欢吗?你最喜欢穿白裙子了。”

姜皙脸色发白,嘴唇干枯,她眼神涣散一秒,骤然闪过一丝决然,她瞄准他左边胸膛的位置,尖刀直刺过去。

邱斯承拿裙子一挡,布料哗一声撕开。他抓住她手腕狠狠一拧,姜皙吃痛,尖刀落地。

他轻易将她从地上提了起来,人半点不恼,抓着那裙子捧到口鼻处用力嗅了一下,说:“新的,喜欢吗?我给你换上。”

“畜生!”

姜皙挣开一只手,一巴掌扇在他脸上,“啪”一声清脆。

她使了全身的力气,手都打疼了。

邱斯承脸上一片血红,仍拎扯着摇摇欲坠的她。他看着她,目露凶光,陡然发力,一巴掌打回去。

姜皙摔到在小桌子上,手工盒子、工具一股脑儿撞翻,哐当直响。

她捂着剧痛的腹部,猛烈咳嗽,手上的口子又裂开了,脸颊上火辣辣的肿痛着,嘴角血腥味弥漫,脑子里一片轰鸣。

“姜成辉姜淮才是畜生!”邱斯承把她抓提起来,在她耳边一字一句地讲,“你有没有看见他们死的样子,啊?脑浆糊了一地,就该让你去看看!!你爸爸你大伯的骨灰都让江州人扬了知道吗?!你以为你多干净?你敢回江州,江州人能把你撕了!!”

姜皙眼前金星直冒,双手乱打乱挥,却挣脱不开他。

“当年没弄死你,是不是得感谢我啊姜小姐?”他紧握着她,像束缚一只小鸡子,“你不是姜家的小公主吗?来,裙子换上,我让你当一辈子的小公主。”

厚厚的家居服被一把扯开,姜皙死死捂住领口,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她双脚拼命蹬踢着能碰到的一切物品,一时间,椅子柜子架子满地翻滚,乒乓乱响。

但邱斯承力气是碾压的,一手就将她整个儿提到沙发上,扯开她家居服里头的睡衣领子,露出一片光滑白皙的胸脯。

人瘦,胸却不小。

邱斯承眼里有火在烧,狠狠一口咬上去。

姜皙惨叫:“救命!”

楼道里响起脚步声。

但邱斯承不管不顾,一手掐住她的脖子,一手伸到她腰肢处,往下扒她裤子。衣服太厚,没那么容易得手。

“姜皙,我爸妈都是你们害死的!你姜家欠我的!姜成辉姜淮死了,你来还!”

姜皙被掐死了脖子,无法呼吸,拼命挣扎,门上传来急速的敲门声:

“西江!程西江!”

姜皙面颊涨红,发不出一丝声音,求生的本能叫她疯狂踢着沙发和墙壁,堆在沙发扶手上的手机壳哗哗落地。

外头的人说:“我开门了!”

邱斯承还不松手,仍掐着她的脖子将她紧摁在沙发上。他居高临下盯着她的脸,像一头鬣狗。

鬣狗看她张着口,脸颊因窒息而涨红,滚烫的身体剧烈挣扎着;他脸上忽然闪过一阵阵扭曲的抽搐,双腿猛烈打抖。

门外,房东大伯找到了钥匙。

邱斯承终于松开她脖子,姜皙一下滚到地上,像重新扔回了水里的鱼,拼命呼吸。

钥匙插进锁孔,刚一拧开,邱斯承冲了出去。

房东还没反应过来,他便借着夜色掩护,消失在巷子里。

房东大伯常年肾透析,身体虚胖,腿脚不便,没去追。

他往屋里看,家中一片狼藉。姜皙坐在沙发旁的地上,弓成一只虾米,剧烈咳嗽。

大伯身体差,慢慢挪进屋,放下大串钥匙和水果刀,叹息:“不要随便给人开门。这地方乱,你容易吃亏……”他说到这儿,才想起刚才那声呼救,疑惑,“刚那声……”

姜皙嗓子干哑,剧痛难忍:“对不起。”

大伯摆摆手:“住这种地方的外乡人,谁愿意提过去?”

他扶着一边膝盖,慢慢把刀放回原位:“要是仇家啊,你得想想以后了。”他把椅子摆好,桌子摆正,又捡起散落在地的手机壳。

姜皙原想说不用帮忙,但她本就呼吸困难,鼻塞头痛,加上刚才跟邱斯承一番厮打,此刻更加虚弱无力,人昏昏沉沉跟团棉花一样,只胸腔还在一阵阵地痉挛呼吸。

大伯缓慢地帮她把东西规整好,说:“我走了,你早点休息。”

姜皙感激他,强撑着拄了拐杖起身,走两步送他到门口,就听外头传来一道礼貌的男声:“不好意思,我敲错门了。”

*

许城在冷风中微吸一口气,正要走向楼梯间左侧那道门,就见门突然拉开,一个五六十岁的中年男人缓缓走出来,拐进楼梯间,上楼去了。

许城的心顷刻间就一沉,以为两扇门都是错的。

可下一秒,人影晃去,他就看到了她。

姜皙立在半开的门边,面色苍白。许城怔住。

目光对上的一刻,九年多的时光像狂风从两人之间奔涌而过,记忆中她模糊的模样一瞬变得清晰。

他找到她了。

也就是那一瞬,他看到姜皙头发凌乱,衣衫不整,面颊红肿。

那一瞬,冬夜的冷风像沉重的冰冷的水,从头将许城浇灌到底。

这些年,许城设想过无数种和她重逢的场景,这并不是最坏的一种;可这一刻,他还是怔在原地,恍惚不知今夕何夕。

第33章 chapter 33

chapter 33

许城立在夜里, 神色难辨。

姜皙要关门。

许城大步上来,将门拦住,低声:“我有话跟你讲。”

他再度看了眼她脸上的红肿和脖子上的掐痕。

“就几句话……”他抵住门不放。

姜皙头昏脑沉, 已没力气跟他拉扯,且门边冷空气灌涌, 实在寒凉。

她拄着拐,几步挪到沙发边重重坐下, 脑袋垂着, 眼睛也垂着, 胸膛缓慢而大幅度地起伏。

许城关上门,在门边立了会儿。

风是止了, 冷意却没有。

誉城常年潮湿, 在冬季,室内甚至比室外还要寒冷。

这一方开间不大,还不如她原来卧室内的卫生间宽敞。

家里乱得像刚才刮过台风。

沙发旁乱糟糟堆满纸箱, 七零八落;里头手机膜、手机壳、彩色金粉亮片之类的物件混杂一片。

对面一张倾斜的桌子、歪倒的椅子。没吃完的粥,散乱的感冒药, 做了一半的手机壳、五颜六色的材料乱七八糟挤在并不宽大的桌面上。

头顶扯了一根电线, 吊着一颗昏黄的灯泡。

许城神情晦涩难言,又像是隐忍着某种要爆发的前兆。

“谁打的你?”

不是刚才那男人。他刑警出身, 看人只需一眼。

那人且不说神色自然, 还拿着大串钥匙和水果刀,不用想都是来保护她的房东。

没得到回应,他咬牙, 拳头几乎捏碎:“你告诉我,谁打的你?!”

沙发上的人还是不做声。

许城恨不得撬开她的嘴把那人的名字挖出来,可知道逼问也不会有结果, 又怕吓到她,终究是想克制,深吸一口气,突然拿出一根烟。刚点燃,想到什么,拉开门直奔门外。

户外,风冷夜黑。

许城用力抽了一口烟,力道大得脸颊狠狠吸凹下去;烟头闪出焦红的火焰,烟雾混着寒气滚进肺中,又猛力深刻地吐出来。他迅速扔掉烟,狠狠碾碎,复又回到室内。

有那么许久,他没看她,只看着这破乱的空间出神。

直到姜皙在沙发上动了一下,衣服发出唰唰声。

他突然盯向她,眼里不知是痛是恨,终于问出了那句:“这么多年……你跑哪儿去了?”

姜皙依然不讲话,蜷靠在沙发里,头颅低垂,像死了一样。

他对着一团空气,无论怎样都没有回应。

“我找了你很久。”他竟哽了一下,“九年了,你到底跑哪儿去了?”

