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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江的船 玖月晞 34953 字 2个月前

第61章 chapter 61

chapter 61

船快靠岸时, 许城接到余家祥电话:看守所那边民警说董奇天天闹,要见许城,说有其他案子的线索。问他又不说。

这种编故事拖延的情况很常见, 民警起初还耐心教育,后面也不耐烦了。

余家祥说:“估计是到现在, 怕死了,想找你诉苦。他没坐过牢、履历也正常, 能有什么线索?民警也说你不用去, 大周末的。”

许城想了下, 说还是去一趟。

放下电话,姜皙问:“你有事?”

许城说:“有个犯人想见我。”

“你去吧。我跟添添下船坐公交就行。”

许城说:“不急, 我先送你们回去。”

码头离公交站有段距离。她那工作本就废腿, 下班也没歇着,他担心她腿早就疼了。

姜皙不想耽误他,但知道拗不过他, 没再开口。

下船时,天已经黑了, 江两岸灯火辉煌。

到家属楼了, 许城交代:“清明假期你提前把排班好。”

“好。”

他把她送到单元楼下,看着姐弟俩进了单元门才离开。发动汽车时, 从后视镜里瞥见姜皙回了头。

就那一眼, 他的心莫名就舒展开来。

赶到看守所,一进去,脸色便肃定了。

负责民警愁眉苦脸:“多久没碰见他这样难管的了, 大哭大闹,稍微不看着就拿头撞墙。麻烦许队跑一趟了。”

许城想起上周蒋青岚专程找他,说手下记者想采访董奇, 问:“问真的采访怎么样?”

“来了三次,他很不配合。”

“那就算了。”

也不能强制。

许城推开会见室的门,董奇双手束铁铐,双脚缚脚镣,头发和胡子剃得干净。多天不见,眼窝面颊凹陷下去,头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撞击瘢,模样吓人。

许多罪犯都这样,转来看守所后,刑罚的震慑和死亡的恐惧会慢慢侵蚀内心。

许城在他对面坐下,问:“有话跟我讲?”

董奇看他一眼,便涕泗横流:“许警官,我不想死。我才二十一岁啊。我好后悔……后悔也没用了。我不想死!”

许城眉心微敛,只觉可悲。

他不发一言,等他哭够了,才叹气:“这儿的民警工作也不容易,你何必为难他们?”

“我就想见你一面,跟你聊聊。”董奇抹眼泪,“我听里边的人说,要是有重要线索,将功补过,就能减刑,是不是?”

许城沉默半刻,说:“你的案子,不可能。”

董奇表情僵住,质问:“你以为我编的?这儿的民警都以为我编的!”

他来这一趟,并不是为了什么线索:“有没有都无所谓。哪怕只是聊天,你想说什么,我都愿意听。”许城很诚恳,“真有线索,不管再小,我都会重视。但我不想听了你的消息后,再骗你。董奇,除非是极其重大的案子,否则你减刑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你罪太重。”

董奇目露绝望:“许警官,你相信我后悔了吗?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许城没直接答,平静地说:“我能部分理解你。”

董奇瞪大眼睛:“什么?”

“我能理解你遭到背叛,心里有恨,想复仇;甚至也能理解你跟她父母爆发冲突、遭到羞辱时,想杀人想毁灭的冲动,毕竟,谁都不是圣人。”

董奇嘴唇颤抖。

“人都有邪恶的想法,但想法和行动之间是有条鸿沟的。我不能理解,也没法共情,你怎么能那么轻易就跨了过去,杀掉三个人。你必然要受到惩处,再悔过也无济于事。这世上很多事可以回头,唯独命没了,就回不了头了。那小孩才几岁,你明明还抱过他……”

许城工作中极少分心,可那一刻,脑子里忽然一晃,他和姜皙之间,隔着姜淮的一条命,隔着李知渠的一条命。

他将话继续说完:“知道吗,给犯人执行死刑的警察都会有心理阴影。无论什么人,都不该对活生生的人命无动于衷。这点,我怎么也理解不了。”

董奇脸埋在铐着手铐的双手里,大声痛哭。

可生命已逝,再哭也毫无用处了。他必当用命来偿还。

许城没劝,也没安抚,静默等他哭完。

等他流不出泪了,许城端了杯温水给他。

董奇捧着,恍然问:“誉城花开了吗,春天来了吧?”

“嗯。刚来的路上,春景路上全是樱花。很漂亮。”许城说,“看守所操场东边能看到农科院路的梨花,你哪天可以去看看。”

他喝完水,又抹了眼泪,说不管怎样,还是想把他知道的线索告诉许城。当然,他希望是假的。可如果是真的,希望能帮一个无辜的人沉冤昭雪。

董奇说,他逃去深城后,在城乡结合部一个建筑工地上搅水泥。工友们天南地北来的。夜里,男人们喝酒了爱吹牛。

有次,几个工友喝高了,炫耀自己或亲朋干过的大事儿,谁谁做过大生意,谁谁认识大人物。

董奇酒精上头,说自己杀过人。

众人全都笑话他,没人信。

一个X省的人立马说,他远房一大哥有本事,以前跟谁谁杀过人,是个警察。这当属最有种的了吧。

众人翻白眼,骂他放屁。

那人说,真的,埋在长江边一个叫芦花沟的地方。

许城听到这儿,蓦地抬了眼。江州就有一片滩涂,叫芦花沟。不过,这样的地名在长江流域有很多处。

董奇说:“我当时也觉得吹牛逼,但他说了那警察的名字,编得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名字有印象吗?”

“酒喝得稀里糊涂,哪儿还记得,但肯定有个渠字。我就记得,芦花沟,什么渠。不是有句诗么,‘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所以那个渠字,我记得很清楚。”

*

四月一日那天,许城开车载着姜皙姜添一道回江州。

李知渠的线索,他在半月前通知了江州警方。走流程、申请,各项手续繁琐地办完。一周前,卢思源告诉他,已正式对芦花沟进行搜寻。如果顺利,一周内能找到人。如一周后无果,人力物力也不足以支撑继续翻找。

车快到江州高速口,许城接到卢思源电话,开头的沉默叫他预感不好:“没找到?”

“嗯。局里加上社会搜救队,二十几号人,翻了六七天了。明天就放假了,今天要是找不到……我怎么跟肖老师交代啊。她好不容易有了点希望。许城,这线索有没有可能不对啊。”

许城只说:“还没到最后一刻,再找找。”

放下电话,姜皙看了他一眼。

他说:“一个案子。”

姜皙问:“结果不好吗?”

“现在还说不准。”

下了高速,驶进江州城区,姜皙变得有些紧绷。自从离开,她一次都没回来过。整座城市于她熟悉又陌生。

江上在修长江大桥,尚未建成,汽车乘轮渡过江。快抵岸时,姜皙望着一个地方出神,侧脸落寞。

许城顺她目光看去,是下游的陵水码头,在青碧的江水和翠绿的岸之间,一小点米白色。那是当年他们的船停靠的地方。

他说:“陵水码头还在用。”

姜皙将目光移开,没有落向他。

汽车行驶上岸。

老城区没什么变化,沿江大堤,凉溪桥船厂,废弃钢铁厂,秋杨坊,秋槐坊还是老样子,有的地方更破败了,有的翻了新,只有树木更加茂盛。

新城区则大变样,高楼林立,崭新宽敞。

许城和姜皙商量好了,她暂住姑姑家。姑父刘茂新多年前心梗去世后,许敏敏一直一个人。表姐发展不错,前几年给她买了套电梯房。

许城说回到江州,变数更大。留她和姜添住酒店,人多眼杂,怕生万一。

姜皙本不想住,但考虑安全,又想着只住一晚,便同意了。

遇到行人过马路,许城放慢车速停下,姜皙又盯住窗外。

许城一眼便发现,那是去年冬天他和卢思源经过时刺了他心里一道的地方。曾经的游乐场变成了大工地。摩天轮伫立的地方如今站着一个高耸的黄色塔吊。

姜皙抬头茫茫望,黄色的塔吊映着灰蒙蒙的天,光线刺得眼睛疼。

许城心里也不痛快,手指捏着方向盘,几度张口,却说不出话。直到身后车辆鸣笛,他才发现人行道上已无人,启动了车辆。

许敏敏家小区在老城和新城交界处,是个平民化小区。进去前,姜皙坚持下车去买了点水果和礼品。

许敏敏早就等在家里,热情地开门迎客。

十年前,她只见过姜皙一面,这些年过去,早记不清。

这次听说许城假期居然回江州,还带女孩子回来,做姑姑的欢喜得不得了;又见这姑娘生得白净标致,温柔安静,更是笑逐颜开:“西江,路上累不累呀?肚子饿不饿,还没到饭点,先吃点零食好不好?要不还是先喝水……”

姜皙略局促地抿抿唇,一面又能感受到许敏敏的暖意,一一回答:“不累的。也不饿。谢谢阿姨。这次过来借住,给您添麻烦了。”

许敏敏喜欢得直夸:“这孩子怎么这么有礼貌?麻烦什么呀,不麻烦。平时家里就我一个人。你们来,我还开心呢。这是添添吧?添添,想不想吃水果呀?”

姜皙意识到,许城早都跟许敏敏将两人介绍好了。

她拉了拉姜添的手,低声:“叫人。”

“阿姨好。”姜添很规矩地微微鞠躬,瞄一眼茶几上的果盘,说,“我想吃香蕉。谢谢阿姨。”

“真有礼貌。”许敏敏开怀大笑,给他拿香蕉。

才坐下,许敏敏问:“小城说你是江城人?江城好,跟江州离得近,风俗习惯也差不多。”

姜皙冲她微笑:“嗯。”

“你家里……”

“姑姑。”许城打断,“她就是我一个朋友,你别调查户口了。把人吓着。”

许敏敏心想,什么朋友?你小子还想糊弄我?看你那紧张样儿?没出息!

可转念一想,或许两人还没戳破那层纸呢,她可不能给她宝贝侄儿扯后腿,遂笑道:“行,我话多。你们年轻人聊,我去菜市场买菜。西江,添添,想吃什么呀?”

姜皙摆手:“阿姨不用麻烦,我们自己出去吃好了。”

许城却看着她:“你想吃什么?我姑姑手艺很好,地道的江州菜全会做。”加了一句,“阿皙,她一片心意。”

这称呼,叫姜皙滞了滞,像是到了这一刻,才终于回到江州,回到记忆中的故乡。

她清黑眼眸怔愣地看了看许城,才转向许敏敏,说:“添添喜欢吃鱼。我的话,特色蔬菜就好了。”

许城说:“姑姑,她喜欢藕带跟芦蒿。鱼要桂花鱼。她讨厌鱼刺。”

姜皙垂下眼帘。

许敏敏瞧瞧两人,眼中放光:“好!”

许敏敏走了。

姜皙默了半刻,说:“鱼刺再多的鱼,我也吃的。我早就不挑食了。”

虽然榨菜还是不喜欢。

许城无言以对。

半晌,看了下手表,问:“现在去吗?”

姜皙点头,叫姜添起身。但姜添在看喜羊羊,说不愿意出去玩。

姜皙说:“不是去玩。是去接哥哥。”

姜添立刻关了电视,乖乖起身了。

许城给许敏敏打了个电话,说带姜皙他们出去转转,晚饭前回来。

旧殡仪馆在老城郊区,一路过去,城市消退在身后,涌出大片的水塘、矮屋和农田。正值清明,公路两旁的农田里,油菜花开出大片大片的金黄,像巨大的金色地毯。

清明分明是愁绪纷飞的季节,可油菜花不管那么多,照样那么艳丽灿烂。

到了殡仪馆,三人一道去寄存处,接待的工作人员是位五十来岁的大妈,正在座位上拿电脑追剧。

许城说明来意,要取骨灰。

大妈掀起眼皮:“谁的?存单有吗?”

许城把单子和寄存费收据一起递给她。

大妈一张张看着,皱眉:“这都快十年了吧?你们这些人也是心大。”

许城还没开口,姜皙低低说了声对不起。

大妈起身,走进存储室去。等她出来时,手里捧着个灰黑色的盒子。姜皙的目光一下胶上去。

大妈看两人的眼神变得奇怪。许城给她的单号上是数字编号,但她进去取骨灰时,能看到死者名字。

她说:“这是你们什么人?”

许城说:“朋友。”

对方挑了下眉:“这人……”她似乎想评价什么,想想人都死了,话又吞回去,继续看她的电视剧。

姜皙盯着那小小的朴素的木盒子,轻轻触碰一下,盒子老旧了,覆着一层薄灰,木头上有碎裂的漆皮和干纹。

“阿姨,您这里有更好一点的骨灰盒吗?”

