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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不还 不若的马甲 21666 字 1天前

周雅人怔了一下,继而笑了:“别拿这个消遣我。”

哪有拿男人跟女人比美的,未免荒唐。

白冤却没笑:“你照过镜子么?”

谁没照过镜子,他也不是先天就瞎,当然知道自己是何模样:“皮相而已,难不成,你也会被皮相所惑?”

“为什么不会?”除了身份来历,她与这世俗又有什么不同?!

周雅人倒是没料到她会这般坦诚。

白冤道:“我来此一遭,见识了番男欢女爱,纵情声色,突然也想品鉴品鉴。”

言罢,白冤直接捏着对方的下巴覆上去,虽然仓促,也算提前打了招呼。

周雅人毫无设防,整个人猛地僵住,酒气骤然侵入口鼻,好似被人压着猛灌两坛汾清,味甘而烈,来势汹汹的酒劲直冲颅脑。

大概过了一息,或是两息。

白冤缓缓拉开半寸之距,眼珠不错地注视周雅人反应,没什么反应。

既然如此,白冤索性放开他下巴,抽身而退:“看来没什么滋味儿。”

她不喜欢勉强,即便多看得上,也不打算勉强。既是男欢女爱,当然要你情我愿才合适,一头热算怎么回事。

周雅人怔住,直到白冤转身而去,他才蓦地反应过来,一把扣住对方手腕,脱口:“白冤。”

白冤回头,静待他说。

周雅人搜肠刮肚:“你喝了多少?醉了吗?”

就这?白冤仅仅丢给他一个眼神,不耐烦地想要出去透口气。

周雅人却攥着手腕不松开,然后他听见自己说:“应该是有滋味儿的。”

这话倒让白冤露出意外之色。

周雅人喉头滚动,继而问:“还品鉴吗?”

笑意一点点蔓进眼底,白冤言简意赅:“品。”

酒气再度灌入口鼻的时候,像在共饮一杯汾清。

他其实不怎么熟练,白冤也不算很有经验,因着她在这烟花柳巷见识了一番,便萌生出拿他寻欢的念头。

但周雅人没工夫计较这个,他不知道白冤到底喝了多少,以至于唇齿间全是醉人的酒气。

他虽未直饮,却也间接尝了个鲜,这酒酿确实极佳,一口似乎不太解馋,怪不得白冤在此地饮了半天不出去,轮到他,也想要一“饮”再“饮”。

许是不太满足这种浅尝辄止的品鉴法,白冤拽着他衣襟,顺势将周雅人压在软榻上,撬开唇齿……像那场吃错药而引发的纾解,说起来也并非毫无经验的。

周雅人顺势张口,去招架有些湿凉的舌尖,含住了轻吮。

酒气醇厚的津液融于唇齿间,可能是天底下最让人丧志的东西。怪不得师父曾教导他说,道人见欲,必当远之。学道之人,当不为情欲所惑,不为众邪所娆。

而今他于这一方榻间,正为欲邪所惑娆。

榻侧铜铸的三足鼎炉吐出袅袅烟雾,里头熏的是能够助兴的麝香,一呼一吸尽数纳入肺腑,催人筋骨酥软。

白冤许是从中得了趣,抑或者品出了滋味,于是得寸进尺地去拽周雅人腰带。

正醉心于唇舌/交/缠的周雅人蓦地一怔,白冤此种行径,莫不是真来“寻花问柳”的?

他扣住那只逾矩的手:“白冤……”

“嗯?”

“再做就过了。”

白冤不着痕迹地笑了一下,注视周雅人浅淡的盲瞳:“不能过?”

这倒把周雅人给问住了,愣神间隙,白冤再度吻下来,周雅人顺势扬起下巴迎合她,白冤的低语从彼此相贴的唇齿间漏出来:“我说我要品的是男欢女爱。”不是碰个嘴唇就能随便打发过去的。

周雅人脑子轰地一下烧起来,因为他刚刚好像会错了意。

他的心猛地狂跳起来,重槌似的一下下雷着胸口:“你到底喝了多少酒?”

具体开了几坛白冤记不清了:“不重要。”

“白冤……”腰带拽开了,事态正往他无法控制的方向发展。

“你以为我还能被几坛子清酒摆布?”白冤忽地住了手,她原本也不打算把他怎么样,可她刚才看着周雅人抚琴的样子,白冤垂目想了想,可能就跟外头那些商贾看头牌献舞差不多,美色当前,动的皆是色心和邪念。

可她心知肚明,并非只是见色起意,而是和他兜兜转转的羁绊,她遭受良多,多少也该讨点本钱回来。

然而……

不能过就不能过吧,白冤撑起身:“算了。”

周雅人张了张口,才发现这种时候说什么都不太合适,总不能真就跟白冤在这里胡来,于是默默拢了衣襟,垂首去系扯松的腰带。

白冤侧目,正好撞见他绯红未退的一截颈背。

恰巧此刻,门外响起焦急的声音,匆匆而过:“不好,闹贼了,我刚去窖里取酒,发现少了六坛汾清!”

她居然喝了六坛!怪不得能放纵成这样。

周雅人抬头,对上白冤的视线,下一刻,他便惊骇地瞪大眼。

只见白冤周身黑雾缭绕,如翻涌的浓烟,化作数道长长的枷锁,蛇一样“攀咬”住她。

白冤显然也意识到了什么,她刚一动弹,立刻牵动周身铁锁,摩擦出锒铛响声。

周雅人难以置信:“白冤!”

白冤近乎茫然了片刻,才慢半拍的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因这毫无征兆的刑枷突然加身,绝不是寻常冥讼,她抬起头:“有人炮制冤案。”

第106章 老把戏 这番光景,实在是…………

房门猛地掀开, 周雅人疾风般闯出去,撞到某位醉醺醺不走直线的男人,后者原地打了几个旋儿,晕头转向地搂住梁柱, 翻着白眼嚷嚷:“哪个冒失鬼创我!”

疾风穿堂而过, 撩起无数纱幔衣裙, 惊了众人一跳, 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周雅人的神识瞬间拓展数里远,鲁莽又急切地横扫出去——他之前见过两次白冤被冤死者所召, 但刚才在百花楼厢房, 她被铁环扣住手腕,脚镣锁住脚踝, 刑链加身的场景,绝非是寻常冥讼。

周雅人下意识联想到白冤被意为沉冤的枷锁囚禁太阴/道体的情形。

她被那股巨大的怨力锁走时说:有人炮制冤案。

是谁?在哪里?是何冤案?

周雅人脑中闪电急转, 难道是今日处决的盐引案?

这个猜测使他心头大震,怎么可能呢,陛下钦点监察御史赴河东道暗查数月, 怎么可能是一场冤杀!

然而白冤用了“炮制”这个词, 令周雅人尤为心惊。

今日在渡口砍了那么多颗脑袋,大半个芮城都在议论伪引案,当然连衙署里也不例外, 周雅人一路疾行, 所有注意力全部灌注过去, 连衙门里一点风吹草动都不放过,听见的皆是终于办完了这桩大案的感叹,芮城从县官到胥吏,上上下下, 该斩的斩立决了,罪不至死的也全都成了阶下囚,要么流放,要么徒个三年五载,御史曹大人正跟身边人说着朝廷立刻会派新的官员来芮城赴任,听上去丝毫没有异样。

县衙狱地也没有任何异动,除此之外,白冤还会被召去何处?

