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观观澜濒死之际, 沾满血污的手从按压着他的男人身下挣脱出来, 痉挛着穿越时空洪流,猛地抓住了他。
恍惚间, 周雅人好似与那双在绝境中涨到充血的双眼遥遥相望, 那是一双无畏生死且又死不瞑目的眼睛,传递着不甘和绝望, 饱含到死都无法澄清的遗恨。
观澜极力想要说些什么,但是那根绳子勒住了他的咽喉, 让他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周雅人盯着一点点窒息而亡的观澜,浑身发冷,仿佛那条麻绳绞缠在自己的脖子上。
林木瞠目:“他们为何要杀他?”
此人明明让景安王下令封刀, 保住了蒲州城剩余百姓, 可这几个逃过屠杀的蒲州百姓却要活活勒死观澜。
李流云得以窥见一点经过:“因为在蒲州百姓眼里,此人是叛贼。”
林木不知前因后果:“怎么会?”
李流云记得:“史籍有载,蒲州之所以城破, 是因为郡守卢恒身边一位名叫观澜的客卿, 与景安王里应外合。”
是史书上臭名昭著的叛贼。
但出乎李流云意料的是, 记载里这位叛贼客卿居然跟听风知长得一模一样,这难道会是巧合吗,李流云心中难免生起疑窦。
置一城百姓于死地的叛贼能有什么好下场?
于是蒲州城破后的第三日,叛贼观澜被义士绞杀, 用麻绳套着脖子挂在桥洞之下,供所有路过的幸存百姓观瞻。
而吊死在桥洞的观澜脚下,是因他惨死的蒲州兵民,尸积河塞,赤水断流。
白冤微微眯起眼睛,注视着悬于尸河之上的观澜,单薄得像一件挂在桥下的血衣,鲜血顺着他的指尖滴滴答答往下淌,浇在尸山血海之上。
白冤当然见过观澜的死相,背负着叛贼的骂名到死都百口莫辩。
她当年麻木不仁地想:世上那么多冤死之人,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如此便能心安理得地袖手旁观,不然她能怎么样呢,她也只是个身不由己的囚徒而已。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谁又顾得上谁。观澜即便死得再冤再惨,也有比他更冤更惨之辈,反正最后都没什么好下场。
白冤所见所闻都是一缕缕死冤,如此背景之下,她能有什么寻常的思想。
战争本就非比寻常的残酷,太行道这帮少年没见惯生死,因此在“立象”中又哭又闹、义愤填膺地上蹿下跳。
白冤却没那么轻易动容,因而显得没心没肺,哪怕到这一刻,她盯着吊死的观澜,语气依然不咸不淡:“蒲州郡守卢恒将妻女托付给观澜,结果妻女转头落到景安王手中成为人质,景安王以此胁迫蒲州归降,谁知郡守卢恒心硬如铁,选择抛妻弃子践行忠义,令景安王钦佩不已,于是为表敬意,景安王活活烧死其妻女,以全卢大人忠义之心。”
什么叫抛妻弃子践行忠义,为表敬意活活烧死其妻女,林木听得目瞪口呆,分不清她这番话到底是在讽刺谁。
可白冤说的这些细节史籍中并未记载,李流云看向她:“你是如何知晓?”
白冤顺口便道:“道听途说。”
周雅人当然知道白冤所谓的道听途说,是来自面前这位观澜的冤情,他握律管的指节又冷又麻,并顺着僵麻的胳膊扩散及全身。
“哭丧着脸有什么用,几百年前的……”白冤瞧着周雅人那副悲从中来的模样,蓦地住了口。
她说的本就是事实,何故要在意别人的感受?
可有些人天性使然,就是容易多愁善感。
以免戳人肺管子,白冤将那番高高挂起的风凉话咽回肚子里,生硬地转了话头:“郡守卢恒战死原野,应该也是有迹可寻的。”
周雅人经她提醒,才反应过来自己失态了,甚至在观澜的尸身前滞留了许久。
他强行收敛起全部心神,往前采集风迹,正如白冤所言,立象中层层铺开另一轮混战。
白冤开口:“这是一场夜袭。”
景安王率兵于蒲州城二十里外扎营,虏役周边所有村□□石伐木,大量制造攻城器具。这期间,蒲州郡守卢恒计划寅时夜袭大营,结果严密的部署泄露,景安王将计就计,在袭营的必经之路设下埋伏。
亲自领兵的卢恒大军遭到伏击,拼死杀出一条血路,却见送出城的妻女亲眷尽数被俘,纷纷堵着嘴绑在几根树干木桩上,胁迫他归降。
“景安王曾三次将劝降书帛射于蒲州城楼上,卢恒一律烧毁。”白冤扫视立象中的厮杀,“这一次,景安王便以卢恒妻女亲眷作为‘劝降书’,奈何卢恒誓死坚守忠义,景安王只好一把火将活捉的‘劝降书’烧了。”
只见妻女亲眷早已被油浇透,数名兵卒掏出火折,只待景安王一声令下。
卢恒发了疯似的与敌军厮杀,恨不能立刻杀至妻女跟前,取景安王首级。
周雅人在一片混战中寻找:“为何不见观澜?”
“谁让他跟郡守卢恒不沾亲只带故,正巧又与景安王身边那位师长是故交。”白冤目光辗转在卢恒妻女亲眷身上,“景安王区别对待,没把他也绑过来一把火烧了,应该算他倒霉吧,没死在这场火里,一行人唯观澜独活,那么多满脑子阴谋论的人,理所应当要把他视作叛贼。”这些都不需要深度剖析,但凡有一个人怀疑,观澜就会有罪,乱世中谁真会区分青红皂白,白冤“唔”一声,“中间那位应该就是郡守卢恒的女儿吧,你看她胸前挂着的那枚勒玉。”
玉勒子呈圆柱形,半指长,柱身雕着精美的纹饰。
周雅人皱起眉,听白冤道:“刚才观澜献阴燧的时候,卢恒女儿胸前这枚勒玉系在景安王腰间,只不过,玉柱边缘被火烧出了炭色。”
周雅人惊讶地转过头来,因为在方才那种满城屠戮的立象中,他根本没工夫注意这些细枝末节,更不可能注意景安王浑身上下穿了什么戴了什么,他当时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观澜身上。
不止周雅人,在场的太行道少年以及梁有义也没对这枚勒玉留下半点印象。
“我想,景安王不至于稀罕一枚火烧玉吧?”白冤也没指望他们留意,反正回头翻一翻立象就能一清二楚。
“你再看这位死到临头的郡守千金,”早已哭得泪如雨下,她虽然被堵着嘴哭喊不出来,却无数次对着景安王撕心裂肺的闷吼,说不出口的话仿佛要刺破喉咙,那眼神痛苦到极致,又恨得肝肠寸断,白冤忽然从中品出了点别的意味,“你觉得,她看景安王的眼神清白么?”
“什么?”周雅人显然难以置信,但经白冤此言,也蓦地感受到非同寻常。
太行道的愣头青们没怎么见识过爱恨,全都震惊了。
乱世中的男女如果隔着国仇家恨,稍不留神就会坠入万劫不复,比如这位郡守千金就走了厄运。
月色下,景安王泰然自若地觑着骁勇善战的蒲州猛将,陷在他设下的包围圈里,已是强弩之末。
随着他一声令下,火折子轰地点燃了树桩上的活人。
刀枪下的卢恒猛地回头,大火瞬间吞噬了他的妻女亲眷,熊熊火光好似能将他的双目烧穿。
“许是因为这夜黑路暗,景安王将卢恒的妻女点了天灯,”熊熊火光骤然照亮暗夜,白冤的语气却还是惯常得不轻不沉,“来给卢大人打亮。”
一瞬间,他们好像听见了卢恒的嘶吼咆哮,声震如雷。
景安王嘴角上扬,露出残忍嗜杀的笑意,一张一合的双唇仿佛在说:“有妻女亲眷为卢大人掌灯,这来路可觉亮堂?”