姜皙给盒子里的灵魂换了个更厚重精致的黑色骨灰盒,腾挪骨灰时,她打开盖子,发现人的骨灰并非全是灰白色的粉末,还有小的骨头碎片,但分辨不出是哪个部位。她将旧盒子里的灰刷干净了,盖上盖子,抱起来。

许城始终看着她。

她一手捧着盒子,一手抚阖着盒顶,低语:“哥哥,我接你回家了。”

她望住许城,眼瞳湿润,挤出一个微笑,说:“他好轻啊。”

许城眼圈红了,克制着深吸一口气,说:“我们走吧。”

姜添茫茫然跟着两人走向汽车,回头看看,终于焦急地问:“哥哥呢?我们不是来接哥哥的吗?我怎么没看见他?”

姜皙停下,看着怀里的骨灰盒:“这里。”

姜添愈发疑惑,急道:“为什么哥哥在盒子里面?盒子里面都是灰。哥哥那么大,装不进盒子的!”

姜皙说:“添添,哥哥已经死了。我和你说过的。”

姜添怔了怔:“死了?”

“死了。早就只剩我们两个人了。你懂吗?”

四月初的栖雁山,草木茂盛。今早下过细雨,山间一片水洗的嫩绿。空气清新极了,大自然丝毫不管不顾人间是清明。

进山的公路年久失修,水泥地如蛛网般裂开,缝隙里生着一丛丛新草野花。

栖雁山以前是姜家的地产,一把大火烧掉后,江州人嫌这块地晦气,无人愿意开发。这片离老城近、新城远,久而久之,就荒废掉了。

沿着坑洼的水泥路颠簸两三公里,姜家宅子废弃的大门映入眼帘。大铁门残缺断裂,只剩底座骨架,锈迹斑斑。门柱上的意大利瓷砖业已剥落,裸出灰色水泥跟红色底砖,缀着牛皮癣一样的青苔。

驱车直入,车道上荒草丛生,原先的草坪长满野草和灌木。路的尽头,姜宅已成一座巨大的废墟,断壁残垣。

许城十年前来时,这儿是一处冒着青烟的黑色巨洞。

但十年时光荏苒,青色的杂草、苔藓、灌木从废墟上生长,入侵。部分掩盖了烧焦的痕迹,在春天里,青与黑的撞色,竟有种落寞而盛大、荒凉而又有生机的冲击感。

姜淮曾住过的东院,甚至长出了一株巨大的枫杨。

那棵树生长得野蛮,树枝朝四面八方舒展,看着很蓬松。

姜皙望着那株树,喃喃:“那是什么树,居然长那么大了。”

“枫杨。”许城说,“这种树长得很快。十年了。”

姜皙又朝西边看了眼。姜宅外的小西楼也烧掉了,但损毁不如主宅严重。残壁上铺满了爬山虎,肥大而嫩绿的叶子在春风中簌簌摆动,像湖上的波浪。

许城说:“想去那边看看吗?”

姜皙摇了摇头:“早点弄完回去吧。你姑姑专门做了晚饭的。”

宅子东边的山坡上,先后埋了姜淮的奶奶、妈妈和爷爷。姜淮以前说,要是哪天死了,要跟妈妈埋在一起。

三座墓,常年雨打,无人修护,已变成小小的土包,青草遍布;鸡矢藤、络石藤满地爬。

许城问姜皙,想把姜淮的骨灰放在哪个位置。姜皙指了妈妈墓山脚下,许城点了三根香,拜了拜,拿铁锹铲土。

春天土松,挖土并不吃力。

姜皙脚不方便,有些艰难地跪下,叫姜添也跪,在一旁烧纸。

姜皙往火中丢着纸钱,说:“哥哥对不起,我以前的手机丢了,连你一张照片都没有。也不好给你立碑。你不要怪我。”

许城没讲话,沉默地挖坑。很快挖出一个深约半米的小坑出来,他扶立着锹,说:“可以了。”

她的脚不好起起跪跪,干脆手脚并用地爬过去;许城眉心一蹙,别过头去,盯着山坡下破败的姜宅。

风吹着那株枫杨。

但脚下的人没有动静,许城回头,姜皙跪在那个坑边,怀抱着骨灰盒,身子保持着蜷缩的姿势,肩膀在发抖。

她说:“哥哥,你是不是一直在怪我,所以,十年了,从来都不到我的梦里来?”

许城嗓子一瞬发紧。他稍稍躬身,伸手,风吹着她的发丝,撩到他指尖。他想摸摸她的头,可指尖悬在她头上,迟迟未落。

而脚边的女孩身子开始剧烈颤抖,深深低下头去,泪水滑落的那一秒,许城忽然跪下去,护抱住盒子。她那几大颗清泪砸在许城的衣袖上,没沾到姜淮的骨灰盒。

“还好。”他说,“姜皙,不能滴泪到逝者身上。”

“哦,我不知道。”姜皙赶忙胡乱擦眼睛,她小心将盒子放进土坑,往上头覆了层泥土。良久,嗡声说:“可以了。”

许城拿锹将挖出来的泥土填回去,姜皙又爬回墓前,继续烧纸。

许城在周围挖了些新土,将墓垒得更高一些。不然再过几年,要变成平地了。

姜皙磕了三个头,说:“添添,给妈妈和哥哥磕头。”

姜添乖乖放下纸钱,咚咚咚磕了头。问:“哥哥死了,变成灰了吗?”

“嗯。”

“姐姐,有天你死了,也会变成灰吗?”

“嗯。”

姜添皱了眉,很忧愁。

姜皙又说:“添添,你也去给墓上添几锹土。”

“哦。”姜添起身,许城将铁锹递给他,告诉他挖土了置于墓山何处。姜添点头,给他教明白了的事,他向来都做得很好。

许城走到姜皙身边,也跪下,规规矩矩磕了三个头。

他拿了纸钱,散开了,往火堆里扔:“姜淮,我早些年想过,把你的骨灰迁过来。但又觉得,你应该想等姜皙来做这件事。现在好了,入土为安。她也活得很好,你放心吧。”

姜皙手中的纸钱已烧尽,看着火堆里纷飞的燃烬出神。

许城将最后一小摞纸钱放入火中,说:“姜皙,姜淮不会怪你的。他恨我,但不怪你。”

她木然地说:“你怎么知道?”

“姜淮死的时候,我在。”

姜皙扭头,眼瞳微瞪。

“他那时想去找你,想带你走。他不放心你。”

一瞬间,仿佛世界都静止了。火焰毕剥声,鸟鸣声,全都消失。只有风吹着那株枫杨树,呼啦啦,呼啦啦。

第62章 chapter 62

chapter 62

许城姜皙回到家时, 许敏敏刚做好饭菜。一进家门,一屋子鱼汤和蒸米饭的清香。

姜添肚子早就饿了,由衷地说:“敏敏姑姑, 好香呀。”

许敏敏将米饭端上桌,说:“快去洗手了吃饭。”

姜添听话地点头:“好。”

待姜皙坐下, 面前摆着一小碗江州米粉,铺着煎得金黄的荷包蛋, 香干猪耳, 缀着小葱。

姜皙惊讶抬头, 许敏敏笑眼弯弯:“小城说你喜欢吃米粉。我做的米粉呀,最好吃了。这手艺我还教他了呢, 你以后要是想吃, 让他做。”

她吃过的。

姜皙又看了眼许城。

许城说:“看我干什么,吃啊。”

姜皙吃了一口,米粉脆弹, 汤汁浓郁,跟许城以前做的味道一模一样。不止如此, 许敏敏厨艺的确好, 清炒藕带,炒芦蒿, 桂花鱼汤炖豆腐, 炝锅小龙虾,粉蒸红薯排骨,全是家常滋味。

自有记忆起, 姜皙没吃过爸爸妈妈做的饭,只在刚被领养那年,姜家妈妈给她做过一碗蛋炒饭。但妈妈身体不好, 不怎么动弹,没两年就去世了。

哥哥也给她做过,和妈妈配方一样的蛋炒饭。哥哥惹她生气了,就会做给她吃。但哥哥很少惹她生气。

或许,那时应该多生几次气的。可她不是一个爱生气的人。

“西江啊,来,喝一碗鱼汤,很鲜的。”许敏敏舀了碗汤给她。

“谢谢姑姑。”姜皙拿勺子舀一口;许城紧盯她,急得皱眉:“小心烫——”

话音未落,姜皙烫得挤眉龇牙。

许城无语半秒,没忍住,低头笑了下。姜添也笑,哈哈笑出声。许城的笑容就变得更大,拿手撑着额头别过头去,笑得耳朵红了。

姜皙脸也微红,慢慢吹着喝几口,渐渐,四肢都热了。这桌菜也很对姜添的胃口,他拿鱼汤泡饭,吃了一大碗不够,又去添了一大碗。

许敏敏自然开心,问:“西江呀,刚去哪儿转了,觉得我们江州怎么样?”

姜皙不太会撒谎,低下脑袋:“去江边走了走,江州挺漂亮的。”

“以后有假期,多来江州玩,姑姑这儿随时欢迎。”

“嗯。谢谢姑姑。”

许城没参与聊天,吃到半路,起身去拿了副一次性手套,剥小龙虾。剥出来的第一颗虾球放到姜皙碗里。

姜皙一愣,背后都出汗了,说:“不用,我等下自己弄。”

“没事儿。”许敏敏摆手,笑眯眯地说,“你是客人嘛,应该的。小城说你不能吃太辣的,我没放太辣,主要是酱香。西江你尝尝好不好吃?”

盛情难却,姜皙将虾肉塞进嘴里,连连点头:“好吃。”许城戴着手套的手伸过来,又是两颗虾球落进她碗里。

她知道他这人犟得很,说也没用,干脆不吱声,只有脸在不知不觉中染上虾壳的颜色,或许是鱼汤太烫所致。

剥了七八个,手套破了。许城摘了,擦擦手,手机恰好响起。是卢思源。

电话接起,一阵激动的喊声直冲许城鼓膜:“挖到了!许城!他妈的挖到了!”

许城心脏一突:“什么情况?”

卢思源几乎在咆哮:“骨头!成年男性!初步推测身高在178到183之间。”

李知渠身高180。“牙齿补过,我叫人调记录了。”

许城心跳极快:“我马上过来。通知肖老师没?”

“我想等确定了告诉她。”

“行。”

许城放下手机,眼神放空两三秒才凝了神,沉定说:“我有事先出去一趟。”

许敏敏也很激动,急问:“是不是李知渠?找到了?”

许城没答,说:“我先走了。”他看了姜皙一眼,并未说什么,走到玄关处,又回头看她。

姜皙察觉地回头。

许城说:“别乱跑。”

姜皙莫名脸一热:“嗯。”

他走了。

许敏敏望着关上的大门,叹了口气。

姜皙并不知道李知渠是谁,有些茫然。但她察觉得出来,这个人对于许城,不太一样。和其他案子不一样。

吃完饭,姜皙执意帮许敏敏收拾,两人在厨房里忙碌时,姜皙问:“姑姑,李知渠是谁啊?”

许敏敏拧拧眉:“说来话长啊……”

她往热水盆里打洗洁精,心下琢磨:虽然许城和程西江不怎么说话,可她瞧得出来,这姑娘在许城心里份量可不轻。

有些事,或许她侄儿说不出口,可这两人要是在一起,也不能藏着掖着的。

这么一想,许敏敏就打定了主意,说:“西江啊,你知不知道,我们家小城,其实很小,爸爸妈妈就不在身边了。”

姜皙正把盘子里的剩菜和鱼骨往垃圾桶里倒,说:“知道啊。”

许敏敏微讶,心想许城连这都跟她讲了,自己的判断果然没错。

“你知道他爸爸怎么死的吗?”

姜皙说:“他伯伯跟外头的人做局害的。”

“是我们江州当年最大的恶势力,姜成辉姜成光那两兄弟。姜家想吞并许城爸爸的船运公司,使了阴招。”许敏敏叹息,“我们小城,从小家境很好,父母很恩爱幸福的。小时候要什么有什么,可一下子,就什么都没了。”

姜皙怔了怔,许城没跟她讲过这个。

“那他给你讲过方信平警官吗?”