沙发上的人没动,轻飘飘说了句:“你谁啊?”

许城大步上去,抓住她的手,她立即甩开。

他又抓住她的肩膀,强行把她掰过来:“我是谁?!我许城!你真不知道我是谁了吗?!你看着我,我是许城,你看着我!”

姜皙不看,执拗地别着头。

“你不知道……”后面的话突然断了,他看着她脖子上血红的掐痕,手上裂开的伤。

仿佛一瞬看到了她过往的九年……

他不该下船的。

过往无数次重复的悔恨在这一刻凝集。

这一止住的功夫,姜皙用力打他,把他踢开。她力气不大,但态度坚决,手乱抓脚乱踢,不允许他再近身一步。

许城退后,直起了身,表情怔松。

他单手用力抓了下头,原地茫然地转了半圈。昏黄的白炽灯晃人眼。

外头风声四起,室内静得可怕。

许城忽然有些恍惚,不知自己站在哪里。

像是过了许久,他的眼神飘落在桌上的感冒药上,毫无来由地说:“感冒还没好,得去医院了,自己瞎吃药没用。”

姜皙低着头,没反应。

而许城说完上句,已不知下句。

他像站在一所空房子里,他的脑袋也成了个空房子,没有连贯的思维和言语,像潮退后的海滩,什么也没有。

他的手在身上摸来摸去,摸出钱包,翻出一摞红色钞票,大概五六千,也没数,放到桌子上。双手继续在各处兜里摸,其实并没意识到自己在给她钱,只是突然本能地想把身上有的一切都掏给她。

掏出来不知从单位同事谁那儿顺来的两颗牛奶糖,一小片袋装饼干,都放在桌上。钥匙跟门禁卡也掏出来放着,怔了怔,又重新装回去。

他眼神无处安放,仿佛目光落在这屋子的哪一处都叫他刺痛。

明明设想过无数次重逢,可许城从没想过,他竟无法面对她,连头都抬不起来。他似乎想走,但又没走——脚像死死黏在地上,走不了,一步都迈不开。

而姜皙依旧没反应。

许城又站了会儿,终于,轻唤出她的名字:“姜皙……”

他声音不大,却让沙发上的姜皙抬起了头来。她很多年没听到这个名字了。

他终于看清了她的脸,乌发凌乱,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浮着诡异的红,带血的嘴唇几乎要裂开。

她盯着他,眼神直勾勾的,没有什么仇或恨,只是无尽的空洞,仿佛气若游丝,说:“你还不走吗?”

你还不走吗……

许城骤然无言。

四目相对,皆是空茫。

回不去了。

那一刻,这四个字像一道闪电劈进许城的脑海。

这些年他一直想找到她,为什么找,找到之后怎么办,他从没深想过。仿佛一种执念,一种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执念。

可见到活人了,然后呢?

许城让自己冷定下来,一秒后,突然走上前,伸手摸她脖子,要探她体温。姜皙立刻打开他的手,他料到她反应,一手就将她两只细手腕钳住,另一手迅速伸到她脖颈里一探,烫得吓人。

姜皙缩脖子躲避,挣扎,踢他;他不管,将她一把从沙发里薅起来:“跟我去医院。”

她不肯,用力往沙发里头赖,但许城力气很大,轻松就将她拎起来。

姜皙眼见他要弯腰抱她,使尽全力把他推开,自己踉跄着靠到桌边,喘着气盯着他,仍是那句话:“你还不走吗?”

许城一字一句:“跟我去医院。”

“你走。”

“你先去医院。”

姜皙目光垂下,看见桌上的钱,她抓起那摞百元大钞,用力砸向他的脸。门没关紧,恰好那一瞬,狂风推门涌来,钞票哗啦啦满屋子起飞。

红色的钱币在他和她之间飞舞着,四目相对,

姜皙闭了眼,颓然倒地。

*

姜皙因长时间低烧,引发了肺炎和急性心肌炎。

急诊科的医生以为风尘仆仆把她抱进来的许城是家属,有了诊断之后,那脾气火爆的女医生不客气地把他训斥了一番:

“怎么当家属的,啊?感冒能拖成肺炎心肌炎?再拖几天,她可能会死的知不知道?她还营养不良,这都什么年代了,誉城这么大的城市,居然有人营养不良?我说你看着人模人样,挺称头的,怎么这副德行?……来之前是不是还家暴她了?你看那脸打得,脖子掐成什么样了?我可以报警的,你知道吗?”

许城一句没反驳,她说一句,他就点一下头。

女医生见他这幅很服管教的样子,没好继续发作。

许城等她讲完了,缓声道:“麻烦医生了,接下来,要怎么治疗?请一定用最好的方案。”

他本身说话就好听,实在跟医生脑子里的家暴虐待男相差甚远,以至于医生顿了个四五秒,心想果然人面兽心,硬邦邦道:“至少住院打针三天,后续吃药!”

“谢谢。”

许城付完费用后,回到独立病房。姜皙还在沉睡中。

因为低烧,她脸上红一片白一片;左脸还肿着,嘴唇上血迹清理干净了,变得苍白干枯。

许城在病床边看了她一会儿,她的面容竟和记忆中没什么变化。眼睛闭上时,还是当年那安静模样,眼角的小痣透着温婉。

他恍惚想起九年多前的夏天——那天,她也是肺炎低烧,吊着水躺在他的床上。然后,就像是被谁偷走了。从此在他生命里消失。

许城的心突然加速,跳得很快。他走去沙发边,随手撕下一张日历,拿在手里折纸,边折边深呼吸,渐渐压制下去。

一艘小纸船放在床头柜上,他目光再挪向病床上的姜皙,良久静静地看。

他上前,微倾身,很轻地捏着她的病号服衣领,稍稍拉了一道。她皮肤白,脖子上的掐痕还很明显,红得瘆人。

对方是下了狠力气的。

他轻阖上她衣领,目光落在她打点滴的那只手上。她的手其实很细,腕子细,指头也细。但寒冷和受伤让她的手指红肿,看着都胀痛。

许城站在那儿,怀疑病房暖气不足,以至于他周身寒凉。

他长久地低眸注视她的手,竟没能再抬眼去复看她的脸。他一度伸手,想碰碰她的手,却不敢,怕一触即疼。

他突然狠皱了皱眉,拔脚转身。

*

许城双手插在风衣兜里,坐在病房走廊的椅子上,头靠墙壁,望着天花板上的灯块。

望着望着,他眉心渐拧,突然坐起,从兜里掏出烟和打火机,刚塞了根烟到嘴里,擦燃火机,想起是在医院,又把烟扒了下来。

火机塞回口袋,摸到了姜皙的钱包。

许城再次把它掏出来,刚入院时太匆忙,没来得及细看。

她身份证名字叫“程西江”,除了性别女,出生年月日包括籍贯行政编号全都变了,连民族都变了。

许城想过她可能改名,甚至找过“江江”这个名字。谁知道……程西江。

身份证照片是九年多前,2005年9月1日拍摄的,她从船上消失后的两个月。

照片里,她眼神懵懂,表情稚嫩,竟和许城印象中的那个少女姜皙相差不大——这就是当年大火失踪后的她。

钱包里只有一百多块钱,外加两张卡片,“南泽精神疗养院”、“蓝屋子星星之家”。许城看完,按原顺序放回去,又盯着她的身份证看。

他长久地注视着照片上的她,拇指缓缓从她的脸上抚过。

许城想起不久前站在她家门口看到门开时那一刻的心情——脑子里一片死寂,像是看到了长久恐惧的一个噩梦——他看不见的恶人伤害了她,而他不在她身边。

第34章 chapter 34

chapter 34

姜皙胸腔里一阵冰凉的剧痛, 她痛苦地睁开眼。世界很安静,病房里弥漫着熹微的晨光。

“哪里不舒服吗?”许城轻声问。他坐在病床靠窗户的单人沙发里,一直没睡。她一醒, 他就看到了。

姜皙没答,甚至没看他, 跟没听见似的。

许城在沉默中等了好一会儿,试探问:“喝点水吧?”

