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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不还 不若的马甲 21356 字 1天前

第31章 符钉眼 “可能跟那些死人诈尸有关。”……

周雅人推开客房门, 里头已然空无一人,只余淡到几不可闻的霜雪味,让这间陈旧的屋子显得略有些阴冷,那是萦绕于白冤周身的特殊冷感。

周雅人在回来的路上虽然已有所料, 但这一刻真没看见白冤还是揪起了心。

哪怕日防夜防地盯着也没能盯得住人, 他知道白冤不可能老实安稳的待着, 更不可能束手就擒的受制于他。

彼此打过这几次交道, 他自认为对白冤还算有几分浅薄的了解。

那是个绝不屈居人下的冷傲脾性,这副冷傲中又裹着锋利无比的暴戾之气, 受不得半点委屈。

更何况她受了这长达千年之久的压制, 突然出世,就像柄解开封印出鞘的快刀, 一朝重见天日,便迫切地想要杀人饮血。

白冤那憋了一肚子的怨气, 必然要泼进这清平盛世里,非闹出大乱子不可。

他预感白冤要生事,但又不知为何, 比起忧虑, 周雅人更多的竟是无奈,就像世间上避不开的因果循环,是久违的宿命。

这种宿命感曾一度让周雅人无望, 所以他想窥一窥天道, 然后变成了如今的听风知, 是朝中所谓的天耳圣人。

周雅人站原地顿了片刻,便毫不迟疑地转身出城,疾步行至黄河边。

那更夫说白衣女鬼跟着送葬队去了,必然到了黄河, 所以他便沿着河岸一路去寻。

他要尽快找到白冤。

对于一个眼盲之人而言,开河的激流声与无数冰块碰撞声难免扰乱听辨力,再加上峡谷道路崎岖不平,行路便多了几分阻碍。于是周雅人手里握着竹竿,谨慎地放慢了脚步。

青衣袍摆扫过密实的枯草,凛冽的寒风扑过来,再挟着他的神识铺出去。

一瞬间,激流与冰凌的撞击声轰隆不绝,寒鸦振翅,野畜奔逐,枯枝败叶簌簌抖动,夹着人语喧嚣……所有峡谷荒原上的声音通通被放大数倍,天地间一切庞乱的杂音山呼海啸般灌入耳中。

周雅人要在这山呼海啸的杂音里寻觅白冤的踪迹,听得更是细致入微。这法子好使归好使,但耗费的时间一长,太阳穴便会如针扎一般。待到他收拢神识,两只耳朵就跟堵了团棉花似的,听什么都不太真切,这是个无法避免的损害。

寒鸦在峡谷上空盘旋几圈,朝倚坐崖壁上的白冤飞落,细伶伶的爪子一把攫住她肩头的衣衫。

白冤坐得高,看得自然就远,遥遥就看见那青衣人向这边走来,竹竿不轻不重地点在地上,好似探路。

周雅人忽然脚下不慎,打了个趔趄,好在及时稳住了,并没有摔。

这一幕却让白冤拧起了眉,静静观察这人的步子。瞎子才会靠一根竹竿开路,而且走得踉踉跄跄。

可是在此之前,这人明明行动自如。

而且——他在看着自己,他看得见自己。

若真是瞎子怎么看得见她,不是瞎子又怎会看不清脚下的路,走起来这么磕磕绊绊?

白冤心中生疑,目光对视间,她拂开肩头那只寒鸦,冷哼一声:“你这人,真是阴魂不散呐。”

周雅人现在耳力不好,要集中听力才勉强能听清白冤的讽刺,但他并不介意,一来便开门见山:“死于痋虫的那些人突然在昨夜诈尸,然后抬着棺材跳进了黄河。”

白冤不傻,听得出言外之意,见他风尘仆仆地找来就明白:“怀疑我在生事?”

毕竟她十二年前就在北屈生过一场事,闹得北屈人心惶惶,甚至惊动太行道掌教都亲自下山。昨夜她又跟着那群诈尸的送葬队出了城,独自待在黄河崖边不知道要干什么。周雅人当然有理由怀疑她,不怀疑她怀疑谁,还有谁有这么邪门儿的神通?

但是周雅人否认道:“我没说你生事,但你昨晚既然在场,应该最清楚事发经过。”

谁料白冤却道:“我不清楚。”

周雅人顿了顿:“昨夜发丧的那户人家姓秦,死者为两兄弟,其中秦二则是去鬼衙门祭祀你的孙绣娘她丈夫。孙绣娘跟沈家的牵扯我先不论,秦家还有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叫秦三,现如今不知所终,衙门也找了一天,你昨晚在这列出殡的队伍中可有看见她?”

怕白冤不清楚,周雅人又补充:“我之前带着你在她家借宿过。”

秦三曾经还被她狰狞的面目吓瘫在地,白冤当然有印象:“看见了,脏兮兮的那丫头。”

秦三倒也不是脏,就是从小面朝黄土背朝天,每日勤作细耕苦种田,皮肤晒得黝黑发黄,才显得整个人脏兮兮的。

周雅人刚要问其下落,就听白冤事不关己道:“端着灵位跳进黄河了。”

“你……”周雅人呼吸一窒,“你就看着她跳?”

“不然呢?”白冤侧了一下头,平淡的语气是种对生命的漠然,“她一脸生无可恋的样子,本来就不想活了。”

于周雅人听来,极度的冷酷无情:“所以你就见死不救?看着她去死?”

白冤盯着他愠怒的样子,冷笑一声:“怎么救?我被你下了符咒,堵死奇经八脉,比废人也差不多,管得了别人死活?你害我至此,好意思谴责我见死不救?!”

周雅人蓦地一怔,差点忘了这一茬,如此说来倒是他的责任了。

昨夜白冤听见异动,搭着西北风飘过来,虽知道灵脉封堵,但因为调理了半宿,自认为还有点发挥的空间,结果发挥了个“半途而废”。

白冤没料到自己居然能废到这种程度,再加上刑伤,一个不慎就被挂在了十丈高的崖壁上,身不由己地吹了整日寒风,简直忍无可忍。

周雅人理亏地转了话头:“那你待在这里做什么?”

白冤:“……”

你还有脸问!

她能说自己是被西北风挂在悬崖上这么有损颜面的事情么?

遥想当年,上天入地她都不在话下,不知道有多威风。如今竟被这区区十丈高的崖谷给困住,上不去又下不来,真乃奇耻大辱。

白冤调息内里乱窜的邪火,不想看见眼皮子底下那个罪魁祸首,索性面不改色地轻阖眼皮,端得一副泰然自若:“打坐。”

实则是在冲灵脉。

待她找回一点点余力,她就立刻跳下去,这风吹日晒的破崖壁谁愿意待谁待!

周雅人站在崖下,自然需要仰视她,白冤面上不露形迹,他也没看出什么端倪,遂问:“在这儿打坐?”