卢恒目眦欲裂。
同样目眦欲裂的还有见证景安王暴行的太行道少年,林木更是怒发冲冠,一蹦三丈高。
白冤抬手按住这位动不动就炸毛的少年:“做什么,不过一场立象,你蹿上天也没用。”
然后,林木眼睁睁看着烈火中扭曲挣扎的人,下一刻,数柄长矛利刃捅进卢恒的身体——一代忠义良将就此殒殁。
“景安王就是个恶魔!”因为被白冤压制,愤怒交加的林木忍不住迁怒他人,跟白冤叫嚣,“你也是个彻头彻尾的恶魔,只有恶魔在看到这一切的时候才会无动于衷!”
白冤无动于衷道:“是哦,我应该学你一样又哭又叫。”
林木像只斗鸡一样奓起毛,差点朝白冤扑过去:“你——”
“三木。”连钊及时将他拽到自己身边,“你冷静点,这都不是真的。”
林木情绪激动地反驳:“这是真的!”
连钊突然就没办法驳斥他,因为这一刻的风之立象,的确是真实发生过的。
“乱世之中,举着屠刀的人比比皆是,这算什么,”白冤不甚在意的开口,简直要将无动于衷贯彻到底,“有的屠城者生性残暴,热衷虐杀,先刳肠抉眼,笞面鞭腹,苦酒灌创,然后斩之。”女子则为军赏。
疾恶如仇的少年白着脸石化当场,白冤决定放他一马:“世道险恶,还是回你们的深山老林扯旗吧。”
白冤说话间无意扫见一旁的李流云,心下纳闷儿,这小子脸色怎么比三木还白?
但李流云并不像林木一样愤起跳脚。
白冤当然没闲工夫关注少年们的心理健康,打断欲要开口的林木:“好了,先别无理取闹,拔剑刺你身后。”
第87章 冤死鬼 是时候该还那冤死鬼一个清白了……
遭遇伏击战的蒲州大兵全军覆没, 无一生还,经十二杀局催动,凶死的士兵在立象中陡然起尸——实则为战死荒原的尸殃。
闻言,林木条件反射的拔剑转身, 刺散了一只举着大刀砍他的尸殃。
刺完之后他才猛地反应过来, 自己明明非常抗拒这只邪祟, 身体却比脑子更快地听从了对方的指令。也正因为他身体力行的言听计从, 才没有被尸殃所伤。
但是,她刚才是不是说他无理取闹?!
林木脸色腾地涨红, 不知是给气的还是给恼的, 这刹那也顾不上去跟对方争一口气,不然就真显得他无理取闹甚至胡搅蛮缠了。
连钊护着梁有义提醒同门:“大家小心。”
太行道全员戒备, 纷纷交托后背应对尸殃。
尸殃凶相毕露,所有兵戈挥砍而来, 擅闯京观的几人此刻对阵的竟是成千上万的尸殃大军,乌泱泱的庞大规模看得少年们悚然心惊——又要打仗,只不过这次陷入包围圈的是他们, 无路可退的众人只能硬着头皮对战。
太行道的符箓黄纸满天飞, 和兵戈化作的刀光剑影撞在一起,炸出漫天的“火树银花”。
一脸狰狞的骷髅头猛地蹿起,几乎扑到梁有义脸上, 他惊吓连连, 大吼着挥手乱舞, 被尽职尽责的连钊连拖带拽,一剑斩殃,动作行云流水。
林木年纪虽小,危急关头也不拖泥带水, 但是以一敌百实在难以招架,林木逐渐处于下风,开始有些应接不暇。
好在李流云一道剑气扫过来,帮他荡开一批前赴后继的尸殃,林木这才得以喘口气。转头便见那位恼人的太阴受刑者快如残影,看得林木眼花缭乱,压根儿识不清她的招数。且见那身法透着股凌厉,所过之处必然掀起寒霜,就跟闹寒灾似的,来去“冻死”一大片。
挥砍着长矛刀枪的“死骨”瞬间被冰霜封冻,刀光剑影凝滞在半空,白冤抬手拉扯,指间仿如缠绕着万千冰丝,绞散了撞上来的“冻死骨”。
白冤游刃有余地穿梭在尸殃大军之中,稍微侧头避开扎刺而来的长矛,劲风拂起的青丝泛着银霜,让她看上去像个行走在魍魉间的雪人,纯白中显出几分不可侵犯的神圣。
年幼无知的林木不禁怀疑:她生前是被冻死的吧?
可能在某个数九寒天的严冬里,天地被冰雪覆盖,将她的尸身封冻,永远禁锢于雪山冰窟之中,就成了霜雪塑造的邪祟。
胡思乱想的林木差点被削掉半个耳朵,得亏他反应及时,耳垂才只被刀光划破点皮肉,于是再也不敢掉以轻心。在这种危急关头三心二意地揣摩那只从上到下都透着神秘诡异的邪祟,完全是作死。
从始至终被大家视为邪祟的白冤眯起眼,目光越过尸殃凝聚的“千军万马”,看向已经烧秃了的几棵树。
火势不灭,树干上歪倒着烧焦的扭曲人形,仰头张大嘴,仿佛在火堆里无声惨叫。
烧透的树枝发出噼里啪啦几声脆响,一截枝桠炸裂坠落,白冤开口:“有没有觉得这地方熟悉?”
周雅人离她不近不远,掀起一阵风刃刮出去,杀伤成片,他扫视立象中的地形,并没领会白冤的意思:“哪里熟悉?”
白冤这才反应过来他是个瞎子,走过路过却没亲眼见过,遂直言道:“这地方就是黄小云的埋骨地。”她一指烧死郡守千金的那棵树,“黄小云的娘和铁柱娘就是双双扎穿在那棵树上。”
周雅人蓦地一怔。
“果然是不祥之地。”
数百年前,郡守卢恒的大军在此全军覆没,妻女亲眷在此被点天灯。
“怪不得这里会形成燎祭之火。”周雅人盯着被活活烧死的人形,痛苦地在烈火中挣扎出各种扭曲的姿态。
郡守千金在烈火焚身之际亲眼目睹父亲被长矛刀枪捅穿,发出异乎寻常的凄厉悲鸣,直到那双眼珠被烈火烧瞎也没有闭上。
她怎么闭得上眼呢?
哪怕化成灰,她也无法闭眼。
悲愤和怨恨像从火焰中释放出的滚滚浓烟,铺天盖地地溢散开来,笼罩住整个尸横遍野的战场。
黑烟萦绕下,阵亡将士的所有死状都显得更加恐怖诡谲,仿佛下一刻,凶死的将士就会化作厉鬼反扑撕咬——化作乌泱泱的尸殃大军。听风知的立象和十二杀局重叠,估计把他们当成了那千刀万剐的景安王,蜂拥杀来。
连钊护着一个累赘梁有义,差点落得跟郡守卢恒一样的下场,一名太行道少年飞跃而至,及时帮连钊架住十来柄长矛。在巨大的重刺下,少年全力以赴地抵御,突然咔嚓一声,执剑的手腕骨折了。
“闻冀!”