周雅人脚下不停歇,根本没有多作犹豫,直奔风陵渡。

就在离渡口还有不到二里之时,他听见数道惊慌恐惧的喊声:“……鬼……鬼……有鬼啊……”

今日刚行完刑的码头正值夜深人静,闸口顶端悬挂着一排人头,死不瞑目的崔进与陈鹤元一直没闭眼,静静注视着宽广的黄河,和岸口停泊的船只,一眨不眨。

刑台上的血迹未曾清洗,鲜血喷溅的到处都是,小溪般沿着青石板的缝隙蜿蜒开,流向栈道,又从木栈间的缝隙渗下去,滴滴答答漏进河里,直到滴尽了,晾干了,在地上形成几摊血色“舆图”。

石板和木栈上赫然烙着一连串凌乱的血脚印,应该是刽子手拾捡人头时蹚过血水留下的,足迹一直蔓延到闸口,然后用铁钩将头颅挂上去。

“护盐安民”的旗帜在午时被血溅湿,又被河风吹干,散得整个风陵满是浓郁的血腥气,难闻极了。

值守渡口的营兵胆子都不小,但在这夜黑风高浪潮不息的晚上,一扭头瞅见闸口顶挂一排人头,时不时再跟某颗大好头颅看个对眼,还是免不了心头发怵。

带腥气的冷风飕飕灌进衣服里,冷得营兵打了个哆嗦,旁边的同僚扯下腰间水壶递过去,里头灌的是烧酒,当下还是温热的:“来一口,暖暖身子。”

也能壮胆。

营兵接过来仰头灌下一大口,抹抹嘴把水壶递回去,不敢贪多,怕误事,虽然他觉得这大半夜的不太可能有什么事,就怕万一:“这儿正好是风口,咱往税场的棚里待会儿去。”

营兵搓了搓冷木的手,跟着往税棚走:“这风吹得呜呜咽咽的,听上去真不吉利。”

啪!

忽然背后传出动静,像什么东西砸下来了,吓得俩营兵一哆嗦,齐齐回过头去,就见青石板上咕咚咕咚滚着颗圆滚滚的头颅,正是从闸门顶上掉下来的。

“见鬼!”二人异口同声,随即相视一眼,都清楚得把头颅重新挂上去。

于是提了灯笼壮着胆子走过去,待挪进了,彼此对视一眼,互相使了个眼色,都想让对方去捡。

最后其中一位妥协,从地上捡了根树杈子,蹲老远伸长胳膊,小心谨慎地将树枝戳进头颅的发髻里。

头颅有些沉,把树枝坠弯了,挑起来时摇摇欲坠的。

与此同时,身后又响起擦擦的动静。

挑着头颅的营兵静止了一瞬,才维持住平衡缓缓转过头。

就见不远处黑布隆冬的围挡下,地上好像趴着个什么东西,轻轻起伏了一下,又轻轻挪动了一下。

因为实在太暗了,看不清,怕有人私渡,营兵只好打着灯笼,小心翼翼靠过去。

擦擦沙沙的。

趴地上的东西终于从黑暗中蹭出来半截,再经红灯笼一照,正欲上前的俩营兵顿时张口瞠目,直挺挺僵在原地,身板比岩石还硬。

只见一具无头尸极其缓慢而僵硬地从阴暗中爬起来,碗口大的断颈刚好朝向两名营兵,发褐的鲜血已然凝固,斩断的腥肉卷缩外翻,像朵枯萎的喇叭花,露出里头白色的骨茬。

无头尸站起来之后,胸前淌了大片血渍,它仿佛辨不清方向,踟蹰着迈出一步,沉沉的脚步踏在木栈上,镣铐拖拽间摩擦出叮铃当啷的铁锁响,一步步朝着提头的营兵而去……

“……鬼……鬼……鬼啊……”俩营兵眼珠子差点从眶子里震颤出来,手里的灯笼头颅霍地一扔,撒丫子狂奔。

皓月当空,群星闪烁,普照着风陵渡刑台。凝结的血渍在银辉下蒸腾起血雾,数道铁质绞链从陈铺的血地中拔起,缠缚着一个惨白薄透的人形,人形像是从这摊血里长出来的阴魂,白衣长发,戴锁披刑。

掉头奔逃的营兵骤然撞上这一幕,直接吓疯了。

“啊啊啊……鬼啊啊啊啊啊……”营兵屁滚尿流,连滚带爬。

声嘶力竭的尖叫惊动了守在税场和津署内的其余兵丁,一出来,全都吓得面白如纸,疯狂逃窜。

刑场周遭以四象压阵,刑台布罗七宿乃白虎之形,意为刑杀。

白冤还算镇定,只是她稍稍一动,便牵动全身锁链铮鸣。

她垂头看了眼周身,长长的铁链垂坠曳地,顺着血迹蜿蜒出去,末端系着无头尸,被拖拽着往前踉跄了一下。

这番光景,实在是……

白冤都快气笑了,简直与她被困太阴/道体之初别无二致,刑链加身,被以死为祭的血阵生擒。那些术士的死冤在阵中化作刑枷,从此给白冤戴上镣铐,将她牢牢缚在道法刑狱。

外头斗转星移,白冤甚至记不清度了多少个春秋。

而那场血祭正如当下,有人依样画葫芦,炮制了与当年如出一辙的血祭大阵,不过这次,是为了捕猎她!

怎么?知道她打破太□□体出了世,所以按捺不住了?

“一千载了,我还以为封我的那只老鬼连骨头渣子都烂成黄土了,”白冤立在刑台之上,阴冷地一牵嘴角,“若是故人,何不出来叙叙旧?”

静夜里只有呼呼的风声与浪潮交织,猎猎旗帜在阴风中张扬绽动,那只缩头乌龟俨然没有要现身的意思。

白冤静待片刻:“怎么千载光阴,拿出手的还是这套老把戏,制冤案,造冤狱,也不换个新鲜的。”

铁环牢牢扣住白冤四肢,衔接着身首异处的死囚,在血阵中缓缓收缩搅缠,白冤一眼扫过,明显感觉锁扣越绷越紧,不得不说:“也是,谁叫我吃这一套呢。”

所以风陵渡这桩大案是专门用来对付她的,只可惜,白冤遗憾道:“平白糟践这么多条人命。”

她话音刚落,周身寒气骤降,铁锁瞬间镀上一层冰霜,白冤猛地一挣,锁链哗啦啦从刑台血祭中拔出丈许,继而牢牢卡在七宿星宫。

且见星宫中血光一闪,铁链非但未被崩断,链环内还生出尖锐棱刺扎进皮肉,被铐住的手脚立刻渗了血。

一道箭矢自烽火台破空刺来,白冤倾身避开,动作间环刺刮肉刺骨,她蹙紧眉,倒不是因为疼,而是那柄箭头淬了朱砂。白冤再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朱砂火星子般钉进七宿星宫之中,忽听一声风吼虎啸,象征刑戮的白虎星象显现——竟是白虎临刑!

