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痋师没有带走,是因为这一胎没能制成痋引。”
“居然……”连钊没能说完,另一间窖室忽而传来惊呼,几人立刻赶过去,就见闻翼和于和气受惊似的贴到墙根,而李流云一把掀开了覆在坑上的苇席。
吓到二人正是这坑内的两具腐尸,已经烂了个七七八八,大半张脸白骨化,眼眶子空洞凹陷,嘴唇和脸颊也已经秃了,此刻正龇着大牙,亲爹亲娘来了都不可能相认的程度,掀开的苇席上还爬着无数蛆虫。
“这……”林木简直没眼看,“不会是陆捕头和那个谁吧?”
那个谁自然是指秦三。
如果地窖里的腐尸是陆秉,那瞎子岂不得吐血?重情重义大多时候并不算件好事,情义往往最致命,薄情寡义才是延年益寿的良方,本来那瞎子就要死不活的剩下半条烂命,再患上这情深义重的绝症,一口气血攻心绝对能把他呛死。
虽然生死不由人,万般皆是命,白冤步到尸坑前打量一番:“从外形特征来看是两名男子,跟陆秉的身量对不上,陆秉个头还要高几寸。”
好了,那瞎子不用被呛死了。
若不是两具腐尸都是男子,白冤又会以为痋师抓了孕妇来制痋。
不难想象,这两具腐尸绝对是那位致力作孽的痋师打劫来的无辜路人。
“尸体腐烂会散发恶臭,一般人很难忍受,”李流云开口,“痋师把两具尸体放在这里是什么用意?”
“对啊,她自己也在这里待着吧,她能忍?”连钊扫见腐尸上爬动的几条蛆虫,简直恶心得头皮发麻,“为什么不直接抬出去埋了?”
林木半步都不敢靠近,只在门口捏着鼻子远观:“埋是不可能埋的,顶多弃尸荒野。”
“总不至于是想养着腐尸闻味儿,”那就太重口味了,虽然痋师离经叛道,行事异乎寻常,白冤揣测道,“或者她是在制痋人呢。”
李流云抬起头:“什么?!”
“把制成的痋引种入这二人体内,就能像养‘沈远文’那样养出个痋人,变成孵化痋引的人形‘温床’,”白冤踱到坑边,俯视两具腐尸,“就是不知道那陈莺是个半吊子痋师,还是痋术本身就异常‘坑’人,稍有差池便会使人丧命,所以这俩人没能扛过去。而北屈的那位沈远文应该是个成功案例,堪称一具行走的灾厄,走到哪便祸害到哪儿。”
“可不是吗,”连钊接话,“逃回家还把全家给害了。”
简直比这位从太阴\道体跑出来的受刑者还邪性。
李流云蹲在坑边,忍着强烈的不适仔细观察:“两具腐尸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好肉,大半已然白骨化,很难分辨。”
太行道少年怒不可遏,难以直视坑中两具腐尸。
“这人怎会如此歹毒?!究竟要残害多少人?!”
“这种歪门邪道简直丧尽天良!灭绝人性!”
“我们必须尽快抓住她,绝对不能放过这个害人精!”
除此之外他们再没有别的发现,几名少年捏着鼻子处理腐尸,暂且用苇席裹上,之后再让衙门来人运走。
至于那罐胞宫,梁桃花的尸身还在县衙,少年们小心翼翼用布包裹上瓮罐,直接带回蒲州处理。
黄昏之际,众少年疲惫不堪地回到城内,连钊打了个哈欠,实在缺觉得紧:“不行啊,我们人手不够。”
几人九死一生从京观活出来,不是在捡骨就是在捡骨的路上,没日没夜忙活到现在,还剩山那么大一“座”的骸骨没捡完,临时又发现痋师落脚地,忙不迭地赶过来搜查,末了还得返回京观捡骨。
哈欠就跟要传染似的,林木跟着张大嘴,含糊道:“流云师兄已经跟师门传书了,就是不知道师兄们何时才能赶到蒲州。”
白冤扫了眼神色蔫蔫的几位少年,他们年纪虽小,却能在李流云的安排下有条不紊的处理事情,甚至没怎么出过纰漏。
白冤看向默不作声的李流云,这少年性子稳妥,临危不惧且知晓顾全大局,理所当然地成了这群少年人的主心骨。
当然,白冤使用起来也颇为称心如意,一路上有他们任劳任怨的收拾残局,白冤自是省去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同行至岔路口,几名少年继续为后续奔波劳碌,白冤则打道回客栈。
周雅人住的那间房门可疑的虚掩着,白冤脚步一顿,迟疑片刻,没听见房中有任何异动才推门而入。
室内其他陈设照旧,只不过床帐散了下来,床头案几上多了只白瓷碗,碗中残余着见底的汤药渣。
谁端来的药?
白冤疑惑,刚要去端那药碗,突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床帷中伸出来,不轻不重地攥住她手腕。
白冤没挣开,因为抓着她的这只手劲透着股绵软乏力,根本不足为惧,相反的……白冤盯着修长干净的指节以及线条流畅的掌背,顺其自然地被这只手拽进床帷内。
“做什……”白冤没问完,就看见榻上的男人好像在酒色中浸过一遭,发散衣乱,一抹绯红从眼尾染至薄唇,透出股诡异的春色。
不是,她走错地盘儿了吗?这玩意儿是哪只发了情的公狐狸精变的?
“白冤。”公狐狸精压着嗓音叫她,别提多隐忍了。
白冤呼吸一滞,定了定神道:“周雅人,你搞什么?”
周雅人浑身火烧火燎似的,却又与之前的火热不太一样,身体里好像有无数只蚂蚁在爬,他忍着煎熬哑声道:“白冤,我好热。”
果不其然,这人的体温比之前还要高出几倍,简直像块烧红的炭,怪不得把里衣扒得这么乱。
周雅人死去活来的苦熬了半晌,早就捱不住了,他隐约记得白冤之前用冰丝助他退了热:“能不能劳烦你……”
“我是供你消热用的嚒?”
“当然不是,”周雅人攥着她不放,脑子阵阵眩晕,“我只是,很难受,我担心……”
“担心烧坏脑子。”白冤并不为难他,反手捏住其手腕,缕缕冰丝立刻顺着腕脉蔓延而上。
陡然攀附的凉意几乎让周雅人轻轻颤抖了一下,继而他适应下来,那阵皮肉灼烧之感随着冰丝扩散至周身。
但是不够,好像冰丝只是将体表的灼热压下去,热气无法排散,那股邪火便往内烧,开始焚他的五脏六腑……
怎么回事?
好热,周雅人脑子被蒸得浑浑噩噩,为什么这么热?
