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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不还 不若的马甲 22648 字 2天前

第81章 尸生蠹 “她打你了吗?”

地窖下不见天日且密不透风, 秦三每次经过这间窖室时,总会闻到一股异常难闻的恶臭。

未经陈莺和铁面人的准许,她是绝对不能随意走动的,不知是何缘故, 最深处的这一间窖室格外阴寒潮湿, 好似个冰窖般, 却时不时从门缝中透出股寒气跟恶臭。

陈莺倒是经常抱着她那堆瓶瓶罐罐在此间进出, 有时候在里头一待就是小半日,她也不嫌臭, 真不知道在里头捣鼓什么。

秦三踟蹰间实在捺不住强烈的好奇, 打算趁其不注意进去一探究竟。

她本想悄无声息的,却完全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 里头的东西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秦三无法自控地尖叫起来, 自然惊动了陈莺和陆秉。

陆秉没办法自如行动,陈莺却在第一时间赶至现场,当她看见满脸惊恐趴在地上不断呕吐的秦三时, 陈莺满脸嫌弃地刹住步子, 没有立刻走过去。

“你跑这儿来干什么?”

这间地窖的中央挖了个方方正正的大坑,坑上铺了张宽大的苇席遮盖。

此刻苇席的一角被秦三掀开了,里头传出某种东西吐芯子的咝咝声。

秦三骇得面色惨白, 整个人紧贴墙根, 黑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突出来, 直勾勾盯着苇席掀开的那一角,浑身控制不住地发着颤。

陈莺见她吐干净了才踱步过去,一把攥住其头发,猛地将秦三的脑袋往那坑里按。

与此同时, 坑里探出一颗吐着芯子的翠绿蛇头,将将撞在秦三的鼻尖上。

秦三疯狂地挣扎尖叫起来,陈莺却死按着她的脑袋不撒手。

秦三声嘶力竭:“救命!救命!”

听见声音的陆秉猛地摔倒在地,使出浑身解数才挪出去寸许,发生什么事了,秦三怎么了,陈莺要杀她吗?

“秦三!秦三!”陆秉大声疾呼,却无济于事,只能听见秦三更加恐惧的尖叫,他急得满头大汗,“陈莺!陈莺!你干什么!你别动她!”

陈莺听见陆秉干着急的声音,按着秦三的脑袋笑了:“叫这么大声干什么,有人还以为我怎么你啦,瞧给他急的。”

秦三哭叫不止,早已吓得满脸泪水,死死闭着眼睛不愿意去看坑中恐怖如斯的场景。

陈莺默然听了听陆秉隔空对她喊话:“陈莺,陈莺,你放开她,陈莺,你住手。”

就跟看见她在按头似的,陈莺讥笑:“我让你天天伺候陆捕头,是不是都给你俩生出情愫来了?”陈莺说话间还自己琢磨了一下,“同病相怜,患难与共,再朝夕相处,这处境好像是很容易心生爱意呢。”

秦三痛哭流涕,不住地摇头挣扎。

陈莺不肯放过她,又将她的头往下使劲一按,威胁警告道:“他可是我的宝贝,岂是你这种乳臭未干的卑贱丫头能随便惦记的。”

秦三被迫睁开眼睛,立刻嚎啕大哭着疯狂尖叫起来:“啊啊啊,救命,救命……”

这一下,已经将秦三的头按在了坑底,磕头一样,正好磕在坑底那具腐尸脸上,半张脸已经烂没了,露出森森白骨来。秦三瞳孔地震,正好看见数条乳白色的蛆虫在腐尸的眼眶鼻孔里钻来钻去,但凡秦三稍稍移开视线,就能看到这具烂肉上爬满了蛆虫。

而尸身的颈间还缠了条翠绿的细蛇,那蛇脑一伸一窜,正好将腐尸烂眼眶里的蛆虫叼进嘴里吞咽下去。

陈莺用一种悉心教导的口气说:“你若是不听话,胆敢生出不该生的心思,就会躺在这里和他们作伴,当一具只会生虫的死尸,喂我的痋蛇。你不知道,这孵出来的痋蛇要吃尸生蠹才能活,它们正缺口粮呢。”

待吓唬够了,陈莺总算放开了她。

秦三猛地瘫软在地,好似被陈莺抽了筋扒了皮,早已上气不接下气。

“瞧给你吓得。”陈莺笑问她,“以后还敢乱跑吗?”

不敢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秦三此刻呆愣在地,都快吓成痴呆了。

另一头,陆秉还在急切地喊着“秦三”。

陈莺淡淡瞥了地上的秦三一眼,不再管她,转身朝陆秉所在的窖室走去。

陆秉一见这毒妇,简直恨不能扑腾起来掐死她,可惜他拖着这具残躯有心无力,只能急躁又愤怒到满脸涨红:“秦三呢,你把她怎么样了?!”

陈莺不疾不徐走到他面前,盯着他狼狈窝囊的模样:“急什么?!”

“陈莺,你到底把她怎么样了?!”

陈莺有意逗弄人:“还能这么样,不听话,就杀了呗。”

她说杀人就跟眨眼一样轻松。

陆秉脸上的表情空白了一下。

陈莺蹲下身:“怎么?心疼啦?”

陆秉垂下眼睑,不知道心里是何滋味,可能是心疼吧,祖母和父亲惨死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他体会过撕心裂肺,肝肠寸断。如今他和秦三落到陈莺手里面,能落着什么好,早就知道会是这种下场。

秦三手无缚鸡之力,陈莺捏死她就跟捏死只蚂蚁一样容易。

“不对,你这是什么表情?”刚刚还那么激动地嚷嚷个不停,吵得人头疼,现在她说她把那臭丫头杀了,他却反常地平静下来,陈莺有点看不懂了,“不过贱命一条,值得你这么伤心?”

在陈莺眼里,别人的命都是贱命,于是陆秉问:“我这条贱命,你打算什么时候取走?”

“你?”陈莺想了想,干脆在他旁边席地而坐,“陆小爷,你为什么不想想,我干嘛留着你的命。”

怎么没想过,可陆秉想破脑袋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总不至于是她吃饱了撑的,就想养个吃白饭的废物,然后从痛不欲生的废物身上找乐子:“为什么?”

陈莺从善如流:“因为我喜欢你啊。”

陆秉如遭天打雷劈,恶心得肺腑里翻江倒海。即便知道陈莺涮着他玩,他也觉得这玩笑恶心透了,前二十年吃的饭都能吐出来。

陈莺被他这副好似遭雷劈的模样讨了欢心,龙颜大悦,前仰后合地笑起来,笑完了才道:“你们这些臭男人,薄情寡义,风流成性,有几条命够我喜欢。”

“确实,动不动就杀人全家的毒妇,沈远文倒了八辈子血霉才娶了你这丧门星,平白搭上全家上下七八条性命,还殃及了北屈无辜百姓。”

陈莺今天不知道误食了什么耗子药,居然丝毫不生气,还很有自知之明地感叹:“哎,你说可怎么办,我这种到处乱杀的脾气怕是改不了。”

陆秉每次听她说话,肠子都要拧成麻花,这祸害怎么不去死,然后心口如一的脱口:“你怎么不把自己给杀了。”

陈莺居然听乐了:“哎,你这人,你怎么能教唆我自杀呢?”

陆秉牙疼,不仅想教唆,更想亲自送她一程。

阎王爷打瞌睡去了吗,怎么还不把这只“人间厉鬼”拖进十八层地狱受千刀万剐之刑。或者老天爷什么时候能开眼,降一道天雷把这丧天良的祸害给劈死。

为什么还留她在这世上兴风作浪。

陆秉想,他早晚拖着陈莺一起下地狱,哪怕在地狱里也要死死拖着陈莺,让她永不超生。

陈莺每天面对一个哑巴阿聪,可能实在憋得慌,居然无所事事地坐着跟陆秉聊起来:“陆小爷,难道你不觉得我很厉害么?”

陆秉太阳穴突突的,腹诽心谤:你他娘的还想让我夸你两句不成?!

是夸你乱杀厉害还是变态得厉害?这癫婆心里没点数吗?!

