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风刀即将剖开秦大肚腹的瞬间,前方传来一声失控的尖叫:“不要——”
周雅人手上的动作滞了一下,因为这声音实在熟悉,那么的惊慌,恐惧,绝望,甚至痛苦……
“大哥……大哥,不要杀我大哥……”
秦三冲出雾障,整个人连滚带爬撞过来,以渺小瘦弱的身躯不顾一切扑向周雅人,扑向他手边的风刀。
周雅人没料到半路突然杀出来个活生生的人,猛地收势,这才意识到这些东西并非从秽土里爬出来的秽物,而是昨夜那列诈了尸的送葬队。他们也并非目击者所谓地跳了黄河,而是如同他和白冤一样,寻着石臼仙踪踏入了河冢。
“这是秦……”
还未等他出口确认,秦大就趁着对方犹疑,握着根尖厉的人骨骤然发难。
周雅人一把搡开秦三,骨刺狠狠扎进了他的锁骨。
白冤观望了片刻,不打算继续耗在这等了,她强忍身心上的种种不适,亦步亦趋往前走,眼底隐隐透着点不快与不满——泥菩萨过河自身都难保,还敢在这种时候心慈手软,他怕是活得不耐烦了。
白冤听着身后搏杀的动静,其实很不能理解,他难道没有恶欲吗?即便身在秽土也催不出半点恶欲吗?为什么还会对一个突然冒出来的野丫头发善心?
除非是个心智不全的痴呆,打从娘胎就分不出好歹,否则世间长不出至真至善的人性。
人性多复杂啊,一边自私一边宽厚,一边计较一边包容,善良且又恶毒的集于一身,促成一个复杂矛盾的人。
她实在不愿意去琢磨别人,毕竟她连自己都捉摸不透,但止不住心思活泛。
或许那不叫发善心,仅仅只是因为那人心太软。
白冤依旧不满意,因为心太软往往害人不利己,否则他不至于被骨刺钉在秽土上,陷入腹背受敌的局面。
白冤越琢磨越不满,以周雅人的体能,顶多在秽土的瘴气中挺半个时辰。明明肢体已经逐渐僵硬,行动越发不能自如了,却还不知道趋利避害,他图什么,图死得不够快?
那倒也不至于,不至于连这几只东西都收拾不了,否则死个废物不可惜。
白冤很伤脑筋,怎么满脑门子死来死去的呢?难道秽土里的死人怨就是想多拉几个人陪葬?到底是缺这一把烂骨头还是怎的?
她知道自己缠了满身邪恶,缠的尽是些不得好死的念头,当然会沁骨入髓的渗到她的心里去,水滴石穿嘛,这不足为奇,否则也没那么多误入歧途的人人鬼鬼。她一直浸泡在死怨中,很是厌烦这些攻心毒蚀的杂念,怕疯。
她若是不顾一切地疯了,应该会酿成一场人间灾祸吧,所以就算按捺不住,也要谨慎些疯,点到为止的疯。
白冤默默在心底叹气,觉得自己真不容易,从始至终没向世人捞到半点好处,反倒还要不遗余力地鞠躬尽瘁,为那些冤死之人去做讨债鬼。
讨债鬼这个词让白冤皱起了眉,她隐于云山雾罩般的瘴气中,无声无息地避开耳目,像一缕幽魂似的“飘”出去。同时又在心里盘算着,周雅人一身血气方刚的生人味儿,出现在毫无生气的河冢里无异于飘香十里的“人肉叉烧”,很适合留在原地招邪,引开那些麻烦。
于是白冤理所当然的撇下他,顺着仙踪探到根儿上,其实他们走到此地遭遇攻袭,白冤便大概知道就在附近了。
只是这群送葬队究竟来干什么的?
白冤远远瞧着搁置雾障中的那口棺材,和旁边几个闷头刨挖秽土的抬棺人,心里寻思,总不至于真是来这里下葬的吧?
白冤静观其变,直到听见一点咕噜咕噜的怪声,好像是从那几名刨土者的肚子里发出来的,类似于某种腹语。反正不是人话,于白冤而言,就跟狗吠猫叫差不多,完全听不懂。但能明显感觉它们在进行交流,因为它们的肚子正你来我往的咕噜咕噜。
待咕噜完毕后,一名抬棺人仔细在衣襟前蹭干净手上的污泥,慢慢蹲下身去,将双手缓缓伸进坑里,揣着千分谨慎万分小心地捣鼓了半天。
站在白冤的角度是看不见土坑里是什么景象的,她目不转睛的盯紧了,并不贸然靠前,以免打草惊蛇,直到那抬棺人捧着一团圆不圆扁不扁的肉球站起身。
那是什么玩意儿?白冤几乎望眼欲穿,说圆不圆说扁不扁,双手一捧那么大,目测是团饱满的肉。
怎么会是一团肉呢?白冤陷入深深地疑惑,什么肉?谁的肉?
埋在河冢秽土里竟然没有烂透,甚至看上去十分新鲜,就跟刚从身上割下来的一般。
然后另一人躬下身双手接过,像捧着什么易碎的奇珍异宝,生怕磕着碰着,小心翼翼的放进铺满秽土的棺材里。
接着第二团,第三团,第四团肉球还没来得及从坑里捧出来,突然砰的一声破空传来,就见骨刺如飞箭般钉穿秦大,将其狠狠钉死在了棺材上。
那骨刺上的符咒仿若缠着一抹硝烟,秦大腹腔咕噜着抽搐了一下,整个人迅速萎顿下去,转瞬化作一滩黏稠的黑色液体,淋淋漓漓地漏出来,渗进秽土中,最后瘪成一张掏空了内里的皮囊,破抹布似的被骨刺挂在棺材上。
所有人转头望去,就见周雅人穿过朦胧的雾障,缓缓露出面目来。
那气质于白冤看来,完全是副“杀出血路”的模样,还略带了点所向披靡的意味,眉眼间终于染上了一丝杀气腾腾的狠劲儿。
他只淡淡扫了眼自以为隐秘的白冤,便对上那几名莫名诈尸的抬棺者,语言不通的双方自然没有闲话讲,唯剩一场你死我活的较量,离周雅人最近的沈老爷首当其冲,被一股裹挟着符咒的风旋狠狠咬住。
这些披着人皮的东西甚是难缠,不是轻而易举就能料理的,周雅人方才仅仅杀那三只就颇费了一番功夫,何况现在面临八九个。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他陷在这里却连对方是什么都不知晓。
钉死的秦大化作一泼墨黑的汤汤水水,依周雅人素来的见闻,应该不属于寻常的神魂七魄,他不得不问:“这些究竟是什么东西?”
白冤前前后后观望这么久,大概心里有了点数:“罔象。”
“什么?”周雅人起手势捏诀,极力蜷伸发僵的手指。
咬住沈老爷子的风旋一圈圈扩大,卷起一阵浓烈刺鼻的腥风,一股一股地荡开,简直要把人绞成麻花掀上天。旁边两人立刻抱起棺材盖,连人带盖的扣在棺材上,死死护住里头的三块肉球,以免被妖风卷走。
“山出枭阳,水生罔象。”白冤站在腥风外,盯着暴风眼里的情景,那是周雅人开启的巽阵。把几只罔象纳入巽阵当中,混着飘浮半空的水汽,看上去颇有点呼风唤雨的意思,白冤淡定道,“这里是河冢,产点水怪也不足为奇。”
竟是罔象,周雅人在传闻中听过,却是头一回遇见。
罔象乃水怪、水鬼。它虚无无定向,如水一般千变万化。披上人皮,就会像套进一个人形模子里,撑出饱满的人样来,让大家误以为死人还魂诈尸。
第36章 肉团子 “这是!