他凭着本能去抓寒气的来源……
白冤欲制止他:“别乱动……周雅人……我再说一遍……别乱……”
白冤委实没想到这块热炭会直接缠上来,衣衫不整地往她身上贴,火似的裹住她。
白冤蓦地僵住,短暂的反应不及,直到那人将一张热脸埋进她颈间,灼烫的呼吸喷在脖根处。白冤颈间立刻带起一层鸡皮疙瘩。
“闹什么?!”白冤立刻就要把人掀下去,却被耳鬓厮磨的一句“白冤,我好热”施了定身术。
一场莫名其妙的热欲将周雅人的理智烧成了灰,就在贴住白冤的那一刻,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体内蠢蠢欲动,百爪挠心般迫使他贴得更紧。
白冤被周雅人的体温烤得透不过气,她试图拉开一点间隙,没能成功,此刻这人莫名变得难缠起来,反被贴得更加密不可分:“周雅人。”
许是听见对方的声音,周雅人神志不清的半掀开眼帘。
也是在这一瞬间,白冤透过他鸦羽般的眼睫,看见那双半睁的长眸中蓄着一汪非常可疑的涟漪。
白冤愣了一下。
她游走生死之界,辗转生死之间,见众生,见红尘,当然不是什么不谙世事的邪魔外道。相反的,她通七情,知六欲,只是没有亲自去尝,因为那玩意儿尝了很有可能要渡劫,像在七情六欲中醉生梦死的人类,是要在七难八苦中死去活来的。
直到这一刻,白冤捏住对方下巴,迫使神志不清的周雅人抬起头,然后盯着他眼中可疑的情欲问:“你是不是,要跟我……”
周雅人略浅的盲瞳好似覆着层莹亮的水膜,被这一波野火似的高热烧得头脑发昏,难耐至极。
衣袍本来就乱,不知不觉蹭散了,像一场不言而喻的表态。
白冤听见他难耐地说:“热……”
能不热么,周雅人同样烤着她。
白冤垂眸,视线滑至周雅人吐着灼气的薄唇上,吐息间隐隐可见一节湿滑的舌尖,她似是有所顾虑的斟酌了一番:“可你一身伤。”
说罢,她便掐着周雅人的下巴倾压过去。
当冰冷的唇舌突然覆盖上来,神志恍惚的周雅人受刺激般浑身一僵,双眼蓦地睁开,茫然却又无措地找不到焦距,里头一片空白,只有长睫微不可察的轻颤着。
他病到这种程度,白冤都觉得烫嘴,她没怎么犹豫,掰着周雅人的下颌撬开唇齿,长驱直入地压住他炙热的唇舌,渡进一口霜寒气。
周雅人几乎是毫无抵抗的顺从着,直到那股寒湿的凉意滑进口腔,舌尖上的寒气顺着咽喉蔓延下去,一点点浇熄体内那波作祟翻腾的肺腑之火……——
作者有话说:差不多对症了,内热就得从内调,光是冰丝走脉不可取。
换言之:病秧子欠亲!
第97章 怪他瞎 他是在白冤一口又一口的渡气中……
他是在白冤一口又一口的渡气中逐渐冷却下来的, 寒气入喉如冷风过境,扫荡过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驱散了那股无名而燥烈的内火。
当翌日周雅人醒转时,整个人都还没完全回温, 周身血脉骨肉凉浸浸的, 好像最后一口寒气才刚渡完不久, 因此舌根也凉……
意识到这点的周雅人恍惚了许久, 脑子里杂乱无章的闪过无数眼花缭乱的记忆,真实的虚幻的轮番上阵, 差点没让他走火入魔。
于是这张床榻他是一刻都躺不下去了, 必须出去透口气。
但他即便出了屋,脑子里还会时不时闪出一句白冤状似调侃的声音:“到底年纪轻, 火气大。”
什么跟什么?
他这明明是发的热症,跟年纪轻火气大有什么关系?!
虽然热症反复属于正常现象, 毕竟他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委实伤得不轻,但是……周雅人一想起这茬, 思绪就容易动荡到别的地方, 简直没办法平心静气地分析症结所在。
“没糊涂吧?”白冤甚至问过他,“舒服了吗?”
那声线低低的,若即若离地响在耳际, 听得周雅人脑瓜子嗡嗡作响。
他心绪不宁地走过街巷, 幸而有商铺小贩的叫卖声络绎不绝, 某某掌柜的算盘珠子打得啪啪作响,老妇在跟卖菜的讨价还价,还有那么个不孝子当街骂娘……
他利用四下的喧嚣抑制思绪,刚要继续前行, 茫茫漆黑的世界突然闪入一抹白影,周雅人“如临大敌”般猛地转身,近乎仓皇地“避”进了某间铺子。
又忙活儿了大半宿的太行道众少年正好经过,林木一脸萎靡的“咿”了一声:“听风知?”
其余少年循声望去,又莫名其妙地转回头。
“哪儿来的听风知?”
“听风知不是在客栈养伤吗?”
“就是听风知,”林木指着前方,“他进药铺里了。”
几人快步往药铺去……果不其然,掌柜正在问听风知看症还是抓药?
听风知近乎局促地在袖中找寻一番,最后从怀中取了方子递过去。
掌柜展开一阅,随后翻起眼珠子,从药方上方打量这个病弱俊俏的公子:“公子这身体,恐怕……”
周雅人听出掌柜欲言又止的担忧和关切,出言道:“不碍事。”
“还是得多多注意。”掌柜说着,顺手将药方递给一旁的药徒吩咐,“去给这位公子抓副壮阳药。”
掌柜话音刚落,周雅人还没来得及吃惊,他身后就跌宕起伏地响起一众吃惊的声音。
“壮什么药?”
“什么阳药?”
“壮什么阳?”
太行道少年发出灵魂三连问,莫不是他们集体耳背听岔了?
周雅人:“……”脸都绿了,比这身青衣还绿。
他猛地转过身,猝不及防对上白冤的视线,她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这群少年身后。
周雅人头一遭慌得这么不知所措,对众少年也没办法“眼不见”为净:“不是……那个……怎么……”
白冤原本挑着眉,又在周雅人转身之际不动声色压下去,恢复成常态,然后在周雅人的结巴声中平静道:“有病就治。”
太行道众人猝不及防,怎么后面多出个邪祟?他们回头看看白冤,又看着听风知:“……”什么病要吃壮阳药啊?难道听风知肾虚么?
周雅人绿油油的脸色一下子充血涨红,话都不利索了:“我不是……不是这个病。”
白冤表现得不甚在意:“是不是都行。”
“不行,这个药方……”周雅人两只耳朵尖红得像要滴出血。
白冤打断他:“不用跟我解释。”
“不是!”这种事情不解释清楚的话,以后这脸往哪儿搁,他还要不要见人了,况且事实是,周雅人急声道,“这药方明明是你给我的!”