“没事!”长剑蓦地脱手,闻冀立刻换左手接剑,祭出杀招,与此同时抬起右臂。连钊杀殃间隙,单手将对方的腕骨拉扯复位,两人打了个默契十足的配合,惊险地从长矛下躲过一劫。
“那个谁!”连钊还未松口气,忽地瞪大眼,冲白冤大喊,“小心身后!”
临危关头,他一点儿也不记得白冤姓甚名谁,也没顾得上像三木一样叫她邪祟。
白冤浑身气脉滞涩,原本轻盈敏捷的四肢像被灌入了铅,骨肉秤砣一样沉甸甸地压着她躯体,行动骤然变得沉重又笨拙,以至于被几只尸殃逼得连连闪退。
“她怎么了?”林木很不能理解,明明刚才还一副天下无敌手的样子,怎么转眼就跟被废了一身武力似的。
李流云是知情者:“听风知封过她灵脉。”
大批尸殃扑来的瞬间,白冤一把将周雅人拽到身前当盾牌,后者并未挣脱,顺势甩出数道风刃化险为夷。
她晦气地看了周雅人一眼,很不客气地拽着“人形盾牌”左右抵挡。
众少年不经意回头时,就见这位把听风知薅来薅去的大杀四方,简直目瞪口呆。
她不是被听风知封了灵脉么,怎么还能把听风知薅成这样?
听风知居然就任她这么随便薅?
周雅人非常被动地被白冤指哪打哪,一点脾气也没有,未免对方撕了自己衣服,周雅人不得不扣住白冤腕颈,衣衫不整地告饶:“手下留情。”
白冤被他滚烫的掌心灼了一下,才意识到对方之前本就高热未退,病得不轻,却一路表现得若无其事,还能大战三百回合。
然而此阵利用北斗阵法号令京观内的凶殃,催动十二杀局,古战场的杀气便会源源不断地形成尸殃大军,根本没个头。
李流云观气观形,在同门的掩护下不断拨动手中星盘,踏着无数尸殃纵身一跃,对应大阵的各个方位,尝试找出破局之法。
周雅人一手攥着白冤,折扇在指尖翻得眼花缭乱,扇面浮光掠影,随风斩去,生生将拥挤的尸殃大军豁开。
符风猛地撞上“天灯”。
卢恒的妻女亲眷早就成了焚烧殆尽的人形骨灰架,符风一吹,漫天飞扬,简直就是字面意义上的锉骨扬灰。
灭掉卢恒全军的景安王最后驻足在焦树前,从灰堆里拾起那枚已经烧至变色的勒玉……
漫天骨灰突然化作焦炭似的厉鬼朝景安王扑过去,恨不能撕碎这一切!
但是没有用,它根本撕不碎“立象”中的景安王,于是张牙舞爪的灰烬将怨愤化作屠刀挥向“立象”之人,怒吼:“停下!”
握着律管的周雅人差点被斩手。
“怎么,见不得光的前尘往事被挖出来,恼羞成怒了?”白冤将周雅人重重拽了个踉跄,“倒也不必急着狗急跳墙。”
“停下!”怒吼声如尖刀一样刺痛所有人耳膜,浓烟和骨灰化作无数索命的亡灵扑向周雅人。
符风刀刃从他的扇面杀出,却有一缕避开符刃击杀的黢黑鬼影猛地近身,捅刺进周雅人腰间。
一只覆着冷霜的手迅速捏散尖刺鬼刃,才没有扎进深处,但也已经有血渗出。
白冤眼底一沉:“岐末至今,四百余载,够久了吧,是时候该还那冤死鬼一个清白了。”
焚烧的浓烟和灰烬弥漫在空气中,无处不在,危机也变得无处不在。
“没想到会有人记下这一切吧,”白冤提防着开口,“明明是你秘密联络景安王暴露行踪……”
“闭嘴!”暴戾之刃凶狠地扎向白冤眉心,“灰烬”发了疯,却扎在一把绽着符光的扇面上,符光瞬间将它打成原形——化成灰烬。
“我见过大多人,基本死于无知和愚蠢。”白冤道,“景安王是什么人?他杀的人恐怕比你见过的都多,难不成你以为,征战沙场的景安王会为了你不攻蒲州?”
白冤的脸上明晃晃写着“简直可笑”四个大字。
江山霸业面前,儿女情长就是马蹄下的野草,白冤很难理解这姑娘当初到底是怎么想的,是觉得情比金坚胜过一切?
那得多么感情用事才能搞出这么大一场悲剧。
“闭嘴!闭嘴!我叫你闭嘴!”
看来这一次是真的狗急跳墙了,无数的鬼影袭来,周雅人目不暇接,几乎舞出了三头六臂。
“你身为郡守卢恒之女,不知道蒲州乃兵家必争之地?”白冤出言无忌,“因为你那点儿女私情,连累自己全家乃至蒲州百姓做了景安王的刀下亡魂,然后让护送你的观澜背锅。”
“是他!本就是他!”鬼影调转矛头,狠狠抓伤周雅人小臂,“是你泄露我们行踪,背叛我父亲,才让蒲州城陷,我杀了你!”
律管蓦地脱手,白冤迅速接住。
周雅人折扇一转,锋利的扇沿直接削掉鬼影半个头颅,即便如此,怨恨却不消散,它把周雅人当成了观澜,要对其掏心挖肝。
“你是要杀他灭口,让他永远做你的冤死鬼,你害怕……”
“闭嘴!”
“你怕你对景安王那点私情被人知晓……”
“没有私情!你闭嘴!”
白冤非但不闭嘴,还要把灰烬气得灰飞烟灭:“别人就会知道,是你秘密私会景安王,不惜把自己和生母送给情郎当人质,胁迫自己父亲受降。”
“胡说!胡说!”
“你应该认为景安王就是承天命之人吧,于是自以为高瞻远瞩的选择投靠他,奈何你爹是头不会顺应局势的倔驴,兵临城下都不知变通,腐朽又很死脑筋。但是你不一样,苟延残喘的岐国气数已尽,你审时度势,认为良禽就该择木而栖,于是跟景安王献了个以身为质的馊主意,逼迫亲爹投靠景安王……”
鬼影暴跳如雷:“放屁!你闭嘴!”
“然后抱着母仪天下的妄念,想着事成之后,景安王不费一兵一卒拿下蒲州,会许你皇后之位。”
“简直一派胡言!”
“确实敢想敢为,可谁又能料到你那亲爹是个死节的,不惜拉着全家殉岐,”白冤言到此顿了顿,还是没忍住跟这捧死不足惜的“骨灰”多说了句废话,讲道理,“这世上,总有那么些一根筋的人因为信念,将生死置之度外,干出些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壮举。可惜,他那自作聪明的女儿从来不懂。”
空气突然凝固了般,李流云和周雅人同时回过头。
连林木也没想到,惯常阴阳怪气的邪祟居然会吐出两句人话来,虽然她说卢恒一根筋也不算什么好词——邪祟可能真的不会好好夸人。
撇开对错不论,时势造人,卢恒身体力行地为国捐了躯,将忠义二字刻进骨髓神魂,至死不渝。
可惜此女不懂她父亲,白冤冷冷道:“你更没想到,你不惜一切选择的景安王,真的要烧死你。与虎谋皮必将为虎所噬,我是没见过这么上赶着找死的,我看你死到临头那副模样也不像活腻了。跟自己亲爹生了异心,就自以为和景安王是一条心了?事实证明,你二位也不过是各怀鬼胎罢。”
黑影发了狂地撞向白冤,恨不得跟其同归于尽。
“恨吗?恨有什么用。群雄逐鹿,争霸天下,乱世拼杀的枭雄们今日生明日死,踩着尸山打天下,”白冤被逼得连连后退,直接将周雅人推出去挡刀,替她应付这凶煞恶鬼,毫无心理负担的继续嘴下不留情,“你凭什么认为,你能搅动风云,左右蒲州战局,我是不知道卢姑娘生前多大一张脸,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你要往火坑里跳,顺便捎带上父母全家,卢恒恐怕到死也不知道,自己养出来的好女儿竟有这么大出息,伙同景安王拖着他和蒲州百姓下地狱……”
“没有,我没有!”