姜皙心跳得很快:“嗯,说是像父亲一样的人。”

“真跟父亲一样呢。小城读初中那会儿很叛逆,跟混混搅在一起,废学了。有次,那帮年纪大的、家里有头有脸的混混飙车,意外死了个人,总有人得担责。想推到小城身上,是方信平捞的他。后来,也是方信平把他摁回学校,一直保着他,不让那些高年级的混混来骚扰。”

姜皙接过许敏敏递来的洗净的碗盘,拿清水涮着,嗯一声。

“等他上高中后,对他这么好的人又多了两个。他班主任肖文慧老师。还有李知渠,肖老师的儿子,也是校场路派出所的警察,入职后跟着方信平,成了他徒弟。李知渠跟小城很合得来,小城一直叫他哥哥的。”

姜皙在水龙头下冲着盘子,问:“他……死了?”

“05年冬天,快十年了。”许敏敏双手浸在泡沫水里,拿抹布搅着盘子,语气哀伤,“小城最后一次见李知渠,两人闹得很不愉快,吵了架。后来很久不联系,再后来,李知渠就失踪了,小城心里……一直后悔,也自责,没好好告个别。”

“为什么吵架?”

许敏敏迟疑一下,说:“方信平跟他女儿都被我刚说的那个姜家害死了,死得很惨。李知渠想给他们洗冤,让小城给他做线人,就是卧底那种。”

姜皙心里猛地一扯,心跳骤升,手里的盘子截住水流,一大片水花滋溅到她身上。

“衣服打湿没有?”许敏敏抓着碗和抹布,空不出手,“西江,你自己把身上擦擦啊。”

“没事,等下就干了。”她将盘子放入晾架,心跳很快,“做卧底……成功了吗?”

“成是成功了……”许敏敏忆起过去,眉心皱起,像是有些痛苦——但人也崩溃掉,差点毁了。

她斟酌再三,没说出来,见姜皙等着自己,勉强笑笑,“小城,也不是很开心吧。”

姜皙问:“……为什么?”

“他觉得,伤害了一个信任他的人。那孩子,是无辜的,也命苦。小城那时啊……”许敏敏眼眶竟红了,她不愿讲这些伤心事,摆摆手,“没什么,也没什么。”

许敏敏生怕讲太多,会影响程西江和许城的感情发展,忙转口:“他对那女孩没什么的,就是感觉很亏欠。这也是人之常情。毕竟,那孩子可怜的。你别介意啊,也别跟他提这事儿。提不得。”

“嗯。”

“乖孩子。”许敏敏微笑,“你一帮我呀,这么快就洗完了。”

她倒掉脏水,重新搓洗着抹布,叹:“李知渠总算找到了。肖老师那两口子……哎……等了十年。我都不敢想他们是怎么熬过来的,不敢想呐。”

姜皙抬头,窗外,天已经黑了。她的影子映在窗户玻璃上,薄薄的一层,看不清脸。

*

四月初,春夜料峭。入夜了温度低,江边尤甚。

芦花沟位于江州北城东北角与下属县城交壤之地,土地贫瘠,污染严重,只有芦苇及水生杂草能生长,附近少有人烟。

此时的芦花沟在几十人整整七天的翻找后,被掀了个底朝天,新生的青绿色芦苇全绞在烂泥里,茎干、枝叶、根系和稀泥绞缠成团。

天色已黑,江边滩涂上星星点点,是警察们拿棍子支起的一串串LED灯。灯光将来往每个人的脸孔照得煞白。

许城步行过去,大片伏倒的芦苇编织一张松泛的软地毯,踩得脚下泥水滋噗,又不致让鞋底深陷。

许城一眼找准人群最密集处,看到了卢思源,他正蹲在地上查看。在场的警察有不少是曾经方信平的同事或下属,都认识许城。

有人打招呼:“你来了。”

“嗯。”许城走到卢思源旁边,看见了地上的人。准确来说,是骨头,沾着稀泥的灰色骨头。

一张裹尸布铺在滩涂上,躺着零零碎碎的、刚拼凑起来的白骨,连泥巴都还没洗净。

许城将“他”上下扫一眼,最终,目光定在“他”的骷髅头上,他盯着“他”黑洞般的眼眶,忽然,一股巨大的疼痛朝他冲击而来。

他已有预感,说:“卢思源,就是他。”

他说:“不会错了。就是李知渠。”

卢思源抬头:“八九不离十。但再等等,我同事回局里找档案袋了。”

正说着,一道颤抖的声音乘着夜风呼唤而来:“思源!许城!”

是肖文慧。

许城和卢思源同时一惊,回头;满头花发的肖文慧和李医生一道,互相搀扶着,踩着稀泥踉跄而来。

两人立刻上前,许城拦扶住肖文慧,说:“肖老师,您先等等,等警方核实死者身份。”

“不用等了。许城你让我看一眼,我看一眼就知道他是不是李知渠。”肖文慧一张脸苍老得可怕,但眼里闪着冷铄的光,镇定道,“你让老师看一眼,就一眼。我受得住,我不会搅乱现场,你放心。我看一眼就知道他是不是。”

许城沉默片刻,与卢思源对视一眼,互相点了下头。

他扶着肖文慧走去,围在泥白骨旁的众人散开一条通道。

肖文慧走到裹尸布旁,在许城的搀扶下,微微佝偻下身子,将那具骨头从头看到脚趾,又从脚看到头颅。

她站不住,忽然一下跪到地上;许城跟着蹲下,搂住她的肩。

肖文慧开始颤抖,她不禁伸手想碰那骨头,但又知道不能碰。母亲身子往前一弓,头低下去,双手抓进泥地里,泪珠直往下掉。

许城的心跟着猛地下坠,他知道了。

“是他。”肖文慧呜咽,“是我的儿。李知渠。”

一旁,李知渠的父亲李医生也瘫坐地上,泪水纵横。

“我的儿……你是妈妈心尖上掉下来的肉啊。你怎么能走在妈妈前面……”肖文慧轻轻哭诉着,泪如雨下,她扭头看向丈夫,“十年前,他给我托梦,他就是一身的水,湿透了,站在芦苇花里,来跟妈妈告别。老李啊,你还不信。我那个梦,就是李知渠,你还不信……全江州的人都说我是疯了,我咒我儿子死。”

李医生已泣不成声。

周围的警察们不忍卒视,纷纷红了眼眶,落了泪。

江风呼啸着,肖文慧抓着被踩成泥的芦苇,忽然大哭出声:

“知渠啊,是妈妈对不起你,是妈妈笨,妈妈蠢。”肖文慧仰天嚎啕,发疯了般捶打自己的胸口,打自己的脸,“我蠢呐,你都站在芦苇花里了,我怎么就没有想到是芦花沟,我怎么就让你在这又冷又湿的泥巴地里埋了整整十年啊……”

许城控制住她自我捶打的双臂,将她揽进怀里,紧紧搂住。他咬紧牙,一行泪从通红的眼眶里砸落。

妈妈的嚎哭声直奔夜空而去;江风呜鸣,江水滔滔,夜空星寂无言。

*

卢思源同事传来李知渠生前的牙齿检查报告,目测与白骨的吻合。虽还要等DNA对比,但根据目前线索,众位警察已知,这就是失踪了十年的李知渠。

肖文慧和李医生痛哭过后,稍稍恢复了平静。

过去十年,他们早就知道儿子已死,尤其是肖文慧。如今,尸首终于现世,伤心悲恸之余,也了却了一桩心事——儿子,总算找到了。

接下来,就只期盼警方早日破案,还李知渠一个公道。

*

夜里十一点半,江州老城区夜幕低垂,路灯掩在新发的春叶里,街道上光线昏昧。

老江烧烤店内人声鼎沸,店外却没人。春夜凉,户外坐不住。

许城跟卢思源挑了户外一张桌子,坐下点菜。老板说:“里头还有位置呢。外头冷。”

卢思源说:“我们聊点事儿。”

“行。”老板推了个热风机来桌边。

许城说了句谢谢。

卢思源倒满两杯啤酒,推一杯给他,说:“咋兄弟俩是不是得碰一个?”

许城拿起杯子,和他一碰,清脆一声。

两人都是仰头饮尽,放下空杯,良久无言。

卢思源熬了几个通宵,眼圈黑得吓人,却扯出一丝笑容来:“终于找到了。我算是有半张脸能见肖老师了。”

他继续倒酒,说:“还得是你。要是其他人,这线索或许就漏了。”

“多亏你。”许城看着他,目光沉静,“换做其他人,这些天或许搜不出结果。”

卢思源无奈摇头:“兄弟,工作难做。你不知道我收到你的线索,再往前推,有多难。上头说这线索不够确凿,怎么都不肯批。得亏你出主意,让肖老师李医生去投诉申诉,市里头一帮老师医生联合起来围着局里发声。上头才松口。”

卢思源指指他,“就你蔫儿坏。这种招儿也就你想得出来。”

许城喝着酒,不带笑意地弯了下唇。

服务员送来烤好的牛羊肉和鸡翅韭菜。

待人走了,许城抬手敬他:“你这几天压力很大。辛苦了。”

“这都没什么,哪怕是微乎其微的线索,我都得去找。”卢思源说,“我得报肖老师的恩。”

肖文慧是卢思源的任课老师。高一那会儿,卢思源又瘦又矮,从乡镇上来,很自卑,有次在物理课上睡觉,肖文慧没批评他。下课后,她将他叫到一边,问他最近是不是太累。又说他衣服太薄,带了几件她儿子高中的衣服给他。肖文慧还夸他聪明,就是不太专心,要是认真听讲,一定能把物理学好。

就因为她的鼓励,卢思源一直没放弃学习。

长大后,卢思源跟许城说:我哪儿聪明啊,我一点都不聪明,我就是纯努力。记着她的话,高中三年没放弃过,才有的今天。不然我早进厂了。

“但后头的工作,难。”卢思源叹气。

许城明白。他在誉城那样的大都市,碰上基层工作,有时都难开展,何况江州这种小地方。虽说十年前除了一波恶,残余势力仍是盘根错节。

“慢慢来吧。”许城说,“我来之前收到深城警方回函,他们会调查董奇说的那个工友。至少人是找到了,等各方线索慢慢汇齐,拼图总会完整。”

“希望吧。”卢思源吃了一大口羊肉串,烤肉的香味叫他满足了点,人也松泛了些,“这家味道还跟之前一样,什么时候我们宿舍四个能聚在这里再吃一次。邱斯承跟杜宇康都在誉城挺好的吧。”

“嗯。”许城喝一口啤酒,忽问,“当年帮姜家走账的邓坤,后来一直没线索了?”

卢思源抬头:“他不是逃去海外了么?怎么了?”

许城说:“他跟思乾集团的创始人于平伟,是朋友。”

“你怎么知道?”

“在思乾集团荣誉室的照片上看到的,1995年的合照,于平伟跟几个合作方,里头有邓坤。”

“你认识邓坤?”

“姜淮生日宴上见过他一面。”

“你认人的功夫也是了得。”卢思源说,“你在怀疑什么?那些大企业,都有些对外的渠道吧?再说,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

“也是。”许城没所谓地说。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吃完已是夜里十二点半,各自叫了代驾回家。

回到姑姑家,家中早熄了灯,静静悄悄。

一进玄关,他先极轻地拉开鞋柜,检查一眼——姜皙和姜添的鞋子都在。

凌晨一点,人都睡着了。

他觉得很累,前所未有的疲惫,累到脱了鞋都没力气换鞋,没力气走回卧室,他踩着地毯走到沙发边,一坐下去,人倒进沙发,就起不来了。

许城迷迷糊糊闻到自己呼吸出来的浓烈酒气,他很久不喝酒了,醉一醉也好。

有点冷,他应该去床上睡,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真的,起不来了。

沙发上男人呼吸沉沉,靠近客厅的卧室门很轻地吧嗒一声,拉开了。

姜皙蹑手蹑脚地迈出两步,探头看,就着窗外的灯光,见许城侧身睡倒在沙发上。

她悄悄猫近,闻见了酒味。他双眼紧闭,呼吸粗重,在睡梦中眉心也微蹙着,难掩悲伤。

或许是冷,他微微蜷缩着,那么大只一个人,看着却有些脆弱。

姜皙慢慢退回房间,再出来时,抱着一个枕头和毯子。她将毯子盖到他身上,又小心抬起他的头,将枕头垫在底下。

许城的脑袋在她臂弯里一扭,他的脸埋贴在她腹部,隔着薄薄的衣衫,男人灼热湿润的鼻息喷在她肚脐上,烫得要命。

姜皙魂儿都在发颤,过电一般,胸口热乎乎的,像抱着个刚烤好的烫手大山芋;可又不敢甩开他,怕将他弄醒。

也……不舍得甩开的。

她浑身迅速升温,慌忙垫好枕头,将他的头轻放上去。要抽手之时,他头再度一偏,细腻柔韧的脸颊滚烫地贴进她手心。

姜皙一惊,不敢动了;心跳砰砰地伸着手,捧着他的脸。

他嗅到她的气息,依恋地蹭了蹭,嘴唇和鼻子轻轻摩挲着她的掌心,呢喃:“你回来了。”

“江江,你回来了。”

第63章 chapter 63

chapter 63

姜皙早上迷蒙醒来, 掌心似还留着昨夜许城脸颊上的温热触感,她略一回想,人就清醒了。

穿好衣服出房门, 沙发上人已不在。毯子叠得整齐,置于枕头下。

屋内安静, 餐桌上放着从外头买回来的豆浆、桂花糯米糕和八宝粥。

一声钥匙拧动,大门打开。

姜皙提着一颗心, 匆忙回头, 却是许敏敏拿着把太极剑进来;姜添跟在她身后, 脸红扑扑,很兴奋。

“西江你醒啦。我带添添下楼舞剑去了, 还带他吃了牛肉粉。他吃好大一碗呢。”

姜添很开心, 手舞足蹈:“姐姐,我会耍剑了。”

“姑姑教你的吗?”