众少年瞪着圆眼张大嘴,无声胜有声地把目光投向白冤,有震惊有质疑。
震惊于:你给听风知这种药方干什么?他肾虚吗?!
质疑于:你是何居心?竟然打这种主意!
白冤没想到对方竟会睁着瞎眼说瞎话,居然赖到她头上,别太荒谬:“有病治病不丢人。”
“你瞎说什么,”周雅人颜面尽失,“我没这种病。”
白冤道:“七情六欲亦很正常。”
再正常也不用喝壮阳汤!
再说了,他至于吗?犯得上吗?!
周雅人从没这么红过脸:“我是个瞎子,看不见上面的字,这两张药方分明是你在封口村亲手塞给我的,你说这是丁郎中给我开的方子,所以……”
所以他昨天就去抓了这副药,奈何那间药铺的药徒没像这间药铺的掌柜多嘴,于是他就当成治病的良药一气儿灌下肚。
但是当着一众太行道少年的面儿,他实在所以不出口!
白冤从对方的话语中隐约记起有这么个平平无奇的经过,当时小丁瓜在马车坠毁之地捡到他爷爷亲手写的两张药方,白冤大致看了一眼,便随手将药方拍进周雅人怀里,顺口说了句:“没错,是丁郎中给你开的那张方子。”
白冤上前一步,抽出小药徒手里的两张方子,面上那张壮阳补肾的猛药属于赵某某,另一张才属于周雅人,当然都是丁郎中的字迹。
瞎子看不见以为两张方子都是他的。
“弄错了。”白冤说着将周雅人的药方递给药徒,若无其事地吩咐对方去抓。
周雅人:“……”好一句轻描淡写地弄错了。
周雅人脸红脖子粗,浑身气血上涌,站原地腾腾冒烟:“白冤,你故意的吧?!”
白冤突然意识到什么,想起周雅人床头案上那只喝见底的药碗,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渐起波澜:“你昨天不会……”
周雅人别提多心梗了,然而当着几个小辈不好发作,气得转身就走。
几名少年茫然四顾,不知道中间具体发生了什么,就被邪祟安排在这儿帮听风知抓药送回客栈。
白冤无论如何也不会料到,会发生周雅人因为她吃错药这么离谱的事,吃的还是剂实打实的猛药,赶紧追出去,试图解释:“你弄错了。”
“怪我瞎吗?”
怎么还急眼了呢,于是白冤好脾气地换了主语:“是我弄错了。”
“你是故意想整我,还是想看我乐子?!”周雅人气不打一处来,“就因为我封你灵脉?!”
“倒也不至于,”白冤还算心平气和,“我没这种癖好。”
“癖好?”
“我不至于使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喂你喝这种药,末了还要帮你纾解。”白冤坦然道,“多此一举,还不如抽筋扒皮,灌杯鸩酒。”
“你……”周雅人直接忽略了抽筋扒皮,被她轻描淡写的一句“还要帮你纾解”堵了嗓子眼儿。
“再说,那汤药也不是我喂给你的,是你自己抓药的时候没弄清方子,”白冤想起昨夜周雅人那个上头的样子,和现在简直判若两人,原来是因为吃错药诱发的情热,果然俗人说床上床下两个人,一点没错,罢了,白冤说,“不过是吃错药,没什么大不了,你就当吃个教训,下次别再这么大意。”
见对方如此不当回事,周雅人都快没脾气了。
说来说去,这事儿确实怪不上白冤,只能怪他瞎。
“另外,”白冤煞有介事地补充,“你吃错药,我帮你纾解,事后不应该感谢我么,闹什么脾气?”
周雅人一口气上不来,差点憋出内伤。
可能他这副吃瘪的样子特别容易使人身心愉悦,周雅人看过去时,正好看见白冤微微扬起的嘴角,似笑非笑。
而感谢的话,他是万万说不出口的。
周雅人干瞪了一会儿眼,终于败下阵来:“是我的问题。”
“嗯,”白冤不是没气量,“掂量清楚了就行,至于你封我灵脉这笔账……”
周雅人说:“人若是受了伤,动作幅度过大就会容易抻开,刑伤也是一样。你受皋陶之刑,是大阵撕出来的刑伤,所以我掺符灰帮你封住,也是怕你没轻没重。”
事实证明白冤确实没轻没重,也绝对不是个安分的主儿,但凡任她去折腾,那一身刑伤怕是能反复裂开上百回,动不动就要皮开肉绽给他看,轻易好不了。不然断骨的人为什么要绑两块板子固定住,虽然导致行动不便,但起码能预防二次损伤,符封的作用就是牵制,让她适可而止。
再则,万一白冤还是想不开,非要不计代价掀了北屈鬼衙门的地基大阵呢?
“你管的闲事,”白冤丝毫不领情,“你自己呢,你怎么不给你自己也贴张符封。”
周雅人不跟她逞口舌之快:“等你这身刑伤愈合,符封就会随之失效,其实我从未……”
其实随着刑伤逐渐愈合,白冤已经心里有数了:“怎么?想让我念你这份仁义之举?”
“是啊,倘若有朝一日,你我殊途陌路……”
这话白冤就不太爱听了:“少操那些毫无意义的闲心,大道三千,殊途同归,你我注定陌路不了。”
“我的意思是……”他和白冤本就不是同路人,终归要分道扬镳,而这期间,怕是还有场可大可小的争端,周雅人简明扼要地点出,“阴燧。”
这倒是个横亘的问题,白冤明确道:“我不可能让你带走阴燧。”
“没有阴燧,我交不了差。”
“怎么?天高地阔不自在,还惦记着回你的大牢做个盲臣?”白冤轻笑一声,“何故非要交这个差,不如考虑跟着我,兴许我还能捞你一把。”
周雅人反应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对方的言外之意,如果不肯跟着她,他就只能打哪儿来的回哪儿去,锒铛入狱。因为担着刑劫,这辈子都别想洗清冤屈,再带不回去阴燧,可谓罪加一等,周雅人无奈道:“你这算威逼还是利诱?”
“要知道,无论天涯陌路,世道变迁,你都会死在我面前。”白冤眼珠不错地盯着他,压迫感十足,“你说,这叫不叫殊途同归?”
周雅人猛地怔住,好似迎面遭受巨大的冲击。
而正当此时,拎着听风知药包的太行道少年追赶上来,刚才他们被“壮阳药”打了岔,光顾着看听风知乐子差点忘了正事。
好在白冤和听风知并没走远,李流云上前道:“清早有个车夫拿着告示来县衙,说陈莺和铁面人买过他的马车。”
周雅人神色一凛:“什么时候?”
“正是我们入京观当日。”
“知不知道去向?”