“这勾当确实上不得台面,任谁都会耻于承认。唔,想必卢大人的尸骨也被镇在这座京观吧,不知他老人家有没有听见……”
终于,化成灰的黑影受不住刺激嘶吼:“我没有!我只是怕他在大营遭到突袭才让刘昌渝撤兵!根本不是你说的那样,绝不是你说的那样,我没有背叛我父亲!”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
乱杀的尸殃突地静止,一杆长枪及时悬在连钊头顶,他差一点命丧黄泉。
律管在打斗中途落到白冤手里,“立象”方才便已消散,但是大家到这一刻才反应过来。
“有区别吗?”反正结果都一样,白冤的声音响在寂静的京观内,显得格外轻飘,“蠢货。”
第88章 杀师阵 “这是骨律?”
黑影骤然溃散成灰烬, 卷着骨灰的滚滚浓烟在空中翻涌,如同暴风席卷时滚涌的天边黑云。
在白冤看来,更像一场自欺了数百年的谎言分崩离析后,无法承受真相的挣扎。
她的父亲、母亲、兄妹手足, 以及蒲州将士和全城百姓全都因她的过失命丧黄泉, 她背负不起, 哪怕死一千一万次, 她都背负不起。
她死不足惜,应当千刀万剐, 化成灰烬, 永世不得超生。
卢家世代忠良,而她身为郡守卢恒之女, 承蒙父母生养疼爱,怎能不知父亲铮铮铁骨、忠君报国之志。面对兵临城下, 不降不退的父亲就对部下坚定不移地说过:“君王死社稷,大夫死众,士死制。”
她自小耳濡目染, 怎能不理解父亲的信念, 君王与国家共存亡,为官者当与百姓共存亡,士族与君王号令共存亡。他身为蒲州郡守, 面对贼寇入侵, 必当寸土不让, 誓死不降。
当年并非父亲要送她们离开蒲州,而是做好了全家死节的决心,只不过父亲的心腹想要保住卢大人一家妻儿老小,遂瞒着卢恒让观澜护送她们撤离。
这一切却因为她的错判犯下弥天大错, 她背负不起,卢家百年清誉更不能因她之过沾上污名。
好在有人替她背负了罪责,顺理成章地当了那个千古罪人,人人得而诛之。
所以不是她,不怪她,一切都是那个观澜,是观澜叛变。
谁知数百年间,尘归尘土归土,忽然来了群挖坟掘墓的不速之客,剖出了尘封的真相。
白冤道:“你酿成大祸不敢承认,于是将罪责推到别人头上,成了替罪羊的观澜死无对证,是不是连你自己都信以为真,心里好受许多。”
是啊。
灰烬在浓稠的黑烟中撕心裂肺的翻腾,它不肯罢休,不愿面对,穷尽一切地想让这份罪孽轻几分:“如果,如果当初打开城门受降,蒲州的将士和百姓,是不是就会幸免于难?”
景安王不是三番五次说过,受降不屠吗?
“你认为蒲州遭到屠城,是因为卢恒死守不降造成的?”白冤吃饱了撑的才会跟它做这种毫无意义的假设,也不想从任何角度评判历史的伤疤,“给你一百个理由,能改变既定的事实吗,我没那闲工夫陪你在这儿自欺欺人。”
生死或许自有规律,但无法避免人类变着花样地作死。特别战乱纪年,作死者乌泱泱的前赴后继,无论想收拾山河以战止战,亦或者追名逐利建功立业,人人豪气干云,抱着“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凌云壮志,抛头颅洒热血。
然而一将功成万骨枯,且看这位开国之君景安王就能理解。
“我背负不起……”
“你背负不起,就活该冤死观澜。”
十二杀局忽然静止的刹那,李流云终于洞悉了大阵关窍:“听风知,这只烧成灰的阴孽就是阵灵!”
李流云话音刚落,就听那团裹着灰烬的浓烟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扩散至每一个角落。
它死不超生,与京观融为一体,成了煞穴中的阴孽,守着蒲州城万万将士的枯骨。
滚滚烟灰聚成庞然大物,像一团扭曲抽象的人形怪物,流动着向所有人倾轧而至。
周雅人挥动折扇,衣袖间仿佛夹带着风雷,翻出层层叠叠的符光,转瞬间铺天盖地,居然有种行云布雨之象。
疯狂的大笑声戛然而止,扭曲的浓烟裹着灰烬朝周雅人的屠灵阵撞来,声如叹息地低唤:“观澜——”
它说:“不劳你出手,杀我者,唯有燎祭之火。”
周雅人蓦地愣住,就见浓烟中亮起星星火光,一经点燃,猛地蔓延开去,迅疾而凶猛,燎得置身其间的诸位少年四下乱蹿。
谁也没料到,这种情况更是闻所未闻,阵灵居然会自焚!
烟熏火燎的少年们面面相觑,都从彼此狼狈不堪的脸上看到了匪夷所思。
就是说,别太荒谬,它是阵灵欸,居然能通过自己的意志自行消弭?
一把燎祭之火不仅将阴孽烧了个灰飞烟灭,还将凶神恶煞的尸殃付之一炬。
与此同时,铭文自白冤眉心一闪,一缕黑气抽丝般从她额间消散,恰巧被扭过脸的林木看见,他瞪大眼:“那是什么?”
所有人齐刷刷转头,白冤神色平淡道:“清了笔账。”
观澜沉冤昭雪,她和这位冤死之人“强买强卖”的阴契消除,缠身的死冤自然会随着冥讼散去。
说话间,白冤的视线自周雅人脸上掠过。
林木追问:“清了什么账?”
“陈年旧账。”
得,答了等于没答,林木也不揪着问,他最在意的是:“你刚才,你怎么知道那只阴孽跟景安王这么多底细,以至于拆穿它之后,阵灵以燎祭之火自焚。”
谁知白冤竟说:“我不知道啊。”
林木吃惊,良久才反应过来:“你是在诈它?”
白冤不置可否,当然心里也有个七八分猜测,便基于这个猜测展开质问:“一盆一盆脏水往它头上泼,总有一个屎盆子适合她,如果都不适合,就给它扣顶万恶的屎盆子,对方受此污蔑,多半会口不择言,急于反驳自证。”
就像郡守之女卢千金这般,不打自招。
林木叹为观止,不知不觉间已经凑到白冤近前。
一旁的连钊开口:“既然阵灵已灭,大阵也该破了吧。”
连钊这话问得很没底气,因为他们依旧身处京观之中,四壁的夯土内嵌着无以计数的白骨。
尸殃散去,那一双双黑洞洞的眼窝仿佛正静静注视着他们。
周雅人道:“按目前情形来说,危机四伏的十二杀局已经破了。”
“可是我们怎么还在京观内?”之前他们被京观一口吞吃入“腹”,连个通行的墓道墓门都没有,放眼望去,这就是座垒起的尸山,来去无路,林木问,“要怎么出去?”