“嗯。”

“添添真棒。”

“敏敏姑姑更棒,她超级厉害, 是个大侠!”

许敏敏被姜添这话哄得笑成一朵花儿,她换了鞋子, 招呼:“西江你快吃早餐, 还是热的呢,小城给你买的。他说你早上不喜欢吃味道重的东西。”

姜皙哦一声, 试探问:“他这么早就出门了?”

“对呀。”许敏敏说到这儿, 脸色略沉了沉,“肖老师想给李知渠办个小葬礼。他去帮忙了。哦,他让我和你说……”

话音未落, 姜皙手机震了震:“姑姑我先接个电话。”

却是许城。

她愣了愣,将手机放耳边:“喂?”

那边顿了一下,轻声:“醒了?”

“嗯。”

“我今天有点事儿, 回不去誉城了。你在家多待一天,明天一起回去,好吗?”

隔着听筒,他的声音格外清沉,直击耳膜,她一下没反应过来。

他以为她在犹豫,好声劝:“你带添添坐火车多麻烦。假期人那么多。万一吓到添添。”

“嗯。”她说,“你慢慢忙。”加了句,“别太累了哦。”

话一出口,她心一突,有些后悔;果然,那边的人静了好几秒,像被她这句关心话打得突然没了招。

半晌,他低低嗯了声,说:“你注意安全。别乱跑。”

他又一次这样说,她微皱眉:“我能跑哪儿去啊?”

那头,许城极淡地笑了下,说:“挂了。”

“哦。”

许敏敏在一旁偷笑。她耳朵尖,听到个大概,笑说:“让我和你说多待一天,结果呢,自己又打电话说一遍。生怕你跑掉了呀。”

姜皙抿抿唇,坐到桌前咬一口桂花糕,清香微甜;又喝一口八宝粥,暖意浮到脸颊上。

*

早晨飘了些毛毛雨,清明时分的江州,雾雨濛濛。

上午,雾气散了些,天空仍阴沉。

李知渠的葬礼在市殡仪馆南二厅举行。

他的尸骨还在公安局等待进一步尸检,而肖文慧和李医生做好了打长期仗的准备,不打算在一次尸检后将其火化,要坚持等到抓到凶犯结案的那天。

厅内正堂上悬着李知渠刚上大学时的证件照,照片上的大男孩五官端正,笑容正派。因案件未查清,不允许用刑警制服照做遗像。但棺椁上置着一整套李知渠的警服,从警帽到衬衫,从外套到裤子皮鞋,平展整齐。

刑警穿警服的场合不多。那套衣服崭新如昨,这十年由肖文慧夫妇珍藏得很好。

李知渠是当年扳倒姜家的功臣,只可惜,车内那五十万现金叫他毁誉参半。如今,尸骨找到。失踪十年的悲剧色彩又重新回到部分江州人心中。

上午,前来吊唁的有部分社会各界有头有脸人士,不多;邱斯承人在誉城,可花圈挽联到了。

张市宁正好清明返乡,亲自来慰问肖文慧夫妇。

也有民众自发赶来吊唁。花圈花篮一路铺至厅外的走廊台阶。夫妇俩平静了许多,对来客一一鞠躬回礼。

到下午,祭拜的人流才回落下去。

许敏敏前来送花篮,拉着肖文慧的手聊了会儿。

许城将她拉到一边,问她中饭吃了没。

许敏敏心里门儿清:“你放心吧,我做了午饭的,饿不着她。添添又吃了两碗呢。”

许城不太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又问:“她在家里干什么?”

“添添看电视,她一直玩那什么,iPad?画画。别说,她画画真好看。我老古董,不懂,但可好看了。”

许城没吱声了。原担心她无聊,可事实上,哪怕是十年前,她也是长久地孤独地关在小西楼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许敏敏要离开时,袁庆春和方筱仪来了。母女俩这次清明原不打算回江州,出了这事儿,临时赶来。

袁庆春抓住肖文慧的手,泪便如雨下:“这些年苦了你了。”

肖文慧含泪说:“只有你信我那个梦。怎么样,说对了吧?李知渠就埋在芦花下面,是我蠢。”

“我信呐,一开始就信。母子连心,是孩子给你托梦呢。”

两人哭成一团,许敏敏劝了好一会儿,才将人安抚。

方筱仪也被惹得落了泪;四处一看,许城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插兜站在户外。

走廊下一株梨花树,白色的小花儿刚开败,在阴天显得分外萧条。

方筱仪想就上次的口无遮拦给他道个歉,可才站到他身边,他看见她,冲她点头算是招呼,就进屋去了。

许城跟卢思源忙前忙后一天,夜里,肖文慧叫许城去家里坐坐。

肖文慧家是老式的教职工小区,当年看着气派,如今已显老旧。家里有些乱,各类书籍摆得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绿植盆栽却很茂盛。

许城说:“肖老师激动,拆家了?”

肖文慧轻打他手臂:“昨晚睡不着,整理整理。过段时间,我和李知渠他爸想把家里重新装修。”

“挺好。”许城走到阳台上,摸摸琴叶榕和绣球,说,“李医生花儿养得比去年好了。”

“跟网上学的。”李医生端着一壶红茶到茶几上,“我还学摄影呢。肖老师退休了,就等我也退了,带她去国内环游。”

“我本来不想等他,想跟几个小姐妹先去。他不肯。”肖老师端来一盘洗好的红提,一盘砂糖橘,“你吃点。今天累着了。”

“不累。比加班轻松。”许城往嘴里塞了颗红提,意外的清甜。他又剥开一颗砂糖橘,刚吃一半,肖文慧推来一封信,信封上是李知渠的字迹:许城(收)。

“在知渠警服口袋里找到的,他走后,东西一直没动过。昨晚才看到。”

许城放下半颗橘子,将信纸抽出来,展开:

“许城:

展信开颜。

你上大学快一个学期了,我们也一个学期没联系了。最近在忙期末考吧?你过得怎么样?应该还不错。我前段时间去你大学远远看过你,你和同学在打篮球。

想起你上学那会儿,我们总一起打篮球。那时你在我眼里还是个有点拽的小屁孩儿。对啊,我总觉得你是个小屁孩儿,可我却还是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把这么重大的事情交给你;全压到你头上。

你年纪那么小,承担着那么大的压力,很恐惧、很痛苦吧。但那时,我却忽视了你的心理。

想起你当时那个样子,我心里很疼,也很惭愧,内疚。其实那一年,看着你整个人的变化,我早该发现你不对的。早在那之前你突然跟我说要那两样东西的时候,我就应该察觉到你想做什么,也应该察觉到姜皙对你的重要性。但我一心只想案子,还是忽略了,也没有多想着去保障姜皙的安全,其他人的安全。这是我的责任。你骂我的那些话,一直在我脑子里回响。我想,你是对的。

看着你那样子,我真的很害怕,我好像把你给毁了。还好,你终于回归了正轨。”

许城不适地拧了眉。李知渠几次提到“那时”“那个样子”,可许城不太明白他说的是哪时。

“你仍然是个很好的孩子,以后也会是个很好的警察。

我想起有次问师父,为什么偏偏那么照顾你,喜欢你。他和我说,你读初中那会儿,他巡逻时注意到你,很瘦,破洞牛仔裤,松松垮垮,满脑袋挑染了彩色的头发,十足的“不良少年”。你帮一个脏兮兮的拾荒老婆婆拎垃圾袋。三大包捡垃圾的巨大袋子。左臂又拎、又夹着两大包,右手还攥一大包甩在肩后头。像一根彩色棒棒糖上系了三只大翅膀。

心地这样纯良的你,在姜家,面对那么多的黑暗、死亡和不测,怎可能内心不震荡崩溃呢?

我希望你当警察,队伍需要你这样的人;可我又不希望你做这行,只想你过得轻轻松松。小城,查案子好难。怎么就这么难,我都快没力气了。有些事情,以为结束了、挖掉了根,却想不到只是开始,底下还有更深的东西。太难了,快推不动了。

未来,会好吗?这个世界会更清白干净吗?会的吧?

我怎么越写越伤感了,原谅我突然的矫情。

写这封信主要是想说,我一直在找姜皙。我向你保证,会尽力找回她。你放心,过不了多久,就会找到。

到那时,我们再一起打球,好好打一场。

哥:李知渠

2005年12月20日”

一滴清泪落在信纸上,许城飞速擦了下眼睛,将信纸折好;抬头时面色平静,眼眶微红。

李医生说:“小城,知渠已经走了。我跟你肖老师知道,你们闹过不愉快。这些年,虽也劝过你,但我们猜,你心里还是自责懊恼的。放下吧。说来,你帮他做线人,他,也欠你的。”

许城没讲话,将信笺塞回信封,装进口袋。

很感动,也有些奇怪:他当年跟李知渠吵架说的那些记不太清的气话,肖老师夫妇从未怪过他,反而一直安抚他。

肖老师也说:“许城,坚定地追查凶手,是好事。但不管方信平方筱舒,还是李知渠。他们已经死了。你对他们,只有警察的责任,没有活着的人的责任了。不要让罪恶赢得胜利。罪行不仅抹去人命,还让活人备受煎熬,饱受创伤?凭什么?!”

许城内心一震,肖老师坚定道:“罪犯不来内疚,凭什么你要因为年轻气盛的几句争执来内疚?逝者已逝,活着的人要继续往前。恶人已经杀死我儿子,不能再残害你的人生。不要陷在痛苦里,你要向光而生,好好活下去,不能让他们赢!”

离开时,是夜里十点半。

许城没急着发动汽车,靠在驾驶座靠背上,点了根烟。

肖文慧家住宿楼正对小区篮球场。夜深了,场内的探照灯还亮着,照着发旧了的篮球架和斑驳的绿色塑胶网栏。

一株海棠盛放在夜里,美得寂寥。

他看到多年前,那株海棠不如现在茂盛,枝桠纤弱;篮球架很新,刚涂过漆,白框蓝边红网,很漂亮;高中的许城和李知渠在这儿打篮球……打过很多次篮球。

聊过很多次天,说起方信平啰嗦、肖文慧严厉;方筱舒一会儿爽朗大方一会儿莫名小气,宿舍有人吵架了每天都是低气压,班上运动会没人报名……那时他似乎有很多细碎琐事,李知渠是他唯一畅通的交心渠道。

他身兼数个角色,哥哥,朋友,同龄人,亲人,导师。

篮球拍地声,砸筐声,当,当,当,还在耳边。

“李知渠你他妈是警察吗?你配当警察吗?你只想着立功!”

浓烈烟雾深吸进肺中,刺出一丝疼痛,许城缓缓将青烟吐出。一支烟燃尽,他用力揉了下额头,眼神聚焦,发动汽车。

姑姑家依然是早早熄了灯,静静悄悄。

他也还是先轻拉鞋柜,检查姜皙和姜添的鞋子。都在。

就好像他孤独地在外奔波一天,她没走,留在这里。他心就安稳了。

他锁好门,换了鞋。房子南北通透,餐厅客厅没拉窗帘,户外的光洒进来,不开灯也辨得清。

许城很轻地走到餐桌边,倒了半杯水,他一口气喝干净,又缓缓拉出椅子,坐下,在昏暗夜色中放空。

夜很静,他听到细微的响动。他目光挪去离他最近的一道房门——门把手轻轻往下转动,低低一声弹簧咔擦,拉开一条缝。

姜皙探头出来,正正撞进他的视线,她吓得轻微后缩,但人又慢慢挪出来。

姜皙没再看他,挪到餐桌边,倒上半杯水。

借着夜色遮掩,许城毫不掩饰地注视着她,她里头是小吊带白短裤,外头披了件外套。

她余光有所察觉,局促地喝了一两口水,转头,见许城仍直视着她。

大概夜色朦胧,面孔模糊,所以他的注视才格外大胆。

姜皙抿抿唇,悄声:“你回来怎么不开灯啊?”

