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李流云 “不是阴魂,是冤魂。”
“秉儿, 秉儿。”老祖母此刻端着熬好的汤药走进屋,“外头来了位道长,说是来找雅人的。”
陆秉闻言立即起身:“哦对,我差点忘了。”
周雅人思绪被打断, 抬头问:“哪位道长?”
陆秉道:“太行道的修士昨夜已经抵达北屈, 今天在衙门里待了大半日, 询问这几日发生的所有怪事。他们当中有个叫流云子的少年修士, 起初跟县太爷打听你,这不赶巧了吗, 我说你就在我家里养伤, 他便说忙完了过来探望你。”
“流云竟然来了。”周雅人立刻就要掀被下床,被陆秉压着肩膀按了回去。
“你别折腾啊, 我去请他进来就行了。”
周雅人摇头:“不行,不合礼数。”
陆秉闹不明白:“不合什么礼数, 来的又不是太行道的掌教天师,一个乳臭未干的小道士而已,哪那么大谱。”
老祖母也端着药碗来劝:“是啊雅人, 你仔细伤口, 可不能随便下床走动,先把这碗药喝了,让秉儿请那位道长进来就是。”
正说着, 陆老爹已恭恭敬敬地伴着李流云进了屋。
少年修士一身白衣, 面容清隽, 俊朗的眉目间透着股浑然天成的冷淡,有种拒人千里的疏离感,却相当气度不凡。他说话的语气也没什么温度,好像生来就高人一等似的, 一来就直呼其名号:“听风知。”
陆秉没什么眼力见儿:“这位小道长你稍等,让他把这碗药喝了先……”
“陆秉!”陆老爹沉着脸色制止道,“不得无礼。”
“诶?”陆秉莫名其妙,他怎么就无礼了,“不是,爹……”
李流云出声:“我想跟听风知单独聊聊,还请各位行个方便。”
陆老爹连忙应承:“当然。”随即朝杵在原地不知所云的陆秉使了个眼色,“陆秉,娘,我们先出去。”
“哦哦哦,那……”老祖母看眼色行事,连连点头,将汤药捧到周雅人手里,并轻声细语的叮嘱了一句:“雅人呐,你记得趁热把药喝了啊。”
周雅人应道:“多谢祖母。”
“行吧。”陆秉点点头,只好端起自己还有剩的面碗出去吃。
待三人退出房门,周雅人将药碗搁到一旁桌案上,打算以礼相待:“殿下……”
“不必讲这些虚礼,你安心养着吧。”
“没想到殿下会亲自过来。”
“都说了我已入道门,无须称呼殿下。”
“嗯。”周雅人从善如流地改了口,“流云小友。”
他冷淡的出言关心:“你怎么受的伤?还伤得这么重?”
“我遇到了水怪。”周雅人言简意赅,“大河里出了罔象。”
李流云波澜不惊的脸上掀起一抹惊诧:“什么?!”
“想必你们已经知道了近日在北屈发生的怪事,那些突然诈尸的送葬队就是罔象作怪。”
“大河里怎会无故生出罔象——”李流云蓦地顿住,他忽而想到什么,“北屈鬼衙门墙屋倾颓,太行道曾经落下的禁制完全毁去,整块地皮几乎被铲掉了一层,基石裸露出大半,横七竖八的裂缝几乎蔓延出去三里地。”裂缝最宽处能够摔进去一个成年男人,深不见底,像遭遇过一场天崩地裂的浩劫,而据当地百姓描述,这里当夜确实遭遇过一场天打雷劈的浩劫。
李流云和众师兄弟抵达北屈时,第一时间赶至鬼衙门,几名弟子一天一宿围着那片废墟团团转。至今没摸清楚那道埋在基石下的古老阵法,因此废寝忘食的不肯罢休,纷纷怀疑自己学艺不精,并孜孜不倦地在鬼衙门摸索研究。
然而天下之大,学海无涯,他们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符道阵法多了去了,连天师掌教都不是无所不知者,何况这道法阵来自于千百年前的古人手笔。
但李流云却万分清楚,他是太行道选定的下一任天师,拥有异于常人的慧根,对符道法阵的悟性极高,能窥破常人所不能窥,不然北屈这一趟也用不着他来。
李流云续道:“鬼衙门被毁成这样,镇压下的太阴/道体必然已经打破。”
“太行道果然知晓。”
“当年掌教亲临北屈,也只看出来这里压着一道异常古老的阵法,我当初在传信中也对你如实相告了,并没隐瞒。至于太阴/道体里究竟是怎样一番光景,囚着什么样的鬼灵,我也是今日才从刚刚出去的那位陆捕头口中得知。太行掌教当年都不敢轻易涉足探视的地方,只能保守用符法落下禁制,你却胆大包天地带着几名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闯进去。”
李流云并不是要指责他,只点到为止的提醒对方未知境地的危险性,其中存在不可预见的凶险,甚至极大可能会把自己和别人的性命折进去。
周雅人心里也十分清楚:“当时那种情况,实属无奈。”不是他一意孤行的要带人进去探险。
“我知道你并非莽撞之人,能活着出来已是不易。但是太阴/道体破碎,那么囚于里面的魑魅魍魉就都会重见天日。”
周雅人愣住,心头骤然一沉,因为迄今为止,他就只注意了一个白冤,也只盯着一个白冤,完全忽视了其他:“你的意思是,罔象可能是从太阴/道体出去的?!”
“不敢妄断,但是在此之前,北屈乃至于周边河谷一带,闹过罔象这种水怪吗?”
没有。
起码一直没有听说过。
罔象是在太阴/道体破碎之后才第一次出现。
周雅人指尖僵硬,思绪野草一般开始疯长,却凌乱无序的没有章法。
他一直把所有的重心都放在白冤身上,所有的疑点也都围绕着白冤展开,却忽略了罔象为何会莫名其妙冒出来?
倘若白冤,罔象,都是存在于太阴/道体中的阴物呢。
太阴/道体破碎,罔象自然就会落入大河。
他当局者迷,幸亏李流云旁观者清。
如果换个角度看,痋师的目标是太阴/道体里的罔象呢?诱骗孙绣娘在鬼衙门以死献祭,可能是为了找到太阴/道体,再放出罔象,操控罔象。因为它们能安然无恙地进到河冢取出痋引蛇卵,无须痋师亲自踩着秽土以身犯险。
可是……
“听风知,”李流云见他神色凝重,良久不语,忍不住出声叫魂儿,“听风知。”
周雅人蓦地回神:“什么?”
“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罔象就是在太阴/道体破碎之后出现的。”
“我听那位陆捕头描述,太阴/道体里有另一座复制出来的鬼衙门,里头完全是一座刑狱。不对,他形容是座地狱,地狱里关着无数被处死的囚犯,身上全都戴着镣铐,而镣铐的另一端牢牢锁着一只青面獠牙的厉鬼。”
周雅人蹙起眉头,想了想当时的白冤,哪里青面獠牙了?
结合鬼衙门地基下的法阵和陆秉的说辞,李流云大概能推测出个七七八八:“太阴/道体里既然是另一座被复制出来的鬼衙门,我想里面都应是死在北屈审判下的阴魂。”
“不对。”周雅人纠正道,“不是阴魂,是冤魂。”
李流云短暂地噤了声。
然后周雅人有所保留地给对方讲了讲与鬼衙门紧密相连的太阴/道体,并将白冤和那些冤死者一视同仁的带过去。
但李流云并不好糊弄,毕竟前有陆秉和两名衙役对那只厉鬼绘声绘色的可怖描述,再对比周雅人此刻极力想要轻描淡写的态度,就给人一种他好像在刻意隐瞒包庇什么的感觉。
李流云审视他,这人又不太像心里有鬼的样子,只好道:“既然如此,那么不止是罔象,这些冤魂也都会重返阳世。”
周雅人忽然被堵住了嘴似的,背脊僵住,太行道随便换个弟子来他都不至于这么费神应对。这李流云生于尔虞我诈的天家,皇室中人本就比寻常人诡计多端,哦不,足智多谋。何况他又为太行道钦定的下一任天师,即便现在年少,也是人精中的人精,脑子比陆秉之流强了不知多少倍。果然下一刻,李流云就道:“可是这么多冤魂都飘去哪儿了呢?为什么我们一丝一缕都没有察觉?”