姜皙嘴唇干枯, 但不作任何反应。

稀薄的阳光照在白净的窗帘上, 外头北风很大, 衬得病房里有种苍白的静。

许城觉得,自己好像面对着一堵墙。

“医生说, 醒来了可以吃点苹果。”他起身, 拿起早已洗净的苹果和水果刀,坐回来低头削苹果。

刀刃削动果肉,发出唰唰声, 果皮一截截掉进垃圾篓。

他这一连串的动作,姜皙没有一丁点反应。仿佛在这病房里, 她和他之间有一层看不见的结界。她感应不到他, 哪怕他起身坐下时,影子会扫过她脸上。

许城削完苹果, 拿勺子在果肉上来回刮了几道, 他这动作做得缓慢,似乎回忆起什么,而有些迟疑。但动作再慢, 也还是刮出了一勺苹果泥,他握着苹果和勺子的手又顿了会儿,才缓缓将勺子递到她嘴边。

姜皙深吸了口气, 闭了眼。

以前,在姜家,她生病的时候,他就是这么喂她吃苹果的。

人毕竟在病中,情绪没那么容易控制。

她轻轻蹙眉,双手不自觉攥了下床单,攥得针管里有了回血。但很快,她拳头松开,一瞬的起伏回落下去,归于平静。

许城知道她是不会吃的了。他把苹果和勺子放进碗里,忽听姜皙声音沙哑:“你过得很好吧?”

许城一愣,没答话,胡乱拿纸巾擦着因削苹果而湿润的手。

姜皙偏过头来,看他了:“我就知道,你会过得很好。”

许城原以为她的眼神或许是锋利的,但不想仍然很软,仿佛天生没有伤人的能力。

那目光像芦苇一般,轻飘飘地从他头顶坠落到脚下,又漂浮到他眼里:“看看你现在……”

他匆忙避开她目光,掩饰而机械地从兜里掏出昨晚塞进去的那根烟来,要拿到嘴边,才觉荒谬,又放下,手指较劲似的撕着那根烟的过滤嘴。

窗外,狂风似乎更大了,吹得树影狂摇,云影斑驳。窗户上忽明忽暗,许城在逆光里,神色不明。

“你不问我过得好不好吗?”她干枯的唇一咧,眼里却没有情绪。

“你……”他问不出口。外头的天突然暗下去,衬得他的眼睛分外深黑,他声音很低,“姜皙,看到你这样,我很难受。”

她微怔,眼瞳涣散:“你是个好人,同情所有的悲惨,可怜所有的弱者。觉得我是个弱者,难受了?”

“不是。”许城隐忍地狠皱了下眉,像是难以忍受了,“姜皙……”

话音未落,她咳嗽起来,咳了两三下就猛然加剧,她把脸埋进枕头,想压住,但越咳越剧烈,顷刻间脸跟脖子变得血红。

他立刻把蜷成一团的她扶起来,不停轻拍她后背,又拿纸巾擦拭她脸上脖子上咳出来的细汗。

她终于缓过来,急促地深呼吸。许城拿水杯喂她喝了点水,想扶她躺下,她身子侧了侧,做了个躲避的动作。

他于是退后一步,重新坐回沙发,无法自处,又拿起柜子上那被他蹂躏得只剩半截的烟。

“姜皙。”许城说,“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你开口。我尽力满足,不论你要什么。”

姜皙静了会儿,哑声:“说到做到。”

“嗯。”

“离我远点。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许城沉默,揉烟的手指停住。

她呼吸很弱,说话也慢,像虚无缥缈抓不住的纱:“许城,这些年,我没有想起过你。一次也没有。我曾经姓姜,那是我的原罪。我接受。我不怪任何人,也过得很平静。但,我不想再见到你。”

“你贸贸然来找我,打扰到我了。”

许城静静听完她说的每一个字,手指来回碾那截烟草,碎裂的烟草窸窣掉进垃圾篓。

他把手指上的烟丝拨弄干净,说了一个字:“好。”

“但是,告诉我,谁打的你?”

“不知道。”姜皙说,“不认识的人。”

他无言。

她说:“你说的,说到做到。”

“好。”许城起身,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个黑色的东西,轻放在床头柜上,转身走了。

门关上,病房陷入安静。

许久后,姜皙缓缓扭头,看了眼床头柜,就见一堆橙子苹果旁边,躺着一根黑色皮筋,和一只小纸船。

*

许城从医院出来,直奔城中村筒子楼,可房东对昨晚的袭击者没有任何印象,半点特征也描述不出来。

正值早高峰,高架桥上的车辆堵得人心烦。他开车穿过一路的狂风和汽笛声,到局里正好八点差十分。

他进了办公室,趁着烧开水的功夫,靠在办公椅里阖眼。

水烧开了,壶子滴滴叫。许城起身去给自己倒杯水。

刚八点,手下的刑警杨小川来敲门送资料。许城之前给了任务,让他搜集近十年誉城及周边地区未破获的女性失踪案。

杨小川将整理好的文件夹递给他:“队长,我预先筛查了一遍,没有可疑。”

“行,放这儿。”

杨小川刚要走,多问了句:“队长你昨晚没睡好?眼睛都是青的。”

许城一笑:“脑子抽了,晚上喝了杯咖啡。”

“我说呢。一夜没睡吧?”

许城柜子上没咖啡了,端着杯子去办公区。队里警员们都在,钱小江一抬眼瞧见他黑眼圈,说:“队长昨晚抓贼去了?”

许城往杯里倒咖啡粉:“是啊,蹲了一晚上也没逮着你。”

钱小江哈哈笑。

有几人凑在一张桌前议论着什么,女警林小湖招呼:“老大来看看。”

“什么事儿?”

“白塔区上月那案子。”陈小河说。

许城有印象:“鑫海小区21楼女方跳楼?”

案子不大,由区公安管辖。

“一直没进展,我今天问了一嘴。”副队长张旸是从白塔区公安调上来的,“也拿来给大家看看,研究研究。”

许城看眼材料,上月十日,死者丈夫报警,说晨起跟老婆吵了一架。他急着上班,人在刷牙,半路听见窗户开了,风声很大。出来发现老婆不在,里里外外找了,才想到去客厅往窗外看,就见老婆坠楼了。

许城蹙眉,看了眼户型图,拿手机搜了点东西,说:“报案那夜有狂风,但凌晨四点,风就停了。”

他手指在户型图上沿着大客厅,穿过走廊到卧室,再穿过衣帽间,抵达浴室:“这里听不到外头的风声。”

众人一愣。

许城又挑出证物页指了指:“收了这么多证物,没分析啊。就说牙刷吧,刷毛是干燥的,还是湿的?”

张旸立马起身:“我给那边打个电话。”

话音未落,办公区的公用主机响了,离得最近的文涛接起来,立刻说:“许队,范局找。”

许城过去接过听筒,脸色一瞬严肃:“行。好。”

办公区内警员们敏锐察觉,全部噤声。

许城放下电话:“所有警员,立刻配枪,三分钟后楼下集合。有群众举报,发现袁立彪了。”

众人一听这名字便知严重性,即刻行动。

袁立彪是十几年前在誉城及周边地区犯下杀警、夺枪、抢劫、无差别杀死八位路人的通缉犯,由于早年刑侦技术落后,此人反侦查能力强,竟逃之夭夭十余年,且身份信息成迷。

直到一个多月前他再次开枪杀死一名女性,并夺走她的首饰,许城带领的誉城公安刑警队终于揪出他真实身份,成功发布A级通缉令,四处搜查。

今日总算等来线索。

队伍驱车前往举报人所在地点,是誉城兰桂区西部一处城乡结合部。举报人称袁立彪二十分钟前来她小卖部买了东西,随后往巷子里去了。

许城一看监控,没错。一边联系交通部门查道路监控,同时部署队伍,分组巡查。

“所有队员,嫌犯有枪,务必注意安全!”

“是!”