“车夫不敢确定,只隐约听见陈莺好像提到风陵渡。”——
作者有话说:同志们,一定牢记,药不能乱吃啊。
既然提到风陵渡,那就不得不提“风陵渡口初相遇,一见杨过误终身”!
向金庸老师致敬!
第二卷 完。
存稿已经更完了,老友们都知道我属蜗牛的,写超慢,以后不能日更啦在这里九十度鞠大躬,晚八点没更就别等了。
第98章 风陵渡 “难道她不是人生父母养的吗?……
黄河水裹挟着秦晋峡谷间的泥沙, 在晨光里翻涌出金灿灿的波涛。
渡口人来人往,鱼龙混杂,走卖的小贩正向一名白衣少年兜售刚出锅的蒸饼。
“起——锚——咯!”随着一声拖着长调的号子,连钊麻利付完钱, 抱着一大袋蒸饼跃上船尾。
与此同时, 两三名船工将铁铸的锚链从浊浪中奋力拽起, 渡口开闸放行, 停泊的商船缓缓离了岸。
蒲津渡下游五六十里便是风陵渡口,白冤和周雅人这次选择走水路, 于是攀着太行道几名少年与衙府的交情, 无需额外租船,浦津渡的津吏发放完公验, 顺带手将几人塞上这艘南下的商船。
“听风知,吃个蒸饼。”连钊分完给师兄弟, 便将纸袋递给周雅人,他是按人头买的,里头仅剩两个蒸饼, 但是抹不开面递给另一位邪神。
周雅人自然而然转交给白冤:“人间五谷, 要不要尝尝?”
白冤瞥了眼冒着热气的蒸饼,刚要拒绝,周雅人又往前递了一寸, 轻声开口:“他们给你买的。”
白冤视线一转, 几名少年立刻埋头啃饼, 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像排坐在米缸前的仓鼠。
少年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连轴转地忙活了数日,饥一顿饱一顿, 活生生养出了个狼吞虎咽的吃相。
看着居然颇有食欲。
于是白冤领受了这只冒着热气的蒸饼,捻在指尖端详须臾,索性张口咬了。咬完后,她垂下眼,直视舱外翻涌的黄浪,嘴里慢慢嚼着,心底掠过那句“人间五谷”,不咸不淡的蒸饼居然嚼出了一番滋味儿。
几名少年时不时偷瞄过来,正暗中观察,白冤冷不丁开口:“看什么,贼眉鼠眼的。”
林木不打自招:“谁看你了!”
白冤的眉眼在日光斜照下舒展开来:“没见过邪祟吃素?”
众少年:“……”
“不对,”于和气小声道,“这不是重点。”
林木:“什么是重点?”
闻翼:“她说我们贼眉鼠眼。”
众少年大眼瞪小眼地彼此面了会儿相,自认为五官端正——这邪祟怎么骂人呢?!
周雅人摸出最后一个蒸饼,兀自咬一口,细嚼慢咽地吃着,然后在这群少年的嘀咕声中笑弯了眉眼。
白冤侧目,盯着他微弯的眼尾,长睫在尾梢落下一片清浅的阴影。
周雅人似有所感地抬眼,迎上白冤毫不避讳的视线,弯起的眼尾缓缓拉平。
白冤也不拐弯抹角:“上船之前,在跟谁通风传信?”
上船之前他召了飞奴往长安传信,周雅人坦然道:“我师长,宫中大司乐。”
白冤没再追问,因为那只飞奴刚跃上渡口,就被一根冰丝绞住,扑棱着翅膀从半空扯落下来。
白冤展开看完内容,不动声色地将传递阴燧下落的信笺撕成碎屑洒进黄河。
既然白冤不再继续往下说,周雅人也沉默不语,他其实知情,因为上船之前,目睹了全过程的流云私下告诉他:“太阴受刑者截下了飞奴。”
“嗯,”周雅人并不意外,只是太阴受刑者这个称呼实在长了些,于是他好像有些不分轻重地开口,“她叫白冤。”
李流云并不在意称谓:“用不用再传信一封?”
周雅人道:“按殿下的意思办吧。”
没想到李流云居然问:“依听风知的意思呢?”
“白冤不允许阴燧的下落泄露出去,越多人知道越容易出纰漏,而且很可能对她不利。”周雅人顿了顿,“既然信笺没送出去,殿下若肯通融,就算了吧。”
李流云别有深意地看着听风知,之前在京观十二杀局中时,他和师兄弟屡次受白冤关照才没被万箭穿心,无论如何,理应还这份搭救之恩,当然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是你的事,我不过多干涉。”
周雅人没料错,这位殿下虽然照章办事,但没有真的刻板到不近人情的地步。
于是这事儿就这么算了。
白冤和周雅人在客舱内两相无言的对视片刻,彼此皆是心知肚明,只是各自目的迥异,交不了心,谁也没有主动挑明。
商船顺流直下,行驶还算平稳,依听风知之见,今日天清气朗,河谷不会掀什么风浪,顺当的话落日前就能抵达风陵渡。
几名少年在客舱内闲来无事,声讨完十恶不赦的痋师又开始声讨屠城暴君景安王,他们甚至还在蒲州某教谕那里要来一本史籍,恶补岐朝末年的史籍,林木无比较真儿的指着某一行笔墨控诉:“师兄看这里,居然写景安王骁勇善战,用兵如神,收拾岐朝破烂山河,力挽狂澜,将四分五裂的天下重归一统,让百姓过上安居乐业的日子,是结束百年混战的开国明君,嚯,都给他捧成千古一帝了!”
白冤盯着非黑即白的林木,保持着不染尘埃的少年心性,还没经历人性的磨砺。
白冤随口道:“建功立业,休养生息,没毛病。”
林木翻来覆去都没发现书上有关景安王屠城的记载:“你这人怎么一点立场都没有,他对蒲州城犯下的暴行完全被抹去了呗。”
“谁也不是我亲戚,我要有什么立场?”白冤轻描淡写道,“没有他屠城的记载不是很正常,历史从来都是胜利者的一言堂,谁乐意把黑历史往史书上写,图什么?图口诛笔伐?还是千古骂名?”
林木瞪着那双黑白分明的杏仁眼,找不出半句反驳的话来,甚至觉得手里这本史籍虚实难分,索性一巴掌合上了。
连钊:“不看了?”
林木摇头:“谁知道是不是乱写的,还不如看听风知‘立象’。”
“史籍也不全是乱写,”周雅人道,“事实上,的确是景安王以战止戈,结束了百年混战。”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林木突然话锋一转:“那个观澜,为何会跟听风知长得一模一样?”
周雅人顿了顿:“可能是巧合吧。”
连钊道:“我觉得挺奇怪,会不会是你的前世?”