周雅人静默须臾,感知风气在里外四处流通,以便寻找一个可供通行之处,他径直迈向一侧:“这处相对薄弱,劳烦诸位小友帮忙挖开。”
“啊,对啊!”没出路可以挖一条出路啊,林木一拍没过弯的脑门儿,立刻和几位师兄蹲过去动土。
周雅人趁机退后几步,避开众人耳目,身形不稳地晃了晃。他强行咽下一口涌上喉咙的腥甜,拭去一点溢出嘴角的血,伸手从怀中摸出瓷瓶,倒出两粒药丸。奈何他刚张开嘴,那口强咽下的血就杀了个回马枪。
“听风知!”
“你受伤了?”
“伤哪儿了?”
“严重吗?”
少年们纷纷围拢过来。
周雅人摆手:“没什么大碍,就是积压的一口淤血,吐出来就好多了。”
白冤越过几名少年,捏住对方摆动的手腕,精准切在脉搏上。
少年们忍不住追问:“他怎么样?”
“我真没事。”周雅人欲想抽回手,奈何白冤力道随之加重,一时没能挣脱开。
僵持须臾,白冤才松开他,配合道:“没事。”
单纯的少年们顿时松一口气,嘱咐听风知歇着,自行蹲回墙角挖出路。
周雅人将两粒药丸和血咽了:“多谢。”
“我看你应该不想死这么早,却又一点不惜命。”
周雅人筋疲力尽的,听笑了:“我被你……”
他话了个开头又顿住,可能觉得自己没立场怪对方。
白冤立刻知道他想说的是刚才她抓他挡刀之事。
周雅人想了想,又觉得话说一半容易引起误解,遂补道:“折腾的。”
而且是翻来覆去的好一阵折腾。
白冤没接茬,盯着他揩净唇边的血迹:“你这个人……”
周雅人抬眼看她,迟迟没等到下文:“我怎么了?”
“能活到今天,确实不易。”
周雅人:“……”
不过确实,他这多灾多难的平生能活到今天确实不易。
白冤本欲将律管交还给对方,伸出去的手中途收回来,细看之下才发现:“这是骨律?”
“嗯。”
“什么骨?”
“鹤骨。”
林木好奇心重,特别是方才见识过听风知用骨律“立象”,再加上流云师兄一通讲述,他对这一门产生了浓厚兴趣,忍不住追问:“为什么用鹤骨做律管?是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确实是有讲究的,”周雅人跟几名少年说话总是和颜悦色的,“小友听没听过鹤鸣通天?”
“啊,听过,先秦《诗经》里那句话叫什么来着?”林木有印象,但一时没想起来,白冤瞥了眼这脑子不怎么好使的小孩儿,帮他说,“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
“对,就是这句,我之前听过,但是没记住。”他一向是个背书困难户,时常连道法经文都记不牢,但是口诀又必须死记硬背,因此总被罚抄经,师父会“和蔼可亲”地说,没关系,多抄几遍你就记住了。
“鹤历来被誉为仙禽神鸟,虽居于地却翱翔九天之上,”不用干活的周雅人难得闲下来,旁观几名吃苦耐劳的少年挖出路,尽量通俗易懂的给他们讲解,“这是用丹顶鹤的翅翼做成的律管,羽翼展翅飞翔时会生出风,翱于天地,便如风行天地之间,因此又称作风翼。有句话叫‘鸡知将旦,鹤知夜半’,说的是鸡在天将明时报晓,鹤在夜半时鸣叫,鹤鸣夜半正好在子时,这是一个阴极阳生的时刻,天地阴阳二气在子时交接转化,所以先圣取丹顶鹤遗骨中的翅翼制作律管,骨律就能勾连阴阳贯通天地,在风中‘造景立象’。”
林木大开眼界:“听上去好神奇啊,竟是取遗骨做的。”
他起初还以为是射杀仙鹤,拔毛剔骨来制骨律,真是罪过罪过。
连钊问:“这支骨律是先圣之物?”
“对。圣人作乐以应天,作礼以配地。乐者可以阴阳二气,依循五行之性,效法万物以成律。”
周雅人说话间,白冤手里的骨律忽然响了,是她心血来潮送了一缕阴风灌进去,音细如丝。
白冤问:“我作的乐是什么声?”
周雅人:“……”
见他怔在原地,白冤又灌一缕阴风吹响律管,声音实在不太悦耳,真要形容的话,像一曲丧乐,很不吉利:“问你呢?”
周雅人顿了顿,如实道:“死声。”
每一次遇见白冤,她掀起的乐律都是死声。
但此话一出,太行道少年全体静止了一瞬,脸上的神情很复杂,显得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毕竟她身上死气那么重。
白冤浑不在意地笑了笑,随手将律管扔给周雅人,待她转过头时,静止的太行道少年们纷纷低下头,一边表演“非礼勿视”,一边装聋作哑的认真刨土,无声胜有声地演绎了一场“我们没听见,我们什么都没听见”,继而左右而言他地转移话题,非常识相。
连钊:“不用说,京观肯定是那景安王筑的,厌胜士兵亡灵。”
另一名少年名叫于和气,太行山上很多不着调的师兄们会唤他生财,凑了个和气生财的寓意。
于和气道:“而且他身边必然还有个修为高深的术士,才会布此大阵。”
闻翼:“积尸为京观,定煞穴,囚凶殃杀气为十二杀局,再以阴孽做阵眼,可谓机关算尽。”
林木:“能布下这么险恶的阵法,我看这布阵的术士也是个险恶之徒,对吧流云师兄?”
林木说话间扭头去寻求赞同。
李流云原本捏着星盘观察京观,听见同门师兄弟的谈话,忽地转过头来,从他们的言语间捕捉到某个关键点,“积尸为京观,积尸,积尸……”
连钊注意到李流云神色凝重,不禁担心起来:“流云,怎么了,是有什么不对吗?”
白冤了然道:“积尸,你指的是星宿舆鬼吧。”
舆鬼即鬼宿,《天官书》记载:舆鬼谓之天庙,天目也。为朱雀之头眼,白色如粉絮者,谓之积尸,如云非云,如星非星,主丧事。
连钊道:“那不是颗尸星吗?”
人间生死劫数投射于星象,天道以死气为鬼,鬼宿则与亡灵息息相关。
据说鬼宿乃亡灵所居,众鬼聚集之处。在天象中,鬼宿不像一颗星,而呈现出一团白蒙蒙的模糊雾气状,是堆积起来的尸骸和阴气,因此又名“积尸气”。
偶有大祸大灾之年,鬼宿那团白雾便会阴气大盛,此为星辰之变,表象之应。
所谓天垂象,见吉凶,以“示”人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
因而李流云习惯透过星辰之变观视天戒和预示:“我入启门前发现此地为斗葬,但困阵内却始终未能找到破解的关窍,是因为我忽略了积尸为京观,实则是以万万尸骸死气堆积成鬼宿,叫作尸星煞穴,被压在斗阵之下。”
相当于在斗葬中嵌套了另一个阵穴,他却一直将大阵当作斗阵看待,所以始终不得其道,直到阴孽自焚。
天象之中,鬼宿被压在北斗七星之下,而斗魁之“魁”字,便是取自星辰天象,斗字压在鬼字之上,因此能以斗阵厌胜凶尸祟灵。
李流云迎着成千上万双骷髅眼的“注目”,开口道:“但这处尸星煞穴,分明是座杀师阵。”
“什么?!”几名少年不约而同脱口。
“杀师阵?”这同样出乎周雅人意料,“确定吗?”
杀师阵,顾名思义,便是杀布阵之师。
李流云非常确定:“施术者布尸星鬼宿,穷尽战场杀气聚为刀戟剑戈之刃,凶煞难抵,会反杀其身,术师布此阵必受诛戮。”
连钊道:“怎么可能,你说那术士不惜自身性命布的这个阵法?”
