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chapter 81
chapter 81
见面地是思乾大厦31楼, 邱斯承办公室。
照例是杨建铭接他,许城一眼看见他领口别着的微型收音话筒,没意味地笑了下。
杨建铭一张黑脸, 毫无表情,陪同许城走进宽敞的集团大厅, 进入专属电梯。
连电梯都装得金碧辉煌,许城说:“邱老板够奢侈。”
杨建铭不评价。
许城看着跳动的红色数字, 问:“你弟弟头七了?”
杨建铭眼神冷了一度。
许城:“我昨天走访了个嫌犯家属, 他小孩跟我说, 长大了想当警察。我没告诉他,犯罪分子的家人永远不能当警察。”
杨建铭恍若未闻。
总裁办公室门口, 秘书已提前支走。
一进门, 是拥有一整排玻璃墙的巨大办公室,邱斯承坐在十几米开外一张宽大会议桌后,笑看着他。
音响放着舒缓的轻音乐, 声量不低。
杨建铭说:“手机不能带过去,要搜身。冒犯了。”
许城交出手机和钥匙, 无所谓张开双臂, 杨建铭拿金属探测器将他周身扫一圈。
许城好笑:“录音文件做证据的要求极其严格。比如偷录,就不能用。”
杨建铭仍兢兢业业搜身, 完了站起, 看邱斯承,点头。
邱斯承说:“没有怀疑许队的意思,我们公司对高层有要求, 不允许出负面舆论。许队应该感同身受?”
许城走到办公桌前,坐下。
他无意跟他掰扯对峙,也没心思寒暄打哈哈, 开门见山:“为什么杀姚雨?”
邱斯承眉梢挑得老高:“我?警察没来调查过我啊?杨建铭,警方电话你漏接了?”
站在远处的杨建铭声音冷得像石头:“没有。”
许城不纵他这惺惺作态模样,凉淡道:“我没空看你演戏。你要想继续演,告辞。”
要起身,邱斯承说:“我看她不顺眼。”
他话说得轻飘,想激怒许城。
可许城表情很淡,眼睛鹰一样盯着他:“我之前有件事不确定,但你杀姚雨,让我确定了——汪婉莹藏起来的东西,你也没找到。你认为这东西在姚雨手里。是文件?照片?录音笔?笔记本?U盘?数据卡?光碟?……”
他笃定了:“数据卡。”
邱斯承一怔,猛然发觉许城早已开始单方面审问他。他每说一句话,他都从他表情中得出正确或错误的反馈。
而就在刚才一长串发问中,他已得到全部答案。
邱斯承立刻起身,转头走到老板椅背后,缓了下,才回头,寡笑:“你就算猜到,也迟了。那个蠢女人,来跟我做交易,要我给她一百万。呵,穷人啊,连要价都只要一小口。”
许城说:“这一小口你也不给她?”
“我最讨厌被威胁。她算个什么东西?!”
许城的眼神像一口井,深不见底,凉飕飕的。笼罩他半刻,转头望向玻璃窗外大片的夕阳。
“不管怎样,东西我已经拿回来了。”邱斯承说;但他感觉,许城不会信他了。还好,唯一肯定的是,许城也没找到。
邱斯承重新坐回来,端起茶杯:“你怎么知道,我是李知渠线人的?”
许城直视他:“张市宁告诉我的。”
邱斯承的杯子几不可察地停了下,他不动声色喝着茶水,喝了会儿,才问:“就因为我是线人,你就怀疑我杀了李知渠?”
许城说:“案件在办,无可奉告。”
“行。”邱斯承放下茶杯,拿笔在纸上写了串数字,递给他。
许城看一眼,是上次的二十倍。一个恐怖的数字。换成纸币,一面墙也装不下。
他恍惚想,此刻的誉城,有多少面这样的墙?
仅凭他的力量。光是这些墙,恐怕就能将他活活砸死。
他还冲得破吗?
他不是一个脑子里只有热血正义的毛头小子了,他知道,这条路很多时候走得迂回,要在多方力量中角逐平衡,要在黑白之间往返。
他也不是任何时候都坚定,不是任何时候心都百毒不侵。他也会怀疑,动摇,迷茫,甚至恐惧,不知前头是否还有光,还要走多久……是否会死无葬身之地……
邱斯承抓见许城脸色的一瞬苍白,和眼中利刃的走失,满意地笑了:“我做事,你放心。不会查出任何痕迹。现金,海外账户,由你选。”
“许城,我是为你好,你不知道这里面水多深,再往前走,必淹死。不要步方信平和李知渠的后尘,好好继续做你的刑警队长不好吗?将来局长的位置也是你的,何必现在断送前程?”
许城拿起纸来看,白纸的光反射在他清黑眼瞳里,银光洌洌。
他将纸揉成团,捏成球,轻轻一抛,纸团不重却准确地砸在邱斯承额头上,弹下来,在桌面上蹦跶几下,静止了。
夕阳光折在办公桌上,形成一道光幕屏障。许城坐在红彤彤的阳光下,邱斯承隐匿在阴影里,一双眼里妒火中烧。
他脸色极难看;不远处的杨建铭觉他整个人黑到模糊了。
“我接到你的线索了。”许城站起身,说。
这就代表着,牵扯的人比明图湾查到的更深——卢思源提供的那个名字,如今也牵涉其中。
邱斯承又一愣。
“走了。”
“姜皙你也不管了?”
许城回头一步上前,手撑办公桌,俯身:“邱斯承,你敢动她,我要你的命。”
“你能怎么要我的命?”邱斯承笑起来,“许城,我都忍痛割爱,把她让给你了,还给你这么大红包。”他抓起桌上的纸团,摇了摇,“你带着钱和她过日子不好吗?你不要。那我要了。再说,我怎么舍得动她,我喜欢她都来不及。”
他后头这句话说得猥琐,许城手捏成拳。
邱斯承耸肩:“看来,她对你也没那么重要。”
许城死忍半刻,忽地笑了下,在这儿听他嘴炮可笑至极。
“邱斯承:阿文,李知渠,肖谦,杨建锋,姚雨,这些命,你会偿的。”
“阿文……她居然跟你说那天的事了?”邱斯承邪肆道,“那她有没有告诉你,我带她去画室后都干了些什么?”
他笑容下流,仿佛生怕许城猜想不到。
但许城很静,
“邱斯承,你就算坐在这么高的楼上,俯瞰整个誉城,也改变不了你的本质。你是个无能、懦弱、自卑的小人。”
这话彻底戳中邱斯承死穴,他脸上得意的情绪撤得太快,嘴脸还保持着僵硬的笑,眼中情绪全被恼怒取代。
许城今天目的已达成,大步起开。
邱斯承冲他背影喊:“姜家老爷子出殡那天,是我派人去打砸你姑姑的店!”
许城知道,但停了脚步。
那天,葬礼人员太多,邱斯承跟其他员工一起,去姜家服务。警察来的一瞬,他知道要收网了。
全场大乱时,他立刻拿了姜添的玩偶赶去码头,看到许城的船离开。他一路跟随,最终在废船厂找到。
他那几年,三教九流认识了些,安排几人,引诱一帮醉酒的混子去许城姑姑家闹事。
许城前脚刚走,他上船将姜皙掳走。
计划很简单,只要控制住姜添,姜皙就会乖乖听他的。他打算回乡下老屋,将姜皙和姜添锁在地窖,任许城把江州翻过来也找不到。
但经过画室,他心头生恨,把姜皙拖了进去。
邱斯承叹:“她是真喜欢你啊,画了好多你的画,多到让我嫉妒,让我恨。让我更加不能放过她。
你记得那天她穿什么衣服吗?她刚从床上起来,只穿了白色的小吊带,小短裤,布料很少,很薄。不就像画布吗?”
邱斯承把她扔去桌子上,尽情欣赏。
那时,画室里的画已燃起,无数画布、纸屑在热空气中飞舞,一片一片,零零碎碎,燃着红的光、黑的烬。画上,是谁的眼睛,又是谁的衣角。
许城的眼里闪过剧烈的痛与恨。
“她好白啊……像个小公主。”邱斯承微眯着眼,回味着看着自己的手指,“我摸上去,感觉是我辈子摸过最细最软的女人。”
邱斯承拿了颜料,很多很多颜料,一管接一管,全部挤喷到她身上。
朱砂、藤黄、群青、孔雀蓝、葡萄紫、奶白、酞青蓝、胭脂、雪青、澍绿、培恩灰、橘黄、永固浅绿、生赭、焦茶、牡丹红……
脸、头发、脖子、锁骨、小吊带、手臂、短裤、腿……
他将那些颜料大肆涂抹,覆遍她全身。
姜皙一直在颤抖,在流泪。纷飞的画作碎片围绕她周身飘飞,那时,有一片许城的水彩手指落到她脸颊上。
到后面,她哭出了声音,呜呜的。但她一次也没有求他,或许知道,求饶也无法改变命运。
许城知道。
他早猜到了。
姜皙在说起初遇肖谦,说他擦掉她身上的脏污、颜料。那时,他就知道了。也明白了姜添说,她讨厌颜料。
但,亲耳听一遍,他几乎捏碎拳头。
“你知道吗?她没有求我,但她哭了。她哭的声音,啧啧,让我很兴奋。我那时好奇,她会不会喊你救她。我能感觉到,我用颜料涂她的时候,她肯定想到了你。我好奇啊,在最绝望最害怕最无助的时候,她会不会忍不住,喊一声:许城,救我——”
“她没有。一句都没有。”他笑得残忍,“她那时就知道,很清楚,你已经把她用完了,就扔掉了。抛弃了。”
许城突然冲上前,一跃而去,“砰砰”踩上偌大的办公桌,人跟利箭一样冲滑到邱斯承跟前。后者惊愕瞪眼,来不及做任何反应,许城滑下办公桌,一脚猛踹邱斯承胸口;后者剧痛,尚未呼叫,许城人已飞抵而下,一手掐死他脖子,推着老板椅“刺啦”滑撞到墙上!
哐当巨响!
撞得柜上的装饰瓷器一股脑全摔地上,稀里哗啦摔得粉碎!