许城跟余家祥一组,沿着居民区巷道从南往北走。

天气寒冷,这片儿都是打工人住的地方,白日里荒凉,行人寥寥。

两人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地巡完一条又一条巷道,不动声色扫视着每一个擦肩而过的路人。

走了大概十多分钟,拐进一条巷子,一个戴着厚厚帽子围巾的人走过。许城突然停下脚步,回头:“袁立彪。”

那人即刻向前狂奔,许城和余家祥拔脚便追。

许城速度极快,眼见要追到,前方岔路却突然误入一个女人;袁立彪扑上去一臂薅住女人脖子,一手举枪就要瞄准许城和余家祥。

许城预判了他的行动,手枪早已端起,“砰!”

子弹精准命中袁立彪手腕。鲜血飞溅中,袁立彪惨叫一声,枪支落地。女人惊愕,余家祥一个扫腿将枪支踢开,迅速拿证物袋将其取回。

各处警员听到枪响,火速从四面八方赶来,就见许城已将袁立彪摁趴在地上,还拿绳子给他受伤的手腕紧系了个急救措施。

林小湖看一眼旁边瘫坐在地吓得飙泪的女人,问:“这是人质?”

许城冷道:“同伙。一起带走!”

*

经审讯,女人果然是袁立彪同伙。本想助他一把,不料被许城识破,更不料他枪法那么准,居然在千钧一发之间不伤“人质”地将袁立彪捉拿。

人既已归案,后续侦查工作继续推进即可。

范文东把许城叫去办公室,喜上眉梢,暂且不说才归案市里各领导就都致电表扬甚至公安部都来了电话,这案子是范文东做刑警队长时的积案——当初被夺枪杀死的刑警正是他同僚。

这些年,他一直愧对那位好友的父母妻儿,也难以面对另外八个受害者家庭,如今,压在心里十多年的担子终于放下,怎么不激动?

“明年的集体一等功是跑不了了。”范文东并非专注荣誉之人,更多是感慨与感伤,“当初负责这案子的局长、副局长都退休了。退休前没能抓到凶手,一辈子的遗憾呐。十三年,九个家庭……哎……不管怎么说,好在终于破了,又立大功了。”

“全队的功劳。”许城说。

回到办公室,许城却觉得有点冷。

因早年刑侦技术限制,很多案子的破获得跨越漫长的时间和一代代的刑警,有的甚至永不见天日。

许城挪眼看向办公桌上的两个相框,一个是他儿时一家三口的合照。照片上,他父亲笑容爽朗,母亲明媚灿烂,小男孩活泼阳光。每个人都很幸福的样子。

另一个则装着方信平、李知渠、方筱舒的证件照。

如果父亲、方信平、李知渠还活着,看到现在的他,是会为他骄傲呢,还是也会……

许城的思绪刹了个车,转过头去,投入工作。

*

许城忙碌整天,中途不断接到些不合时宜的恭贺电话,扰他工作;更有借机搭线联络攀关系的,叫人心烦。

他忙到下午六点半下班,坐进车里,刚起步就刹停——他想起自己是不该去医院的。

停车场很安静,许城开着窗,坐在驾驶座抽烟,脑子里并没有想什么时,手机响了。

杜宇康说经过附近,一起吃个饭。

许城说好。

但他全程不在状态,好几次杜宇康说话他都没听到。问他怎么回事,他说工作累了。

吃完饭,在门口分别。杜宇康交代他早点回去好好休息。

许城说现在就回家睡觉。

他的车停路对面,要过一个天桥。最近本就降温,今天又七级大风,吹得天桥上行人寥寥。

桥中间瑟缩着几个在冬夜里摆地摊的,还有个贴手机膜的女人。她裹着厚厚的棉衣,蹲在地上,浑身发抖地盼望着来往的路人。

许城经过时,将手机递给了她。女人很殷勤地接过去。

等待的功夫,他突然想抽烟,不想让烟雾卷到这位女士跟前,走去远端,在风中费劲地点燃烟头。

他一直没看那个贴膜的女人,俯视着桥下车水马龙。某个时候,他回头,那位女士冲他招了下手。

许城过去拿回手机,付了钱。

他下了天桥,剩下的烟摁进沙盘。

许城坐上驾驶位,一车厢的冷气。他启动发动机,也不等暖气进来,迅速发动汽车。

一出停车场,就直奔医院方向。

姜皙果然不在了。

许城推门看到已经空掉的病房时,脸上没什么表情,也没有问医生或护士,直接大步出了医院,驱车前往城中村。

汽车穿过CBD、商圈、高架、江桥、高楼、平房,停在无法前进的地方了。

他下车快跑,穿过一堆乱七八糟的平屋、自建房、垃圾堆、漫天的晾衣绳、黢黑的小巷,来到那栋筒子楼前。

他走上台阶,将那掉漆裂缝的木门敲了一道。门竟然没锁严,吱呀打开。

夜色昏暗,但许城仍察觉出不一样——有什么空了。

他伸手在墙边摸到开关,拨开。

房间里空空荡荡,除了房东家的桌椅沙发柜子等固定物件,关于姜皙在这里住过的一些信息都抹去了。

她走的时候,把房子打扫得很干净,连一片废纸都没留下。

许城走进去,认真看了眼这个屋子,一室一厅一卫,卧室很小,摆着两张小木床,角落立着一个木衣柜,再无其他。

屋外风声鹤唳,屋内寒气四溢。

许城没有立刻走,在她短暂住过的这地方,绕了一圈。

房子简陋,但很干净。誉城潮湿,室内易起霉味,但这儿很清爽,有淡淡的柑橘香。

防盗栏上的锈迹被干净印花的布条裹住藏起,墙壁斑驳的地方由近色的墙纸掩盖;

门背后贴着可爱的卡通挂钩,粉色美乐蒂的是给她挂东西的,蓝色机器猫是姜添专属;

木窗棱裂缝的地方,画了几朵小花,像是从缝隙里长出来的。

墙角一个彩色的小洞,许城蹲下去看,她用水彩笔在洞旁画了个小巧又漂亮的欧式大门,门旁,老鼠杰瑞张开双手,欢迎光临。

他极淡地弯了下唇。

而其他和她有关的一切,都带走了,消失了。

许城走到门口,关了灯,将门轻轻带上。

这一切,他并不很意外。

她知道他不会那么守信,肯定会再回来找她。而他也料到了她不信他的话,绝对会逃。

许城站在门口点了根烟,看着四周,自己跟自己苦笑一下,呵。

他都知道她身份信息了,她能躲哪儿去?

第35章 chapter 35

chapter 35

第二天, 许城就知道了姜皙新家的位置。也知道她目前安全。

他想要再见到她,轻而易举。但他不确定,要不要出现在她面前。

姜皙应该知道, 不管她怎么搬,他都能再找到她。但她的行为是一种表态。而许城要考虑的是, 他是该礼貌一点,还是更不要脸一点。

接下来几天, 许城没能做决定——袁立彪的案子太大。上面下了命令, 一周内移交检察院。所有人疯狂加班, 几个骨干直接住在了局里。许城是负责人,犯人得亲自审, 所有材料都得来他手里过一遍, 没一刻能分心。

但到了深夜,他会去她家附近远远看一眼,也在附近巡逻, 只不“出现在她面前”。

忙到周日上午,总算顺利移交。中午, 许城在检察院食堂对付工作餐时, 脑子一闲下来,就想起了姜皙。

一想到她, 同桌上那些同僚们的闲聊, 他一句也没听进去。

很奇怪。

想到她,总是会先想到17岁的少女姜皙穿着白裙子坐在旋转木马上的大大的灿烂的笑脸。纯真洁净得像小天使。他站在彩色的围栏外,远远地看着五光十色中, 她是那一抹纯白。

他的心随着她的笑容,莫名安宁下去,隐藏一丝快乐。

可, 时光如风呼啸,眼前是她在地下通道里的那个眼神,躺在医院病床上的眼神。

*

*

午饭后,许城驱车回家,途径美术馆时,看见馆内在展出荷兰画展。他忽然想进去看看。要是不去看画,他的车很可能就要开去他不应该去的地方了。

不想才进美术馆的门,碰上了蒋青岚。

说来,前两天他们打过照面。

多家新闻媒体、包括问真新闻来报道袁立彪案,蒋青岚带着她手下的记者也来了警局,是小海接待的。

许城跟她在走廊碰上,蒋青岚爽朗地打招呼,对上次方筱仪的不礼貌,丝毫不挂心。

这下偶然遇到,蒋青岚惊讶又惊喜:“我以为你们案子还没结呢。你对画也感兴趣?我也一个人,一起看呗。”

*

姜皙单手拄拐,推开易柏宇家的门,里头一片阴气沉沉。

姜皙做护工时,接了几个熟人的保洁单,三小时两百块。后来易柏宇知道,叫她帮忙打扫。他家小,两小时能收拾完,也给两百。姜皙没跟他客气。

易柏宇出差半月去异地办案,家里一股潮湿霉味儿。姜皙换了鞋,拉开客厅窗帘,让冬日阳光倾洒进来。她开了窗通风,去推开卧室门,易柏宇只穿了个内裤,近乎裸睡在床上。

姜皙吓了一惊,立刻背身要关门:“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回来了。”

“西江——”易柏宇嗓音干哑,是生病了。

姜皙回头也不是,不回头也不是,余光瞥见他拿被子一角盖住下腹和大腿了,才问:“你感冒了?”