人精的言外之意就是:那么多冤魂从太阴/道体溢散出来,一时间无所依托,整个北屈都将被阴怨充斥。
可现实并没有出现阴怨四溢的现象。
那这些阴怨哪儿去了呢?平白无故的,难不成被哪只撑不死的饕餮一口吞了吗?!
只有周雅人心知肚明,那些冤魂不散的怨念全都担在了白冤身上。
周雅人张了张口,却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把白冤推出去。
自古以来正邪不两立,太行道又以除魔歼邪为己任,必然不能容她于世。而白冤如今刑伤加身,又被他封了灵脉,几乎就是任人宰割。
于是他两相权衡,最后说:“不知道。”
李流云俨然没料到他会回答不知道,有些意外地看了对方一眼,这一眼当然是饱含怀疑的。
周雅人完全能感受到对方投来的目光,但是面不改色心不跳,转而去端桌案上的汤药,慢条斯理地喝起来。
汤药清苦,但是他不怕苦。
李流云不再多问,从腰间抽出一柄折扇,上前一步搁在床沿:“大司乐托我带给你的。”
周雅人摸索到折扇的瞬间怔了怔。
“他说你出宫的时候匆忙,忘记带在身上,风师不能没有法器防身,让你诸事小心,寻到阴燧早日回宫。”
周雅人颔首,面上不由自主多了丝恭敬:“知道。”
李流云想了想,似乎没有别的正事需要交待,他和周雅人也不是那种拉闲散闷的交情,便叮嘱他好生休养后自行离开了。
周雅人独自坐在床头,摩挲着手中折扇,明显能感觉暗中刺来一道恨意深重的目光。他并不介怀,而是低声搭话:“秦三?”
秦三站在黑暗中,双手紧紧攥着,两只眼睛好似淬了毒:“我一定会杀了你。”
她一出口就喊打喊杀,周雅人却不意外,秦三在河冢已经杀过他一次了,只是没有得逞。
秦三眼中没有半分希望,只有恨,强烈的恨,如熊熊烈火般灼人,周雅人当然能够感受到,可是如果她不找个人来恨,她就活不下去了。
所以周雅人愿意承担对方这份有些蛮不讲理的恨意,并轻声应下来:“好,我等着你。”
那样的神态和语气,仿佛在纵容一个孩子无理取闹。
秦三充满憎恨的眼眶中顿时蓄了泪,她狠狠咬紧牙关,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
院外立刻传来陆秉大呼小叫的声音:“嘿这丫头片子,跑什么跑!老子刚给你捡回一条小命,连声谢谢都不说,撒腿就跑,给我回来!”
老祖母立刻镇压:“你喊什么喊,有你这么凶神恶煞的吗?!”
“不是,祖母,她刚刚差点儿撞着你。”
“这不没撞着我吗!”
“撞着了还得了,我打断她的腿!”
“我叫你别嚷嚷!”老祖母气得啪啪就是两下子,语气随之变得心痛又怜惜,“这孩子多可怜呐,从小没爹没娘,一下子失去两个兄长,你有没有同理心……”
陆秉吱哇乱叫的讨饶:“哎哟祖母别动手,我怎么就没有同理心了,我没有我能把她捡回来吗,谁知道她一醒过来就跑,横冲直撞的差点把你给撞着,我不得嚷嚷她两句啊。”
“这天都黑了她能上哪儿去,还不赶紧追回来。”
“不是祖母,跑就跑了呗,我追回来干嘛,以后咱家养着吗。”没等祖母扬起的大巴掌拍下来,陆秉撂下这话就冲了出去。
第42章 昴七星 冷眼旁观的陈莺干脆利落地下命……
李流云穿行在废墟之间, 时而仰首观天,时而低头查看基石下的阵法,眉宇间蹙着一丝疑虑。他非常清楚听风知有所隐瞒,所以才会感到疑惑不解。
跟随其后的一名同门师兄不敢出言打扰, 他对这位天潢贵胄兼下一任天师历来敬而远之, 若不是这次一块儿同行来北屈, 估计他们这辈子连话都搭不上。
除去李流云的身份特殊之外, 实在让人难以亲近,浑身上下丝毫没有少年人的朝气, 甚至比掌教天师那一干师尊长老还要刻板端重, 好像他小小年纪身上就压着多么大的重担似的,对谁都不苟言笑。
直到李流云主动开口:“还有别的发现吗?”
“唔, 我们今天刨出来几尊狱神像,按理说, 每座县衙的大牢里只会供奉一尊皋陶,但是我们今天居然挖出来三尊皋陶神像了,估计废墟里还有。”
李流云再次仰头, 盯着夜空中的星宿, 默然开口:“天上西宫有七宿,昴主狱讼,典治囚徒, 居白虎七宿之中央, 性主刑杀。昴星明, 则天下狱讼平;昴星暗,则刑罚滥。”
于是同门师兄抬起头,在西宫七宿中找到了那颗暗淡无光的昴星:“这……这是什么时候……”
“三日前,正好是在这座衙署倒塌倾颓之时, 亦是太阴/道体破碎之时,天象中出现了昴星之兆。”
同门师兄甚为震惊,这李流云难道昼夜都没闲着吗?
除非李流云夜夜都在观测天象,未曾有一丝一毫的松懈,才会准确无误地知道天上何时出现的昴星之兆。他再反观自己,每日修习完符箓剑道就累得跟死狗一样钻被窝里蒙头大睡,只在长老师叔传道授业时才会去仰观天象,没在私下用过功,非常不思进取的当着一名资质平庸的凡俗。
李流云心无旁骛地垂下眼,平铺直叙道:“衙署狱地皆是对应天上的星宿所设置,昴七星,天之耳目,主西方狱讼,因此牢狱通常会落建在衙门的西侧。”与此同时,李流云将目光落在废墟西侧,“昴宿所在十二地支‘酉’,酉为阴中之阴,是太阴之象,而酉宫昴宿本为刑狱所在,正好应用在太阴/道体里建一座道法刑狱,隐伏于水中之月。”
同门师兄不禁咽了口唾沫,他隐约记得师叔曾经授课时讲过:昴星者,酉中有昴宿也,酉位西方白虎金位,性主刑杀,义司决断,死生出入之门户。
“原来竟是如此。”他们废寝忘食都捉摸不透的阵法,这李流云居然轻而易举就给参透了。
都说这位打小出家的皇子天资聪颖,是块修行的好料子,果然有些人生来不凡,也注定非凡。
李流云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镇在狱地的皋陶神像应该有七尊。”
同门师兄虚心求解:“何以见得?”
“七尊皋陶,代表昴宿七星阵。”李流云沉声开口,“皋陶造狱,为法之宗,因而被敬奉为狱神。此昴宿七星阵便是以狱神之神性,对太阴/道体内的囚徒施予皋陶之刑。”
“皋陶之刑?!”同门师兄瞪着惊愕的双目,“难道是对那些阴魂……?”
“嗯。”李流云道,“我需要诸位师兄弟帮忙在此地画几道符咒。”
“当然可以,但是作何用途?”
“隐伏在水月中的太阴/道体虽然破碎,但是这地基下的阵法还在,我们或许可以试试通过此阵,将逃出太阴/道体的东西捕捉回来。”
“这……”同门师兄迟疑道,“这里都成废墟了,能行得通吗?”
“我不确定那些东西和这道阵法是否还有牵连,”李流云其实并没有几分把握,但是这烂摊子不收不行,谁知道跑出去的都是什么妖魔鬼怪,“如果放任不顾,恐会生乱。”
“明白了,那就试试看。”
“这几道符阵会颇费心力和时间。”
“不妨事。”
……
“秦三……”陆秉无法理解,为什么他越追这丫头跑得越快,他越喊这丫头跑得越凶,跟后边儿有狗撵似的。
呸!谁他娘的是狗,老子是你陆爷爷。
陆爷爷抡圆了两条大长腿,刚要撑开架势发动猛冲,奈何双臂摆动弧度过大,差点撕扯到肩胛处的贯穿伤。
陆秉咬紧牙关,立刻被伤痛封印住了平日里堪称风驰电掣的速度。
这秦三耗子似的尽往僻陋的巷子里钻,把他当作一只逮耗子的猫。
但是负伤的陆大猫没叼到耗子,反被耗子“牵”着鼻子溜了几条街,很是生气。
“你给我站住!”陆秉气不打一处来,大喝,“秦三!”