许城是专业格斗的,掐喉正中喉结气管,捏死了他骨头。邱斯承喉痛如断,剧痛难忍,一寸空气都无法呼吸。
他想挣扎,但许城势大力沉,死扼住他喉骨,根本无法动弹。
而在他起势那一瞬,杨建铭迅速冲刺而来,一个擒拿手想抓住许城,可许城反应极快,一手死掐邱斯承喉咙,飞速侧身,另一手握住杨建铭拳头,顺势一带,将其扯近,猛一肘击。
杨建铭避开,出脚;许城手掐邱斯承不松,反身一个扫腿直踢杨建铭的腿。
杨建铭被击,退后一步,再度出拳;许城掐着邱斯承推动椅子,直接拿椅背抵挡。
两人有来有回,拳拳到肉,腿腿击骨。可邱斯承脸颊已憋得血红,身子疯狂翻腾,他被许城制住,完全无法挣扎,像条濒死之鱼。
许城身手敏捷,面色冷酷到极点,不论杨建铭如何攻击,他的手死死捏掐着邱斯承,仿佛下一秒能直接把他喉管给撕下来。
杨建铭久攻不破,见许城是真下了狠手,再打下去,怕邱斯承脖子断裂,喊:“许警官!杀了他你也要偿命!”
许城冷冷看他,竟笑了下。
杨建铭蓦地胆寒。
“所以?”许城反问,手上力道加重。邱斯承脸色红如猪血,眼珠子爆突出来。
杨建铭吼:“你再不松手,他马上会死!你还是不是个警察?!”
许城下颌绷紧,眼神狠厉盯着邱斯承。
所谓邱总,哪里还有刚才的做作姿态?他陷在十万一把的老板椅里,身板又绷又翻,双腿乱蹬,一双眼睛憋得血红,惊恐圆瞪。
许城咬紧牙齿,突然狠狠一推。邱斯承跟老板椅一道如炮弹般飞袭而出,朝杨建铭撞去!
杨建铭迅速扶住椅子,扶起邱斯承,后者弓腰趴在扶手上,剧烈咳嗽,大口喘气。
许城一句话没有,摔门离去。
办公室大门厚重,摔得天崩地裂。
邱斯承咳到几乎呕吐。
羞耻、屈辱、愤怒,他突然发狂,猛一扫桌面。茶杯、文件、电脑哗地全摔下桌。
杨建铭站立一旁,低头。
邱斯承喉咙仍剧痛,脖子上一道血色掐痕,缓了十来分钟,他终于顺过气来,逞强道:“许城,以为这样就能吓到我,你算什么东西!”
“他不是吓你。”杨建铭说。
“什么?”
“刚才,他是真的要杀你。”杨建铭作为专业打手,认得出许城眼中、招式里汹涌的杀意。
邱斯承一愣,陡然起身,一脚猛踢椅子,扯开领带,想到什么,掏出电话拨出去。
“喂?”
“你他妈卖我?”邱斯承气急败坏,恶狠狠道,“我告诉你张市宁,我要出事,你他妈别想好过!”
那头冷道:“你吃错药了?”
“许城说,是你告诉他,我是李知渠线人。你他妈想在他面前洗白邀功,拿我祭天?!”
那头吃惊:“我怎么可能跟他说这个?!你脑子出问题了?”
“他说是你——”邱斯承猛地停住。
“完了。完了完了。”张市宁说,“他知道是我了。”
*
范文东下班前,接到一通上头的训诫电话,他头疼得要命,忍了十来分钟结束。撂下电话要走,张旸冲进办公室:“范局——许城——”
“他又怎么了?”
“打人。现关在区公安。”
范文东吃了一惊:“打谁?”
“邱斯承。似乎挺严重。我刚跟那边打了招呼——”
“打什么招呼?”范文东痛骂,“你让他给我关着!该怎么办怎么办!”
张旸不吭声,于心不忍,终于:“范局,许队这案子办得憋屈。什么情况我们都清楚,可——”
“你闭嘴!”范文东说,人坐进椅子里,不到几秒,却立刻起身离去。
范文东赶到区公安时,许城被关在审讯室里。
刘局带他过去,好言道:“邱总报的警。许队呢,一直不讲话。他打人肯定不对的。不过我们跟思乾关系维护一直不错,正派人跟邱总沟通。他要不追究,这事儿就能过去。你也跟许队好好说说,他这行事作风,可不行。”
范文东铁青着脸推开门。
室内昏暗,只亮了盏吊灯。许城坐在审讯桌前,脸隐在顶光的阴影里,看了眼范文东。
范文东上前就是一脚。张旸赶忙阻拦,没拦住。椅子踹翻,许城哐当跌倒在地。他不反抗不躲,也不站起来,看了范文东一眼。
范文东怒火更胜,又要一脚。张旸拦紧了他:“消消气!消消气!”
刘局旁观,抱着手说:“使不得,别踹出个好歹来。”
“你想干什么?”范文东吼,“我问你想干什么?”
许城说:“我想杀人。”
在场之人皆是一愣。
范文东抬手就要扇他,老杨队也出手拦住:“有话好好说!”
许城累了,坐在地上,人往墙上一靠,抬头望天。
范文东喘着气,推开老杨队和张旸,说:“我跟他单独聊会儿。”
老杨队担心他揍人,有些为难。刘局拉上他跟张旸,说:“行,我们出去。你们聊。”他把杨队张副队往前推,自己脚步却放慢。
审讯室里,
范文东插着腰,缓了会儿,问:“你怎么回事儿?就为那女孩儿,你发疯也得有个度!”
“跟她没关系,你不用怪她。”许城眼睛空洞,“她没那么喜欢我了。是被我缠得没办法,心软才跟我一起。”
“那你搞这些为什么?你是个警察,还是刑警队长!你怎么能打人?许城,你不该干这种事啊!你明明是最稳重——”
“因为我还是个人!”
范文东被震到,脸绷得很紧。
许城一瞬不眨盯着他,眼睛像夜间潜伏的狼。
“看什么?有话直说。”
许城:“你是黑是白?”
范文东震惊:“你怀疑我?”
“我怀疑所有人包括你!”许城提高音量,眼神却变了,无声说着什么。
范文东一怔,盯着他,判断着他心里到底在计划什么。
但下一秒,许城头一扭,说:“你走吧。”
“许城,你听我的,慢慢来。很多事不急一时。刚才那种话,以后永远不要再——”
“呵。”许城讽刺一笑,“对,我是个警察。所以很多事,我不能做;很多话,我不能说。可有些人就他妈该死。要是做警察,就不能有仇有恨。那我不配!我告诉你,现在我就想杀——”
“你给我闭嘴!”范文东斥道,“别忘了你是个刑警队长!你有责任——”
“责任?谁又对我负过责?!”许城陡然打断。
室内突然静得可怕。
他眼睛湿了,一字一句,“老范,我很早就负起了各种各样的责任。该我的,不该我的,我全担了。伤害了我最重要的人,我的选择,不后悔。但我累了。”
“你来之前,我坐在这儿,在想一个问题。到头来,我得到了什么?”
“一颗良心?有什么用?”他望着他,很轻地笑,却无助得像个被世界遗弃的孩子,“老范,到头来,我什么都没有。你说,这行干久了,人的心会荒掉。你说准了。”
许城拿手指,戳了戳左胸口的位置:“现在,我这里,是空的。你说得对,没人兜底,就荒掉了。”
“你说,我能不想杀人吗?”
第82章 chapter 82
chapter 82
刘局建议许城给邱斯承低个头, 说几句好话。许城拒绝了。
很快来了消息:邱斯承没追究,说是朋友间打闹。
许城预料到,但做了稍稍意外的样子。
他出区公安时, 姜皙在门口等他。
他愣了下。
姜皙快步过来,他立刻迎去:“别走那么快。”
姜皙直扑进他怀里, 紧搂住他。
“你怎么来了?”
“昨天联系不上你,我有杨苏电话, 找了杜宇康, 又找到余家祥。他告诉我的。”姜皙牙齿咯吱响, “许城,他那种人, 不值得的。”
“我知道, 可只要一想到他那么欺负你……”
姜皙察觉他身体紧绷到僵硬,心酸得将他抱得更紧:“我没事。我早就没事了。”
“哪里没事?你不画画了。”他低声,“你不喜欢颜料了。你吃了那么多苦。他害死那么多对你重要的人。”
姜皙哽咽:“都会过去的。我也会重新画画的。”
这时, 两人手机先后响起。
许城接到阿刀电话,说上次的事, 有回复了。他脸色又转严肃, 现在得去一趟。
姜皙则接到潘老师通知,姜添不肯在学校吃晚饭, 执意要回家, 怎么都拦不住。学校记着许城的叮嘱,派了老师跟着。
许城一听,说先把她送去。
路上, 姜皙心惊胆战,打通老师电话后,千叮万嘱不能叫姜添离开视线。
对方说姜添没事, 一个人安全走回了家。但他没进小区,拐进了附近一家鱼店。
许城车还没停稳,姜皙飞奔下去,一瘸一拐奔进店中。
许城望一眼她慌张的身影,也见姜添没事,给她发了条微信:「我先走了,有事电话。」
姜皙跟老师道谢,一进店,姜添蹲在角落,一瞬不眨望着个水族缸。
满室花花绿绿的缸,那不是最漂亮的,反而很不起眼。没有五颜六色的珊瑚,也没有斑斓的鱼群,只有灰色的砂砾、黑色的礁石。
“添添。”
姜添仰起头,黑眼珠望姐姐一眼,又看向缸中。
姜皙艰难地手撑地面,半跪下来。
姜添盯着缸:“对不起。我应该待在学校,等你来接我。对不起。”
“没事。我只是怕你出事。”
“姐姐,我想要这个。”姜添指玻璃,姜皙这才发现礁石上有只暗灰色的章鱼,眼睛大大的,很光滑,八只爪子柔软又灵活。
“姐姐,能不能给我买?我以后听话,不乱跑。”
姜添从没找姜皙开口要过任何东西,她点头:“好啊。”
章鱼不贵,几十块钱;水族缸、氧气泵、活石和盐配套下来,两百多。
老板将章鱼捞起装进密封袋。姜皙抱着小鱼缸和零件,姜添捧着章鱼水球,回了家。
姜添到家就悉心安置鱼缸。等姜皙做完晚饭过来,章鱼已在鱼缸里四处横行。
姜添说:“它是一只很吵的章鱼,一点都不怕生。”
姜皙说:“章鱼吃螃蟹,明天给它买点来。还可以买个小陶罐,给它当窝。”
“好。”姜添趴在缸边,手伸进鱼缸。章鱼不怕生,好奇地伸出触手碰碰姜添的手,很快,它几只触手都缠过来,在他手腕上摸来绕去。
“小雨就像八爪鱼一样。”姜添说。
“啊?”