周雅人身体多处受伤, 鲜血源源不断地往外渗,体热也在随之流失,让他感觉到了寒冷和眩晕,这是失血过多的症状。
他的行动起码比平时慢了两倍不止, 若不是借助巽阵的走位变换位置, 他早被这群如狼似虎的罔象撕碎了。
周雅人时常庆幸自己习会了御风术, 只要裹一道杀咒符, 自然界无处不在的风就能成为他手到擒来的刀锋。流的血也不能就这么白白浪费,索性捏成符咒, 召唤风旋扣下来, 镰刀似的收割了一只罔象的头颅。
原本打算再接再厉多绞杀几只,但是气脉滞涩, 他心有余而力不足。
与此同时,另一只罔象猛扑而来, 锃亮的匕首惊心动魄地朝他胸口狠捅下去。
哐——
匕首戳在了坚硬的东西上,竟没能够捅进他的身体里去,倒不是周雅人突然间变成铜皮铁骨, 而是胸前那里揣了面铜镜。周雅人反手一拧, 拧着罔象的腕颈将匕首尽根插进对方喉咙里,直接捅穿了脖子。
罔象咕噜半声,喷溅出一股腥臭的黑色液体。
周雅人一把推开它, 自己也踉跄着差点站不稳, 怀里的铜镜滑出去, 他用沾满血的手及时接住,镜面上还被溅上了几滴黑色的黏液。
周雅人瞥了一眼,铜镜被刀尖戳出来一条细小的裂口,然后他忽地一怔, 隐隐从镜面中看见一轮明月,和映在明月中的一名女子。
周雅人莫名其妙地心惊,转头望向巽阵外的白冤,那张脸便与镜中女子的面目分毫不差的重合了。
腰间的律管不知何时断断续续低奏起来,周雅人五感都被麻痹了似的,无论对身上的疼痛还是外界声音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正是这一迟缓,周围的罔象叼准了他立于巽阵所在的位置,群起而攻。
白冤已经三两步走到巽阵前,迎着对方两眼发怔的目光,早看出来周雅人已是强弩之末,如今面对群攻竟毫无反应,估计是被瘴气熏得快要石化了。
新鲜的血气不断从巽阵中溢散出来,白冤抬手贴上卷动的风旋,在周雅人被这群罔象活活生撕之前,将弥漫在巽阵中的水汽凝成了冰霜。
乱窜的气劲平息,时空仿佛瞬间静止,暴起的罔象骤然被卡在冰霜里纹丝不动。
白冤竭尽全力一攥,封堵住全身的灵脉差点自我了断般震碎,不禁咬紧牙关暗骂周雅人真不是东西。
巽阵中水气凝成冰霜,一股脑将其中的罔象封冻住,藏于人皮下的水怪慢慢冻成冰坨子,再遭白冤竭尽全力这一攥,将离她最近的那只罔象冰坨子四分五裂的攥碎了。
白冤受刑伤被封印,能发挥出的力量有限到仅此而已,于是这厢刚发完威,巽阵中凝结的冰霜转瞬就融成雨滴纷纷坠落,一触即溃。罔象同时解了禁,但都惧怕似的转向白冤,跟见了天敌一样,在她迈前一步的瞬间骤然退缩,如鸟兽散,抬起棺材风驰电掣地遁逃了。
谁也没余力去追,毕竟自身都难保,白冤甚至感觉到了天旋地转的眩晕。
周雅人长发凌乱浑身是血,握不住那面铜镜似的,手臂仿佛坠了千斤重。
他目光死死地盯住白冤。
因为就在刚刚那一刻,他隐约听到了孙绣娘在鬼衙门以命为祭时的音律,既模糊又断断续续,然后终于记起来当时的风音乐律。风里的祭文吹的是:道人行备,道神归之,避世托死于太阴中,复生去而不亡。
白冤忍过那阵天旋地转的眩晕感,转身便去查看那处被挖开的土坑:“罔象在这里挖出了一些东西。”
周雅人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一步一僵的挪过去:“什么东西?”
就见挖开的大坑里横躺着四具白骨,而其中一具白骨腹腔的位置,诡异地隆着一团不腐不烂的肉块。
肉块之外附着红白相间的腥膻粘液,筋膜似的缠绕其上,将肉团紧紧裹在白骨的腹部中,简直有种白骨怀胎的错觉。
那筋膜犹如草木根茎般四通八达的扎进秽土土壤里,好像在源源不断地吸收腐烂在河冢中的亡灵血肉。
白冤俯下身,直接上手去扒那层腥膻黏液,扒出一团带着血色的完整红肉。
其实是有些恶心的,但是白冤浑不在意,她的动作反倒因为谨慎而显得慢条斯理:“看上去就像白骨精怀胎数年,肚子里包着一胎没来得及诞生的鬼婴。”
说完这句话,她就莫名感觉自己像个蹲在坟地里帮白骨精接生的稳婆。
“这些可能是被活埋的孕妇。”只不过孕妇死后化作一堆白骨,腹腔里的胎儿却依附着秽土里的“养分”存活了下来。周雅人发木的手指颤了颤,想起白冤之前说的那番话。
许多心术不正的术士,大多都缺德,为了达到某种目的,就会去大河里寻这极阴之地。
寻来干什么?
面前被活埋的孕妇就是答案。
白冤不置可否,坑穴四周摆了阵石,组成一个小型的阵池,让白骨腹腔中的肉团子能在这片河冢里吸纳秽土地阴之气,一看就是人为。
为了养这几胎鬼婴?!
“这是一件完整的胎衣,”白冤小心仔细地抹去肉团上的褐红色脏污,擦干净后,几乎能透过那层近乎薄透的胎衣看穿内里,白冤近距离端详片刻,有点不太能确定,“但是里面裹着的好像……”
周雅人僵得膝盖都难以弯曲,所以没能够往土坑里跳,忍不住追问:“什么?”
孕育成型的胎衣里怎么也该是个孩子吧,白冤看不清楚:“好像是只奇形怪状的鬼胎。”
“奇形怪状?”周雅人询问,“怎么个奇形怪状?”
“反正不像个正常婴孩的模子,要不然我撕开来看看?”
周雅人没立刻作出回应,迟疑地看着白冤手里那团软肉,因为不确定里面究竟包着什么东西,有些难以抉择,万一撕开后蹦出来只祸害呢,以他们目前的状态实在没把握能够对付。
“你先别轻举妄动。”周雅人沉吟间猜测,“万一这里头孕育的是只罔象呢?”
所以那帮披着人皮的罔象才会抬着棺材前来接应。
这猜测似乎也挺合理,白冤直言:“那就扼杀在娘胎里。”
“等……”周雅人刚开口说出一个字,白冤的目光骤然越过他看向其身后,出声提醒:“小心。”
秦三蓬头垢面,不人不鬼地握着一把不知从何而来的匕首,疯魔了般朝周雅人的后颈刺来。
她的四肢也像吊着线的木偶,甚至比周雅人还要僵硬不便,所以这一波偷袭的刺杀并未得逞。
周雅人侧身避开,擒住对方握匕首的细瘦腕骨:“秦三。”
秦三瞳仁里布满血丝,面目透着一股子趋近于扭曲的恨意,眼下肌肉不受控制般抽动着:“你杀死了我大哥,你杀死了我大哥。”
“你大哥早就已经死了。”
秦三猩红的双瞳几乎从眼眶里暴突出来,视线犹如獠牙死咬住周雅人,恨不能吃他的血肉,嚼他的骨头,固执且阴狠地肯定道:“他回来了。”
“秦三……”
“他已经回来了。”她只知道一口一口养育过自己的大哥回来了,人也好鬼也罢,是什么她都不在乎,只要大哥回来,可是,“你又杀死了他。”
周雅人当然清楚她执着的是什么:“回来的并不是秦大……”
秦三充耳不闻,攥着匕首发狠地要往周雅人身上捅去,可是手腕被对方牢牢抓住了,她不依不饶的较着劲:“他死了,你又杀死了他,你把大哥还给我!”
