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他就被狠狠踹了出去,重重砸在地上。
白冤本就受了刑伤,如今又遭到暗算,这一记竟让她倾尽了全力。
周雅人近乎是毫无抵抗之力的,因为早已精疲力竭,耗尽体能。
从昨晚到现在他一直在强撑,不敢有片刻休息懈怠,只因白冤是个太不稳定的存在。
她身上煞气太浓,危险性难以预测,这种情况让他实在合不拢眼,也不放心合眼,害怕会“夜长梦多”。
而这一下将周雅人摔得头晕眼花,半晌都没爬起来,几乎差点昏过去。
但他还是努力挣扎了一下,解释道:“这世上大多数人手无缚鸡之力,难以自保,所以我在药粉里掺了符灰,暂且封了你的……”他想说经脉,又觉得不太恰当,顿了一下才道,“暂且封了你的灵脉。”
白冤当年也是被人算计,被人封印囚禁,如今再遭遇一次,简直怒不可遏:“滚出去!”
在她面前装得好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引她说这么多话,假好心地给她上药,结果是想在背地里动手脚,以此来消除她的提防。
若不是刚受过刑剐,从头到脚没落一点好,她绝不可能这么轻易就遭他的道。
周雅人承认,他这也算处心积虑了,但是又别无选择,他今日若不趁人之危,往后也就没有可乘之机。
听见屋内动静的秦三此刻拍响了房门,声音中透着几分担忧和焦急:“发生什么事了?”
周雅人终于捱过了那阵头晕目眩,喘了一口气,将自己上半身撑起来,尽量平复自己的呼吸,回道:“无事,刚才不当心绊倒了凳子。”
“哦。”
待周雅人听见门外人离开的脚步声,他才松懈下来,整个人却力竭到再也站不起身,只好靠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倚着旁边的矮柜,眼皮仿若千斤重,沉沉地垂下去,嘴里喃喃道:“我对你没有恶意,只是不放心……”
最后周雅人隐约听见白冤好像撂了句狠话:“信不信我杀了你。”
信吧。
但是他已经彻底失去了意识,做不到垂死挣扎,就沉入一片无尽的黑暗中,任人宰割般昏迷在对方面前。
他当然想过自己这一闭眼可能永远都醒不过来,毕竟屋里还有个刚被他暗算过的白冤,正怒火中烧,随时能取他性命。
所以当他再次睁开眼的时候,还有些茫然和恍惚,好似经历过一场劫后余生。
因为目盲,他眼前总是一片无尽的黑暗,曾经在长安的时候,他会在屋里点一盏符灯,那是他唯一能看得见的光。
只是符光而已,不像现在,他清晰无比地在漆黑中看见一个人,这人静静躺在他前方,那满身皮开肉绽的刑伤已经愈合成一道道狰狞可怖的疤痕。
这疤痕看上去还不太寻常,像极了绑缚人的锁链。
打眼看去,就好像白冤依然被无数根铁索绑缚着。只是此时的周雅人还不明白,那算作另一种意义上的“刑枷”,是她的苦难,也曾是别人的苦难。
第27章 冲灵脉 “你可以学学孙绣娘,说不定我……
他如今还能侥幸睁眼, 不知是对方愿意放他一马,还是没那个力气杀他,周雅人更倾向于后者。
他依然维持着昏迷前的姿势靠坐在冰凉的地上,背倚矮柜, 精疲力竭地昏睡了一天一宿, 此刻浑身又酸又僵, 腿也蜷得有些发麻。
他默不作声地缓了好一会儿, 才撑着矮柜站起身,但四肢仍旧乏力, 而且头重脚轻, 极大可能是水米未进的原因。
见白冤静静躺在那,闭着眼, 对周遭的一切毫无反应。
周雅人注视她半晌,确认对方处于不省人事的状态, 才转身拉开门走出去。
秦三其实过来敲了几次门,但都没人应,心里头正悬着, 就见周雅人此刻开门出来, 不待对方开口,她就放下手里装满纸钱的篮子走过来问:“你的伤……”
“上了药,无甚大碍。”
他虽看不见, 但几乎能够感受到秦三那种失魂落魄的状态, 并且一直都有闻到一股香火纸钱的味道, 也了解秦三家中的遭遇。她大哥二哥双双遇害,正在治丧,按理说不应该在此打搅。
但当时他的情况特殊,实在寸步难行, 想着一会儿就带着白冤告辞,也不能将其领进陆秉家,变故难以预料,又人多眼杂,最稳妥的办法是在附近寻一间客栈安顿。
周雅人试图安慰了秦三几句,让其节哀,但话语在失去至亲的悲痛前,显得格外苍白无力。
秦三泪水几乎流干了,顶着一双无比红肿的眼睛望着他,仿佛只听见他说的前一句告辞,反问道:“你要走了?”
“不方便在此打搅……”
没等他说完,秦三垂下头,几乎有种低声下气的模样:“你受了伤,可以住在这儿,不打搅的,我一个人,我一个人了,我现在一个人了,就剩我一个人了……”
说到最后,她几乎是有些难以自控地重复着“一个人了,我一个人了”,那种无依无靠的绝望和悲怆,听得周雅人于心不忍。
他喊秦三,打断对方近乎失去理智的胡言乱语,轻声问:“家里有吃的吗?我两天没吃过东西了,有点饿。”
于是秦三清醒了一些,紧忙道:“有的有的,我煮了粥,我去帮你盛。”
周雅人颔首:“有劳。”
然而端上桌的却是一碗泡在凉水里的生米,周雅人没有闻到丝毫粥味,所以吃了一口硌牙的硬米粒儿。
他没立刻吐出来,而是不动声色地将那口生米嚼碎了咽下去,询问秦三:“你吃过了吗?”