白冤不动声色地暗自咬牙,她但凡能换个地方,绝不在这幕天席地地干坐着让他观瞻。

周雅人不知道她的难处和困境,抬头仰视八风不动的白冤,心里揣度的却是,她守在此地必然有什么用意。

或许是在等待时机。

八成跟那行诈尸的送葬队有关。

周雅人斟酌,反正自己目前耳朵不太灵便,行动也会受限,暂且就在此静候着吧。

白冤许久未听下头人有何动静,掀开眼皮。

她坐在高处,以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垂着眸,将人自上而下扫量一番。

周雅人站姿笔挺,个头虽高,但看上去过于清瘦,还没与他一起落入太阴/道体的那几名同伴壮实。但肩背挺拔,气质不俗,那张脸更是挑不出一丝半毫的缺点,完全是怎么好看怎么长,比只喝露水的大仙儿还要清雅脱俗。

只可惜……白冤的视线落在他的竹杖上,没忍住开口:“你看不见?”

周雅人没凝神,这句听得很含糊:“什么?”

“眼睛不好使,耳朵也不好使么?”

周雅人便答:“眼睛看不见,耳朵还行。”

“眼盲?”白冤质疑,“不太像,分明能够看见我,装瞎吗?”

“没装,”周雅人如实道,“只能看见阴物。”

白冤话头一顿:“……稀奇。”

语气凉飕飕的。

周雅人意识到她可能不爱听,于是缄口不言,将竹杖倚放置崖壁上,自顾盘腿坐到崖下,也打起了坐。

这回白冤垂眸只能看到他头顶,发髻上插了根青簪:“你准备一直这么守着我?”

“嗯。”

“打算纠缠到什么时候?”

“倒也谈不上纠缠,”周雅人语气平平,“在太阴/道体的时候,你承诺只要我解开你身上的枷锁,你就会帮我。”

“承诺?”白冤听着新鲜,“谁跟你承诺了?”

周雅人:“……”

显然,白冤当时是勒着陆秉的脖子逼他斩的枷锁,并不构成双方达成协定这一说,所以她大可以翻脸不认,但是,周雅人道:“无论如何,我也算将你放出来了。”

没有他,她的确挣不脱那座“刑狱”。

“是。”白冤不置可否,“可你如今并不陷在囹圄里……”

周雅人打断她:“我一直都是戴罪之身,也一直住在宫狱中,除非有诏——我才能踏出宫狱得见片刻天日,待办完事,又再回到里面去。”

这是他用一双眼睛换来的皇恩特赦,周雅人说:“我一直都在囹圄里。”只是外人不知道而已。

“好像谁都没办法还我一个清白,连我自己也不行。”周雅人深吸一口气,背负着沉重无比的冤屈,他费了很多力气,终不得自证清白,他一度不明白,“直到你说……”

金乌西沉,夜幕低垂之际,白冤终于攒够力气,从崖壁上落了下来。她尽量表现得利落轻盈,天外飞仙似的站在周雅人跟前,一点都没露出马脚,然后截过周雅人的话沉声道:“你身上担着刑劫,且命犯三刑,祸及六亲。”白冤给他下定论,“是颗灾星。”

周雅人一怔,没料到她还能再补一刀,一出口就直戳要害。

他刚要开口,白冤突然俯下身来,挟着一股压迫之势,与他面面相觑,鼻尖只差毫厘之距。

离太近了,周雅人下意识想要后撤,却被白冤扣住后脑勺固定在原地。

托着他后脑的那只手很凉,连呼出的气息都带着风霜寒意。

白冤直直望进他眼底,盯着周雅人略微浅淡的瞳仁,问话:“怎么瞎的?”

周雅人后脑勺落在她手里,被迫仰着头与其对视,脖颈拉出一道悠长的弧线。

这没什么值得他隐瞒:“薰的。”

白冤扬了一下眉:“自残?”

周雅人:“……”

看他这表情就知道是了,白冤依然盯着他眼睛细瞧,里头倒映出她形如鬼魅般的缩影:“薰目为瞽,以绝塞众虑,然后甘心在大牢里做个盲臣?”

周雅人喉头滚了一下:“对。”这是他唯一的活路,否则他就会烂在大牢里,永无翻身之日。

“你倒是决绝,”这话并不是在夸他,白冤问,“用什么薰的?”

“符。符钉。”

“符钉眼啊。”怪不得能够看得见阴物,于是白冤终于放开他,站直身,无关紧要似的又问一句,“你现在叫什么?”

“什么?”

她没什么耐性似的重复一遍:“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周雅人。”

闻言,白冤眯了一下眼,目光再次停落在对方脸上,扫量一番,最后在心里总结,确实称得上“雅人”。

白冤移开视线,不着边际地开了口:“这寒冬真是萧条。”

只是她刚要转身,手腕就被抓住了,周雅人微凉的指尖正好扣在她的腕脉上:“白冤。”

他说:“这大河底下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吧?!”

白冤没作声。

“我既然能发现太阴/道体,自然也能探到这河底还有些别的东西。”若不是早上陆秉忽然下来捣乱,他可能还会在河里摸探一阵。

白冤面无表情:“比如说?你探到了什么?”

“需要再探。”周雅人道,“可能跟那些死人诈尸有关。”

第32章 识大体 尸体怎么会不见了?

曾经风光无限的沈家, 一夕间沦为令人闻风丧胆的凶宅,其恐怖程度力压北屈鬼衙门。

途径的百姓不是绕道,就是贴着墙根儿飞奔而过,谁也没胆量好奇靠近, 生怕沾了晦气就会撞邪丧命。

诺大的沈宅空旷死寂得可怕, 家仆尽数遣散, 只有忠心耿耿的老管家留到了最后, 打算帮少夫人给老东家发完丧再走,结果大清早发现沈家人的尸体全都不翼而飞。

灵堂里摆着七口棺材, 其中六口成了空棺, 另一口装着沈大少爷的骨灰。

老管家吓得面无人色,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半天都没爬起来。

尸体怎么会不见了?

老管家正六神无主之际,衙门里突然呼哧呼哧来了个官差。

在得知沈家六具尸体不见了之后, 那官差的神情甚至比他还惊恐,然后见了鬼似的转身就跑,那速度堪比脱缰的野马, 一尥蹶子就没了影。

老管家唏嘘不已, 胸口就跟擂鼓似的,心慌得差点跳出来,但他琢磨的却是什么贼居然会来盗尸体?

那些挖坟掘墓的盗墓贼都只是冲着陪葬品去的, 偷尸莫不是想敲诈勒索, 狠狠讹一笔大的?

于是老管家猛地反应过来, 就要去追那跑没了影的官差:“官爷,官爷,等等,您先别跑啊, 我们遭了贼啊,我家老爷老夫人的尸体被盗啦,我要报案。”

结果这一追上去就差点惊掉了魂。

陆秉这些日在鬼衙门出生入死,根本没来得及调查沈家与孙绣娘的诡案。结果这诡案兜兜转转又重新绕到了沈家头上,陆秉审完更夫,便立刻提审了主动送上门来的老管家。

老管家得知大宅院里不是闹贼而是诈尸,吓得腿肚子钻筋瘫软在地,许久才在陆捕头的官威下回过神。

“沈家六口人的尸体是如何不见的?”

