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蚂蟥官 小小年纪心眼儿简直坏透了!
二人身手非凡, 轻而易举就能避开众耳目潜入津署。
税吏直奔羁押房,夜间值守的差役见着他们押个人进来,赶紧开锁让俩巡兵把人押进去搜身。
当差役得知此人私渡的原因时,忧愁地想起了自己病逝的娘亲, 也是没来得及回去见最后一面, 心里难免不是滋味, 忍不住要念叨一下这位同僚。
“人也是一片孝心, 着了急才会这么做,情有可原, 你说你……”
“虽说情有可原, 却也触犯了律令,我既然看见了, 当然要抓他,不然出了事, 跑不了渎职之罪。再说了,我抓他之前,也不知道他家母病危啊。”
“要是知道, 你就能视而不见?”
税吏眼一斜, 毫无恻隐之心:“我傻吗我,为了个不相干的人砸自己饭碗,就算知道也不可能给自己招祸。”
税吏又说:“成全他人牺牲自己, 那是庙里的菩萨, 菩萨就算不显灵也天天有人供奉, 难道谁会供我吗,这帮人只会明里暗里地咒骂我。”
差役听乐了,又与其笑谈几句后,税吏便问起刺杀他的小兔崽子来。
差役将他领进去, 边走边说:“这臭小子嘴里脏得很,整整骂了两个时辰,估计嗓子冒烟了,刚消停一会儿。”
“你们就由着他骂啊,不抽他几轮嘴巴子。”
“哪能不抽,我抽不死他!”差役转而嘿嘿笑道,“主要是骂您。”
没少挨群众谩骂的税吏哼笑一声:“骂我什么?”
“你进去听听不就知道了。”差役走到一处临时关押地,打开锁头,“少不了要问候您祖宗十八代,无非就是贪官污吏之类的。”
“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车轱辘词儿,没什么新意。”税吏说着,前脚刚踏进去,里头立刻爆出歇斯底里的咆哮。
正听墙根儿的周雅人差点被这一嗓子喊聋。
“你这只闸狗!河豺!蚂蟥官!吸血虫!你陷害我爹!你不得好死!”
平常百姓商贩们当着他们面,都是左一口税官右一口大人地叫着,鲜少这么劈头盖脸当面骂,房盖都要被这小子掀了去。
税吏二话没说,撸起袖子就干,又是拳打又是脚踢,一顿操作猛如虎,将其狠狠痛揍一顿,揍得人半死不活闭了嘴,才提溜着缺了颗门牙的猪头少年扔出津署。
“爷今儿出了这口恶气,暂且放你一马,快滚!”税吏放完话,拂袖而去。
少年烂泥似的瘫在地板上,半天都没爬起来,没用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从他红肿的眼眶流出。他已经拼尽了全力,但每次都被县衙轰出来,看门狗瞧不上他那几个铜板,即便磕头下跪也无济于事……
陷入悲伤绝望的少年忽然被人揽进怀中,从冰凉的地板上抱起来,他睁开一双肿成核桃的眼缝,泪眼朦胧地看清搂着他的人。
许是身体各处太疼,仿佛浑身都被锤散了架,少年没有挣扎,直到他被抱进客栈,这人轻拿轻放似的把他放在软榻上。
“我帮你看看伤。”
安静地哭了一路的少年猛地打开周雅人伸来的手:“不用假惺惺!”他像只炸毛的斗鸡,腾地坐起身,“要不是被你们搅和,我已经把那只闸狗给杀了,何至于还被他打成这样!”
周雅人平心静气道:“你杀了他,再被官府治罪,剩下你娘怎么办?”
少年蓦地愣住,眼泪大滴大滴往下砸。
“你若出了事,你让你娘怎么活?”周雅人说,“你年纪尚小,行事难免冲动鲁莽,但这种要跟人拼命的事,以后别再做了。”
少年急了眼:“你知道什么?!”
因为他爹杀害盐商,被渡口的税吏亲眼目睹亲口指认,板上钉钉,不容抵赖。
可他不相信:“我爹不可能杀人盗引,肯定是那个雁过拔毛的税吏栽赃陷害!这些津渡的蚂蟥官,立块税碑守在闸口,仗势欺人层层盘剥,恨不得把每艘经过的船都刮下一层皮,连渔舟老翁都不放过,若是给不够孝敬,他们就不放行,想尽办法找茬扣货,船商们只能交更多钱去赎。”
少年愤懑:“遇到大盐商,更是要狮子大开口,像那个洪什么的,肯定就是遭到那只蚂蟥官的刁难,闹僵起来,结果送了命!”
周雅人问:“谁告诉你的?”
少年不容置疑:“还用谁告诉我吗?!我爹在渡口跑了半辈子,天天都见这种事!”他从小耳濡目染,当然知道这里头的剥削跟黑暗,这些官吏刮骨吸髓,犹如虎豹豺狼。
周雅人:“所以是你无凭无据地推测?”
少年倔强道:“事实就是如此!那闸狗弄出人命,嫁祸我爹!”
周雅人:“你有证据吗?”
少年被问得语塞,要是有证据,早就呈禀衙门为他爹洗脱冤屈了。
但他没有证据,还空口白牙地四处宣扬关津税吏是蚂蟥官,吸髓不成反杀人,栽赃嫁祸给劳苦百姓。
……
而另一头荒僻之地,“蚂蟥官”正被一根绳圈套住脖子吊在大树杈子上,踮起脚尖踩着根随时会断的小树杈。
他刚出公廨就被掳到了这里,经历阵阵天旋地转,硬是没看清掳他的究竟是谁,然后命悬一线地接受着不知何方神圣的逼问!边问还要边给小树杈子锯一刀,吓得税吏一个劲儿往外突突,有问必答,生怕少说一句小树杈子就被狠人锯断了,那自己必然成为这荒郊野岭的吊死鬼。
“简直就是污蔑!兔崽子为了给他爹脱罪,到处造谣生事污蔑我,小小年纪心眼儿简直坏透了!”
本来百姓商户对税吏成见就深,传的都是“河畔蚂蟥肥,吸尽小民髓”,还要遭小兔崽子攀咬,税吏恨得牙根痒痒:“兔崽子到处编排污蔑,造谣不需要证据,全凭那张破嘴,可见其用心——简直险恶歹毒!”
索性他登船当时带着两名书吏,还有洪氏船上的两名船工全程在场,他从始至终没离开过这些人的视线,在官府衙门过堂时,税吏理直气壮被排除嫌疑,不然他能被这兔崽子冤死!
好了,这兔崽子又咬死他跟这些人狼狈为奸,串通一气!
气得税吏真想打死他!
“狗崽子犯了狂犬病,今日居然还来行刺我!啊别锯了女侠,树杈子要断了!”税吏踩着摇摇欲断的树杈,连珠炮似的,噼里啪啦往外蹦字儿,“按律,持刀杀人未遂者,处流刑三千里,但是我连饭都没吃饱,就去好一顿打点疏通,才把持刀杀人扭转成他只是撞了我一下,我刚才,也只是教训了他一顿而已!”
白冤隐在树干后,正好处于税吏的视线盲区:“这么说,你还以德报怨上了?”