秦三迟钝地点点头:“吃了,你不够的话,锅里还有。”
周雅人:“……”
他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丫头显然是悲伤过度,整个人浑浑噩噩的,神智不太正常了。
他原本还打算问几句有关孙绣娘的事,然而面对这样的秦三,问什么都无异于在往对方心上捅刀子。
周雅人几番欲言又止,忍住了没去刺激她。
正待此刻,他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有人来了,接着响起一声呼喊:“秦三。”
这声音耳熟,周雅人还记得其人。
老妪脚步蹒跚的迈过门槛:“我刚刚去请了刘大山,找几个身强体壮的帮忙抬棺,算命的说这横死的人得在晚上出殡,我也跟他们说好了……诶,有客……”
她一进门看见周雅人,又瞄见他面前桌上摆着碗生米,顿时噤了声,目光怜悯地看向旁边魂不守舍的秦三。
老妪昨天就来过两趟,正看见这妮子丢了魂儿似的往嘴里扒拉没煮的生米,嚼都不嚼就往肚子里咽。
老妪赶忙把她的饭碗抢过来,回去自己家厨房端了碗野菜熬的粥给她,好说歹说了一通,劝她照顾好自己,毕竟逝者已矣,再苦再悲,活人的日子也得好好过下去。
结果秦三充耳不闻似的,捧着那一大碗野菜粥到两副棺材前,一声又一声地叫她的大哥二哥起来吃饭。
现如今老妪又瞧见桌上一碗没煮的生米,长叹一声,喉咙里含混不清地道了句,“作孽啊,可怜呐,老天爷为什么偏要苛待这三个苦命的孩子呀。”
周雅人端坐着没开口,他知道这世上,到处都是人间疾苦。
他不打算麻烦任何人,端起那碗泡水的生米,大致分辨了方位,寻到刚才秦三进过的厨房,慢吞吞摸索着将水米下锅。自己生了火,熬出来两碗稀粥,应付着填了肚子,又将另一碗端给秦三,嘱咐她吃。
秦三捧着热腾腾的稀粥呆愣了一会儿,又立刻转身进了灵堂,走到棺材前叫她的大哥二哥。
这一幕看得老妪直摇头。
秦三是被秦家老大一口一口奶大的,兄妹三人的感情有多深自不必说,现如今她大哥二哥相继离世,这打击前所未有,一般人难以承受得住。
周雅人退出去,不打算干涉别人的悲欢,因为他于秦三而言,只是个旁观的过客。
他原地斟酌须臾,还是决定亲自出趟门,趁白冤昏睡之际,去了一趟成衣铺和药铺。
一路上,都听见大家在说鬼衙门因为闹鬼被雷劈塌房的事。
由于那地底下埋着尸骨,县太爷知晓后大惊失色,生怕犯了什么忌讳,又发生十二年前的邪门儿事件,遂不敢轻举妄动,将那地方封锁起来,紧急差人去了人祖山和太行道请道士下山。
周雅人估算了一下时辰,这一去一返的,太行道修士应该在赶来北屈的路上了。
因为“太阴黑簿囚鬼灵”,太行道显然是知道这个阵法的,若是此来发现太阴/道体已经破碎,定然不会坐以待毙。
周雅人快步往回走,心下却莫名生出一股“可能藏不住白冤”的隐忧。
她身上的怨煞那么浓,是每个修道之士都不需要区分青红皂白的邪祟,邪祟会作乱,阴物终归不被世道所容。
思及邪祟作乱,他便想起白冤十二年前在衙门前闹的那场鬼,是真真切切吊死过一排官差的。
她在太阴/道体用陆秉几人的性命要挟他的时候,也是副杀人不眨眼的邪祟模样,即便最后她并没有取他们任何人性命。
周雅人思索着回到住处,忽闻里头传来秦三的惊叫,他预感不好,疾步冲进屋。
白冤醒着,正用冷霜一样的目光盯着吓瘫在地的秦三。
“你你……”秦三瞪大一双哭到红肿的眼睛,惊恐万状地盯着床上的白冤,这人露在棉被外的脖子和脸上爬满了狰狞可怖的疤痕。
那些外头的流浪汉脸上印两条伤疤就足够骇人了,何况是如此纵横交错的疤。
周雅人立刻横在其间,将白冤挡在身后,对受惊过度的秦三安抚道:“她之前受重伤毁了面容,无意惊吓你,我一会儿就带她离开。”
什么样的情况会重伤成这副模样?
秦三面色煞白,爬起身冲了出去。
相比这一惊一乍的二人,白冤冷定极了,她毫不在意自己这幅丑陋到可怖的模样被人看了去,也一点不在乎会被人害怕或嫌弃。
周雅人掩上门,顺手将衣物和药包搁在桌上。衣物是专程给白冤购置的,里面有顶遮面的幕篱。
他们应该马上离开。
周雅人估计白冤伤势未愈,可能行动不便,有心搭把手,遂问:“需要帮忙吗?”
白冤冷嘲了一句:“岂敢。”
周雅人自知办了亏心事,做什么都会被认定居心不良,毕竟谁也不可能相信刚阴过自己的人还会安什么好心。
周雅人无力解释:“我只是不放心。”
“不放心什么,我这只邪祟会趁你不注意跑出去作乱?”白冤一语中的,怎可能看不出对方的意图,“你想看着我?你看得住我吗?你以为你在背后使的这点偷鸡摸狗的阴招奈何得了我?”
白冤说话间,一层薄霜瞬间覆住周雅人半截身体,他心头一惊,还没来得及后撤,就被冰雕似的定在了原地。
“你……”周雅人第一个念头就是,灵符没用吗?
那薄霜转瞬即逝,只在皮肤上留下一股令人战栗的寒意。
很快他便反应过来,这可能是后劲不足。周雅人有理由怀疑,白冤试图冲开灵脉,稍微找回点力气,就想跟他发个威扳回一局,倒也挺能唬人。
与此同时,她刚结痂的部分疤痕再度裂开,重新渗出鲜血来,这是她强行唬人导致的后果。
“怎么回事?”
白冤冷道:“你干的好事。”
确实有他一半责任,谁知对方哪怕伤成这样也没闲着,周雅人好言相劝:“你别冲灵脉了。”
简直笑话:“难道让我坐以待毙,然后受制于你?”
“暂时而已,等你把刑伤养好再说吧。”周雅人实话道,“没错,我怕你杀人放火,因为你是我放出来的,若出了什么岔子我难辞其咎,所以在你身上用了这样的手段,我既然有机会得逞,大可以做得更狠……”
“那是你别有用心,还指望我帮你渡过刑劫,所以才没下狠手。”白冤从善如流地接话,盯着他略微浅淡的瞳仁,“对吧,你也把我当成他们口中所谓的鬼判了?”
周雅人一愣,下意识开口否认:“你不是只给冤死之人……”
“对啊,”白冤漫不经心地给他支招,“你可以学学孙绣娘,说不定我能考虑显个灵。”
周雅人不上她的当:“十二年前,那个人冤死狱中无意间触到阵法,阴差阳错唤出你一缕神识。十二年后,那冤死之人的女儿又在鬼衙门以死为祭,是谁教她的这个方法,她又是如何知道以死鸣冤就能祭出你的?”