夜深人静,许城声音很低:“怕吵醒你。”

姜皙住的那间客房与客厅共用一个长阳台,当初装修时为保证采光,靠阳台那面没砌墙,是磨砂玻璃,窗帘也是白的。客厅开灯,一面玻璃全亮,窗帘透光能把人亮醒。

姜皙握着玻璃杯的手紧了紧,没能接住这话,但也没走。

许城一手搭在桌上,肩膀松垮,头微微歪向一边,因坐着,视线比她低,所以看向她的视线始终上抬着,显得格外直勾勾。

姜皙被他那眼神看得不太自在:“你……看我干什么?”

许城说:“你在等我?”

姜皙嘴巴张了张:“……没、有啊。我,渴了。”

他说:“如果你只是刚好出来喝水,你不用穿外套。”

她知道他在,听到他回来了,才会披上外套出来。

姜皙结舌,果然是骗不了刑警的眼睛和脑子的。

许城低问:“你有话跟我说?”

姜皙小声:“是那个叫李知渠的警察吗?”

“嗯。”许城应着,知道许敏敏肯定跟她讲了。

“你姑姑说,你当年跟他闹得不太愉快,后来,你一直很自责。是么?”

许城没说话,拿起桌上的杯子,想喝口水,发现刚才喝光了。

姜皙见状,放下杯子,拿起水壶,走到他身边,往他杯里倒了半杯水。

“谢谢。”许城心不在焉地抿了一口。

姜皙没退后,站在离他很近的地方,问了句:“和我有关系吗?”

许城正喝着水,没抬头,只目光上折,抬望向她。夜是灰色的,但她眼里的忐忑很清晰。清晰到他有些心痛。

她问:“你……会怪我吗?”

“为什么怪你?”他放下杯子,仰头望住她,“姜皙,我对谁,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那都是我自己的选择和决定,也是我自己的责任。不推给任何人。”

他说:“哪怕有自责,我一人承担。跟你没关系,也怪不上你。”

姜皙胸膛起伏着,低头注视他片刻。他似乎想起什么,斜着身子,在兜里掏了掏,掏出一团卫生纸放桌上,里头裹着一小串三颗红提,和两个砂糖橘。

他说:“很甜的。”

姜皙愣了愣,说:“我刷牙了。”

“那明天吃。”

她放下水壶,轻声:“早点休息吧。”

正要转身,许城拉住她的袖子,他不好抓她手腕,只拿拇指和食指捏住她的衣袖。

他悄声说:“你睡得着吗?”

姜皙回头;他望着她,眼睛很黑:“我睡不着,姜皙,陪我讲会儿话。”

姜皙小声:“姑姑、添添,都在睡觉。”

“换个地方。”许城说,“你想去我们的船上看看吗?”

第64章 chapter 64

chapter 64

天上一钩弯月, 星光寥寥。

陵水码头笼在薄寒春夜里,零星几盏路灯立在江边,水雾晕染光芒。长夜朦胧, 静静悄悄。

大小船只三三两两停靠码头。

许敏敏的船停在最外沿,重新翻修漆刷过, 但骨架形制毫无变化,看着比记忆中小了些。

“看什么?”

姜皙说:“记得那艘船很大的。”

“你长大了, 它自然就变小了。”

“它还没报废?”

“快了。估计再撑个一两年。”

许城登上船, 回头看她。姜皙跟上去, 低头看了眼船下,江水在夜里昏黄灰沉, 起伏涌动着。

走过咕咚作响的铁皮甲板, 绕过仓储区,沿侧边到后头,许城拿钥匙开了舱门, 拍开墙壁上的灯。

白炽灯光昏黄如旧,顷刻流洒, 柔光溢满屋子。姜皙走进船舱的一瞬, 那股熟悉的混杂着机油、铁锈、洗衣粉、蚊香、花露水、木制品的潮湿、腐旧的气味扑面而来,带着所有的回忆冲袭进她大脑。

熟悉的气味一瞬将她拉去十年前。那时, 白日阳光灿烂, 夜里暴雨倾盆,小船屋里温馨而安稳。

她隐隐觉得,不该进去。会有危险。可, 身体不受控制,跨了大步。

十年过去,船屋竟没什么大变化, 沙发和藤椅老旧褪色了,壁上的日历卷起发黄的边角,木桌木椅在岁月中散出柔润光泽。隔间的布帘虚出毛边,像在四周加了朦胧特效。

许城瞧出她心思,解释:“船上不怎么住人,东西都没坏。”

“超市还开吗?”

“开。”

许城说,当年那事之后,刘茂新和许敏敏不想惹麻烦,将商贸街的铺子转出去,两口子又重掌了江上超市。后来刘茂新去世,许敏敏自己当起船长。刚好她单身了一辈子的闺蜜退休后想找事儿做,两姐妹合伙运营起这艘船。

不过那阿姨经济条件还行;表姐这两年生意做大,孝敬许敏敏的也多。两位老姐妹将江上超市当解乏来做,绝不累着。想开就开,想关就关。

年轻时从早忙到晚、船上苦哈哈讨生活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姜皙由衷地说:“真好。”

她喜欢许敏敏,听到她过得自在安乐,心底高兴。

许城问:“吃点什么?她很愿意给你请客。”

推开侧门,通往仓储超市,货架换了新,但摆设不变。两排货架分贴两墙,中间另有两排,从工具器械、厨余生活、到零食烟酒,果蔬粮油,样样都有。

经过饮料区,摆着各种茶饮、果汁。她多看了一眼,许城便明白:“现在都不怎么喝营养快线了。”

“我也好久没见过了。”

姜皙没什么想吃的,拿了一包那时很喜欢的水果橡皮软糖。

许城拎了两听啤酒。

姜皙坐进藤椅,微讶:“你要喝酒啊?”

许城笑了下:“这几天心情……本来想拉卢思源出来喝,他在芦花沟熬了几个通宵,不行了。可我睡不着。”

他有些抑制不住激动,拿起一罐啤酒,食指一抠,掀起易拉扣,仰头吨吨灌入喉。

姜皙盯着他,见他下颌仰起,喉结上下滚动,半闭的眼眸里亮光闪闪,竟像泪光,却一闪而过。

他一口气灌了大半瓶,罐子当一声放桌上,人长出一口气,眼神失焦。

船屋内陷入寂静,听得到屋顶上船旗在夜风中列列作响。

姜皙心神不宁地撕开那包软糖,问:“许城,这十年,你是不是过得很累?”

许城没正面回答,想了想,说:“回头看,老天对我不坏。毕竟,李知渠找到了。……你、也找到了。”后半句低了声,垂了眼,又灌下一大口酒。

姜皙一颗软糖塞进嘴里,拧了眉。

“不好吃吗?”

“吃到柠檬味。”

许城朝她伸手,男人的手掌宽大,手指很长。

他的手,似乎也长大了。

姜皙抠着糖,眼睛盯他的手。

“怎么了?”

她摇头,拿手指了指他虎口处:“这里有茧。”

“练枪磨的。”

姜皙好奇:“你们平时会用枪吗?”

“很少。”

她抠出一颗粉红色的糖,放他手心。她的手又白又小,他手指不经意蜷起,指尖从她掌根触过。

姜皙心头一颤,他已收回手去,将糖放嘴里。

“甜的。”他说。

“你那颗是水蜜桃味。”

他那罐啤酒空了,易拉罐捏瘪扔进垃圾桶,又拿一罐掀开。

她问:“李知渠的死,和姜家有关吗?”

“可能有。但具体哪种关系,还不知道。他是那年冬天失踪的。”

姜家在夏天覆灭。

“你会查这个案子?”

“归江州警方。”许城说,“卢思源会跟我一样,尽全力。”

“那——”

“姜皙。”他忽然打断。

“嗯?”

“今天来这儿,我不是想和你聊李知渠。”许城看着她,眸光深深,装着难解的情绪。

姜皙睫羽眨了眨:“那、你……想说什么?”

他视线移向她身后那道帘子,浅蓝色布帘已褪去最初的色彩,变得苍白。

“十年前,我最后一次看到你,你发着烧,躺在那里面。等我再回来,你就不见了。”

他目光落进她眼底:“姜皙,你那天去哪儿了?”

姜皙眼皮颤了颤,垂下:“我不想在这里讲。回誉城,我跟你说,好吗?”

她在他灼灼的目光中,抿了抿唇,打商量:“或者你问我别的。我们聊点别的,好不好?”

许城问:“你为什么跟肖谦结婚?”

姜皙的手将糖果包装捏得咯吱响,又是一个她开不了口的问题:“你为什么总想知道这些事?”

“我怎么会不想知道呢?”他反问,“发生在你身上的一切,我都想知道。”

“我不仅想知道,还好奇:姜皙,关于我,你有想知道的事吗?你不好奇我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开不开心,辛不辛苦,认识了哪些人?有没有遗憾?会不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痛苦?会不会没办法多看一眼江上的船只?很多,你想知道吗?关于你的这些,一切,我都想知道。很想。”

「如果不想知道,现在,我不会坐在这里。」姜皙将嘴唇抿得很紧,没让心底的声音溢出半分,太过用力,她打了个颤。

许城起身:“你冷吗?”

毕竟是春夜,又在江上,夜里温度低。只坐了这会儿,姜皙已手脚冰凉。

许城打开衣柜门,里头只剩一摞叠得整齐的四件套。他拆开被单,想将藤椅上的她裹起来。可藤椅太小,塞不下被套。

他提议:“坐沙发上吧?”

“好。”她要起身,他却直接将她和被单一把横抱起来。她一惊,心脏剧跳,人已落到软绵的沙发里。

他仔细掖着那折了两层的被单,将她的腿脚和后背都掖好,才抬眸看她。

“好些吗?”他离她很近,眸光清黑。

“嗯。”她含糊出声,明明被单不厚,但身子居然温暖起来,脸颊也开始发热。

许城坐到离她半个身位的地方,弹簧沙发老旧了,他一坐进去,姜皙的身下跟着微陷。

他又喝了口酒,裹成粽子的姜皙忽说:“我也想喝。”

许城说:“你酒量不行。”

“你不是想跟我聊天吗?”姜皙问。

她很想和他多说点什么,可真的说不出口。

这十年,她是漫长而无尽的封闭、寂静、沉默。她早已习惯缄默不语。以致如今,想开口,却仿佛失去了声音。怎么努力,也出不了声。

但或许,酒精能帮帮她。

许城于是开了罐递给她:“少喝点。”

“嗯。”她的手从被单里钻出来,握住微凉的易拉罐,轻抿一口,啤酒滚进喉咙里。苦涩。

许城拎着罐子,朝她伸手,示意碰杯。

姜皙愣了愣,递过去,罐子轻碰在一起,她问:“祝什么呢?”

许城说:“姜皙,祝我们重逢。”

她鼻尖一下酸了,赶紧仰头灌下一大口啤酒,掩饰过去。

他的表情也说不上冷静了,吸口气:“你这些年,一个人带着姜添,怎么过来的?”

“一开始,有肖谦帮忙。”姜皙说,和肖谦在一起那两年多,日子清贫,但不苦。前大半年在村子里,过得很宁静;后来,她和肖谦去游轮上工作。肖谦虽是聋哑人,但懂机械,做修理工。她做服务生,一开始给客房打扫卫生,很快转去餐厅部门。

轮船上有宿舍,他们情况特殊,都是残疾人,特批可以带姜添一起住。

有次路经一个叫涪川的小地方,姜皙听说涪川有游乐场,想带添添去玩。肖谦便领他们下了船。返程路上,仇家寻来,逼姜皙替姜家还债。姜皙拿不出他们说的那些钱,被沉入湖底。肖谦为救她,淹死了。

姜皙攥着易拉罐:“直到两年后,我才敢回涪川,去殡仪馆领回他的骨灰,回江城安葬。”

许城觉得手中的啤酒罐冷得像冰,他半条胳膊快麻木:“后来,你就一直一个人?”

“嗯。”

“每次搬离一个城市,都是因为遇到危险?”