白冤旁观秦三扭曲到变形的五官开口:“这丫头失了理智……唔……时辰到了……”
半个时辰,不多不少。浊浪铺天盖地漫过来,兜头砸向他们,瞬间淹没了河冢。众人只觉脚下无根,原本陆地一样的秽土瞬息万变,化作了滔滔汹涌的洪流。
三人渺小如泥沙,在洪流中随波逐流,最终被翻腾的大浪拍上了岸。
“……喂……喂……瞎子……喂……醒醒……”
周雅人奄奄一息躺在河滩上,身负重伤,流血流到遍体冰凉,却也命硬地吊着一□□气,不肯归西。耳畔遥遥响起阵阵呼唤,他挣扎着想要醒过来,神思却混沌一片。
白冤轻轻拍打他的脸:“瞎子,周雅人,醒醒。”
周雅人只觉身体沉甸甸的往下坠,神魂却轻飘飘地往上浮,有种神魂和□□即将分离的撕裂感。
他当然不想让灵肉分家,那必然是场上天入地的死劫。遂拼尽全力撕开混沌的意识,撬开紧闭的眼皮,睁开一条狭长的眼缝。
“醒了?”白冤见终于将他喊回了魂,适才松一口气,“你怎么样?”
周雅人漫长的反应了一会儿,神魂才逐渐归拢,他意识仍有些不清不楚:“冷。”
凉入骨髓的冷,让他整个人都冷透了,便本能的抬手想寻一片热源,但他触到的对象也是毫无温度的。
白冤扫了眼他贴上来的手背,淡声道:“我也不暖和,并且捂不热。那个要杀你的丫头倒是活着,你如果需要的话,我去把她拖过来让你搂着。”
头眼昏花的周雅人总算清醒过来:“不、不用。”
“怎么?”白冤问,“不是冷么?”
周雅人咬紧牙关撑起身,比起冷,他其实更疼,不记得被罔象扎了多少个窟窿眼,此刻浑身上下都在隐隐作痛,绝对消受不起人形暖炉。
因为大水突如其来吞噬掉河冢,他们连点防备都没有,周雅人还记挂着那包胎衣,却见白冤两手空空,遂问:“胎衣呢?”
“被一个大浪拍碎了。”白冤说着从袖中摸出一把灰白色、椭圆形如鸽子蛋大小的东西来,递到他面前,“胎衣里面包的就是这个,我只来得及捞出几粒,看看吧,认得出是什么吗?”
周雅人愣了一下:“不是罔象?”
“不是。”
“可我看不见。”周雅人接过两颗灰白色“鸽蛋”,细细抚摸,外壳不脆硬,是种皮革质感的厚膜,捏起来略带弹性。
白冤只好给他描述,并在月光下仔细看到灰白的革质表面分布着几缕浅淡的血丝。
“血丝?”他不禁拧眉,通过白冤的描述和手感判断,“难道这是……蛇卵?”
“什么?”
“胎衣里面怎么会是蛇卵?”这怎么可能呢,被活埋的孕妇即便怀的不是死胎鬼婴,也不该是蛇卵,周雅人沉声问,“胎衣是完整的吗?”
白冤亲手将这团肉球挖出来的,她万分肯定:“完整无缺,没有动过手脚。”就好比仍然揣在孕妇肚子里一样完完整整,绝没有破损后再重新缝补的迹象。
可是一个人类,怎么可能孕育出一肚子蛇卵?
周雅人蓦地抬头,脑子里炸雷般轰了一下,他想起了沈家大少爷沈远文布满脓疮的身体:“这是痋引。”
传闻中神秘到鲜为人知的痋术,竟是用这种方式孕以痋引的吗?在河冢里,以秽土,用孕妇……
周雅人将前因后果串联起来:“这一包胎衣里孕育的既是蛇卵,那么肯定也有一胎蛭卵,因为种在沈远文身体里的痋引就是血蛭。罔象是种无形无状的水怪,若想上岸到陆地上来,必然需要一副躯壳在世间活动,所以就用血蛭蛀空人类血肉,然后鸠占鹊巢。”
白冤听完他的分析,垂眸盯着手里的蛇卵:“所以罔象抬着棺材进河冢,就是冲着痋引去的。”
周雅人抬眸直视她,目光针尖般锐利:“你不也是冲着痋引去的吗?”——
作者有话说:我怀疑哪吒就是包着胎衣出生的肉团子。
第37章 月宫镜 像一场无妄之灾,天旋地转般被……
白冤沉默着与其对视, 良久后开口:“周雅人,疑心病是不是太重了?”
“你一直守在河道边静待月魄入地户,知道石臼仙踪通向河冢,更清楚如何打开通道, 目的和那些罔象一样明确。”前后种种由不得他不起疑心, “打从一开始, 北屈发生命案, 就是孙绣娘在沈远文身体里种下的痋引蛭卵,孵出了血蛭。而她是在鬼衙门……”
压根儿不需要周雅人把话说完, 白冤就知道对方想要说什么, 遂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就因为孙绣娘来鬼衙门搞了个自杀式血祭,让那布在地基下的阵法响应了她, 祭出我一缕神识,所以她犯下的种种杀孽, 就理所当然要归咎到我的头上?”
不容对方开口,白冤条理清晰地往下捋:“因为我在这一环跟孙绣娘产生过关联,所以她一切的所作所为都跟我脱不开关系?!
而今我追着石臼仙踪来到河冢, 将将好又从秽土里挖出来一箩筐痋引, 证据确凿,你便顺理成章地认为,她用来害人性命的痋引是我给她的。以此类推, 我就成了那个幕后主使, 操控孙绣娘给沈远文种下痋引蛭卵, 以痋术在北屈杀人害命,是为了让罔象取而代之,帮它们获得躯壳在人世间作乱,是这个逻辑吧?”
周雅人原本要质问的话全被对方截了去, 反被堵得无言以对。
白冤冷笑一声,夹枪带棒地开了口:“也是,看上去柔弱无骨的人类女子怎么可能做得出这等伤天害理的恶事,在你眼中,孙绣娘更像是被邪祟操控的傀儡吧。而我,我就是从太阴/道体里爬出来的邪祟恶鬼,腔子里没有那颗肉长的人心,是个遗了千年的祸害。何况被锁在怨气滔天的刑狱里不得见天日,一但出世,必定丧心病狂到大开杀戒,孙绣娘就成了我第一把大开杀戒的刀。”
不可否认,周雅人心头那点儿想法全被对方扒了个干净。
白冤没作停顿:“哦对,我想起来你之前说过,我为了出世,引各路能人修士来北屈破开太阴/道体,十二年前闹了场人尽皆知的‘鬼’,但是没能成功,所以十二年后就操控孙绣娘种痋引害命,这次闹得就更大了,因此达到了目的,托你的福,我才能从那鬼地方出来。”
周雅人平心而论:“难道我不应该有这些怀疑?”
“没说不应该,实在合情合理。”白冤忍着脾气说完,忽而又忍不下了,当即翻脸,“但她所作所为,干我屁事!”
周雅人愣了一下,因为她这句有些粗暴的否认,竟然透着一股子光明磊落。
白冤磊落道:“你也别在背后绞尽脑汁的疑心猜忌了,不如现在摊开来。”
既然如此,那就没必要再拐弯抹角。
“好,你说与你无关,那么我请问,”周雅人索性跟她直截了当,“孙绣娘在鬼衙门献祭,并不是为了牺牲自己的性命吧?”
白冤扬了扬眉,不明白这话又是从何而起。
周雅人听风知律,直到上一刻在河冢才完全破译出来,当时鬼衙门吹响律管的那阵死声:“是因为有人告诉她,道人行备,道神归之,避世托死于太阴中,复生去而不亡。”
他一眨不眨盯住白冤:“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白冤没受过这样带着紧迫的注视,不禁拧起眉,短暂的没有作声。
周雅人身体关节发僵的症状还未完全消退,此刻扛着冷入骨髓的寒意和阵阵剧痛,在白冤的沉默中加重语气:“月中化生,它说的是月中化生。”
白冤不动声色:“所以呢,月中化生又如何,你想说什么?”