“她好像长了很多只手,总喜欢缠我手臂。我掰开一只,她另一只手箍住。再扯掉,又一只搂住我。”姜添碰碰八爪鱼软软的脑袋,说,“我觉得,她比别人多长了好多手。甩都甩不开。”
姜皙心一酸,泪水热热地涌上眼眶,漫砸下来。
“她还像下大雨,夏天的大雨,到处砸,躲都躲不掉的。”姜添很轻地甩了甩水里的章鱼,才甩开一点,它爪子又四面八方地抓过来,无处躲。
“不过,现在雨停了。”他说。
姜皙眼泪更多,上去抱住姜添,摸他的头。他却很平静,对章鱼说:“你有名字了。呱呱。很吵的呱呱。”
姜添把鱼缸搬到床头,给它开了盏小灯。书上说,章鱼是聪明有灵性的动物,它记得人,它的思维很复杂,它还有感情和思想。
姜添趴在缸边,呱呱的眼睛圆溜溜的,和姚雨一样。爪子到处伸展,在缸边走来走去,好奇地打量他。
“你喜欢吃螃蟹是不是?明天给你买最新鲜的螃蟹。”
章鱼像懂了,爪子往缸壁上一蹬,飞进水里,舒展地游弋起来。
姜皙关上房门,原地呆站了会儿,开始收拾屋子。她把沙发上的书收进书架摆放整齐。茶几上下的杂物,不用的全扔进垃圾桶。
吸尘器轰隆作响,吸掉地毯上的灰尘头发。她又将靠枕摆好,鞋子收好,人平静了些。
六点二十五分,誉城新闻快开始了。
姜皙刚打开电视机,传来很轻的敲门声。
她透过猫眼一看,愣了愣。那人又轻敲两下。姜皙只好赶紧开门。
许敏敏看见她,并没太意外。姜皙便知,她是专门过来的。
“姑姑。”她窘迫打招呼,给她找出自己秋天的拖鞋,“您穿这个吧。”
“我来得匆忙,上门也没买东西。”许敏敏笑容很淡。
“不用,这是您自己家。我只是租这儿。”姜皙倒了杯水,“姑姑你吃晚饭了吗?我给您炒碗饭?”
“吃过了,别忙。你坐。”许敏敏也局促,四周看看,“家里真干净啊。”转眼看见阳台上晾晒的衣服。
许城的衣服裤子,内裤都晾在那儿。
姜皙低下头,脸略微发烫。
许敏敏双手在膝盖上搓了搓:“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快两个月。”
“哦。那……你们有没有谈过,以后什么打算?”
姜皙以为她要催婚,尴尬地说:“没。”
许敏敏心里有数了,喝了口水,说:“西江啊,姑姑想和你讲点知心话。也不是自夸。我们家小城,很优秀的。他从小就没了家,没靠过谁,没沾过光,碰上好警察好老师拉了一把。但后来的路,都是他自己一步一步走出来的。现在都说他成器,说他前途好,羡他多光鲜,嫉妒他有实权。可没几个人知道,他走到现在,多苦多累,不容易的。多少人恨他忌他,想拉拢想站队,人卷进漩涡里,如履薄冰。”她讲及此处,眼圈红了。
姜皙也酸了鼻子:“我知道的。只不过他的工作我也插手不了。没什么能帮他。”
“你可以帮他,西江……”许敏敏顿了下,“还是,我该叫你姜皙?”
姜皙猛一抬头,浑身冰冷,脸上却火辣辣,像被人扯下遮羞布。原来,姜皙这个身份,于她而言,也是种羞耻。
“姑姑,我不是故意骗你。”
许敏敏摆手:“要骗,也是许城骗我。我就是不明白,你都躲着他,跑掉了,怎么又回来了?”
姜皙听出言外之意,心在发凉:“您……明说。”
许敏敏骨子里善良,可又有私心,有些抬不起头:“西江,你……是姜成辉的后人,许城是警察……你们这样子,会害死他的。”
姜皙只觉浑身力量被抽走,身体像变成果冻,却竟没塌掉。心还在挣扎:“姑姑,姜家的事,和我没关系。我也不是姜成辉的女儿。”
“别人不知道呀。现在的社会,网络发达,唾沫星子能淹死人呐。”
“你……要我离开他?”
许敏敏面露愧色:“阿皙,姑姑知道对不起你。是我自私,只晓得紧着疼自家侄儿。可许城他犟,认定的事拉不回来,你不松口,他不会松手的。姑姑也没脸求你。”
姜皙咬紧牙齿,鼻尖酸得无法呼吸。
“可是我……”她抬起脸,一张小脸可怜得像受尽委屈的孩子,“我不想离开他……”
“他要分手,我立刻走。但只要他不说,我就不走。我不想再像上次那样不告而别。那才是真正伤害他。”
“你——”许敏敏不理解这种情感,急了,“你是不是还恨他呀?我知道,当年是他欺骗你,利用你。可西江,姑姑不是帮他说话,你爸爸,你们家太不是人啦,干的全是缺德事。他要报仇,可又喜欢上了你,左右为难,也没法跟任何人讲。全一个人憋着。他和你在一起那会儿,很少回家,但我看得出他心思重,很痛苦。他又喜欢你,又对你有愧,自我折磨。他从没想害过你呀,你别恨他。”
旁观者那样轻易说出来的一句“喜欢”,叫姜皙怔了怔。
“姑姑,我可以答应你,不和他结婚,也不要任何公开的名义。他什么时候想走,随时可以。但我不会主动离开他。绝对不会。”她颤声,“姑姑,我不恨他,我喜欢他呀。”
许敏敏眉毛纠结,想责备她,可瞧她心碎模样,过分的话说不出。她一个孤女,不结婚这种话都出口了;她还能说什么;只叹:“都不听我的。那你们看着办。别吃了苦再后悔。”
门关上了。
姜皙站在玄关,缓缓垂下肩膀,勾含起胸。胸口疼,像被钝器击打过,沉闷的、找不到方向的疼。
她走到沙发边,摸着扶手缓缓坐下去。
*
晚上八点多,天已黑了。
车在楼下停下许久。
许城想着刚才跟那人的碰面,心情仍不轻松。回来路上,又接到张市宁电话,约他见面谈谈,许城拒绝了。
他去小区小卖部买了包烟,独坐长椅上,揪出一根,叼在嘴里很久,最终没点燃。
他把烟塞回兜,仰头靠在长椅背上望夜空,又闭眼待了会儿,才上楼。
一开门,许城就察觉不对。
姜皙的秋季拖鞋拿出来了。
洗手间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客厅空无一人。
许城走到垃圾桶边,朝里头看一眼,一堆湿皱皱的面巾纸。茶几上,端给客人的一杯水。
脑子略略一转:许敏敏来过。
姜皙哭了。很伤心。
他大致能猜到许敏敏跟姜皙讲了什么。她发现姜皙的身份了。
许城到姜添房门口,敲房门。
“请进。”
许城推门,姜添捧着一本书,床头柜一只水晶球音乐盒,一只鱼缸,缸中一条章鱼。
“鱼缸新买的?”
“嗯。”
许城问:“姑姑来过?”
姜添摇头:“我不知道。”
“你姐姐哭了?”
姜添点头。
“哭得很伤心?”
又点头。
许城默了半刻:“你有没有抱她?安慰她?”
点头:“我还给她擦眼雨水呢。姐姐有好多好多眼雨。害得我都哭了。”
“嗯。你表现很好。”许城摸摸他的头。
他起身时看了眼章鱼:“她很活泼。”
姜添眼睛亮了:“它和小雨一样,很多话。”
许城心酸,又摸摸他的头,出去了。
正好姜皙从浴室出来,一张脸红彤彤,眼睛也红红的。她表情寻常,说:“你要不要吃点东西,我——”
人才往厨房走,许城牵住她手腕:“不用。”
他抬起她下巴,拇指抚她脸颊:“眼睛怎么红了?”
姜皙其实冰敷过眼睛,已经消肿。但哭太久,眼眶的血色没那么快褪去。
“洗澡久了,水有点热,熏的吧。”姜皙摸摸脸,“脸好像也熏红了——”
还没说话,许城低下头,脸颊蹭蹭她软热的面颊,将她揽进怀中。
因他弓着腰,将她抱得很紧,她薄薄一片微微向后仰起,紧贴在他怀里。
她搂住他:“怎么了?”
“没什么,就想抱抱你。”他手掌隔着轻薄的吊带小衫,来回抚摸她后背。
“噢。”姜皙亦贴了贴他的下颌,嗅到他身上的男性香气。
无声拥抱好一会儿,许城问:“今天谁来家里了?”
姜皙没做声。
许城稍稍松开她,看她的眼睛。
“你怎么知道?”
“一个女客人,你会给她倒水,她能把你说哭。除了姑姑,还能有谁?”他叹息,“她和你说了什么?”
“让我们两个分开。”
许城问:“你怎么想?”
姜皙没立刻开口。在姑姑面前,她本能地做出选择。可面对许城,她没把握、也知道不该让他在她和职业间做选择。
许城沉默。
这些天碰到的一切人和事,各方撕扯,崩拉,在他脑子里拽出一根极细的钢丝线。
如果姜皙说分开,那根弦或许会崩断。
如果她再次转身,他可能没力气再扯住她了。他头一次感觉,他的心也已千疮百孔,血快流近。
像打了无数场仗精疲力尽的士兵,发现前方还有浩荡的敌军兵马;跑了无数个马拉松的信使,发现尽头仍在天际线外。
而各个案子,黑暗与人命横亘其中,所谓爱情都变得奢侈。
许城退后一步,坐到椅子上。
他抬头,眼里平静,却有一丝说不出的温柔:“姜皙,你喜欢在誉城的生活吗?”
她答:“喜欢啊。”
“我猜你也喜欢。”漂泊那么久,终于有稳定的工作、圈子。这样简单平凡的要求,于她是那么难。
他眼中水光闪烁了下,很快散去,像幻影,“阿皙,你放心。我跟你保证,一定把邱斯承绳之以法。到那时候,你再也不用害怕,不用逃亡,不用恐惧。不会再有人知道你是姜皙。”
他说:“从此,你就自由了。”
姜皙脑中轰然一震,灵魂都在震荡。
自由?
自由于迫害,自由于欺凌,自由于一切。
过去十年,她无数次被所谓仇人们寻仇寻财,掩人耳目地像老鼠一样四处流窜,无数次被提醒着她的“原罪”,她该替姜家偿还的“罪孽”,早就不知道身而为人的尊严或自由为何物了。
或者追溯到更久远的时光。早在她被收养进姜家的时候,她就没有自由了。
唯一自由的日子,便是和少年许城在船上航行的那个夏天。
竟,还能再拥有吗?