正在客栈里打坐的白冤被这声中气十足的大喝惊扰,蓦地睁开了眼睛。
小耗子当然不可能乖乖站住等着大猫叼,一溜烟儿消失在了黑黢黢的拐角尽头。
陆秉上气不接下气地喘,他捂了捂自己的肩窝,感觉刚刚养好些的伤口又有点渗血,顿时不想追了:“我真是吃饱了撑的,管你这么多干嘛,不识好歹的臭丫头,爱上哪儿上哪儿去。”
再怎么说也是土生土长的北屈本地人,总不至于被野狗叼了去。
陆秉再三劝诫自己别操那份闲心,天下间可怜之人多了去了,谁管得过来,小老百姓管好自己就不错了。
那街上无家可归的,饿鬼冻尸不在少数,难道全都捡回去不成?
就他那仨瓜俩枣的役俸,养家糊口都有限,平日里又干不出来敲诈娼户勒索屠夫的行径,更干不出来在审案中收取贿赂这等贪赃枉法的恶行,估计随了他亲爹的刚正不阿。
所以就算陆秉哪天想不开同情心泛滥了,将这些乞儿捡回去也养不活,反倒能把自己也搞得饥寒交迫,活活饿死。
当然,他区区一介小捕头,并没有那么泛滥的同情心,私心只想让自己一家子吃饱穿暖,别让老爹和祖母挨饿受冻。
如果手头再能宽裕些,就想改善改善生活,让一家子吃好穿好,估计也难献爱心。
他陆秉这辈子能做的最大贡献,可能就只有在衙门里辅助县太爷公正办案,尽量给北屈县的老百姓一个公道。
算了算了,陆秉最后想,就算我想管,这丫头也得不跑啊,他可没工夫上赶着管别人闲事。
于是陆秉决定打道回府,谁知他刚转身,就瞄见一道熟悉的倩影。
因为暗巷太黑,实在辨认不清。
拐角处一户人家亮着烛火,火光正好从半开的窗户打出来,照亮了途经窗外一名女子的半张面孔。
只晃眼的功夫,陆秉脚下一顿,一时间竟没想起来这熟面孔为何人。
究竟打哪儿见过呢?
陆秉略微寻思,骤然灵光一闪:陈莺!那短命鬼沈远文的新妇!
他们翻遍北屈都没找到的失踪人口居然出现在这里,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他本欲开口震慑,唤那妇人站住,但话到嘴边硬生生刹住了。
他现在负伤在身,刚又追着秦三绕城跑了半圈,体力消耗颇大,不适合再来这么一遭。别刚跑了耗子又惊走兔子,最后啥也逮不着。
陆秉当即收声,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想找准时机来个出其不意,将陈莺一招擒拿。
他完全没注意到自己身后,有条白影从客栈二楼窗台飘出来,孤魂野鬼似的缀在其后,像一缕袅袅升腾的青烟,比冷风还要轻盈。
“我在暗中寻遍了,阴燧应该不在北屈。”
前头的陈莺兀自开了口,声音压得很低。
陆秉却心头一突,她在跟谁说话?随即又暗觉庆幸,还好自己刚才没有莽撞出声,否则岂不要打草惊蛇。
可是陆秉没怎么听清,她说什么燧?
未闻第二个人搭话,陈莺又道:“长安那个瞽师来头不小,恐怕有些棘手,他这几日一直围着太阴/道体打转,应该也是冲着阴燧来的。”
陆秉拧起眉头,长安那个来头不小的瞽师当然说的是周雅人,号称求风得风求雨得雨的听风知。
可周雅人是他一封十万火急的信笺召来北屈办案的,怎会是冲着劳什子阴燧来的?阴燧又是个什么玩意儿?跟那太阴/道体又有什么关系?
陆秉心中疑虑重重,这沈家新妇究竟什么来头,怎么尽说些让他摸不着头脑的鬼话?
还有,她到底在跟谁说话,为什么对方迟迟没有吭声?
陆秉加快脚步,想逼近了瞧个清楚,同时脑海里闪过周雅人提及的那个身份不明的痋师,突然让他有了一种可怕的联想。
这陈莺本就来路不明,日日跟沈远文同床共枕,想谋害亲夫在他身上种虫子简直不要太便利。
沈远文失踪半月好不容易逃回家,她身为少夫人不在榻前侍疾,却因怀有身孕刻意避开,其实这也能解释得通,毕竟沈远文身上密密麻麻的脓包恶疾实在让人避之不及,谁知道会不会传染。
但也因此,当晚的大难让陈莺逃过一劫。
可如果这一切都是她的精心安排呢?
周雅人说过:“我不确定孙绣娘是不是痋师,但也跟她脱不了干系,即便她不是痋师,痋师也在帮她达成目的。”
陆秉越想越觉得这陈莺不是什么好东西,不然她如何在沈家人诈尸后突然不知所终,却又鬼鬼祟祟地出现在这里,俨然是故意隐匿起来了。
若陈莺就是痋师,那这两个女人合起伙来祸害了多少条人命啊。
且听陈莺漫不经心道:“那衙门里的捕头不是个饭桶,已经怀疑到我头上了,既然阴燧不在北屈,我需得尽快撤离。”
陆秉暗道:想跑?门儿都没有!
他在黑暗中眼神锐利,如狼似虎地盯着陈莺的背影,恨不得立刻扑上去拿人。
就在陆秉磨刀霍霍的时候,陈莺淡然侧过头,仅用余光瞄了眼暗巷:“唔,有条尾巴。”
陆秉甚至没听清她低喃了句什么,只警觉自己暴露了,身体肌肉蓦地绷紧,当机立断冲上前捉拿陈莺。
然而他才刚迈出两步,斜刺里突然扫过一阵凌厉的疾风,什么东西突然朝他猛扑过来,迅疾如同野兽,压着他重重地摔倒在地。
他其实早被发现了。
“啊!”陆秉只觉腰间一阵剧痛,利刃捅进肉里并卡在了肋条下,随即刀刃在肉里狠狠一搅,疼得陆秉差点惨嚎。
他咬紧牙关奋力朝对方猛踹一脚,就地滚开,挣脱了对方铁钳般的压制,那把锋利的刀子才没绞断他一根肋条。
冷眼旁观的陈莺干脆利落地下命令:“杀了。”
陆秉一把捂住往外涌血的伤口,还没来得及站起来,速度犹如野兽的黑影再次袭来,陆秉拔刀抵挡。
哐当!
陆秉从兵刃擦出的火花中看见一张戴着铁面具的脸,他反手一劈,刀刃不偏不倚砍在那张铁面上,劈出一道裂口,铁面具的边沿扣进对方皮肉里。
相互拼杀间,都是一击致命的杀招,铁面人手里的凶器直接抵在了陆秉颈侧的大动脉上。
陆秉惊恐地瞪大眼,只觉脖颈一凉一痛,皮肉就被割开了——千钧一发的瞬间,刀刃即将往动脉深切一寸之际,一道白影旋风般从天而至。
他听见陈莺惊诧出声:“谁?!”
下一刻,铁面人就被连人带刀踢出去数丈,身体将破败的土墙砸穿,狠狠摔出了陋巷。
陆秉简直目瞪口呆,盯着面前几乎有些晃眼的白影,难以置信,谁一脚能把人踹出几里地去啊?!
这是那个,昨天跟雅人殉情跳河那个,啊呸,殉个屁的情,她就是那个满脸疤的丑八怪!
“你……”陆秉瞠目结舌,没想到丑八怪居然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陈莺见了这阵仗,脸色骤变,拔腿就跑。
陆秉情急之下脱口:“女侠,别让她跑了!”
白冤被他这声突如其来的尊称定住了一瞬,然后一脚踢飞陆秉的长刀,朝着陈莺的背影飞刺而去。
陆秉伸出手却来不及捞住刀柄,嘶声道:“留活口!”