被评为没数的癫婆很有几分兴致勃勃:“你不知道,像我这样的痋师可是世间罕见。”

听她颇自傲地标榜自己,陆秉其实一直很好奇痋师究竟是个什么鬼玩意儿,她这么滥杀无辜究竟图什么:“说得没错,像你这样丧尽天良泯灭人性的确实世间罕见,痋师除了害人还能干嘛。”

简直就是毒瘤一样的存在,怪不得痋术鲜为人知,如此倒反天罡,存在即灾殃,这么大颗毒瘤长出来,当然不被世道所容,任谁都想彻底剜除吧。

“陆小爷,这就是你没见识了吧?”

陆秉顺嘴套话:“那你让我见识见识。”

陈莺却卖起关子来,笑意深浓地盯着他,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很快,你就会见识到的,到那时,你可别拒绝我哦。”

哦你个头。

陆秉头皮一麻,他总觉得陈莺笑出了一口淬了毒的獠牙,下一刻就会扑过来咬住自己的喉管磨牙吮血。

果不其然,不好的预感立刻应验,陈莺朝他摊开掌心,献宝似的问:“你看这是什么?”

两颗奶白的卵蛋?卵壳上隐隐可见细如蛛网的红丝,陆秉虽然不知道这是个什么玩意儿,但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

且见陈莺两片抿过口脂的红唇开阖,煞有介事:“这是痋蛇引,世间绝无仅有的好东西,也是我费了不少心思才从北屈河冢里捞出来的,陆捕头,我打算把这个珍贵的宝贝种在你的身体里。”

陆秉脑子一轰,感觉颅骨要炸。

她说她要干什么?

一瞬间,陆秉的眼前闪过沈远文死前的鬼样,长满了核桃大小的脓疮,黏黏腻腻的脓浆血水从肿胀溃烂的疮包里溢出来,每一颗溃烂的脓疮顶端都有一个被虫子钻过的小孔洞,满身千疮百孔。

当时在一旁观望的陆秉和方道长扶着门框吐了一次又一次。

陈莺居然想……居然想……

“陆小爷,你为什么不想想,我干嘛留着你的命。”

原来——原来是因为这个,陈莺居然打的是这个主意。

陆秉脑子嗡嗡响,他会变成下一个沈远文。

他记得周雅人在验沈远文尸身时提过:痋术是以活人为器皿种入痋引,也就是某种虫卵,再以最残忍的方式将人折磨致死,让受害者产生极大的怨念,然后以亡灵为媒介,将死者的怨念附着于生灵。

绝对伤天害理的玩意儿。

不行。

他绝不能变成下一个沈远文。

陆秉只觉脑浆血液在颅内沸腾,他猛地抬头,刚准备开口,铁面人阿聪此刻忽然现身,不知道铁面人这一晚去了何地,风尘仆仆地带回消息,对着陈莺一通比划,手语打得极快,可见事态紧急。

陈莺就地起身,边往外走边对阿聪交代:“果然不出所料,我就说这地方怎么会有燎祭之火,咱们之前安扎在这里,明明就在眼皮子底下居然从未察觉,藏得真够隐蔽的,你看见他们进去了么?没想到折一两胎痋引居然能有意外收获,也算因祸得福了,这趟倒也不白费功夫,瞽师以符薰目,那双招子能见阴,盯着他就能找到……”

能找到什么陆秉没听清,陈莺和阿聪已经步履匆匆走远了。

陆秉一颗心吊在悬崖边的树杈子上荡来荡去,稍不留神就得砸个粉身碎骨。

拜陈莺所赐,他都这副要死不活的鬼样子了,窝在地窖里居然还能过得这么一波三折惊心动魄。

突然一抹阴影遮挡过来,陆秉以为是那去而复返的祸害,转过头,却见是已经“被杀”的秦三。

陆秉蓦地怔住。

秦三受了巨大的刺激,鼻子眼睛一片通红。

敢情陈莺刚才故意涮他玩儿,这死女人满口胡言,从来不按常理出牌。

陆秉很快调整过来,松了口气:“刚才发生什么事了?”

秦三脚步虚浮,缓缓蹲到陆秉身边,瘦小的身躯细细颤栗着。她真的太害怕了,害怕到必须找个地方靠一靠,于是小心翼翼把脸埋进陆秉的肩窝。

秦三这个举动让陆秉心里针扎似的,戳出一阵细细密密的隐痛,问话间连声气都轻软了几分:“她打你了吗?”

秦三在他肩上摇了摇头。

“她怎么折腾你的?”陆秉问,“有没有受伤?”

秦三吸着鼻子摇头。

陆秉的肩膀处很快湿了一团,却没听见半声啜泣。

秦三强忍住哽咽,靠着陆秉默默流了会儿眼泪,才逐渐从对方的体温中平复镇定。她冰冷的身体逐渐回温,终于再次活了过来,秦三抹掉懦弱的眼泪,低声将那间窖室里发生的一切说了出来:“她用那个死人养蛇,那条蛇很细很细,翠绿翠绿的,钻在腐尸的身体里吃那些恶心的蛆……”

这描述听得陆秉一阵恶寒,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一层,因为陈莺才刚扬言要在他的身体里种痋蛇引。陆秉在秦三的讲述里,自己已经变成了那具躺在坑底的尸体,一点点腐烂生虫,沦为痋蛇的口粮,供它钻进钻出的享用。

狗日的陈莺,就是准备这么祸害他吗,尸生蠹,简直他娘的丧心病狂。

天杀的痋师就该拉出去人道毁灭,哦不,天诛地灭。

陆秉立刻又想起陈莺离开前的后半句“瞽师以符薰目,那双招子能见阴,盯着他就能找到……”,找到什么不知道,他猜是那劳什子阴燧,但瞽师代指谁都不用陆秉细琢磨,这害人精一直派她那条狗腿子哑巴暗中咬着周雅人——怎么说会咬人的狗不叫呢,简直真实写照。

所以陈莺现在是要出去干什么?生而为人,再坏也该有个度,就不能消停的少作点孽!

可惜陈莺彻头彻尾坏在根儿上,是恶的化身。

世上恶棍数不胜数,陈莺绝对其中翘楚,简直刷新了陆秉二十多年来对恶的认知。

刚担心完自己又担心别人的陆秉死咬紧腮帮,气血翻涌,眼前阵阵发黑。

第82章 压胜术 风吹以律,乃乐祖瞽宗托音寄言……

周雅人好像一步行差踏错就掉入猎户陷阱的莽撞之人, 疏忽大意地闯进别人设下的禁忌,于是莽撞越界的惩处立刻彰显出来。

白冤那句轻若叹息的提醒未能让他及时防备,就被风中的灰烬迷了眼目,卷进尘土飞扬中——他踩到了阵。

周雅人所踏之地犹如转动的轮盘, 悄无声息地滚动起来, 周遭气流莫测, 弹指间经历四时之变, 从万物复苏到草长莺飞,再从凋敝萧瑟到大雪冰封, 天地“变色”而京观屹立。

“居然敢来。”

周雅人被灰飞扑了一身。

未等他开口, 周雅人只觉喉头一紧,飘扬的灰烬在颈间聚成一只焦黑的鬼手死死掐住他, 妄图拧断他脖子。周雅人抬手狠狠一攥,那条焦黑的胳膊便狡猾地在掌心化成一捧灰烬, 根本攥不住,四散纷飞且无处不在地围住他,然后换个角度汇聚成利爪, 尖刺一样抓向他后背。

周雅人猛地闪躲开, 侧腰却撞上另一只鬼手,直扎进肉里。他手里的折扇快如残影,在周身上下扫荡, 将来偷袭的“七手八脚”尽数搅散。

然而这东西散了又聚, 聚了又散, 周雅人瞬息间不知打散了几十上百只鬼手,几乎应接不暇。

风能扬尘,风刃却绞杀不了可以“卷土重来”的灰烬。

“看见了么,”那声音幽灵一般, “葬身于此的所有武军和百姓,全都因你而死。”

“什么?”周雅人猛地一震,骇然抬起头。

鬼手趁机在他的侧颈挠出几道口子。

周雅人未能及时避开,踉跄间被狠狠撞飞出去,待他回击时残影立刻散成灰飞,风刃和符咒扑了个空。

“是你出卖了他们,害死了他们。”