于是少年们展开了一番前世今生的深度讨论,从观澜讨论到阴燧,再从阴燧讨论到太阴炼形修长生,结合方仙道,将北屈的太阴/道体一并联系起来,追溯至秦始皇求长生时期。
白冤扫过秦晋峭壁间倒悬的古松,听几名少年口干舌燥的复了个大盘,最终得出结论,那作恶多端的痋师夺阴燧必然也是想利用道体修炼长生之术。
白冤听到中途觉得没什么新颖,不声不响迈上甲板。
当然,复盘过程中绕不开被困太阴/道体千年之久的白冤,按李流云当时的推测,她正是在道体中修出的不死阴身。
可被白冤否认了。
五名少年突然安静如鸡,个个瞪着大小眼,好奇又探究的看向甲板上的白冤。
“她当时说……”林木压低音量,在背后小声蛐蛐,“她从未为人,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吧?”
“难道她不是人生父母养的吗?”
“既然从未为人,何来的人生父母养?”
“那她是从何而来?总该有个来历吧?”
“要不你去问问?”
“我才不去呢,万一是什么不能提及的禁忌,触怒了她,我又不会凫水。”
“不用担心,我会凫水,到时候我来捞你。”
“不去,要问你去问。”
“听风知也不知道吗?”
一旁的周雅人摇摇头表示不知,他第一次见到白冤就是在太阴/道体,并且试着套过几次话,没能成功。
滔滔水流将商船送至黄河东转的拐角,风陵渡口的轮廓渐渐映入眼帘,此地乃三河交界,商船往来如织。无论关中与中原输送粮食、还是河东与解州盐铁交换分销、以及南来北往的丝绸布帛、茶叶药材,都将经风陵渡转运。
风陵渡作为黄河水陆联运的咽喉要道,无数货物需在此地换船或转陆路,渡口停泊着大大小小数十艘船只,一眼望去,栀杆林立。
林木把头伸出船舱:“这么快就到了吗?”
连钊站起身:“顺风顺水,路上也行了三个多时辰呢。”
待一靠岸,甲板上的白冤第一个下了船。
连钊很有眼力见儿的扶了把看不见的听风知。
渡口商贾云集,小贩遍地,各式各样的吆喝声与号子声此起彼伏,赤膊脚夫扛着重物穿过人缝挤到了白冤跟前,她让其先行,正好等到周雅人和几名少年跟上来。
茶棚老妪满脸堆笑地招揽生意:“哎哟,几位外客打哪儿来啊?一路幸苦,要不要坐下喝杯热茶?”
连钊摆手拒绝间,又一人热情洋溢迎上来,恨不得挽着林木的胳膊拖着走:“哎哟几位贵客来得可真是时候啊,所谓七九河开,八\九燕来,春风将冰封吹化,正是吃开河鱼的好时候,一年一度仅此一回,过了时候再想吃开河鱼就没有啦,您瞧!”
林木被其拽到一间临河开设的酒肆前,盯着大木盆里好几条摆尾的活鱼,听堂倌口齿伶俐的介绍:“黄河金翅鲤,这可是咱们在黄河破凌之时捕捞上来的,您瞧瞧这金鳞、这赤尾,在冰下经过一整冬的净化,肉质及其鲜美,堪比活人参,补得很叻。如今就剩这么几条了,卖光就要等来年啦,诸位远道而来,千万不能错过,快里边儿请里边儿请。”
少年们在船上只吃了个蒸饼,早就已经饿了,听此一番讲解,腹中馋虫大动,不知不觉便迈进酒肆,围坐在窗边一张榆木方桌前。
第99章 找上门 一壶酒顺其自然的搁在了窗台上……
酒肆打着“开河鱼”的特色菜品招揽生意, 吸引风陵古渡来往不绝的客商光顾,此时此刻大堂内已坐满七成。
堂倌脚不沾地的迎来送往,举着长嘴铜壶往瓷盏里一边注水一边报菜名,就跟表演口技似的一气呵成。
滚水冲开干瘪的茶叶, 须臾便泡出金黄透亮的茶汤, 林木吹开浮沫喝了一口, 自然品不出好赖, 权当解渴,倒是李流云抿了一小口便不打算再饮此茶了, 有些涩口。
白冤同这群少年围坐在充满烟火气的酒肆中, 听着天南地北各式方言交杂成片,热闹非凡。
后厨的门帘掀开, 堂倌端着香气四溢的鱼盘,身形伶俐地穿梭在方桌之间, 嘴上同时吆喝道:“红烧金翅鲤,几位客官慢用。”
好不容易吃顿好菜,几名少年早已按耐不住开始动筷, 裹着浓稠酱汁的鱼肉一入口, 个个眼睛都亮了:“这开河鱼果真肥美鲜嫩,名不虚传。”
邻桌的胡商操着生硬的官话喊:“小二,再来壶烧酒。”
“好叻!”
此刻西窗下支起半个脑门儿, 头发干枯乱遭, 一双黑眼珠子滴溜溜瞪着, 正好跟侧目的白冤对上眼。
“你……”
白冤刚一开口,那顶着根稻草貌似来讨饭的乞丐突然窜起,猛地撑着窗棂翻入酒肆,在所有人没留神之际, 他手持凶器扑向邻桌一名身穿关隘差服的男人。
周雅人正好背对西窗而坐,捕闻动静蓦地抬手拽住了逞凶之人的腰带!
后者身形一滞,猛地向后踢腿,一脚踹在榆木桌角,差点翻桌,被白冤一把按下,鲤鱼打了个挺又落回盘中,连滴汤汁都没洒,倒是林木夹的那一筷子鱼肉滚到了衣袍上。
李流云腾地起身,一脚踩在逞凶之人膝弯处,只听咚的一声,那人膝盖骨狠狠嗑在青石地板上,听得在场众人膝盖疼。
与此同时,周雅人卸下了那柄磨得铮亮的匕首,三两下制住这乞丐少年,令其难以动弹。
脏兮兮的少年转过头,目露凶光地怒瞪着几个多管闲事的人,嘶声咆哮:“放开我!”
差点遭刺杀的男人为躲避凶器,整个人靠躺在了旁边那名胡商身上,一场虚惊过后,他立刻撑起身,瞪视着面前这个乞丐模样的少年,气得一巴掌扇过去:“竟敢跑来刺杀我!简直狗胆包天!”
乞丐少年挨了一巴掌,愤恨交加,目眦欲裂:“我杀了你!”
少年被李流云踩着膝窝,压根儿直不起身,只能厉声大吼,“放开我!”
男人指着少年的鼻子痛斥:“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界,光天化日之下,就敢来此行凶,活得不耐烦了。”
周雅人反钳着少年的手腕:“你们有何仇怨?”
“放开我!这恶吏陷害我爹!”