陈莺好似脑后长了眼,或者是得了背后这位要留活口的提醒,她在长刀即将钉入背脊的瞬间骤然一拐,纵身跃过那堵砸穿的墙洞。
白冤刚迈出两步,突然脚下一滞,整个人就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僵在了原地。
“不能让她跑……”陆秉焦急地扭过头,想请路见不平的女侠帮忙捉拿陈莺,谁知看到对方模样的瞬间生生卡住了话头。
只见女侠不知中了什么邪,脸和脖子上的疤痕突然冒了流光,仿佛疤痕将要撕裂般,流光从内至外地浮动起来,逐渐溢出无数细小而古朴的字符,像蚂蚁在爬。
陆秉惊愕瞪大眼:“那是什么东西?符文吗?”
白冤垂下头,阴侧侧目睹自身刑伤处的铭文,心道:有人在阵基上动了手脚!
有眼力洞穿鬼衙门阵法并有能耐影响阵法之辈,绝非不中用的酒囊饭袋,看来这是来了位克星。
第43章 受刑者 “她就是太阴/道体里的受刑者……
这位克星八风不动地站在一处残壁危墙下, 环视骤起的寒风扬起招魂幡——是凝聚的阵法搅动了此间地气。
转眼工夫,鬼衙门的原址废墟上已经竖起无数张招魂幡,四面八方纷纷插满,迎风招展间, 仿若相连的墙垣。
数名太行道弟子在魂幡筑起的墙垣中穿梭忙碌, 摆阵石, 画符箓。
每完成一角阵石符箓, 那又冷又硬的阴风就呼啦啦地往里刮,上空的黑云越积越厚, 渐渐遮住了漫天星斗。
蘸着朱砂画符的弟子们越画越心神不宁, 这阵还没落成,什么妖魔鬼怪都还没招来呢, 晴夜就突然变了天,乌云密布的, 一副风雨欲来的征兆。
一弟子踟蹰道:“师兄,咱们画的这些符咒究竟是什么,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师兄略微沉默了一下, 如实道:“其实我也没见过, 流云师承天师,所学肯定比我们要更加复杂精湛,认真照着画吧, 别弄错了。”
“可不敢弄错。”
符咒这种东西, 一笔不能错, 一撇一捺都要按照比例画,稍有不慎就会报废或者出岔子。而今又是外出布阵招魂,谁也不敢掉以轻心,搞砸了可是会连累自己小命不保。
小弟子忍不住望了眼残壁下的李流云, 总担心下一刻会卷来一股妖风把危墙推倒,活埋了他。
好在没多待片刻,李流云便远离了那堵危墙,寻寻觅觅的在废墟上绕了不知第几圈,完全有种拿脚掌丈量地皮的意思,顺便视察众弟子摆好的阵石和符箓。
随后他停住脚步,在断裂的木梁下站定,用毛笔蘸饱朱砂,在基石上重重勾出一笔。
一笔方落,一阵不寻常的寒风陡然卷入魂幡阵,携着股陈腐之气,仿佛在某个不见天日的地底捂了数百年,总算掀到了人间,让人瞬间感觉到不适,更感到不祥。
不祥阴风撞响了布落在魂幡中的道铃,无数颗道铃缀在条条绷直的红线上,丁零当啷,开始此起彼伏地响。
李流云握笔的手一顿:来了。
说明这个地基上的阵法依旧牵系着太阴/道体里的东西,他的预料得到了印证,听风知想瞒也瞒不住。
所有太行道弟子全都高度警戒起来,握着腰间的佩剑凝神,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守在自己的方位上严阵以待。
小弟子手臂上莫名起了层鸡皮疙瘩,不知为何有点心慌,那种危险即将降临的心慌。
果不其然,极寒之气从背后扑来,将他扑了个透心凉。小弟子来不及哆嗦,整个人就被这股子刚猛气劲冲了出去,且听咔嚓一声脆响,剧痛传来,他觉得自己左边胳膊的骨头断了。
与此同时,小弟子所守方位的一长排招魂幡被齐根斩断,断在了刚猛的劲风中,裂帛之声不绝于耳,招魂幡四分五裂,破抹布似的漫天飞舞。
这一切尽在眨眼之间,哪怕他们早有准备也被打得措手不及,因为谁都没看清。
“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几个毛头小子就敢来此扯魂幡,天大地大是没地儿给你们试炼了么,非要跑到太岁头上动土。”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这阴冷的声音和道铃毫无违和的融在一起,好像就贴在他们耳根子边,无处不在的响起。
太行道弟子目下四顾,不约而同地拔出佩剑,其中一人大喝:“谁?!”
他刚吼完这句,身侧的红线就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触动了,缀在其上的道铃剧烈晃动起来,响个不停。
弟子紧张的心神被铃声扰乱,蓦地挥剑横扫,剑锋凌厉,削断了五根招魂幡。
那声音又贴着他的耳根无所不在的传开。
“我是谁都没搞清楚,就胆敢扯着大旗来此惹是生非,果然是初生牛犊,无知者无畏啊。”
那弟子的剑招每次都徒劳地扫刺在空气中,而后背心一寒,骨髓差点冻透。他猛地回头,余光只瞥见一抹快如疾电的白色虚影,整个人就被撞飞出去,砸塌了那堵残壁危墙,当场呕出一口血。
“唔?就你们几个小兔崽子么,教你们落阵插旗的长辈呢?”
又一太行弟子凛然正气道:“就我们几个足矣,无须劳动长辈亲至,你究竟何方妖邪,无须藏头露尾的,还不速速现身,出来受死。”
语毕,就听背后一声冷笑,大言不惭的弟子连剑都没机会抬起来,身体就砸进了碎石堆里,像滚了遍钉床。
“区区血肉之躯,连我的戾气都受不住,若不想命丧于此,就识相地扛着你们这堆碍眼的破旗,打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西北角最年幼的小弟子伸长了脖子反驳:“这不是破旗,这是给你扛的招魂幡!”
隐匿于无形的鬼魅好似听到了笑话,那笑声别提多渗人了:“所以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孝子贤孙,居然跑来给我扛魂幡,”她言语轻慢,好似在逗弄这稚气未脱的小弟子,“可惜啊,即便是你们长辈,都没这资格!”
稚气未脱的小弟子一点都不擅长跟人拌嘴,气结道:“你……好大的口气!”
“所以呢,滚不滚?”
一口寒气灌进耳孔,像条冰冷的毒蛇顺着耳道往里钻,稚气未脱的小弟子猝然瞪大眼,感觉浑身的血液凉透了,汗毛凝了层冰霜,他居然无法动弹。
这股子渗透血管的凉意冰得他毛骨悚然:“不……”
“不滚,那就把命留下。”钻入耳孔的声音陡然间寒得惊心,小弟子狠狠打了个抖,脖子被一根锋利如蛛丝般的细线勒紧了,那声音附在耳边说:“我给过你活路。”
生死一线间,小弟子悍然反击,像条搏命抗击的小兽,提剑乱舞,完全失了招数和章法,符纸随手撒了一沓,落叶似的满天横飞。
细丝被乱剑切断,在小弟子脖颈一圈留下条殷红血线,昭示着他的小脑袋瓜差点搬家。
稚气未脱的小弟子惊魂未定,乍然看见一抹虚影晃过,抹掉了他画在地上的符咒,那速度快如光影,他只觉自己眼前一花。
魂幡招来的究竟是个什么妖魔鬼怪?
小弟子一颗心直接哽在了嗓子眼儿,背后一排招魂幡应声而断,砍瓜切菜都没这么利落,他忽然恍惚自己这颗项上人头是怎么逃过一劫的,是不是走了狗屎运。
眼见竖起的招魂幡倒了大片,系着道铃的无数根红线纷纷从倾倒的旗杆上扯落,纵横交错着织成一张巨大的法网,撒向虚空。
守株待兔的李流云算准了这一刻,纵身跃起,拽紧了法网线端:“收!”
太行道弟子终于看清了那道藏在暗中兴风作浪的虚影,正在道铃织成的法网中瞬移突围,快如电光,顺带抹掉了他们布画在地上的符文。
李流云一沓符箓掷出去,裹着罡气打向虚影:“天地自然,祟气分散!”