白冤拧眉。
周雅人索性将矛头指向对方:“十二年前你借机闹了场人尽皆知的‘鬼’,想引各路能人修士来北屈破开太阴/道体,最后却没能如愿。或许你那缕神识并没有消散,而是被太行道的阵法禁锢在了鬼衙门的大阵内,不得已在此蛰伏多年,终于某天遇到闯入鬼衙门的孙绣娘和沈家少爷,你自然不会错过机会,又故技重施,只不过换了另一种手段,在沈家大少爷的身上种下痋引……”
而那个蛊惑孙绣娘以死为祭的,其实就是白冤她自己。
第28章 下归阴 “生人有里,死人有乡……”……
周雅人合情合理地分析, 陆秉不也正是因为这桩案子,将他从大老远的长安请来的么,只要命案足够离奇,就可能引来各方奇人异士, 从而发现暗藏在鬼衙门中的太阴/道体。
结果白冤听完他这席推论加指控, 疑问道:“什么痋引?”
周雅人:“……”从这张布满刑疤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端倪, 因此难以确定, 白冤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管她真不知道或者装不知道,周雅人还是耐心地对白冤解释了什么是痋引, 并大致讲述了因此引发的一系列惨案。
白冤暗自在心里将对方所谓的“痋术”过了一遍, 然后想起孙绣娘在鬼衙门的大阵中近乎疯魔的念叨过:“去死,让他们都去死, 都去死,我要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死无葬身之地。”
满嘴这种类似诅咒般的怨毒祈愿。
“她爹十二年前被沈家冤枉,所以孙绣娘绑架了沈家大少爷,在其身上种下痋引, 目的是要为父报仇。”毕竟当年是沈老爷买通狱卒在牢里对其大刑伺候, 令那人惨死狱中。白冤前后梳理,但隐约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她自己用痋术就把仇报了,还要我干什么?”
周雅人一愣:“你觉得她多此一举?”
所以依白冤所言, 痋引是孙绣娘所为, 跟她无关。
“是啊, 此女本事这么大,真不一定需要我。”白冤甚至怀疑,也许孙绣娘也是误打误撞呢,因为孙绣娘在原本封印着她的大阵上献祭, 心中又怀着父亲的仇恨和冤屈,所以才歪打正着祭出来她一缕神识。
“你不是白冤么,”周雅人道,“她要的当然是给父亲沉冤昭雪,比如当年那沈家幼子究竟是怎么死的,真相依然不得而知。”
白冤却道:“如今跟他们相关的人都已经死了,还有谁在乎呢?”
“那些死不瞑目的人。”周雅人目光沉沉地看着她,“那些被你担在身上的冤魂。”
白冤垂在身侧的手忽地握了握。
周雅人问:“你受制于它们,对吗?”
这一刻他终于理解了白冤之前说的那番话:“你说能困住你的是不白之冤,所以你受制于它们,受制于这些不白之冤。”
周雅人语气笃定:“是它们让你不得解脱,让你被囚困在太阴/道体这座道法冤狱之中,我其实很想问,你被困了多久?”
地下无日月,具体困了多久白冤已经记不清了,只能从一个接一个沉入太阴/道体中的枉死者身上估个大概:“少说也该一千年了吧。”
周雅人大惊,难以形容心底的震撼,他觉得不可思议,更难以置信,好一会儿才强压下那份汹涌起伏的心绪,理出一点头绪来:“秦朝?”
“是,大秦。”白冤回忆,“熬过了混战和厮杀,秦王兵吞六国,一统天下,结束了群雄逐鹿的局面。”
“你……”
“很惊讶么?”
非常惊讶,而且难以消化,他是真没见过这么古的“人”。
周雅人甚至不太敢信,但水底那座太阴/道体就是在秦之时期落下的,还有那三枚以秦币所布的六爻卦阵,而且:“鬼衙门是后来在秦狱之上建的衙,所以那些被填埋在地基大阵中的尸骨,都曾是关押在秦狱中的死囚,对吗?”
白冤淡声道:“对,一群倒霉鬼。”
“显而易见,这是专门为你打造的一座刑狱。”周雅人道,“就为了布下这个阵法,不惜捏造冤案,罔顾刑法,冤杀秦狱中的所有囚徒?什么人会这么做?会这么不惜代价地对付你?”
他们之间究竟有多大的仇怨?
“这还用问吗,古往今来,那些自诩正道的伪君子,嘴上常常与邪魔外道势不两立,”白冤轻飘飘地说,“比如你看着我的时候,是不是也想除魔卫道?”
这是拐着弯骂他伪君子呢,周雅人转念又一想,他在太阴/道体中也是对白冤起过杀心的。那些凌厉的剑风,挟着意为诛戮的风语咒钉向白冤,他当时没半分留情,所以白冤这番话他其实没法反驳。
“但也不全然是你所想的这样。”白冤开口,“埋在鬼衙门地基下的,大多是秦朝术士。”
“术士?”周雅人十分惊诧,他觉得白冤是不是说反了,“布此阵法的才该是术士吧?”
白冤冷道:“都是一丘之貉,最后自食恶果。”
“什么意思?”周雅人不明白,“当年发生了什么?这些术士怎么会……”
言到此,周雅人忽地止住了后话,因为他忽然想起《史记·儒林列传》中记载:及至秦之季世,焚诗书,坑术士,六艺从此缺焉。
其中正好提到“坑术士”,难道跟这个有关?
果不其然,且听白冤道:“秦王……不对,应该称其始皇帝。”
秦统一六国后,秦王自认“德兼三皇,功过五帝”,遂取三皇之“皇”、五帝之“帝”合并为皇帝,并自称“始皇帝”。
白冤从善如流地改了口,简而言之:“始皇帝讳死,重用诸多术士寻觅仙山求长生不老之药,结果终无所获。这帮术士因害怕被治罪,便密谋逃窜并大肆抨击始皇帝,最后招来杀身之祸,囚禁秦狱,尸骨就成了这北屈鬼衙门下的地基。”
周雅人听完一口反驳:“不对。”
“哪里不对?”