“混账小儿,休得信口雌黄。”男人额宽面阔,身着渡口关隘的差服,俨然是名稽查津渡船只货物运输的税吏。他刚轮完值,跟几名从西路来的胡商喝酒闲聊,不料竟遇杀身之祸,“你爹偷窃河东盐商洪氏的盐引并将其杀害,被我人赃并获,不容抵赖。”
“胡说!”少年咬牙切齿,“我爹绝不可能做这等偷盗害命之事!明明是你们这些贪官恶吏滥用职权加征税款,那盐商洪氏不肯……”
税吏脸色黑如锅底,疾言厉色的打断:“污蔑朝廷命官,当心你那根舌头!”
正当此时,酒肆那位堂倌引着几名巡丁急匆匆赶到,税吏即刻命他们拿人,将其扭送至津署。
掌柜满脸堆笑的站出来,对在座客商连连致歉,那税吏则整了整衣衫,朝周雅人和李流云拱手致谢。
“若不是二位义士出手相救,在下今日恐怕非死即伤。”
“举手之劳。”周雅人客气了一句,询问他要如何处置那少年?
税吏正色道:“光天化日行凶,自然是不能轻饶。”
周雅人便不再多言,他们只是途经此地碰巧遇见,并不知事件原委,要如何处置自有津令定夺。
税吏为了答谢二人仗义出手,吩咐掌柜给他们这桌添了几道好菜好酒,结完账才告辞离去。
连钊眺望着税吏远去的背影,低声开口:“我听说这种津渡关隘有很多贪腐的官吏,会不会真像刚才那小子说的?”
林木:“若真是这样,那小乞丐被抓了还能有好果子吃?”
“是与不是都没好果子吃。”白冤嗅着醇香的酒气,斟满一杯,“本来他干的便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蠢事。”
林木刚要抬杠,就被周雅人拦截了:“她的意思是,只有走投无路,亦或急红了眼才会不遮不掩的冲到大庭广众之下刺杀胥吏。”
“而且还是在人满为患到处有巡逻的津渡,”白冤道,“旁边就是官吏办差的津署税场,这傻小子完全是豁出去不要命了。”
林木一愣:“这么说,他爹真有冤情?不是,你怎么还喝上酒了?!”
“但也不排除他一厢情愿的认为自己有个好爹。”说不定背地里干着打家劫舍的勾当,白冤捏着杯沿,“你们也喝一个?”
林木扒了口饭:“酒有什么好喝的?”
“没喝过?”白冤提议,“要不要尝尝?”
林木刚萌出几分好奇,就被连钊掐断:“太行道有戒律,不许弟子饮酒。”
“饮了会如何?”无拘无束的白冤从不将戒律这种东西当回事,“谁会来这儿罚你们?”
几名少年竟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面无表情的李流云。
李流云莫名其妙:“……看我作甚?”
白冤转而问他:“你掌戒律?”
李流云:“不掌。”
白冤:“那你喝么?”
李流云:“不喝。”
白冤:“你不喝,是会回去告状?”
李流云:“……”
白冤了然点头,独饮了杯中浊酒。
须臾,李流云才硬邦邦开口:“不会。”
听了这话,太行道四名少年弟子脸上闪过惊讶之色,流云这是默许了?
从来循规蹈矩的几个少年这一刻捺不住蠢蠢欲动,很想尝尝浊酒究竟是何滋味,没什么定力的林木已经伸手去端酒壶了:“那我尝一口。”
谁知白冤按住了酒壶:“小小年纪,喝什么酒。”
不是,刚刚撺掇他们喝酒的是她,现在不让喝的又是她。
白冤扬起嘴角:“我还以为你们一个个的,多守门规戒律,看来定力也不怎么样。”
合着在涮他们玩,差点没守住门规戒律的少年们个个哑巴似的盯着白冤,好似被邪祟踩到了尾巴。
白冤霸占着酒壶,一抬下颚:“不是饿么,赶紧吃饱饭。”
林木端起碗,赌气似的狠狠将米饭扒拉进嘴里,活像个没要到糖吃的馋小子。
周雅人夹了块鱼放进林木碗里,以示安抚:“时辰不早了,一会儿就在城里找间客栈。”
一顿饭下来,白冤没吃几口菜,酒却很快见了底,临走时还不忘让堂倌再打一壶拎去城中客栈。
从渡口下船到客栈,周雅人一路铺开神识,捕闻方圆几里无数嘈杂之音,始终没有听见陈莺和陆秉的声音。
他不肯松懈,独自坐在客房中,竭尽全力地将神识铺出更远。
小孩哭叫欢闹、男人女人打情骂俏、以及老弱病残的粗喘咳嗽尽收耳底,这些声音通通被放大数倍,杂乱无序,闹哄哄地听久了,耳根很难清净,所以每次周雅人用耳过度,都像要失聪一样产生耳鸣。
他知道应该适可而止,但又急于寻找陆秉的下落,于是不肯就此罢休。
白冤懒散地坐在客栈青瓦上,背倚窗棂,居高临下瞥着商旅百姓在街道巷陌间穿梭来去,时不时仰头饮一口浊酒,顺便赏一轮天上弦月。以免那瞎子找起人来没分寸,白冤估摸着时辰伸出手,漫不经心地叩响身后的窗扉。
须臾后,紧闭的窗门从内打开。
一壶酒顺其自然的搁在了窗台上。
周雅人嗅到一股浓烈的醇香。
“喝两杯。”白冤邀他喝酒,目光却盯着檐下,老掌柜忙里忙外,正将客人的一匹白驹拴在马桩上。
周雅人看着白冤:“你在这儿喝酒?”
“废话。”
他知道白冤酒量相当不错,在北屈时还曾将陆秉家中的桂花酿挖出来喝了几坛,她自太阴\道体而出,不稀罕什么珍馐佳肴,唯独爱喝这种辛辣烈酒。
周雅人道:“烈酒伤身,还是少饮为好。”
檐下,店小二抱着草料出来喂马,白冤这才把视线转到周雅人身上:“酒之于世,礼天地,事神灵,自古以来,人们皆以酒祭祀,然而……”白冤举杯对月,“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
周雅人蓦地一愣。
“九泉之下,没有这种好东西。”言罢,白冤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又去拎了酒壶斟满,然后看着那匹白驹吃草料。
因为知道白冤的经历,所以听到她这番话,周雅人心里很不是滋味:“没找到陆秉,我不能喝。”
白冤只拿了一个杯子,压根儿不认为周雅人会喝,无非是怕瞎子还没找到人就变成聋子,得不偿失。
“进屋吧,”周雅人道,“夜里风凉,别坐屋顶上喝酒。”
白冤撑着窗棂,欺身到周雅人面前,直视那双盲瞳。两壶烈酒穿肠下肚,浸润过四肢百骸,让她浑身透着股酥软,通体舒畅。
浓烈的酒气骤然扑面而来,立在窗前的周雅人下意识想要退让,却被白冤一只手搭住肩头,将他按在了原地。
盯着突然逼近的白冤,周雅人蓦地绷紧背脊,屏住呼吸。
“你要不要跟我如实交代,”白冤开口,“你们找阴燧做什么?”