“真的?”
“嗯。”许城说,“等到那时候,我们之间,也就扯平了。”
姜皙心里一紧:“扯平了?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不欠你了。还清了。”他笑得很浅,“也不欠方信平,不欠李知渠了。”
“到那时,你自由了。我也自由了。你想和我在一起,分开;想留在誉城,想去任何地方。都随你。”许城说,“而我只要能随时知道你平安,就好。你做任何选择,我都听你的。只要你平安。”
姜皙泪水滴落,她蓦然感觉到他在筹划什么大事,危险的大事,立刻道:“可只有你在我才会平安。”
许城顿了下,眼中依然温柔:“不是的,姜皙。其实,从始至终你都不需要依靠任何人,你自己能过得很好。只不过邱斯承做梗,那些你携款潜逃的谣言也是他传的。我会把他绳之以法——”
“我跟姑姑说了不。”姜皙忽然打断,“但……我也知道,你是多有责任感多正义的警察,你有多爱你的职业,这是你的梦想。我没法自私地要求你在我和它之间做选择,我能做的是一直和你在一起,永远是女朋友都没关系,直到哪天你不愿意了为止。那时我立刻走,没怨言,不后悔!”
她坚定地选择了他。
许城霎时眼眶红了,声音也哽了:“姜皙,你错了,当警察从来都不是我的梦想。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我不知道。我的梦想从来就是,有个小时候那样温馨的家,是回到我们的船上。如果可以,现在所谓的名、利、钱、权,全不要也没关系。”
“但你准备要做很危险的事,对不对?许城,我不想——”
“不止是为你,”许城说,“也是为李知渠。其实,也不止是为李知渠,为了……我就觉得,阿皙,这是一个刑警、一个人,该做的。”
“如果连刑警都不坚持去做对的事,这人世还有什么希望?”
姜皙突然汹涌地落泪。
许城眼睛也湿透,朝她伸手,她走进他怀里,抱住他的头,泪水直往他头发上打:“许城——”
她知道拦不住他:“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但是……”她哭到说不出话来。
许城埋首在她胸口,一字一句:“我不能骗你,我要做的事,会很危险。但我会尽全力、活下来。你相信我。我不可能丢下你。你信我吗?”
她哭到颤抖不止,却狠狠地用力点头:“我信。你说的一切,我都信。”
“我一直都信,许城,你一定会赢。”
*
许城在莲蓬头下冲了很久。热水一阵一阵,洗去身上疲惫。
早已做了决定,到今天终于给她交代,心跟着稳定踏实了。
从浴室出来,他眼神清明精神了许多。掀被上床,姜皙阖上手里的书,躺了下来。
“许城。”
“嗯?”他关了顶灯,只留一盏台灯。
“你重新再见到我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很多。”他躺好了,想了想,“最震惊吧。没想还能再见到你,差点以为这辈子不会再见了。”
“那你想见吗?”
“想,也怕。”
姜皙抿唇笑了下。
他扭头看看,侧过身来:“你笑什么?”
“我也一样。”姜皙说,“那……你再见我那时候,喜欢我吗?”
“要听实话吗?”许城抬一只手指,触在她下巴上。
“嗯。”
“不知道。好像更多是难过,悲伤,歉疚,还有心疼。喜不喜欢的,没想过。也不敢去想。”
姜皙心生疼惜,为他的疼而疼,温柔道:“你知道吗?今天姑姑说,当年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就,喜欢我。”
许城不禁笑了:“是吗?但我应该没跟她说过。”
“肯定是她看出来的。”
“好吧。”
“那,我走后那年暑假,你在做什么?”她握住下巴旁他宽大的手掌,“你找过我吗?”
他诚实地说:“不记得了。那个夏天的事,我都忘了。可能过去太久。也可能来誉城后,换了环境,刻意不让自己回想以前的事。哪能记那么清楚。”
“今天怎么这么多问题?”许城轻笑,“跟警察做笔录一样。”
“那我不问了。”她平躺下来。
他又把她身板掰过来,笑得懒倦,带了点宠溺:“问吧,我喜欢你问。”
“不问了。”
“问嘛。”他手臂揽着她,手指在她腰上搔挠。
“你上大学的时候快乐吗?大学是什么样子?”
“快不快乐还好,挺平静的。大学很充实,我还蛮希望你考试成功……”
两人相拥着,躺在开了空调的薄被里,絮絮叨叨,聊着闲话,聊到不知何时,自然睡去。
最后一句话是谁讲的,讲的什么,已不重要。
许城一夜安眠,错过了七点的生物钟。直到听到客厅隐约响动,他睁眼醒来。窗帘后透出微光,姜皙熟睡在他身旁,睡颜香甜。
上午九点。
许城很轻地下床,去客厅。没见到人。
他看了眼玄关的鞋子,到姜添房间推门一看。空了。
许城立刻出门,走到楼梯口往下看:“添添。”
姜添从楼梯缝隙里抬头:“啊?”
“干什么去?”
“我去给呱呱买小螃蟹。”
“让门卫大叔陪你。”自邱斯承上门后,许城不仅跟门卫、保安,甚至跟四周的街坊店都打过招呼。
姜添点头。
“买了就回。别跟任何人走,你姐姐会担心。有事打电话。”
“嗯。”
许城回屋,从冰箱里拿出一袋红豆包,刚烧上水,门上传来砰砰的剧烈敲门声。
许城皱眉关火,在敲门声第二次响起前,快步去开门。不知有没有吵醒姜皙。
门口三个着制服的人,看一眼左胸前的徽章,检察院的。
许城平日和检察院打交道多,但这三个都是生面孔。
且周末上门,实属异常。
为首的男检一步跨进玄关:“是许城吗?市公安刑侦队队长,警号xxxxx?”
许城:“是。”
“有人向我们——”他声音洪亮得像朗诵。
许城打断:“动静能小点吗,我家里有人在睡觉。”
来人卡了下壳,没想到他这反应,看一眼主卧紧闭的房门,降低半点:“还是把人叫起来吧。也方便等下我们搜查。”
许城:“搜查令拿出来。”
来人扫他半眼:“许队,我们这是内部——”
“许队。”一位女检开口,“有点事情需要你跟我们走一趟,协助调查。解释清楚就——”
卧室门开,姜皙套了件长T恤出来,见到三个穿制服的人,脸白了白,紧望许城:“出什么事了?”
许城看得出她害怕,上去握住她手:“没事,你先进去——”
“有人实名举报许队嫖.娼。”来人大声宣布,要瞧她反应似的,补充,“鉴于对方被害,许队有嫌疑。需要跟我们走一趟。许队,姚雨你认识吧?”
姜皙望向许城的眼里满是心疼,和难以名状的悲愤痛恨。
“我等下跟你们走。”许城始终平淡,仿佛这不在他意料之外。
他将她带到卧室门前:“添添去买螃蟹了,要是十分钟后没回来,你打电话找他。这是我副队张旸电话,有急事联系他。”
姜皙抓紧他的手,急切道:“又是他——”
许城定声:“别怕。我不会有事。”
“可……”她望住他,
他也望着她。
万种情感,却说不出一句。
姜皙笑得苦涩:“公平一直都这么难吗?”
“正义的一方要遵守规则,邪恶的人却可以无所不用其极。所以难。可如果不守规则,好人和坏人又有什么区别。”
“但为什么好人这里也有蛀虫?那要赢,多难啊。”
许城沉默,半刻后:“蛀虫的确有,但坚守理想的人总比蛀虫多。”
“我没事,很快回来。你放心。”
姜皙抿紧嘴唇,用力点头,手却紧揪他手指不放。玄关处,那人咳:“走吧!”
许城再看姜皙一眼,另一手摸摸她的头,转身。姜皙的手空在半空中。
姜皙缓了会儿,奔到窗边朝下望。许城和那三人刚好出楼,姜添拎着一小袋螃蟹回来,困惑地停在半路。
许城停下跟姜添说了句话,跟那几人走向检察院的车。上车前,他似乎感应到什么,回头朝姜皙这边阳台望了眼。
上午的阳光很灿烂,许城冲她笑了笑,挥挥手,上了车。
车很快开走,等姜添上来,姜皙问:“许城哥哥跟你说什么?”
“他说,要你记得吃早餐。”
第83章 chapter 83
chapter 83
周末, 市检察院大楼显得空荡。
那位女检闲聊的语气,问:“许队经常来我们这边吧?”
许城说:“常来。被调查是第一次。”
“查清楚就没事了。”她说,“你跟一二部的比较熟?我们是三部的。”
“哦。”
女检察官还要聊, 看到为首的眼神,没再开口。
后者说:“许队, 我们没见过,但通过一次话。”
许城记性好。这一提示, 想起来了。
大概半年前, 接过一个不认识的检察官电话, 说是王检手下,有个小案子打个招呼。许城客气婉拒。
“袁检察官?”
“难为您贵人, 还记得我。”袁林推开一扇门, “请进吧。”
许城坐在被审的位置;女检挺客气,给他倒了杯水。
“谢谢。”
袁林则气势十足,翻开材料直接审问:“跟姚雨怎么认识的?”
“江州扫黄。”
“她来誉城后, 怎么联系上的?”
“偶遇。”
“你们常联系?”
“对。”
袁林表情讽刺:“一个警察,跟一个妓女常联系?”
许城不喜欢他用这种词汇形容姚雨, 事实上, 系统内部文件也早已不用此类词汇。
他说:“我不止跟她一个曾经的性工作者常联系,我的线人里有七八个是你口中的妓女。不仅如此, 我常联系的还有蹲过局子的, 坐过牢的,一堆案底的,稀奇吗?”