“与我何干?!”周雅人从未到过此地,又何谈害死这么多人。

灰烬缓缓在他面前笼出一个人形残影:“你是罪人。”

它说:“你罪不可赦。”

此言一出,周雅人浑身血液瞬间凉透,曾经日夜纠缠住他的噩梦仿佛与现实重合。

“你害死这么多人,夜里不会做噩梦吗,你的良心不会不安吗。”灰烬一点一点聚形靠近他,妄图击溃周雅人内心,反正人人都会做噩梦,“你应该以死谢罪。”

忽然扣下的罪责压得周雅人几乎喘不过气,他其实不该相信“鬼话”,它们鬼话连篇,最擅长妖言惑心,促使深陷者丧失心智然后被牵着鼻子走,可是白冤刚才告诉他:“你曾经就死在这里。”

所以他跟这里脱不了关系。

“你的身上担着刑劫。”白冤的话言犹在耳,一字一句烙在他的脑海中。

冤有头债有主,所以这团化成灰烬的亡灵才会找上他,哪怕他历经生死,在轮回中脱胎换骨,却也系着累世深重的罪孽和冤债无法了结,需得他在此以死谢罪。

周雅人近乎涣散地盯着面前这座尸骸垒筑的京观,如果这么多人因他而死,那他还真是血债累累,罪孽深重,死一万回都不能赎其罪。

周雅人恍惚间,尖刺一样的五指悄无声息抵上他咽喉,下一刻就能在喉间掏几个血窟窿。

“你应该以死谢罪,”索命似的声音蛊惑道,“去给他们陪葬。”

可是……

尖刺扎入皮肉之际,周雅人猛地拍出符箓,黑影却好似早有所料,眨眼瞬移其身后。

周雅人旋即回身,扇面符光掠出,掀起一阵摧枯拉朽的厉风,将偷袭的黑影击成灰烬。然而只是转眼工夫,一拳破空而来,周雅人没能躲过去,脆弱到近乎致命的太阳穴遭到一拳重击,剧痛直抵颅内,将他整个人砸翻在地。

那一记重拳让他有些找不着北的发懵,第一时间居然没能爬起来。

然而刚才那股绞碎鬼影的厉风灌入累累尸山,京观突然响起沉闷的类似哀鸣的回声。

“听见了么?”

周雅人回过头,面色陡地苍白:“煞穴囚殃。”

“拜你所赐,数万万死殃被囚于煞穴,百年间不得安宁,不得超生。你若不死,叫它们如何安息?”

言罢,锋利尖锐的鬼爪直插周雅人颅顶……

而他被京观里沉闷的哀鸣摄住了神魂,好似欠下的累累血债讨伐上门,让他心寒胆战的难以动弹。

与此同时,一股凛冽彻骨的寒意扎穿了周雅人头顶那只邪恶鬼手。

不远之处忽然起了阵似曾相识的风旋,奏响了周雅人腰间的律管,响起哀怨凄绝的——死声。

死声中逐渐凝聚出一团透明如薄雾般的人形,好似一缕稀薄的亡灵,在眼前渐渐幻化出实质。

白冤身披白衣,长发如瀑,仿佛穿越漫长生死,倒携报死伞而来。

她上下扫了眼周雅人此时此刻的倒霉相,开口:“很不幸,你这倒霉催的累世冤屈全成了我身上的枷锁,一笔都没清。”因此她现在没办法袖手旁观。

周雅人心头震荡地望着面前人。

报死伞是连接白冤和冤死之人的阴契,她以为周雅人这副表情可能想岔了:“唔,别误会,你现在还没死,只是咱俩要翻一翻旧账。”

周雅人喘着气儿,当然知道自己活着:“什么旧账?”

还能是什么旧账,前前后后费了那么多口舌,她说得不够清楚明白么,这人的脑子可能丢在了启门外,才会半天转不过弯来:“你曾经冤死在这里。”

周雅人陡地睁大眼:“所以这些武军根本不是因我而死?”

“整天跟我卖弄八百个心眼,结果被一捧骨灰哄得五迷三道,轻而易举着了道,难不成那脏东西的嘴很甜么。”白冤甚是鄙夷地看着他,话里带刺,“别顶着那副倒霉相,腿瘸了站不起来还是吓破了胆?”

周雅人撑起身,右边太阳穴隐隐作痛,估计已经青肿了,他人微命薄,实在背负不起这么多条性命。

白冤一眼洞悉其想法,漫不经心开了口:“既然来都来了,坟也扒开了,现在一整座尸山跟你有过节……要找你索命,多少也得给个交代。”

至于交代性命还是交代什么,全看他造化。

说话间,那条神出鬼没的利爪自白冤身后显形,直取其后颈。

小鬼难缠,白冤岿然不动,听风知已经先一步出手。

他在百忙之中问白冤:“你能还我清白?”

白冤却道:“求人不如求己,我方才不是提醒过你起风了,这不是你擅长的么?!”

灰烬卷在风中到处乱窜,焦炭似的鬼祟时而近在咫尺,转瞬便又在几丈开外,捉迷藏似的出其不意,狡诈且难缠至极。

周雅人并非蠢笨之辈,自然明白她话中意思。

周雅人与那捧灰烬周旋之际,长风在阵穴中彻底荡开,沉寂数百年的京观发出哀恸悲怆的哭号。

这一阵哭号震得周雅人心惊胆战脊骨发寒,浑身仿佛麻痹了般,手里的折扇差点捞不住。

掀起的阵风从四面八方刮入京观,灌进数万万尸骸的眼耳口鼻,风吹“七窍”,化作白骨沉寂在此的骷髅发出参差不齐的哭号,仿若鬼哭。

那鬼哭催人肝胆,的确很能唬人,白冤剐一眼被震慑住的周雅人:“倒也不必怂成这样。”

不是怂,但此时此刻周雅人没工夫与其辩驳:“此地乃是煞穴囚殃。”

瞎子都能看出来,白冤不置可否:“压胜之法。”

她顿了顿:“战胜者积尸封土筑京观,陈尸示众,除了炫耀武功震慑恫吓敌人外,封镇敌尸,还是为了压胜敌尸亡灵。”

白冤盯着白惨惨的骨殖和一双双空洞幽深的漆黑眼眶,仿佛目睹着一张张狰狞可怖的死相,骷髅眼洞中迸射出凶戾之气,有些头骨上还扎着尚未拔除的刀箭,她波澜不惊道:“战场杀戮太重,凶死者怨念难消,必生凶殃尸鬼,秽气疠疫将成凡人之患,于是聚尸封镇,筑京观压胜亡魂。长此以往,这里自然就变成囚困凶殃尸鬼的煞穴墓狱,顺带手,还把那些早夭新死的殇女也囚困在启门之内。”

风吹尸窍为“鬼哭”,当一整座京观争先恐后的鬼哭狼嚎起来,听得周雅人心乱如麻:“此压胜之术嵌套在阵穴之中,显然出自方士之手。”

京观一“哭”,那捧骨灰不知随风飘到了何处,暂且没出来找茬,但是二人都未掉以轻心,谨防难缠的小鬼突遭攻袭。

“你管他煞穴出自谁手,已过百年,方士术士早死早超……”

白冤话音未落,那座好端端哭着丧的京观瞬间上演了一场“移山大法”,嵌在“山中”的白骨骷髅头“诈尸”般显露凶相,张开两排早烂没了皮肉的大牙,要吃人!

白冤几乎以为自己眼花,未及细想,翻手拍出一掌,威力可谓不小,却只打碎骷髅头两颗大板牙——京观一口将二人吞了进去。

周雅人显然也未料到突生变故,可惜自身并没有掀山倒海的力量。

二人眼前一黑,只觉危机四伏,默契十足的拔地而起,后背相抵的朝四周祭出杀招,且听铿锵有力的几声兵戈相接,擦出细碎的火星。

“煞穴中藏杀机。”有什么东西破空刺来,白冤徒手接下一支箭镞,转瞬便在掌心消散不见。下一瞬,京观四周陡然窜起幽蓝冥火,犹如弥漫开的战火硝烟,无数支箭镞瞄准了他们!