“要不说呢!”税吏又气又急,“这小崽子这么阴我坏我,我当然巴不得给他判流刑!但他那爹下了狱,他娘又是个药不能停的病秧子,再让这小子流放三千里……虽然这事儿跟我有点关系,但肯定不是我的责任,纯粹是这小崽子是非不分赖上了我,自己作死!我虽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啊呸,我虽然也不盼他好过,也不想把这一家子往绝路上逼,所以我今儿个才打算捞他一把,他若非要往绝路上走,那也是他自找的。”
白冤手里的冰刃冒着寒气:“你指认何来顺杀害洪……”
“我可没有啊!”税吏赶紧撇清,“我从始至终都是说,我赶到的时候,看到洪氏已经被抹了脖子,血流不止,扑在何来顺身上断了气。”
白冤:“难道当时指证何来顺窃取盐引杀害洪氏的人不是你?”
税吏没亲眼看见何来顺动手,但是现场只有何来顺和洪氏两个人:“当时现场那种情况,任谁都会这么认为。”
白冤:“也就是说,你现在不这么认为了。”
税吏只好说:“因为我的证词,再加上那小崽子咬着我不放,居然想把杀人罪名污到我头上,我也怕惹一身骚,所以私底下走访调查了一番。”
他是不会说怕冤枉了人的,案发后他一五一十都跟提审官将经过交代得清清楚楚,没有半句添油加醋或指向性言论。要如何判断和定罪,那肯定是交给经办此案的官差查证考量,跟他没多大关系。
白冤:“你查到了什么?”
税吏脚尖突然打滑,一下没踩住踏了空,喉管顿时被勒得窒息,好容易蹬着腿找到支撑点,税吏涨着脸嚷嚷:“能不能先放我下来……”
这么做简单粗暴且有效,白冤不打算换其他形式:“说。”
税吏叫苦不迭,但是小命攥在别人手里,他只能认栽:“我清查了所有船工,还有那几个在渡口上船卸货的脚夫。”
“查到了什么?”
“其他人倒是没发现什么,唯独有个新来的脚夫很是可疑,他领日牌上工,偏偏就只去了那一日,恰巧登的洪氏盐船,事发后这人就再也没来过渡口。我去签押房查了籍册,这人名唤赵四,安邑人士,不知道真假。渡口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可能进来浑水摸鱼,为了防止冒名顶替,还会记录杂役的体貌特征,赵四身六尺,左眉断梢,目露三白,右眼下有块疤。我也问了另外几个当日上洪氏盐船的几名脚夫,确定当时确有其人,但事后经受完盘查,这人就离开了,谁也不知道他住哪儿。”
税吏找了两日没找到此人,也不想太耗费精力,毕竟他还有忙不完的差事,几乎没什么闲暇时候。又想着万一此人已经离开风陵了呢,那他岂不白费工夫,于是便把这个可疑的线索提供给了县衙经办此案的官差,让他们去找人核实。
税吏自认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他问心无愧:“但是今日,有个脚夫跟我说,他好像在渡口看见赵四了,但是人来人往的,还没等他过去招呼,转眼又瞅不见人了。我之前找他们打听的时候,叮嘱他们帮我留意,所以他看见赵四就来跟我说,可我当时在税场,几艘商船靠岸等着核验,根本抽不开身,好不容易散值了吃顿饭,竟然遭到刺杀!”
等他忙上忙下把这要他命的小崽子捞出来,又被半路“劫道”,要把他吊死在这棵树上。
也不知道冲了什么凶煞,一连遭遇两次杀身之祸,莫不是今日就要命丧于此?
就知道好人没好报,税吏正准备崩溃,就听劫持他的人问:“你叫什么名字?”
“啊?我……我叫崔、崔进。”
居然连名讳都不知道就把他绑了!天理何在!
白冤问得差不多了,转身便走。
上吊状的崔进用眼角余光瞥着那抹瞬间闪出几丈外的白影,惊悚得一蹬腿,被锯过的小树杈子终于咔吧一声断裂了。
不是,你问完就拍屁股走人了?!
他明明这么配合了,简直称得上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结果还是难逃一劫,早知终有一死……
崔进还没来得及发出呼救,直接被绳圈锁了喉。
而与此同时,一片薄如蝉翼的冰刃从几丈开外破空而来,斩断绳索。
崔进猛地摔在树蔸下,捂着脖子使劲儿吸气倒气,再抬头时,前方连个鬼影都没有。
白冤返回客栈时,周雅人刚顺完“毛驴”,哄着少年擦完药。
突然一道白影从敞开的窗户闪进来,少年吓了一跳:“谁?”
白冤顺带手把窗台上那壶没饮尽的酒拎进屋,搁在桌案上落座:“我问了那税吏……”
周雅人道:“我都听见了。”
不错,省得她再重复一遍。
周雅人说:“体貌特征比较明显,找人的话可以请流云帮忙。”
翌日当李流云听闻他们要找的这人时,略疑惑地蹙起眉。
白冤观他神情,出声问:“怎么?”
“你说的这人,我好像见过。”
“见过?”周雅人颇感意外,“在哪里见过?”
他们一直同行至此,流云若是见过此人,八成是在风陵津渡或者回客栈的途中。
但李流云却思索道:“在蒲州府衙,是那个把马车卖给痋师的车夫。”
白冤:“这么巧?”
确实很巧,李流云不会记错,仅仅相隔一日,他对车夫还有印象:“他当时拿着痋师和铁面人的画像来府衙提供线索,并说痋师提到要去风陵渡,我记得他左眉就是断梢,目露三白,右眼下有道疤痕。”
第102章 被跟踪 然而死又何惧呢?
周雅人:“这么说半月前他在风陵渡, 之后又去了蒲州?”
“但是他昨日又出现在风陵渡口。”说明不是杀人潜逃,白冤斟酌道,“蒲州与风陵相隔不远,南来北往的货物运送不断, 脚夫受雇在两地辗转也属正常。”
“不管怎么样, 先把赵四找出来, 找到人一问便知。”李流云思路清晰目的明确, 不会无头苍蝇似的瞎找,毕竟身份地位摆在那儿, 他生于天家, 权力之中心,从小到大行使特权, 当然善于使用权力调动地方官吏。
风陵隶属芮城管辖,驻守河道的巡检司也由县衙调配, 所以李流云直接去到衙署,并随身带上陈莺、铁面人、陆秉及秦三的画像,到公廨后腰牌一亮, 无一不供其差遣。
县官接过四张画像查看, 当听见要找的另一人的体貌特征时,县官面上一动,不禁发问:“不知此人所犯何事?”
“你问我?”李流云面无表情地反问, “在你治下出的命案, 上过洪氏盐船的嫌疑人, 你心里没数?”
县官大惊失色,没料想这位“祖宗”突然从天而降砸到芮城,板着张不近人情的面孔,打进门伊始半个笑脸也无, 一开口就让县官如临大敌,感觉自己要遭殃,当即下跪:“下官失察,这就命人去找!”
李流云道:“卷宗拿来。”
县官一愣:“什、什么?”
“洪氏的卷宗,我要调阅。”
“哦哦,好,好,下官这就去……”没等他起身,就听对方又问。
“嫌犯何来顺呢?”
这哪是什么祖宗,这来的怕是一尊活阎王!
县官面色惨白,额头已经逼出层层冷汗,他战战兢兢道:“何、何、何来顺,昨晚、昨晚突突突……”直突到舌头打结!