袁林没吱声。
“你们院多久没规范审讯用词了?‘妓女’这词没问题?你说的这个‘妓女’, 从去年就规规矩矩地上班了,是问真传媒的优秀员工。还给汪婉莹案提供过重要线索。”
许城讲话不带情绪,但跟巴掌似的打了袁林一脸。
连那女检察官也意味深长地看了他、又看了袁林一眼。
袁检冷哼一声:“许队不愧干刑侦的, 审讯功夫厉害,坐在被审的位置嘴皮子也是不吃亏的。”
许城无笑意地一笑:“懂流程,自然熟练些。你要有证据直接拿出来,大周末的,耽误人时间。”
“行。我们接到姚雨的叔叔婶婶实名举报,他们听姚雨说过,她跟一个警察,叫许城,有不正当关系。”袁林声音提高,“姚雨没有断过卖.淫活动,你是常客。最近姚雨想要一大笔钱,用这件事威胁你。紧接着,她就被杀了。”
袁林举起一份摁了红手印的实名举报信,扬了扬:“两位亲自赶来誉城举报的。”
许城说:“证据。
举报人的这些描述里,每个节点,都需要大量证据支撑。姚雨怎么跟他们说的,微信?短信?写信?电话?还是面谈?他们但凡提供一点。
怕只怕……”许城讽刺一笑,“他们连姚雨的电话号码都没有。在交举报信前,连誉城都没来过。”
许城说准了。
袁林没回应这茬,翻出一张纸,举起:“你在2014年11月x日夜间,给姚雨转了700元,为什么转这笔钱?”
许城实说了那天情况,道:“她太小了,我不想她继续这么下去。”
女检有些动容。袁林直接冷笑:“编这种话,谁信?分明就是嫖资!”
许城没说话了,他眼睛隐匿在暗影里,深不可测,盯着袁林。
这事儿是针对他来的。特地选在周末。许多人,都不上班。
所以邱斯承这么急着“谅解”,放他出来。
“那天,我先出了公安局停车场,上高架,到老街区。遇到姚雨,停车,路边停车要收费。姚雨那晚的账单可能就那七百。但我那一晚的账单,有高架过路费,沙县小吃账单,转她的七百,不到十分钟的停车费,小卖部烟钱,回程的高架费。”
“我在哪儿嫖?”许城问,“沙县小吃大堂档口?”
“路口有摄像头,小吃店也有。我是一个人先走的,还是跟她一起走的。去查。”
*
中午,邱斯承给张市宁打了个电话,还是那句话,许城没找到数据卡,应尽早对他下手。
上次,他给他刹车动手脚且失败后,被狠狠训斥一顿。
张市宁那拨人跟邱斯承不一样,都在系统内,知道内部有内部的行事方式。杀掉许城这种在公安系统内职位高阶且荣誉丰厚口碑极好的刑警,先不说难易问题,后果很难兜底——可能会引发内部严查。
所以他们始终迟疑,而转从名誉下手。
张市宁说:“再观察一段时间,看看效果。”
邱斯承冷道:“行,拖吧。等他找到数据卡了,到时,那位可别后悔。”
*
姜皙起初并未太担心,她相信许城能顺利解决问题。这事无关案子,应是内部摩擦。
但她坐在家里不安,想来想去,写了封信。
写完又觉得矫情,自己都脸红,心想他要是回来得早,就不给他了。
可到了下午,许城还没回来。
而网络上,再次出现负面爆料。一对自称姚雨亲属的中年夫妇居然发文控诉许城嫖.娼且疑似灭口,所谓明星刑警,背地里奸人一个。此文一出,引发轩然大波。事情太大,涉及官方,没多久就触发了平台的网络信息安全机制,直接删了贴。
但事情扩散出去,一部分网友瞬间被“正义感”点燃,冲锋上阵,言辞不堪入目,有发酵扩大趋势。群里到处传,连黄亚琪都发了语音来询问。
与此同时,之前的“滥用职权”、“暴力执法”、“殴打市民却未拘留走后门”的消息也全散布出来。
姜皙被网上信息轰炸,满屏辱骂,不忍直视。
她知道,部门有舆情应对措施。可今天周末,恐怕无法及时处理。而许城早已是三番四次深陷舆论漩涡。
她立刻给易柏宇打电话,问蒋青岚的联系方式。她媒体资源厉害,或许能帮忙。
易柏宇说好。
姜皙等了好一会儿,易柏宇没回复。她焦灼地再要打,易柏宇拨过来了。
蒋青岚不同意易柏宇将自己的联系方式给姜皙;她不愿帮忙。易柏宇说,她原话是,她对许城非常失望。
姜皙兜头一盆冷水,心都凉透。她原只担心不明真相的吃瓜群众阴谋论,搅动舆论;可蒋青岚这样有思考能力的人,竟也会信?
“她怎么能信这种话?”姜皙厉声,“一面之词,毫无根据!”
“我也这么说了。但,她不肯。”
姜皙忍住发抖,立刻问:“你能联系到他领导吗?算了,我给他副队打——”
“他领导应该知道了,会处理的。你不用太担心。就是……”
“就是什么?”
“不知道幕后主使会下多大的力气去弄他。”
姜皙呆了呆,咬牙,问:“做线人,时机到了吗?”
那边刚好同时开口:“西江,你还考虑做线人吗?”
邱斯承上门后,姜皙找过易柏宇,具体问了再做线人的事。
易柏宇为保成功,那时在等时机;现在,他说:“你如果愿意做,刚好机会到了。”
*
房间没有别的光,只有头顶吊着一盏灯。
许城偏了偏手腕,下午四点了。
袁林装腔礼貌道:“抱歉。查记录需要些时间,辛苦许队再等等。”
许城说:“没事。管饭就行。”
有人敲了门,对袁林说:“电话,找你的。”
袁林回到办公室,刚拿起听筒:“喂?”
“你谁手下的?!院里哪个人教你这么做事?”
“您哪位?”
“范文东!”
袁林蹲了下,微笑:“范局,我们收到实名举报,按规程办事。嫖.娼是……”
“嫖你爹。”范文东说,“跟我讲规程?怎么办事我比你清楚。你们要这么搞是吧?以后一项项规程,我全给你们讲清楚。”
“啪!”电话挂了。
袁林哪被人这么骂过,脸皮涨成猪肝紫。气还没顺过来,手机响了。是一部的领导。
他察觉不对,接起来,果然兜头一声厉斥:“谁教你这么办事?找领导批示过吗?!啊?”
袁林紧了腮帮子:“那对夫妇带了举报信来闹事,我这不是怕事情捅出去,先安抚一下。我也没怎么样,就让他配合交代……”
“配合?人给你配什么合?一封举报信,证据影儿都没有,你把人往审讯室里抓?你脑子里想什么?两边提前报备过、通知过吗?”
“流程……”
“内部人员有内部人员的流程,你给谁充楞?”
袁林闭嘴半刻:“现在网络流言四起,咱们调查清楚,也好给公众一个交代。”
“你不是在审讯吗,网络的事你怎么知道,背后长眼睛了?”
袁林噎住。
“赶紧把人给我放了!你的事,周一再算。”
袁林重回审讯室,许城眼皮一抬,抬出一道深褶。
袁林莫名觉得,他料到了。
接着,许城说了句:“看来,晚饭是吃不成了。”
*
下午四点的太阳挂在西边,照着翠山上茂盛的黄角树。
姜皙走到邱斯承家大门口,院子大门特意为她留了条缝。她试着摁了下手机快捷键,拨通易柏宇号码,立刻挂断。
微吸一口气,将手机静音,穿过那条缝。
沉重的大门吱呀一声在她身后阖上。姜皙惊了道,抬头见玉兰花灯上一个摄像头正对着她。
院子很大,有花圃,树丛,游泳池。别墅本体大小适中,是栋二层洋房。纯白色,像姜家小西楼。
既来了,她并未迟疑,穿过鹅卵石小道走到门前,尚未抬手,门被拉开。
邱斯承一套白色休闲服,冲她微笑:“你来了。”
姜皙嗯一声,上前一步,脚陷入松厚的玄关地毯里。毯上放置一双白色软拖鞋。
姜皙蓦地想起一段久远到她以为忘了的片段——他抓着她右脚,掌心的触感恐怖而诡异。
她无声地换了鞋。
“坐。”邱斯承将她往客厅里领,一手扶她背后。姜皙偏身躲过。
邱斯承也不恼,坐到沙发上,给她倒了杯刚泡好的红茶。
姜皙坐在对面,不碰茶杯。
“喝茶。”
“我不渴。”
“怕我下药。”
“嗯。”
她说得直接,邱斯承一笑了之。
姜皙稍稍打量,客厅很大,中央是高档的白色沙发组,一面落地窗直通绿地和游泳池。另一面是餐厅,窗外绿意盎然。
这装修与布置,像姜淮曾住过的东楼。
“觉得亲切吗?”邱斯承歪头,手撑沙发靠枕,食指戳了下金边眼镜架,“你哥哥审美很不错。我曾经按我喜好,装修过一个房子。我岳父说,暴发户风格,丑到无处落脚。哈!我不像你和你哥哥,钱里头泡大的,比不了。”话一转,“你喜欢这房子吗?”
“我可以把一楼的娱乐房重装成画室,和你以前的一模一样。你一直在里面画画,你要不想,不画也行。干什么都行。”
邱斯承向前俯身,眼里迸发出热烈的光彩。
姜皙说:“我不是来跟你讲这个的。”
邱斯承往沙发里靠,勾笑:“那你来干什么?”
姜皙按着计划里的言辞说:“是你搞的鬼是不是?”
茶几对面的人耸了下肩。
“你冤枉不了他的。”
“我知道。就想给他使点绊子。陷害这事儿,我们擅长。也知道组织里最烦什么,最讨厌什么。这次不行,下一次;下次不行,再来。积毁销骨。时间久了,避嫌也得避了。我很有信心,看到他疲于奔命狼狈不堪的那天。”
姜皙不言,想起早上分别时,许城和她说的话。
心突然很疼。
她按计划做出彷徨模样,轻声:“你,不能放过他吗?”
她知道不能。因为许城不会放过邱斯承,绝不可能。
邱斯承狡黠一笑:“我和你说过啊,你来我身边,我放他一马。”
他又何尝不在装骗?
姜皙心中冷笑,一双眼却只露出无助可怜,幽怨而隐忍愤怒地看着他。
邱斯承被她这眼神看着,心跳一滞,一股烈火骤然在身体里猛蹿。
还得是她啊。
他的邪,他的欲,他的渴切,他最原始的功能……归根究底,都得是她。
手机铃声一切打断,邱斯承皱着眉掏出手机,是个陌生号码。
“喂?”