“这么说术士死于自杀?”白冤举一反三,“怪不得他布的阵灵会自焚,感情是一脉相承。”
“啊,”林木万万没想到,“竟是如此!”
第89章 图什么 “我哪有往她跟前凑!”……
那么问题来了。
连钊从夯土中刨出几截森森白骨, 充满敬意的轻拿轻放,捧置一边,他大为不解道:“既然下此阵法自身必遭诛戮,术士为何还要这么做?不要命了?”
找不到趁手的铁锹, 林木只好用自己的佩剑松土, 琢磨道:“会不会那术士也不知道此阵会杀师。”
周雅人认为不合理, 术士如果没两下子根本完不成尸星煞穴:“做到这种地步非同小可, 布阵者不可能不清楚此阵害人害己。”
挖土的闻翼忽然想到什么,抬头道:“有没有可能因为凶死的士兵怨气太重, 为保一方安宁, 术士才不得不以性命为代价。”
林木附和:“很有可能啊。”
李流云摇头:“若闹凶祟,筑京观厌胜便可, 但大费周章布尸星煞穴,聚战场杀气役万众凶殃才致杀师。”
众人实在想不通了。
白冤道:“这个阵法既伤人又害己, 那术士图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都很茫然。
“对啊,图什么?这么不要命的牺牲, 总该有个目的吧?”
既不是王公贵族的大墓, 也没有陪葬的金银财宝,为什么术士会不惜性命为代价,大费周章的布一个尸星煞穴, 难道有什么东西是他们没有发现的?
顺着这个思路, 连钊猛地站起身:“阴燧!大家难道忘了吗, 屠城之时观澜将阴燧交给了景安王,我忽然想到,术士做这一切会不会跟阴燧有关?”
周雅人颔首:“确有可能。”
“你们看清观澜手中的阴燧了吗?”闻翼开口,“不知道是我当时站得有些远还是太偏, 都没看清那块阴燧。”
当时立象的画面切换很快,那东西捧在观澜手中交予景安王,谁都没能看清楚。
连钊回忆:“我当时好像看见是块银白色的。”
闻翼反驳:“不是,每次太行的祭典礼上你又不是没见过,取铜锡合金铸的阴燧,怎么会是银白色?”
林木道:“银白色,连钊师兄看到的怕是观澜的手指。”
“手指我能看错吗,你问流云和……”
“阿嚏……”林木吸了一鼻子灰,狠狠打了个喷嚏,随着喷嚏响起,他们面前的夯土猛地塌了个洞。
少年们眼疾脚快地退开,很是惊叹地望向林木,连钊开口:“可以啊三木,早知道你一个喷嚏就能冲开京观,咱们至于费劲巴拉的挖半天么,弄得满手都是土。”
明明是他们几个挖松了底下的夯土才塌的,林木当然知道师兄跟他开玩笑,使劲揉了揉发痒的鼻子。
周雅人道:“先出去。”
虽然阴孽自焚,十二杀局已破,但谁也不想在尸星煞穴中多留,毕竟这是座封筑着万万兵卒尸骨的京观。尸骸嵌在夯土中,无数双黑洞洞的窟窿眼正“注视”着他们,盯得少年们后脊背发凉,纷纷脚底抹油。
前脚刚跨出京观,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少年们齐齐傻了眼,眼前根本不是走出大阵的光景,而是从一个是非之地踏进了另一个是非之地。
这是一间宽敞的山室,幽暗如夜空的四壁布满星辰,看似繁乱无秩序,但在善于观星的李流云眼里,这里每一颗星辰的排布都与周天星辰所对应,显然是经过一番精心布罗——这是造了个铺满星象的极夜。
连钊:“这是什么情况?”
白冤抬脚便要跨进星辰满布的山室。
“等等!”正观察着墓室星辰布罗的李流云脱口而出,他话音刚起,周雅人蓦地拽住了白冤。李流云提醒道:“别贸然过去。”
白冤蹙眉:“畏首畏尾。”
周雅人很是无可奈何:“我知道你无所畏忌,但是这群少年跟着你我涉险,行事就不能肆无忌惮。”
“这还不简单,”白冤道,“让他们避开不就行了。”
周雅人:“……”好主意。
于是白冤果断遣返他们:“你们先退回京观。”
众少年:“……”
林木没料到会遭驱赶:“不是,我们也想看看这里有什么玄机啊。”
白冤:“有什么好看的,别在这儿碍事。”
居然被嫌弃了,林木最烦她这副语气:“我们什么时候碍事了?!”
白冤:“现在。”
林木气结:“你这个人……”
话到一半就被无情打断:“我不是人。”
“哈,你承认了吧,你这只邪祟……”
“我是你祖宗,”白冤轻飘飘地斜睨他,“你忘了你还在我坟头插过魂幡,孝顺点儿赶紧撤回去。”
“孝……”孝你个头,林木一时之间竟不知道先反驳哪句,“你没完了是吧,你别忘了,你被听风知封了灵脉,现在根本使不出招儿,可能还不如我们呢,你别太嚣张!”
很好,周雅人心底哀叹,这位率真的林木小道友哪壶不开提哪壶,真是不忘帮他拉仇恨。
果不其然,矛盾即刻转移,那位眼神斜睨的对象顺理成章换成了周雅人。
阴别人的下作行为能这么理直气壮地说出来吗?
周雅人脸上无光,显然林木小道友引以为傲,因为后者压根儿不清楚听风知是怎么在背地里乘人之危,才封了白冤灵脉的。
这件事情吧,其实有些难以启齿,周雅人拍了拍正气凛然且绝对要以正压邪的林木小道友:“我是乘人之危,才封住她灵脉。”
林木的杏仁眼倏忽瞪圆了:“你,你乘人之危?”
“嗯。”
“乘人之危不是君子所为,”林木雄赳赳气昂昂的势气顿时弱减下去几分,但是,“但是,她又不是人,邪祟阴险诡诈,跟她谈不上乘人之危。”
白冤听笑了:“比起阴险诡诈,还是你们的听风知更甚一筹,我这只邪祟实在愧不敢当。”
在看听风知羞愧的神情,林木彻底瘪了气,好像支撑他的正义突然瘸了个腿儿,站不直了,顿时底气跟着不足。
“至于被封灵脉使不出招儿,这事儿也好办,”白冤睁眼说瞎话,“我只要现在开个荤,吃几个在太行山上修行的小道童就解决了,嘴边就有现成的。”
白冤的确忽视了自身灵脉阻塞,差点托大,刚才若贸然行事,受伤事小,丢脸事大。
信以为真的林木小脸一白,不由自主后退一步。
“她骗你的,要吃早吃了。”李流云淡淡开口,他真觉得这位小师弟心智不健全,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心眼儿全实的,性子还急,一点就容易炸毛,不怪对方总涮着他玩儿,跟耍猴似的。
白冤不咸不淡地继续胡诌:“没骗你,没早吃了你们是因为不太饿,暂且把口粮囤着。”
林木:“……”
李流云下意识看了白冤一眼,不理解她为什么这么爱跟林木贫,一点儿也不像个正经的邪祟。
白冤瞥向李流云:“你看我做甚?有什么意见?”
李流云一本正经:“你别吓唬他。”
衬得白冤很不着调:“怎么,邪祟的本分不就是作祟吓人。”
李流云:“……”感情您这是在尽本分?!
“你不是熟知阵法么,”白冤道,“这间墓室有什么禁忌不能贸然过去?”
李流云没有回答,而是捡起一粒碎石直击地面某点,就见墓壁上的星辰与四面瞬间拉出根根细如蛛丝的连接线。
连钊吃惊:“这是什么?机关?”