一县之长竟是个话都说不利索的口吃,李流云冷不丁接话:“死了?”
县官只想长跪不起,手下人没个轻重,刑讯过当致死必然会被降罪问责,罚俸革职都算轻的,县官强自镇定:“那何来顺在渡口扛运,常年负重,劳身伤骨,本就身患痹症、尘痨多种痼疾,昨夜因气疾突发而亡!”
李流云重复:“气疾突发?”
县官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儿:“仵作已经验过。”
李流云眼珠不错地盯着对方:“尸体呢?”
这“阎王”可真能刨根问底,难道他还想亲自验尸不成,县官头埋得极低:“今日一早,尸体就被家属领走了。”
话到这份儿上,想见尸体就得去何来顺家里。
县官不知道这位究竟冲着什么来的,摸不准底,更摸不准其脾性,好在对方还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郎,年纪轻必然涉世未深,只要小心谨慎些定能打发过去,遂硬着头皮与其周旋了小半刻。
好在这少年虽看着不苟言笑,却也没怎么发难,即便翻阅过案卷,也没对他办的洪氏一案有何指摘。
待恭恭敬敬把李流云送走,县官表面的平静立刻分崩离析,脚步急促地返回内衙,大步流星催促道:“快!”
“大人且放心,何来顺的尸体已经处理妥当,他那媳妇儿绝对不敢乱说半个字,不然她儿子何小鱼因为持刀杀人就会被发配!”流放千里之外,长途跋涉,途中饿毙病亡或出点什么意外都有可能,就算这小子命大侥幸挺下来,到了严寒酷暑之地,流犯多半也会在苦役中丧生。师爷自认为攥着何家小儿的性命就能封其口,量那弱不禁风的病妇也不敢闹事,“她丈夫死了就死了,她不可能再搭上自家小儿的性命。”
等回到家的何小鱼得知父亲因气疾突发暴毙狱中,想要冲去县衙拼命时,自然遭到了亲娘以死相逼。
民不与官斗,穷不与富争,这是弱势群体总会挂在嘴边的道理,也根深蒂固地明白,人分三六九等,命有高低贵贱。无权无势的贱民从来死不足惜,只能吞下血淋淋的不公苟且偷生,这世道从来如此。
然而死又何惧呢?
为娘的,屈服隐忍,苦苦挣扎,也不过是想护住自己唯一的孩子。
于是这对命苦的母子俩只能哭作一团。
白冤曾一度认为,人间是苦海,是爱恨嗔痴一切欲求所化,所有人都在苦海中淋漓尽致地挣扎,看不淡,看不开,就算看淡一件看开一个,又有无数欲求和妄念接踵,从而化作苦海中万千劫数,甭管主动还是被迫,终是不得解脱,便只好认命地告诉自己:世事万般皆由命,从来半点不由人。
白冤同样泡在这浊世苦海中,被冤诏牵着鼻子走,亦不例外。
她倚窗而立,览尽街巷来往人群,住宿的商客牵着他那吃饱喝足的白驹出了客栈,站在繁华的街道上驻足举目片刻,顺便在道边的小摊前买了袋炒栗子,然后与折返的李流云擦肩而过。
那匹高大壮硕的白马将人群分拨开,挡住了一名灰衫男子的去路和视线,只好踮起脚尖张望着贴边过去,没留意脚下撞到了人,灰衫有些急:“没长眼……”
话没说好就见此人拄着根竹杖戳点着探路。
周雅人歉意道:“对不住,我的确眼盲看不见。”
灰衫明显愣了一下,没料到真碰上个瞎子,还是个仪表堂堂的瞎子,顿时计较不起来,并让开路让其先过。
周雅人站着没动,客客气气地向其打听:“劳驾问个路,您可知弘运客栈怎么走?”
灰衫抬头就看见“弘运客栈”的招牌,好心给瞎子指引。
窗前的白冤看得真切,明明是这瞎子主动撞过去的,待李流云推门而入,白冤才收回视线转身:“没察觉背后有条尾巴?”
“什么?”李流云回来这一路都经闹市,的确没发现有人跟踪,“怎么会,我们刚到此地,会被什么人盯上?难道……是衙门派的眼线?”
“可能不是,”此刻周雅人也已从外头回来,“我方才听他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白冤问:“你除了到县衙,还去过别的什么地方?”
李流云摇头:“没有。”
周雅人问:“或者路上有没有接触什么人?”
李流云:“也没有。”他仅仅去趟县衙回来,背后就多长了双眼睛,除了县衙的人还能有谁?
白冤道:“从昨夜开始到现在,我见好几张面孔一直扎在人堆里,来来去去在附近溜达,时不时到处张望,很像什么人设在这条街上的暗哨。”
“暗哨?”李流云立刻移步至窗前。
白冤观察他们许久了,此刻点出来说:“东北角蹲在袁氏酱缸前那个,茶摊前缠头巾扶碗的那个,还有靠西侧唇上两片胡须的,以及面摊前来回踱步的,他们从昨夜到现在一直无所事事在附近出没。”
李流云的视线随着白冤的话一一看去。
周雅人道:“你昨夜在屋顶上喝酒一直在观察他们?”
“嗯。”白冤道,“这些人下盘扎实,应该会些拳脚功夫,不太像寻常百姓,而且总在四下打量,反应也比较机敏。”
李流云疑惑:“难道也是跟着我们来的?”
“应该是在我们来风陵之前,这些人就已经蹲守在这儿了,”所以白冤估摸着,“这些暗哨可能不是来监视我们的。”
李流云:“那为何会有人尾随我到客栈?”
“兴许觉得你比较可疑。”白冤又道,“或者,衙门口也有人蹲守,但凡从衙门进出过的人,都会被盯上也不一定。”
周雅人表示赞同:“极有可能。”
若不是针对他们的,白冤没打算介入与己无关的闲事:“看情形,此地可能会有一场暗涌的风波。”
周雅人沉思片刻:“会不会跟洪氏命案有关?”
“你怀疑这些人是盐商洪氏私自豢养的武装?”盐商大户为了安全,多数会招揽一些会些拳脚的人看家护院,或沿路押送盐船,以免遭遇盗匪劫掠。白冤明白他的意思,“因为洪氏在风陵渡口遇害,所以家族派人暗中调查?”
周雅人不置可否:“何来顺也可能是因为官吏受贿才将其拷毙。”
受的自然是洪氏家人的贿赂。
李流云便道出县官对何来顺死因的说辞,周雅人听完毫不意外,官吏若在大狱中将犯人拷讯致死,必然以“痼疾突发而亡”此类名目规避遮盖,否则天下刑狱哪来那么多冤魂?
白冤又何至于被冥讼所召。
周雅人语气颇凉:“官吏一贯如此。”
白冤开口:“芮城的县官纵容手下胥吏弄死何来顺,也不知他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又身处什么立场,会真的派人去找赵四么?”
既然李流云亲自发了话,县官做样子也会派人去找,就怕他们只是做样子。但若盐商洪氏家人不肯罢休,又与县官有往来,八成会尽力找人。
李流云没办法确定,所以太行道几名少年从一大早便上街巷溜达去了,什么商铺酒肆,茶馆戏院,甚至还去赌坊见了见世面。
他们这么挨家挨户的四处溜达,穿着太行道醒目的白衣,且手持佩剑,很难不引起暗哨关注,于是等他们逛累了回到客栈时,背后纷纷缀着几条小尾巴。
“什么?!我们被……”林木咕咚灌了一杯茶,听闻此事分外震惊,嚷到一半立刻知轻重地压下话头。
被跟踪岂是能大声嚷嚷的,万一隔墙有耳听了去!