虚影在法网符光中滞了一下,被迫现了形。
但还不等众人反应过来,甚至没看清这现形的妖孽是何样貌,突然尘烟四起,飞沙走石。那被困法网中的妖孽蜘蛛吐丝般,搞出来千丝万缕的冰丝,瞬间绞断了红线织成的法网。
李流云手中一轻,只握住了不足一寸的红线头,绣花都不够。
“法网破了!”稚气未脱的小弟子目瞪口呆,心跳如擂鼓:那怕不是只蜘蛛精?!
直至尘烟中的妖孽露出真面目,所有人看清了那张狰狞可怖的脸,仿如见了只在地狱里受过千刀万剐的厉鬼。
震惊过后,李流云眼眸一沉,认出来那些疤痕意味着什么:“她就是太阴/道体里的受刑者。”
同门师兄怔愣转头:“什么?”
“那是刑伤。”李流云心头难抑震骇,“皋陶之刑。”听风知不肯如实交代的就是她。
“所以她是……厉鬼冤魂?!”
直觉告诉李流云,绝不是厉鬼冤魂这么简单,可她隐伏于身的冤恨阴煞却浓到泼天,就像荤素不忌的饿鬼吞噬了一片鬼蜮,良性全无。
披着这么浓重的冤恨,绝计是要为祸人间的。
李流云毫不犹豫的拔剑而起,剑气披靡,劈开了飞沙走石的尘烟,直斩白冤。
白冤半眯起眼,盯着此少年的剑势,小小年纪,剑上竟汇聚了五行之气,修出了道炁,大才啊。
白冤拔地而起,一跃数丈,带起的烟尘大浪似的卷向李流云的剑势道炁,随即她俯冲而下,并起的剑指同样汇聚出了一股炁,只不过是难登大雅之堂的鬼炁,是修士们深恶痛绝、人人得而诛之的邪。
“流云小心。”同门师兄拔剑相助,结果还没等他靠近战局,就被两股拼杀在一起的炁震飞出去。
“师兄。”小弟子连忙托了他一把,师兄才不至于摔个倒仰,踉跄着站稳了。
“这邪祟好生厉害。”小弟子道,“我们……李流云对付得了吗。”
领教过邪祟厉害的师兄毫无把握,因为他刚才想去插手却连这两人的边都挨不着,战局中的气海好似狂浪,足以掀得人仰马翻。
李流云的剑光扫得众人眼花缭乱,居然没有一剑捅在那邪祟身上,好几次还差点被邪祟抽了嘴巴。
小弟子观战观得出了一脑门冷汗,时而紧张生气,时而焦急揪心,无比担惊受怕。
就是双方谁也没占到便宜,小弟子往好处想,都没占到便宜说明他们有可能应付得过来。
然而他刚乐观到半途,李流云就在高空受了一脚踩踏,整个人从半空狠狠砸落下来,轰一声重响,骇得小弟子猛缩脖子。
“流云!”
所有太行道弟子纷纷摆开剑阵,一拥而上。
白冤眸色一沉,眼中泛起阴狠杀意,因为体内脉气滞涩壅塞,以至于连几个小崽子都收拾不了,还让他们像泼皮一样在眼皮子底下上蹿下跳。
白冤被迫没完没了的跟他们在这里舞刀弄剑,实在怒火中烧,索性把心一横,杀了清净。
李流云只觉对方戾气暴涨,嘶吼出声:“别去!”
狂风煞气掀过来,没能阻挡太行道众弟子上下齐心的英勇,协力摆开剑阵攻上去,居然架在了那只大邪祟的头顶。
只是未等他们更进一寸,白冤暴涨的戾气就把他们震飞,尽数摔出鬼衙门这座废墟,生死不明。
李流云脸色大变,顾不及同门死伤,强压住肺腑里翻涌的气血,起身快速捏诀,御同门数十柄长剑,倾全力注入道炁,势如破竹围剿而去:“伏诛!”
道炁撕开戾气,其中一柄利剑直钉向白冤眉心。
白冤蹙眉抬手,隔空截住剑柄,俨然有些力不能支。就在体内脉气即将封滞的前夕,白冤狠狠将悬在头顶的长剑震碎,然而后方的几柄长剑却出其不意的突然拐了个向,裹挟着厚重的道炁,钉进了四方地基中。
长风轰然掀开覆盖在表面的尘土砂石,露出了猩红如血的符阵!
她自以为抹去一层就安然无恙了,绝对想不到他们会在下头还藏着一层,而这一层才是真正对付她的法阵。
白冤脑子里轰然剧震,颅骨四肢仿佛被神兵利器凿穿,死死钉在了“案板”上。
李流云终于得以喘口气,囫囵咽下一口涌上来的血,抬手蹭掉溢出嘴角的一滴血迹,缓缓开口:“我想这个阵法,应该与你脉气相连吧。”
白冤依旧保持着仿佛被长剑凿穿的姿势,眼瞳骇然瞪大到极致,里头映着风卷云涌的夜色,一动不动。
黑云压城,低压压垂在屋顶上,几乎要引人噩梦。
周雅人夜里喝完汤药就昏昏欲睡了过去,然后一个梦又一个梦的接踵而至,他在梦里走马观花。从自在无忧陷入囹圄,绝望无望到只能等死,他无数次祈求天地,寄托从未显过灵的神明,终于在绝境的尽头看见一抹洁白无尘的身影,手里倒携一把报死伞。
他不顾一切追上去,仿如见到一线生机:“你是谁?你是来救我的吗?”
那人的声音毫无温度,甚至比这死牢还要冰冷:“不是。”
“那你来……”
她说:“报丧。”
“什么?”周雅人惶惑怔然,几乎有些木讷地问,“报丧?给谁?”
他盯着对方冷漠的嘴角,听她一字一句不带任何感情地开口:“给你。”
“什么意思?”
“你死了。”
你死了。
周雅人倏地睁开眼,呼吸急促地从梦魇中醒来。他还没来得及回想这个梦有多古怪,外间就传来老祖母着急担忧的声音:“这都深更半夜了,秉儿怎么还没回来,我就让他去把那小姑娘追回来,怎么就去了这么久,不会遇到什么事了吧,要不然你出去找找他。”
陆老爹说:“他这么大人了,也不是头一次深更半夜才回来,您老就别担心了,先回屋歇着吧,我这就出去看看。”
周雅人起身下了地,到堂屋唤住了正要准备出门的陆老爹:“我来找他吧。”
老祖母上前拉住他:“雅人,你怎么下床来了,快回屋躺着去,我让他爹去瞧瞧就行。”
“没大碍的祖母,我耳力好,正好听听他这么晚了还在哪里野。”
“那好,那好,你帮我们听听他现在在哪。”
周雅人心头有异,也担心陆秉万一遇到麻烦,遂在一张木椅上端坐下来,凝神静气,将自己的神识铺出去。
北屈一隅邪风肆掠,毫无悬念的撞进了他铺开的神识里,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缓缓开口:“我想这个阵法,应该与你脉气相连吧。”
周雅人猝然睁开眼睛,腾地站起身,急切地对两位长辈道:“陆秉暂时没找到,但我有个朋友出了事,我现在出去一趟。”
“诶……”老祖母还没来得及开口,周雅人便疾风似的卷没了影。
第44章 铸刑鼎 “刑罚起源于天,圣人因天讨而……
黑云仿若九天上倒倾的狂潮, 泼墨似的滚涌起来,裹着隐而不发的隆隆雷鸣,盘旋在坍塌成废墟的鬼衙门之上。
李流云扶起一张招魂幡,长枪般刺进地阵中, 长袍与魂幡在肆虐的狂风中猎猎飞扬。
他剑势的道炁几乎将整片阵地犁了一遍, 最后精准无误的落下剑阵。
与大阵脉气相连的白冤只觉数枚长锥钉进了百骸之中, 形神俱震。
道炁横扫过处, 废墟之上现出一张庞大的阵法图腾,复杂程度简直叫人看了眼晕, 却是李流云费尽心思, 领着一众同门师兄弟一笔一画勾勒出来的,像铺在地基上的血祭台, 要屠杀邪魔祭天。
因此风起云涌,天垂异象, 晴夜瞬息万变,将场面烘托得隆重而盛大,好像老天爷正等着收割这场祭祀。
歪门邪道历来不被天地人世所容, 斩妖除魔、维护人间正道是他们应尽的职责, 所以太行道弟子做起这些来并没有多少心理负担。
“流云……”
身后传来同门师兄的声音,李流云急速打断:“别过来,全部退出地基大阵外, 绝不可涉足半步!”