“煞穴中死气不泄,杀气难消。”周雅人盯着锋利无比的箭镞,浑身肌肉下意识绷紧,他虽有所涉猎,其实不善奇门阵法,一时也瞧不明白布阵的方士究竟如何做到的,反正是利用了死气和杀气,“以古战场封镇的京观就形成了此等杀局。”

言罢,周雅人纵身一跃,带起的长风朝着破空刺来的箭镞绞去。

密集的飞箭呼啸如疾电。

周雅人暴起的阵风将箭雨阻了一瞬,白冤借风势横行其间,冷锋扫荡过境,如雨的箭矢立刻镀上一层白霜,在半空中尽数消融。

须臾间,又一场箭矢接踵而至。

白冤心头一沉,眉头紧拧:“必须破了这杀局。”

不然耗死他俩也抵挡不住一波接一波的箭矢。

风暴自周雅人扇袖间卷起,他顺势抽出腰间律管,顶着黑压压的箭矢捏了个繁复的诀,零星三两支穿透风暴的箭矢贴着他的肩膀耳侧射过去。周雅人心无旁骛的垂眸,指尖的律管快如残影,随即在京观的哭号声中“呜呜咽咽”响起来。

风若无言之口,通过音律絮絮传达。

是风迹,有记言。

风吹以律,乃乐祖瞽宗托音寄言。

下一刻,悲壮的音符在万箭齐发的京观中轰然荡开……

瞽师仰起头,盯着密密匝匝的箭雨,瞳孔紧缩。

第83章 地法天 万法皆从斗出,万神皆从斗役。……

寒鸦在山原上空没头没脑地盘旋, 地上蛇虫鼠蚁到处乱爬,好像地底下有什么东西捅了它们的窝,惊慌的四下奔逃。

前脚刚踩进乱葬岗的陈莺猛一把将阿聪拽到坟堆后,屏息敛气地隐蔽起来, 眼皮子底下正好经过一条手臂粗的青蛇, 甚至在她的小腿上纠缠了一番, 身为痋师的陈莺完全无动于衷, 压根儿不理睬那条缠人的长虫,竖起耳朵细听前方动静。

陈莺暗自咬了咬牙, 没料到关键时刻, 半路杀出几个程咬金。

而且程咬金们很是叽叽喳喳。

“我怎么不相信呢,那个小孩说听风知被一顶花轿抬进了乱葬岗, 他说的真是听风知吗?”

“眼盲,青衫, 竹杖,律管,还有流云转交的折扇, 不正是听风知的标配么, 谁会大冬天拿把折扇啊,肯定错不了。”

“而且流云师兄刚才也说,封口村那些村民被殃气扑了, 乱葬岗肯定有大问题, 是吧流云师兄?”

李流云一路上观察飞禽走兽, 蛇虫鼠蚁,手里捏了个自制的星盘,一边走一边对照天上的星斗,领着几名同门在坟堆间穿梭。

小师弟时常觉得流云师兄就像那个四处搜山的, 带着他们到乱葬岗巡山来的,首先便往高处攀爬,然后点兵点将似的清点此处连着几座山塬土峁,稍微遇到点风吹草动都要扒拉一下,结果扒拉出来一只唧唧叫唤的灰鼠。

李流云性子格外稳重,做事情不紧不慢的,很有主见,以至于师兄弟时常会生出一种错觉,好像他们是跟着掌教或者长老天师下山办事的。

本来呢,他们做好了北屈的善后事宜,便一路追寻罔象及痋师的踪迹。然后在原村听闻,疑似痋师身边的铁面人杀害村民小铁柱,又因举办冥婚发生纠纷,两家在乱葬岗出了人命,事情非比寻常且相当复杂。

于是太行道众弟子顺藤摸瓜又辗转到了封口村,过程曲折离奇自不必说,反正最后他们从一老郎中孙子的嘴里得知了听风知的下落。

依李流云那意思,听风知可能是想以身入局。

如果此地真有邪祟作乱,那么他们身为太行道弟子,自然不可能袖手旁观。

被小师弟这么一问,沉默寡言的李流云开了口:“乱葬岗埋了众多死于非命之人,地中死气沉积,难免会闹凶殃,只不过……”

所有同门齐刷刷望向他,巴巴期待高见,众所周知,李流云一贯寡言少语,开口绝对不说废话,比长老们授学时的长篇大论要言简意赅得多。

小师弟最不稳重且心急:“只不过什么?”

李流云望了望天上星宿,又展望了一下山塬地形,皱眉道:“此地好像有斗葬。”

斗葬则是北斗星宿葬,众人颇为吃惊:“这里分明是乱葬岗啊。”

若是有斗葬,必出大墓,一弟子开口:“谁会把斗墓建在乱葬岗,这不乱来吗?”

李流云也这么想,所以他才犹豫不定,毕竟实操经验尚且不足:“我也不是很确定,但应该八九不离十。”

小师弟也学着李流云上高地展望,谁知没注意脚下差点一脚踏空。

“三木!”身后的师兄赶紧捞住他。

这位最年幼的小师弟名唤林木,据说是算命先生批八字的时候顺便取的名,太行师兄们都叫他三木。众弟子上下还有几个叫张淼、徐炎、陈圭、孙金,可谓集齐了五行之力,并称太行金木水火土。乍一听响当当的,很像那么回事儿,但实力参差不齐,只不过是弟子们开玩笑而已。

“多谢连钊师兄。”

连钊提醒他:“当心点,别上蹿下跳的。”

“我就是想看看这个斗葬。”但以他如今的资历,还看不出个门道来,只好泄气地转过头,一双无辜的杏仁眼盯着流云师兄,对方明明也比他大不了几岁,差距怎么这么大呢?

李流云被他眼巴巴盯了一会儿,有些莫名,很快便会意般将手中的星盘递过去。

林木震惊地瞪大杏眼,难以置信地接住了来自天师传人的自制星盘。

李流云递完后便错身而过,向着他锚定出的方位而行。

林木呆若木鸡地维持着接星盘的姿势良久,搞不清是受宠若惊还是别的什么,他刚刚就说想看看斗葬,然后流云师兄就好心地把星盘借给他了,多么慷慨啊。

是谁说天师传人孤高冷傲不好相与的?!

连钊见他还在原地杵着,催促道:“愣着干什么,跟上啊。”

林木立刻抱着星盘跟上去,并且很是珍惜机会地边走边研究起来,但他实在学艺不精,抓耳挠腮都弄不明白:“流云师兄怎么看出来是斗葬的?”

李流云脚步一顿,突然转过身来,指了指星盘上的磁石:“象天法地,天象即地形,此处与天星相对应,显然是有人以地法天,布落七星北斗阵,这里看不见了,高处能一览无余。”

所以他刚才一番不辞辛劳登高望远,是在综观全局。

此一语惊醒梦中人,林木可谓是恍然大悟,由衷脱口:“流云师兄,你好厉害。”

李流云:“……”他好像被这句话狠狠蜇了一下,太行道由长老师尊亲自授业讲学,难道这些不是最基本的学问么,小蜜蜂,哦不,小师弟倒也不必如此“蜇”马屁,直接把李流云蜇得转身即走。

林木眨了眨眼睛,有些茫然无知:“刚刚流云师兄是什么表情?”

连钊略一思索:“尴尬吧。”

“别人夸他他觉得尴尬吗?”

连钊也是这段日子下山后才跟李流云接触,不太了解其性子:“应该是不太经夸吧。”

经过北屈鬼衙门一行,他们真正见识了李流云的本领,无不叹服,林木很怀疑:“他这么厉害,天师难道不会经常夸他吗?”