“不一定。我其实分不清。不知道那些人是寻仇,还是看我和添添弱势。反正,肖谦死后头两年……挨过几顿打,被抢光几次钱,有一次,还……”她难以启齿,但许城懂了,手将易拉罐掐瘪。

“刚好有人经过,没得逞。别的倒没什么。我还好,添添比较苦,他被吓坏好几次,每次都精神崩溃,要很久才能好。他有时很让我头疼。”

姜皙平静地说,许城静静地听。从她风淡云轻的语气里,已听不出半点难过痛苦。但短短几句话,许城足以知道她经历了什么。

她又喝了几口啤酒,让酒精弥漫上神经,才能继续往下:“后来,我干脆隔段时间换个地方,不等别人找到我们。所以过去几年还好,没被谁找到过。除了前段时间碰上王大红。但我有疑心病,总是不安,总怕有人注意我和添添,所以总想搬家。也因为害怕,没法正经找工作。好在我和添添要的不多,能活下来。”

那些时候,他又在哪儿?许城嘴里的酒苦得叫他嗓子发紧发疼,眼睛刺痛。他仰头,让薄泪和酒精一股脑从喉咙灌进胃里去。

姜皙头有些沉了,歪了歪,说:“我之前没想过,会有仇家来找我。不然,我也不会和肖谦一起,白白害了他。”

“那个携款潜逃的传言确实荒唐,我请卢思源澄清,新闻都登了,但就是有人信。”

姜皙软软靠进沙发背,说:“这是我该走的路,不怪你。我,也没后悔过遇见你。”

许城猛地一愣,看向她。猜测她喝多了。

她手中的易拉罐已空掉,酒精的热度浮在她绯红面颊上,女孩的眼珠清清亮亮:

“那天,我撒谎了。我从来没后悔过。换做是别人,我也会这样。如果是那样,许城,我宁愿……是你。”

最后两个字,带着颤声。那些不肯说的最心底的话,借着酒意,倒出来了。

可说出口,脑子轰然炸开,全身的热度涌上来。

许城的眼中骤然燃起光芒,有些疯狂,脱口而出一句大胆的话:“你喜欢他吗?”

他说的是肖谦。这话此刻不问,再也没机会。

“我不在意,这毫不影响我的感情。我只是想知道。”

疯了般想知道。

姜皙没答。她说不清。或许她说得清,但她不愿说出那个答案。一股深深的负疚袭上心头。

而他突如其来的跳跃的发问,叫她紧张,慌乱,仿佛他在计划什么事,而她毫不知情。

脑子还没想清楚,他已追问:“他死后,你会时常想起他吗?”

“……会。”

“那我嫉妒他。”他咬着牙,目光灼灼,语速很快,“我呢?”

她匆匆抬眼:“你什么?”

“你会想起我吗?常常,偶尔?”

她颤了下,懊恼刚才口无遮拦,让他抓住了。她浑身热起来,是酒精蒸腾的,是被子封捂的。她掀开被单,起身。

坐着时不觉得,一起来,脑子里全是酒,哗啦晃荡。

她捂住太阳穴让自己站稳,而许城已飞快跟上,拦到她面前:“为什么不回答?”

她绕开他,试图往外走:“太晚了,我们走吧。”

许城后退一大步,手往壁上一撑,截在她面前。姜皙的脸差点撞上他手臂,脑子里的酒精晃荡得更厉害了。

许城低头,还是那句话:“姜皙,你有没有常常想起过我?”

她不应该随他来船上的。

“有。”他肯定地替她回答。

她央求:“回去吧。”

“你不答,我不会放你走。不信试试?”

她也犟了,气鼓鼓瞪着他:“我就不答,我要回去!”

一瞬间,许城晃了神,好像封存在她骨子里的十年前的姜皙,那个会撒娇会有小脾气的大小姐回来了。他的心突然就酸软得一塌糊涂。

他很确定,他不想走了。他也走不了了。

“回哪儿去?”许城的手从墙上移到她肩头,低问,“你不想回到这里吗?姜皙,你失踪的前几年,我常常做梦回到这艘船上。但每次开门,你都不在。”

“你知不知道,我从来不敢掀开那张帘子,不敢看里面那张床。因为光是想到那天,我掀开帘子,床上空空的,你不见了。一想到,我就痛得想死。”

他说得很轻,每个字都清晰,可眼里蚀骨的痛苦化成晶莹的泪雾。

姜皙望见,内心巨震。就像他的感受无缝传导过来,她痛到无法呼吸。

“所以你要回哪里去?这里是我一直想回来的地方,不也是你的吗?”他蛊惑地低语,

“你为什么睡不着?为什么要等我?为什么担心?为什么跟我来这儿?你不知道,我带你来这儿,想干什么吗?”

姜皙惊愕,突然明白,她逃不了了。选择跟他来,就逃不了了。可最后一丝理智在挣扎,她竭力辩解:“我想回去。”

“走不了了。”他晃了晃,“喝成这样,开不了车了。”

“叫代驾。”

“不叫。”

她咬牙:“我走。”

他上前一步,抓住她手腕,轻轻一扯,她整个人撞进他怀里。男人的胸膛宽阔有力,她浑身一颤,惊得心提到嗓子眼。

许城上前一步,轻易将她抵到墙上,一手还摁着她的手腕。

姜皙夹在他和墙壁之间,惊慌失措。

他低头,嗓音沉沉:“我会让你一个人走?出了事怎么办?”

她急道:“留在这儿才会出事。”

许城看着她,忽然很轻地笑了:“出什么事?”

姜皙咬紧唇。

“你觉得我会干什么?”他紧盯着她,眼神危险,“别怕,姜皙,我不会做任何你不喜欢不愿意的事。”

他说:“但我知道,你愿意。”

第65章 chapter 65

chapter 65

许城一句话, 姜皙内心狂跳,想否认,却吐不出一个字。

她扭身要逃, 许城一拽,她跌撞回墙壁上, 被他困住。

江水涌动,船只在夜风中轻摇。绳索吊着的白炽灯晃了晃。

姜皙脚板虚软, 头晕目眩, 不知是船在晃, 还是酒喝得太多。

她所有力气都在嘴上:“我不明白。连你家,也是我家人害的。你明明恨姜家, 为什么不恨我?那么多人命隔在中间, 你怎么还能靠近我?许城,我也是。”

许城将她圈在墙边,嗓音低沉:“姜皙, 肖老师说的很对,十年了, 活着的人不该为死去的人和恶果陪葬。”

姜皙眸光震动, 心乱了,却倔强嘴硬:“如果哥哥活着, 或许还有可能。但他死了, 他不——”

“我不信什么神鬼!你信。好。我们就在这儿,看看他的魂还在不在,反不反对。”许城紧盯着她, 眼神有丝狠烈,“我给他五秒钟。你说,姜淮的魂, 会不会来晃动这颗灯泡。”

姜皙一怔,立刻看向那一吊白炽灯。

许城面色冷定甚至冷酷地开数倒计时:“5——4——”

姜皙慌张望住那灯绳,记忆中总是晃动的绳索,此刻静立如针。

许城一双黑眼睛紧锁着她:“3——2——”

姜皙呼吸急促,有些惊恐。

终于:“1——”

是正式宣战的号角。姜皙大惊,立刻扭头躲避,可许城捏住她脸颊,强制将她掰过来,低头吻了上去。

姜皙缩紧脖子,全身鸡皮疙瘩爆起,竭力想扭头;许城双手捧住她的脸,将她固定,他用力地、深深地吻她。

男人嘴唇炙热,湿润,带着酒精气息,试图突破她防线;

她浑身如过电,闭紧眼,抿紧唇,肌骨绷紧,手紧握成拳,抵着他肩胛骨徒劳抵抗。

许城压吻着她紧闭的唇,将她抵在壁上;大手寻到她乱挥的两颗拳头,包覆住,禁锢在墙壁上。

两人呼吸喷涌交缠在脸颊,他的手和她的拳头较起了劲,要把她掰开。

她死攥着拳,拼命不叫他得逞。

两人贴紧着,他抵吮她的唇瓣,用力角斗,快将她整个人压成一张纸。他手上青筋起了,一点一点,把墙壁上她汗湿到滑腻的手指头一节一节掰开。

她吃痛,手指用尽全力攥紧,却抵不过他力气,被迫松开,想甩开他,男人的手指却迅速钻进她滚烫手掌心,将她五指抻开,指缝相扣,紧握住。

沾汗黏腻的掌心死死胶在一起,指上两人的心跳触碰可及,疯狂搏动。

一股愈发巨大的电流击穿全身,姜皙周身发麻,又慌又乱,再想抵抗已是无力。她被他紧钉在墙上。

姜皙痛呼出声,这一张口,许城的舌头直捣侵入,唇齿相撞。

他整个人好硬,偏唇舌又好软!

姜皙只觉两人的头颅都揉捏在一起,重新融塑成一个新的整体。她无法呼吸,哪里都是他的嘴唇,他的脸颊,他的气息,他的骨骼。

她想咬他,推他出去;但许城吻得疯狂而有力,她舌尖的推挡只叫他缠得更紧、更深。

一番挣扎,酒精叫她愈发晕眩;她后脑勺在墙上摩擦,好痛:“呜!!”

可许城什么都顾不得了,他像奔袭万里的人终于觅得清水,身中剧毒的人终于寻到解药,光是亲吻就已阵阵战栗,内心情与爱汹涌翻滚。

彼此的鼻息潮热交缠,紧张而慌乱的心跳在额间、脸颊、在掌心疯狂传递;直到,她好像放弃地、颤抖地闭上了眼。

唇舌缠紧的那一刻,世界上所有的光都消失,许城像沉入黑暗中。耳朵关上了,挂钟滴答、风声、江水声,全部消失。

没有光线,没有声音。只有胸腔、耳朵上剧烈搏动的心跳声,只有她滚烫的柔软的唇,和湿哒哒的小手掌心。

他像风浪中航行许久的疲惫船只,坠入深夜的避风港。

他汗湿的手掌摸捧住她的脸,捏开她的嘴,再度更深更深地吻进去。她没了半点抗拒,很柔软。那一瞬,他深深皱眉,大颗泪水溢出,滴在她紧闭的双眼上,浸湿泪痣,滑进她鬓角。

姜皙像被他的泪烫到,浑身颤动,痛苦地皱紧眉心。所有理智的抵抗,消失殆尽。

她仰起头,任他的舌尖再度侵入,狠狠地紧紧地与她锁紧,密不可分。她任他愈吻愈热烈,愈强势;纵他双臂将她箍紧,火热的掌心握抚她背后,纵他拥着她亲吻着一步步退到隔间,压倒在来不及铺的床垫和凌乱的被单里。

床上、被套上熟悉的樟脑味、洗衣粉味瞬间将她包围,他的衣衫落在她面前,记忆里熟悉的男性荷尔蒙的气息,叫她不可自抑地心尖儿乱颤。

她只多看许城一眼,就慌乱起来,他彻底长成了一个成熟的性感的男人,平日穿衣显瘦,但此刻,内里从宽阔胸膛到劲窄腰腹,肌肉贲张有力,流畅如油画;大腿紧绷,肌腱劲长;手臂青筋缠着肌肉,性感得荷尔蒙爆发。

她内心狂乱张皇,血液点燃般四处热燎,根本不敢再看。

是啊,她对他从来就无法抵抗,从来就轻易缴械投降。

是酒精吧,酒精麻醉了她的意识,叫她浑浑噩噩,分不清了。

是吗?

姜皙觉得自己很没出息,她委屈得鼻酸,濛濛的泪沾湿眼睫。

泪光中,许城身躯宽阔而劲硕,比从前的他成熟了许多,有力了许多,像一堵推不开的巨塔高墙,朝她覆盖下来,熨热地贴紧了她。

“别哭。姜皙。”许城拇指拂去她的薄泪,啄吻着她眼角的泪痣。他的吻沿着她鬓角往下,舔咬着她的软耳朵。

男人灼热的呼吸羽毛一样往她耳朵里、心里直灌。她难耐地蠕动,浑身战栗。

她觉得好冷,他将她剥出来,每一寸肌肤都浸在料峭的江上春夜里,瑟瑟发抖。

可她内里又觉得好热,他贪婪地、热烈地吸吻着她全身。哪里都不放过。

她白皙的纤细而又丰盈的身体落在凌乱被单里,馨香柔软,诱人得要命,许城怎可能放过一处角落。

到那里,她阵阵巨颤,惊得身子弓起来。血液沸腾了,慌乱抓着他的头发,想要推开他,可他贴钻得愈紧愈深。

她徒劳地蹬着凌乱的被罩,喘得像被扔到岸上的鱼,拼命抓去空气。

又像被捏了命门的小蛇,经受不住,扭来扭去地折腾翻滚;

她受不了的,想蜷起来,可他不让,他在她心里到处乱钻。她心跳快要爆炸,血液疯狂地突突。

她在一阵阵颤栗中,魂思破碎。

手心湿哒哒的,心里湿哒哒的,全化成了水。

或许是他的深吻,或许是酒精终于扩散,姜皙神思弥散开,清亮的眼神彻底朦胧掉。

不知何时,许城来到她面前,俯看着她,他小心拂去她额边汗水沾湿的碎发,深深注视着她涣散的双眼。

他想判断她究竟是醉得糊涂了,还是也有那么一丝清醒。

可只是看她一眼,看她迷乱的眼神和绯红的面颊,许城便克制不住了,强烈的本能驱使,他就是要她,不管真假,不管理智,不管后果,什么都不管!