连钊也很吃惊:“谁会跟踪我们?”
闻翼抱着茶壶愣在那儿:“跟踪我们干什么?”
于和气:“是啊,我居然丝毫没发现。”
白冤淡淡扫他们一眼,一个个都没什么警觉性。
不过这些人潜伏在吵嚷的市集中,不声不响,完全跟百姓混成一体,不留心确实很难被察觉。
林木突然握着杯子往桌上重重一顿:“难道是痋师,她发现我们了?”
第103章 风波起 “这个时辰正是闭渡锁闸的时候……
四颗小脑瓜鬼鬼祟祟探到窗前, 从左至右在窗棂上横“挂”了一排,一边转着眼珠子监视街道上几个暗哨,一边发挥想象力揣测。
闻翼:“我怎么觉得是那痋师准备埋伏我们呢?”
连钊:“没准儿,痋师让那个车夫来蒲州衙门里传话, 就是为了把我们引到风陵, 她则早早在此设下埋伏。”
林木:“哼, 就这几个人也想对付我们?!”
于和气:“依痋师的手段, 肯定不止这几个人,暗中必然埋伏着罔象之类的。”
闻翼:“咱们都还没跟罔象交过手, 那玩意儿不太好对付吧?”
连钊:“依听风知的意思好像挺棘手, 反正不能小觑。”
林木:“切,棘手什么, 罔象弱得跟小鸡仔一样,到时候来一个我捏死一个。”
连钊忍不住拍这小子脑袋:“别在这狂妄自大, 到时候真对上了不许掉以轻心。”
林木:“师兄,区区罔象真的不足为惧,白冤在京观杀罔象的时候就跟砍瓜切菜一样, 一扒一层皮, 简直手到擒来。”
当时京观月犯舆鬼正在坍塌,大家顾着逃命乱作一团,于和气狐疑地侧过头看着林木:“你怎么知道?”
林木:“逃命的时候我看见的呀。”
连钊简直不能忍, 当初在北屈, 要不是靠着埋在地基下的大阵, 他们所有下山的弟子加起来都打不过白冤,而且那时的白冤还是在听风知封了灵脉的情况下,不然为什么流云不把这邪祟镇回去,或者直接人道毁灭了, 是因为流云不想吗?!
当着本尊的面,连钊不好明说,只能提醒这位不长脑子的小师弟:“人家什么深浅你不知道,还不知道你自己几斤几两啊?下山前师父叮嘱你多少遍,不要轻敌,忘狗肚子里去啦?”
林木又吃了师兄一记爆栗的教训,不敢狂了,老老实实把下巴垫在木框上。
闻翼对这种场面已经习以为常了,毕竟三木没有一记爆栗是白挨的,小师弟就是吃了不长心眼的大亏,必须由连钊不间断鞭策,免得三木出去栽跟头:“所以痋师打算什么时候对我们动手?”
于和气分析:“一般情况下肯定会选择在夜深人静的后半夜,认为我们都睡得人事不省的时候,来个乘其不备。”
林木来了精神:“也就是今天晚上?”
于和气点头:“我觉得很有这个可能。”
闻翼也比较认同这个时段:“痋师肯定没想到自己的阴谋已经被我们识破了。”
几个少年顿时得意起来,于是乎,今晚成了一个不眠夜,几名自以为预判了痋师动向的少年连瞌睡都不敢打,准备到时候来个关门打狗,瓮中捉鳖,务必将痋师罔象一举拿下!
虽然几颗小脑瓜子琢磨的不无可能,但是白冤隐约有种直觉,外头这些人并非冲他们而来。因为这些暗哨虽然个个警惕万分,却根本没有格外关注他们所在的客栈,毕竟每个地方都有相对的势力在暗中角逐。况且周雅人间歇铺了几次神识出去,目前为止并没有发现痋师或陆秉的踪迹,但白冤还是决定在这黑灯瞎火里陪少年们守夜。
终于在林木于和伟不知道打了几个哈欠后,静夜里突然响起一道哨声。
是信号哨!
终于沉不住气要行动了吗?!
几名少年立刻精神抖擞地挺直背,握紧剑柄,目光炯炯盯住门窗,就待罔象破门窗而入!
外头传来阵阵急促且杂乱的脚步声,客栈的门窗却一直安然无恙。
这时黑暗中的听风知开口道:“他们走了。”
“什么?”少年们很是吃惊,猛地窜到窗前,谨慎推开一条缝窥探出去,就见两纵列十几个人迅速消失在巷尾。
“怎么回事?”于和气懵了,“他们怎么走了?”
“难道他们也发现我们发现他们了?”林木也很懵,“所以怕了吗?”
怕是不可能怕的,若是披着人皮的罔象,周雅人肯定能看得见,所以他很确定:“这里没有罔象。”
“这些人跟痋师没什么牵扯,也不是冲着咱们来的。”白冤直接掀窗而出,走之前撂下话,“熬了大半宿,都洗洗睡吧。”
林木愣了一下:“不是,你要去哪儿……”
未等他说完,周雅人也风似的卷了出去,继而是李流云、连钊、闻翼、于和伟,接二连三全都跳了窗,林木当然少不了要缀在师兄们后头。
白冤一回头,就见身后跟了一长串打眼的白衣少年,飞檐走壁,招摇过市,好不热闹。
白冤不得不停在一片屋脊上:“都跟来干什么?”
周雅人与她踩住同一片屋脊,当然也听见了少年们起落间带起的劲风。
少年们落燕般相继杵在屋顶上:“我们出来看看啊。”
“看什么?”白冤简直要被他们气笑了。
连钊回答:“看这些人深更半夜干什么。”
虽然几人停在原地,但周雅人的耳力追着脚步声一路铺出去,捕捉到几个非常简练且严正的命令:“破门!”“拿下!”“违抗者,杀无赦!”
“好像是在缉捕。”周雅人听着动静指出,“在西二里之外。”
这些人行动有序,俨然受过统一训练。
白冤待朝他说的西二里方向去,又被周雅人一把拽住。
“干什么?”
周雅人侧耳,此刻听的却是另一个方向:“东北方向也有破门的声音,还有西南百丈之外……”
他将神识更加拓宽,几乎扫荡半个城邑,不知又听见什么异动,周雅人忽然面色一沉:“渡口……”
白冤:“怎么了?”
他听见绞盘转动的巨大动静,是渡口在夜半宵禁之时开了闸,数艘大船破浪靠岸,沉重的铁锚轰然入水,浪花炸起数丈高,碗口粗的铁链在船帮上擦出不容小觑的响声。
更不容小觑的是急促且乱中有序的脚步声,周雅人道:“有大队人马在渡口集结上岸,预计不下百人。”
连钊惊讶:“这么大阵仗?干什么的?商船吗?”