看来也不尽是老把戏,之前那人不太了解如何对付她,只能以冤死之人来制枷锁,利用刑鼎法度镇压,再造一只狴犴守住刑狱之门,妄图将她永远囚在太阴/道体。

而今,过了这么久,那老鬼已然琢磨出了一套猎杀她的办法。

白冤怕的从来都是冤罪缠身,好比阴阳水火,相生相克,是规律更是法则,所以她费尽心力也难以斩断身上的枷锁。但她总不能因此就束手就擒摆烂了,让那白虎煞星给她就地戮了。

白冤丝毫不顾扎进手足骨肉里的棱刺,猛力一拽,几乎将钉在青石板上的七宿锚点掀翻,拖拽着仿如玄铁铸造的重链狠狠撞上一记刑杀。

金石相接发出无比刺耳的铮鸣,却没有斩断。

白冤满手鲜血,正淋淋漓漓往下淌,她拽着重链狠狠一抽,铁鞭直接劈裂了青石地板。白冤接连避开数道刑杀,甩出的重链如同急电,待她彻底将嵌入血地里的铁链拔出,末端相接的无头尸骤然炸起,而根根锁链正衔在镇压刑场的四象口中。

下一刻,石雕的四象口吐铭文,刑链蓦地收束绷直。

白冤面色一凛,腕颈的皮肉瞬间被剐下一层,直接见了骨。

第107章 白虎刑 桎梏之殃。

白冤不管不顾, 拽着爬满铭文的铁锁一荡,直接崩碎了两尊石像的牙。饶是如此,链条依然牢牢衔在四灵口中,仿佛吞含在喉咙深处。随着铭文密密匝匝流转开去, 象征四灵的石像不断吞噬刑链, 妄图钳制住刑台上不肯束手就擒的白冤, 施于天象戮刑。

白虎临刑, 自然是刑戮有罪,白冤身上担着数不清道不明的条条死罪, 没有几千也有几百, 大多洗不清,洗不清自然都是戴罪之身, 被处决后仍旧阴魂不散,加诸到白冤身上, 遇上白虎临刑,必然遭到刑戮。

若真论起来,这天道规则也是颇不讲理, 什么“天不藏奸, 地不容恶,天地自有公道”,在白冤看来不过是句屁话, 她是不信什么公道的, 当然也并非全盘否定。自古以来, 天有天道,人有人道,阿猫阿狗也有它们的道,没谁能够拎得清, 无非就是顺逆之别。

好比顺天者昌逆天者亡,你若非在寒月的冻土种稻米,摆明了寻死,于是世道自成体系,人畜草木无不遵循,所以先秦瞽曚之师,要知天时,察地利,无不提倡顺应天地。

白冤这种非人非鬼的异类,心肝脾肺都不热忱,从来也不愿意思虑这些不着边际的东西,思来想去难免要钻牛角尖,何必自寻烦恼。

她走的这条堪称倒霉催的道,一开始便已注定,是躲不开的劫。

撇开冤不冤不说,那些戴罪之人最终落了个刑场处决,轮到白冤身上,也是跟这些囚徒一样的境地,架在行刑台上等待处决。

至于该怎么处决,她身上担了些什么死罪,就能施什么刑,那能处决她的刑罚可就花样百出毫不受限了。

可是凭什么,她又何罪之有,这不是滥杀无辜么。

白冤被泛着铭文的铁链牢牢钳制,地上的血光便化作象征刑杀的屠刀斩下来,刃口赤红,好似抹过脖子的锋利血线,足以削肉断骨。

这里既是给斩杀伪引案这些人设置的刑场,也是给白冤建造的刑场。

真是打得好算盘。

“随便搭个台子就想用来处决我?”白冤在这抹赤红的血刃下眯了眯眼,拖动镇压刑场四周的灵象,基座与青石地砖发出沉重的摩擦声。随即被她凌空拽起,铁鞭裹着刚猛的劲风抽出去,带着崩石裂地之威迎上那记血光。

轰——

其中两座灵象蓦地崩裂,碎石飞溅。

瞬时间,铁链犹如摆脱了桎梏的长蛇,源源不绝的冰霜自白冤掌心起始,顺着长链凝结下去,在链身表层罩上一层坚硬的冰壳,末端坠着数具冤死的无头尸,呼啸着卷出去,拦腰劈裂了剩余两座石象。

碎石纷纷砸落在地。

且听哔哔剥剥的声响此起彼伏,被冻结的铭文开始膨胀,顶开了链身的冰壳,碎冰渣子簌簌而落。

白冤甩鞭,再次镀上一层冰霜,如冰火两重相撞,爆出噼啪之音。

“区区白虎临刑,”冰碴和流光相交,仿若幽蓝磷火,劈裂了这方临时搭建的刑台,“能奈我何?”

迎风招展的旗杆应声而断,裂开的青石地砖仿如蛛网,将锚定的七宿串联起来,串成白虎星链。

性格使然,白冤向来有种不计后果的鲁莽,习惯采取强硬手段,遇到任何事都会选择硬碰硬,因此不惜自伤,哪怕对上足以克制她的白虎临刑,也要砸了这方刑台。

晴夜当空的西方七宿晦暗不明地一闪,照应着刑台上的星链,陡然炸起无数铭文刑链,兜头朝白冤绞去。

白冤心下一凛,下意识想要后退半步,然而在这方不大不小的刑台之间,四面皆是炸起的刑链,每一颗爆起的铭文形同利刺,仿如荆棘织就的罗网……

“此乃白虎居辰,噬尸之象。”李流云站在窗前夜观天象。

林木则坐在窗台上,蜷着腿,手捧李流云自制的星盘,非常虚心向学地望向夜空,他在太行还没学到这一课,见星辰晦暗不明地闪烁:“师兄,这星象什么意思?”

当然并非什么正儿八经的教学,而是李流云方才一抬头,忽然发现星象生异,于是来到窗前观星。

李流云微微拢起眉,这星象莫名让他联想到今日的盐引大案:“白虎居辰,暗喻官灾刑戮。”

林木微微一愣,显然也想到了今日刑场处决的情景,他猛地反应过来:“天罗在辰,地网在戌,也就是所谓的天罗地网。白虎居辰,是不是代指被困天狱?”