老管家哆嗦着抹了把额上的冷汗,颤声回答:“小……小的不知啊。”

陆秉大惊大骇之后,已经逐渐冷静下来,他八风不动地坐在椅子上,面上格外镇定:“你昨晚不是在沈家吗,难道夜里没有人守灵?”

“没人守。”偌大的家宅仅剩下他和少夫人,灵堂前却摆着七口棺材,阴气比阳气重,谁敢守啊。

反正老管家没那个胆子,也自认没那个义务。

况且沈家已经没后了,也不是,唯一的后人还在少夫人的肚子里揣着。

“少夫人更不能去灵堂守夜啊,这是天大的忌讳。白事带煞,孕妇本来就应该避得远远的,以免被煞气冲着了,寒邪入体,那沈家就真的要绝后了啊。更何况少夫人悲伤过度,又受了那样的惊吓,事后就病了一场。所以我才壮着胆子留下来帮忙打点,也实在不忍心撒手不管,老爷生前待我不薄,还给我置办田产,我也不是忘恩负义之人,起码最后想要尽点心。陆捕头,沈家遇难当晚你们也在现场,你们都是亲眼看见的啊,糟了这么大的祸事,家里的仆人谁都不敢留下来,哪怕帮忙搭把手呢,给多少工钱也不敢啊。”

所有家仆在当晚吓破了胆,决计是不敢再踏进这沈家大门的,谁知道里头还有没有吸血吃人的虫子呢,留下还能有命活?!

老管家指使不动他们,少夫人也指使不动,索性就将这帮贪生怕死的仆从原地遣散了。

所以除了更夫,没人看见这列深夜出殡的死人诈尸。

陆秉思绪纷乱地想,也许紧挨着秦家不远的王婆也看见了什么,只是摔破脑袋昏迷不醒,去帮她请郎中的黑子还没回来,不知道这老妪有没有大碍。

陆秉按了按一突一跳的太阳穴,强压下那股心力交瘁,其实是有些无从着手了。

他看了眼惊吓过度的老管家,忽然问:“沈大少爷和孙绣娘,究竟有什么恩怨?”

老管家六神无主,还陷在老爷老夫人诈尸的惊恐万状中,被突然问起大少爷的事,老管家甚至没怎么反应过来。

沈家闹出灭门惨案皆是因大少爷而起,大少爷又疑是被孙绣娘绑去了鬼衙门,再结合这两日听到的那些波谲云诡的流言……

老管家头皮发麻地将前因后果联系起来,终于知晓了事情已经非同小可,再也不敢有所隐瞒,对陆秉如实相告。

他之前就跟陆秉透露过,孙绣娘绣工好,在沈家的绸缎庄子里做些绣活儿。因为针法比较独特,少夫人特别喜欢她绣的花样,所以招她到家里来过几次,这并不是胡编乱造的瞎话。

只不过孙绣娘不光绣工好,模样也好,在一众其貌不扬的女人中分外惹人注目。

这么标致的一个女人,生得白皙风韵,屡次三番出现在沈家家宅,顺理成章就得了沈大少爷的青眼。

沈大少爷不算什么好东西,但也没有坏到丧天良,就是有些风流,按老管家的说法:“风流一点没什么,男人嘛,三妻四妾很正常,何况沈家还是一方大户,身份地位摆在那儿。”

说得好像天经地义似的。

陆秉却对此不敢苟同,因为自家祖父祖母就是一夫一妻,他爹也没纳过妾。哪怕他娘早早地撒手人寰,他爹正当壮年当了官,媒婆几乎踏破了门槛,陆老爹也没动那续弦的心思。

陆老爹虽然在官场招风惹雨,却从不在外沾那些不三不四的名声,是个极度不解风情的老古板。老古板丝毫不为美色所动,所以在京城那种花天酒地的官场应酬中,特别像个遗世独立的异类,异类当然是不受待见的。

在对亡妻守节这方面陆老爹过于死心眼,况且也不想给小小年纪的陆秉找个后娘,更不想添置个其他女人在家里碍眼。

陆老爹早早就跟儿子发过话,待到百年之后,他要清清白白地去见亡妻,要跟陆秉他娘合葬在一起,夫妇俩分离了大半辈子,到时候两个人长眠地下,也就圆满。

前有亲爹树立好榜样,再反观起沈大少的下场,陆秉就想起色字头上一把刀,这把刀几乎将沈家“满门抄斩”。

陆秉凉声道:“怎么说那孙绣娘也已嫁作人妇,沈大少未免也太不讲究了。”

老管家应承道:“确实不大体面。”但谁让这孙绣娘长得美啊,美人儿免不了遭人惦记,而且没少遭人惦记,何况这么一个大美人儿,居然嫁给个一穷二白的货色,就更要遭人惦记了。

“没办法,少爷偏就看上她了。”

佳人应该配才子,沈大少爷自认为是个家财万贯的才子,起码比秦二那个目不识丁的窝囊废强了不知千百倍。

孙绣娘跟着秦二,着实糟蹋了佳人。不止沈少爷这么想,许多心怀不轨的男人都这么想,并有不少眼红秦二的人在暗地里啐骂:猪狗也配?

老管家话里话外对秦二没什么好言语。

陆秉拧着眉,心里暗骂:欺人妇辱人夫,什么东西!嘴上却平平静静道:“所以沈少爷就打起了他人妇的歪主意?”

陆秉身体前倾,胳膊肘支在膝盖上,“你也说这事儿不大体面,那沈大少爷用的什么手段,是威逼利诱?还是强取豪夺?”

“小的毕竟不是亲历者,更没有在旁边看着,具体也说不清他们俩是怎么好上的。”

此言何意?敢情是对郎有情妾有意的狗男女?

陆秉之前在那群碎嘴子的邻里街坊处,听了满耳朵男盗女娼,意思这孙绣娘好像也不是什么本本份份的良家妇女。

陆秉当时没往心里去,毕竟邻里最喜欢捕风捉影嚼舌根,不一定当真。再则沈家家大业大,沈少爷若真动了强占民妇的心思,那民妇估计也只能被迫屈服于淫威之下。

陆秉心思几转:“你这意思是孙绣娘直接就从了沈少爷?”

“也不是,起初孙绣娘并不情愿……其实我最开始知道这档事儿,是那段日子孙绣娘来家里给少夫人绣一扇屏风,结果午后她哭哭啼啼的闹到少夫人面前,指控少爷在房里轻薄她,想让少夫人替她做主。但是她不知道,少夫人其实不管少爷这些事儿。”

这倒让陆秉有些意外:“不管?”

“少爷风流嘛。这种事上,少夫人对少爷一向比较纵容。”

“还能纵容他在家里胡来?!”

老管家习以为常:“家里本来就有通房丫头,平常也免不了胡闹。”

陆秉讽刺道:“有通房丫头供他消遣还不够,非得祸害人良家妇女,是你家少夫人把孙绣娘招进来,结果人在你家中受了欺负却不管,就由着沈大少爷胡作非为,这不是助纣为虐吗?!”