白冤觉得不是:“这个时辰正是闭渡锁闸的时候。”
任何商船在宵禁时都不允许靠近渡口,若没及时赶上,也只能在附近找个河湾处临时停泊。
他们从蒲州顺水而下时,白冤站甲板上观到距风陵渡三里处,岸边立有十二条石桩,石桩雕十二生肖像,应该就是所设的临时夜泊点,便于渡口闭闸后却未能抵达的船只暂停。
李流云道:“对,渡口律令严明,又有巡兵把手,不可能给商船开闸。”除非此地津吏收受贿赂罔顾律令,但给这么多船只和人员私开闸门,很容易被发现,守津渡的胥吏必将难辞其咎。
那会是什么人呢?这么多人趁夜逼进风陵渡究竟为何?
周雅人遥遥听见渡口处一声慌张惊恐地质问:“你们究竟是……”
另一道声线冷冷开口:“拖下去,把嘴堵上。”
“干什么……唔……”那人似是在挣扎。
闻翼捺不住好奇:“听风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显然,这是一场经过严密部署的秘密行动,周雅人暂且还没听到任何确切的缘由:“或许开闸的并非扼守闸门的津吏,而是预先便混入风陵蛰伏在此的人。”
李流云神色一肃:“这是有人要作乱?”
林木感觉要出大事:“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总不可能站房顶上吹冷风吧,按听风知那意思,城里现在到处都在生事,所以他们现在应该何去何从?
李流云当机立断:“分头查探。”
反正他们还算人多够用,林木和连钊去西二里处,闻翼和于和气去东北方向,听风知和白冤去渡口,因为依听风知所闻,渡口人多势众更加复杂,李流云则单枪匹马去往西南百丈之外。
分别前他不忘叮嘱几名同门见机行事,切不可轻举妄动。
林木答应得最快:“放心吧流云师兄。”
李流云最不放心的就是他,好在有连钊盯着这位心智不全的小师弟。
太行道几名少年踏着青瓦砖墙分别奔赴现场,或在某上等客栈,或在闹中取静的大宅。
李流云隐伏于暗中,窥见十来二十名玄衣人,衣领袖口绘制缠枝纹,脚踩乌皮六缝靴。这种常服装扮李流云当然熟悉,他盯着玄衣人左腰悬挂的横刀,漆木鞘,不用多说,那刀身近镡处必然錾刻“北衙”铭文,此乃皇帝亲卫——北衙禁军。
庭院内跪着好几个只穿亵裤的男人,应是刚从被窝里薅出来,面对横刀架于颈侧,个个抖如筛糠,低声下气央求:“大人饶命,不知小的所犯何事啊?”
架刀之人冷肃着脸一声不吭,只待同僚在各处屋宅翻箱倒柜,跟抄家无异。
另外一处也是相同情景,北衙禁军全全包围客栈,经过彻底翻查,从上房搜出一只木匣。
趴在屋顶上的连钊和林木卸了一匹青瓦,透过洞口正好窥见那人打开木匣,里头装着厚厚一沓纸张。
林木悄声问:“他们这是干什么?”
且听持匣者冷厉问罪:“盐商王氏,持假引贩私盐,该当何罪?!”
而闻翼跟于和气蹲守之地同样搜出假盐引,为首的玄衣禁军责问:“假引从何而来?”
那盐商瞪着双铜铃大眼,早已吓得面无人色。
腥风一路从渡口掀过来,芮城一夜之间变了天。
夜半登陆风陵的乃五百兵将,拥簇着某位大人物直奔芮城衙署,沿途顺便捉拿了风陵津令以及驻守河道的巡检司津尉,外带一帮大小津卒,白冤甚至看到了税吏崔进。
途中,周雅人终于听见了那名大人物开口,声音不可谓不熟悉:“来的是监察御史曹秋实。”
白冤隔着一道暗巷看过去:“监察御史怎会来此?”
“早在几个月前,河东发现有盐商持假引贩卖私盐,陛下便派官员赴河东道暗查。”那时候周雅人还身在长安。
天下之赋,盐利居半,朝廷绝不容忍盐铁私贩。
风陵津雄踞黄河“几”字弯东南翼,牢牢扼守河东盐运。
而今监察御史曹秋实持鱼符调兵夜袭风陵,绝非小事,周雅人首先想到的就是盐引大案。
监察御史历经数月暗查和布控,终于在这个风平浪静的夜晚收网抓捕,雷厉风行地砸开了芮城县衙的大门。
“出事了!大人!出大事了!”司阍人见外头黑压压一片寒铁甲胄,屁滚尿流奔去通报。
县官几乎是摔下床榻的,一路跌跌撞撞摔到了监察御史的脚下。
威严的声音骤然响起:“本官乃监察御史曹秋实,陛下钦点钦差大臣,奉旨前来查办河东道伪造盐引案。”
监察御史的名头一出,县官已经作五体投地状了,何况再见到那柄象征皇权并被赋予了“先斩后奏”权利的尚方宝剑!
直到接二连三押进来各路盐商和一众津吏,全都五花大绑堵严了嘴。
兵分三路出去查探的太行道少年,此刻也尾随着抓捕归案的各路禁军到县衙,与周雅人和白冤会合。
几位少年正集体扒墙窃听,周雅人低声示意他们:“芮城要下雨了。”
连钊会错了意,盯着里头上演的大案:“可不是吗,腥风血雨。”
各路长安来的禁军将查获的赃物罪证一一呈报,搜出假引和私盐也就罢了,居然还从芮城廖氏大宅的密室中搜出了私刻的盐引印模雕版!
县官犹如五雷轰顶,整个人被“劈”得外焦里糊,脑中轰隆隆一片空白,耳畔也轰隆隆的,就听御史一声厉喝:“芮城县令陈鹤元,你可知罪!”
县官陈鹤元两股战战,已经吓得魂不附体神志不清,别说不知什么罪,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了。
御史又问:“半月前,来风陵渡的盐商洪氏是不是被税吏崔进所杀?!”
什么?
什么洪氏盐商?
什么税吏崔进?
县官左耳进右耳出,人已经彻底麻了,好像压根儿听不懂人话。
“那洪氏乃本官亲信伪装成河东盐商,一路顺藤摸瓜查到风陵渡,结果被那税吏发现破绽,所以遭你们杀人灭口?!”
听闻此话,白冤和周雅人相视一眼,都没料到那洪氏竟是御史亲信伪装。
县官此刻终于听懂了人话,震惊到语无伦次,膝行至御史脚下,喊冤叫屈:“大人冤枉,大人冤枉啊,下官根本不知那盐商洪氏竟是大人亲信,那人,那洪氏,他是被脚夫何来顺所杀,而且何来顺已经招认伏法,御史大人明察……”
他的所作所为早就在御史的监控之下,御史一脚将其踹翻在地:“你以为让一个脚夫顶罪就能蒙混过去?!别以为本官不知道,那脚夫究竟是怎么招的认,怎么伏的法!来人!”
一旁的禁军立刻奉上几页信纸。
御史狠狠将信纸摔在县官脸上:“这是你与盐枭合谋伪造盐引的密函,已被北衙禁军截获!”
县官捧着他的确凿罪证,更是催命的铁证,双手抽筋似的哆嗦,他骇然瞪大眼,满脸不敢置信:“不!不!这不可能!大人,御史大人!下官冤枉啊……”
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都这个时候了还敢喊冤:“拿下!”