李流云颔首:“桎梏之殃。辰又为山林中之墓地,有未葬之尸,”他目光一转,遥望风陵渡口的方向,沉吟须臾,“今日在渡口斩决的案犯全部枭首示众,契合未葬之尸……白虎乃四灵之一,西方七宿,主兵戈刑杀,因此刑场一般设在西方,刑台也会钉入白虎七宿斩桩镇煞。”好比斩首的铡刀也是虎头形,斩有罪之人,所以,“白虎噬尸,又叫白虎噬罪。”

听到此,林木立马正襟危坐,仿佛看到风陵渡的方向亮起一缕不同寻常的微光。

客栈与渡口少说十里地,隔着起伏错落的千重屋脊,抬头望,仍能窥见伫立山脉高处的烽燧台。

烽燧台上旗杆猎猎,夜幕后会点亮一盏防风磷火灯,灯火照守着三河锁钥,古往今来从未间断。

而灯火之下,一道瘦长的身影飘忽忽立在烽燧台,好似能被河面的寒风吹得飘起来。

此人脸上罩着张笑眯缝了眼的白脸面具,身着桑麻长袍,像极了祭祀场上跳神的舞伶,十分鬼里鬼气地俯瞰着风陵渡刑场上的情形。

以铭文锁链织就的罗网转瞬间铺天盖地,好似从血地里抽出来的荆棘,泛着淡淡符光,被白冤暴戾的崩断一拨,却也在她身上划拉出数道血条。

意味天罗的“荆棘”生生不息,静观刑场的笑面人启口,低喃如气音地吐出一个字:“绞。”

绞刑下达。

荆棘扭曲变幻,缠住白冤脖子猛地绞紧。

白冤刑罚加身,手脚被缚,难以挣脱地向后砸在刑台上。

人在遭受绞刑的濒死之际,脸色往往会因为窒息从涨红到发紫,眼眶暴突舌头伸长。

但白冤的面色却一刻比一刻更加惨白,甚至渐渐覆上一层薄霜,连眼睫都凝了粒粒盐渍一样的白霜。

她血淋淋的五指狠狠扣进地砖里,眼前走马灯似的闪过无数冤死之人的死状,每一个都令人触目惊心。

受死的感觉当然好不到哪里去,山呼海啸般的喊冤和鬼泣几乎要将她溺毙,没有一缕冤魂是肯安宁的。

苍穹中的星辰像要砸下来,白冤痉挛似的顶起下巴,和那些恨不得溺死她的喊冤鬼泣一样,爆出声震山河的嘶吼!

那嘶吼声中裹着万千鬼泣惨嚎,听得周雅人头皮猛地一炸,浑身汗毛倒竖,而眼前的场景更是激得他血脉逆流,眼眶发胀。

白冤满头霜发,血淋淋地撕开绞住脖颈的“荆棘”,上头的倒刺勾黏住血肉,几乎撕下颈间一层皮。浑身铁锁叮铃当啷地炸开,数不清有多少根,密密匝匝地系着死状各异的无数冤魂。它们嘶吼号啕,疯狂挣扎,每一下都撕扯着白冤的骨肉,几乎要将她拆成零碎。

“白冤。”周雅人的声音不可抑止地发了颤,顾不了分辨此刻是何境况,径直冲向刑场。

在无数冤魂的狂躁乱挣中,白冤浑身上下每一根骨头咔咔乱响,很显然,这些人生前本就死得冤枉,这时候谁都不想再历一场就地伏法。

白冤痛苦万分地踉跄几步,由着冤魂拉扯,根本难以维系平衡。余光瞥见奔袭而来的人影时,她陡地转头,数根冰锥猛地飞刺而去,直接扎在周雅人的脚前。

他被冰锥阻了步子。

白冤再也撑不住跪倒在地,膝盖重重磕在嶙峋铁锁上,但相较于拆骨撕肉的痛苦,跪个铁锁简直不痛不痒,她咬紧牙关:“……别过来!”

白冤仰起头,透过半阖的眼睑,目睹那串仿佛来自天穹的星辰急速砸落,在半空中幻化成一头凶猛的虎影!

“星煞之力。”白冤呼出一口结了霜的寒气,忽然觉得累极了,“白虎噬罪。”

刑罚起源于天,圣人因天讨而作五刑,而此阵便是引星力助刑威,以天象戮有罪。

果然做局之人事先做足了万全准备,根本不打算轻易放过她,决计是要置她于死地的。

她这漫长又受困的一生,难道真要到底终结了?

这念头刚漫上心头的刹那,白冤竟然有种松一口气的释然,原来她对这人世,并没有什么眷恋。

毕竟所见皆是糟心的命途,到处都是杀孽和险恶,根本不值得留恋。

可当白冤回过头时,却看见那青衣人不顾一切奔向刑台,卷起的长风化作利刀,斩向束缚住她的刑链枷锁!

铮——

数道利箭破空射来,竟与风刃相击相抵。

周雅人蓦地一怔,听着周遭呼啸的劲风,咻咻声接二连三朝他射来!

与此同时,高处的烽燧台响起阵阵连铁碰撞的声响,啷当清脆,直直撞进周雅人耳中。

鼓膜蓦地一震,瞬间扰乱了他的听觉——这是专门针对他的!

周雅人神色骤变,飞射的箭镞擦着他脖颈的皮肉掠过,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线。

而刑台之上,虎影刑威直直降下……

周雅人奋不顾身劈出风刃,却尽数被利箭击阻。

在连铁碰撞的干扰下,他听不准声,自然也躲避不开危险,一道利箭贯穿他肩胛,另一道箭镞击穿他膝盖。

剧痛蓦地袭来。

好在他这双眼珠子不算全瞎,幸而他能看得见白冤,哪怕被连铁干扰,周雅人也能精准地甩出数十道风刃,斩向白冤身上的刑链!

谁能想到,风陵渡这处刑场,竟是专为白冤而设。

而这设刑场之人,还做足了对付他的准备。

周雅人当然记得这道连铁碰撞的声响,在他第一次踏足北屈之时就曾听见过,是名磨镜匠。他没记错的话,孙绣娘死前,曾寻那镜匠磨过昏镜,兴许,磨的就是他拾得的这面铜镜。

第108章 劫法场 “听风知确实该杀。”……

烽燧台此刻多出两道人影, 逆着灯影站在瞭望台前观刑,和午时围在风陵渡观刑的商贾百姓们一样。只不过,他们是观刑者,更是搭台子的施刑者。

“唔, 果然来了个劫法场的。”

“一道杀了?”

“瞽师那身本领稀有得很, 将来大有用处, 轻易杀不得。”

此地南接豫西, 西望关中,乃三省交界。

观刑者分批隐伏于三省河岸高崖之上, 视野足以覆盖渡口乃至方圆数十里河道, 阻击周雅人的箭镞正是从高崖之上射出。

本来这些日子费尽心力嫁祸构陷盐引案,特意将监察御史引到风陵, 就是借助拥有皇权特许的钦差大臣之手搭建刑台,随便砍一批脑袋, 就能以冤死之人锻造刑链天罗,本来已经彻底擒住了白冤,只待就地处决, 奈何不出意料地杀出个“劫法场”的听风知。虽然这一环也在意料之中, 但是,他们没料到这瞎子会拼着被乱箭击杀的危险去斩刑链。

正常情况下,当一个瞎子身处险境, 听觉又遭受干扰的时候, 定然不敢轻举妄动。

瞭望台前的某人立刻紧张起来:“刑链断了!”