对方说了一串话。
“修什么?”邱斯承起身走到一旁,“想起来了,约的今天。”
易柏宇安排的人来了。如果一切顺利,维修工会进来,邱斯承得带他去楼上浴室。
邱斯承的书房在一层娱乐室旁,祝飞得到的线索是,他与邓坤的交易文件在他书房抽屉底下的暗格里。
姜皙心跳缓缓加速,等邱斯承开门放人进来,她不动声色望了眼书房方向,设想着如果她找东西慢了几步,被下楼的邱斯承发现,她该说什么话,不刻意却又能将他骗过去。
脑子飞速运转时,却听邱斯承冷冷一句:“今天没空。你改天来。”
对方要说什么,他直接挂了电话。
断了。
姜皙的心空落下去,既松了口气,又极度失望。
电话不会打第二遍,不然就太可疑了。
她不甘心,但必须撤了。
邱斯承回来,重拾适才的话题:“所以你怎么选?”
姜皙冷淡了:“我不觉得你会放过他。因为他不会放过你。”
邱斯承嘶一声,眯眼一笑:“那可不一定。目前是僵局,我弄不倒他,他也弄不倒我。你要是很乖,很会哄我,我心里舒服了,带你远走高飞呢,是不是?”
姜皙面上没表现出不信,垂着眼,一副思索模样。
邱斯承起身,上楼去了。姜皙掏出手机,计算他上下楼用时,刚好易柏宇发来一条消息:「撤。」
姜皙飞速回:「稍等。」
计时器显示一分半钟。
邱斯承下来,手里拎着条白色丝缎纱裙,上半部分简约,下头裙摆繁复精致,很漂亮。
“穿上我看看。”
姜皙知道机会来了。可以一试。
她“犹豫”地看了好一会儿,邱斯承蹲在她腿边,眼睛在镜片后散发着痴迷的光:“姜皙,你穿给我看看。那我至少,在今天姚雨这件事上,暂且不为难他。穿给我看看。”
姜皙迎视着他变得邪魔般的眼睛,恶心到无以复加。可也是那一刻,她想到阿文,想到肖谦,想到许城;想到这十年她的颠沛流离。
最终,姜皙说:“去哪里换?”
邱斯承整张脸都散着狂热的红光,嗓子像火:“就在这儿……”
姜皙冷冷把裙子往他头上一推。
邱斯承小心掀下裙子,做了让步:“你去楼上换。”
“你卧室?”姜皙作出警惕状,“我不去。”
邱斯承于是指一侧走廊:“那边有房间。”
姜皙没立刻走,而是又犹豫了,坐在沙发上可怜纠结状、迟迟不动。
邱斯承的心跟悬在钢丝上的独轮车似的,生怕她反悔,所以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最终,姜皙认命一般垂下头,默默拿起那条裙子,起了身,心如死灰地说:“你别跟过来。不然。”
“不来。我等你。”
姜皙知道他一双眼睛在她背后跟随,抱着裙子走得很慢,中途还“迟疑”地停了两下,最终消失在他视线。
邱斯承心情舒畅地伸展了下手臂,手机再度一响。有条消息。
「许城出来了。」
比他想象的快了很多。
看来,还是如张市宁所说,他的位置很牢靠,没那么容易掰动。誉城虽有些人站来他这一方,但有更多人留在许城那一方。他们这些人会想方设法地保他、护他。
是两拨力量的较量。
张市宁给他提过,叫他离开誉城暂避风头,邱斯承不同意。如今看,得细细考虑一番了。
姜皙经过娱乐房,直奔尽头的书房。她迅速锁门,开灯,摁上自动窗帘。她快步到书桌前,拉开抽屉,看见一堆杂物诸如公章、发票、小文件夹,以及几本护照,和几摞美金。
她看到一张小票单,扫一眼上面的内容,愣了愣。
而仔细翻到的几张照片更是惊掉她下巴,她立刻拍下。
但这不是重点,她努力在抽屉里摸索一圈,没有易柏宇所说的暗格。
姜皙本就心脏狂跳,这几秒的功夫,汗都出来了。她疯狂暗示自己冷静,看了下内层抽屉的深浅,又从外头观测。
两边不一致。
她立刻跪下,从抽屉底下去摸,还是没有。
可姜皙还不想撤,阿文,肖谦,祝飞,姚雨,你们在天之灵帮帮我!
明明害怕,恐惧,到了这刻,脑子里空空一片,只想找到那东西。她钻到桌下,身子探去更深。
祝飞!你在天上帮帮我啊!!
突然,她摸到一个开关,在抽屉底下最深处。
姜皙一拉,暗格打开半截,她整个人钻到桌底,屈肘从格子里拿出一个小备忘录,时间不够,她挑了时间最近、字数最多的几页,不管不顾飞速拿手机拍照。可就在这时,门上传来把手摇动的声响。
姜皙惊得心跳仿佛骤停,竖着耳朵听,一边迅速将所有图片删除。
他敲门:“姜皙,好了吗?”
姜皙脑子疯狂转动一秒,利落而迅速地将文件塞回去,暗格关上。人迅速从桌底爬出,胸前背后全是热汗。
她声音柔软而微颤:“还没有……等一下。”
敲门声没了。
姜皙知道这裙子不换不行了,她快步走到沙发边,脱下薄外套T恤,拿T恤把前胸后背的薄汗擦干净。深呼吸着脱下长裤,解开裙子的腰带和拉链,刚钻进裙摆,感到窗帘缝隙里有光影晃动。
姜皙立马将裙子拉起,回头一看,邱斯承的眼睛嵌在细细一条窗帘缝里,镜片上折射着户外阳光。
姜皙吓得魂飞魄散,下一秒,落地窗被拉开。邱斯承掀开窗帘,室外的阳光倾洒而下,很快又被窗帘遮挡,只剩一条光芒。
姜皙衣服还没完全穿好,后背露着,雪白的肌肤因惊慌而泛出点点粉红。
在他眼里,是美不胜收。
邱斯承一步步朝她走近,经过沙发时,捡起她残落的裤子,捧到面前狠狠地嗅。
姜皙心尚在发怵,邱斯承已走到她面前:“转过去,我帮你拉拉链。”
姜皙仍浸在刚才那波巨大恐惧慌乱的余波里,僵在原地没动。邱斯承只当她害羞犹豫,挪步到她身后,贪婪地打量着她雪缎般光滑的背部,他小心捏起她腰间小小的拉链,这次很规矩地没触碰到她的肌肤,怕是亵渎。
可,她腰后一道暗红的掐痕,背上亦有着殷红色的吻痕。
邱斯承慢慢收拢那道拉链。刚进来,她匆忙拉裙子时,他就看到了,她胸口上,红梅般的吻痕。
邱斯承想象着那个画面,她那样的表情,那样的声音,拉链拉到一半,他停下了。
没有多一秒的思考,他突然搂紧姜皙,一张脸埋进她后背。女孩肌肤香软,他血液沸腾,死寂的火山岩浆滚动。
姜皙惊骇地尖叫一声,拼命挣扎。可邱斯承的手紧锁着她,将她一把摁在书架上。
她眼睛在书架上搜索,找准一本最厚的书。
她还来不及砸人,不过半秒,没了。
身后的人手臂收得极紧,大口喘气,不再多动弹。
姜皙毛骨悚然,但也知那本厚书没必要了。
她立刻挣脱,跑到沙发边和他拉开距离。
邱斯承胸膛起伏,满脸潮红,眼镜片后,一双迷离的眼睛闪着诡异的光,缓缓聚焦在她身上。
刚才那一刻,已是他十几年来没有体验过的滋味。
可,为什么她偏偏不能是他的。脑子里一瞬涌起无数的想法,他想把她永远关起来,关在这个屋子,为他一人所有。
姜皙咽了咽嗓子,说:“我要走了。”
邱斯承恢复了点理智,又变得嬉笑模样:“抱歉,我太喜欢你,不能克制。不过我也没算伤害你对吧?”
姜皙不答:“我要走了。”
邱斯承对今天她的到来,已很满意,摊摊双手:“没人拦你。”
“我要换衣服。”
邱斯承笑:“你换啊。”
他不动。
姜皙就知道,经过刚才的事,她是不可能安全换掉这身裙子的。
“送给你的。你可以穿回去。”他故意看她笑话。
姜皙内心只斗争一秒,认为不必跟他较劲,先离开这儿再说。她一声不吭,拿起手机和衣服就往外走。
邱斯承跟她身后,拉她怀里的裤脚:“把你的衣服留下。”
姜皙断然拒绝:“不行。”
“不换,就把裙子脱了。”他不由分说一扯,裤子口袋里掉出一小块折叠的信。信上写着“许城”。
姜皙今天在家忙乱时,不知觉把信塞到裤子里。她一惊,要去捡,可腿脚不方便,他一下捞起那信,展开。
姜皙知道抢不过他,又怕争抢中和他有接触,他做出奇怪举动。她不动声色捏着手机,只待如有意外,立刻摁快捷键。
邱斯承饶有兴致打开那封信,猜测是小女生的无聊恋爱心思,但看着看着,讥讽的笑容尽数散去。
他一字一句看完,脸色吓人。但他将信纸折好,交还给姜皙。
姜皙伸手去接,邱斯承捏着信纸,没松手。他眼里闪过一丝毁灭般的恨意:“蠢呐,姜皙,你信里写的世界,不存在。你等着,亲眼看着,许城下场会有多惨。”
姜皙不跟他嘴炮,只想安全撤离。她猛地抽回信纸,大步走去门口。
邱斯承站在原地,冷冷看着她。
这个从来不多看他一眼的女人,深爱着许城,从多年前到现在,甚至在十年间,从未变过。
他看着她换了鞋,摁了院子开门摁钮,走出大门。外头的阳光洒进来,像当年她画室里倾洒的光芒。门关上,光消失。
他眼中寒光一闪,突然冲上去,一拍墙上的摁钮。
姜皙刚走下台阶,见庭院刚自动打开的大门停住,开始阖上。她一愣,回头,邱斯承从门里出来,阴沉着脸朝她走来。
姜皙立刻摁下手机快捷键,朝院外跑。可她的脚拼了命也跑不快,而庭院太大,鹅卵石道太长,就差一点,她一瘸一拐,眼睁睁看大门在她面前紧闭上。
邱斯承已追到她面前,一把掐住她下颌:“我给过你机会,你不要。姜皙,以后你永远留在我这儿。”
姜皙猛喊一声救命!可别墅相隔甚远,没人听得到。
她转身就跑,被他一把剪住双手腕,猛地打横抱起,走到游泳池边,一下将她抛进去。
她整个人、手机、衣服,全落进池子里。
游泳池原水深1.5,可这段时间接连暴雨,没清理,深到1.8米。
姜皙不会游泳,拼命挣扎。不干净的池水雨水混杂物往耳朵、鼻子、嘴里灌。
脚找不到落点,头找不到空气。
空气……
她本能拼命吞咽,可只有稠密、结实的水往鼻腔里灌。恐怖的窒息感攫住了她,脑子充血,眼睛模糊,肺部爆炸。
一如当年。
水中有什么?枯叶,树枝,震荡的池水像碎掉的玻璃。夏天的蓝色,绿色,揉碎了在头顶的池面上震荡。
许城,她看到了多年前初见面的许城,白T恤,立在满世界绿色的门框里,一身的阳光。
她看到今早在楼下,绿树成荫的楼下,许城,仰着头,朝她笑。
许城——
第84章 chapter 84
chapter 84
邱斯承把姜皙扔进水中那一瞬, 自己惊了一道,被愤怒嫉妒冲昏的头脑一下清醒。
这是他家。
姜皙是在小区监控里进的他家门,要在这儿出了事……
邱斯承立刻走到池边要将她捞起, 可看到她的白裙子,他脑子转得飞快。下一秒, 他飞奔到车库,迅速启动一辆汽车, 光速从后门而去。
她就算死了。尸检也无法精确到那几分钟。
邱斯承才开出去没多久, 接到电话。
对面说:“看今天这情况, 感觉时机差不多了。”
邱斯承一愣,接着就勾起了唇角:“行。”
*
许城一出来就给姜皙打电话。没人接。
手机上一堆未接来电和消息, 他先回了范文东。
范文东说, 检察院几位领导也很震惊,不知袁林怎会如此轻率。
又说网络上传言四起,性质已十分恶劣。虽网警已采取行动阻止谣言传播, 但仍有源源不断的消息。目前,局里网络信息科正查谣言源头, 定会严惩。
许城只说了句:“谢了。”
范文东默了默, 叹气:“许城,我觉得你不对, 你到底想干什么?”