周雅人掏出那面铜镜,推到她面前:“孙绣娘以为,她这么做不是在赴死,而是在复生。只要抵达太阴/道体,就可以复生不亡。”
白冤接过他手里的铜镜,盯着里头映照出的月轮:“所以你认为是我诱骗她托死太阴中,能够复生不亡,以此引导她在鬼衙门放血献祭?”
“她受了蒙蔽,根本不知道这是一条彻彻底底的死路。”
“所以她这么做不是在赴死,而是在求长生。”白冤翻到铜镜背面,详看其上的图纹,“这面月宫镜的寓意倒是贴切,雕的是民间传说中的嫦娥奔月,那嫦娥不就是吃的长生不老药飞升成仙。还有玉兔捣药,捣的自然也该是长生不老药。唔……所以压在大河下的太阴/道体,就是孙绣娘想‘奔’的月吗?!”
周雅人道:“是不是跟你一样?”
白冤不明白:“什么一样?”
“她或许在步你的后尘吧?”
白冤是真没转过弯来:“什么意思?把话说清楚了。”
周雅人挑明:“其实——你也曾是那个求长生的人吧?”
“哈?”这说法实在相当新奇,白冤简直要洗耳恭听。
“传说不是讲,那个偷吃长生药奔月的嫦娥,被永远囚在了月宫中吗?!”周雅人目光犀利,大胆揣测,“是不是跟你的处境非常相似,你也被永远囚禁在太阴/道体,囚在这沉于大河地下的‘月宫’中,长达千年。”不腐不休也没烟消云散,简直就是“活生生”的铁证。
水中月和天上月,不都是月吗。
只不过这水中月是鬼衙门的一座道法刑狱。
白冤居然忍不住要点头附合:“挺有意思,你怎么不干脆说我就是嫦娥?”
可以啊,周雅人立马干脆利落地往下接:“传说捕风捉影,编纂的可能就是某些前人的离奇事迹,而这个传说中的嫦娥,或许就是从你身上扒下来的故事也不一定。只不过你登不了天,奔的也不是那九天之上的太阴,反而把自己坑进了道法刑狱,这就是付出的代价么?”
“什么代价?”
“长生的代价。”周雅人确确实实没见过她这么古的人,“从秦朝至今,一千余年,你托身于太阴,复生而不亡。”
白冤听笑了:“那么请你用那双被自己熏瞎的双眼看清楚,我这算哪门子长生?”
“你当时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吧?”
“所以你现在认为,这个太阴/道体是我自己给自己挖的坟?”
周雅人毫不客气地点头:“约等于自掘坟墓。”
白冤沉吟片刻,似乎将他前后这番推论认真思忖了一番:“你倒是挺会琢磨,我甚至不觉得荒谬,但是你自己信吗?”
“一半一半吧。”周雅人平静道,“所以想请你帮忙解惑,打消我心中疑虑。”
白冤没有应承,而是静待他说。
“这个故事讲的是长生。”周雅人忽然发现,“自古以来面对死亡,上自君王下至黎民,世人总会生出长生的妄想。比如秦始皇帝,就曾不遗余力重用术士,为他寻觅仙山求长生不老之药。而你之前说过,埋在鬼衙门地基下的,就是这帮为始皇帝求长生药的秦朝术士。鬼衙门又是在秦狱之上建的衙,地基下压着这帮术士的尸骸。所以,孙绣娘才会捧着月宫镜来鬼衙门求长生,二者之间其实是有关联的。我其实有些隐约的猜测,但是没办法将前后衔接起来,所以我想知道你当年是怎么被困入太阴/道体的?”
这个问题之前他就问过,甚至旁敲侧击的套过话,只是白冤一直守口如瓶的不回答。如今对方既然让他摊开来,周雅人自然不会错过:“嫦娥是吃仙丹奔的月,你呢?”
事已至此,其实也没什么可隐瞒的,白冤思起久远的遭遇,实在太久远了,她甚至需要努力去重头回想一遍。
“我么,那就得从秦朝术士说起。”白冤索性坐到周雅人旁边的卵石上,注视着自上而下的滔滔河水,卷着泥沙,不断冲刷着河岸。
白冤飘忽不定的目光沉在这浑浊不堪的长河中,似乎透过长河望着那场光怪陆离的曾经,她把自己放在一个旁观者的位置上,缓缓开了口。
“当年这群术士因开罪始皇帝,被囚于秦之狱地,唯剩死路一条。”整件事说来话长,白冤剔除细枝末节,尽量长话短说,“他们当然不甘心坐以待毙,当个冤死鬼,生前都不是省油的灯,怎可能安安生生地受死?更何况还要蒙冤受屈,当然死也不能善罢甘休。术士嘛,修得杂七杂八,少不了会钻营一些歪门邪道,走投无路之际,索性放血作符,以命为祭,在死牢起阵以求白冤之道。”
“白冤之道?”
白冤嘴角扬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嘲讽:“当人们真正走投无路,总是习惯在绝境中依托于天地鬼神,认为天不藏奸,地不容恶,天地自有公道。他们再也不会比这一刻更加虔诚,希望苍天有眼,六月飞雪,天垂异象,来昭示这场冤情。”
听到此,周雅人下意识抿紧苍白的双唇,他又何尝没在死牢中祈求过天地,为他洗去这身不白之冤。
“然后……”然后她就像一条活鱼,被突然兜头而下的大网捞进了血气冲天的大阵里,去响应这些死人所求的天地公道,“我就被拘在了他们以死为祭的血阵中。”
白冤甚至记不清被大网兜住前的自己身在何时何地,当时又在做什么。
像一场无妄之灾,天旋地转般被秦狱生擒。
周雅人惊疑:“你是被他们的血阵所召?”
“还因为他们是冤死之人。”白冤道,“这些术士的死冤在阵中化作了刑枷,从此给我戴上了镣铐,将我牢牢缚住。只有让他们沉冤昭雪,才能解开我身上的桎梏。”
周雅人不由自主坐直身体,盯着白冤布满了刑枷的侧脸,尤为触目惊心。刑枷从她额角至脖颈一路蔓延到衣领里去,而这一道又一道刑枷缚住她,至今都未曾开解,足以说明:“这些术士的冤情并未得到昭雪。”
所以她无论如何都挣不开这套意为“天地公道”的枷锁。
“含冤受屈者想沉冤昭雪,自有人想深埋真相。”
周雅人一颗心瞬间被提了起来。
“那人得知我的来历,便利用秦狱之阵将我囚于太阴/道体。”白冤似是不愿意多说这段经历,潦草的一言带过,“跟想杀人灭口一个道理,只是那人没有别的方法除掉我,只能采取这种封印和镇压的方式,将真相一起永远埋在地下。”
周雅人忍不住问:“那人是谁?”
白冤摇摇头,不知是不知道,还是不愿透露。
她自顾道:“封印这种东西,其实很难说能维持多久,即便多么坚固的城池,也总有房倒屋塌的时候。指不定到哪天,我这只活鬼就能挣脱封印从地底下爬出来,到那时可不知道会出多大的乱子。为了防患于未然,那人就琢磨出了这么个万全的法子,在秦狱的遗址上建造衙署,再在术士那道绑缚住我的血阵上添一爻卦阵,那么从此以后,所有死在审判下的冤魂就会沉入太阴/道体,变成困住我的一把又一把枷锁。”
如此长年累月,在北屈衙署冤死的人越来越多,白冤身上的枷锁也跟着越来越多——封印就这么一层叠着一层往上添砖加瓦。这么长此以往下去,还出得去个屁,白冤甚至以为没有再重见天日的一天。
“原来竟是如此,”周雅人难掩心头惊震,骤然想起他入太阴/道体所看见的情景——纵横交错的铁锁像一张织就的大网,一端牢牢拴着无以计数的死囚,另一端则捆缚在白冤身上。
那一根根铁锁之上刻着密密匝匝的古老铭文,像一道道叠加的禁锢,层层叠叠铺满了圜丘。
看上去,她的身上就像穿了件布满铭文的外衣。
原来那竟是用无数人的沉冤,给白冤打造的一把又一把枷锁。
第38章 长生药 “世上真的会有长生不死药吗?……
这么多冤情背在身上, 周雅人没来由生出一种喘不过气的窒闷感,不知道是为白冤,还是担在她身上那些数不尽的冤死者?