白冤被这番话语惊回了神智, 失焦的双目渐渐落到实处, 定格在李流云身上,随即她像一尊杀神拔地而起,身后拖着鬼魅似的无数虚影,邪气冲天。
与此同时, 李流云最后一道剑炁劈向阵眼,却陡然撞上一道横空阻拦的罡风——听风知到了。
李流云这一剑豁出了十成十的功力,让半路搅局的人没能得逞,他那剑气虽然被罡风阻得偏移了毫厘,却也勉强吻合上了地基阵法的褶痕,总算没有空忙活儿一场。
废墟上的阵法活了似的运行起来,赤红的朱砂血脉般开始流转,一沾邪煞气就噗嗤噗嗤的沸腾。
白冤的身形在半空中倏然一顿,四肢百骸如同灌了盆沸腾的岩浆,那滋味儿别提多上头了,白冤恨不得一掌拍碎天灵盖,来个自绝而亡。
但是轻易亡不了,她也没那么想不开,封印在身上的无数根刑枷顷刻间变成了枷锁,五花大绑的缠着她扎进阵基中,这一幕实在是——久违了。
这份久违的记忆尘封在白冤的骨血深处,她是不轻易扒拉出来看的,有事没事想那些倒霉催的糟心事干什么,除了给自己添堵没有任何益处,这小兔崽子却让她用重蹈覆辙来回忆了一遍。
真想立刻宰了他!
但是目前宰不了,她刚要宰了这小兔崽子,就被刑枷五花大绑的拖了回去。
李流云只被扑面的邪风怨气扫了一下,他不避不闪,岿然不动,当然知道那股子邪风煞气已经构不成威胁,所以整个人又恢复了往昔的从容不迫。
他听见身后急促的脚步声,知道来者何人,遂头也不回地开了口:“她被大阵所拘,衙署压身,困于法度……”
李流云顿了顿,没继续往下说,因为自觉这北屈鬼衙门的法度说起来有些不太像话。
呼啸的风声将李流云的话音盖了过去,迟来一步的听风知根本来不及阻止,云潮里的雷电轰然间砸落了下来。
周雅人脸色骤变,惊心动魄的迈出脚步,仿佛自己这一步踩在了滚雷上:“白冤!”
他方寸大乱的朝阵中扇出一道罡风。
李流云狠狠一把拽住他:“听风知!”
“放开。”他反手甩开李流云。
“太行道除魔歼邪,你不应该横加阻拦。”李流云快一步压制住他,厉声提醒对方,“听风知,做你该做的事,阻拦我们是什么道理?!”
“我知太行道除魔歼邪,但你可曾想过她无不无辜?!”
雷电炮弹似的轰炸在废墟大阵中,尘土飞扬,碎石迸溅,又被风浪搅成齑粉。
周雅人目睹白冤被枷锁绑缚,却在雷电砸落下来的顷刻间挣命似的对抗。
能不挣命么,她比谁都清楚这道雷劫降下的将是什么……
大阵被雷电震动,激活了埋在地基下的阵法,且见一座庞然大物从废墟中拔地而起,嗡嗡震颤的青铜声不绝于耳。
一座恢宏无比的四方鼎逐渐在尘烟中显露出来,掀起的气浪腾涌接天,搅动层层风云,在四方鼎的上空形成巨大的卷云,酝酿出一场雷暴电击。
不知是谁发出一声惊呼:“我的天,青铜鼎!”
雷电劈空击鼎,天条似的落下来,在青铜鼎上劈凿出一行上古铭文!
所有太行道弟子纷纷聚拢在李流云和周雅人身侧,目瞪口呆地盯着前方无比恢宏诡谲的奇观:“那是什么字?”
“刑书。”李流云仰着头,竭力压制自己的情绪,才能维持住表面平静,“铭文。”
雷电行半空如狂矢,仿若九天之上降下的神罚,须臾之间,就在铜鼎腹壁上镌刻满了刑铭,雄伟慑人。
青铜之音轰鸣震耳,激起惊风。
太行道弟子骇目惊心:“这是……”
“铸刑鼎。”李流云重复,“这是刑鼎。”
刑鼎之下,白冤和他们渺小如同蝼蚁。
狂风吹乱了周雅人的长发衣袍,他的双腿几乎站立不住,这一刻才终于明白了李流云为什么会说:她被大阵所拘,衙署压身,困于法度。
原来强压在白冤头顶的衙署是一座法度,是一座用法度刑书铸造的刑鼎。
轰……
雷电击鼎。
仿如天道撞响了三重天上的梵钟,声震百十余里,刑书铭文在铜钟似的声浪中铺展开去,投照上浩瀚无垠的天际。
看上去,漫天刑铭几乎从天幕垂下来,浮在云潮里,悬在虚空中,天降刑书于人间一隅。
与此同时,一头金光夺目的神兽从刑书铭文的字里行间里猛冲出来,威仪赫赫的飞踏在刑鼎之上,仰天长啸,声震云霄。
周雅人的喉咙里好似堵了块寒铁:“狴犴……”
镇守狱地的狴犴神兽一跃而下,伏低兽首,一口叼住白冤的肩膀,用獠牙将她架在了刑鼎之上。
白冤在兽口下身轻如纸片,四肢柔软无骨的垂落下去,完全一副被铐上绞刑架,无能为力跟谁较劲的姿态。
她深知自己从来没有挣脱过枷锁,枉死者的冤恨无时无刻都与她形影不离,盘成了坑她千年的刑劫。
心神大震的李流云终于缓过神,保持住镇定,找回自己的声音:“看明白了吗,落建在北屈的这个阵法。”
周雅人怔怔望着刑鼎上的白冤,周围天地间的刑铭垂柳一样随风浮动,光影几乎照亮半边天,像极了燃烧在黑云层中的野火,他嗓子涩得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倒是身侧的太行道弟子以为李流云在问自己,不太确切地答了一句:“这是天罚?”
“刑罚起源于天,圣人因天讨而作五刑。”李流云道,“这是有人在替天行道……唔,代天行罚。”
圣人因天讨而作五刑,这句话让周雅人立刻想起镇在死牢的狱神像。皋陶造狱,画地为牢而作五刑。所以将尊为狱神的皋陶镇于太阴/道体,就是给白冤处以皋陶之刑,代天行罚。
周雅人觉得其中四个字无比刺耳:“死于衙署法度下的冤魂不计其数,这算哪门子的替天行道?!”
“我说的代天行罚,”李流云修正道,“这其实是在效仿天罚。”
“殿下既然看得如此透彻,就该清楚她身上担的都是沉冤,为何不分青红皂白。”
李流云目光沉静,对质问丝毫不为所动,不答反问:“你又为何如此维护她?”
周雅人被问得一怔。
“听风知,你是什么立场?”李流云不与谁论青红皂白,但论立场,处理北屈鬼衙门的变故就是他和同门师兄弟此番下山的目的。
太阴/道体出了岔子,他们当然应该尽全力清剿邪祟,驱散凶秽,保北屈城安宁。
“冤恨难消,煞气伤人,何况她与寻常邪祟不能同一而论,你别遇到什么东西都跟它们同病相怜,你们不一样。”
有何不一样,他只是还没变成一缕冤魂而已,但是他跟堂堂皇子殿下谈不上这些,李流云既没受过苦,也没遭过罪,更没尝过含冤入狱是何等滋味,难道说出来是能让对方感同身受么?
没发生在他们身上过,谁也没办法共情谁。
更何况,他一直觉得这位殿下性子颇冷,情感淡漠,可能轻易共情不了人世间的喜怒哀乐。所以李流云先不论是非,只谈立场,他站在什么位置上,就做这个位置该做的事。
周雅人向来不是个意气用事的,此刻神智冷静下来,遂条理清晰道:“流云,这座刑鼎是以衙署里的法度刑条铸造的,可它每一条刑铭底下都是一桩桩冤假错案,目的就是为了镇压白冤,将她永远囚禁在道法刑狱之中,这个道法刑狱就是太阴\道体。我比你先到北屈,误打误撞进入太阴/道体,在里面见到她困于冤魂不散,多知道了一些事情,也对你刻意隐瞒了一些事情。但我断定,这太阴\道体——很可能跟我要找的阴燧有关。”
“什么?!”