“不!大人,下官没有与盐枭合谋,下官冤枉啊……”
与此同时,闪电雷鸣当空劈下,砸断了县官的呼喊。
疾风骤雨轰然而至,正如听风知所言,芮城下雨了。
第104章 斩立决 她望了望天,午时三刻早已经过……
暴雨冲洗青瓦, 从屋顶层叠的凹槽间倾泻,形成急坠的雨帘,顺势蔓延至四面八方,渗入地缝或暗渠。
沿街的幌子历经风吹日晒, 又被大雨洗刷褪色。
监察御史携“天威”降临, 犹如铅云压城, 同这场雷霆暴雨一样声势浩大, 要彻底洗一遍藏纳的陈年污垢。
风陵关津全面封锁戒严,营兵将芮城围成了铁桶, 路边的狗见了都得夹着尾巴走, 来自四面八方的商贾过客全都被迫强留在此地,连只苍蝇也别想飞出去。
“风陵出了大案, 京中来了位大官,下令封渡了。”客栈茶馆酒肆都在四下谈论这桩风波, “我听说渡口查获了十几艘持假引的私盐船,捉了好几拨走私盐枭,不止津令税吏遭了殃, 连本县县令都下了大狱!”
“据说是因为官吏跟盐枭合谋, 监守自盗!”
“哼,狐群狗党,蛇鼠一窝, 要我说, 朝廷早就该惩办这些贪官污吏了。”
“当官的天天捉贼拿赃, 其实最大的贼盗就是这些官匪!”
“谁说不是呢!”
此时几名穿甲胄戴斗笠的士兵冒雨经过,客栈大堂立刻鸦雀无声,这些可都是昨晚登陆的官兵!
周雅人和白冤带着几名少年围坐在角落,一边吃饭一边低声说话。
“除了北衙禁军, 这些都是曹大人从河南道借调的营兵。”周雅人耳朵灵,昨夜便听出那些士兵的口音。
林木不明白:“河东道不是有府兵么,为何要绕大弯子从河南道借兵?”
“有关伪引私盐,少不了官商勾结,其中不止盐务官吏,河东道根系错综复杂,谁也不知道扎根有多深,牵涉有多广。若是州县上下都有官商胥吏勾连,京城的人一到地方就会打草惊蛇,所有涉事人员必将串供包庇,毁灭证据,查起来恐怕难如登天,”那么在庞大的势力干扰下,风陵渡这些罪证不是被转移就是遭销毁,半点渣滓都不会留下,周雅人抿一口茶,“所以曹大人带着北衙禁军暗查取证,不惊动河东州县官吏,选择从异地调兵突袭。”
五名少年亲眼见证了一起人赃并获的特大抓捕,对此案颇为上心,忍不住要刨根问底发表意见。
“原来如此,”闻翼夹菜下馒头,边嚼边问,“流云昨晚在廖宅看见什么了?”
李流云把嘴里的食物咽下之后才开口:“北衙禁军从廖宅密室搜出假引七千五百六十份,盐引印模雕版两套,还有以朱砂调配的印泥,三箱混了桑皮的特制火麻纸,纸张内嵌河东盐池的防伪暗纹,工艺十分精湛,与真引几乎难以区分。”
于和气咋舌:“做得这么全面,他们好大的胆子!”
林木掰开馒头去蘸客栈掌柜特制的黄豆酱,他一顿能撑四五个:“这可是杀头的大罪。”
毫无悬念,大端律令,凡伪造盐引十引以上,斩立决,家产没官。
李流云说:“因这假引泛滥,大端私盐猖獗,各地屡禁不止,导致户部岁入锐减,国用匮乏。”
也就是国库空虚朝廷没钱了,所以要宰了这帮私盐贩子,闻翼抬起头:“流云,这是能说的吗?”
“有何不能说?”既不是禁忌又不犯忌讳,白冤把酱碟往前挪了挪,便于林木蘸馒头,“食湖池,管山海,山林川泽之利历来都由朝廷掌控,供给军需国用。”
若要贩盐,必须持有户部印发的运销凭证——盐引。
商贾需交纳盐课税获取盐引,才有资格凭引购盐运销,每引的计量、期限乃至销往地点皆有规定,必须严格按照盐引数额核验执行,除去正常耗损,多一斤都将按私盐论处。
盐和引密不可分,随时随地都将接受核验盘查,为了让私盐“名正言顺”,于是出现了假引。
数月间,监察御史暗查假引私盐,送抵长安的密奏从未间断,一经抓捕人赃并获,奏报和官商合谋的罪证连夜呈禀到御前。
帝王震怒,直接下诏,定罪诏书随着这阵疾风骤雨刮到了芮城衙署。
这场声势浩大的暴雨连下三日,三日后,芮城风停雨歇,风陵启渡,涉案者就地正法!
“什么?斩立决!”林木把脚踩进靴筒,腾地站起来,撞得烛台摇摇欲坠。
于和气立刻伸手扶住:“午时三刻行刑,现在老百姓都往渡口去了,咱们也去看看吗?”
“当然要去。”他长这么大从没见过行刑场面,林木来到窗前探望,果然看见人群都往渡口的方向流动,“法场设在渡口吗?”
“对。”
“为什么?”
“当然是为了震慑那些官吏和私盐贩,津渡封了三日,今日启渡便要行刑,就是让来来往往的船只全都看到。”
作为水路交通枢纽,各类人群聚集流动,所有相关不相干的来往不绝,震慑效力非比寻常。
“师兄他们去不去?”
“同去同去。”于和气说,“只是听风知可能因为眼盲看不见,所以不去观刑。”
白冤见多了身首异处各种死法,实在不想主动往行刑之地凑。
她虽然见惯了死人,但见的皆是现成的死人,鲜少盯着别人死,也没兴趣盯着别人怎么死。
几名少年到渡口时,周围已经围满了商贩、脚夫、渔民乃至妇孺。
刑场直接设在最显眼的码头高地,直面滚滚黄河,雨后大河涨了水,浪潮翻涌,遥遥可见河对面的潼关关楼。
有个渔民说:“巧了么。正好赶上春汛,血祭河伯。”
数名囚犯赤足披枷,背后插着“斩”字亡命牌,脚镣在木栈道上拖出难以忽视的铁锁声。
突然一个鼻青脸肿的少年冲到围栏前,狠狠将一块鹅卵石砸在县官陈鹤元头上:“狗官!你们害死我爹!你们该死!该下十八层地狱!”
县官当场头破血流,却只是木然地闭上眼。
少年正是何来顺之子何小鱼,他前日被带去御史大人跟前问话,一股脑将县官和税吏崔进的罪行痛诉出来,只求这位长安来的大官能替他做主,严惩县令税吏。
如今终于得偿所愿,他只恨不能亲手杀了这些人为父报仇,手执另一颗石头狠狠砸向税吏崔进:“我说过,你会遭报应的,没想到报应会来得这么快吧?你这只吸血虫!我今日要亲眼看着你人头落地!去给我爹陪葬!”