周雅人嗓音喑哑:“这些刑枷,还能解开吗?”
“如何解?”白冤反问, “如今已过千载, 朝代都不知换了几茬, 与此事相关的人也早已作古, 甚至都不知道死了几十回,难道让我去寻那个罪魁祸首, 然后挖坟鞭尸还他们清白吗?”
“是啊, 我觉得你会。”
白冤蓦地转头看向他,这睁眼瞎凭什么这么笃定?!
“你不会善罢甘休的。”而且挖坟鞭尸这种事她肯定做得出来, 周雅人笃定道,“身上的刑枷一日不解, 事情就永远不会了结,你不可能一直戴着镣铐过下去。”
周雅人非常清楚,上过镣铐的人, 一定想把镣铐卸下去。
“我当然会。”白冤的目光阴寒得仿若利刀, 恨不得啖其肉,寝其皮,饮其血, 抽其筋, 将其挫骨扬灰。
周雅人盯着她阴狠的神态, 心头猛地闪过一个奇异的猜测,这批术士是为秦始皇帝寻求长生不老之药,因为终无所获而害怕被治罪,便密谋逃窜并大肆抨击始皇帝, 最后招来杀身之祸。
史书也是这么记载的,短短的只言片语。可如今看来,这批葬身鬼衙门的术士是被冤死的,所以有没有一种可能:“那些术士,是不是已经找到了长生不老药?”
白冤蓦地一怔。
“对于区区数十年寿命的人而言,长生的诱惑实在太大,如果真的有,那么能接触到它的人不可能无动于衷。”周雅人推测,“长生的机会摆在面前,身为凡俗很难不生出贪念,所以最终没有上呈秦始皇,而是起了贪念的那人自己窃取私吞,才必须捏个由头除掉这帮知情者,也包括你。”
白冤盯着周雅人,神色逐渐变得复杂起来,她忽然觉得自己不该透露过多信息,因为对方实在有些过于聪明了,几乎闻一知十。
“如果那人服了长生药,会不会活到至今……”周雅人言尽于此,其实这一切都只是他的猜测,“世上真的会有长生不死药吗?”
没有亲自求证当然不得而知,但最起码,这一切都与长生之事相关。
或许埋在北屈鬼衙门下的,正是一个有关于长生的秘密,而这个秘密,又在秦朝术士的冤情里。
经过这几次跟白冤的交流,他发现只要触及到某些趋于真相的领域,白冤就会忽然沉默下来。
比如现在,他的推测很有可能探索到了事件真相的一角,所以白冤才会再度一言不发。
他当然能洞察白冤说话间一直在避重就轻的隐瞒些什么,她可能坦白了一点,但也仅仅只是一点。
“谁知道呢。”缄默后的白冤不咸不淡地回了这么一句,随即转了话头,“该说的我都说了,我是怎么被囚在这鬼地方的,该谈谈你的猜测了。”
“嗯。”周雅人很快从繁杂的思维里抽身而出,周身的寒气直往骨缝里渗,他的体温已经降到了冰点,整个人不受控制的细细颤抖起来,却强行忍耐,硬撑着接上之前的话茬,“我怀疑,孙绣娘之所以捧着月宫镜来鬼衙门求长生,是因为她可能知道地基下有个秦朝术士所布的法阵,而这个法阵,就是托生往‘月宫’的长生之门。”
知道了白冤“奔月”的经历,算是拨开了遮挡眼前的重重迷雾,这条线梳理起来便尤为清晰,周雅人不带半句废话:“一定有人知道冤死在鬼衙门的人会沉入太阴/道体,成为囚禁你的枷锁,然后再偷换概念,捏造成这是秦朝术士留下的长生之门,他们当年其实已经为秦始皇找到了长生之法。再告诉孙绣娘,只要身负冤屈到鬼衙门献祭,就能打开这扇长生之门,从而托死太阴在月中化生。”
进入太阴/道体,就是进入了长生之门。
这也是为什么周雅人先前会怀疑,白冤也是那个为求长生而入太阴化生的人。
大河里的浊浪几乎冲进了白冤心头翻涌,她这才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是啊,这样既能申冤复仇,又能额外求一个长生。”
“曾经将她亲爹冤死的沈家人几乎死了个干净,”可白冤转念又想,“孙绣娘其实不知道太阴/道体里还有个我,她没认为真的能在鬼衙门为父申冤,因为沈家人是被她自己所种的血蛭咬死的,既然大仇得报,就无须假他人之手。她只是需要这份来自于亲生父亲的冤屈披在身上,求死又求生。”
一句“求死又求生”莫名触动了周雅人,就像曾经想死又想活的他自己,在狱中苟延残喘的矛盾着,然后尝尽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苦处。
重伤失血后又遭受天寒地冻,周雅人头脑越发昏沉,但仍在坚持运转:“孙绣娘的痋引是从何而来?是那个引导她去鬼衙门献祭的人给她的么?”
“哪里来的引导她的人,好像从始至终就只有她。”起码在白冤看来,从始至终都是孙绣娘一人所为,没有旁的谁掺进来搅和,“你难道从没想过,她就是痋师吗?!”
“想过,痋师才会需要痋引,”跟剑道需要用剑,符道需要用符一个道理,痋术自然需要用痋引,周雅人沉吟道,“但是孙绣娘已经死了,就算她去鬼衙门献祭的时候不认为自己会真的死去,也一厢情愿地相信自己是去太阴中复生,不会再返回人世了。所以她根本不需要多此一举,驱策罔象去河冢秽土挖那几胎孕育在胎衣里的痋引,挖出来了她也用不着。而这几只罔象是在孙绣娘死后,顶着人皮化作人形,去河冢秽土里挖的痋引,所以我才认为,在不排除孙绣娘也是痋师的前提下,这个痋师还可能另有其人。”
他的怀疑并不是毫无根据。
周雅人的手指冻僵了,几乎握不住掌心里的两颗蛇卵:“所以我之前怀疑是你诱导孙绣娘献祭,而后又轻车熟路地找到河冢。”
“所以我最可能是那个痋师?然后冲着痋引去的。”
“确实,但又不太像,目前看来痋师很可能与罔象是一路的,如果是你驱使操控它们,没道理让罔象前脚踏进河冢,你后脚再费尽周折跟进去。”并且还身不由己地吃了场苦头,差点被满身冤孽反噬。而且在河冢的时候,白冤看似轻车熟路,但又似乎对里面一无所知。
她对秽土里埋葬的白骨、胎衣甚至胎衣里培育的痋引蛇卵根本毫不知情,那种不知情并不是佯装出来的。
周雅人道:“所以我认为你进河冢,是因为别的缘由。”
“确实,”白冤坦诚,“我之所以去那里,是因为我知道,那些秦朝术士生前在河冢里藏了某样东西。”
闻言,周雅人背脊麻了一下,昏沉的脑子瞬间被刺激清明了:“藏的什么?难道那些埋在秽土里的痋引是秦朝术士藏的?”
“应该吧。”白冤斟酌开口,“确切来说,他们当年埋的是四名用来孕育痋引的女人。”
周雅人受寒似的咳嗽起来,身体早已抑制不住地战栗,厚重的衣料湿漉漉地贴在皮肉上,他冷得快要熬不住了:“咳,怎么会。”
相较周雅人的反应,白冤倒没觉得太意外:“秦始皇自天下各地搜罗来的术士龙蛇混杂,我想这群异士怪才当中,少不得就有几位痋师,只不过……”
白冤话头一顿,微微皱了皱眉头。
周雅人垂着眼睑,隐约可见自己睫毛上凝了层白霜:“只不过什么?”