“你以为,这么一座道法之境、虚境乾坤,应当是怎么来的?”
李流云何等聪颖,一点就透:“你的意思是,这太阴/道体是以阴燧构建而成的?”
周雅人语速极快:“然后将死于法度下的无数冤魂压在她身上,变成囚禁住她的枷锁。你想除掉她,可她身上的冤恨难消,若不顺势清除,怕是连太行道的掌教天师都超度不了,临到头又只剩下封印这一个办法。可是能封印住她的太阴\道体已经破碎,除非你我手里有阴燧,能重新再给她造一座太阴\道体。然后依葫芦画瓢,有样学样,以相同的方式在其上镇一座衙署,架起法度,做成下一个道法刑狱,再不断制造冤魂变成困住她的枷锁,就这样永无休止下去,你们干得出来吗?!”
这席话听得李流云心头大震。
周雅人却面不改色,镇定极了:“如果你们干不出来,也没有更妥当的办法,就把她交给我来处置。比起你们这么不计后果的硬来,导致事态恶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我想我的方式绝对更为妥善。”
“可是……”
“还有一句话你刚才说错了,我不是跟谁都同病相怜,我也有自己坚守的立场,倒是殿下应该好好掂量掂量我的话。”
不待李流云开口,周雅人伺机动手,不讲武德,一扇子掀退了李流云及太行道众人,转身投进了风起云涌的大阵当中。
第45章 遭雷劈 半死不活也是个赏心悦目的病秧……
一太行道弟子猝不及防被掀翻, 一屁股坐到地上,直接瞪圆了双目:“他干什么?疯了不成!”
眼瞅着此人冲入大阵,首先推倒了他们辛辛苦苦立于阵中的魂幡,某弟子差点跳起来:“他要毁阵法!”
“不是, 他站哪边的?”
“这只邪祟我们好不容易才镇住, 他裹什么乱。”
“赶紧拦住他。”
众弟子七嘴八舌地急了眼, 怒气冲冲要往大阵里扎, 恨不得立刻把这裹乱的拖出来打死。
李流云抬手拦住了这帮火冒三丈的同门:“危险。”
不仅仅危险,他还掂量清楚了听风知的那番话, 权衡过利弊, 可能的确不好收拾,所以拦住了自己的同门, 别抢着上去凑热闹。
“啊?危险就不去了吗,难道眼睁睁看着他毁我们的阵?!”
同门师兄盯着黑云中的雷鸣电闪, 很有眼力见儿:“流云说得没错,确实很危险,效仿天罚的刑雷在上, 进去了很可能会遭雷劈。”
小弟子愤愤不已, 扯着嗓门咒那个坏事的:“那就让他遭雷劈!”
李流云忍不住侧目看了这名小师弟一眼,严重怀疑他可能有点心智不全,好像在真诚地疑惑, 怎么会有人这么缺心眼?
他这声愤怒的大吼直上青云, 被白冤的耳力捕捉到。
让谁遭雷劈?
于是白冤半垂着眼, 觑见刑鼎下一抹渺小的身影,他腰间的青绿色缎带被大风扬起来,在虚空中漾出了涟漪,映在铭文的浮光掠影下, 好似水波一般。
白冤并不乐意在此时此地看见这个人:他来干什么,蹚雷么?!
就他那副扎几刀就能漏一缸血的身板,既怕冷又怕热的肉体凡胎就敢来这里蹚雷,是故意给她送菜的吧,好让雷电生劈活烤了给她加餐?
不知死活的东西!
还有那帮天天在猴山上扯旗,嚷嚷着除魔卫道的小兔崽子们不是自认为人间正道吗,正道居然就这么眼看着别人作死?
作死的那位正在拔一柄钉于阵基上的长剑,就跟在兽口里拔牙一般,刑鼎上的狴犴似有所感,铜铃般大的凶目狠狠一瞪。火眼金睛即刻瞄住了周雅人这名捣乱分子,紧跟着巨型兽身飞扑而下,前掌如大山压境般踩踏下来,要跺死这只“小蚂蚁”。
神兽一跺脚,地面都要抖三抖。
还好“小蚂蚁”速度奇快,招来股旋风把自己卷出去,将抽出的长剑斩向狴犴小腿。
哐——
剑刃所砍的小腿上直接浮起一层金色铭文,像覆盖狴犴周身的金色鳞片。
这只狴犴乃刑鼎上的刑铭所化,刑书铭文组成了它的铜皮铁骨,可以说刀枪不入,周雅人这一剑斩下去,剑刃直接卷了边。
他脸色一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身避开,招来的飓风立刻将他托上半空,惊险万分地避过了狴犴的撞击,继而从狴犴腹下穿梭过去。
周雅人长袖一甩,飓风将他稳稳托放到地面,手脚利落地拔掉李流云钉下的第二柄长剑,并顺手打乱阵石。
白冤被无数条泛着铭文的枷锁挂在刑鼎上,微微眯起眼,看那人在凶兽爪牙下乘风破浪的穿梭,然后被狴犴一尾巴抽过来,差点儿送他上西天。
周雅人连滚带爬地摔了出去,什么风姿都没了,青簪断成数节,整个人成了副披头散发的狼狈相。
青丝和缎带纠纠缠缠的漾在风里,却更加飘逸出尘了。
不过长成他这副模样,就算落拓潦倒加狼狈,也会透着一股颓废到极致的美,毕竟跳进黄河他都丑不了,半死不活也是个赏心悦目的病秧子。
他如果死在这,实在可惜了。
要是能养在身边……
这念头一闪,白冤蹙起眉,忽然认真想了一下,是他自己送上来的吧?拼了命地送上来!
白冤寂寞了这么久,终于第一次闻到了人味儿,而不是永无止境的死人味儿。
他身上的活气那么重,养在身边闻闻味儿也行。
白冤闻到了一股血腥味儿,来自周雅人身上的,说明他又受伤了,或者身上的伤口裂开了。
他根本对付不了刑铭所化的狴犴。
白冤居高临下地开了口:“周雅人,把我身上的封印解开。”
狴犴猛地朝他扑咬过来,周雅人足踏飓风直上,并没理会白冤的提议,手中折扇一扬,掀起天幕下的浓厚积云。
云潮顺着他的风势涌动起来,竟然聚拢幻化成一条黑龙,清啸着从天边俯冲而下,一头撞向紧咬着周雅人不放的狴犴。
蛰伏的雷电裹在风云中,一气幻化成龙,劈头盖脸地砸在了狴犴头上。
天上“龙虎”相斗,各位太行道看客登时瞠目结舌,不可思议盯着那一幕,情难自禁地惊叹:“我的老天,这是什么神通啊?!”
刚才诅咒周雅人被雷劈的小弟子也傻了眼:“他就这么团吧团吧,就把云团成了一条活龙,还把雷电也给团了进去!”
小弟子后怕不已,心里想:这能耐肯定不会遭雷劈,但是我会。
“这境界,他是什么隐姓埋名的大能吗?”
李流云无语了半晌,才道:“我以为你们知道。”
小弟子傻乎乎地转头问:“知道什么?”
知道他是谁啊。
李流云淡淡道:“我刚才叫他听风知。”
众弟子倒吸一口冷气,刚才情况实在太过紧迫,他们谁都没注意李流云称呼过那人的鼎鼎大名。
众弟子一阵唏嘘之后,不时有人嘀咕:“听风知。”
听风知在他们的认知里,可是掌教师父们口中连连称赞的那位“继往圣之绝学”的传奇人物啊。
不见“庐山真面目”的时候,众弟子就一直觉得这位传闻中的听风知站在神职之上。
如今见了“庐山真面目”,众弟子非常莫名地想跪,拜一拜“往圣绝学”。
这话其实是有由来的,当年李流云身在宫中,听见父皇召见听风知时问道:“为什么选择薰目为瞽?”