“没办法。”管家叹了口气,反正东家几乎死绝了,他也没什么好守口如瓶的,“少爷有通房丫头,也还会时不时出去寻花问柳。少夫人妇随夫纲,不随夫纲也不行,她没什么大的能耐跟本事,更没有什么娘家人撑腰。当初就是凭着几分姿色,迷得少爷忤逆老爷老夫人,闹得沈宅上下鸡犬不宁,终于逼得二老抛却那所谓的门当户对娶她过门。”

所以这少夫人很有点儿自知之明,也比寻常妇人想得开,她只要能安生过她锦衣玉食的日子就行,对于丈夫里里外外的那些莺莺燕燕基本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来不去管束他。再说管也不一定管得了,反倒闹得不可开交,夫妻不睦,讨不到好。因此沈大少爷格外放荡自由,甚至觉得这媳妇儿颇为贤良淑德。

陆秉虽然不读圣贤,但也知道贤良淑德压根儿不是这么冠名的,他很是不能接受:“你们管这叫贤良淑德?”

老管家没少受荼毒,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识大体嘛。”

一种米养千种人,所在环境不同,经历不同,所受的教育影响各不相同,都将导致每个人的思想千差万别。

陆秉在衙门里当差,也算见识过形形色色千种人,自然不会吃饱了撑的跟老管家掰扯什么叫作贤良淑德。

陆秉不在这点破事儿上较真儿:“少夫人不管,难道沈老爷老夫人也不管?”

“老爷老夫人就这么一根独苗,心尖儿上的肉啊,惯都惯不过来,还不是他要干什么就由着他干什么么,大不了最后多给点补偿。而且这种事情,有关名节,她一个女人,也不敢到处声张。”

孙绣娘确实没有声张,沈家估计也不怕她声张,毕竟北屈的县太爷和沈老爷子颇有点官商勾结的意思。

若告到衙门,官府不一定能替她伸张正义,反倒会因为那层官商勾结的关系致使她身败名裂,落不到什么好下场。

陆秉不是没见识过这些官宦财主的做派,作了孽,就给受害者一笔银钱息事宁人。当然也有受害者不肯息事宁人的,造成的后果可大可小,指不定就要闹出人命官司来。

怪不得沈大少爷会被孙绣娘绑进鬼衙门折磨。

陆秉想通了前因后果:“孙绣娘收没收补偿?”

“没收,起初她性子很倔,怎么都不肯收。”老管家如实道,“但是秦老二收了。”

陆秉心惊:“什么?”

“不清楚他是怎么知道的这事儿,可能听到些流言蜚语吧,或者是孙绣娘说漏了嘴。那秦二跟头蛮牛似的,气冲冲就打上了门,结果被家丁一顿好揍。沈家也是有脸面的人,能由着他这么闹吗,几闷棍子给他打老实了,少爷就让我去支了二百两银票塞给他,然后好商好量的跟他说,‘你以后就别碰绣娘了’。这穷鬼当时攥着银票没吱声,可能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大张票子,估计觉得这买卖划算吧,然后自顾从地上爬起来,攥着银票鼻青脸肿地走了。”

听到这里,陆秉就感觉差不多破案了。

他要是个女人,受了此等欺凌,自家男人没本事讨公道就算了,索性还收了对方的银票卖妻,估计也会气血上涌,拎把斧头劈过去。

他娘的,猪狗不如的东西!

难怪这老管家提到秦二就没半句好话,是他他也瞧不起这种孬货,没血性,窝囊废!

老管家见陆捕头面不改色,压根儿不知道对方正在心中破口大骂,继续道:“反正这事儿过后没多久,孙绣娘就不情不愿地跟少爷好上了。”

“什么叫不情不愿,人家压根儿就是不情愿!”

“倒也未必,我后来还撞见她主动上门来找过少爷几回。”

陆秉冷笑:“那是打定主意要沈远文的命。”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把女人逼急了,她能跟你拼命。

案发之后,外头的老百姓早就在捕风捉影的传,孙绣娘是因为绑架了沈大少爷,又砍死自家男人,自知逃不过罪责,所以才会在鬼衙门畏罪自杀。

老管家战战兢兢地抬头问:“所以少爷身体里的那些虫子,真是孙绣娘放的蛊吗?她后来主动来找我家少爷,就是预谋要害沈家?”

结果显而易见。

陆秉沉吟不语,转而问:“沈少夫人呢?昨晚人在何处?”

“她一直住在客栈,就白日里给老爷老夫人入殓的时候回沈宅打点,趁天没黑就回客栈休息了。”

第33章 寻仙踪 传说乃是当年——大禹治水时留……

正待此刻, 外头一名衙役大步前来,边走边说:“头儿,老爷子来了。”

陆秉起身迈出去:“我爹?他来干什么?”

“这不看你受伤吗,老爷子拎着食盒, 给您送鸡汤来了。”

陆秉皱了一下眉:“我正忙着呢, 你先打发他回去。”

“来都来了, 别让老爷子白跑一趟, 又耽误不了多大功夫,这里我先替您问着, 老爷子还带了金疮药呢。”

早上在大河里泡了一遭, 伤口也有些开裂,一直隐隐作痛, 确实应该上些药,陆秉遂点头, 径直往外走,阔步踏入值守的班房:“爹。”

陆老爹正襟危坐,脊梁挺得笔直, 哪怕穿着布衣还能透出几分陈年的官架子, 他淡淡应了一声:“你祖母给你熬的鸡汤,非让我跑这一趟送过来,赶紧趁热喝了吧。”

陆秉一屁股落座, 揭开食盒的盖子, 将一碗黄澄澄热腾腾的鸡汤端出来。

陆老爹瞥一眼他这不修边幅的样子, 胡子拉碴的,脸色白得发青,有点气闷:“伤成这样,就不能安生在家养几天, 害你祖母整日提心吊胆的。”

陆秉捧着碗几大口灌下去:“案子越来越棘手,歇不了。”他一抹嘴,立刻开始脱衣裳,“爹,您帮我上点药。”

陆老爹拿起桌上那瓶金疮药起身,帮他拆开包扎肩胛的棉布,低声问:“我来路上听说沈老爷诈尸了,而且抬着棺材跳进了黄河,可真有这回事?”

反正这消息已经在北屈传开了,陆秉没必要隐瞒:“昨晚打更的更夫说他亲眼看见的,说不准。”

陆老爹拔开金疮药的瓶塞,将粉末小心翼翼往陆秉的伤口上洒:“若真是这样,这案子就不是你们衙门里头区区几个捕快能办的了的。”

陆秉忍着疼,面上丝毫没表现出来,只是身体下意识绷紧了:“我心里有数,太行道的修士估计今日就能到北屈。”

陆老爹颔首,转而道:“雅人呢,这几日都没见他回来过,你祖母刚才还在念叨,他究竟上哪儿去了?”