“天蚕丝。”李流云道,“锋利异常,可削骨断肉,杀人于无形。”
如果方才他们贸然过去,必然触发机关死于天蚕丝绞杀。
李流云右拐几步,又在地上捡了几颗小石子儿,目光在各个角落扫了一遍,分别以石击中墓顶上对应的几颗星辰,并且击星的前后顺序绝不能有分毫差错,否则一旦出现“星辰之变”,会牵动天蚕丝纵横相交,拉满整个墓室,他们将没有任何安身之地。
李流云将最后一颗石子击中关窍,削骨断肉的天蚕丝蓦地回收。
李流云沉稳道:“你们注意看每一颗击中过星辰的石子,它们的落子处就是安全地带,踩着落子走就不会触发机关。”
连钊不禁赞叹:“厉害啊流云。”
经过这一路相处,少年们逐渐发现李流云虽看似严肃刻板,却并没有想象中的难以接近。
可能是因为他身份特殊的缘故,又是天师的关门弟子,在太行山上一直独来独往,从不与弟子们结交,大家总觉得他因着出身高贵所以为人也冷傲清高,不屑与他们这群卑微的庶民为伍。
但其实不然,这段时间无论他们发问还是讨教,李流云从不拿桥,还会有一说一。
同门渐渐对他改观,也渐渐跟他走近不少,称呼不知不觉间从天师亲传弟子和李流云改成了流云。
闻翼道:“还得是流云。”
周雅人遵从宫中规制,一直习惯称其殿下,被纠正过几次也没改过来:“再过几年,殿下就可以承天师衣钵了。”
“听风知过誉……”
李流云客套话到一半,就被林木打断,自豪道:“当然,流云师兄本来就是下一任天师。”
白冤瞧着林木那副小样儿就想发笑,又不是他自己厉害成那样,替别人自豪个什么劲儿,好像李流云当了天师他也能跟着鸡犬升天似的。
“还算有点用。”白冤撂下这句便踩着李流云的落子朝前去。
这话林木自然不爱听,扭头就跟了上去,冲着白冤的背影质问:“什么叫有点用?你还不是踩着我流云师兄开的路!”
“不然呢,我自己走?”
眼见白冤另一只脚要落在没有石子儿的地方,林木大惊失色:“不行!”
身后几名少年也跟着心头一紧。
然而白冤不过虚晃一脚,稳稳落在石子处。
连钊实在看不下去了,逮住三木说:“不是,你惹她干嘛!”
“不是,连钊师兄,”林木心急,“明明是她……”
“她跟我们本来就是正邪不两立,只不过现在身处同一个瓮中,你若是真的激怒了她,她完全可以不顾我们死活随便乱来,懂不懂。”
林木完全没有想到这一层危机,整个人呆了呆,一阵后怕漫上心间,却又想起白冤在万千箭雨下救他们性命,下意识认为这邪祟不会害他们:“可是……”
“行了,”连钊当然知道小师弟什么秉性,别人给颗半文不值的糖果就能换走他一锭银子相报,遂打断道,“你离她远点,别总往她跟前凑。”
闻言,林木觉得连钊师兄简直离了大谱:“我哪有往她跟前凑!”
在十二杀局的时候,连钊不知看到这小子凑过去多少回了,只要对方一开口,这没长心眼的小师弟就恨不得变身长颈鹿,脖子拉伸几尺长。他若是在太行山能这么向学,延颈企踵的听长老传道,一定大出息。
况且歪门邪道什么的,最能蛊惑心性,像林木这种道心未经打磨的,若是着了邪祟的道,很可能误入歧途,连钊当然要紧盯林木以免生出岔子。
这间墓室里的机关防不胜防,前路险况不得而知,为安全起见,连钊只好让梁有义暂且待在原地,等找到出路再将他带出去。
梁有义整个人已经吓懵了,话都说不出,这帮人说什么他就老老实实做什么,绝不敢有任何异议,安分守己地在几名少年的全力相护下苟到了至今。
第90章 夺阴燧 难道这就是白冤的来历?……
“这是……”
“这是……”
“这是……”
“这是……”
少年们先后有序地踏着李流云掷出的落子, 穿过以浩瀚星辰布罗的机锋阵法,一个接一个地吐出“这是”两个字,硬是震惊的话不出下文,像几个呆愣的结巴, 齐刷刷杵在原地卡了壳。
连周雅人、李流云也怔在当场, 直到白冤呢喃般开口:“……太阴。”
只见效法极夜的墓室尽头, 众星拱月, 一名双颊凹陷的中年男人在满月中闭目打坐。
此人蓝袍加身,精瘦如柴, 发冠上绣着枚阴阳图纹, 俨然是名修道之人。
他肤色发青暗沉,又因盘坐月象之中, 周身镀上一层柔和的银辉,衬得此人面色如生, 一时间很难分辨对方是死是活。
“他——”林木没忍住问,“活着吗?”
此人毫无生息,周雅人能够笃定:“死了。”
可那面色如生的样子极具迷惑性, 比起“死”这个字眼, 此人盘坐月象的沉静神态,让闻翼觉得:“这间山墓打造得就如一座天体,而他像修身成道者, 在太阴中坐化。”
“对, 不像死了。”
几名少年很想探一探他的鼻息, 但都克制住了这股冲动不敢轻举妄动。
这种以星辰月象烘托打造出来的场景,给人一种踏进圣地遇见了太阴神仙的错觉。但少年们谁也不至于真的糊涂到,以为自己在尸骸堆积的京观中见到了月仙。
连钊:“他,他不会就是那个布阵的术士吧?”
于和气:“看上去是, 因为他死于自己所布的杀师阵,所以他把自己也葬在了这里?”
林木咦声问:“他手里托着什么东西?”
术士双手垂于腹前,合掌间托着块银白色的圆弧物什,那物什微微张开一指来宽的缝隙。
闻翼转着脑袋左看右瞧:“这不是只大蛤么?他抱着只大蛤干什么?”
白冤长久注视着那只微微张开的蛤壳,冷不丁开口:“这是阴燧。”
几名少年震惊地转过头,俨然一副怎么可能的神情。
于和气质疑:“这不就是海河里最常见的蚌壳么?怎么可能是阴燧?!”
林木附和:“对啊,我们又不是没见过阴燧什么样……”
“诸位所见的阴燧皆由匠人铸造。”并且要选在十一月壬子日的夜半,因为这个日子的夜半阴气最盛,炼成的阴燧故而能对月取水,周雅人道,“大家从一开始就对阴燧形成了一个固有的认知,便认为阴燧本该就是合金打造的样式。但在先秦之前,先贤所握的阴燧并非来自人造浇铸。”
“没错。”李流云也道,“多处古籍都有阴燧乃大蛤的记载,月盛时置于月下,取阴之精则生水。”
只不过大多数人都未曾真正了解过,也从未亲眼目睹,像连钊林木他们这样,哪怕承载了老子之道的阴燧就摆在面前,他们也会因为不认得此物而与阴燧失之交臂。
林木非常震惊:“这么说这只大蛤,真的是道祖老子的阴燧?”
“我明白了。”李流云怔怔盯着面前的星辰月象,心头起伏激荡,“这是太阴炼形。”
白冤侧首:“什么?”