他一带头,观刑的百姓纷纷朝行刑台扔烂菜叶子臭鸡蛋,赋税徭役压身的人们恨透了津渡关隘这些官吏。
崔进不知道疼似的,静静看着台下少年的脸,可能因为少年被他打得鼻青脸肿,这一刻显得格外凶恶。崔进忘了曾在哪间寺庙的壁画上见过这样的面孔,像极了地狱里面目狰狞的小鬼。
当人类对你满怀恨意时,真的会变得面目可憎。
崔进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原来头悬铡刀之下,巨大的恐惧和绝望会让人失去声音。
崔进自知,他从来都是个贪生怕死的人,因为贪生怕死,他尽职尽责,不敢出任何纰漏,握着铜尺称量船只货物,核对数目,计算税额,记录账目收支。日日精打细算,一丝不苟,往往清点账目到子夜,经手的税额有零有整。
因为贪生怕死,不敢多收一文,因为一毛不拔,绝不少收一文。无论想夹带私货的商贾谄媚讨好,还是穷困潦倒在夹缝里生存的小贩求饶服软,都不好使,他只想自保,保证自己的饭碗和安全,没义务担风险给任何人行驶方便。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跪在了行刑台上。
崔进实在想不起来自己何时何地受过什么贿,所以才会给私盐贩放行?
明明他都仔细核验过,那些盐引为什么会是假的呢?
崔进想不明白,他到死都想不明白。
被杀的河东洪氏为什么会变成钦差大臣的亲信?
何小鱼向钦差指控他受贿吸髓,给私盐盐船放行,向“洪氏盐船”索贿不成遂杀人栽赃,桩桩件件加起来,是铁了心要置他于死地。
“去死吧!”何小鱼还在恶狠狠地冲他嚷。
飞砸而来的臭鸡蛋磕碎在崔进眉骨上,黏稠的蛋液糊住了他的眼睛,让他看不真切台下人的嘴脸。
原来所有人都认为,他是该杀的,他死不足惜。
也对,各种赋税本就惹民怨,税吏能招谁待见?
的确,多的是税吏利用职务之便盘剥商贩百姓,近乎雁过拔毛,可是他崔进从未如此!
只因身陷泥潭,他也就成了淤泥,无人能够辨“青莲”。
他倒也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出淤泥而不染的青莲,他没那么高尚,他只是觉得自己不应该遭此下场!
死到临头崔进才明白,原来光守住礼法没有用,这浑浊的世道本就容不下两袖清风、不讲情面之人,他最终还是会被礼法所制裁,根本无力自保。
终于有官兵站出来维护法场秩序。
连钊拽着林木的衣领拖到身边:“三木,别往里挤了。”
几人只能挤在人群外围,距离很远,几乎听不清刑台上那名官吏宣读的罪状,只断断续续听见一些:“盐政系乎国本,引法之设以正纲纪……奸徒廖承、廖其、廖……私刻盐引印模,勾结芮城县令陈鹤元私犯官盐,侵夺官课……罪同窃国……查获伪引九千四百道,流毒三省……十恶不赦!依大端律令,伪造盐引印模者,论罪当斩!持伪引私贩官盐……数罪相叠,着即斩立决,枭首示众!”
午时三刻一到,身着官袍的监察御史重重抛下令箭!
“行刑!”
挤满数千人的渡口顿时鸦雀无声。
离刑台最近的人甚至能听见知县临死前的粗喘,陈鹤元突然大喊:“我冤……”
刽子手的本领世代相传,堪称阳世阴差,精准掐着送人上路的时辰,绝不多拖半息。没等陈鹤元喊完冤,刀光当空一闪,直接一刀两断!
鲜血从断颈处喷涌而出,溅在“护盐安民”的猎猎旗帜上。
数颗头颅齐齐滚地。
官商伏法,真是大快人心!
然而,人头滚到近前,前排的何小鱼猝不及防对上崔进未能合上的双眼,还像刚才一样盯着他,盯得他突然浑身发寒!
何小鱼这才后知后觉感觉到害怕似的往后退了一步,退到某人身后,却还是直勾勾与崔进的头颅对视着。
崔进一直盯着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为什么?
人都死了,为什么不闭眼?!
为什么要这么盯着他看?!
何小鱼莫名其妙陷入了某种来自死人注视的恐慌,直到有人将崔进的人头捡走,何小鱼才害冷似的打了个寒噤,转身时无意撞到了人,他仓促抬眼,匆匆瞥见此人三白眼下一道疤。
未等何小鱼看清,那人已经压低草帽,转身挤出人群。
跃出人潮的三白眼忽然停顿了一下,侧过头,从压低的帽檐下看向不远处,那里站着几名身着白衣的太行道少年。
林木低着头,还是不忍心看这种残酷血腥的场面。
连钊拍他的肩:“走吧,回去了。”
刽子手将砍下的人头捡起来,并按照最后的刑判,将他们枭首示众。
连钊等人回头时,正好看见刽子手将几人的首级悬挂至风陵渡闸门顶端,且面朝河道,让过往的船只百姓亲眼目睹,以警示所有盐商和从事盐铁的相关人员,胆敢触犯盐法者,朝廷绝不容忍!
风陵渡临时设了个法场,芮城几乎万人空巷。
白冤踩着青石板尚未晒干的水痕,站在一株散发生机的梨树下,无所事事地看一个三岁孩子蹲墙角和稀泥。
这孩子很有些淘气在身上,捏着块扁石把斑驳的墙皮剐下一层,再将和匀的稀泥往墙上糊。他刮啊刮啊刮,嘴里也不闲着,嘀嘀咕咕道:“一退六二五,二留一二五,三成一八七五……”
因为有个陌生人旁观,小屁孩时不时抬头瞅白冤,不知是怕生还是怕她,满眼好奇却始终没敢靠近,他一边糊墙一边口齿不清继续念:“分毫必较莫差池,毫厘之失罪难辞……”
白冤似乎闲了很久,问这脏孩子:“你在念什么?”
孩子仰起满是泥点子的脸,脆生生开口:“珠算斤两诀!”
“谁教你的?”
“我爹!”提到他爹,孩子立刻一脸骄傲地吹捧起来,“我爹会拨算珠,可快可快了,他给官家算账,能算这么大这么大,比屋子还大的船,超级厉害!等我学会了,也能像我爹一样厉害。”
“是吗?”
孩子满手泥地对她比划,笑起来露两颗俏皮的虎牙:“我爹还有一把铜尺,这么长,给我量个头呢!”
白冤瞧着他不大点儿的个头,淡笑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崔清远!”
白冤又问:“你娘呢?她怎么把你一个人扔在这儿?”
“我娘去渡口,给我爹送饭,一会儿就回来了。”
白冤没再开口,她捻了捻手指,浅浅碰了下枝头的嫩叶,枝桠瞬间颤抖起来,牙尖儿顿时覆上一层薄冰。
她望了望天,午时三刻早已经过了。
从此以后,世上又多了个没爹的孩子。
第105章 滋味儿 “应该是有滋味儿的。”……
“一钱退六二毫, 五厘让三一丝……灾年减三成,丰岁补两钱……”
白冤听着身后清澈纯真的童音,不知为何,突然发了瘾头想喝酒。
刚巧路过一幢披红挂彩的砖木楼阁, 捯饬的雅致又醒目, 门楣雕的什么风月图景白冤没细看, 上头挂着舞曲琴瑟的名牌。白冤只闻酒气缭绕间夹杂着浓郁的脂粉味, 从大敞的门脸儿溢出来,醇香又甜腻。
门口招揽生意的姑娘也惹眼, 春寒料峭之际, 披一件薄透露肩的纱衣,也不觉得冷。
那女子摆着腰胯拦在白冤跟前, 熏了浓香的丝绢轻飘飘朝白冤一甩,举手投足尽显风情:“哟, 这位娘子走错地儿了吧?”