幸好陆秉之前因为怕父亲和祖母担忧伤心,没有草率地告诉家里周雅人可能被鬼衙门活埋的乌龙事件:“他有重要的事情在忙,不过今早还跟我在衙门里办案,晌午的时候出去了。”

陆老爹这才稍稍放点心,上完了金疮药,开始给他做包扎,转而又想到什么开口:“对了,这沈家昨夜里闹诈尸,他们那新妇一个人守在大宅里,没出什么事吧?”

陆老爹口中的新妇自然是沈远文的妻子沈少夫人,陆秉道:“她怀着身孕,沈家出事以后她就搬到了客栈,没……”陆秉活到此忽地抬起头,敏锐道,“爹,你怎么会说她一个人守在沈家?”

“难道不是吗,那沈家的伙计仆人不是都散了吗,这么大的宅子也就剩下她了吧?”陆老爹道,“我昨晚回家时正好路过,就看见沈家这位新妇夜里打着灯笼回去,我当时还在想,这新妇胆子倒真是大啊。”

“昨夜?”陆秉面色一肃,“什么时辰?”

陆老爹略微想了想:“亥时。”

亥时已经夜深了,可那老管家明明说沈少夫人因怀孕避讳,要趁天黑前离开,怎么又会在亥时打着灯笼回去?

陆秉神色凝重:“爹,你没看错吗?”

这一问倒让陆老爹不太确定了,他其实离得不算近,跟沈家这位新妇也没见过几面,都是在街上远远地打眼瞧过几回,就看身影觉着像:“应该没看错吧,而且这么大晚上的,谁还敢进沈家大宅。”

陆老爹已经给他包扎完肩胛,陆秉腾地站起身,利利索索穿好衣裳:“爹,你先回去,我现在有要紧事忙,就不送你了。”

说要紧就真要紧得很,不等陆老爹发话,他已经大步流星地走了。

盯着陆秉挺阔的背影,陆老爹虽然向来嘴硬,心里头却没少担忧,捕快头子不是那么好当的,整天面对的不是刁民就是贼匪,还有走投无路杀人放火的亡命徒。

陆老爹原本坚决反对儿子入衙门当差,替陆秉在教谕身边谋了份稳当可靠的差事,但陆秉打小不是个安生的主儿,他性子跳脱,老实不住,循规蹈矩的活计干不踏实。便先斩后奏地换了份衙门里上蹿下跳的苦差,把陆老爹气得够呛,取棍棒揍了一顿狠的,打得陆秉三天下不来床,结果还是没能倔得过小兔崽子。

兔崽子长大了,翅膀渐渐硬了,自己能拿主意了,他这个老东西干涉不了了,索性由着他上天入地。

就是免不了担心,最近北屈闹的这几桩命案简直让人心惊胆战,陆老爹坐在家中更是没少担惊受怕。但是又别无办法,他如今一介草民,不适合过问衙门里的事,遂只能唉声叹气地收拾食盒回家去。

陆秉则软硬兼施地把沈宅老管家狠狠逼问了一通,实在诈不出多余信息才放过对方。

看老管家那战战兢兢又一脸懵的可怜相,确实对沈少夫人昨夜亥时回去的事毫不知情。

陆秉遂派人到沈少夫人所住的客栈找人,去而复发的衙役却扑了个空。

“人呢?”

衙役摇头:“不知道,客栈的掌柜说只看见她昨夜里出了客栈,然后就没再回去过。”

陆秉缄默下来,翻来覆去的琢磨那女人夜里又回沈宅做什么,不是忌讳吗,难道真不害怕,或者有没有撞见沈家死者诈尸,她现在人又在哪里,还在沈宅吗?

陆秉认真忖度良久,摸不准的事只能去现场核实,随即下了决断:“跟我去沈家看看。”

衙役心头一怵:“沈家现在可是凶宅。”

但是陆捕头一向说一不二,当即带着几名瞻前顾后的衙役前往沈宅。

经过这几日的境遇,陆秉自认为已是见过大风大浪的汉子,万一那沈少夫人真在宅子里,总得有人去瞧她个死活。

只是金乌已经西沉,夜幕低垂,天一下子黑尽了。

迈入沈宅的衙役个个心惊胆战,特别是朔风一刮,空寂的走廊呜呜作响,撩起挂在灵堂四周的白孝布,仿佛层峦叠嶂中藏着重重叠叠的鬼影。

衙役不禁打了个寒战,透过翻飞的白色布帘,在黑暗中隐约看见露天的庭院中反射出一缕银光。

衙役嗓子眼发紧:“头儿,那是什么?”

陆秉谨慎地踏入庭院,方方正正的宅院中放置着一口半人来高的大水缸,缸里蓄满了水,里头盛着清清冷冷的月辉。

不知谁接了句:“反光的是水。”

陆秉静静瞧着那轮倒映水中的满月,和在灵堂摆成一排的七口棺材,冷不丁打了个哆嗦。

*** ***

“这是太阴灵龛。”周雅人忽然出声,他在峡谷河畔滞留了几个时辰,身上的衣料被朔风吹得又冷又硬。

白冤长久地注视着嵌在地岩中的石窝,涡穴缸翁般大小,里面溢满一汪清泉,鉴出高挂夜空的那轮朗月。

白冤闻声,掀眼皮瞥了他一眼,然后侧开身,缓缓沿着河床边的石窝往前踱步,继而漫不经心地开了口:“秦之时,百姓称之为石臼仙踪,传说乃是当年——大禹治水时留下的马蹄印。”

古文曾记过寥寥几笔:龙门未辟,吕梁未凿,河出孟门之水,大溢逆流,无有邱陵高阜灭之,名曰洪水。大禹疏通,谓之孟门。

周雅人亦步亦趋地跟在白冤身侧,而再往前几里,就是这里记载过的孟门山,乃大禹治水所过之处,留下的仙踪竟成了太阴灵龛。

白冤道:“那些东西,便是寻着仙踪去了。”

周雅人足下一顿:“什么?”

“你以为这些仅仅只是太阴灵龛么,”白冤观察铺在河床上大小各异的石窝,“我之所以在这里耗到入夜,就是待明月高悬,月魄入地户之时,仙踪寻穴。”

周雅人怔然回过头,一张符纸就递到了他面前。

白冤半句废话也没有,吩咐他:“化进风里。”

周雅人接过那张符,指尖一触即离,他并不多问,扬手将符纸融进凛冽的寒风里。

原本漆黑的暗夜瞬间印出一道古老的符纹,龙飞凤舞的舒展在风中,如玉印般落拓在河谷之间。

他看清了这道符文,却不知道这是什么符制。

他当然不可能看懂,就为了这一贴符纸,白冤在此观山观河,耗了大半日才对应着繁杂的地势绘制而成,也算煞费苦心。

与此同时,周雅人原本闭塞的耳朵终于清晰起来,汹涌的波涛似炮轰雷鸣,骤然在耳际炸响,声震数里之遥——他的听力总算恢复了。

这是在瀑布之下。

滔滔急流垂直砸落,激荡的悬流在水底翻腾起阵阵浊浪,水沫飞溅如尘烟迷雾。

白冤不由自主地往前迈出一步,因为她在腾空的水雾中看见了幢幢黑影。

周雅人显然也看见了隐于雾气里的黑影,摇摇晃晃的,类似鬼魅,便笃定那些皆为阴物。

它们行走在奔腾不息的大河中,脚踏翻涌不息的浊浪,却并未有丝毫沉浮,仿佛只是踩在软泥上。

周雅人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一行高矮不齐的黑影,隔开的列队中间抬着口长方形的大匣子。