连钊认为:“他是天师亲传弟子,天师对他寄予厚望,平日里肯定颇为严厉,轻易不会夸。”

“说得也是。”

两人缀在李流云背后嘀嘀咕咕了一路,所言皆被藏身暗处的陈莺听了去。

“太行道天师京宗亲传弟子,”陈莺探出头,目光紧紧锁定住李流云背影,眼睁睁看着这少年凭着所谓的“斗阵”之说,领着一帮少年精准无误摸索到了启门处,“这来头,果然不是庸碌之辈。”

陈莺在北屈藏头露尾的时候,虽没想过天师京宗会亲自出马,带头的起码也该是位年过半百且德高望重的长老级人物,结果太行道仅仅派了几名初出茅庐的少年来平事。

兴许是借此由头让他们下山历练的。

起先北屈闹出那么大动静,天师的这位亲传弟子却不慌不乱,处理得井井有条,然后毫不耽搁地来到此地,几乎没怎么在乱葬岗里绕弯子,就找到了斗葬的启门。

陈莺很糟心地想:老娘在这地头窝了两三年,从山这头跑到山那头,又是挖又是埋,都从来不知道此地另有乾坤。

这群少年一来就能摸对门,搞得她都想去太行山上拜个师。

阿聪不声不响地在她旁边打手势。

以免打草惊蛇,陈莺跟他回了个“等一等”的手势,她倒也不是怕了这几个太行道弟子,就是觉得要谨慎行事。

等这群叽叽喳喳的少年仿佛探险似的踏入启门,陈莺才从坟丘后面现身。

俗话怎么说来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一个二个的都是替她探路的。

被当成探路者的少年们穿过启门就遭遇了风暴,兜头掀了个四仰八叉东倒西歪,慌乱中大家又抓又搂的欲想抱团。

林木高声嚷嚷:“不对啊,这“斗葬”里怎么会有八级大风,嗷嗷嗷师兄抱紧我……”

“三木!”离他最近的师兄吼出一嗓子,猛地一把抱住林木,下场则是被一起卷上了天。

“鬼啊——”有人嘶吼一声,尾音直接劈了叉,修士怕鬼也是蛮神奇。

被卷至风暴中的少年们惊恐万状瞪大眼,且见半空中一颗庞然大骷髅头张开巨口,一口“吃掉”了五个少年。

太行道弟子生平头一遭见到这么庞大的巨型骷髅头,跟座山似的,更何况还被骷髅一口吞了,直接绝望了。

那一刻他们脑中闪过的念头皆是:完了完了,死了死了。

“死了”的念头尚未完全落地,就被万箭齐发的场面吓了个魂飞魄散。

说好的斗葬究竟是个什么地狱陷阱?

众弟子根本来不及从被骷髅吞吃后就要遭遇万箭穿心的场景中切换,刺激得人都傻了,哪能想到一脚踏进了绝境呢?

哪怕天塌下来都要维持镇定的李流云也变了脸色,事态显然超出了他的意料。

然而密密麻麻直射而来的箭矢没有把他们扎成万箭穿身的刺猬,而是截止头顶被卷进了风暴之中。

惊出一身冷汗的李流云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扭过头,果然在风暴之下看到了衣衫翻飞的听风知。

听风知好似力不能支的轻晃了一下。

原本以为必死无疑的太行道弟子奇迹般活了下来,傻愣愣瞪着铜陵大眼,屏息闭气到差点窒息,他们三魂七魄才仿佛从阎王殿里挣脱出来,魂归肉身,纷纷大喘一口,诈尸般从地上爬起来,目睹一场史无前例地以一抵万箭,不对,不是以一抵万箭,因为那半空中分明还有一道快如残影的白影,在风暴中卷起一场盛大的霜雪。

眼花缭乱的太行道弟子异口同声。

“什么情况?”

“怎么回事?”

“听风知!”

周雅人无暇他顾。

若说同门几人没一个发现,李流云却是看清了他们是被什么东西吞噬的——那是一座累累尸骸封筑的京观。

“斗葬竟是一座京观墓。”李流云脱口,“听风知,这是以古战场杀气形成的十二杀局。”

“什么?”连钊一连三问,“什么京观?什么古战场?”

李流云没工夫跟他多作解释,对风暴之下的周雅人道:“这些杀气是当年的一场战役。”

杀气化作战场上的万箭齐发,直接将他们拖回到古时的战场中去。

且不追究这帮太行道少年是怎么找到这来的,李流云善于洞悉各种法阵,他的到来对周雅人而言绝对是莫大的助益:“什么十二杀局?”

“这是以地法天布罗的斗阵,封镇京观压胜众兵亡灵,使其魂囚斗极。你我皆知,北斗勾连空间与时间,斗柄运行所指可辨四时、十二地支。”

无需李流云多作解释,周雅人便已明了,此乃天道星学,可观星授时,宫中有专门负责历法、天文、星占的天官,一直遵循天有道则不失秩序。北斗七星运行一周刚好为一年,十二地支用以纪时、纪月,地支纪时时将一日分为十二个时辰,就是李流云所言的十二杀局。

连钊也不是无脑之辈,他盯着被暴风霜雪消弭的危机,完全没办法松口气:“也就是说,一日十二个时辰都将杀气冲天?!”

李流云不置可否:“万法皆从斗出,万神皆从斗役。”此言讲的便是,所有道法都与星斗离不开关联,所有神灵也是通过星斗来号令,李流云道,“死骨凶秽,战死沙场的兵众更甚,布阵者便是利用北斗阵法号令京观内的凶殃,驱使催动杀局,主灭绝,为死地也。”

“灭绝”“死地”二词让太行道众弟子悚然心惊。

第84章 无穷音 天效以景,地效以响,即律也。……

周雅人旧伤在身, 御风术发挥到了这具病体所能承受的极致,气力在过程中一点点耗竭,他非常清楚自己撑不了多长时间:“如何破?”

李流云还没参悟到破阵之法。

周雅人当然不可能坐以待毙地等对方想办法,手中律管转动, 八风之音重续, 律气瞬间在京观荡开……

此地既是战场, 便关乎江山社稷生死存亡, 当年必有擅音占的瞽师随军而行,无论战捷或是战败, 瞽师都会于此间留下风迹, 以风律之声,托音寄言, 功绩败绩皆挟风载于“天地之册”,这是独属瞽矇的“史册”, 不以文载且以风传耳闻,是以合阴阳五行之作。

且闻听风知手执律管低喃一句“天效以景”,京观骤然拉开历史的帷幕, 造景般显露出黑云密布的古战场, 银甲压境,战线长达数里,数以万计的兵阵看得人触目惊心。

在场的太行道弟子生于太平之世, 包括李流云在内, 自小居于太行山潜心修道, 也从未游历过偶会滋事的边塞,因此从不曾真正见识过兵祸战乱。

随着周雅人道出一句“地效以响”,原本凄凄沥沥的乱音骤然一转,战场上鼓声与号角声突然交织响彻, 自周雅人手中的“律管”荡开,几乎震耳欲聋。

五音生于阴阳,分十二律,天效以景,地效以响,即律也。

于瞽师而言,阴阳五行十二律,中有万古无穷音。

方才悲壮的音符自京观中一响,他便知道此律乃亡国乱世之音。

周雅人采风迹“立象”,以律管审声辨音——十二杀局中的古战场便浩浩荡荡显露出来。

在场所有少年目瞪口呆,振奋地盯住古战场上显现的“象”,完全身临其境。

林木头一遭见闻,被这个声势浩大的场景震慑住了:“这个……这个是什么……”

李流云一直无缘得见瞽师采风“立象”,整个人定住当场,好半晌才回过神,开口解答林木的疑问:“在还没有文字的先秦时期,那些传说和神话就是瞽矇通过风音寄言的方式,口耳相传的流传下来的。”

林木没听懂:“风什么言?”怎么就能扯到先秦时期?

连钊倒是长了耳朵,只是不明其意:“风音怎么寄言?”

“至治之世,天地之气合以生风,律得风气而成声。在瞽矇听风的体系当中,乐生于音,音生于律,律生于风,风为声之宗。”李流云毕竟鲜少回宫,其实并不多么了解瞽师,只偶尔于听风知答疑解惑时提过几句,“据说,瞽矇会将当时所发生的事迹,一言一行或一字一句都效以八风之音,合阴阳五行之声,在风中‘立象寄言’。”

“什么意思?”连钊震惊了,“显露的这些都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吗?”