他不受控制地继续吻她,深深地吻她,搂紧她。像上了瘾,心底深处无尽的爱,如浪潮在奔涌在拍打。恨不得把她整个人都掐嵌进身体里。

他握住她的下颌,舌头长驱直入,姜皙就尝到了陌生而熟悉的味道,掺杂着他脸颊上、脖颈上的蓬勃的费洛蒙的香气,旖旎而迷乱,情欲而放浪。

他的手抚着她,手掌的茧子粗粝而粗糙,将人摩挲得心痒。他的气息像一股更醇厚的烈酒,从毛孔往她身体里钻。或许酒精作用,她更醉了,也更热了。

她被吻得爱抚得意乱神迷时,许城突然停下,凝视着她。

姜皙忽觉空虚,迷茫睁眼,撞见许城灼热的、锐利定定的眼神。

姜皙清楚他这个眼神,霸道的侵占的雄性的势在必得的眼神,像是久远的记忆如海啸冲打向她的身体,最深处。

她不自禁地颤了颤,慌慌张张,像预感到什么。

下一秒,他膝盖顶了顶她的腿弯,有什么炙热的东西在心口一水儿地探滑过去,过电一般,她更是浑身颤得紧闭了闭眼,再睁开就见许城已稍稍直起身子,黑色的眼睛定定看着她,蕴含着藏不住的欲望——不够,只是拥抱,亲吻,都不够。

他无法满足,他还想要。要更多。要她的全部。

要她内心的最深处,每一处角落,都归他占有。

他盯着她;

她也望着他。

他唤了声:“江江。”

她眼里的光荡了荡,又慌又羞。

直觉告诉他,她是醒着的。她都知道。

那一刻,许城身体里剧烈的渴望,像积蓄了十年的岩浆冲涌,热烈灼烧着,冲昏了理智,片甲不留。

他跪坐起来,低头看着,蓦地想起许多年前,她懵懂而兴奋地说,原来相爱的人,身体是可以紧紧连在一起的。

现在,他亲眼看着,他们一点一点紧紧地、密不可分地连接在一起。

姜皙深深蹙眉,双手胡乱抓紧床单,脖子长长地仰起,吐出如游丝般的一口气。

那一瞬,熟悉的难以名状的温软,叫许城脑子懵了,浑身僵住,疯狂克制着差点儿没忍住要倾巢而出。

有些记忆,像尘封后开了闸的洪水,将他打得晕头转向,狼狈不堪。

像一个不起眼的旧盒子,一直放在角落;他不去看,也忘了,灰不隆冬的。

可忽然掸掉灰尘打开,猝不及防蹦出压缩了天长地久的五颜六色的气球、彩纸和泡泡;像魔术师的盒子,吸了空气,饱满地鲜艳地不断奔涌,盈满他整个怀抱,再也关不住了。

他忽然就记起了过往每一次紧密相亲时的心情和感受,曾在记忆里只有琐碎画面而留了空白的情感,骤然被填满。

所有的爱与欲,渴望与占有,浪潮一般从他心上、四肢百骸奔涌而出,热烈地、狂暴地全部倾倒在姜皙身上。

他握住她,将她往自己身前抵;她呜咽,无法容下更多而被迫抬起了腰,脑袋拖下枕头,黑发像凌乱散开的花。

那一刻,他们紧密到了极致,再也不可能分开。

是久别重逢,许城很小心翼翼,温柔地俯下.身去,手臂抱起她的肩胛,手掌托着她的头,像托着新生的婴儿,捧着最心爱的宝贝。

他满眼爱意,一下一下,亲吻她的脸颊,她的眼睛,她的鼻尖,她的嘴唇,怎样都亲不够。

姜皙后背半悬空地躺在他臂弯中,接受着他雨点般密密麻麻的亲吻,满世界都是男人的香气。他温柔缱绻得不像话,让所有的深爱、摩挲、相亲、心跳、呼吸,都在温热的节律里,慢慢地堆积。

姜皙无法直视他,她希望自己失去意识,可她还是感受到了温柔的、汹涌的爱,很深很深的爱。

她告诉自己,她很醉了;却依旧清晰感受到他的律,体温和呼吸。是真实,又像梦境。

船舱、小圆窗、星空、面前的是现在的许城,是过去的许城,是二十八岁的许城,是十九岁的许城。

那时,他们也在船上,他为她受了很重的伤,她抱着他嚎哭,想和他一起死去。

那时,他们什么也不干,单纯地相拥而眠,相依为命。

那时,他们把床单被子搅得一团糟,很疯狂……

想到过去,泪水又漫上眼眶。

她应该推开他,她知道,只要推了,他就会停。但她没有力气,是真的没有力气了吗?不知道,只知道,像沉在渴望过的幻梦里。

肌肤摩挲,情爱堆积,心痒难耐,她的手胡乱地抓,男人各处的肌肤都熨热,裹着紧绷的有力的肌理。她慌乱抓到他的肩膀,指尖触摸到他肩后那道伤疤,被叶四砍下的那道疤。

她抚着那道疤,身子和心里同时发颤。一瞬泪如雨下。

许城,在当年那些混乱的分辨不清的情感里,你是不是也在心底爱过我?

见她落泪,许城内心的潮水汹涌巨荡,他将她的轻抚视作接纳与邀请,呼吸愈发急促,人也难以控制,变得猛烈,甚至狂暴。

他太想要她,想到要发疯。他跪起身。

不够,还不够。他恨不能把她整个儿吞下!

像一艘被浪潮拍撞得七零八落的船。

冷与热的冲击下,她是一层微凉的外皮,包裹着沸腾的骨与肉。

她听到风声,水声,船在江中摇晃,木在吱呀,她闭紧眼睛,将脸偏进被单。

她晃了晃摇头,任酒精弥散,意识仿佛无法归位,飘荡地悬在头顶,俯瞰着逼仄而陈旧的船舱。

看见床单凌乱,他们的身躯缠连在一起,旖旎而艳丽。她惊慌失措,羞得心脏快承受不住。

可许城觉得不够,还是不够。他浑身紧绷,眼睛如狼般锁紧着她。

他握住她,偏头吻了吻她的小腿,她有些难捱地抬起胸膛,不敢看,拿手捂住眼睛。他又前倾着覆过去,她整颗心儿直发颤。

他将她遮面的手拿下,五指紧扣摁在她肩旁。他一瞬不眨地盯着她,观察着,她侧着脸;耳后、颈上的肌肤在变得粉红。

她承不住,腿无力地滑落到他小手臂弯。

她开始轻轻抽搐,下巴猛一下抬起。他更加,,大拇指将她湿哒的小手掌展开,摁贴在他自己胸膛,心脏的位置。

她整个蜷缩起来,手掌触着他剧烈跳动的心脏。过电般的快感中,她紧抓起手指,在他胸口抠下一片红痕。

胸膛撕抓的微痛夹杂着欢愉同时袭来。他握住她下巴,将她的脸拧过来,深吻下去,侵略的舌尖直侵她唇舌深处。

她是洪水中飘摇的船,只有那又粗又长的缆绳牵扯着、固定着风浪中颠簸的她。

她告诉自己,她醉了。因为醉了,所以纵容着一切的发生。

但所有的感觉都清晰,皮肤上浮起的战栗,内心空洞被温热灌盈的饱满的餍足,阵阵堆垒的快愉,一切都清晰。

甚至于他男性的有力的肌理,他磁性的低呻,一切都清晰,在她心间激起一阵阵战栗。

她想起哥哥,想起肖谦,想起很多人,觉得自己很可耻,可身体违背了意志;她对自己说这样不行,但本能在渴望,她渴望到几乎要尖叫出来。她只是看一眼他的肌体,触一下他的肌肤,心便抖筛般狂颤。何况他那样主动的狂热的甚至贪婪的吻与抚,她根本无力抵抗。

那样炙热的包裹,像是独自一人赤脚在冰天雪地里跋涉数年后,坠入滚烫怀抱,冰冷的流着血的麻木的腿被抱在火炉般温热的胸膛,很热,很痒,是生命骨血开始重新生长。

泪水不断涌出。她觉得自己很没用,但她推不开他。他身上太暖太烫,而她已走过太多的寒夜,她真的推不开。那样明亮的力量,驱散了所有无力的黑暗。

许城吻着她,热泪滴落在她脸颊。是失而复得,是夏季暴雨般爆发的汹涌爱意终于有了承接的大地,像漫漫在无尽大地上孤独流淌奔涌的江河,走遍山川年岁,终于找到海口。

最后,她呜咽着,仰起头,微启开口,失了声音。他追上去深吻,握住她的下颌。他和她的汗与泪混在一处,分不清彼此。他的气息与她的呼吸绕成一团馨香迷雾。

只剩剧烈的心跳,紧紧相抵。

只剩,他的双唇仍压吻着她,不肯松开。

姜皙神思迷散,透过微朦的眼,望见他轻闭的英俊的眉眼,汗湿的细腻的鬓角;一切都静了下去,只有他沉重的潮湿的鼻息喷在她面颊,剧烈起伏的汗黏的胸膛压在她身上。

很热,很重,叫人逃不掉。

她彻底闭上了眼睛。

第66章 chapter 66

chapter 66

姜皙缓不过劲, 迷离地蜷缩在被单里,被许城剥出来,抱去洗了澡。她始终不太清醒, 被他擦干了抱回来,裹在床单被罩里。

许城去给她拿水, 他一离开,她觉得凉, 瑟瑟发抖。

他喂她喝了水后, 迅速钻进薄床单里搂紧她, 肌肤相贴,温暖着她。

姜皙沉沉闭眼, 以为结束, 却不想这只是开始。

那晚,许城像个不知餍足的兽。疯狂,贪婪, 狂热,内心压抑封存了十年的欲与火喷泄而出。

仿佛怎样用力地亲吻, 拥抱, 缠绕,都不够。像是积蓄了十年的暴雨, 倾盆拍打在她身上。

姜皙全身上下, 哪里都是他的吻,哪里都是他的爱抚。她已记不清他的唇舌,他的手指, 他的那里,在她心里进进出出绕了多少回。

姜皙只觉她的身体、她的灵魂、她的神思全都被他捣散搅碎了,化成一团轻飘飘朦胧胧的粉雾。浑身上下, 哪里都酸涩,哪里都绵软,哪里都疼痛,哪里都灼热,哪里都……舒服。

……满足。

那晚,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

春夜寒冷,没有被子,只有薄薄的被单裹着两人的躯壳和灵魂。

姜皙有几次羞愧地想摆脱他,可许城不让,他从背后紧抱住她,十指相扣。

她背靠他胸膛,严丝合缝地缩在他滚烫的怀抱里;他肌肤上蒸腾的热意将她卷裹,很温暖。

好多年没那么温暖过了。

她最怕冷的,她抵抗不了。

她最爱最怀念的船舱的气味,他的气息心跳,江上的风声水声,她抵抗不了。

姜皙不知自己究竟是醉了,睡了还是醒着。

她沉在最深的温柔乡中,最迷幻的梦里,可又听得见江水轻拍船舷,夜风刮动旗帜,他喘息急促,呻吟声蛊惑人心,一声声唤着“江江”;她嗅得到床单上樟脑丸的刺鼻,他身上热汗的气味,彼此体.液的腥味;也能触到、感受到他湿润、细致的肌肤,紧绷的贲张的肌肉。