“发烧。”

“吃药没有?”

“吃了,烧退了。”他说,“出了一身汗,有点累。”

隔一秒:“都是你传染的。”

“怎么传染?”

“给你发信息,就传染了。”

姜皙无语失笑。

现在是下午三点。

“吃午饭了吗?”

“不想吃,嘴里没味。”

姜皙说:“你先休息,我给你煮点白粥。等下叫你。”

姜皙淘了米,加了足量的水,放进电饭煲里定好时间。她将次卧、卫生间、厨房打扫干净,白粥煮好了。

姜皙重新去敲主卧门,易柏宇起了床,穿一套家居睡衣。姜皙进去拉开窗帘,又开了窗,让冷风进来。

易柏宇在灰屋子里昏昏沉沉从昨夜躺到今天,她一来,家里都亮堂明媚了。

满屋子飘着白粥的淡淡清香。

桌上晾着一碗白米粥,熬煮得刚刚好,米汤浓稠。易柏宇嘴里苦,但一勺白粥下去,胃很舒服。

“这稀饭怎么是甜的?”

“我加了点白糖,你一天没吃东西了。”姜皙的声音从卧室传来。

“我还从来没吃过甜的粥呢,都是加榨菜。”

“我不吃榨菜,但喜欢吃甜的。”

透过卧室门洞,他看见她在给他铺床,床单抻得平顺,枕头拍得蓬松。

以往姜皙来他家打扫,他从不在,只是每次回家,家里干净得一尘不染,叫人心头舒适。此刻,第一次见着她收拾家里的模样,好像有哪儿不一样。

她单手撑着拐杖,但做事灵活。

易柏宇说:“你假肢都没换好,就别干了。”

姜皙温温地说:“你别小看我。”

易柏宇就没好说什么。

“不过,枫芦家园还要再等等,我假肢好像修不成了。要换新的。我能拄拐来你这儿,别家可不行。”

“好。你感冒是不是没全好。我听你声音还嗡嗡的。”

“没事啦。你快趁热多喝几碗稀饭。”

“好。”

易柏宇以为自己胃口会不好,但生病时最养胃的就是那一碗简单的白米粥,他一碗粥喝了个干净,拿手机回复工作上的事。等他忙完,姜皙不知什么时候整理完卧室,在打扫客厅了。

她跪在地毯边,拿吸尘器吸着毯子上的灰尘,吸尘器噪音大,而她的模样安宁温婉。

姜皙脸很美,是那种古典清秀的美;身姿也纤柔,画儿似的。连说话声音都丝丝酥酥的。

易柏宇看着,一直看着。

姜皙将吸尘器放好,撞见他眼神,困惑地问:“你又要睡了吗?”

他醒神:“没。啊,你粥煮得真好。”

姜皙奇怪:“你家电饭煲煮的。”

“那……”易柏宇磕巴一下,竖大拇指,“你水量放得刚好。”

姜皙就笑了。

易柏宇觉得,她笑起来也是很好看的。

他想,或许人在病中,格外脆弱。但这个下午,他不受控制地不断看向她,想多和她聊聊天。

“最近变天,还挺容易生病的。你感冒好了吗就来工作?”

“没事了。”她说话声儿还有点儿哑。

易柏宇陷入回忆:“我们是不是都认识五年多了?”

姜皙也抬眼想了想:“嗯,五年前在梁城认识。半年多前又在誉城碰到。”

在梁城那两年,易柏宇和他当时的妻子常请姜皙姜添吃饭:“你离开梁城的时候,刚好我生活一团糟,都没跟你告别。后来给你打过电话,成空号了。”

“当时换号码了。”姜皙笑了下。

他又看了她一会儿,说:“西江,认识你这么久,除了知道你是江城宇水县人,有个弟弟,别的都不知道。”

“你想知道什么?”姜皙说着话,手上没停,“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因为我和弟弟有缺陷,把我们抛弃了。我文化程度不高,添添也是。生活……基本就是你这几年看见的这样。你都知道呀。”

“你一直是一个人吗?”他问。

姜皙垂下眸,认真擦着茶几。

“抱歉。当我没问。”

她把茶几上那点污渍擦干净了,说:“我很早就结婚了。跟我们同村一个很好的人。两年半,他去世了。”

易柏宇一下不知该说什么,他不该问的,可他又想知道。

“对不起。”

姜皙轻轻笑了:“这有什么对不起的?”

其实……

她看向易柏宇,你长得很像他。你也是个很好的人。

“西江,你人这么好,以后一定会幸福的。”他话说得干巴,但内心的祝愿真诚。

幸福?

姜皙很久没有听到过这个词了。再说,她不觉得她的生活里就没有幸福。虽然都是一小片一小片的,但也足够温暖。

曾经,很大片大片地幸福过。但终究是不属于她的东西,所以体验期满,债便要长年累月地还。

姜皙释然一笑,说:“我不怎么想以后。现在也没有不好。”

*

虽是周末,美术馆内人不多。最近寒潮,誉城人都窝在家中不愿出门。偌大的展厅,像被两人包了场。

许城忙碌许久,来这清净地方逛逛,落得半点轻松。

蒋青岚也觉这地方不错,文雅静谧,光线暗柔。且展览水平上乘,虽名家不多,但画作都很有趣味。

许城一直对画挺感兴趣。

他最近累了,不算太健谈,但也不寡言。他就这样,哪怕心情不好,在外人面前也能始终维持从容。任谁跟他接触,都不会觉着他清高疏冷,聊多了就觉着舒服,容易产生好感。

蒋青岚意外发现,许城居然对美术史很有了解,很多画家、画派他都知道。但不卖弄,点到为止地提一两句,她感兴趣,他则多说那么一点儿。纯属分享,半点没有炫技的意思。

她眼里,他认真讲话的样子很迷人。馆内灯光明明暗暗,照得他面庞愈发立体,他又习惯讲话时与人直视,蒋青岚每每挪不开眼神。

她这一趟巧遇可谓完美,稍有不足,便是她有几次偷偷凑近他。他都不经意地拉开距离,言行之间也绝不失分寸。

蒋青岚心叹,都说男人性子急,没见他这么慢热的。

她太好奇,直接就问:“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女生?”

许城想了一下。

进体制后,周围介绍相亲的太多了。有些推不掉。也遇到过方筱舒这一类性格的女生。

但挺奇怪,这一类女生没有一个和他有发展。反是一个并非相亲的、完全不同类型的女孩,和他谈了半年。

那个女孩像……JX。哪怕,只有一丁点儿相似。也足够了。

他抠抠眉心:“说不上来,看感觉吧。”

“上段恋爱谈了几年?”

“半年。”刚工作那会儿,他工作繁忙,自然而然就分手了。

“好奇是什么样的人?”

许城说:“没有评价前女友的习惯。”

蒋青岚一愣,随即笑了:“挺好的。”

走到画家扬·斯蒂恩的一幅家庭画面前,蒋青岚忽问:“你理想中的婚姻是什么样?”

许城好笑:“要讨论这么严肃的问题吗?”