那长匣子像极了一口乌黑棺材,两头套了粗实的麻绳,沉甸甸地坠在那行黑影的肩头,这情景猛地让周雅人想起了那支消失的送葬队。他们抬着棺材,仿佛走了一天一夜,到此刻还一直在洪涛雾气中走着,朦胧不清且摇曳不定,未曾消失却又渐行渐远,像倒映在山河中的一片灯影。

直到融进风里的符纹严丝合缝的侵入河谷地脉,潮湿的水汽骤然间扑面而来,劈头盖脸地将白冤和周雅人裹在其间。

脚下的石窝在月下模糊了一下,忽地变幻成了“仙踪”,类似前人踏过的足迹,蜿蜒着直延伸入滔滔大浪里。

白冤没做迟疑,踩着“仙踪”往前行,不咸不淡的开口:“走吧。”

周雅人紧跟其后,彼此间明明只相差一步之遥,可是隔在水雾弥漫间,白冤的背影也显得模糊朦胧。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周雅人踏上翻卷的潮头,好似脚踩在虚空之中,心境也跟着摇摇欲坠地悬浮起来。当他再看向白冤的背影时,平稳中却显出了飘忽不定,仿如飘零云水间的一叶扁舟,在缓缓拉长变形。

然而隐隐约约间,他听见一把粗粝阴森的嗓子在遥不可及的地方喊:“生人上就阳,死人下归阴……

“生人就高台,死人深自藏……

“上天苍苍,地下茫茫……

“死人归阴,生人归阳……”

那语调自迷雾中幽幽传来,许是因为遥远,略有些含糊不清,仿若徘徊不去的回响。

周雅人隐约中有点印象,这是出殡时给死人喊的送路词,在此刻恍然听见,跟咒语似的,平添几分诡异之感。

他努力定了定神,抬眼去瞧那一行抬棺送葬的黑影,目力所及处,却发现白冤的背影被拉扯得越来越细瘦,周雅人警觉不对劲,蓦地脱口:“白冤。”

行走在前面的人却充耳不闻,突然,那长发间猛地挣出一张狰狞的鬼脸,冲着他的面门张开血盆大口,嘶吼出声:“冤啊!”

第34章 青丝下 是腌过无数亡人血肉骨骸的秽土……

周雅人虽猝不及防, 但也早有警觉和提防,一记掌风劈过去,白冤如黑绸般的青丝立即被劲风掀开,墨发乍然而起, 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 纤细得一只手就能完全掐住, 只是脖颈上头爬满了伤痕累累的刑枷。

狰狞的鬼脸便是从这些刑枷中钻出来的, 更像从白冤的身体里钻出来,张大的血盆大嘴几乎裂到耳根后, 露出满口细密如锯齿的森森白牙, 俨然一副厉鬼形态。

方才那鬼脸被周雅人的掌风迎头劈散之后,无数暗藏在青丝下的魑魅魍魉仿如重见天日般, 争先恐后地冒出了头,咆哮着从白冤的身体里钻出来。

周雅人瞠目, 他还没来得及撤手,就被骤然回身的白冤狠力掀了出去,她仿佛遭人背刺了般, 凶狠厉斥:“滚开!”

发生什么事了?

周雅人完全反应不及, 根本没弄明白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白冤却好似被无以计数的厉鬼缠身,匍匐着跪倒在地。

周雅人历来是不忌惮魑魅魍魉的,饶是他素日里再镇定, 此刻也露出了短暂的慌张:“怎么回事?”

发问间, 一道风符从他指尖掷出去。

“噗”一声, 风符好似火上浇油般点燃了白冤周身的戾气,且听一阵鬼哭惨嚎,戾气陡然暴涨,无以计数的魑魅魍魉再度猛蹿而出。

这一记非但没能弹压住, 反倒惹了更加疯狂的反扑。

奈何它们拼尽全力也只能挣出半截血淋淋的身子,因为手脚脖颈都被锁着无法挣脱的刑枷,只能不死不休地跟白冤绑在一起,然后你死我活的相互撕扯。

就像在太阴/道体里那样,彼此捆绑在一根枷锁上,谁也摆脱不掉谁。只是从如今的形式来看,它们更像从白冤身体发肤里长出来的恶鬼。

周雅人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他明明已经把那些枷锁斩断了:“为什么会这样?”

白冤整个人跪匐在地,十指痉挛般弯曲成爪,身上的骨头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伴随着哗啦啦铁锁绷扯到极致的巨大响动,她感觉无数根枷锁嵌在骨肉里,严丝合缝的扣在她每根骨头上,那些恶鬼每疯蹿一下,就拽着她的骨头往外猛扯猛拉,要将她拆成一堆零碎似的。

但是她有一把硬骨头,轻易拆不散。

白冤煎熬痛苦到抬不起头,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发声:“……这……鬼地方……”

她痉挛着抓了把湿黏的沙土,然后嗅到一股腥膻的腐臭:“秽土。”

是腌过无数亡人血肉骨骸的秽土。

白冤明白过来,这鬼地方就是一处藏污纳垢,温养滋生邪恶的极阴之地,才会致使她身不由己的露出丑态。

因为压制不住——她孱弱到这种地步当然压制不住,那些躁动的怨念便趁机往外冒,疯狂地在白冤身体里作乱造反。

于是她终于克制不住,从牙缝中溢出一声痛苦不堪的低吟。同时伴随着一阵突如其来的乐音,正来自于听风知的腰间。阴风奏响了他腰间的律管,响起一片怨愤无比的死声,凄惨且不甘。

当律管被怨煞冲响的一瞬,周雅人想起了那个去鬼衙门击鼓鸣冤的死者,都是含冤而死,又都死不瞑目。

凌厉的罡风裹着符箓从他手中射出去,白冤豁然抬了头,那张布满刑枷的脸跟缠在她周身的恶鬼别无二异,透着一股子骇人的狰狞恐怖。尤其她那双眼睛,已经红到发赤,仿佛裹着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几乎要滴出血泪来。看得周雅人胆战心惊,好像下一刻,她就会扑上来将他撕成碎肉。

因为白冤已经徒手撕开了那道罡风,周雅人胆战心惊的退后半步,然而白冤却并没有扑咬上来。

她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柄黑伞,骤然间在头顶撑开,罩住了那张骇人的面孔。

与此同时,一声声惨烈的尖啸被收进伞下,丧心病狂的厉鬼也被突然收紧的刑枷狠狠绞进白冤身体里,重新恢复成伤痕累累的印记,变成她身上触目惊心的疤。飞扬的青丝缓缓垂落下去,服服贴贴地披散在白冤后背。

周雅人心惊肉跳地原地站着,手脚甚至有些发僵发麻,空气中的水汽飞沫已经将他的头脸和衣襟浸湿。

方才那一幕仿若惊梦,却又不是惊梦。

良久周雅人才缓过神,一眼不眨地盯着立于伞盖下的白冤,心口狠狠震颤了一下,竟有些微喘。

白冤摇摇欲坠,精疲力竭地支撑住自己,说话的声音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孱弱:“吓到了?”