经过昨夜“床榻”之事,他实在不习惯跟白冤如此近距离对视,于是不经大脑启了口:“传说……”
意识到自己差点说漏嘴,周雅人立即收声。
白冤迟迟等不到下文,追问:“传说什么?”
周雅人欲拉开距离,却被白冤牢牢扣住肩膀,令其寸步难退,他只好说:“总之,不是为了对付你。”
白冤不理这茬,执意追问:“什么传说?”
“不便奉告。”
“那么我换个问法,你觉得痋师夺阴燧的目的是什么,会跟这个传说有关吗?”
往日总说他套话,其实白冤何尝不是在套他的话,周雅人道:“如果我问你的来历,你会如实相告吗?”
白冤顿了一下:“你想知道?”
“对。”
那就是没得谈了,白冤松开压制人的手,刚要去拎窗台上的酒壶,忽然身形一滞——这走到哪都不消停的“冤孽”再一次找上了门。
第100章 夜风陵 税吏趟着黄河水,气喘吁吁地将……
但凡衙署牢狱大差不差, 阴暗潮湿、肮脏污秽、充斥着血腥和霉味,镣铐铁锁拖动的细微响动伴着囚徒的呻吟时不时响起。
白冤受冤死者冥讼所召,对此等环境再熟悉不过了,几只硕鼠在稻草堆中穿梭, 啃噬着刑徒腿上糜烂发腐的血肉。
壁龛里的铜灯忽明忽灭摇曳着, 将白冤的影子投射在苔藓斑驳的狱墙上, 脚下是渗着血水的砖缝, 一只满是厚茧血污的手扣在砖缝间,周围密布着指甲刮擦的凌乱抓痕, 旁边歪歪扭扭书写着“天理昭昭”四个血字, 彰显着囚徒临死前的痛苦和绝望。
白冤的目光在四个血字上短暂停留,扫过冤死者后背的鞭伤, 凝结成紫黑色的痂壳。
此人生前经酷刑折磨到奄奄一息,最终没能熬过去, 冤死狱中。
死者名叫何来顺,是名在码头讨生活的“人力骡马”,一年四季穿着单衣打着赤膊, 踩着草鞋替来往商船漕船装卸货物, 靠卖苦力挣温饱,三餐啃着冷硬窝头充饥,手足磨出一尺厚的茧, 除却吃穿用度, 工头克扣, 还得给家中缠绵病榻的妻子抓药。
妻子因为产子时突发血崩,打从鬼门关抢回来后就落下了病根儿,不过好歹人活着,何来顺累死累活也觉值当。
可惜一朝入了官衙之地竟无处伸冤, 他临死还在惦记着没能给病中的妻子抓药回去,倘若家里以后没了他,那母子俩该怎么过活呢?
他还没有攒够给儿子娶媳妇的钱,棚屋的窗户清早坏了,呼啦啦漏风,原本等着他扛完最后一船盐货回去修补。
然而一切都没来得及。
出事那天和每一个出工的日子无甚区别,天清气朗,码头人来人往,天南地北的商贾在渡口云集,劳工们肩上压着重余百斤的货箱往复搬运,挥汗如雨。
据说这是来自河东盐池的官盐,一路沿蒲津渡而下,停泊风陵渡查验。
这艘盐船上还捎了些从北路来的油跟杂粮,要在风陵渡卸货,于是招了几个码头工人上船,何来顺便在其中。上船前有个扛货箱的瘦猴儿踉跄着差点摔倒,他眼疾手快的托了一把,低头看见对方磨出血的脚趾,估摸着是才刚来码头讨生活的新人,遂帮他将货箱搬到了货栈旁。
因此何来顺耽误了一会儿工夫,等他最后一个登船,寻着货舱去的时候,突然一个喉管飙血的男人推开隔板猛扑出来,攥着一方檀木匣子扑向何来顺。
何来顺猝不及防,但是条件反射地搂抱住对方,那人脖颈儿豁口处的血嗞了他一脸,直接把他嗞懵了。
继而听见某船工一声惊叫,一遍遍嚷嚷着“杀人啦,杀人啦”。
何来顺被这一嗓子喊回了魂,受惊般转过头,就见船工旁边还站着名税场的津吏。
何来顺在渡口混迹多年,天天和这些负责稽查渡船的津官税吏打照面,自然认得这位税吏。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驻守在渡口的兵丁已经涌上前来拿人了。
被割喉的人从他怀里倒下去,何来顺惊慌不已,在一片兵荒马乱的钳制下百口莫辩,连那只檀木匣子什么时候抓在自己手里的都半点记不起来。
檀木匣子上赫然印着几根血淋淋的手指印,何来顺发誓他绝对没有想要这个匣子,但从现场的情况来看,何来顺就是为了争夺此匣谋财害命,且被税吏和船工人赃并获,当场擒拿。
说来也巧,盐船上那名割喉而亡的死者正是河东盐商洪氏,而此刻冤死大狱的何来顺,正是傍晚在酒肆刺杀税吏那少年他爹。
白冤一行本没打算管这茬闲事,却架不住苦主亲自“找上门”。
而这桩命案发生于半月之前,那津吏当场打开木匣,看见里头整整齐齐的一沓盐引后勃然大怒,直接怒叱何来顺为盗窃抢取盐引杀害洪氏:“这盐引是什么东西,岂是你区区一介下九流的贱民能觊觎的东西?!”