蒋青岚说:“我觉得没有理想的婚姻,未来甚至会不复存在。我们这批夹在过渡阶段的一代人,就很为难了。”

许城理解她的意思,但没接话。听她继续:“想完全不要婚姻呢,很难摆脱旧思想老一辈的规训;完全接受呢,自由的自己又不肯屈服。我看,最好就是双方都有这种想法的人,搭伙过日子,对父母和社会交差;婚内,各自自由生活。因为各方面都契合的婚姻,可遇不可求。能碰上,当然最好;不能的话,我的折中方案也不赖。”

许城并不在意这是她的试探,还是纯观点,只无所谓地一笑,便过了。

*

待姜皙把易柏宇家打扫干净,天开始暗沉。姜皙要去学校接姜添,顺便带他去坐船。

易柏宇听说了,说开车送她去。

姜皙纳闷:“你还感冒着呢,不要吧。”

易柏宇笑说:“我也想出去透透气。”

姜皙就随他了。

“添添最喜欢坐船了。”她说。

*

从美术馆出来,下午五点多。是冬季,天色已经暗了。

蒋青岚没开车,许城送她回去。过江时,蒋青岚说街上人少,不如去乘渡轮,看看江边夜景。她好久没坐轮渡了。

誉城被江水分成北城南城东城,靠数条长江大桥和地铁链接,但老式的渡船码头仍在,大大小小的轮船也每日在江两岸摆渡。

最近天冷,不是旅游季,乘船的车辆并不多。许城按着指引,将车停在轮船中间位置,熄火下了车。

有零散的步行的本地人上船,是生活在江两岸的卖货郎,有兜售小物件的,也有去对岸小商品集散地的。

天还没完全黑下去,船灯没开,暮色笼罩在每个人疲惫的脸上。

许城走去无人的船栏边,点了根烟。

蒋青岚从口袋里捞出一盒女士香烟,冲他摇了摇,她掏出一根含在嘴上:“借个火呗。”

许城将打火机递给她。

侧身时,他无意望了眼岸边,就见姜皙上了船。她仍穿着上次在地下通道的那件很大很长的黑色羽绒服,一张脸在暮色中显得有些苍白。

她一手杵着拐杖,一手牵着比她高大半个头的姜添。

她背了个不小的旅行包,走路不太方便,还要照顾歪着头、瑟缩着的弟弟,并没第一时间注意到许城,朝他这边走来了。

两人虽与常人有异,但从头发、衣服到背包,一切都收拾得干净整洁。姜皙斜挎包上印着的美乐蒂兔子可爱又俏皮,脸蛋雪白。

姜添也清秀洁净得很,头发清爽蓬松,胸前口袋里塞着叠得干干净净的小手帕,书包上印着他最爱的机器猫。是个帅气的小伙子了。

蒋青岚在风中点燃烟,笑说:“这风太讨厌了。”

她将打火机还给许城。

姜皙姜添与许城擦肩而过,涌动的北风吹撩起姜皙的长发,发丝高高飞扬,从他脸上掠了过去,很淡的玫瑰香味。

他将打火机揣进兜,手背被风吹得冰冷,手指却被火机烫了一下。

他略略往另一侧看了眼,姜添停在离他不到一米的地方——那里刚好插着船上的红旗,他仰头盯着红旗看。

姜皙轻轻拉他,声音很低,有一丝很淡的沙哑:“添添,我们再往前面走一点,好不好?”

许城就知道,她刚才看见他了。

但姜添不走,杵在那儿看红旗。

“添添……”她忍着咳,又很低地唤了声。可姜添一定要站在红旗下。

姜皙没办法,只好扶着拐杖站在他旁边,和许城隔着半米的距离。

许城下意识就掐灭了手里的烟。

他和她站在那里,有那么一会儿,两人一动没动。

背后,船上人影走过,车影晃动。

船外,江水滔滔,两岸的高楼矮屋亮起了灯,山上来往的红色白色的车灯像流淌的河。

“嘟——”船笛鸣响,船启动,离了岸。

姜添并没被吓到,许城推测,他应该习惯了坐船。

许城望着前路滚动的江水,余光都在看姜皙。她似乎很冷,低着头,脖子缩在衣服里。

蒋青岚说:“你晚饭没安排吧?等下我请你吃火锅?”

许城脑子很乱,说:“有点事处理。”

“案子不都完了吗?”

“别的事。”

“行吧。我看你上次对西餐不是很感兴趣,还想说请你吃顿中餐呢。”蒋青岚笑。

“不会。”许城看她,听到姜皙在轻声说:“添添,把嘴巴闭上,吸了冷风,要感冒的。”随即是她的几声咳嗽。

江风掀起许城的黑发和衣领。

许城借着低头理衣领的功夫,余光再次看向她那边。她弓着身子,捂着嘴猛烈咳嗽着,风吹得她的头发异常凌乱。一旁的姜添仍是专注仰望着风中飘扬的红色旗帜——这次乖乖听了姐姐的话,嘴巴闭得紧紧的。

许城抬头,望一眼江面。对岸,一排蜿蜒的路灯光倒映在水里,波光粼粼。

蒋青岚也看向江面,说:“咦,现在江水好清啊。”

许城说:“冬季江水要比夏天清一些,再过几个月,青蓝色,更好看。”

“青蓝,更好看,你在夸我吗?”蒋青岚笑。

许城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她的名字是青岚,他笑得极淡,没说话。

姜皙那边,终于止了咳。

许城微偏过头,看向她斜前方的水面,目光始终不正面触及她,说:“站这儿不冷吗?”

这话是对姜皙说的。

蒋青岚答:“是很冷。等下,我去车上拿手套。”

她走的一瞬,许城目光挪正了,望着前方。

蒋青岚的高跟鞋踩在甲板上发出咚咚脆响。

船舷这一片陷入安静。只有姜添看那红旗看得入迷,还试图用手去碰。

江风很大,裹挟着潮湿的水汽,冰寒入骨。

许城都不知道吸进肺里的究竟是寒气,还是江水。暮色笼在他脸上,有些寂寥,他说:“你再不想见我,也该等病好了出院。身体是自己的,就为了躲我,坏你自己身体,也不值得,是不是?”

姜皙没有回答。

许城终于侧头看她,却见她望着远方,侧脸在冬夜的冷风中显得格外柔白脆弱。

许城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随着船身移动,江对面的高楼、山坡和树影后,缓缓露出高高的摩天轮的一角,在夜幕中,闪着蓝色,黄色,各种变幻的灯光。

那摩天轮立在高高的山上,城市的上空,像一轮从月食中走出来的彩月,一点一点地显露出来。

那一刻,许城蓦地想起第一次带她去游乐园,她仰望摩天轮时那巴巴憧憬的眼神。那天,他为什么没带她去坐摩天轮呢?而要等到一年之后。

许城再看姜皙时,她早已收回目光,不再看那亮闪闪的圆轮。

刚好船上的照明灯点亮,从姜皙头顶落下,照得她眼窝处一片阴影,仿佛眼中漆黑无光。

倒是姜添看到了,摇了摇姜皙的手臂,含混不清地说:“姐姐,摩天轮。”

姜皙很轻地嗯了一声,说:“看见了。”

姜添喃喃:“姐姐,喜欢,摩天轮。”

冷风吹着姜皙的发,她扭过头去,道:“早就不喜欢了。”

许城无言。一阵寒风从领口灌进去,胸口冰凉。

“车终于停好了!我找了你们半天。”易柏宇小跑来姜添旁边,笑问,“添添,看什么呢?”

许城只快速地打量这陌生男人一眼,便匆匆移开眼神去。仿佛多看一眼能刺伤他眼睛。

姜添摇摇头,指指自己的嘴巴。

易柏宇看姜皙:“他怎么了?”

“他故意的。”姜皙轻声说,“添添,讲话可以张嘴巴。”

姜添于是说:“我在,看红旗。还有,摩天轮。”

连姜添也和这人熟了吗?许城盯着江波之上反射的细碎的灯光,下颌绷紧。

蒋青岚回来了,说:“我好笨,出门就没戴手套,居然忘了。”

许城随了句:“是吗?”

“嗯。”

那边,易柏宇提议:“添添,等哪天有空,带你去坐摩天轮好不好?”