“这是记载于《老子想尔注》中的长生之道,”李流云记得原文说的是,“‘太阴/道积,炼形之宫也。世有不可处,贤者避去,托死过太阴中,而复一边生像,没而不殆也。’此处的太阴/道积,炼形之宫,说的就是太阴炼形。”
周雅人立刻明白过来:“阴燧本身取水于月,是采月之阴/精的法器,千百年来皆如此。那么道祖老子的‘道’积于阴燧之中,自然而然就聚出了太阴\道体。”
“没错,也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这轮月象。”李流云接话,“乃太阴炼形之宫,被称作不死之境,若能托死其中,便可死而复生,没而不亡。”
“死而复生?”连钊惊诧不已,“你说他在这里能死而复生?”
林木瞪大眼:“他会复活?”
“依我看来,在太阴中炼形便是他求的长生之道。”老子西出函谷关留下“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五千言道德经书,李流云说,“道生万物,生死往复,他得了老子的“道”,便是得了炼形之宫,因而选择在太阴中托死复生,就像……”
李流云言到此,忽然转头看向白冤。
其余少年不明就里,也跟着转头看去,又不解地看向李流云,不待他们追问,李流云便盯着白冤笃定开口:“就像你。”
白冤好似听见什么天方夜谭,扬起眉:“我?”
林木更是吃惊连连:“像她?她怎么了?”
“按听风知先前所言,秦之时就沉在北屈鬼衙门的那座,用来囚禁你的太阴\道体正是以道祖的阴燧所造,那何尝不是另一座太阴炼形之宫呢?而你今日仍旧站在这里,不就印证了那句‘托死过太阴中,复一边生像,没而不殆’,从而获得这具不死阴身?”
闻言,所有少年整齐划一的站直了,个个瞠目结舌地望着白冤,怪不得啊,怪不得她能“活”这么久,居然是这么“活”下来的?!
李流云此言一出,对周雅人的冲击亦是不小:“不死阴身?”
难道这就是白冤的来历?
周雅人想起孙绣娘以死为祭,在鬼衙门拜月,所图的“道人行备,道神归之,避世托死过太阴中,复生去为不亡,故寿也”,正是指的太阴炼形,同样出自《老子想尔注》,渴求于月中化生,复生不亡,从而获得不死阴身么。
白冤不否认,她也觉得这小子说得非常有理且有据,如果李流云能不指着自己印证这件事的话,她可能就要信以为真了。
先前周雅人也将她类比成传说中那位得长生而“奔月”的“嫦娥”,不料自掘坟墓被永远囚在了“月宫”中,这也是所谓的长生的代价,挺有意思。
无论是“月宫”还是“太阴炼形之宫”,都是奔的长生,而在旁人眼中,她仿佛已经在太阴中获得了某种意义上的长生。
白冤一指盘坐于月象中的术士,问:“按你的推论,他也能修成不死阴身?”
李流云不敢妄断:“若假以时日……”
“他恐怕没这个时日,”白冤越步上前,朝着月象中人而去,语气平添了几分傲慢,“求生求死的凡俗最能异想天开,人总有这样那样的妄念和填不满的欲壑,他凭什么与我相提并论?!”
周雅人率先反应过来:“白冤。”
白冤头也不回,一步踏入月象,踩进渡着银辉的屏障:“我从未为人,何谈托死?”
李流云蓦地一怔:“什么?”
谁都没来得及琢磨她那句“我从未为人,何谈托死”,就见月华被白冤一步踩出阵阵涟漪。“这术士为自己精心设计了一场避世托死,妄图在月中化生,寿无穷极。”银辉漫溢,圣光般渡在白冤周身,她仿如踏月而行的谪仙,“然后布十二杀局为尸星煞穴,利用古战场的凶殃和杀气来守住他这一亩三分地——太阴炼形之宫。”
但凡有人误入启门或者擅闯,都将死于伏埋京观之中的杀局,无一能够生还。
只可惜,此阵局遇到了白冤和周雅人,还有一个精通奇门阵法的天师传人李流云,就算到了它的破局之日。
这帮人无法无天,不仅闯过了注满死骨的“鬼门关”,直抵太阴炼形之宫,还要打搅他修长生之道。
周雅人慢了半拍,没能及时阻拦白冤,就见她堂而皇之“登”了月,直取术士合掌间的阴燧。
“不可妄动!”李流云出声阻止,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白冤碰到阴燧的瞬间,立刻察觉出异样,继而反手打出一掌,将上前的周雅人击退数步。
众人来不及揣摩白冤为何忽然翻脸,好似把听风知当作了抢夺阴燧之徒,然而愤怒还没在少年们的心中成形,墓室骤然发生星辰之变,数根天蚕丝绷杀在周雅人方才停驻的位置,白冤猛地撤掌,手臂依然没能安然避开,滴滴血珠将落未落的挂在丝线上。
无数根天蚕丝绷杀入月象,穿针引线地扎向“登堂入室”的白冤。她身如残影,从足以削肉断骨的丝刃下滑过,回头朝那帮不知死活的少年发话:“还不快走!”
此乃罩护太阴炼形之宫的最后一道机关,极其凶险。
少年们深知非同小可,白冤话音刚落,他们立刻拔腿就跑,手忙脚乱地闪避着横七竖八的天蚕丝,这要命的玩意儿极其坚韧,剑斩不断,还会随着星辰变幻而变换,稍不注意挨上去,破皮出血都算轻微伤。
少年们的身上已经多了几道深浅不一的血口,唯一庆幸的是这上面没浸什么见血封喉的毒,不然他们早已全员阵亡,无一生还了。
然而,虽没有见血封喉的毒,却也能立刻见血割喉——一根天蚕丝突然“无中生有”地横在当空,转过头的林木立刻就得引颈受死。
“三木!”连钊骇得破了嗓。
惊风而至,一只手伸过来,及时捞住了林木往前倾的小细脖子。微凉的掌心捂在他喉颈之际,林木狠狠吓出了一身冷汗:“听风知……”
差一点,差一点自己就小命呜呼了。
周雅人顺势带着林木后退一步,他们尚未脱险,墓壁上的星象却再次发生变幻,横七竖八的天蚕丝如同罗织的网,要令他们无处可逃。
“小心!”
“快!”
“躲开!”
“流云!”
少年们的惊呼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星象机锋下的他们全都处于生死一线,无处可躲,无处可避。
所有人瞪大眼睛,心头大骇。
千钧一发之际,太阴月象中突然爆出万千冰丝,绞缠住横竖交织的天蚕丝,强行牵拉住变幻的星辰机关。
周雅人以一个九十度后仰的姿势卡在天蚕丝和冰丝之间,不能上也不能下。
李流云则是单脚着地,身体倾斜,剑指东方地卡在其中,但凡平衡不好的人就得栽在天蚕丝刃上。
其余少年更是卡得形态各异,齐齐定格出千姿百态的塑像,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暗中蛰伏已久的陈莺窥准时机,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劫胡机会——此时不夺阴燧,更待何时?
陈莺一下指令,黑影蓦地从暗处蹿出,灵敏异常地穿过无数“生死线”,直奔月象!
白冤陡然转头:“谁?!”
黑影快如疾电,从她眼前一闪而过,朝术士而去。
白冤刚要腾出手收拾这只从阴沟里蹿出来的老鼠,场上的阵局立刻不受控制地运转,切向阵中几名大活人——差点被切的林木心惊肉跳,当即大叫一声,白冤不得已,她牵制星辰之变的同时,同样被此阵牵制。
只片刻迟疑,黑影便如鬼魅般从她眼皮子底下夺走阴燧。
“休走!”白冤寒声道,一根绞着天蚕丝的冰丝绕住黑影的脖子将其猛拽回来。
且见浮光掠影,阴燧高高抛了出去,正好被伺机而动的陈莺接住。
待黑影被拖拽到脚下,已经只剩一具挂着人皮的骨头,白冤一脚将这把烂骨头踹开:“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