即便到了此时此刻,她还是放不下姿态,想继续逞能,却又实在强撑不住,膝盖一软就要往前栽倒,却被一条臂弯及时揽住了。

周雅人一欠身钻进了伞盖下,他抬眼去看,原来这伞盖下竟蕴藏着一轮八卦。

白冤被抽去最后一丝气力,整个人强弩之末般瘫在对方怀中,连眼皮子都掀不起来,只有本事动动嘴皮子了:“不怕啊?居然还敢上前来……那就劳驾代个步,赶紧走,这鬼地方不宜久留。”

于是周雅人躬下身,一只胳膊穿过白冤的膝弯,打横将她抱起来,自愿成为对方的代步工具。周雅人一步步踏上“仙踪”,穿行在水气迷蒙之中,虽然步伐稳当,但脚下总有着踩不到实地的虚浮。他想不通,也不明白:“我不是已经将枷锁斩断了吗?怎么会这样?”

“你斩断的只是其形,仅仅让我从道法刑狱走出来而已,可它们的沉冤却是无形的枷锁,只要这怨念不死不休,那以沉冤生成的刑枷就断不了。”枷锁断不了就会缠到她不死不休,白冤一气说了这么长段话,有些窒闷,缓了片刻才继续补充,“所以——我也是个囚徒。”

怎么会沦落到这般地步?

白冤还想说,其实我也挺冤的,可是这种话她说不出口。

周雅人听完,若有所思垂下眼,应了句:“嗯,你比我还惨上百倍。”他居然还指望一个比自己还惨上百倍的人帮忙洗冤,想想就觉得离谱。

白冤听笑了,但没笑出声,额头无意识抵在对方颈窝处,她只短暂的勾了一下嘴角。

周雅人低声问:“那你这样的处境怎么办?”

能怎么办呢?

白冤没回答,仿佛也开始认真琢磨这个问题。

月如银烛,照入地户,在大浪翻卷的瀑布下投射出两道交错成一体的影子,笼罩的飞沫几乎有些浑浊。

白冤极轻的嗅了嗅鼻子,总能嗅见一股腥膻的腐味,她甚至怀疑自己在腐烂,周身逐渐变得腥臭难闻。

因此不慎确定地询问:“我臭吗?”

“什么?”

“我是不是在发臭?”

周雅人微微低了头,鼻息若即若离地扫过白冤鬓边,充斥鼻腔的是股霜雪般的冷意,不带一丝人味儿,更不夹杂其他什么味儿。

他道:“不是你,是秽土。”

于是白冤松懈下来,她也担心自己在那不见天日的地底下,沤出一身难闻的恶臭。

然而周雅人越往前行,脚步则越发变得沉重吃力,他其实早已察觉这秽土的气味带着某种“毒”性,不然缠住白冤的冤魂不会突然间异常暴戾地挣出来作乱。

尽管这一路周雅人谨慎闭气,但也不可能一直憋着不呼吸,所以根本无法避免会吸入秽土的腥气。

直到连走路都不太利索的时候,周雅人蹙起眉,动了动发僵的手指,感觉四肢关节好像都被锈住了。

他没有停歇,大踏着步子往前迈,怀里的白冤越来越沉重,好似托着块沉甸甸的巨石,让他深刻领会了对方那句“鬼地方不宜久留”。

但是前路水汽迷茫,白冤的视线竟穿不透这层蒙蒙雾障。

好在周雅人当惯了不见天日的瞎子,无需靠双眼识路,仅凭着直觉踏入茫茫雾障中,仿若身处烟雨朦胧里,头脸和衣衫皆被水气洇得湿透了。

因为行走太过吃力,周雅人已经有些微喘:“大禹的‘仙踪’通往何处?”

怀里的白冤无声无息,额头冰块似的贴在他的颈窝处,没有回应。

“白冤?”

她实在没有精力,更对如今的处境感到异常不快,言语自然不耐烦:“我问谁去?”

周雅人:“……”

但白冤沉吟片刻,还是开了金口解答:“大禹治水,走的自然都是洪灾泛滥的地方,既是灾,就有无数死伤。大河存在至今岂止万万载,期间闹过多少大大小小的洪灾,世人算都算不过来,葬身其中的人命牲畜更是不计其数。”白冤顿了顿,回忆道,“据说大灾大难之后,这流淌过万万载的大河里因为积尸过重,就会形成一处涡穴,成为溺亡者的安息之地,叫作河冢。”

这应当为一种天然形成的河冢,无数溺亡者的尸骨被河底的泥沙卷埋起来,血肉骸骨便会在此腐烂融解,污染成秽土,变成隐没在水底的极阴之所。

白冤冷声道:“许多心术不正的术士,大多都缺德,为了达到某种目的,就会去大河里寻这极阴之地。”

周雅人听到此,感觉浑身的关节越来越锈了,速度不由得慢下来,屏息道:“寻来干什么?”

白冤差点脱口而出:我管他们干什么。

随即她皱了眉,将心头那股子躁郁强行按捺住,嘴上还算和气地答了:“不祥之地,干什么的都有。”

白冤话音刚落,不祥之地就立刻体现起它的不祥来。

周雅人只觉地面一软,迈出的双脚陷进了豆腐似的软泥中,但不至于完全焊进去,再抬腿的时候粘了满靴子脏污不堪的稀泥。

这稀泥好似在血雨中泡了许久许久,趋近黑褐色,散发出非比寻常的腥臭味儿,熏得二人几乎窒息。

周雅人脚下依然不停歇,在软泥中踩到几处硬物,他预感那硬物应是骨头之类的东西。

白冤握着伞骨的手紧了紧,指节苍白到趋于透明,半垂的视线瞥见满地残骸,有人骨,亦有牲畜的骨头,混杂着难以分辨,半掩半埋的铺在泥地里,散发出阵阵令人作呕的腥臭。

白冤不由得偏过头,鼻尖正好触及周雅人干净雪白的领口,闻到一股淡淡的清苦药味。

他的肩颈受过伤,所以是敷过药的。

但是清苦的药味中还掺和了一点别的,那是从周雅人身体皮肉中散出来的,一种好闻且带有温度的气味。

然而这气味并没让白冤好受半分,心里反而越发浮躁。双目紧盯着那截干干净净的领口,她有点想……有点想……

周雅人脚下一滞,感觉白冤在怀中轻颤:“白冤,你怎么了?”

“我……”白冤不可抑制地抬起手,一把抓住周雅人的领口,好似这只手不受她控制也不听她使唤般,被迫一点点收紧,“我想……”

“什么?”

“我想……”

她着了魔似的想……想什么呢?