姜添说:“好啊。”

许城深吸一口气,冰冷的风直往肺腔里灌。

蒋青岚冷得来回跺脚:“回车上去吧,太冷了。”

许城一时没说话。

那边,刚好姜皙也开口:“添添,回车上吧,姐姐很冷。”

姜添嘴巴鼓了一下,但说:“好吧。我在车上,也可以看红旗。”

易柏宇摸摸他的头,亲昵地说:“添添真乖。”

许城垂下眼,姜皙转身走过,他身边空了。

蒋青岚飞速吸完最后一口烟,把烟掐灭了,说:“走吧。”

许城和她一道离开。

两人上了车,开了暖气。蒋青岚缩在副驾驶上直打哆嗦:“是不是又降温了,怎么这么冷啊。”

“后头还有几波冷空气。”许城淡说,人往发热的椅背上靠了靠,看了眼外头,乘船的行人立在船栏边,一个个蜷缩成团,像南极暴风雪里的企鹅。

“今年的低温该不会破纪录吧。”

“有可能。”许城仍看着外边。

看着看着,他目光缓缓下落,落到车外后视镜上。镜子里,后边五六米开外,那个男人给姜皙拉开车门,悉心帮她扶着拐杖。姜皙坐进了他的车里。

副驾驶位。

“我手都要麻了。”蒋青岚把手伸去空调口,吹着热气,试图暖一暖手。

许城不怕冷,但手也冰掉了。刚在外头吹了许久,嗓子也不太舒服。

蒋青岚给手吹着热风,忽说:“你喜欢那种类型的?”

许城:“嗯?”

“刚站你旁边那女孩,你一直在看她。”其实没有一直,也就一两眼的事儿,但蒋青岚直觉——他心里一直在看。且她莫名觉得,他有些反常的紧绷。

许城随口:“嗯,是我喜欢的那型。”

蒋青岚原以为他至少遮掩一下。

“看着挺温柔的。”她蹦出一句。

“是吧。”许城居然笑了下,“我觉着也像。”

蒋青岚登时想打他,但又有什么资格呢,佯作忿忿道:“真没想到,你也是会盯着美女看的俗人。”

她这样说,是希望许城能澄清这个事实,又或解释一番他并非俗气。但……

“对,我特别俗。”许城扭头看她,“谁不喜欢看美女呢,是吧?”

蒋青岚看着他那张俊朗的脸,却觉此刻的他,生出一丝距离感。

其实蒋青岚没见他看过什么美女。难道这刚好就是他喜欢的?又或者,他出于职业习惯,对残疾身份比较留心?偏他这人不想说的事,话里就没几句真的,也套不出来,叫人捉摸不透他到底怎么想。

船已抵岸。前方的车辆却不知怎的卡住了,迟迟不发动。

反而是隔壁车道,车一辆接一辆地走。

许城手指敲着方向盘,眼神落在后视镜上,看着姜皙所在的那辆车启动,朝这边开过来,越来越近。

经过的一瞬,他终究没忍住,抬了眼眸。隔着两层车窗玻璃,姜皙的侧脸一晃而过。

她没有看他。

第36章 chapter 36

chapter 36

易柏宇原想送姜皙到家, 但临时接了个线人的电话,只得先离开。

姜皙搬到了梧桐江边的老房街区,在一栋面对江水的筒子楼里租了房。三楼, 靠近楼梯间。虽不如一楼方便,但月租能便宜一百五。开门就对着江水, 风景不错。

夏天应该会很凉快,可如今冬季, 屋子里潮湿得像泡在冷水里。

她原以为姜添会难以接受新环境。以往每次搬家, 他会疯狂吵闹, 头几天一到夜里就站在门口,死活要回家。需要姜皙不断安抚, 耐心给他讲好几天的道理。但这次姜添没有大闹, 他很不高兴地抱着他的小海豚,不停抗议,自己生闷气。

姜皙想, 搬来誉城这大半年,更加系统且稳定的治疗是起作用的, 不论是南泽精神疗养院的医生, 还是蓝屋子星星之家的老师同学们。

想到姜添,姜皙有些自责。这些年为躲避伤害, 四处漂泊, 没能尽早给他更好的环境,耽误了他许久。

姜皙早年勉强挣的钱,维持着姐弟俩的基本生活, 后来又加上姜添的各类药物及治疗,也就所剩无几。这几年挣得多了些,但投入到姜添身上的也多了。

偶有余钱, 姜皙也陆陆续续匿名捐给了公益组织。

她本身对物质就没有太多需求。

从主干道上下了车,离家还有段距离。路上没什么人,姜皙走得很慢。姜添跟在她身边,歪着头数路边的大树。

数着数着,姜添突然说:“许城哥哥。”

姜皙一愣,条件反射看四周。

姜添偏着脸:“船上。”

姜皙说:“你还记得他?”

“许城哥哥,看,摩天轮。”

姜皙没说话。

姜添又说:“许城哥哥,喜欢,摩天轮。”

姜皙说:“他不喜欢。”

“他说,喜欢。”

姜皙:“他骗你的。”

姜添两只手习惯性地悬在胸前,晃了晃,很固执:“喜欢。许城哥哥说,喜欢,姐姐。”

姜皙:“我说了,他骗你的。”

“喜欢!”姜添突然大叫一声。

姜皙不吭声了,隔两秒,打了个手语:「不喜欢。骗你的。」

姜添也哼哧比划:「喜欢!就是喜欢!」

姜皙不回了。

姜添气鼓鼓地走了几步,才平息下来,又开始数他的树去了。

次日,姜皙把姜添送去蓝屋子学校后,把家里收拾了一遍,整理桌子时看到桌上一堆药。

她虽提前出院,但许城早把药费付完,药也都开了。

她不浪费,全拿回来,按时吃着。肺炎好起来慢。不过再过几天,也差不多了。至于许城留在她家里的钱,一共五千六。她不想跟他拉扯,没去还,以他的名义全捐了。

她收拾完家里,身子暖和了些,又把手机壳、手机膜装进旅行包里,出了门。她生病这些日子,荒废了好久。

想着周末逛商场的人多,姜皙在商业区附近的地铁通道找了个摊位。小桌子小板凳丢了,这下是真的“地摊”。

蹲守一下午,贴膜的客人寥寥无几。但手机壳很受欢迎,一下午卖出三四十个。刨除成本,挣了五六百。她这段时间在家养病设计制作的快卖空了。

到了黄昏,姜皙刚准备收摊去接姜添。

蓝屋子那边打来电话,说姜添今天玩得很开心,认识了新朋友,能不能在那边住一晚上。姜皙说可以,麻烦老师照顾了。

她正好抽空去趟假肢公司,接待员将她的假肢退给她,说实在没法修了。

姜皙这支假肢是几年前在其他城市买的小杂牌,陆续修过好些次,确实要退休了。

她粗粗看了下如今的新产品,被动辄上万的价格劝退,还是最次的呢。

大城市虽挣得多些,可也什么都贵得离谱啊。

她思索着怎么解决这一困境,上了公交。天色已晚,车上没什么乘客,众人都是一副木然而疲惫的面孔。

公交新闻里仍播放着前段时间震惊全国的袁立彪落网案,记者身后是检察院大楼,许城和同事押送犯人的身影一闪而过。他穿着件短夹克,人高腿长。

人在远景里,一晃而过,但她竟一眼认出了他来。

姜皙迅速移开眼神。

下了公交,巷子里路灯坏了,市政一直没人修。她走过一两次夜路,大致记清了地形,但还是得很小心才能避免摔倒。

这一路走得相当谨慎,都出汗了。

好不容易到了筒子楼,她拄着拐,一级级台阶爬上三楼,气还没喘顺,就见许城一身黑色大衣,站在两三米开外的位置,手指间夹着半截烟。

他脚边的铁簸箕里已是一堆烟蒂。

他看着她,眼睛在黑夜中格外冷静。一见到她,他将手里的半截烟迅速扔进簸箕。

江风吹得姜皙出了微汗的后背一阵冰凉。

她知道他这些天都在附近,但她以为她在医院说得够清楚了,他不会再露面,至少短期内。

她撑着拐杖,移开身上的旅行包,有些费力地掏出钥匙,开了家门。刚要关上,许城大步过来,摁住门框。

姜皙使劲。

但许城抵着门,劝她:“如果你想我弄出大动静,把周围你的新邻居都吸引过来……”