“他们既然以命为祭,要向天地鬼神求一个白冤之道,必然该把最重要的环节,诸如能证明他们蒙冤的人或事物呈禀天地。而这生死一瞬,他们的不甘和遗恨统统指向河冢,甚至将打开河冢的符纹烙印进了死怨里。”让白冤不想记忆深刻都困难,所以她才能这般熟门熟路地摸进河冢,几乎没遭遇到太大阻碍,“结果他们藏在河冢里的遗物竟是几胎痋引蛇卵,这是什么用意?又代表什么?”
总不至于仅凭几胎还没孵出来的蛇卵,就能证明那些术士是被冤枉的?!就算当时能,如今也已过去了千年光阴,挖出来的蛇卵还有意义和实效吗?
周雅人对痋术实在不甚了解,只听过只言片语的传闻,甚至以为这种邪术早已失传。而今初次碰上,自然也摸不出多少头绪:“也许……现在只有那位痋师知道。”
“也就是说,我需要去揪出这位痋师。”
“对。”
“罔象呢?”
“唔,我们似乎没办法跟罔象沟通。”基本属于跨物种了,就像人类听不懂鸟语。
于是白冤想起罔象从腹腔里发出的“咕噜咕噜”声,心中古怪的升起另外的忧虑:“难道你能确定,痋师就是可以无障碍沟通的人类么?而不是同罔象一样的其他什么阿猫阿狗?”
周雅人:“……”
他还真没有把握确定,他是没见过活的痋师的,当然死的痋师也没有见过,传闻也没说痋师一定是人。
周雅人不确定道:“应该——是个人吧?!”
是人是鬼或者别的东西都得揪出来再说。
如今三胎痋引蛇卵被罔象挖走,剩下的一胎又被大浪拍碎,白冤只捞回来不到十颗蛇卵。
她盯着蛇卵壳上隐约可见的血丝纹理,思索道:“这些蛇卵在秽土里埋了上千年,还能孵出来蛇吗?”
说完,白冤才注意到周雅人嘴唇青紫,脸上是毫无血色的苍白,这一刻居然显现出了病入膏肓即将入土的死相。
因此他开口说话时,那有气无力的口吻就好像在交代遗言:“很难说痋引会存续多久,这期间它们一直被完整包在胎衣里,看上去就像一直在腹腔中孕育着,跟刚孵出的蛇卵别无二致。”
白冤盯着他止不住哆嗦的虚弱模样,终于开口慰问:“你怎么了?”
对方这迟了半条命之久的关怀让周雅人静默了一瞬,他心里百感交集,咬紧了不停打颤的上下牙:“冷。”
第39章 皆蝼蚁 “放心,我暂且不走。”……
只是冷而已, 白冤以为他是足以能够御寒的:“挨不住了?”
“我伤得重,又失血过多,确实挨不住。”
“你怎么不早说你挨不住?”
因为事不宜迟,时不可失, 他怕换个环境, 一拖延时间, 白冤自己在心里消化完刚才发生的一切, 就不愿意跟他深聊这么多了,于是他就硬挺到现在:“能不能……帮忙生个火?”
话音刚落, 即刻捕捉到远处传来的脚步声, 他警惕起来:“有人。”
白冤霍地站起身,就见一条黑影从青灰色的岩壁后探出, 一边往前确认又一边驻足着回头呼喊:“在这里,头儿, 快过来,人在这边。”
闻声,周雅人顿时松懈下来:“是陆秉。”
“他怎么会找来这儿?”
“他担心我安危, 派了人跟着我。”
被陆秉派出来盯梢的衙役一路尾随至大河边, 然后惊恐万状地目睹周雅人和一个毁容毁到惊天地泣鬼神的白衫女子在崖壁之下接了头。
因为此女子容貌实在太过狰狞惊悚,衙役简直不忍直视,只能遥遥相望且绝不敢多望, 遂躲在隐蔽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结果这俩人也不知道为了点什么, 刚刚还好端端在河岸边上散着步, 一番交流过后居然双双携手跳了河。
跳河?
不是,上一刻究竟发生了什么是他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漏看了的,怎么俩人突然就想不开去跳河了?
不,不是跳河, 是这二人从从容容地往河里走。
这义无反顾的架势——难道要殉情?
不可能!
此女如此丑陋,谁瞎了眼才会跟她殉情。
娘诶,衙役陡然一个晴天霹雳,这从长安来的瞽师不正经是个瞎子吗,瞎子不辨美丑,跟谁爱得要死要活都不稀奇。
待衙役奔过来想要阻拦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那对疑似殉情的亡命鸳鸯已经消失在了大河里,雷鸣般的洪涛被白蒙蒙的水汽完全笼罩住,连片衣角都看不见。
衙役一刻不停地冲回去禀报,吓得陆秉面无人色,带了人马火急火燎的赶至现场。
陆秉心急如焚,几次三番忍不住要冒险下河,被几个下属连阻带拦的劝住了。
如果人真的跳进了黄河,早被水流冲到下游去了,哪还会留在原地等着你下水打捞,为此他们就沿着河滩往下寻找。
果不其然,就在孟门山附近寻到了奄奄一息快要冻死的周雅人。
陆秉以为自己摸到了一尊冰雕,周雅人从头发丝到脚底板都湿透了,整个人哆嗦不止。
陆秉赶紧脱了外袍往他身上裹,转头又扒掉身边下属的外袍给他再裹一层,严严实实将周雅人包成颗粽子,余光扫了眼旁边的白冤,眼睛就像被毒蜂蜇了,有点抽筋。
这模样也太可怕了。
他刚才来时就跟白冤打了个照面,骇然一惊,差点没绷住自己的表情。
好不容易维持住了镇定,陆秉无比仓皇地移开目光,把注意力全部放在周雅人身上,生怕多看一眼就会闪瞎了狗眼。此刻用余光瞥见,也是不敢直视的,边给周雅人裹外袍边低声询问:“她是谁?”
周雅人牙齿打着颤,一副话都说不利索的模样,倒是蹲旁边查看秦三死活的黑子出了声:“欸,这丫头,是这丫头……”
陆秉扭过头:“谁?”
“秦三啊,她怎么会在这儿,诶哟,都翻白眼了,还有气。”
陆秉第一时间想到那列跳进黄河的送葬队,神情严肃地问周雅人:“你就是去捞她?”
周雅人:“……”这倒不是。
“带回去。”陆秉当即发话,转身蹲地上背对周雅人,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上来,我背你。”
周雅人体虚僵硬到爬个背都吃力艰难,稍微一倾身就牵扯到伤口,他攀住陆秉的肩,强忍着没哼出痛吟,偏头时正好看向白冤:“跟我们一起走。”
白冤站的周围空荡荡的,所有人不约而同对她退避三舍。
众衙役时不时瞄她一眼,又立刻避之惟恐不及地撇开视线。她坦然自若,丝毫不在意自己这副尊容吓退了一片,冷淡道:“我回之前的客栈。”
周雅人便道:“我也同你回客栈。”
陆秉当然不同意:“你回个屁的客栈,你当然是跟我回家去。”
“不行,陆秉,你送我去……”周雅人打算坚持。
陆秉没好气打断:“你看你这副样子,就剩半条命了,我不得给你去请郎中啊,家里还有祖母和我爹能照顾你。”
白冤适时开口:“放心,我暂且不走。”
像是得了保证,于是周雅人安稳下来,不坚持闹着要去住客栈了。
陆秉却觉得纳闷儿,不禁撩起眼皮正眼去瞧白冤,然而这一眼依旧看得他心惊肉跳,不寒而栗,浑身上下的汗毛都奓了起来,赶紧背着周雅人大步离开。
待这批人走出数丈之远,白冤才亦步亦趋的缀在末尾,往北屈城门的方向去。
陆秉中途实在没忍住回了次头,发现那女人隐在黑暗中,像一抹小小的白点,才又忍不住开口追问:“刚才那女人是谁?”
周雅人忖度须臾,轻声道:“朋友。”
“什么朋友,我怎么从来不知道,你在哪儿认识的这么个人?”