听风知答得理所应当:“为往圣继绝学。”
好一个为往圣继绝学。
当他真正将早已失传的绝学重新拾起来,足以证明此人不是耍嘴皮子而已。
不仅惹得龙颜大悦,李流云也因此记住了这个人,满朝文武都记住了这个人。
“他既然是听风知,应该跟我们一边的吧?”小弟子非常疑惑不解,“可是他为什么要拆我们的阵,去救那只邪祟啊?”
没人回答他。
李流云盯着前方——刀枪不入的狴犴被刑雷和黑龙撞飞,从高空急剧坠落,砸得北屈地动山摇。
黑龙在雷电乱劈下解体,化成了来时的云烟,随长风而去。
招刑雷劈狴犴,这一招确实机灵,说明听风知是深知这里头的门道。
所有人都在地动中晃了晃身子,差点扎不稳步子,周雅人趁机拔出又一柄剑钉,毁去阵石。
狴犴咆哮而起,周身的流光居然比方才黯淡了几分,周雅人仰头望天,是因为垂满天幕和刑鼎上的铭文黯淡了。
周雅人虽然避开了狴犴暴怒的碾压,却被狠狠扫飞出去,整个人擦着雷电的余波撞到刑鼎上,喉咙里翻涌的血气再也压不住,蓦地喷出一口鲜血。
可他连缓口气的余地都没有,撑着刑鼎的一足站起身,亡命徒似的奔赴下一处阵角。
就在他拔出剑钉的瞬间,阴影罩顶,仿若头顶这片天塌了下来。周雅人抬起头,庞大如山的狴犴已经压在了头顶,而他已经来不及逃生,死到临头地僵在了原地。
临到这一刻,他脑子里居然一片空白,什么过往都想不起来,只浮过方才那个莫名其妙的梦魇,耳边响起白冤在梦里对他说起的一句话:“你死了。”
他死了?
他什么时候死了?
周雅人极缓地眨了下眼,狴犴已将他踩在脚下……
本以为必死无疑的局,然而压在他头顶的千钧之重陡然一轻,山峦似的狴犴凭空消失了!
怎么会……
周雅人错愕半晌,骤然转头,就见阵中各处站着几名意气风发的白衣少年——李流云和太行道众弟子在最后关头拔出了他们所布下的所有剑钉,让现世的刑鼎铭文顷刻消散,并一同抹掉了那头差点跺死周雅人的凶兽。
原本被架在刑鼎上的白冤身轻如鸢,从云空中跌落。目测这样的高度,足以把一个血肉之躯摔成几段。
周雅人掀起一道长风,平平稳稳地将她托了下来。
他其实早已精疲力尽,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疼,因为旧伤未愈,又强行御风,早就超过了所能承受的极限,他全身的筋脉好像都在膨胀,剧痛难忍。
周雅人一步步朝白冤走过去,腿软得差点跪在她面前,心里却好似有什么东西在极限拉扯,脑子里绷紧了一根弦。
白冤觉得他这副模样好像一碰就会倒,惨得要碎了一样,居然让她有几分束手无策。
但周雅人毕竟不是黏土烧制的瓷人,轻易碎不了,只是那双眼睛在风里渐渐泛了红,露出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好像有什么无比深重的情绪暗藏在里头,比方才的云潮还要汹涌。
有什么东西即将呼之欲出。
直到他停在白冤面前,哑声问出一句话:“我也曾——求到过你这里吗?”
没头没尾的一句问话,让白冤愣了一下:“什么?”
“你说,”周雅人觉得呼吸都变得有几分困难,他顿了顿,才缓过来似的继续道,“你之前说,能求到你这里的,都是冤死之人。”
白冤陡然意识到什么,直勾勾盯着周雅人。
他红着眼尾,想起那个无故的梦,和她那把报死伞,她来梦里给他报丧,她说他死了,那么真实,就像上一世发生过的事,被永刻在了神魂里。所以,周雅人艰难道:“我也曾经,或者说上一辈子,我也曾是个冤死之人,求到过你这里吗?”
白冤石化般立在当场,忽然觉得眼前人有些面目模糊。
他像求到神佛殿前的迷途者,辗转生死,历经万难,行完六道轮回,越过前世今生,携着一身凄风苦雨,终于走到白冤面前,像跪在神佛前一样虔诚,来寻一个答案:“我也曾求到过你这里吗?”
她该怎么回答他?
须臾后,白冤听见了自己的回答:“对。”
周雅人仿佛终于支撑不住,双膝一弯跪了下去。
在场不明状况的太行道弟子来不及反应,差点没惊掉下巴,比看到天铸刑鼎还要震惊。
这什么情况?什么场面?他们刚刚冲动到想拜一拜的听风知,居然跪那只邪祟!
所有人皆一副:我是谁?我疯了?我中了邪还是听风知中了邪?或者大家一起产生了幻觉?这大邪祟,哦不,尊驾究竟什么来头?
全员风中凌乱了,连李流云都不例外。
听风知怕不是吃错了药……
而且那大邪祟好像还受得理直气壮!
该不会大邪祟就是那位开创绝学的“往圣”吧?!所以听风知不仅拼死救她还跪她!不然这场面解释得清吗?!
难道他们这一下子刨到了往圣的坟?还在往圣的坟头上可劲儿蹦跶?
一个个明明没有被雷劈,可是脑子就好像被雷劈焦了似的,阵阵冒烟,闪过无数诡异猎奇的想法。
弟子们一晃脑袋,赶紧将这种胡思乱想晃出去。
往圣早死早超生,不至于沦为邪祟,还和他们打打杀杀。
直到“扑通”一声,听风知整个人扑倒在地,众人才慢半拍的反应过来,纷纷涌上前。
第46章 很难猜 “你叫白鸢?纸鸢那个鸢?”……
当夜, 一群穿着清一色道袍的少年井然有序地涌进保和堂。
陆秉刚让何郎中包扎好腰伤,穿好衣服,就见一个接一个的白袍少年从半扇小门里鱼贯而入,不到片刻工夫就把不大不小的一间医堂塞得满满当当, 陆秉有些傻眼。
这些翩翩少年乃太行道修士, 陆秉和他们白日里才打过照面, 自然认得:“这……”
他刚想说:你们人也太多了吧, 这是要准备干嘛,包围保和堂?!
少年们没有包围保和堂, 倒是把他和何郎中给团团围在了中央。
陆秉被这群修士围得有点心慌, 纳闷儿自己是不是触了谁的霉头,结果一张口, 就见其中一个少年背着昏迷不醒的周雅人,将其安置到了陆秉旁边的病榻上。
周雅人的青衣晕开一团团血污, 嘴角下巴也挂着血迹,脸色却白得跟冰天雪地一样。
“雅人?!”陆秉霍地从榻上弹坐而起,这一下起太猛牵扯到腰伤, 疼得他龇牙咧嘴, “他,他怎么了?他不是在我家养伤吗?怎么让你们抬到这儿来了?”
说话间,他在众人脸上扫过去, 目光最后定在了一张爬满丑疤的人脸上, 陆秉倒吸一口冷气——还是很不适应, 多看一眼仍旧无比瘆人。
“怎么回事?怎么他好像伤得更重了?难道我爹打他了?都打吐血了?不对啊,我爹怎么可能跟他动手!”祖母就更不可能了,祖母一巴掌轻得跟爱抚一样,落谁身上都不痛不痒。
“不是。”李流云淡淡道, “他刚刚闯了个阵。”
“闯阵?什么阵?哪里有阵?我家可没阵!”
“鬼衙门。”李流云简洁道,“那里危险。”
陆秉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儿,他可太知道危险了:“不是,他已经伤得半死不活了,怎么大半夜的不好好在床上睡觉,闲出屁来了跑去那鬼地方闯阵?!”
“鬼衙门出了点状况。”
陆秉直言不讳:“你们不是一直守在鬼衙门吗,能出什么状况?就算出了状况也有诸位道长镇住场子吧,需要周雅人这个伤患去闯?”
一少年嘴快道:“我们确实能镇住,但是听风知突然半道闯进来,把我们的阵法给拆了。”
陆秉莫名其妙:“他拆你们阵法干什么?”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齐刷刷扫向旁边的白冤,但又不敢多看一眼似的,纷纷撇开视线,像憋着什么难言之隐,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回答。
气氛相当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