两股心思对抗似的较着劲,白冤陡然睁开眼,瞳孔紧缩,在一片嗜杀的暴虐里挣出刹那清晰的理智,太阳穴好似被钢针狠狠扎透。

她想干什么?!

白冤理智回笼,内心的恶欲在秽土的催生下被无限放大,不对,她不该有这些恶欲,应该说,这是颗突然从秽土里滋长出来的祸心。

她骤然反应过来,这颗祸心想要杀了他!

杀了周雅人!咬断他的脖子,将他填进这片河冢里,让他从此化成一堆烂泥,一切罪孽就都结束了。

所有的苦厄皆是因他而起,杀了他,你将脱离苦海。

白冤,杀了他。

杀了他!

白冤怔了怔——所有的苦厄么?

周雅人完全不明所以,仍在问:“你想什么?”

想要你的命。

白冤仰起下颚,迎着耳畔那句“咬断他的脖子”张开口,亮出一排整齐的白牙,再想到那句脱离苦海,牙根便钻心似的痒起来。

只是还未等她朝周雅人的咽喉下嘴,浑身的刑伤就毫无预兆的发作起来,疼得她猛地蜷缩了一下。

牲口才会去撕咬,她不是兽,不至于被秽土散出来的瘴气熏到兽性大发,降格成畜生。

白冤发狠似的合上了牙关,好歹没狠到咬断自己的舌头,不过在自虐似的咬舌下,她总算止住了那股子差点按捺不下的恶欲和不可抑制的颤抖。

白冤冷厉的目光斜刺出去,在浓浓的水汽雾霭中瞥见一团逼近的黑影,她寒声道:“放我下来。”

斜前方刺来一道疾风,将原本平稳的空气拨乱了,周雅人在白冤开口的瞬间便感应到这股异动的气流,转身稳稳放下她的同时,朝猛扑而来的黑影辟出一记风刃。

第35章 死人怨 这群送葬队究竟来干什么的?……

“锵”的一声, 风刃拼刀似的撞在了某个坚硬无比的东西上,而凌厉的气劲却直取他面门而来。

周雅人稍稍偏头错开,脖子明显有些发僵,但他在这片水气迷茫的雾障中看见了对方——一张模糊不清的面目。

既然是能让他开眼的, 自然算不得什么活物了, 所以是从秽土里爬出来的东西么?

生了锈的关节令周雅人不如平常敏捷, 动作相当滞涩, 再加上脚下软黏的秽土,一踩一个深坑陷进去, 抬起来便是拖泥带水地沾上一鞋底, 进退都不太便利,出招时便慢了半拍, 侧颈就多了两条细细的血痕。

风符紧跟着钉进对方的眼眶,因为明白自身颓势, 所以周雅人下了狠手。

且听那东西从胸腔里震出一道古怪的闷哼,右边那只眼睛被戳出个黑黢黢的洞。

它只被钉得滞缓了一下,就又不顾一切地扑上来, 力大无穷的撕扯住周雅人的胳膊。

“咔嚓”, 骨骼脆响,胳膊骤然脱了臼。

唯恐这条胳膊会被硬生生撕下来,周雅人不敢硬扛, 顺着对方粗暴的力道被拖得腾空旋身。与此同时, 他的另一只手凝聚风刃, 利落地切下一颗头颅,腥臭无比的黑血喷溅在他脸上,周雅人眼睛都没眨一下,落地的时候已将那只脱臼的胳膊重新按了回去。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抬眸时却见白冤站在不近不远的秽土中,原本撑在头顶的黑伞已经收竖起来,倒携在手中。

那样静默无言的姿态,忽地让他记起第一次在鬼衙门见到白冤时,还有后来那个惶然的梦境——

他明明紧闭双唇,未曾张口,却恍惚听见自己在问:“那是什么?”

这一问好似从心底深处发出来,他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问,但是对方却好似明白似的,回道:“报死伞。”

“你为何会来?”

“来报丧。”

如今再度回想起来,周雅人的心里忽然涌过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但这股情绪来得相当不合时宜,因为那薄纱似的瘴气中隐显出至少三条黑影,他腾不出闲工夫去梳理其他。

“我那道开地阴的符箓至多能撑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可能就没路可走了。”白冤泰然自若的让开几步,“你抓紧时间,速战速决。”

周雅人没料到,居然还限时效的,也怪他之前没有问清楚。

雾障中的黑影陡然间拔地而起,跃高数丈,如破空的箭,朝他俯冲而下。周雅人出手迅疾,劲风的锐气直接捅进了对方的胸膛。

因为迟缓,又因为以一敌三,周雅人杀出去的另一道风刃被反劫回来,直接扎穿了他的掌心。鲜血瞬间淌了满手,滴滴答答浇在秽土上,转瞬便渗进土壤里。

他顾不上疼,原本凝聚在掌心里的风符也被这道反切回来的风刃损毁了,周雅人侧身避开致命一击,与一张灰白的死人脸打了个近在咫尺的照面。

此“人”瘦脱了相,两颊深深凹陷下去,长成一副尖嘴猴腮的模样,透着股与生俱来的营养不良。“它”个子却高,竹竿儿似的,浑身掂不出来二两肉,好像发育的时候只顾着抽条拔节,营养始终没跟上,整个“人”就饿成了一张皮包骨头。

如果周雅人眼睛完好,就一定会认出来这个“人”就是他曾在破庙里遇见过的秦大,最后不幸被血蛭蛀空血肉,惨死在北屈城外。

但他之前没“见过”秦大,此刻自然也认不出对方。

周雅人用带血的手掌重新凝了道风刃横斩出去,快刀迟到了一点,却相差了很大一截,只贴着皮肉齐根削掉秦大一只耳朵。

他皱了眉,不满自己越来越僵化的四肢,行动起来相当笨重,轻则被拖累受伤,重则必然丧命。

他当然不能让自己死在这里,喘息着退开几步,同时扯下一片衣襟囫囵缠紧手掌止血。浑身被水汽洇湿了,泡得太久,竟开始淋淋漓漓的往下滴水。待有一“人”纵身扑来之际,周雅人浑然不动,然后觑准时机甩出风刃直接将“它”开膛破肚了。

周雅人只觉眼前一花,被开膛破肚的东西竟然就像脱了层皮,骤然从敞开的膛肚里掉出来。周雅人慌不择路地后撤闪避,那黑不溜秋的东西却已兜头砸在他身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骤然逼近,周雅人视线受阻,根本无法看清楚。

什么东西?!

他心头一惊,随即肩膀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后腰也在此刻遭到沉重一击,将他整个人撞飞出去,肩膀被活生生咬下一大块肉。

他知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现在更不是惊奇的时候。

没给周雅人丝毫喘息的机会,一根尖刺的人骨正对他的心脏扎下来。

周雅人猛地翻身而起,踹翻了差点扎死自己的秦大。紧跟着他捏了一把风刀,周遭的气劲旋风似的卷了起来,带出一股绞肉碎骨的锋芒。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所以此刻打算生剖了眼前这个秦大,亲自瞧个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