周雅人含糊道:“唔,刚认识。”
“我没问你什么时候认识的,别在这儿问东答西,你知不知道她的脸……”
“嗯?”
陆秉必须要让这位瞎了眼的老交情知道对方是副什么惊世骇俗的尊容:“巴掌那么大张脸上,就像爬了十几条蜈蚣啊。”
这形容倒是贴切,他当然知道,周雅人说:“嗯。”
“我的人差点以为你瞎子看不见美丑,要跟她殉情。你就算是瞎子眼不见为净,也不能找个满脸是疤的。”
“你扯到哪儿去了。”
“你别以为我现在在跟你胡扯,她那样的,都不能说丑,胆儿大的见了晚上都得做噩梦,哪个有眼神儿的男人敢要?只有瞎子!更何况碰上你这样堪称花容月貌的瞽师,难保她不想打你主意,长点儿心吧你。”
周雅人听了他这番离离原上谱的离谱发言,都懒得张嘴解释。陆秉若是知道这位巴掌脸上爬蜈蚣的女子就是被镇在太阴/道体里的那位,不用见晚上就得从噩梦中惊醒。
陆秉转而又道:“她脸上怎么回事,是被人划了几十刀吗?不对,那疤痕不是刀刃划出来的,更像鞭子抽出来的,其实也不太像鞭痕……”
周雅人伏在他背上昏昏沉沉,几乎耗尽了所有力气,实在不想搭理他了。但是陆秉一直聒噪个不停,故意不让他安神,他知道陆秉是怕自己就这么睡过去,一会儿就醒不过来了。
陆秉脚下奇快,几乎是在背着他奔走,又忌惮周雅人身上的伤情,不敢真跑起来会颠伤他,只能尽量让这块驮人的背脊平平稳稳:“……还有那个不让人省心的秦家丫头,你怎么找到她的?从大河里捞出来的吗?她不会是跟那群……诈尸的东西混在一起跳的黄河吧?这丫头究竟怎么回事?疯魔了还是怎的,连群死鬼都不怕,就这么跟着往大河里跳,居然都没把她给淹死,可真是命硬。还有你……周雅人,你搭个话!”
周雅人含混不清的“唔……”了一声,算作搭话。
陆秉也只需要知道他还清醒着没昏死过去就行:“还有你,明知道有情况你还自己一个人单枪匹马地行动,不知道让我派调人手过来协助吗,就算你觉得我手底下都是群不堪大用的废物,但起码能够善个后,在你快要淹死或者冻死前及时把你扛回去,我今天要是没赶过来……”
“谢谢你,陆秉。”周雅人气音微弱。
陆秉没好气:“别光嘴上谢,咱俩都不是彼此客套的人。”
周雅人孱弱的牵了一下嘴角:“但是我身边还有个人,不至于就冻死了。”
“刚刚那个女人么?就她?”陆秉嗤之以鼻,“弱不禁风的,身板比纸片还薄,跟一辈子没吃过饱饭一样,能扛得动你才怪。你即便再清瘦,里头也是条人高马大的骨架子,很有些分量在,连我扛你都费劲。”
说完他还真就喘上了。
周雅人:“……”你真别看不起她。
其实他很想告诉陆秉,恐怕在她眼里,你我皆蝼蚁。
陆秉不知他心中所想,只一味地说话来吊住周雅人的精神:“你今天离开之后,沈家的管家就来衙门报案,我顺便从那位老管家的嘴里,问出了一些关于孙绣娘和沈远文的牵扯。他俩跟街坊邻里传的闲话差不多,是有层不清不白的关系,但孙绣娘一开始是被沈远文强迫的。后来可能因为反抗没用,她自己的丈夫秦二还因此收了沈远文二百两银票,估计走投无路了吧,她一个妇人根本无力与财大气粗的沈家相抗,只得半推半就的顺从了……还有那个沈远文的新妇,我总感觉她有点猫腻……”
陆秉一路喋喋不休,嘴没消停过,时不时要逼周雅人回应一声,直说到口干舌燥,终于呼哧带喘地把人扛进保和堂,扯着嗓门儿叫嚷开:“何郎中,赶紧出来救人。”
掌柜连忙从柜台绕出来接待:“哎哟,陆小爷……”
“别耽误工夫,他伤势很重,何郎中呢,叫何郎中赶紧出来,人刚才受伤挨冻,已经昏死过去了。”
第40章 讨公道 这群术士当年也是被υ┩骺雍……
周雅人一直昏睡到第二天傍晚, 是被床前一阵呼哧呼哧的动静扰醒的。
陆秉刚从衙门回到家中,径直到厨房的灶台边扫荡一圈,随后就捧着个盛满面条的大陶碗进屋,一屁股坐到病床前的矮凳上, 饿死鬼一样开始狼吞虎咽。
他生得人高马大, 又天天在北屈衙门里外上蹿下跳地奔走, 食量自然不小, 一顿能吃两口人的粮,周身上下却没多长一寸赘肉, 尽是结实精悍的瘦肌。
陆秉从来不是什么斯文人, 也谈不上是大老粗,身上自有股不拘小节的气度, 不讲究且也不粗俗,随性惯了, 大嚼时腮帮处的咬肌鼓动着,一张脸几乎埋进陶碗里。
周雅人忍不住开口提醒:“你慢点儿吃。”声音虚弱又沙哑。
陆秉立刻从陶碗里抬起头来,含糊道:“你醒了, 感觉怎么样?”
周雅人头脑昏沉, 嗓子发干,被包扎过的伤口也隐隐作痛,他浑身乏力, 感觉实在不怎么样, 哑声道:“倒杯水给我。”
“好。”陆秉立即起身, 放下吃到一半的汤面碗,转身给周雅人倒了杯温水,把人扶坐起来喂了小半杯,“饿不饿, 我爹熬了粥一直温在锅灶里。”
周雅人饿得前胸贴后背,点头道:“当然饿。”
“你等着,我这就去帮你盛。”
陆老爹专门熬的肉糜粥,里头搁了几味补血养气的中草药,很适合给半死不活的伤患吊命。
“你先吃粥,一会儿再喝药,我爹正在厨房盯着火候熬药呢。”
周雅人喝下一碗掺了补药的肉糜粥,才终于恢复了一点精气神儿,昏沉沉的脑子开始清醒活泛起来,自动浮现出陆秉昨夜滔滔不绝地讲过孙绣娘和沈远文的事,他当时听了个七七八八,还没来得及仔细分析就昏了过去。
如今再想起来,周雅人思忖间,觉得很有必要把实情告诉陆秉:“其实孙绣娘和沈家还有很深的过节。”
陆秉停箸,吞咽下嘴里的面条:“还有什么过节?”
“十二年前那个冤死狱中被抛尸荒野,子夜又回鬼衙门击鸣冤鼓的死者,正是孙绣娘的父亲。”
陆秉目瞪口呆,整个人呆若木鸡。
“沈老爷的幺子溺死于大河,就一口咬定是被那个当时在场的男人所害,衙门里的官员狱卒收了沈家的钱财,便在狱中对其施予酷刑,妄图屈打成招。”周雅人从容道,“沈老爷不肯接受丧子之痛,更不愿意相信幼子可能是因为贪玩不慎失足,所以咬定了被歹人所害,要给他的幼子偿命。衙门里的糊涂官拿钱办案,根本不分青红皂白,顺水推舟的定个罪,正好能给沈老爷一个交代。”
“那个……”陆秉终于缓过神来,“那居然是孙绣娘的父亲?!”
“你没查过她的背景来历吗?”