李流云道:“三皇无文,结绳以治,自五帝始有书契。我们总说,没有文字就没有历史,因为所有的事迹无从考证,便一股脑归咎为神话传说。但其实不然,很多事迹,瞽宗早已将历史寄于天地之道,供后世听风考证,这也是听风知的职能之一。”

只可惜遗迹难觅,自春秋战国诸侯争霸,礼崩乐坏,乐教制度崩溃瓦解。身兼讽诵之职、听风制律的盲人乐官纷纷散落民间,或沦为权贵们纵情声色的优伶,进退俯仰无序,声音淫靡无度,于是盲人乐师终不可以道古。

后世能听律闻古者已寥寥无几,失去掌六律合阴阳的瞽师,那些无文字记载的传说传着传着,就成了虚不虚实不实的神话。然而他们不知道上古时期瞽宗早已通过听风制律、托音寄言的方式记载,只有真正继往圣绝学者才足以从中“闻古道今”。

“所以人们常说,吾非瞽史,焉知天道?”李流云一指前方战场,镇定道:“听风知采集风语,这叫闻道,也就是大家总是误以为的通灵,自然是真实发生过的事迹。”

世人愚昧,这哪里是什么通灵?!

好比《吕氏春秋·古乐》中云:帝颛顼生自若水,实处空桑,乃登为帝,惟天之合,正风乃行,其音若熙熙凄凄锵锵。帝颛顼好其音,乃令飞龙作效八风之音,命之曰《承云》,以祭上帝。

便是以天地自然相合之风音制乐,以祭上帝。

先秦礼乐治国,乐律并非用以歌舞升平的消遣享乐。

所以于瞽师而言,阴阳五行十二律,中有万古无穷“言”。

连钊及一干太行道弟子到这一刻才真正理解其中深意,不知觉间起了层鸡皮疙瘩:“原来所谓沟通天地的圣人,能以耳通神,闻声知情是这个意思。”

不然呢?李流云不解地看向几位同门,大家连这个都不知道就在那盲目崇拜吗?

几位慕强的太行道少年历来听风便是雨,经李流云一番讲解,对场上“立象”的听风知佩服得五体投地。

且见千军万马集结城门之下,旌旗在朔风中展动如云,忽闻风语:天元十七年,后梁景安王刘昌渝举大军四路北伐,兵围蒲州,郡守卢恒死守拒敌。

“天元年号,”李流云有些印象,“应是岐朝末年。”

林木不甚了解:“岐朝末年?”

李流云出身皇室,自然知晓历朝历代:“战乱之世,处处都是起义和暴乱。”

周雅人的声音低而沉缓:“王朝更迭必有一场腥风血雨,岐末内忧外患,战乱厮杀六十余年。”

军阀割据,各拥兵甲据地称雄,大大小小的政权在此间先后建立,或恃强而凌弱,或结党以伐异,兵戈四起,迭相吞噬。

分裂,混战,可谓天下大乱。

蒲州之战只是乱世一隅,箭矢随磅礴的战鼓声齐发,嗖嗖声不绝于耳,成千上万的箭雨划破长空,如拖着长尾的星辰急坠,杀气逼至!

太行道几名少年屏住呼吸,完全被杀气腾腾的一幕震慑住,因为一场即将发生的死伤,不对,是早已发生且已成为历史的再现,几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都发什么愣?!”

突然一声厉喝传来,惊醒了沉浸在“古战场”上的众人,太行道弟子纷纷瞠目,大惊失色。

因为“立象”中如星辰急坠的箭矢扎破古今,早已形成十二杀局中的杀机,而被京观吞噬的他们现在就是活靶子,即将被乱箭扎成刺猬。

自以为是旁观者的太行道少年其实早已身在其中,待要反应已经来不及了,个个僵挺如尸般准备受死。

娘诶,先前就差点遭遇万箭穿心,居然还没从中吸取教训如此大意?!

无数箭矢已经逼至跟前,就在锐利难敌的箭镞抵满全身即将扎肉穿骨之际,骤然被一片蔓延开来的冰霜凝固住。

且听那道略有几分耳熟的森冷女音道:“都是榆木疙瘩么,到这种地方来发愣,找死不成?!”

身旁乱箭纷纷飞落,唯独扎向少年们的箭矢在冰霜间消融,让他们再次死里逃生。

惊骇无比的太行道少年们,终于看清了那道穿梭在漫天星箭下的白影,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对方究竟何方神圣。

那阴森森的气息绝非为人。

然而这么眼熟,是谁来着?

“她她她她……”林木对这声音和语气简直记忆犹新。

李流云当然一眼便认出了对方,他拔剑扫开几波飞射而至的乱箭:“是那位太阴受刑者。”

李流云丝毫不觉意外,听风知让他们把这位交给他妥善处置,太行才在最后关头撤了鬼衙门的刑鼎大阵,放任他俩离开北屈,所以与听风知出现在此处的除了她不会是别人。

此刻太行道少年们终算反应过来,纷纷拔剑荡开箭矢自保。

“对。”林木口无遮拦,“就是那只邪祟。”

邪祟轻轻捏住一支差点刺穿林木咽喉的箭羽,语气轻慢:“怎么,现在不是孝子贤孙给我扛魂幡的时候了?这么没大没小。”

“你——”林木气结,刚要回嘴,却在看见对方手中那支箭覆霜消散时哑了火。

这邪祟瞬息间接连救了他两次!

这邪祟怎么这么好心?

“唔,太行道怎么派几个黄口小儿来送死?”白冤广袖一扫,带起的霜雪搅散了无数箭矢。

林木被寒气狠狠冻了个激灵,听了她这话,立刻又气又急:“你说谁是黄口小儿,我今年十五了!”

白冤轻笑:“果然是只刚出窝的雏鸟。”

被看轻的雏鸟脸都气红了,奈何对方已经快如残影般卷着箭矢而去,只余一阵冻人的阴风扑熄了少年的气性。林木忿忿转过头,张口刚要说什么,却只看见不近不远的李流云,于是话头拨转:“她刑伤好了。”

李流云此刻应接不暇,又帮林木斩了波箭矢,百忙之中“嗯”了一声。

“不是,这谁啊?”连钊肩膀被锋利的箭镞擦过,身上已有数道深浅不一的划伤。然而辗转避闪间,忽然撞到一个陌生人,差点当邪祟砍死。

周雅人侧目:“此人乃误入启门的乡民,劳烦阁下照看一二。”

京观统一将所有踏入启门的活物吞噬进来绞杀,梁有义自然也不能幸免,他身上虽然有些功夫,却并不能抵御阵中杀机,一直在万箭激射下奔命躲藏,很是狼狈,当然离不开周雅人及白冤的照拂,他才能有惊无险地活到现在。

“怎么还能有村民被卷进来!”这可不是闹着玩,连钊虽然自顾不暇,但也二话不说地将梁有义纳入庇护之下。

古战场上箭矢如雨般倾盆而下,中箭身亡的将士不计其数,连钊身陷乱象之间,有种自己也在披甲上阵的错觉。

身旁无数士兵被乱箭射杀,鲜血喷涌飞溅,连钊下意识朝自身看去,误以为那血泼到了自己身上,但是白衣道袍上却什么都没有。

随着战鼓雷动,裹着铁皮的巨大撞锤正以万钧之力,一下下撞击着厚重的城门,撞击声震耳欲聋。

城楼下架起了云梯,悍不畏死的将士们前赴后继地攀爬其上。

城楼上则架起一排排投石车,上装机枢,石块为弹,大大小小的石块混着利箭齐发,砸得攻城军头破血流,利箭穿膛,一波又一波攀梯者从高耸的云梯坠落身亡,接着滚烫的热油浇下,泼洒在云梯上的士兵头身,惨叫声不绝于耳,随之一把火点燃十多架云梯,一气儿烧死梯子上的人。

同样身陷杀局中的太行道少年,盯着高空抛砸下的砲石陡然色变。

砲石的威力能砸死几头横冲直撞的大蛮牛。

“这谁顶得住啊。”不知何人哀嚎一声,“流云,怎么办?”

李流云踢开一块砸向周雅人的砲石,腿脚痛麻:“听风知……”

喊杀声如雷贯耳,周雅人强忍着发胀的筋脉,攥紧手中律管退后半步:“殿下对蒲州之战可有印象?”

“没什么印象,史书记载不过寥寥几笔,仅用蒲州城破一语带过。”

“是吗?”史书上一句蒲州城破,却是无数将士粉身碎骨,和城门上下的万千死伤,“然后呢?”