许城说:“你先往上写信。”
范文东道:“我早就联系老尚, 材料也都写好了,但差一定份量的证据。你不给,我怎么递?”
许城不回答。
“你还防着我?”
“我不怀疑你。我已经测试过你了。但从你往上的这条路, 如果出了差错呢?”
范文东一愣。
“我手上的东西,不会给你。”
范文东无语,但没生气, 只道:“你做好心理准备。你最近的负面舆情太大了,就这一会儿,我已经收到几个市xx、xx代表的正式监督投诉发函。人早等着你了。你手头工作先停一段时间。这是保护你。”
许城什么也没说,他知道范文东想在多方施压的结果下来前,提前把他支走。
他挂掉电话,拦了辆出租。
开门进屋,姜皙不在。姜添在喂小章鱼,说不知道姐姐去哪儿了。
许城再度给姜皙打电话,依然没接。他想起蒋青岚的消息没看,点开:“你女朋友托易柏宇要我电话,为网络上的事儿。我觉得跟她撒谎不好,不撒谎也不行,就没给。”
许城立刻打给易柏宇,套话说姜添告诉他姜皙跟他在一起。他有事找,让姜皙看手机。
易柏宇果然上当,犹豫了下:“行。我跟她讲。”
许城转口:“你让她接电话。”
对面陷入迟疑。
许城声音冷了:“她人在哪儿?”
许城赶到翠山别墅区外,一眼发现易柏宇,还有好几位潜伏的便衣。
他没工夫理他,只狠狠看他一眼,拔脚往里走。来的路上,他已紧急研究了翠山别墅区路线。
易柏宇奔到他面前:“许队——我刚跟西江联系了,她没事。你别冲动。再等一下。
许城猛一把掀开他手,手指了指他:“我之后跟你算账。”
门卫不让进,说私人府邸须有业主同意。许城一摸口袋,扭头看易柏宇:“你警察证呢?”
易柏宇不给,劝:“许队,你——”
许城上手将他猛地一推:“拿出来!”
恰在这时,易柏宇手机响,姜皙打来的。
许城夺过他手机。再担心,但理智未失,怕对面有危险,他没出声,竖了根手指示意所有人安静。
那边没人声,只有衣料摩擦声,“咚”一下水声,彻底静了。但通话还在继续,死寂。
许城脸色骤变,什么也管不得了,电话扔给易柏宇,喊了声:“叫救护车!警车申请支援!”他一个猛冲飞跃而起,手撑伸缩闸门翻跃入小区,冲上山道,狂风般飞奔而去。
保安:“诶诶,你这——”
易柏宇赶紧亮警察证,不等保安开门,吩咐一瞬从周边冲来的几位便衣,拨通120和110,五六个便衣警察全都跳过闸门直冲进去。
从门口到邱斯承别墅是千米的蜿蜒上坡路。许城一路狂奔,这些年他跑过无数次体测,从没觉得一千米能这么长,仿佛没有尽头。
蓝天、绿树、装饰路灯在他眼前飞速划走,他跑得浑身的血液往脸上冲,可半点不能停下,怕泄力半秒都会付出叫他后悔终生的代价。
他冲到那道暗红色大门前,飞起一脚猛踹门上,铁门爆出一道惊天巨响,如空谷炸雷。
他毫不停留,退后看一眼两米高的围墙,墙上竖着尖利的碎玻璃,根根直刺天空。
他后退几步,猛冲上去,两三下飞踩着墙壁,人一跃而起,攀到墙上,手脚瞬间被玻璃利刃扎破;飞上墙头那一刻,许城的心如坠冰窖。
姜皙一身白裙,仰面漂在泳池里,没了动静。
他跳下高墙,疯了般冲向泳池,跳进水中,捞住姜皙的身体将她掳到岸上。
许城迅速拿两指摁她颈动脉,没脉搏了。
他浑身疯狂泌着热汗,内里却冰冷至极。
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怖和惊慌失措袭上心头,可他仍迅速抚掉她脸上的乱发,撬开她嘴唇,将她嘴里的碎叶子清出来,解开她裙上系紧的腰带,拉开她背后紧绷的拉链,迅速跪起,摁压她胸腔。
“1,2,3,4……”许城克制着,按节奏给她做心肺复苏和人工呼吸,让数数的声音盖过脑子里的胡思乱想。他不能想,也不敢想。
易柏宇和另外几位便衣也迅速赶来。长跑后满头大汗,狼狈不堪。易柏宇看到这幅景象,颓然跪倒,不敢相信自己眼睛。
他抱紧头,被恐惧席卷。
另外几位便衣也心急如焚:“许队,要不要接力?换着帮忙?”
许城听不见,一直在摁她胸膛,往她嘴里吹气。可姜皙双眼紧闭,没有任何反应。他不知做了多久,三分钟?五分钟?十分钟?
汗水如雨在许城额头上、脖子上流淌,滴滴坠落。他不肯停,不知第多少次循环数着:“一二三四……”
易柏宇上前拉他:“许队,你累了我们换——”
“滚!”许城猛烈击打开他的手,通红得嗜血的眼睛狠盯着他,像下一秒能把易柏宇撕碎。
他根本没费时间搭理他,继续不停歇地给姜皙做心肺复苏,又俯下给她做人工呼吸。
他捧着她的下巴,不断地吸气、吐气,吸气、吐气。
某一刻,他嘴唇再次碰上她双唇时,一股剧烈的、撕心裂肺的痛苦袭击上心头,几乎要将他撕碎。
眼睛剧痛、模糊起来。他深深皱眉,双唇颤抖着、机械地人工呼吸。滚烫的眼泪一颗颗砸在她湿润的脸颊上。
一位便衣立刻补上来,继续摁压姜皙的胸膛。
许城一停下,惊恐就到了极点,他害怕,怕此刻她唇间的淡淡温度,会是仅剩的残留;会随着时间推移,终将冰冷。
“姜皙——你醒醒——求你——”他极尽痛苦地呜咽出声,“阿皙——我是许城,别丢下我。求你,别丢下我一个人。”
有极其细微的风,掠过许城的鼻梁。
他猛地一怔,贴近她脸庞,确认是她微弱的鼻息。那便衣也察觉,即刻松手。许城立刻稍抬她肩膀,“噗”一声,她嘴里、鼻子里涌出大量的水。
但她意识不清醒,给不出更多反应。
“阿皙!”许城迅速将她抱起。救护车的鸣笛声已由远及近。
是失而复得,是劫后余生。许城搂着她,深深埋头,痛哭起来。
救护车赶到,姜皙被送上车。挂上呼吸器那一刻,她眼神模糊,手却猛地攥紧许城。
许城耳朵凑过去,听见她喃喃:“邱斯承,想逃出国;余家祥,内鬼;手机,垃圾箱……”
“知道了,放心。”他握紧她手,给予回应。
她彻底失去意识。
车门关上那一刻,易柏宇过来:“许队——”
话音未落,许城转身一拳狠狠打在他脸上。
*
姜皙始终昏迷。
心肺复苏摁断了她两根肋骨,而吸入大量不清洁的池水导致她肺部感染,引发高烧炎症,进了重症监护室。
许城一直在医院陪她,隔着ICU玻璃窗。
中途,带姜添来过一次,姜添很慌:“姐姐会和小雨一样吗?”
许城说:“不一样。姐姐很快会醒来。我让姑姑照顾你,你要听话。”
姜添点头。
派出所出警有了结果。
邱斯承说,姜皙是他常去的一家餐厅员工。因邱斯承是餐厅VIP,姜皙对他很殷勤。
邱斯承觉得她长得漂亮,给过她一些成人间的暗示。今天,他接到姜皙的电话,说愿意来他家坐坐。
他乐得其所,本想和她发生点什么,但他临时有事。而姜皙说愿意在家等他。邱斯承便先出门处理事务。
至于姜皙怎么掉进泳池,他毫不知情,很惊讶她穿着他老婆五万一条的裙子。
邱斯承怀疑,她偷穿了裙子,想去游池边拍照,失足滑落。
还笑说:
“她进出我家,小区有监控的。我是多蠢啊,光天化日之下,在自家杀人?她要死了,我脱得了关系?”