她一次次被他推到巅峰,精疲力尽,直到不知何时,终于平息。她迷迷糊糊窝睡在他怀里。

破晓时分,世界安静了。风声没了,水声也无。

静到世间只剩他们彼此,一张薄单裹着,飘在水上。

静到她能听到许城的呼吸,均匀而绵长,湿热地撩在她脖颈和耳背上。

姜皙昏昏然睡去。某一刻,她无意识转身,许城迷糊察觉到她的动静,不由分说将她身子揽过去。她醒了,面对面地被他拥入怀抱。

他的手捧在她后背上,安抚地摸了摸。

微茫天光下,姜皙静静看着他,男人在沉睡中,面庞英俊而干净,带着白日里没有的柔软和脆弱。

姜皙凝视他良久,才试着从他怀里挣脱。刚把他手臂抬起一点,许城眉心一皱,一通操作将她收得更紧。姜皙撞过去,光露的胸脯紧贴他胸膛,心脏砰砰直跳。

他呼吸略有起伏,像因刚才的小插曲有些生气。

姜皙怕吵醒他,只好作罢。原想见机脱身,可肌肤相贴,暖热得厉害,等着等着,竟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睡,很踏实。

她再醒来,平躺在被单里,肚子上压着许城一条手臂。她小心抓起他的手,想移开,那只手回握住她。

姜皙一惊,扭头;许城侧躺在她身边,眸光深深注视着她,不知醒来多久了。

姜皙迅速抽回手,将他手臂打去一边,拿床单把自己裹出一个结界,脸也缩进棉织物,紧闭上眼。

许城愣了下,早起醒来静静注视她安稳睡颜时的幸福感,落了下去。

他并没说什么,不想为难她;又不舍得走,静躺了好一会儿,才起身去穿衣服;出隔间时,将她的衣物理好了放在枕边。

他见她乌发散乱,面颊绯红,没忍住触碰她的脸颊。

她瑟缩一抖,别过头去。

许城心微微一沉,出了隔间,坐到沙发上,等她缓过神出来。

但里间没动静,很安静。

他意识到自己口干舌燥,喝了两杯水,又多倒一杯放桌上。他把茶几上的空啤酒罐捏瘪扔进垃圾桶,隔间地上的六七个套子也捡起扔了,为免姑姑上船看见,出门丢了趟垃圾。

回来时,姜皙刚好掀帘从里间出来。

目光对上,姜皙眼神躲避。

她回头看乱糟糟的床,欲言又止。许城走进去,将床单被套团一团,抱去洗了。

经过时,她闻见上头浓烈的腥气,脸更热了。

姜皙咕咚咚喝完水,打开门窗通风。今日清明,天空白茫茫的,江水青碧。

这时节的江面并不宽阔,两岸露出灰白色滩涂,姜皙在船尾吹了会儿风,许城拎着水桶出来晾床单。

被单太大,姜皙上去帮他铺展。两人隔着一根晾衣绳。

清水沿着布料边角往下滴落,下雨般在船板上敲出吧嗒嗒的脆响。

姜皙拉扯着床单,开口:“昨天晚上,我喝多了,什么都不记得。”

许城正拧着被套下端,一股水流哗地涌泄下去。他看了她一眼。

姜皙说:“我知道你也喝多了。就当是个意外……”

“没喝多。”许城打断,“姜皙。我很清醒。和当年我生日那天一样清醒。”

她怔了怔,面红耳赤,落荒而逃。

*

回誉城前,许敏敏往车上塞了许多农产吃食,如土鸡蛋、老鸭、熏肉,交代姜皙好好吃饭,叮嘱下次放假再来玩。

姜添说:“敏敏姑姑你去誉城,找我玩。”

“我去了带你跳广场舞,好不好?”

“好呀。”

车开出好远,许敏敏还站在路边眺望。

姜皙看着后视镜,说:“你姑姑真好。”

许城说:“我呢?”

姜皙闭眼睡觉。

许城知道她装睡,一路瞥她好几次,睫毛都在颤。挡风玻璃上光线晃眼,他伸手将她面前的遮光板掀下来。

她闭着眼,睫毛颤得更厉害了。

许城天生酒量极好,昨夜那点酒,他意识极清醒。疯是疯狂了些,可如果她不同意,他不会勉强。

可……她的酒量不行。

是他太渴望,冲昏了头?

还是她被酒精麻痹,放纵了,今早醒来后悔了?

来程两人还能闲聊,回程静静悄悄。只有姜添开心地给姚雨发微信,说他要回家了,有好多好玩的事想和她讲。

许城将两人送到楼下,姚雨已等在那儿。她清明一人待在誉城,无聊得要死,听说姜添回来,马上来找他玩。

许城还有事处理,没上楼。

姜皙回家先洗了个澡,温热的水流冲到身上时,想起昨晚的旖旎。加速的心跳好半天平复不下来。

洗完澡,接到黄亚琪消息,问她返程没有。今天小果生病,要是她回来得早,帮忙替下晚班。

姜皙立刻答应。与其在家心神不宁,不如埋头工作。

她跟姚雨交代一声,上班去了。

她在公交上麻利地盘了头发,随意涂点口红。她皮肤好,又白,不用化妆。

赶到餐厅,姜皙直奔更衣室换工作服。弯腰脱衣服时,她皱皱眉,觉得肚子坠胀。昨晚还是太疯了。前几次还算温柔,后几次,她都快被他折腾散架了。

黄亚琪跟她前后脚进来,对镜盘发髻:“问了好几个人,就你回了。我看你也是爱加班的。回来的火车票好买吗?”

姜皙没应声,她只穿了内衣,正往假肢上套丝袜,心不在焉,没听到。

“诶,程西江。”

“啊?”她回神。

“想什么呢,魂儿都没了。”

“没啊。”她低头将丝袜穿好。

黄亚琪冷哼:“假期过爽了。”

姜皙一脸茫然:“啊?”

“跟谁睡了?我说你走路姿势都不太对,闹得凶吧?”

姜皙脸霎时变红,匆忙四顾,还好室内没别人:“说什么呢?”

黄亚琪下巴一挑,示意她胸口:“啧啧,都吸成什么样子了。这是饿牢里放出来的狼吧?”

她说话一贯辛辣。

姜皙低头一看,一块鲜红吻痕;肚子上也有。她匆忙套上工作服。

“腰都掐青了,没把床摇塌呀。”

姜皙真想堵上她嘴。

送锦旗那次,黄亚琪就察觉不对,自姜皙搬家后,她就猜得八九不离十了:“我怎么说来着,男人,不管表面看着多称头多正派,脱了衣服,全他妈一样,都是禽兽。”

“他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黄亚琪眉梢挑得老高:“哟,护上了?确定关系了?”

姜皙系着扣子:“是个意外,我喝多了。”

黄亚琪道:“那就是趁人之危,占你便宜。”

姜皙辩解:“不是。他也喝多了,不清楚。”

“糊弄谁呢。男人真要喝多了,干不了那事儿。”黄亚琪冷道,“他不想负责?这种男人你可别失心了往里头跳,回头吃亏,后悔不死你!”

姜皙跟她说不清,她蓦地想起许城那句坚定的“姜皙,我很清醒。”

不知该从何说起时,听见前台召唤:“程西江,领贵宾。”

她迅速收拾心情,抚平裙上褶皱,挂着标准微笑,走去前厅,颔首引路:“先生女士,这边请,请小心台阶。”

今天这桌客人,男方出手阔绰,女方艳丽暴露。两人像网友见面,很快聊到窗外江景。男方指着一栋楼说那上面新开的高档酒店,看夜景极佳,可俯瞰整个誉城。

女方满眼憧憬,男方趁势问她想不想去。

女方甜甜应允。

两人很快吃完饭,起身离去。

回到休息室,送菜的男服务生跟小果他们聊八卦,说又是富二代钓美女。

姜皙从不参与客人八卦,坐一旁揉腿。说来,要感谢这对客人,吃饭时长短,省了她好一会儿站。

巧的是今晚的客人都走得早,全体服务生提前半小时下班。黄亚琪说,就都早些回去,祝清明快乐。众人笑成一团。

姜皙也笑了。

她换好衣服,乘公交回家时,见路边的绿树长满新芽,在路灯光照射下格外嫩绿。

杏花、海棠开得正艳,像夜里粉白的雾。

小水和她坐同一班公交,她要转站,到站先下车,冲姜皙挥手拜拜,说明天见。

“明天见。”姜皙也朝她挥手。春风微凉,吹拂在她面庞上,她忽感到一丝久违的安宁。

原来,这就是普通人的平凡的生活。

不用到处漂泊,有固定的工作,有一起笑闹的同事,有慢慢在发展的朋友,有上下班固定常走的路线,甚至连公交车司机都变得熟悉。

像是,生活终于落到实处。她有了属于她的一圈天地,并在这块小天地里开始存活,生根。

“市公安局家属楼站到了,请乘客朋友们准备下车……”

亲切的播报语音叫姜皙回神,她下了公交,在微凉的春风里往前走。

这条宁静的路,树木茂盛起来,但并不阴森。周围治安很好,她可以放心地慢慢走进小区,欣赏楼下的春花。

姜皙走到三楼,推门进屋。客厅灯开着,但空无一人。

一阵恐惧瞬间袭上心头,但下一秒,她看见姚雨和姜添的鞋子整齐摆在地垫上,虚惊一场。

“添添,小雨?”

客卧房门紧闭,姜皙一推,门锁住了。里头传来急速的响动。

姜皙敲门:“添添?小雨?”

“马……马上。”

一分钟后,门拉开。姚雨满脸通红,眼神躲避。姜添站在一旁,头发乱糟糟的,表情懵懂。床上被子展开了,平铺着,但掩饰不住凌乱。

姜皙有些吃惊地盯着姚雨。

姚雨脸色发白,又吓又惭。

“添添,告诉姐姐,你们刚才在干什么?”

姚雨立刻紧张地看姜添。

姜添从不会对姜皙撒谎。虽然姚雨说,这是他们的秘密,不要告诉任何人。但他一五一十地说:“亲亲。小雨亲我。”

姚雨抬不起头了。

姜皙让他在房间里待一会儿,说有话要跟姚雨讲。

姜皙关上房门,走去阳台。

姚雨垂头随她过去,姜皙还没开口,姚雨跌跪在地:“西江姐姐,你骂我吧,是我不对。我这种人,不配也不该……可我好喜欢程添添。姐姐你骂我,但不要不准我见他好不好?”

姜皙吃了一惊:“我骂你做什么?你傻啊,添添他傻乎乎的,什么都不懂。你喜欢他什么?他不会保护人,不会爱人。什么都不能给你。你喜欢他,只有付出的份儿,只能受苦吃亏。你太糊涂了!”

姚雨震惊,呆滞半刻,抱住她的腿嚎哭:“西江姐姐——你怎么——像我的亲姐姐一样——我家人都没有对我这么好过——”

她哭得鼻涕眼泪一大把,姜皙又好生劝她,认清现实,不要喜欢姜添。

“西江姐姐,我不想那么多。我只知道,我喜欢他,不想管以后,也不考虑七七八八,怕这怕那,我喜欢他就要和他一起。管那么多做什么呢?”姚雨抹着眼泪,“我只知道,看见他就好幸福。干嘛想那么多呀?”

姜皙内心猛震,竟无言以对。

*

许城刚停好车,见姚雨从单元楼出来,耷拉着头,没什么精神。

他下车,唤:“姚雨,你上次说的失踪的姐姐联系上没?”

“没有。我去派出所报警了。”

“行。”

姚雨折身走来,她歇过一会儿,眼睛不太肿了,加上晚上光线不好,看不太出来。

不过,许城打量她两下,问:“跟添添吵架了?”

姚雨不吱声。

“添添有时脾气不好,不是故意的。他的思维方式跟我们不太一样。”

“我知道。”姚雨转移话题,“你和西江姐姐呢?”

“怎么跑我头上了?”

“我之前就看你们不对。程添添和我说,你们以前睡过。”

许城无语半刻,皱眉:“这是你该操心的事儿?”

姚雨听他语气不容置喙,闭了嘴。许警官虽然平时好说话,可私事儿不容别人闲话,她不敢多说,咕哝一句:“反正,我好喜欢西江姐姐,我觉得,她很强大。”

“要你讲。”许城催促,“赶紧回去。你还得转车,等下赶不上末班车。”

姚雨一拍脑袋,立马说许警官再见,飞奔而去。

许城上楼,敲两下门:“姜皙。”

里头等了一会儿,才过来开门。

姜皙乌发披散,穿着吊带短裤,外头胡乱套了件外套,应是刚躺下,所以没穿假肢,拄着拐杖来的。

许城愣了愣,尴尬地移了下眼神:“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这么早就睡了。”

“今天有点累了。”她说。

昨夜也没睡好。“不过刚躺下,没睡着。”

许城的视线移到她清秀的锁骨上,那处肌肤上残留着昨夜的红痕。姜皙微红着脸,将衣领拉了拉。

他不太自然地移开眼神。

“你……有事?”

许城从兜里掏出一个很小的装相片的纸袋。

姜皙不明所以,从里头捞出一小摞证件照,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