李流云气息有些不稳,提剑荡开一大波来势汹汹的箭矢砲石,他虽然谈不上过目不忘,但历代史籍却都有翻阅:“没有了。”

甚至连此战封尸筑京观的记载都没有。

若非瞽矇留下风迹,托音寄言,这里就只是轻描淡写的蒲州城破四个字,为打了胜仗的景安王记功。

周雅人回头,正好看见战旗下一张阴戾至极的面目,不知为什么,他好像一眼就能在千军万马中认出来这个人——景安王刘昌渝。

满眼怒意的刘昌渝一声令下,战鼓号角齐鸣,阴霾密布的古战场上即刻亮起一簇簇耀目的火光,齐刷刷架在了将士们的弓弦上。

一簇簇火箭被弓弦送上云霄,穿越城楼散落各处。

蒲州城内顿时惊声四起,兵民到处躲藏,无数火箭点燃了柴堆房屋,兵民根本来不及扑灭,便在慌不择路间死于射杀。

不过须臾,蒲州城内便光焰烛天,浓烟滚滚。

历经一轮轮生死大战,攻防厮杀,厚重的城门被撞锤击破,守城的将士蜂拥着冲杀而出!

与此同时,京观十二杀局内的形势骤变,幽蓝冥火映照出形如骸骨的殃气,凝聚成万千兵众,正是囚于煞穴的尸殃,武军亡灵,到死都在坚守“蒲州”,举着兵戈朝这群“不速之客”冲杀而来。

太行道众少年已经累得快不行了,别到头来他们一行人没被乱箭射死乱石砸死,而是在京观中耗得力竭而亡吧?!

“流云师兄!”林木嗷嗷直叫,“快想办法!”

“在想了。”李流云镇定的口吻总算透出一丝紧迫来。

“赶快赶快,我已经打了半个时辰了,它们杀出来了!”

“别催。”

“我快顶不住了,要累死了。”

“来我这边。”

第85章 封刀令 杀不服,杀叛逆

形如骸骨的尸殃举着兵刃砍杀而出, 太行道五名少年郎的剑法出奇一致,和他们平日里在山门习武练剑时如出一辙,跟同时磕了颗定心丸一样摆开剑阵,没有人慌。

白冤不知何时跃上了城楼, 立于高墙俯瞰这群少年对付尸殃, 难免想起他们当初齐心协力跑到鬼衙门上蹿下跳的场景。不得不说, 几个少年虽初生牛犊, 但也还算有两下子。主力依然是那个姓李叫流云的,剑气最为霸道, 在同门的协作攻势下横扫一大批尸殃。

看得出来, 这批小崽子不是盘散沙。

少年们数十张驱邪除祟的符箓抛撒出去,仿若烧红的烙印般洞穿尸殃。

只不过, 陷入杀局的少年们涉身听风知“立象”的战乱中,剑气斩殃的刹那, 面前便有“当年”的将士被斩首,削去头颅的脖颈立刻喷射出鲜血,猝不及防的林木仿佛被泼了满头满面, 直接原地懵了瞬息。但他来不及迟疑, 便要执剑斩杀那些前赴后继冲来的尸殃,亦或者是,蒲州的守城之兵!

一时间, 城门口死伤遍地。

连钊一剑刺穿尸殃咽喉, 在“立象”的干扰下, 仿佛活生生刺穿了一个兵丁,这种感觉非常糟糕并且惶恐,因为他很真实地感觉自己在杀人。连钊受不了这么残酷的画风,转头想让听风知收了此等神通:“听风知, 能不能……”

然而连钊话到嘴边,忽地看见听风知风卷残云般从跟前儿掀过去,好似过境的暴风卷着利刃破开层层叠叠的尸殃。听风知显然没有任何压力,他是风中立象的那位,虚虚实实他比谁都分得更清楚,于是直截了当杀了过去。连钊眨了眨眼,仿佛在虚空中看到了血肉横飞的场景,更加残酷血腥了。

且听风中再度响起一则寄言:蒲州城溃,刘昌渝纵兵抢掠,肆行屠戮。

“什么?”李流云慢半拍的转过头,不可置信的目睹大军踏着无数尸骨冲进城,将屠刀挥向了城中百姓。

无数挥动的白刃刀光刺目极了。

城中男女老幼尖叫哭喊着奔逃躲藏,却无不被乱刀砍杀,攻城军杀红了眼,逢人便屠,杀声惨呼震天。

五名初入世事的少年完全被眼前的场景震慑住了,个个面如白纸,二话不说就要上去救那些在生死边缘挣扎的百姓。然而他们的剑穿梭不到当年混战的蒲州城,也拦不下挥砍向百姓的屠刀,他们生不逢时,没办法在百年后的古战场救苦救难,却也不肯放弃的想要屡屡施救。

长枪从李流云格挡的剑刃穿过去,一猛子扎进白发老人的眼窝,洞穿头颅,拔出长枪的瞬间鲜血和脑浆迸溅,仿佛热油般泼到李流云执剑的手背上。

“他们还要屠城吗?!”连钊终于崩溃了,“百姓何辜!”

林木不断捏剑诀拍符箓,使出浑身解数却只是徒劳,到最后已然双目通红:“怎么会这样?”

他们谁都救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无数刽子手举起屠刀,毫无人性的大肆屠杀。

喊杀惨叫声沸沸扬扬,但凡有闭门不出者,直接火烧屋舍,出来一个杀一个,不出来便被活活烧死。

攻城军打砸烧杀抢掠,蒲州城巷中全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血光。

一声尖利的哭叫和哀求响起,李流云回头望去,只见一个年纪尚轻的姑娘奔逃而出,然而双脚还没迈出门槛就被里面的人拖了回去,那双扣住门框的手指甲翻起,只在木框上留下几道血手印。

他听见了裂帛之声,紧接着就是姑娘凄厉的哭喊,李流云忍无可忍冲进去,凌厉的剑气却什么都阻止不了。那姑娘被按在地上,还在挣扎着向前爬行,却遭士兵拽着脚踝拖回去。

堂屋摆着一口寿材,另一个抄完家,搜刮完钱财的士兵抓起寿材里的两颗棺材钉,蹲到挣扎的姑娘身边,让同伙死死按住,然后用棺材钉将她的双手钉穿在门板上。

因惨叫声太过凄厉,士兵粗暴地将抹布塞进姑娘嘴里堵住。

亲眼目睹这一幕的李流云难以面对般退出去,心口剧烈起伏着,他白着脸,逃也似的远离了这间屋舍。然而惨遭奸/淫的妇女满城皆是,他被灌了满耳朵的污言秽语和残忍笑骂,不肯就范的妇女或被乱棍打死,或被钉穿四肢任人欺凌。

李流云握剑的手止不住微微颤抖,手背青筋暴突,却怎么都避不开这人间炼狱,终于他在下一个满地碎骨碎肉的路口吐了出来。

李流云肺腑翻涌,弯腰曲背的在尸堆旁吐得嘴里发苦,却还是压不下胃里那阵极度不适的恶心。

然而这一切远远没有结束……

李流云狼狈的抬起头,正好有个抱着婴孩的妇女被枪杆捅穿了腹部,兵丁夺过婴孩儿狠狠一摔,李流云扔了剑,条件反射般冲过去接,婴孩却穿过他摊开的双手,无情的摔死在他的脚下。

李流云面色空白了一瞬,双目空洞的盯着自己的双手。

他好像看到了一个屠宰场,蒲州百姓命如蝼蚁,攻城兵暴虐无道,如屠六畜。

师父曾经的问话忽然就如一道晴天霹雳砸了下来:“流云,你可知当一个王朝逐渐走向覆灭,意味着什么吗?”

他答:“改朝换代,新旧政权的更迭。”

京宗隔着香炉注视他:“意味着灾难。”

李流云抬起头,默默听师父说教:“国破则家亡。大厦将倾,没有人能置身事外。无论是王朝末年的战乱,还是新政立国之初的动荡,此间必将经历长达数年、数十年、乃至百年的混战。群雄逐鹿,一路攻城掠地,厮杀屠戮日日不绝,百姓危如累卵,命如草芥。你在史籍中见过‘兵所屠灭,城邑丘墟’、‘丧乱悠悠过纪,白骨从横万里’,但你可有真正深切体会过?”