铛——

束缚住手脚的刑链应声而断, 白冤终于挣脱镣铐,强行压下/体内那帮造反闹事的冤孽,骤然拔地跃起,如一头困兽冲破桎梏, 身形快如残影,在最后关头擦着虎影的戮爪翻滚出去,顺带手搂住箭矢下的周雅人,护着他闪到渡口立的税碑后:“雅人……”

惊心动魄的从天降刑罚下逃生,周雅人盯着白冤皮开肉绽的脖颈,和那一身染血的白衣,心脏撞得肋骨都在隐隐作痛,他压制不住那一瞬间的惊惧和后怕,因为就差一点:“我来迟了。”

虎影如星辰坠地,重重将刑台砸出深坑,青砖碎石迸溅,风陵地动山摇,滔滔黄河都在这场地动中激荡倾汤,巨大的轰鸣和浪潮掩盖了周雅人的声音。但是白冤听见了,她快速扫过周雅人肩头膝盖处的贯穿伤,没什么多余的废话,只简明利落地撂下一句:“待在这里,给自己止血。”

“白冤——”

白冤更没时间听他废话,起身之际手里凝出一丈坚如钢铁的冰刀,身如急电般劈向虎影。

周雅人连她一片衣襟都没来得及握住,明明上一刻他们还在烧着麝香的暖阁中亲吻,下一刻就被拘上了刑台,而白冤身上的酒气还没散。

此白虎临刑,是引星煞之力所化,象征天授刑杀之权,如铜皮铁骨,刀枪不入。

白冤提刀劈斩间,铿锵之声响彻河谷,掀起的大浪撞上崖壁,殃及停泊渡口的大小商船,在巨浪中飘摇翻涌。

白冤手中冰刀寸寸碎裂,无数枚破冰呼啸着插进地砖墙体,岸口的税棚瞬间分崩离析。

虎影目如赤电,凶悍无比地朝她扑来。

白冤身轻如燕地落于河岸,一抬手接住翻涌的潮头,将这波到手的浪潮捏成刀枪,刺向虎影拍下的利爪。

锵——

浪潮化作的刀枪再次碎裂,着实显得不堪一击,而星煞之力却非同小可,猛地将白冤震飞出去,在她撞上浪潮的瞬间再次聚起数柄长刀劈斩而出……

虎影周身如鎏金,每一步都踏得风陵地动山摇,所行所过之处,木栅道尽数断裂,威力可想而知,因而每一次劈斩都能震得白冤双臂发麻。

虎影尾鞭横扫过来,白冤仓促急退,地石一路崩裂数丈,直至她脚下。就在白冤身形不稳之际,一道劲风忽然从背后托了她一把,撩起白冤银霜般的长发,千丝万缕的扬在风中。她没有分心,借了把某人的东风腾空飞旋,一脚将虎影踹进黄河,浪头腾起十丈高,涨潮似的冲向口岸。

落水的虎影长啸一声,啸动山岳。

立于烽燧台观刑的人只觉震耳欲聋,忍不住道:“今日要弄不死她,往后麻烦可就大了。”

另一条黑影倒算镇定:“怕什么?”

仅凭观感而言:“强得可怕。”

有连铁碰撞的声音做干扰,说什么都不怕被那瞎子听了去:“再强也受天道压制,只要用对方法,就没有伏诛不了的邪魔,瞧着吧,她今日必死无疑。”

“这么有把握?”

“总不至于白忙活儿。”

“之前在北屈,太行道那帮修士都没能降住她。”

“几个毛头小子能成什么气候,动静倒是闹挺大,再说,太行山那帮蠢才,算上天师京宗在列,恐怕连这位的底细都摸不清楚,她可不是随随便便画道符咒就能镇住的鬼邪。”

的确,这段日子他们忙里忙外地做局布阵,可以说下足了功夫,也是今日才得知炮制冤案是为了捕杀此女。

真是奇了怪哉,修道至今,头一次使这么离奇的招数,以冤案刑罚作阵基,而且相当好使,完全就是对症下药量身定制。

饶是如此,阵中的情形也不容乐观,怪只怪半途杀出来个劫法场的瞽师,直接斩断了桎梏的枷锁,不然此刻本该彻底结束了,再无后顾之忧地回去睡个安稳觉,只可惜……

河床被砸得震荡不止,虎宿猛地从炸起的水花中窜起,张开的长爪形同屠刀,劈空朝白冤斩来。

白冤飒踏浊浪,脊背如出鞘寒剑,一把拽起咬合在闸石间的铁锁,横贯百丈黄河的闭渡链犹如卧蟒,在白冤手中抬头复苏。

风陵闭渡锁链以玄铁铸造,经千锤百炼,重逾万斤,历来横锁黄河,夜守风陵,甭管多么大型的商船都休想闯渡。而今这根巨链被白冤掂在手中,从紧咬的千斤闸石中狠狠绷断,甩出的鞭啸致人耳鸣,几乎将星煞所化的虎影当空打散!

说来讽刺,她在太阴\道体被刑链束缚了这么长时间,临到头,锁河的巨链使起来竟比劳什子冰刀还要趁手。

虎影在浪潮中打了个滚,翻身衔住卷来的巨链向后猛拽,拖着白冤往前栽去。

与此同时,周雅人撑着税碑站起身,折扇掀起的飓风卷着大浪和泥沙,在大河中央形成龙吸水的壮阔奇观,硬生生绞住了那头生性弑杀的猛兽!

连铁相撞的声音不绝于耳,哪怕听不见,他也能因着能够见阴的半盲助白冤一臂之力。

然而河水被飓风抽吸的顷刻间,岸边的大小船只绷断了系在石桩上的绳索,所有船只翻的翻,沉的沉,船舱内的米粮药材、丝绸布帛、瓷器铁器等等货物,全部倒泄河中,尽数倾覆。

经停此地的大小商贾一夜间亏得血本无归,明日一早,决计是要哭爹喊娘捶胸顿足的。

高崖上的观刑者实在看不下去:“都什么时候了,那瞽师碍手碍脚,再不除掉他的话,只会坏事。”

着急的俨然不止他一个。

话音刚落,数道利箭便朝着税碑旁的周雅人激射,但他耳力全然被连铁干扰,根本听辨不清。

“躲开!”白冤厉喝一声,但是岸边的周雅人充耳不闻。

白冤踏浪急奔,溅起的浪花立即化作冰刀弹出,于千钧一发之际,击偏了那支足以贯穿周雅人咽喉的利箭。

周雅人似有所感地愣了一下,随即不顾伤腿和危险朝前迈了半步,御风推着河心那股通天贯地的龙吸水,将刚冒出头的虎影重新吞噬进飓风旋涡之中!

河岸退潮似的露出滩涂,只听噼啪一声,白冤翻手间,巨链骤然腾起,犹如黑蟒腾空,浪过链隙时迅速凝霜成冰,给这条黑蟒覆上坚冰鳞甲,插满尖刺冰锥。绞进风暴时,巨链冰刺当场将那头凶兽贯喉,且听虎啸惊天动地,白冤趁机抽浪化刀,身如利剑,悍然插进大张的虎口!

虎形骤然化作光影消散,然而尖刺的獠牙却在白冤钉入虎口的瞬间嵌进肩胛,携着星力的刑杀之刃瞬间腐蚀灼烧伤口。

席卷河心的暴风瞬间溃散开,去承托急速下坠的白冤。那道通天入云的巨大水柱失去飓风斡旋,猛地兜头泼洒而下,如天漏倾盆,在这一方天地下起一场疾风骤雨,浇在所有人身上。

与此同时,道道弩/箭刺破“疾风骤雨”,将岸边的周雅人当作靶子。后者当然感知到了巨大危机,然而连铁快速急撞,仿佛密集的尖针扎进耳孔,疼得周雅人险些站不稳,于是他扶住税碑,凭直觉甩出风刃抵御,无差别截住数柄利箭。

不容他们喘口气,随着河雨而至的,是又一头虎影在星空中幻形!