“鬼衙门的地基是用冤死之人做的阵,所以他们是被冤死的。”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所以说是一群倒霉鬼啊,谁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后抨击过始皇帝。”
也就是受到牵连,但事情绝不仅仅像白冤三言两语说的这般简单,其中必然曲折离奇。
周雅人默然须臾:“你不想说就罢了,不必绕着弯子糊弄我。”
白冤觉得好笑:“不说自己来套话,倒先怪起别人糊弄你,怎么?我不过刚在你这儿吃了个大亏,就看起来缺心眼儿么,还妄想着有问必答,让我全部给你交底?”
周雅人被怼得哑口无言,随后才道:“我只是想弄清楚当年发生过什么,是什么人,又为何会在北屈落下太阴/道体,你又是怎么被囚禁在这个阵法里的?”
白冤跟他打了几回机锋,很清楚眼前人心思缜密,惯会刨根问底,不是她三言两语就能敷衍过去的。白冤懒得应付他,毕竟嘴长在自己身上,她爱说不说。
周雅人见对方闭口不言,也很识相地不再追问,转身将衣衫和幕篱搁在床边叮嘱她换上,并自行避出房间掩上门,去同秦三道谢告辞。
他们住进一家稍显清冷的客栈,开了两间客房,周雅人问白冤:“需要吃点东西么?”
“不必。”
周雅人估计她也不食人间五谷,便就此作罢。
他本打算回一趟陆家看看陆秉的伤势如何,谁知刚起身就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周雅人连忙撑住桌椅站稳,待这阵眩晕过去后才缓缓落座,自己给自己把了个脉,开好方子麻烦店小二帮忙抓药煎熬。
因气血亏损严重,导致精力不济,周雅人服了汤药便缓缓昏睡过去,但又睡不太安稳,他其实需要时间静养,却没敢给自己加那几味用以安神的草药,一只耳朵总在下意识的“听墙根”。
一墙之隔的房内当然没有丝毫动静,白冤甚至都没翻一下身,于是周雅人那根绷紧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
哒哒哒。
笃笃笃。
再冷清的客栈也还是会有人声、脚步声、叩门声,时不时会有低语从门的缝隙漏进来。
大多是店小二招呼前来住店的客人:“客官这边请,客官赶路应该饿了吧,需不需要小店帮您准备一桌酒菜?”
那些声音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但不至于惊扰他。
叮铃铃……叮铃铃……
清脆的铃声在静夜中响起,同时伴随阴森森的诵吟:“生人上就阳,死人下归阴;生人就高台,死人深自藏……”
此间夹杂着女眷的低泣,这是谁家在夜半送丧。
空无一人的长街尽头缓缓走来一行披麻戴孝的送葬队,提着白皮灯笼,抬着棺材,撒着纸钱,一路念念有词的嚷:“上天苍苍,地下茫茫,死人归阴,生人归阳……”
寒风卷着纸钱漫天飞扬,一张冥纸缓缓飘进客栈尚未掩上的窗扉里,落在沉眠之人的床边。
“生人有里,死人有乡……”
周雅人在梦魇中蹙起眉头,隐约听见黑暗中响起哗啦啦的铁锁声,整个人好似被绑缚得无法动弹。
窗外的声音还在幽幽的诵念:“生死道异,不得相撞,急急如律令。”
他陷在梦魇中,在暗无天日的囚牢里苟延残喘,然后再次听见那雷霆万钧般的审判,仿佛来自九霄之上。
“你有罪!”
“你是个罪人!”
“你是个罪人!”
“你罪不可赦,万死莫赎!”
“万死莫赎!”
没有人肯听他诉冤,周雅人抬起套着重枷的头颅,无数次看见悬在头顶的铡刀,突然猛地斩落下来。
周雅人猝然睁开眼,抬手摸上自己脖子,摸了一手心冷汗,自己并没被人首分离。
正待他松一口气,却听外头传来阵阵惊叫声,距离甚远,但以他的耳力还是能捕捉到几句比较清晰的叫喊:“救命啊……快来人啊……出人命啦……”
周雅人蓦地越窗而出,身形快如疾风,踏着清晨第一声鸡鸣赶至现场。
男人赤着右足,应该是途中不慎跑丢了其中一只草鞋,他完全顾不上捡,一路发足狂奔,喊得嗓子沙哑:“出人命啦……快来人啊……救命啊……”
终于男人看见空旷寂静的街道上出现一个身影,他几乎扑撞上去,险些刹不住脚。
周雅人抬手撑了他一下:“发生什么事了?”
男人一脸惊恐焦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粗喘道:“快……黄河……我看见……有一群送葬的人抬着棺材,全部跳进黄河啦!”
第29章 抬棺人 陆秉眼圈发红,内心气血翻涌……
峡谷风云变色, 因为沉入水底的太阴/道体破碎,大河河段“被迫”提前开了河,原本坚厚的冰层被河水冲开一道巨大的裂口,激流涌动, 搅着破裂的冰凌相互推挤, 撞出噼噼啪啪的声响。
流凌堆积形成冰塞, 拥堵在河道狭窄处排泄不畅, 致使水位逐渐抬高漫过河滩。
积冰时不时冲砸在两岸崖壁上,褐色岩壁被锋利的冰刃拉出道道深浅不一的划痕, 好似酝酿着一场将至未至的凌洪。
而鸡鸣时大呼小叫着“救命”的男人喊来了一帮官差民众, 大伙儿刚听完一嘴就前赴后继地往黄河赶,希望能来得及救人。
陆秉伤还没好, 却第一个冲在最前头,边跑边问:“到底怎么回事?谁大半夜的出殡?确定不是眼花吗?”
“我真看见了。”本该带路的那人气喘吁吁缀在后头, 一来一回显然有点跟不上趟儿。
旁边一壮汉身上斜挎着一捆麻绳,那是他平常用来绑货物用的,搭在驴车上, 被他顺手捞了出来, 有备无患:“好像是那户姓秦的三兄妹,家中两个哥哥都死了,因为是横死的, 所以找人算了日子要在半夜下葬。”
结果不知道是不是中了邪, 这群送葬的人竟抬着棺材直奔黄河。
好巧不巧, 又是那遭难的秦家,陆秉心头一突:“不会是大半夜没看清路吧,难道他们不晓得已经开河了吗?”