当时的李流云没办法感同身受,但是如今,举目望去,刀光、血光、火光交织成片,腥气冲天。而就在他的正对面,一名反抗的百姓惨遭开膛破肚,血和肠子漏了一地。

他记得当时的自己十分心平气和,与师父陈述事实:“纵观历史,没有哪个王朝做到过长治久安。”

“但是他们都想做到,包括大端。”

于李流云看来,这是一种痴心妄想……

但如果做不到呢?是不是就会历史重演,像无数个城陷的蒲州城一样,万万人同日而死。

前所未有的窒息感箍住了李流云,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并非想亲眼所见,然后切身体会,被历史的洪流冲击——史籍中血腥残酷的战役历历在目,死于兵慌城破的民兵人数触目惊心。

李流云不忍地转开目光,便见从火光中疾行而来的周雅人。

“听风知……”他嗓子已经嘶哑了,“停下吧。”

然而对方置若罔闻,直接从他面前疾行而过。

李流云猛地意识到不对劲,此人为何身着白袍而且浑身是血,好似刚从尸堆里爬出来的一样。

虽然跟听风知长得一模一样,但此人明显看得见,而且衣着服饰完全不同。

一名正被兵卒压制的男人看见了他,大喝一声,猛地挣开兵卒,捡起地上的断刃就朝疾行之人刺过去。

满身血的疾行人骤然转身,染血的双瞳闪烁着零星碎光,像恐惧,却又并非贪生怕死的恐惧,那断刀没来得及刺进他身体,逞凶的百姓就被身后的兵卒快一步抹了脖子。

这个长得像听风知的人逃过一劫,却并没有因此驻足停留,立刻抽身而去。

李流云怔怔盯着那个决绝的背影,耳朵里嗡嗡作响,他似乎没听清那个百姓的声音,但从其怒不可遏的神态口型看,好像在痛骂“叛贼”。

那是个叛贼吗?他背叛了蒲州?投靠了攻城军?

可这人不是听风知吗?为什么会同听风知长得一模一样?他要去哪儿?

李流云怔愣须臾,不及细想追上前。

屠杀仍在继续,一排排百姓被压跪在地,头颅贴地,引颈受斩,李流云已然不敢侧目而视,目光死死锁定前方。

那人闯过刀光火海,踏着横尸血泊,期间遭到数名走投无路的百姓攻击,他受了伤,但仍旧顽强的从血泊中爬起来,滚过刀锋,一往无前的奔往某个方向。

他要去干什么呢?

“流云!”连钊追上来唤住他,“你差点跟我们走散。”

李流云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脱离了同伴,正待开口,就见那位太阴受刑者居然也在,并且还跟林木并行。

林木眼睛鼻子通红,跟个刚哭过的受气包似的,因为他刚才亲眼目睹绝境中的妇孺扑进火海,或有的抱着半大的孩子投井自尽,少年们倾尽全力想要施救却无济于事。

结果这没良心的邪祟冷不丁冒出来说:“我劝你们少在这里瞎蹦跶,不如攒着力气应付十二杀局。”

林木当然气不过,顿时急头白脸怼回去,却又不得不承认这邪祟说得没错,眼前发生的一切只是风中遗迹。

“他们怎么能这么残忍,破城后居然对老百姓大开杀戒!”

白冤瞥一眼义愤填膺的幼稚鬼,见他眼红得跟个兔子似的,开口道:“蒲州城兵民殊死抵抗,迫使攻城军久攻不下,因而造成无数伤亡,他们自然恼羞成怒,攻破后以屠城泄愤。”

“泄愤?!”林木瞠目,一方面难以置信,另一方面更难以接受,“拿老百姓的性命泄愤?!这些百姓手无缚鸡之力……”

白冤无情打断:“他们手里不是拿着锄头菜刀在反抗吗?”

说的什么话,屠刀之下还不许人反抗吗,林木出离愤怒了:“他们只是为了自保,被逼反抗,否则就只能任人宰割!”

白冤觉得这群打山里来的吉祥物实在天真:“在攻下蒲州城的将领眼中,这不叫自保,这叫叛逆。自古以来,叛逆者诛,蒲州百姓一旦被扣上叛逆的罪名,必然遭到清洗。”

难道举着锄头闹起义的还少吗?

林木百般不服气:“凭什么?!”

“就凭蒲州城不降。”这话是李流云接的。

白冤侧目,这里头总算有个明白人:“百姓若不顺服,必然造成或大或小的隐患,最省事的办法就是快刀斩乱麻,杀不服,杀叛逆,等把这些年轻力壮的男人杀尽了,自然就绝了后患。”

再者,这些征战四方的将士一路拼命,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攻城略地之后,主帅自然要犒赏部将。

至于怎么犒赏呢?

城中财富遍地,女人、美酒、金银,随他们自拿自取,也算鼓舞士气。

于是杀入城中的士兵仿如无恶不作的匪寇,奸/淫劫掠,打砸杀戮,可谓灭绝人性。

况且,攻城军还得树威,胆敢抵抗,就会跟蒲州一样的下场。不然今后每攻一座城,守城的兵民都玩儿命抵御,一场恶战在所难免,即便打了胜仗也会损兵折将,代价惨痛。所以要杀鸡儆猴,警示周边城邑,抗拒者诛,但降者不屠。

“杀尽?!”林木断章取义的只能听见这两个字,差点跳脚,“简直岂有此理,丧尽天良,难道老百姓就只有死路一条吗?!”

死在乱世兵戈下的百姓还少么。

“本来就是屠城,能有什么活路,除非……”白冤忽然驻足,盯着前方一个浑身是血的白色人影止住了话头,须臾后,她的视线落在周雅人的背影上。

与此同时,这片掀起的腥风血雨中,喊杀和惨叫与铭记的风语同时响起:“在下观澜,求景安王封刀!”

是的,除非封刀!

李流云的心脏猛地巨烈震颤起来,几乎破开他胸膛:是刚才那个人!他居然叫观澜!

满城刀环的声音叮叮当当,高举的白刃不计其数,手起刀落,便是一条条鲜活生命的终结,除非攻城的主帅下令封刀,屠戮才会停止,百姓才能免于一死。

所有太行道少年却在看见面前的场景时愣住了。

连钊茫然须臾:“怎么……有两个听风知?”

他们一会儿看看惨不忍睹的血人,一会儿看看手执律管折扇的周雅人,很快就反应过来,此刻为蒲州百姓向刽子手请命的叫作观澜,只是跟听风知长得一模一样而已,是“立象”中的“人”。

也不知道两者之间有什么牵系。

周雅人怔然盯着那张与自己分毫不差的脸,情难自禁地跟了上去。

刽子手威风凛凛立在城楼上,观摩自己攻下的城池,又将在他的军功上记下辉煌的一笔。

景安王似乎非常满意自己的战绩,欣然接纳了来者呈上的“战利品”。

林木惊疑:“那是什么?”

众人纷纷涌上城楼,欲想一探究竟。

白冤盯着满身血污的观澜,一副凄惨又潦倒的德行,通红的眼底仿佛要泣血,明明恨不得与其同归于尽,却还要忍辱负重的献宝交易。

“这是什……”

未等少年们看清,风中“立象”的情景倏忽转变,风语和号角同时响起:景安王得阴燧,下封刀令。

号角声便是封刀令。

以号角为信,闻声即封刀。

众人还没从“景安王得阴燧封刀”的震惊中反应过来,孤身离去的观澜就被一条麻绳套住脖子拖进了黑暗。

第86章 点天灯 先别无理取闹,拔剑刺你身后。……

一个紧咬牙关、面目狠戾的男人正用尽全力勒着麻绳的两端, 双臂肌肉绷紧到极致,用力间暴起根根青筋。另外两个男人则死死按住因窒息挣扎的观澜,几乎要压不住那双踢蹬的腿。

周雅人踏着被鲜血泼洗的青石板,半截身子陷入阴暗, 亲眼目睹了这场绞杀。

他无能为力地站在立象之中, 只是数百年后的一名旁观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