周雅人神色骤变:“白冤!”

白冤才刚站稳,闻声微微侧过头,声音中透着股冷厉:“顾好你自己!”

倾盆的河雨冲掉她身上些许鲜血,白冤一扬手中蟒鞭,足尖轻点闸石,朝虚空中的虎影跃去。

“嘶,真难对付。”烽燧台上的笑面人不知从哪儿变出一把油纸伞,好像早有准备似的,“骤雨”刚一下,他就撑在了头顶。这伞面花团锦簇的,渲染相当艳丽大胆,跟他这身鬼里鬼气的装扮形成强烈反差。

旁边被浇透的人翻着白眼觑了那把伞好几回:“你这把伞,也太花哨了。”

“不好看吗?”

旁边人一言难尽地说:“好看,但是不像你风格。”

“太素的话,我觉得有点不太吉利。”

“……”你穿得就很吉利吗?!

“现在什么时辰了?”

“丑时刚过,你要出手了?”

笑面人看了看天,双脚像焊在了烽台上,从始至终没挪过地方,管他地动还是山摇,非常有定力且沉得住气:“还有时间。”也许用不着他出手。

身旁那人也抬头望天,奈何混着泥沙的河雨滴入眼睛里,不得不埋头去揉,然后听见笑面人叹息道:“听风知确实该杀。”

说话间,弩\箭穿云破空,直刺周雅人盲瞳!

他看不见即将刺目的利箭,正一眨不眨盯着凌空而起的白冤,就在箭头钉入眼球的瞬间,剑光一闪,一柄长剑及时挡在周雅人眼前,镜面似的剑身映出他清俊的眉眼。

紧随而至的林木吓了个魂飞魄散,气都喘不匀。

拔剑为周雅人挡箭的自然是快同门一步的李流云,他神色凝重而肃杀地盯向夜幕下,白冤被虎影猛地一口撕咬住。

林木惊骇出声,奔来的脚步尚未刹住,想也不想,提了剑就冲上去:“师兄!快救她!”

第109章 老妖怪 她会死吗?林木最后想。

“啊, 咬住了。”笑面人撑着艳丽喜庆的油纸伞,语调透出几分轻快。

黑衣人抹了把淌水的面颊,性情显然不如笑面人乐观:“怎么又冒出几个捣乱的横插一杠。”

笑面人道:“是哦,来得真及时, 你们差一点就钉穿了听风知的脑壳, 害我白白替他捏了把汗。”

黑衣人经常搞不懂这位肚子里的九曲回肠:“你到底想不想杀他?!”

笑面人不假思索:“想啊, 但也不妨碍我担心他吧。”

黑衣人“啧”了一声, 因为看见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五官都没完全长开呢, 能有多大能耐, 就从渡口一顿助跑,抡起长剑冲向虎影, 结果还没挨着边儿,就被巨大的刑杀之力震飞出去。

林木万没料到半空中的杀气竟会强劲如斯, 整个人遭到重创,仿佛震碎了五脏六腑,狠狠砸向河滩。

“三木!”连钊色变, 飞身接住林木的瞬间, 也被强悍的余威扫得倒退几丈远才堪堪刹住身形,好似经历了一场胸口碎大石。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闻翼见此场景,惊震不已, “怎么会这样?”

于和气连忙扶住林木查看伤势, 抬头便见白冤死死掰着虎口獠牙, 以免屠刀似的獠牙咬合下来,两三口就能将她嘎嘣嚼碎。

虎啸声响天彻地,让远在芮城客栈的几个少年听得一激灵,本来李流云正夜观星象, 那句白虎噬罪的话音刚落,风陵渡口就是一阵惊天动地,几名少年立马意识到大事不妙,二话不说匆匆赶至,此刻来到当下,简直耳膜胀痛。

且不说渡口怎么会埋伏着这么大的阵法,听风知和白冤又是怎么陷入其中的?

战况紧迫,没人能为这群少年解惑。

周雅人执扇的手腕急速翻转,猛地掀起阵阵狂风,搅着大浪铺到他脚下,涌起的风浪直接将他送入长河,折扇翻覆横扫间,听风知袖袍飞扬,脚下的大浪蓦地腾空十丈高。

听风知御风逐浪,风暴以“翻江倒海”之势卷起浩浩波涛,混着泥沙的黄河水好似沸腾的铜汁,从地壳裂缝里奔涌而出。周雅人翻浪覆手间,黄河犹如沉眠百年的苍龙起陆,驮着他腾入长空。

周雅人再度扬扇,振风劈开战局中的刑杀之力,足踏“苍龙”悍然直上,冷峻的眉眼透着腾腾杀伐气,御风成飓——掀起的风刀裹在飓风漩涡中,足以将一切搅成齑粉!

轰!

风刃绞杀住虎影的同时,白冤徒手拔下獠牙,将自己从虎口中挣脱出来,旋即抽身,错开风刃扑坠直下。

乘风踏浪的周雅人展开双臂,顺势接住朝他扑来的白冤。

“劳驾搭把手……”白冤刚一开口,就被周雅人打断,“不用跟我客气。”

大浪滔滔,白冤匆匆看他一眼:“如果我今夜在劫难逃……”

往往以这样的句式开头,后面绝对不是什么好话,周雅人没容她说完:“不会的。”

他虽然说着不会,心却猛地揪起来,连带着挂上眉头,毫无觉察地蹙着。

因为哪怕白冤杀了一只,他也拼尽全力搅碎一只,夜空中星链晦涩闪烁,竟再次幻化出一道虎影,誓要与白冤不死不休。

天讨有罪,白虎噬尸,因此天道要将其彻底戮灭。

“等过了今夜,”他突然生出一席话想跟白冤说,“我陪你饮一壶汾清。”

白冤垂目看着他,那双眉睫在水雾中洇湿了,像沾了泪痕,怪招人疼的。白冤并不想应承这些多余而没意义的约定,索性还是道:“如果我在劫难逃……”

周雅人并不想听下去,自顾打断:“你不是说要品鉴么?”

白冤一愣。

他们当然都清楚,品的自然不是这壶汾清。

就听周雅人说:“我身无长物,就这副皮囊还算有些看头,你若想品,便许给你可好?”

“这种时候……”白冤差点反应不及,“说这个合适吗?”

没什么不合适的,因为除了说这个,他竟不知道白冤还有什么喜好,他其实从来不了解白冤,也只有这个,是刚刚白冤跟他袒露过的。

这世上,随时随地,都有人在经受生离和死别。

当这种生离死别突然降临的时候,周雅人心里猛地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让他很想用什么留住白冤,而他原来不知道该如何去留,于是他能想到的,也就仅此而已了。

“等过了今晚,你想怎么品都行。”

这话说的……换个地方绝对教人心猿意马,但在这生死存亡之际,白冤头顶天象刑戮的法场,脚踏浩浩黄汤,她想自己恐怕无福消受,索性扣住周雅人后脑勺捞过来,重重在其唇上“品”一口,今夜就算被天象屠了,也不算太亏。

周雅人蓦地怔住,只觉唇上先是一软,继而重重碾过,最后一疼,白冤咬得他回过神,分开的时候听见对方笑着说:“那就一言为定。”

周雅人眨眼间,白冤已经拂袖跃去,染血的白衣扬在浩瀚无际的夜空中,长鞭直取星链幻化的虎影。

而此情此景,看得林小木瞠目结舌。

河岸众太行道少年俨然也很意外,李流云意外之余,神色多了几分复杂,毕竟在此之前,谁也没看出来白冤和听风知还有这层超乎寻常的关系。

“原来如此,”烽燧台上的笑面人总算明白了,听风知为什么不顾自身也要出手救她,于是情不自禁有感而发,“人啊,最绕不开的,就是情情爱爱。”

“这俩人……”黑衣人欲言又止,他很煞风景地想,那女的不是刚从太阴/道体的封印中出来不久,“才相识几天。”

面具下的笑面人咧开嘴角:“说到相识,那可真是久到没头了。”

黑衣人不明所以:“什么意思?久到没头是多久?”