“当然去查过。”还剩小半碗面条,陆秉顾不上吃了,直接搁在桌案上,“但这孙绣娘是秦大半年前从乡下领来的,她原本是跟着个腿脚不便的老人相依为命,住在大河对面的一口地下窑洞里,后来那老人出去拾捡柴禾的时候,被路边吃草的山羊撞进沟里摔伤了,正好给路过的秦大遇上送去接骨,又帮忙掏了药钱,到后来秦大扛了两包白米面,就把孙绣娘带回了北屈给秦二做新妇。”
这样的来历身世平平无奇,没有任何可疑:“我派人过去打听的时候,老人已经离世了,这个岁数的老人家身体日益衰朽,加上病痛又多,耐不住寒,听村民说是在入冬落雪的头一个晚上咽的气,之后孙绣娘独自赶回去料理的后事。”
“她独自回去的?秦二没跟着?”
“我估摸着,那时候孙绣娘正好遭遇了沈远文的强迫,秦二非但没帮她讨回公道,还收了沈远文的银票。夫妻俩自然是不可能和睦相处,妇唱夫随的,她甚至起了将秦二碎尸万段的怨恨,怎么可能让秦二跟着去料理亲人后事。”陆秉说,“帮忙送葬的村民说她当时守在坟前一天一夜,哭得撕心裂肺,伤心欲绝,旁人见了都忍不住跟着落泪。都夸那瘸拐老婆子没白白养活这拾来的丫头,有良心,嫁出去了还晓得回来给她送终。因此我们得知孙绣娘是老人在硷畔捡的,但她怎么会是……”
陆秉说到此还是有些难以置信:“她一直都知道自己的身世吗?知道亲生父亲在北屈冤死,所以才会找上沈家?”
周雅人一开始也想过这个问题:“十二年前孙绣娘已经记事了,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世,起码记得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但不一定知道自己父亲的下落,不然仅隔一条黄河,她早就已经寻来了,用不着等到十二年后的今天。”
鬼衙门这桩诡案虽然闹得沸沸扬扬,但是流传出去的都是有个冤死狱中的人夜半诈尸,而非连名带姓地道出其姓名,他被传成了一个无亲无故甚至无名无姓的可怜虫。
无名小卒,命如草芥,没人在意他死活,唯一可能会记得或知道他姓名的,可能就是那群作孽的官员狱卒和沈家人。
后来人们再度提起,嘴里通常都以从前有个冤死狱中的人成为故事的开端,讲述者和倾听者可能会惊叹唏嘘,却也无关痛痒。
甚至连周雅人都还不知其姓名,所以孙绣娘很可能是被秦大带来北屈,又被沈远文强占欺凌之后,无意中听到了十二年前那个冤死者的姓名。
比如沈老爷与沈老夫人依旧对幼子的死耿耿于怀,时常伤感怀念的谈及幼子,并无意中透露了那个死人的姓名,恰巧被孙绣娘听到……
又比如沈远文某时某刻对孙绣娘谈及他其实还有个弟弟,十二年前不幸在大河溺亡,从而提到害死他幼弟的死者,就是那个在鬼衙门诈尸敲鸣冤鼓的人……
她再一深入追查打听,就能挖出来冤死者为何人。
“所以孙绣娘在遭遇沈远文强迫之后,从一开始的抵抗转变到后来的顺从,很有可能是这期间让她获知了自己的亲生父亲,十二年前被沈家冤死在了大牢里。”
陆秉一点就透,顺着周雅人的思路往下梳理:“因此她才会把沈远文绑进鬼衙门,就是要在曾经冤死自己父亲的地方折磨沈家人,以此来讨回公道?!”
“应该是吧。”可惜孙绣娘和沈远文已经死了,没有当事者能来讲述这段经过和原委。
陆秉思来想去了片刻:“可你又是从何得知,孙绣娘就是十二年前那个冤死者的女儿?”
“我……”周雅人不打算将白冤供出来,顿住须臾,随即作出一脸高深莫测,沉着道,“当时在鬼衙门的讼堂前,听见了死声。”
“死声?哦对,”陆秉想起之前在鬼衙门里所发生的情景,后脖颈依旧凉飕飕的,后脑勺也阵阵发麻,“你是听风知,能以耳通灵,闻声知情。不过,是什么死声?她的遗言吗?她还交代了什么?”
周雅人实在不知该作何解释这个‘以耳通灵’和‘闻声知情’,并不是陆秉所以为的那样和鬼神沟通,只好干巴巴答道:“……没有。”
“所以她在沈远文的身体里养虫子,就是为了迫害沈家为父报仇?”
“不一定。”
“什么意思?不是她干的吗?”
“我不确定孙绣娘是不是痋师,也不确定沈远文身体里的痋蛭是不是她种下的。”周雅人严谨道,“但也跟她脱不了干系,即便她不是痋师,痋师也在帮她达成目的。”
如此说来,案子又变复杂了一层,陆秉抓耳挠腮,他以为凶手铁定就是孙绣娘没跑了,怎么又多冒出来个痋师:“也就是说我还得继续往下查。”
“你昨天提到沈远文的新妇是怎么回事?”
“对,沈家那个少夫人……”陆秉将前日里发生的事情细细讲述了一遍,包括老管家说的白事带煞,怀有身孕的女人理应在入夜前避开,以免被煞气冲着。
可陆老爹却在亥时亲眼看见这位新妇打着灯笼回沈宅,明明有忌讳,却还明知故犯的在亥时回去干什么?这不是很奇怪么?
而恰恰就在她重回沈宅的当夜,被血蛭吸干血肉的沈家人诈了尸,其中还包括秦大以及之前死于非命的另外几具。陆秉再派人去找这位沈少夫人时,她却莫名其妙地不知所终了。
陆秉从昨天开始找到今天,始终没找到其下落,故而越寻思越蹊跷,情不自禁就要开始疑心,“一个怀着身孕的女人,怎么会不声不响地失踪了,而且谁也不知道她的去向。”
周雅人对这个沈家唯一的幸存者是没有几分印象的,此刻却忽然想起来,当初沈家的老管家提过一嘴,沈少夫人特别喜欢孙绣娘绣的花样,所以专程招孙绣娘到沈宅去过几回。
这两个女人难道有什么牵扯?
周雅人道:“务必找到沈远文这位新妇,还有,她在嫁入沈家之前,是什么来历?”
“此前她好像一直四处奔走,居无定所,大概半年前跟着一行从西北来的商队辗转到北屈,在街边摆摊儿卖胭脂水粉,和沈远文相识好上之后,就留了下来。”
“在外跑江湖的人身份相当复杂,很难摸得清底细,卖脂粉也许只是表象,用来避人耳目隐藏身份罢了,”周雅人问,“她叫什么名字?”
“诶,叫什么来着,”陆秉脑子一时短路,差点没想起来,“陈……莺,对,叫陈莺。”
陈莺。
周雅人在心底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脑子里有许多理不清的隐线交杂着。
从他来北屈遇到的种种来看,鬼衙门是在秦之狱地建的衙,地基下压着秦朝术士的尸骸和大阵,永远封镇住北屈大河下的太阴/道体,通过沉冤给囚禁于太阴/道体里的白冤套上无法挣脱的枷锁。
还有埋藏在河冢秽土里的痋引蛇卵,以及披着人皮踏入河冢挖走痋引的罔象,其背后必然隐藏着一个痋师。先在北屈种下痋引血蛭蛀空活人,那人皮骨架就成了罔象的寄身之所,这一切看似就是这名痋师在背地里操控。
那么,白冤也曾是被痋师封印囚禁的吗?
秦朝术士的死怨直指深埋在河冢秽土里的痋引蛇卵,或许就是在指证痋师?这群术士当年也是被痋师冤枉坑害的?
假如当年真的有颗长生不死药,并且落到了痋师手里,他服用之后是否活到了如今?
那么如今这个藏匿暗处接触孙绣娘的痋师,会是当年坑害白冤和术士的那个痋师么?他想做什么?
想做什么早做了,为什么会跨越千年之久?
难道这期间生了某种变故?或者并没有长生不死的痋师?!
周雅人所知道的信息实在太少,脑子里仿佛涌进了十万个未解谜团,勾着他不断深思。
抛去所有没有根据的胡乱猜测,如今冒出来的线头就是沈远文的新妇陈莺,她会是那个痋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