“没准儿啊,这黑灯瞎火的出殡, 谁看得清。”
但是这次开河的动静很大,水声也响,冰块互相撞击,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哪怕看不清也能听见动静谨慎前行——如果这都能掉进黄河,除非所有人耳聋眼瞎。
赶到黄河边的众人傻了眼,只见浮着大大小小冰块的河面上漂着无数纸钱和白丧布,一口黑漆漆的棺材直挺挺插入水中央,只堪堪浮出尾端一截儿棺木还没完全沉没,像场法事刚做一半却中途搞砸了的黄河水葬。
不知谁颤着声问了句:“人呢?”
河里连半个人影都没有。
“我真的看见他们抬着棺材跳进黄河了,”淹死个人还不快么,他去城里找人救命,路上已然耽误了大半个时辰,再赶回来黄花菜都凉了。只能是收尸,或者连尸都收不了,男人心慌不已,“不会是被冲走了吧,或者已经沉底了。”
秦晋大峡谷的河流是自北南下的,人若是掉进大河会直接被顺流冲走,不可能安安稳稳留在原地等人救援——陆秉刚要开口,就听旁边男人一惊一乍地嚷嚷起来:“有人!有人!水里有人!”
“哪儿?”
众人倾着身子往河里看,一时没锁定目标:“在哪儿?”
“那儿呐,那块冰下面……就那儿,棺材旁边,他在动!”
于是众人看到浑浊的水面浮出来一把青丝,与水草无异,但那人的脑袋却并没冒出水面,而是潜到了棺材边,像条露出青背的黑鱼,隐没在冰凌中,压根儿看不真切。
“愣着干什么,赶紧捞人啊。”陆秉说着径直往那漫上河滩的水里淌。
“这节骨眼儿正跑冰排,危险呐。”
救人心切的陆秉顾不上危险:“先捞人。”
河水冰凉刺骨,一骨碌钻进陆秉靴腿里,他还没蹚几步,涌动的暗流便将冰块推挤过来。陆秉没来得及完全避开,锋利的冰凌从他小腿处擦过去,直接划破了裤管蹭破了皮肉。
“小心啊,这些冰坨子就跟石头一样,边沿比刀还锋利,甚至能截断木头。”
陆秉当然清楚,水劲太大,连那口插在水里的棺木都在撞击中被冰块削出道道缺口,更别说他这样的血肉之躯。
小腿溢出的鲜血很快被河水稀释得一干二净,伤口却像被沙石摩擦舔舐一般,传来阵阵刺痛。
不知为何,陆秉突然感觉水下起了股更加凶猛的暗潮,紧接着,大大小小的冰块在水面上东冲西突,砰砰砰的横冲直撞。
那股暗潮一猛子将陆秉撂倒,他在一众惊呼中砸入黄河,受过伤的肩膀正好磕在一块巨大的浮冰上,疼得他哼都哼不出声。因为整个人已经摔进了浑浊不堪的水里,陆秉连忙闭气,好歹没被呛着。
“陆小爷!”
“陆捕头!抓绳子!”
壮汉立刻取下麻绳朝陆秉扔过去,后者挥舞着胳膊没抓住。
众人七手八脚扔了好几次,奈何暗流凶猛,冰推浪涌,眨眼间就把陆秉卷到了河中央。
眼见陆秉离岸边越来越远,众人急得失了方寸,那壮汉好几次试图蹚水,都被暗涌和冰凌逼退了回去。
太危险了,那河中央居然肉眼可见地打起了漩涡,哪怕再好的水性也不敢蹚。
陆秉在暗涌中挣扎,惊险万分地避开数十块差点撞碎他脑门儿的巨大浮冰,在水里憋了半天气,快要窒息的瞬间冒出头,还没等他喘上半口气,足以削骨切肉的冰刃就朝着他的咽喉削过来。
陆秉大骇,惊慌失措的刨了两下水,就在那冰刃即将见血封喉的瞬间,一只手突然猛力拽了他一把,又将他的头颅死死摁进了水中。
接着就是一阵天旋地转,水底的暗涌和拽着他的力道相互撕扯,陆秉和拽着他的那位还是避无可避地被冰坨子砸了三五下,即便没砸出内伤也应该硌出淤青了。
意识到对方的搭救意图,陆秉在水底艰难翻了个身,配合着往某个方向游荡,下一刻他就被推上了河滩。
明明是下河救人的反倒成了被救的那个。
岸上的几人连忙七手八脚地将他们拖拽上去。
“陆捕头,你没事儿吧?”
“陆小爷,你怎么样?”
陆秉呛了口水,咳得泪眼昏花,待看清另一个被乡亲们从河里拽上来的人时,那呛出来的眼泪哗哗直淌:“咳……周……咳咳周雅人!”
陆秉边咳边吼,瞪着浑身湿透了的周雅人,明明带着一副愤怒的凶狠相,却红着眼睛泪眼婆娑,像个急红了眼马上要扑上来咬人的兔子。
红眼兔子怒吼:“你死哪儿去了?!”
在此之前,陆秉以为周雅人被活埋在了鬼衙门的废墟里,他冲进鬼衙门就开始挖,挖得十根手指头血肉模糊……最后被同僚生拉硬拽地架出来。
他信了那个堂倌的话,以为周雅人死了。因为还有几名目击者也证实道,看见一个浑身是血的青衣客闯进鬼衙门,没一会儿工夫房屋就塌了。期间历经打雷闪电龙卷风,那青衣人没来得及出来,铁定被埋在了里头。
那些自称亲眼目睹的人证说得信誓旦旦,陆秉为此伤心自责了许久,差点上京请罪。
那么大个活人被他召来北屈,现在出了事,朝廷必然问罪,铁定要拿身家性命去赔的。
现如今周雅人跟只水鬼似的,突然从黄河里头钻出来,陆秉眼圈发红,内心气血翻涌,几乎搅成一锅沸腾的粥,吼完整个人就泄了气:“这两天你上哪儿去了,又怎么会掉进河里?”
他可不是掉进河里的,周雅人缓缓起身,自动过滤掉第一个问题回道:“我也是听见消息先到一步,所以下河探探情况。”
那呼救的男人还在大喘气,打眼认出周雅人,忙点头称是:“对对对,我跑进城来第一个遇见的就是他。”
“这么危险你都敢往河里探?!”陆秉肩胛骨的伤口在水底被冰凌砸中,估计裂开了,加上冰水浸泡,正隐隐作痛。他干脆拄着长刀当拐杖,湿漉漉坐在河滩边,斥责完了又问,“探到什么情况了?”