“就是很久的意思。”

“有你久?”黑衣人突然非常好奇,“话说你真得了长生吗?”他怎么这么不信呢。

笑面人还是那句老话:“你爷爷的爷爷是我孙子。”

“……”我跟您老说话是真累!

黑衣人相当无语,哪个活够八百岁的老妖怪会是这副德行:“你最起码得比我稳重点吧?”

笑面人叹了口气,他挺无奈:“惭愧,我可能就是你们常说的那种,老不正经吧。”

老不正经八百年都没沉淀下来,偶尔抽风不着边际,时常东拉西扯胡言乱语,总在装神弄鬼和仙风道骨之间反复横跳,亦正亦邪,人格分裂。嘴里时不时颠三倒四地重复着“你不知道,我以前啊,作孽啊。”或者是,“你不知道,我以前啊,可厉害死我了。”

笑面人总提以前,提了跟没提一样,你若追问,他就摇头叹息:“不提也罢。”

不提就不提吧,那你总是念叨个什么劲儿呢?

而他装神弄鬼起来就显得相当邪门儿了,比如现在,但又不得不承认,实力一亮,他那句“我可厉害死我了”并非吹牛皮。

笑面人也不知道为何,突然又抽起了风:“什么情情爱爱的,俗!这都死到临头了,怎么还有心思卿卿我我的,人不能就这点追求,”笑面人难免有些失望,“我以为她不至于染上这种俗不可耐的习气。”

黑衣人早听说他是什么前朝余孽,这思想境界也是蛮绝,圣人尚且娶妻生子呢,她怎么就不至于?话本子里的神仙有事没事还要下凡犯个跟人“鬼混”的天条,再历个跟人“鬼混”的情劫,乐此不疲。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话本子总喜欢编纂神仙下界,犯天条,过情关,可能因为善男信女们偏爱此道,有这癖好。

话本子暂且不提,您老人家不也是俗过来的,否则我爷爷的爷爷怎么会是您的孙子呢?

话说,我爷爷真的是您孙子么?

原本他是从来不信的,由着对方瞎扯淡,但是听过太多遍,耳朵起了茧子,偏偏他还跟这老鬼一个姓氏,也不由得开始自我怀疑了。

但黑衣人没顾得上追问,因为注意力完全被河心的战况吸了去。

黑蟒似的玄铁巨链甩出去,鞭响裂空,绞住虎影时火星迸溅!锋利的虎爪愤而撕咬,硬生生扯断了这条锁河千年的巨链。

与此同时,周雅人呼风成飓,卷起脚下“苍龙”,咆哮着撞上虎影!

浊浪滔天,响如谹谹殷雷。

从几名少年的视角看去,仿如怒龙冲天,接星腾月。

少年几人彻底看呆了,张着嘴,又见白冤自浊浪中抽出一柄寒芒长刀,腾空踏月,挥刀起落之间,好似斩星!

然而,青冥何止九万里,星斗当空不可及。

白冤根本斩不了那九霄之上的西方七宿,只能斩下七宿所化之虎影,然而星辰照耀之下,七宿再度化形降世,往复不绝,除非破了星象天戮……

且不说他俩能不能窥破,此刻对上七宿星煞,却是半点空隙都腾不出手,根本无暇他顾。

即便那二位再强,这时候也该精疲力尽了。

烽燧上的笑面人兴奋起来:“好戏才刚刚开锣。”

而那位被大招耗到力竭的听风知已经被虎影一尾鞭扫出了局,整个人砸向河岸税碑,幸而被几名少年拼力架住。

再望白冤,差一点被锋利的虎爪开膛破肚!

她的动作明显迟缓了许多,再也不似方才敏捷,几次险些被虎影撕碎。

林木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儿,急得攥紧了剑柄,又想不管不顾冲上去,被连钊猛地一把拽住胳膊,吼道:“你别乱来!”

“可是她……”

“没看见那是神仙打架吗,你去了只会白白送命!”

周雅人猛地吐出一大口血,感觉肋骨被那一尾鞭抽断了,扎进脏腑阵阵剧痛。

他强撑着站稳,拼着筋脉尽断强行御风——风扫横波,石浪相激。

“听风知……”李流云开口欲拦,又想到他和白冤刚才的举动,便知拦也拦不住,于是将劝解的后话咽下了肚。

就在此时,弩/箭自四面八方飞射而来,所有少年齐齐拔剑击挡。

很显然,弩/箭基本是以周雅人为靶心,齐刷刷朝他射击。几名少年反应不可谓不快,立刻将其围在中央,面朝四方斩断袭击。

周雅人不顾自身是何处境,左右还有几名少年照拂,但是白冤此刻孤立无援。他掀起千丈浪峰,及时帮白冤挡下一道虎爪,再扬扇时,浑身筋脉胀痛阻塞,他整个人差点跪倒在地。

利箭穿云破空,嗖嗖之声不绝。

李流云快速扫一眼四周,好端端的渡口已经沦为废墟,他观察了这么须臾,差不多已经理出一点头绪,于是挑开乱箭,径直跃向那方坍塌的刑台……

且听一声振聋发聩的虎啸荡开,众人毛骨悚然抬起头,就见夜幕之下,虎影腾起,五柄屠刀般的利爪捅穿了白冤肚腹!

虎影踩踏着白冤的身躯急速下坠。

周雅人瞠目欲裂,一把推开挡于身前的连钊扑出去,执扇的手刚抬起,一道弩/箭便击穿了他的掌心。

周雅人好像丝毫没感觉到疼,执扇的手只是被弩箭的劲力击得颤了一下。

林木僵在原地,不知道是惊恐还是什么,下一刻,他的视线就被筑起的浪峰盖住了。

她会死吗?林木最后想。

第110章 破天象 风者,天地之使

风扫横波, 腾跃千丈,浪脊如山刃撞向虎影。

当虎爪捅破肚腹至背脊后透出的瞬间,白冤只觉烧红的铁刃绞进腹腔,周遭的洪涛声大到她耳鸣。

白冤失重般被象征天象的虎影一脚踏进长河, 视线在急坠中逐渐变得模糊不清, 像一片枯叶。直到裂石的怒涛劈过来, 却轻柔又谨慎地将她卷进浪潮, 连起伏都是平稳且毫无冲击的。