姜皙迟疑一秒,转头进了屋。

门松开了。

许城把放在走廊靠栏杆的几个纸盒子分两趟拖进屋,动静不小。

姜皙远远地站在角落里,背靠柜子,看着他。有个纸袋里装着一件崭新的很厚的羽绒。他发现她只有一件羽绒服,且不厚了。另一个袋子装着她落在地下通道的小桌子小椅子,被他给捡来了。

他拖完第二波物件,直起身子,不料个子太高,后脑勺“咚”地撞上了悬在屋子中央的白炽灯泡。

许城摸着脑勺,回头看了那灯泡一眼,没搭理。

那灯泡却荡来荡去,照得他高大的黑影子在狭小的四方墙壁上挪来闪去的,到处乱窜。

姜皙立在灯影明暗来回交接的地方,沉默不言。他的影子在她脸上晃。

许城利索地将那几个近大腿高的盒子拆开,竟是三个一模一样的电热油汀。他去掉防震泡沫,揭开塑料袋罩子,屋子本就小,他跟他带来的东西把空间塞得满满当当,更显逼仄。

来来回回,视线难免相交。姜皙眼神漠然,不惧看他,许城却有那么几次避开了她的眼神。

现下进行的事,有种仿佛两人很熟稔的意味,但谁都不讲话。好在他始终忙碌,发出窸窣响动,让气氛不那么诡异。

许城简单打量了一下她的新住处,家具简单,却整洁干净。桌上铺着藕粉色的桌布,窗上挂着新新的墨绿色窗帘,沙发上盖着鹅黄色的小被。其实很温馨。换个住处了,她还有心换了个色系。

他往两个小卧室里一边推了个电热油汀,留一个在客厅。

他环顾四周,找了找插座的位置,有个刚好在姜皙站的地方。

许城把油汀拖过去,人蹲在她脚边,插好插头,又盯着操作盘看了会儿,试着调整档位和热度,没注意他大衣的下摆扫在地上,又扫在姜皙的脚背上。

姜皙垂眸,他侧脸认真,专注地做着手上的事。多年前,也是这样的侧脸,眉眼深邃,鼻梁高挺,从眉骨到薄唇到下巴的线条都透着用心,给她脚上贴大号创可贴。

骗子。

有这么一瞬间,屋子里极其安静,静到外头的风声清晰可闻。

温度调好了,姜皙甚至能听到油汀里发出的很轻微的热油炸裂声。

许城站起身,这才近距离地、正面地看向姜皙。

姜皙亦看着他,没有任何表情。前段时间的生病让她小巧的脸更显润白,生出一股柔弱清幽的味道。

许城和她对视不到两秒,又没说话,转身去把废弃泡沫系好,废纸盒子压瘪捆好,放去门外。

他再度进屋,捡起地上一个很小的盒子,又拿了把椅子,说:“借把椅子。”人出去了。

姜皙站在原地,冰冷的脚边竟已开始感觉到一股暖意,残缺的那条腿尖甚至有些发痒。她低头看了眼放在脚边的电热油汀。

屋外,许城唤了声:“姜皙。”

姜皙没动。

“你过来一下。”

姜皙还是没动。

“程西江。”许城这声音量比刚才大了点。

姜皙静止两秒,拿起拐杖,走了出去。

姜皙走到楼梯间,见许城站在二三楼的中层,腿边摆着把椅子。

楼梯间的灯是坏的。

姜皙搬来时就是坏的,但她并不觉异常。这些年,她住过的很多房子、走过的很多路都是黑暗的。

她早已习惯。

楼道里光线昏蒙,看不清许城神色,只辨认得出他是望着她的。

他说:“你家椅子不稳。帮我扶一下。”

姜皙不扶。

许城似乎自己点了点头,从阴影深处朝她走上来,边走边脱下大衣,递给她。他的脸从夜幕中变得清晰,双眸清黑,面容朗逸。

姜皙不接。

许城伸着手,等了半刻,说:“帮忙拿下衣服都不行?”

姜皙有迟疑,但终究接过。

大衣比她想象的厚重很多,她差点儿没拿住,只好抱在了怀里。那衣服穿在他身上看着英挺,质地触上去却很柔软,尚裹着他身上的气息,有些陌生,却又熟悉得像某种远去的泛黄的记忆。

许城转身下了楼梯。他拿了灯泡,踩上椅子。椅子确实不太稳,他晃动一两下,很快维持好平衡。

他仰起头,双手举起,将电线上那个坏掉的灯泡拧下来。

这一拧,大片灰尘掉落,他猛地缩了头,摇摇脑袋,又拿手背揉了揉眼睛,接着又摇了两下头,似乎好点儿了,随手把换下来的坏灯泡扔到一旁堆砌的废杂物堆里。

他再度仰头,把新灯泡装上去。

灯泡摁进卡槽的一瞬,柔白的灯光流泻下来,照亮了他清俊的脸庞,也照亮了这冷寂冬夜里脏乱的楼道。

烧尽的煤球堆、垃圾满溢的破铁桶、谁家孩子不要了的学步车,统统挤在楼梯间角落,像某种静物画。

脏乱墙壁上贴着乱七八糟的下水道疏通、换煤气、回收旧家电、夜聊小姐、借精少妇……

密集的信息在夜里变得极为清晰,让姜皙一瞬觉得自己的眼球有些顾此失彼。

许城仍专注仰望着,修长手指拢着那个灯泡,将它旋进去。

男人的手被灯光照得温暖发红,手指转动时,阴影也随之在楼梯间里来回转,像缓缓跑动的走马灯。

光影炫动在他脸上,时明时暗。他的眼睛里像装着星子。

许城把灯泡拧紧了,从椅子上跳下来,单手拎起那把椅子几步跑上来,摊着手,说:“洗个手可以吧?”

姜皙无言转身。

两人回到屋内,姜皙把他的大衣扔在沙发上,人又站去了原来的角落。

屋内还是冷的,但油汀周围的空气开始缓慢变热了。

许城洗了手,竟还没完。

地上还剩一个盒子。是防撞门链条。

猜到她家没工具,他竟带来一个小工具盒。他稍卷了半截袖子,动作麻利地一顿敲敲捶捶,一道厚重的防撞门链条很快装好——下次再有陌生人,开门也不怕人会撞进来。

许城把工具收好,整整齐齐往盒里装,说:“工具留你这儿,家里万一用得上。”

“许城,你想干什么?”姜皙终于开口了,声音很轻,倒不是态度好,而是天生说话声儿就如此。

许城背对着她,正往工具盒里塞最后一把螺丝刀,他顿了下,慢慢把螺丝刀摁进盒子卡槽里,工具盒关上,才回头看她。

“我能找到你,别人也能找到你。”许城说,“上次伤害你的人,你不认识。说明仇家还很多。我后来在附近调查过,也问过房东,但城中村确实太乱,没人有印象。抓不到了。但以后,万一还有人想报复伤害你。我想……”

他表面平静,但明显不似刚才来回做事时自在,道:“我们保持联系,你会比较安全。”

姜皙说:“我不需要。”

许城没接话。

屋内接着一片安静。

姜皙说:“我结婚了。”

许城沉默半刻,说:“我知道。”

姜皙抬起眼眸看他,灯光打在许城睫毛上,落在眼底一片暗暗的阴影:

“我知道,你九年前在江城西部山区宇水县三垭口村结了婚,对方是个聋哑人,你和姜添的身份证就是那时办的。”

姜皙抿平了嘴唇。

许城说到这儿,眼前晃了一下。

九年前,她从船上消失后不到两个月,就结婚了。程西江的身份证年龄,在那时刚满二十岁。可那时,姜皙的实际年龄才十九。

前些天查到她已婚时,他脑子是懵的。

肖谦。肖谦。她丈夫的名字。

当时,他看着这个名字,心里有股陌生的酸,酸出一股尖锐的刺痛感。叫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