周雅人无所谓被他大呼小叫一顿吼,知道对方是因为担心到上火,便如实道:“这口棺材倒插在河底,正好卡在两块石缝之间,所以没被冰排推走,我在水下探了稍有片刻,暂时没发现其他落水之人的踪影。”
陆秉脸色分外凝重,拄着长刀站起身,一刻也不敢耽搁:“不行,我得赶紧回去查清楚昨晚给秦家抬棺送葬的都有谁。”
掉进大河里死不见尸,这些抬棺送葬的人究竟有没有出事,他必须尽快核实清楚,陆秉毫不客气地指使周雅人:“你跟我一块儿!”
“我还有……”
不容周雅人拒绝,陆秉直接逮了人强行拖走:“少啰嗦。”
周雅人觉得俩大男人拉拉扯扯实在有碍观瞻,没挣两下就从容放弃了。
身后壮汉迟疑道:“陆小爷,那棺材怎么办?”
“现在下水太危险,你们留两个人先在这儿守着,等我回头找几个水性好的船夫过来打捞。”说着陆秉冷得打了个寒颤,脚下步子加快,他得赶紧回去把这身湿透的衣服换下来,不然伤还没好全又囫囵感染个风寒,无异于雪上加霜。
事态紧急,且攸关人命,二人直奔县衙。
陆秉匆匆将此事上禀,然后分别派人出去,核实昨晚给秦家抬棺送葬的人都有谁,现在有没有回家。
随后才在衙役值守的班房内换上备用的干爽衣裳。
分派出去的黑子等人动作相当利索,没费多大工夫,就打听出来给秦家抬棺送葬的人都有些谁,一溜烟儿蹿访好几家,其中几户都是挨着的近邻。
然而得到的结果却令所有人出乎意料,陆秉好不容易腾出空灌一口热茶,差点烫着舌头:“什么?他们没去?!”
黑子回道:“对啊,据说是秦三临时改了主意,不打算昨晚出殡了,所以他们几个都好端端在家待着呢,谁也没去。”
没去自然是好消息,说明没闹出人命来,但是陆秉却没办法放下心。
“奇了怪了,”陆秉思忖道,“早上那人明明说,他亲眼看见一行人抬着棺材跳进了黄河。”
见鬼了吗?
但黄河里也确确实实落了具棺材,说明那人不是眼花,也没有胡言,不然也不会火急火燎地跑来求救。
“莫不是另外请的抬棺人?”黑子提出质疑,“还是说昨晚出殡的不是秦家?”
陆秉一愣,腾地站起身,火急火燎往外跨:“走,去秦三家里看看。”
因为刚才听某人提了一嘴秦家要在半夜出殡,他们就先入为主地认定这支送葬队是秦家雇的,但这大清早事发突然,谁也没顾得上去秦家核实具体情况。
然而当他们急匆匆赶到秦家时,里头却空无一人,原本搁置在灵堂前的两口棺材也不见了。
黑子道:“棺材呢?”
陆秉沉着脸回道:“棺材可能在黄河里。”
黑子心尖颤了颤,一听黄河就想起前几天那次诡异离奇的经历,夜夜噩梦缠身,每回惊醒都满头大汗,没睡过一宿好觉,为此眼下吊着一抹淡淡的乌青。
陆秉吩咐下属:“你们去左邻右舍问一问。”毕竟一行人抬棺出殡,多少会弄出点动静来,他估摸挨着的近邻应该会看到或听到些什么,或许能提供一些线索。
但是大家白日里劳作一天很是疲惫,夜里自然睡眠沉,不是打雷闪电的阵仗很难被惊扰。有年纪大的,倒是说好像听见一声哐当响,但并没怎么在意。因为寒冬天的夜里风大,吹落一两块瓦砾石子儿很正常,便翻个身又继续睡觉了,没去在意。
周雅人忽地想起那位有过几面之缘的老妪,昨日他在秦家借住时还曾碰上过,那老妪一直在秦家帮忙治丧,周雅人当时正好听见她说:“我刚刚去请了刘大山,找几个身强体壮的帮忙抬棺,算命的说这横死的人得在晚上出殡,我也跟他们说好了……”
周雅人将此人此事跟陆秉说起:“也就是上次秦三拎着菜刀冲进鬼衙门,跑过来拦路报信的那名老妪。”
陆秉在记忆中扒拉了好一会儿,才隐约想起来这么个人。
第30章 送葬队 “我有预感,之前那些被劳什子……
随后经过几番打听, 才知道那是个孤寡老人,无儿无女,独自住在巷尾一间残破不堪的茅草房里,大家平常都叫她王婆。
周雅人和陆秉去到茅草屋时, 王婆正人事不省地倒在乱柴禾堆里。不知她这么躺了多久, 脑袋歪斜耷拉着, 额头磕破了, 干涸的血迹糊了半张脸。
这场景让陆秉变了脸色,蓦地上前去探对方鼻息, 好险还有气:“王婆, 王婆……快,黑子, 去请郎中。”
黑子应答一声,一溜烟儿跑走了。
周雅人进屋蹲下身, 缓缓摸到老妪冰凉嶙峋的手腕,捻住其脉搏,沉吟开口:“陆秉, 先把她平放在地上, 动作轻点……”
周雅人话到一半,王婆突然抽搐一下醒转过来,猛地睁开浑浊的双眼, 骇然瞪大, 枯槁的手鸡爪似的抓住周雅人替她把脉的手, 干瘪的嘴巴张开,喉咙“嗬嗬”几下,声音嘶哑得不像话:“秦……秦……”
王婆倒不上来气似的,喉管不断在嗬嘶嗬嘶。
周雅人垂着眉眼凑近对方, 做出侧耳倾听的姿态,轻声问道:“您想说什么?”
于是王婆抽搐似的想附在他耳旁,枯槁如树皮的手死死抓着周雅人,用力到发抖“嗬……嗬……大……嗬……回来……嗬嗬来了……嗬……”
老妪除了嗬嗬倒喘,每个字的发音都咕噜咕噜响,好似水底冒出来颗颗气泡,应该是喉管里兜着一口带血的浓痰。
周雅人不动声色地压着眉眼,辨别出对方十分含混不清的话语:“您是说,秦大回来了?!”
闻言陆秉脸色大变,怔怔看向周雅人,什么意思?什么叫秦大回来了?