“没走错。”
“哦?来咱们这儿是作何呀?”
“买酒。”
“嗐,买酒你应该去酒肆啊,咱们这儿, 可不是单纯卖酒的地儿。”她们这儿是供男人寻欢作乐的地方, 女子来了十之八九都是找麻烦的,她上下打量白冤,自认为识人无数, 此女一看就是硬茬子。
“你这打开门做生意, 不单纯卖酒卖什么?”
还用她说么, 那人一副“你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的眼神。
白冤挑眉:“不欢迎?”
女子皮笑肉不笑地挡在大门前,脸上绷着不欢迎的大字:“慢走不送。”
可这里头供的是来自杏花村的汾清,是以地缸发酵,冬酿夏成。白冤没作纠缠, 转而化作“梁上君子”从高墙跃入,七拐八绕找到酒窖。
她毫不见外地拎起一坛,拍开泥封,清冽的酒香扑鼻,真是应了那句“地缸封雪三年熟,开坛惊破杏花天。”
白冤仰头饮一口,汾清初尝甘滑,后劲绵长,不愧为备受青睐的河东道贡酒。
入夜后,楼阁红烛次第点燃,外头响起吹拉弹唱,笑语嫣然。衬得酒窖中独饮的人分外无趣,于是白冤拎着一坛子汾清去到前院凑热闹。
她穿过天井,寻了处隐秘的房梁坐卧,垂眸便能将大堂的喧嚣一览无余。这些女子个顶个的风情万种,白腻的香肩酥/胸在薄纱下若隐若现,于这些买/春的恩客间扭腰摆胯的逢迎。
下头正对一处台子,台上的美人儿能歌善舞,身姿曼妙。
能赏美人观歌舞,此地真是一处饮酒作乐的好地方。
待一曲终了,献舞的美人领了“彩头”,款款下台,去给打赏的恩客敬酒。
下头推杯换盏,白冤也品咂出了些快活滋味,再听那满堂的欢声笑语,似乎该轮到这幢花楼的头牌上场了。
白冤目光错落间,差点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且见周雅人负琴而入,从侧门回廊处上台,径自走向台侧那扇绘着乐伎侍箜篌的屏风前,置琴落座。
这瞎子怎么会在这儿?
周雅人自午后见白冤入了这风尘之地,经久未出,担心她醉在里头,遂也翻墙而入,恰遇一名琴师在墙下调试一把走音的琴。
周雅人身为瞽师,最擅律器校准,一听跑调的乐器就犯强迫症,再闻那琴师几次三番校不准音,周雅人只好走过去多管闲事。
他几句话便点出走音之处,琴师即刻知晓来者造诣非凡,旋即奉琴请教。
周雅人俯首调弦时,忽听歌舞升平的前堂传来一声低喃,逍遥自在的白冤浅评了句:“舞跳的还行,弹奏差点意思。”
周雅人手指压着弦丝,闻言不禁莞尔,然后鬼使神差地替那琴师登了堂。
白冤垂眸,盯着红烛暖阁下的周雅人,这瞎子一袭素袍青衫,端坐台侧案几前,即便不动声色也频频引人侧目。
“咦?”台下的美娇娘以团扇掩嘴私语,“新来的琴师?”
“不知道啊,没见过,可能是乔姐儿从哪找来的吧。”
“模样这般俊俏,不怕抢她头牌的风头?”
“胡说八道,这又不是南风馆。”
醉卧房梁上的白冤一字不漏地听了去。
周雅人挑弦起势,覆在琴台上的手背仿若冷玉,绵长的清音从他骨节分明的长指间潺潺流出。
头牌踩着琴音在众目睽睽下翩然起舞,双眸如含春水秋波,朝那为她弹奏的琴师递去赞赏的一眼。
奈何琴师是个瞎子,只一门心思弹指拨弦,没分给她半点关注。
乐律渐起,潺潺入山川,入江河,入湖海,在周雅人灵巧的指尖层层涤荡,仿如天地间无形的双手推波助澜,掀动舞者的绸带水袖,漾在江河湖海之中,化作荡漾的水波。
继而,周雅人左手急促地划过五弦,琴台骤然掀起一阵风浪,风浪过处,满室红烛摇曳,隐隐绰绰间,将头牌婀娜的身姿映在浮动红绸上。红绸上的倩影如出水芙蓉,洗尽浮世风尘,瞬间变得清丽脱俗起来。
即便外行,也能在起伏急转的音律间惊觉,此等琴艺高绝,绝非等闲。
然而操琴之人无意喧宾夺主,而是将美人的舞姿托举在这暖阁之上,相辅相成,生动到令观听者头皮发麻。
台下那名琴师愣在当场,此等境界,仿入圣境,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这么一把普普通通的琴能奏出这般仙音。简直是,此乐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
一曲终了,尾音仍在弦丝间颤栗。
良久之后,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和满堂喝彩,头牌在台上笑颜如花。
周雅人片刻不停地站起身,直接从台侧退场,他没听见白冤的浅评,刚要去找她,身后有人疾步而至。
“公子,公子留步。”
周雅人驻足,转身问:“何事?”
头牌踩着碎步,笑吟吟飘至近前:“公子,哦不,先生琴艺高绝,不知是否愿意留在这百花楼为我伴奏?”
“承蒙姑娘赏识,在下只是路过此地,且还有要事在身,先行告辞。”
头牌立刻上前拦住他去路,情难自禁地朝周雅人贴近:“先生若是答应,奴家愿意……”
周雅人避让开:“多谢,但我志不在此。”
“先生何不考虑考虑,银子不是问题。”此人琴艺何等精绝了得,若今后得他为自己伴奏,她乔姐儿绝对会名冠天下。
周雅人拒道:“不用。”
“我绝不会亏待先生。”头牌纠缠不休,推搡间,周雅人被她逼退到某间厢房,“先生想要什么,不妨与我说说,我一定尽力满足,或者别的……”
那双白藕似的胳膊刚要搂上来,周雅人终于忍不住使了点力道推开,语气也冷肃下来:“请自重!”
头牌没骨头似的摔到桌案上,刚要发作,外头响起老鸨的叫唤:“乔姐儿,乔姐儿,快点,何相公正找你呢!”
头牌闻言直起身,整了整步摇和衣裙:“还望先生在此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
言罢转身而去。
梁上的白冤观完他俩这出你弹我跳又你来我往的戏码,仰头把一坛汾清灌了个底儿掉,空坛子随手置于梁架,一翻身,落雪般飘进厢房。
周雅人刚转身,猝不及防被一片白影扑袭,致使他连退数步,抵着墙体才稳住。
白冤开口便是:“打算今后在这儿卖艺?”
“没这打算。”
“我看这儿倒是个好地方。”
“哪里好?”
白冤注视他:“美人美酒,样样都有。”
周雅人颔首:“确实不错。”
白冤言有所指:“刚才那位,是这儿的头牌。”
身为一个瞎子,周雅人如实相告:“我看不见。”
是啊,瞎子根本看不见什么头牌不头牌,便不会被美色所动,白冤欺近了:“跟你比起来,还是不够看。”
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