涉及盐引,这事儿就大了,何况还搭上一条人命。
何来顺当夜便从风陵津署的羁押房提到县衙大狱,稀里糊涂的经历过好几轮提审逼问,严刑拷打。
提审官吏从他是否在盗卖盐引,到是不是要贩卖私盐,继而又让他供出背后指使和党羽。
何来顺听得晕头晕脑,被折腾得生不如死,翻来覆去只有那几句毫无说服力的我没有我冤枉我什么都不知道。
可这在官府看来就是死鸭子嘴硬,不见棺材不落泪。
再一次行刑逼供完毕,狱卒将半死不活的何来顺扔进监笼时不住嘀咕:“果然是码头上的贱骨头,练的这身钢筋铁骨,扛得住县狱的大刑伺候,被折磨成这样了还是一个字都不肯招。”
何来顺悲哀的想,让他招什么呢?他什么都没做,也什么都不知道!像他这样的底层小民,根本连想都没想过那些,这些官吏就不分青红皂白的往他头上扣下数顶杀头大罪。
他认,是死,不认,也是死。
蝼蚁落到权钱手里只剩死路一条,他甚至连妻儿最后一面都没能见上,真是不甘呐。
白冤担着何来顺的不甘和冤恨,扫量过他眼角未干的湿痕,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监笼,好似她从不曾造访此地。
世人的爱也好,恨也罢,都是天地间最为无形的力量,或成为羁绊,或成为枷锁。
而这人世间加诸于白冤的,从来都只是枷锁,亦或说这把携着冤恨的枷锁是她与这世间唯一的连接。
白冤踏着子时的梆子声现身衙署后巷,从一排排错落的低矮民居迈过去,便见岑寂的街头站着个身着青衣的男子,孑然立在县衙外的石狮旁。
屋檐下悬着几盏打亮的灯笼,光晕斜照在周雅人身上,将映照地面的影子拖得更长。
白冤忽而驻足,自不近不远处瞧人,他生得实在清峻,垂坠的青衫墨发随风轻扬,如水波浮荡出涟漪,无论行走坐卧都尽显端雅——似一缕轻拂而至的柔风。
然而此人看似如柔风,较量起来却毫不含糊,白冤见过他广袖挟风雷,折扇舞符刃,杀伐果决间不失凌厉绝尘之姿,事毕后敛尽锋芒,又端出这副温润如玉的做派。
更夫的梆子声穿巷过街的报着时辰,白冤脚下无声来到周雅人面前:“怎么找来的?”
他站客栈窗前目睹白冤再一次被冥讼所召,便立刻寻了出来:“若是冤死之人,大概率应该发生在狱地。”
继而他一路寻到衙署,果真没有料错,周雅人问:“怎么回事?”
“是那名在津渡刺杀税吏的少年,他那父亲已冤死狱中。”白冤抬步,与周雅人沿着长街往前行,将何来顺的冤案娓娓道来。
感知到这条路并非回客栈的方向,周雅人遥遥听见浪潮声,启口问:“要去渡口?”
此刻途径某户挑灯夜照的人家,烛光透过镂空的窗扉,拓下一副象征吉祥的繁复光影,至周雅人的侧脸上晃过。
“嗯。”白冤道,“去那艘商船上看看,应该还泊在渡口。”
繁华喧嚣的风陵渡在夜间沉寂下来,除却轮班值守的津吏和巡兵,只偶有几个人影在此地徘徊。
白冤和周雅人到时,正瞧见一名男子在栈桥上往津吏手中塞钱袋:“……还望官爷通融……”
津吏毫不容情的将钱袋扔回去:“少来这套,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辰,早就已经闭渡了,我若私放你过河,上头就得治我的罪。”
大端律令,擅启夜渡者仗八十,致人溺亡者绞。
“可是官爷,家母病危,我必须……”
甭管什么缘由,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若他今日放人离渡,安然过河便罢了,这事儿可能神鬼不知的掩过去,但若中途出了岔子呢?夜起风浪水涨船高,舟楫倾覆还不是常有的事儿,到时候追究起来,他必定罪责难逃,津吏不耐烦的搡开其人:“卯正启渡,莫要纠缠!”
白冤和周雅人走在河滩船只间的阴影里,轻易避开巡兵的耳目。
白冤道:“渡口也有宵禁?”
重愈千钧的十二道闭渡锁横于黄河,每一根几乎手臂般粗大,紧紧咬合在石槽深处。
周雅人道:“以防走私,凡大端江河境内,所有官渡戌时三刻闭锁闸门,昼启夜闭,如非特例,禁止船只随意进出。”
而且渡口制度严明,对于盐铁茶类船只停泊间,经查验之后,官渡将对商船临时封舱,张贴盖有官印的风陵渡封条,防止货物被私自调换或盗卖。
当地船工有句谚语:宁渡十回鬼见愁,不闯一道夜风陵。
两人越过几艘贴着封条的大船,终于在边角找到了挂着洪氏旗帜的盐船。
距洪氏遇害时隔半月有余,案子没了结前,官府封船扣货,不许闲杂人等踏足。洪氏船上的盐货尽数搬运到了津署仓库,因此舱底空空如已。
白冤没在舱底发现任何可疑线索,或者即便有可疑的线索,也被官府的人取证处理了,案发现场除了一摊干涸暗黑的血迹外,并未发现打斗痕迹。
白冤道:“依何来顺所见,那洪氏被割开喉咙,应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遭人一击毙命。”
周雅人沉吟道:“船上货物俱在,盐引也握在洪氏手里,可见杀他的人并非图谋盐和引。”
“莫非是有恩怨私仇?”白冤细看溅落在船板各处的血迹,顺着周雅人的思路往下捋,“难不成是船工所为?可船工为何不在航运途中对其动手,再弃船逃生呢?非要等到船入关卡津渡,他难道不清楚官渡之地必有众多巡兵衙役把手,盐船一旦靠岸,就会经受稽查。”
“不是没找到中途刺杀的机会,就是认为自己能在渡口蒙混过关。”周雅人分析,“洪氏是在盐船靠岸时被人割喉,除了船工之外,后来登船的税吏和几名劳工都有嫌疑。”
谁知说曹操曹操到,外头传来一声厉喝:“干什么的?!”
白冤忙出船舱查看,就见一人提着风灯,踩着嘎吱响的木栈疾步而来。待此人跃下栈道越走越近时,白冤才认出这人竟是在酒肆中打过照面的税吏。
“什么人鬼鬼祟祟?!”税吏气势汹汹嚷嚷着,一边恫吓一边招引岸上的巡兵。
白冤透过船舷望去,正是刚才那名求着津吏放行,且急着回去探望病危母亲的孝子钻到了闸门下,不知从哪弄来艘扁舟,准备偷渡。
孝子见被官吏发现,立刻推船入河,手忙脚乱的爬上船,扁舟左摇右荡,晃得孝子身形不稳,一屁股跌坐下去。
眼看那官吏近了,孝子吓得直哆嗦,急头白脸的去捞浆板,刚划了一下水,船尾就被追上来的税吏一把拽住。
“大胆贼人,竟敢私渡……!”税吏趟着黄河水,气喘吁吁地将扁舟拖回滩涂。
“大人!大人!”孝子嘶声大吼,被赶来的巡兵押解下船,”求求你了,家母病危,我一定要赶回去见她最后一面啊,大人!求大人网开一面!”
“我管你谁病危,私渡关津者,徒一年,持禁物者,加二等!我看你也不必回去见最后一面了,来年直接回去奔丧吧!”说着,税吏大手一挥,“把他拖下去,搜身!”
“大人,大人饶了我吧……”
税吏充耳不闻,跟着巡兵往公廨走。
白冤和周雅人一个观完全程,一个听完全程,皆不动声色,尾随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