陆秉脱口:“秦大不是死了吗?!”就死在周雅人刚入城的当天夜里,秦大被血蛭蚕食殆尽,只剩一把骨头一层皮,还是他亲自带人去城外荒原收的尸。
王婆骤然激动起来,满脸骇然之色,嗓子里高亢的“嗬嘶——”一声,又陡然窒息般卡住,随即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与此同时,一名衙役行色匆匆跑进屋:“头儿,有个人昨晚看见那行送葬队了。”
“谁?”
“打更的更夫。”
“带过来问话,算了,人在哪里,我们这就过去?!”
“就在县衙。”
更夫是在羊圈里被早起的农妇发现的,他当时脑袋朝地腿朝天,倒栽葱似的插在羊圈食槽里。农妇吓了一大跳,因为上个月家里才丢过一只羊崽子,便以为这贼又要来偷自家的羊,连忙喊出男人把这贼人拔出来。
更夫被人抬出来扇醒的时候还有些发懵,脑门上鼓了个鸡蛋那么大的包,晕头转向地看着围着自己声讨的民众,很是费解。
更夫撞了脑袋稀里糊涂的,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又遭莫名其妙锤了几大拳,顿时给他锤懵了。
俩村民推搡着把他从地上薅起来,五花大绑地捆去了县衙。
在大家唇枪舌剑的谩骂声中,更夫才后知后觉醒过盹来缓过神,但他还没来得及为昨晚的所见所闻感到惧怕,刚睁眼就陷入了另一场纠纷,被一帮人拖牲口似的扔到了县衙门口。
“官爷,我们抓了个偷羊的贼。”
更夫急忙反驳:“我不是贼!我没偷羊!”
一句辩驳立马引来众怒:“你没偷你跑到人家羊圈里去干什么,拾人羊粪呐,敢说不是贼。”
妇人愤怒呵斥:“要不是你自己个儿在我羊圈里栽了跟头,被我亲手逮着,我那几只小羊就被你给偷走了!”
“官爷,赶紧把这贼人关起来!”
旁人跟着一个劲儿掺和:“对,把他关起来。”
更夫拼命挣扎,奈何手脚被捆了个结实,大喊冤枉:“我真不是贼啊,我是昨天半夜撞鬼了……”
奈何解释根本不管用,众人也并不给他狡辩的机会。毕竟都是贫苦人家,拢共就攒这点儿微薄家财,最恨偷盗的贼,妇人直接上前抽了他个大嘴巴子:“我撞你个大头鬼,少他娘的胡说八道。”
这农妇膀大腰圆,膘肥体壮,堪比两个瘦弱无助的更夫,这一巴掌招呼下去毫不含糊,竟比她家男人的拳头还要孔武有力,直接扇肿了更夫半张脸。
更夫眼冒金星。
旁边人还在一个劲儿叫嚣:“抓现行了还敢狡辩,这种人就得抽死他。”
“这不就是招了吗,只有贼才会趁半夜大家睡着以后跑出来偷东西,你看看他这副贼眉鼠眼的样子。”
岂有此理,他哪里长得贼眉鼠眼了?!更夫又是挨打又是挨骂,有口难辩,冤哭了:“我是个打更的啊,打更可不就是昼伏夜出吗,我不是贼,求官差大人替小的做主,小的冤枉呐。”
边上人闻言一愣:“啥?打更的?”
“怪不得叻,你打更地跑去做贼偷羊,那简直防不胜防。”
“你别血口喷人,老子没偷羊,老子……”
衙役被他们吵得脑仁疼:“行了行了,都别吵吵了,偷没偷羊到公堂上说去,在衙门前闹成这样像什么样子。”
结果一上公堂受审,原本普通的偷窃案突然巨变成惊悚离奇的诡案,这更夫失心疯一样,给在座的诸位摆了段夜半撞见送葬队的奇遇。
县衙大清早正在查那一行跳进黄河的送葬队,大半衙役被陆秉调度出去查那些抬棺人,好巧不巧,这更夫居然亲眼看见了。
县太爷沉思片刻后,立即起身绕到后堂,命人赶紧去通知陆秉回来,转而低声问跟随其右的师爷:“太行道的修士何时才能到北屈?”
“应该快了。”
县太爷神色十分凝重,认为此事非同小可:“那人祖山的方道长呢?找到了吗?”
“没有,底下人就只在孟门码头的茅草屋内发现他的道袍,但是人却不知所踪。我们已经加派人手去找了,可这冰天雪地的,又是刚开河,不是那么好找的,再加上衙门里实在缺人手,既要查案,还要到处找人,如今鬼衙门塌了不说,又出了这档事,您看,我们衙府里连个站岗跑腿儿的人都快调动不过来了。”
县太爷听他墨迹半天,细数了一堆让人焦头烂额的破事儿,顿时有些急:“那人呢?你们连个人都找不到吗!现在出的这种事,不找方道长找谁,那去太行道一来一回,远水解不了近火,中途耽搁的这段时间总得有个懂术数的道士镇着吧。”
别说外头人心惶惶,他也惶惶。
师爷更惶惶:“这……这实在……”师爷实在翻不出个方道长来,再加上东奔西走的陆秉和黑子一撞见他就必然逮着他问方道长下落,把师爷问得头大如斗,简直恨不得掀了衙门里的活计亲自带队出去寻。
“实在找不到哇,”而今师爷很想随便抓个野道士顶上,稳住浮躁的县太爷先,但是他不能,因为兹事体大,来路不明的野道士根本镇不住场子。
师爷毕竟不像别人那样亲眼目睹这些怪事,此刻还抱着侥幸心理不愿意相信:“不会真有邪祟作乱吧?”
“鬼衙门是个什么地方,咱北屈人人都清楚,怎么会突然莫名其妙地塌了,变成一片废墟,你说……”外头百姓都在传什么鬼衙门墙屋倾颓,太行道所布下的法阵已毁,那原本禁锢在里头的邪祟就会跑出来作祟,听得人心惊胆战。
再加上手底下的人都在议论,上次黑子他们在鬼衙门的讼堂上,亲眼见到了一排悬梁的官差,说得千真万确。怕传出去会生事端,县太爷不得不按下这则人心惶惶的消息,封了手下人的口。
县太爷抚着胸脯里那颗七上八下的心,总感觉要大事不好,不对,已经大事不好了:“我有预感,之前那些被劳什子血蛭吃空人的怪案只是个前兆。”
师爷闻言,骇得脸色都白了一层。
县太爷忍不住推了把师爷的肩:“快点去快点去,赶紧把陆秉叫回来。”
文弱师爷经不起吓,此刻有种草木皆兵的恐慌,被县太爷一爪子推得汗毛倒竖,吞着口水说:“大人,已经派人去叫了。”
“怎么这么慢!”