警方来医院调查,姜皙仍昏迷,身上无伤痕,衣服上除了许城扯过的地方,无其他撕扯痕迹,更无精斑等生物特征。
几位民警看来,姜皙自己穿着邱家女主人的裙子,的确不合常理;真设想邱斯承在明知有监控能证明姜皙进入他家的情况下,杀她,也不合逻辑。
只有邱斯承这套说辞能说得通。
而易柏宇已找到姜皙手机,进了水,目前正紧急维修。
这个节骨点上,他不能曝光她线人身份。更怕如果说了姜皙是线人,从邱斯承角度,姜皙的故意接近更合情理,坐实他口供。而又无突破口将他制罪,怕打草惊蛇。
他问了许城,带着颧骨上一道淤青。
许城虽恨易柏宇,但在冷静状态下,也看得出易柏宇等几位便衣做好了准备。今天即使他没去,他们也能迅速做出反应,救下姜皙。
他也同意,在手机修复前,姜皙此行目的保密为好。不然,怕浪费姜皙一番努力。
派出所那边找不到证据,只能暂时先将邱斯承放回,等姜皙醒来再进一步调查。
易柏宇给许城道歉,他并不知邱斯承和姜皙的恩怨,在评估危险性上出了错误。他说:“西江帮过我和祝飞很多次,她一直非常机敏灵活,胆大心细,反应也迅速。许城,她一点都不弱,所以我……”
许城打断:“她怎么样,不用你讲。”
*
当晚,蒋青岚来了趟医院。
许城坐在病房走廊对面的椅子上,望着玻璃里的人影,形容落寞。
蒋青岚从没见过他这样;印象里,许大队长永远意气风发、游刃有余。
她到他身边坐下:“我尽力推波助澜了。但这种性质恶劣的谣言,网警在查,没法继续太久。不过,影响已经很恶劣了。特别恶劣。”
“谢谢。够了。”
蒋青岚昨天收到许城消息,说周末如碰到和他有关谣言,尽全力添油加火。
而后看到传言,她惊掉下巴,但还是按约定照做。
蒋青岚嗅觉敏锐,早猜出许城想扳倒思乾。可她也知晓,思乾只是个皮,里头的水是汪洋大海。
到了这关口,他一系列反常行为,她已猜不出他到底想做什么。
他最近名声太臭,俨然从誉城体制内红人变得人人避之不及。
连饭桌上,父亲都说:“你之前相亲那许城,还好没成。感觉他要出大事。骨头啊,太硬了。”
“许城,你到底想干什么?”
许城没答话,看着ICU玻璃。走廊夜间的灯照在他脸上,显得苍白。
“这两天,你会收到我一封邮件,一定帮我。你只管报道,剩下的我来。”
“我感觉,你要对抗很难对抗的事。你……不怕吗?”
许城开口:“你体验过失去很重要的人是种什么感觉吗?”
“啊?”蒋青岚没经历过,“很悲伤,难过?”
许城说:“是恐惧。”
一种让人心慌的、空洞的恐惧。像漂在太空里,但没有一点星辰,只有无尽的黑洞。让你害怕未来,害怕睁眼,不敢想象活下去是怎样无尽的、却又死不掉的煎熬折磨。
蒋青岚光是听着他平静语调下的这番话,都有些心绞痛。
“你还记得那赵某吗?”
“记得。”
“我觉得他最恐惧的时候不是躲在山里等着被警察抓,而是他妻子死的那一刻,跟村霸继续做邻居的那六年。罪恶没有伏法,所以他的恐惧一直持续。”
蒋青岚陡然发现,他的同理心强大得惊人。
“你说,明图湾那些死者,她们又是谁生命中很重要的人?这些活人的心里,此刻,还在恐惧吗?”
蒋青岚再度看向他。许城望着前方,像在看病房里的女孩,又像在看更远的地方,看更多曾经在他面前、在他案卷上出现过的人。
灯光照在他乌黑的头发上,蒋青岚莫名觉得他脸上有一层光辉。
她的问题,已得到解答。
*
深夜,张市宁要入睡前,意外接到许城的电话。他立刻走进书房,锁上门。
“许队改变主意,能谈谈了?”
许城劈头就说:“谈不了。别的我都不要。你只给我一样东西,就能谈。”
“什么?”
“我要邱斯承的命。”
张市宁没吭声,等了会儿,反问:“你有什么筹码?”
“汪婉莹的数据卡,在我手上。”
夜更深。
张市宁仍坐在书房抽烟。
邱斯承想杀许城,许城想杀邱斯承。两个于他都是险棋,但不得不走。
他该选哪边?
*
周日下午,姜皙从ICU转到普通病房。她体温降了些,但并未完全退烧。
许城守在病床前,轻轻牵着她的手;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
十年前,也是在医院,她也是陷入昏迷,而后就是长久的分别。
遗憾啊。
当初怎么就阴差阳错,错过近十年。
掌心,她手指轻轻动了动。许城立刻抬头,病床上,姜皙微睁双眼,烧得迷迷糊糊。她一见他,眼睛顷刻间蓄满泪水,干枯的嘴唇极尽委屈地颤抖,呜咽:“许城——”
她以为她死了,再也见不到他了。她多怕呀,怕到这一刻脑子仍昏昏沉沉,眼泪却本能地止不住外涌,一串串淌进鬓角。
“别怕啊。没事。没事了,阿皙乖啊。”他凑近,拂她的泪,柔声轻哄。他尽量靠近她,吻她的眼睛和面颊,他的气息起了安抚作用。
她渐渐止了哭,死亡的恐惧消退。她突又瞪大眼睛,猛地抓住他的手,沙哑道:“他时刻准备逃走。他去银行换了很多美金。”
她在上救护车时就说过。
“你放心,有人盯着他。”
“余家祥!”
“我都知道!他害不了我。”
“手机……”
“在易柏宇手上,很安全。但进水了,要修。”他安慰,“什么都不用担心了姜皙,你做得很好,很棒。”
她手松了,人闭上眼,低声:“许城,你别怪我。”
“怪你什么?”
“线人。”她知道,他一直反对,怕她危险,“可,阿文、肖谦、祝飞,姚雨,还有你……”全是她重要的人,“我没法,无动于衷。我也会恨……”她眼中含了泪,“何况,祝飞,他,五年,67个线人……”
他耗费无数的时间精力,拼命推进到最后一步,却倒在门口。这最后一步,只有她最适合。无数双手托举着她。
“别说了。我懂。我都懂。阿皙,我没怪你。我为你骄傲,我们阿皙很棒。真的。比我还厉害。”
她虚弱而又浅浅地笑了。
许城轻声哄:“喝点水,好不好?医生说,你醒来了,可以喝一点水。”
“唔。”
许城抱起她上半身,她周身热气烘烘的,软软靠在他怀里。他将床头插了吸管的水杯拿来,喂到她嘴边。
姜皙渴坏了,咕嘟咕嘟地喝。
“不能喝那么急,也不能喝太多。慢点……”
她就乖乖慢慢地喝;喝累了,喘着气深呼吸,忽然一僵,疼得啊哟一声。
许城也跟着一僵:“怎么了?哪儿疼?”
姜皙脸皱成一团,手捂胸口下方:“这儿。”
许城说:“对不起,我把你肋骨摁断了。”
“没关系。”
她声音很柔,没有力气。
他下颌贴贴她微微汗湿的额头,问:“你想躺下,还是我再抱你一会儿?”
“再抱一会儿。”
“好。”
许城往病床里头坐了点儿,找了个她更舒服的姿势。
“许城。”
“嗯。”
“我好后悔,没有跟你说。”她迷迷糊糊道,“掉进水里的时候……”
“什么?”
“我好喜欢你。”她嗓音柔软,喃喃,“我好喜欢你啊。”
许城一动没动,心软透了,发酸,酸意涌到鼻子眼睛里。他低低地说:“我也好喜欢你。非常非常喜欢。”
姜皙眼睛都睁不太开,模糊而幸福地笑了;笑着,伸手抚摸他下颌,抓了抓,咕哝:“你要刮胡子了。”
他无奈笑了下:“今早忘了。”
“哦。”她讲话耗了太多力气,意识不太清晰了,“我给你写了信。不好意思给你。”她柔软地笑了笑,“应该没了。被水泡坏了。”
“在哪里?”
“裤兜。”
“我等下看。”
“看不到了。”她有点遗憾,“应该没了。不过,反正,也不想给你看。不好意思的。”
她嘀咕说着,没声儿了。
许城垂眼,怀中女孩已闭上眼睛,呼吸灼热而粗重,昏睡过去。他舍不得将她放下,又抱了好一会儿,怕她长久这样不舒服,才将她小心放平;吻了吻她微干的热热的嘴唇。
姜皙的衣服已装在袋中。许城从裤子口袋翻出一团湿漉的信纸,小心展开,纸泡进水里,没及时晾干,晕开了,黑灰一坨。
但因是油性笔,字迹尚可辨认。
“许城,
不知为什么,忽然想给你写这封信。可能是最近你在经历着的一些事,让我很心疼你。你要是看到,可能会笑话我,有什么好心疼的。
我知道啦,虽然你面对着一系列的挫折、亲历着灰色,不能接受、不能同流、还要努力去对抗很多东西,而你从没表现过放弃或松懈;但你也只是个很年轻的人,有着很柔软善良的心,怎么会不累呢?
或许,在我看不到、你也不说的地方,你经历着理想被怀疑,信念被人试图摧毁的时刻。但我知道,你会坚定地走回来。
写到这里,我才知道,这就是我爱你的地方。许城,我热爱你的灵魂。很爱很爱这样纯净的你。
其实,我恨过你的。在以前的很多日子里,一边恨你,一边隐秘地仍爱着你。恨你的欺骗隐瞒,也爱你的欺骗。爱你在痛苦挣扎中最终选择走正确的路。
因为,在经历了这么多人和事后,我早就明白了当初你的选择。在得知祝飞死讯、阿文肖谦死亡真相、看着你被不断伤害时,我心里一次次冒出去做点什么的冲动念头,哪怕危险。
我早已完全理解了当初的你。
你很了不起。而我喜欢的,正是这样的你。
我从未和你说过,在分开后那些漫长的日子里,我并没有感觉到巨大的黑暗。虽然日子可能过得很辛苦,可在我之外,世界是明亮的。
大概是因为有你这样的人在。
我能感觉到,这个世界,这个社会在一点一点地变好。曾经的许多的姜家,越来越难存在,也一个个被打垮。因为有你这样的人在。
邱斯承必须伏法。
不论是为了追求真相的李知渠警官,勇敢的姚雨妹妹,正义的祝飞,无辜的肖谦和阿文。更是为了,生而为人的尊严,不该被如此践踏。不该如此。
许城,虽然你从不谈理想,但你的理想信念很伟大。
你不要沮丧,不要难过。我会永远陪着你。工作上,我或许帮不了你。但任何时候,你想回我们的家,我们的船,你回头,我都在那里。
你守护的万家灯火,总有一盏为你而亮起。在多深、多冷的夜,永不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