被嫌慢的陆秉几乎是踩着风火轮回到县衙,当场提了更夫过来问话,结果听出一身鸡皮疙瘩。
这北屈的鬼祟事件没有最玄只有更玄,而且一桩接着一桩没消停过,陆秉简直要怀疑这人间是不是已经被妖魔鬼怪横行了。
按理说敢在夜里打更的都不是什么胆小之辈,哪怕在深夜遇到一行披麻戴孝的送葬队,顶多也是心跳突突两下,不至于太过慌张,但是——
一提及昨晚,更夫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谁家会在大晚上出殡呢,我也是没忍住好奇走过去看了一眼,结果,”说到结果,更夫的瞳孔都在颤,“结果就看见抬棺的人居然是沈家老爷和沈老夫人啊,还有沈二爷,那几个……”
周雅人闻言一愣。
陆秉反应极大,倏地抬起头,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听岔了:“你说谁?”
“沈家老爷和沈老夫人……”
北屈县姓沈的多了去了,陆秉刨根问底:“哪个沈家?”
一县豪商巨贾可是北屈城里有头有脸的大人物,连街边讨饭的乞丐都见过,更夫自然也认得:“就是咱们北屈城里最大户的那个沈家啊,开绸缎庄子的沈庭山沈老爷子。”
陆秉整个人都绷紧了,下意识脱口:“沈老爷子和沈老夫人不是已经死了吗?”
就在前不久,失踪已久的沈大少爷沈远文突然从鬼衙门里逃回去,从身体里钻出来的血蛭几乎将沈家灭门。沈庭山沈老爷子和沈老夫人,以及其弟沈二爷一干血亲被吸干血肉,只剩下几具骨头架子和蔫瘪下去的人皮。
那场面陆秉哪怕回想都会不寒而栗,何况这更夫说昨晚抬棺的居然是死去的沈家人。
“所以我说撞见鬼了啊!不对,是诈尸!”更夫继续道,“不止沈家人,我还看见抬棺的队伍里,还有同样死了的方大年,差点没把我吓死。”
突然听闻陌生名字,周雅人插嘴问:“方大年是谁?”
陆秉脸色很不好:“就是你还没来之前,被血蛭吸干血肉的其中一个人。”
周雅人蹙眉,面色凝重,手指抵着腰间律管,轻轻滑了一下,然后听见更夫说:“那几个抬棺的肯定都不是活人啊,官爷。”
周雅人瞬间想到方才老妪昏迷前说秦大回来了,更夫又说看见了沈家老爷老夫人抬棺,抬的还是秦家的棺材。
周雅人沉声问:“你确定自己没看错?”
更夫被问得一怔愣,随即斩钉截铁地摆手:“没看错,绝对不可能看错,别的不敢说,我这眼神好得不得了,而且,”他说着一撩裤腿,露出跪破皮肉的膝盖,“我当时吓破了胆,跑的时候左脚绊右脚,直接跪在了棺材边,原地给抬棺的沈老夫人磕了个头。我以为我会死在当场,但沈老夫人可能因为受了我这一拜,所以才会放我一条生路。我就这么跪在地上,直到他们抬着棺材走过去,我都不敢站起来,也实在腿软得站不起来,浑身直打哆嗦。”
说着说着更夫发起了毒誓,“官爷,我真的亲眼看见了,若有半句虚言,天打五雷轰,或者让我被这支送葬队抬走!我真的没有偷羊啊!”
陆秉一点都不关心他偷没偷羊。
若放在之前,他可能还要认为更夫满口胡言乱语,但是经历过鬼衙门和太阴/道体的亲身体验,陆秉半点都不质疑更夫所言,对方说得真切,他也确信无疑。
更何况此刻,被县太爷派出去查实的衙役气喘吁吁跑回来禀报:“头儿,大事不好。”
陆秉沉着脸,强撑着镇定开口:“直接说。”
衙役一脸骇然:“沈家——沈老爷子和沈老夫人以及当晚死于非命的沈家人,尸体全不见了。”
闻言,陆秉一屁股没坐稳,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然后猝不及防与目瞪口呆的更夫看了个对眼。
更夫仿佛受了大刺激,惊吓过度的表情甚至略带了几分茫然:“尸体……不见了?”
衙役觑了一眼蹲地上的更夫,没避讳他,继续开口:“还有他说的那个方大年,我也立即跑了趟义庄,那方大年的尸体也不见了,不仅如此,之前被吸干血肉那几具放在义庄的尸体全都没了。”
平白无故的尸体怎么可能消失不见,更夫想起自己昨晚撞见的出殡队伍,忍不住瑟瑟发抖:“我就说我没有骗你们吧,官爷,我真的撞鬼了,不是去做贼。我看见沈老爷他们抬着棺材往出城的方向走了,然后我刚要从地上爬起来,谁知一抬头,又看见一个白衣女鬼从屋顶上飘过去,一阵风似的,那阵风还带着白霜……”
周雅人蓦地抬首:“什么白衣女鬼?”
更夫突然被打断,磕巴了一下:“我,我不知道啊,那应该是只女鬼吧,大半夜的,从头到脚都被白衣遮得严严实实,还会飞,幽魂似的跟着那列送葬队去了,呜呜呜呜,我当时吓得拔腿就跑,不跑指不定还会撞到什么见鬼的东西,结果一个不慎就摔进了别人的羊圈里。”
周雅人腾地起身,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的瞬间急匆匆迈出了门槛。
陆秉听懵了,还没来得及消化这半路突然冒出来的白衣女鬼又是什么东西,就立刻追着周雅人的背影喊:“你上哪儿去?!”
当然是回客栈。
白衣女鬼,一阵风似的,还带着白霜。更夫这形容让他第一时间想起了住在客栈的白冤。
周雅人脚底下好似缩地成寸,没给半句交代,三两步就不见了踪影。
陆秉还在对着他的残影喊:“这邪了门儿的案子你不管了?!”
陆秉焦头烂额,满脑门子冷汗,他跟衙门里的这些阳间兵除了抓人,可半点儿斗不过邪祟,更何况还是一群诈尸的邪祟。
有了之前的惊吓,陆秉不敢掉以轻心,立刻指使手下人:“你快去,给我盯着他,有事回来禀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