白冤遥望青冥,繁星当空, 这本该是个风平浪静的安稳夜, 她卧倚房梁之上,在歌舞升平的喧嚣中虚度一场, 饮汾清,听弦音, 吻红尘。

也算尝过人间各种滋味。

她这一生,从未设想过自己的结局,天地之万物, 生死皆难料。就像她并未料到有人为了捕杀她, 处心积虑在风陵搭了这一方刑台,借天道之刃施于刑,屠有罪。

虎影被如刃般的浪脊冲撞之际, 贯穿白冤肚腹的利爪猛地抽出, 鲜血开闸似的从捅穿的裂口漏出来。

白冤躺在起起伏伏的横波里, 顺道赏了会儿夜空星辰,直到一只血淋淋的手揽过来,颤抖着将她捞上岸。

白冤。

周雅人的声音堵压在喉咙里,根本喊不出声。

当白冤对上周雅人泛红的眼眶时, 没来由地在心里叹了口气,竟然生出几丝无奈:“没死呢,哭早了。”说话间,白冤抬手压住肚腹,冰霜瞬间冻住伤口凝住鲜血,“你先憋会儿,等我死了,再哭也不迟。”

都什么时候了,她还有心思胡说八道:“你做……”

白冤将前腹后脊的贯穿伤彻底封冻住,在其肩头借了把力撑起身,盯着在怒涛中挣扎的虎影,不需片刻,那落水的畜生就能立刻蹿上天:“待我收拾了那孽障……”

“白冤!”周雅人攥紧她手腕,“你先喘口气,我来对付它。”

她很清楚周雅人的状况:“不用白费力气,这本来就是为了斩我的天象刑场,星耀照罪,那七宿白虎,即便你我累死累活都是杀不尽的。”

林木和连钊不知何时疾奔而至。

林木胸膛起伏,呼吸急促:“难道就没有破解天象的办法吗?”

“破天象?”要不说这小孩儿天真可爱呢,居然能说出破天象这么大言不惭的话来,白冤笑问他,“谁能摘星辰?”

林木瞠目,被这句谁能摘星辰给彻底问住了。

白冤忽而又想起来:“不过倒是有这么一位。”

林木不过脑子,脱口:“谁?”

“共工怒触不周山,天倾西北。”故而日月星辰皆偏移。

林木都急得不行了,她居然还说这些没用的上古传说。

没等林木反应过来,且听一声震耳欲聋的虎啸,白冤和周雅人同时腾跃而起,掀起的风浪如同滚雷,山呼海啸般扑向虎影。

白冤踏浪而行,奔涌的浊浪在她脚下冻成数百根冰锥长刺,再被推波助澜的周雅人振臂掀出去,尽数扎向暴戾无匹的凶兽。

嘭嘭嘭——

扎向铜皮铁骨的无数冰锥爆裂,大河之上的夜空下刀一样,在星辉的照耀下雪亮刺目,溅飞的冰锥时不时插入石崖河滩。

林木惊骇地看着那两人,好几次虎影的獠牙差点刺进白冤咽喉,将她脖子咬断,虎爪则削断听风知一戳墨发,继而撕裂了他的衣襟,无一不是死里逃生。林木被一幕幕险象环生的场景骇得冷汗直流,铆足了劲绕着河岸狂奔:“师兄,流云师兄,快想办法。”

虽说天象不可破,但此阵不是人为布罗的吗,人为的怎么就不能破了?林木知道流云师兄受天师倾囊相授,最擅阵法,迄今为止,什么样式的阵法都难不倒流云师兄,这次也绝对难不倒师兄,他一定会有办法。

刚才连钊师兄说什么在天成象,在地成形,此阵是引星力布罗的天刑,一旦运转,就算白冤把这座刑台砸个稀巴烂也无济于事,因为这个阵法的精髓不在地,而在天。

因此他才会口不择言地问出如何破天象?

而白冤那句“谁能摘星辰”仿佛是在嘲讽他无知又白痴,林木咬紧牙关,没功夫跟那邪祟计较。

要是天象都能破,那么白冤和听风知也不至于此了,除非,连钊师兄方才说:“除非天亮。”

天亮了,此阵所引的白虎七宿自然就散了。

这一点白冤和周雅人当然也十分清楚,可他们能耗到天亮吗?

林木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竟然弱到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因为跑得太急,他的所有注意力全在听风知和白冤身上,没留意脚下,一失足陷进断裂的木栈中,尖利的木茬直接划破了小腿。

划伤一点皮肉都这么痛,何况那邪祟被虎爪捅穿肚子,即便伤成那样,她还一声不吭地将伤口冻住……

林木忍着疼痛将小腿拔出来,刚弯腰去拔扎进肉里的木茬,就听远处的于和气喊劈了音:“听风知!”

林木豁然抬头,就见锋利的虎爪剖进听风知胸膛,就在刺破衣襟扎进肉里一寸的瞬间,白冤一把拽住虎影后腿,狠狠往后一拖。

与此同时,虎尾猛地斜抽在白冤身上,本就撕下层皮的脖颈顿时皮开肉绽。即便如此,白冤依旧死死抓着这畜生的后腿不撒手,拖着虎影直砸而下,斜撞向崖壁!

这一撞,山石崩塌,地动山摇,烽燧台震颤嗡鸣,磷火灯嘎吱嘎吱摇摆不休。

笑面人已经收了油纸伞:“知道她难杀,没想到这么难杀。”

他身边的黑衣人早就被这种惊心动魄的场面震慑住。

“白冤!”周雅人急坠而至,将伤痕累累地白冤捞进怀里。

她的白衣被血浸透了,肚腹冰封的伤口也在往外渗血,周雅人甚至不敢鲁莽揽她——原来白冤浑身寒凉,血也是热的。

“可惜触的不是不周山,”她也不是共工,她没那么大能耐,能折天柱,绝地维,让天倾西北。等打完这一场,白冤想,她就不打了,反正怎么着都打不死这头畜生,何必浪费力气,怪累的,还把周雅人折腾得半死不活,这人身子骨本就孱弱,要是白搭一条性命,不划算。

“说起来,”白冤压低眉眼,面色透白,再次将撕裂的伤口冻起来止血,“我也活够了。”

“什么?”周雅人没料到她会突然说这句,一时有些怔然。

况且,她俩这点交情才哪儿到哪儿,周雅人没必要为她枉送性命:“你就别来蹚这浑水了。”活着不好么,白冤止住血,伤口处染红的冰碴子簌簌而落。待虎影翻出黄浪之际,白冤猛推周雅人一把,手上的血迹抹在对方衣襟上,天象要屠的是她,她不想牵连别人,“趁还有力气,赶紧带那几个少年离开。”

周雅人一条膝盖遭利箭刺穿,被白冤推得趔趄不稳,他当然不可能弃她而去:“我以为你怎么样也要把那个人拉出来抽筋扒皮。”

白冤回头觑他一眼,心里想,少来激我,被这么碾压式的虐杀已经够窝火了。

她又何尝不想抽其筋扒其皮,但是人心险恶,机关算尽,早就搭好了刑台招待她,白冤刚从地狱里爬出来,哪里斗得过。

然而,风声撕开黄河,直斩虎头,这一击周雅人倾尽全力,几乎将奔涌不息的河流切断,虎影急速闪开,转头扑向周雅人。

白冤即便再有耐性,也露出几丝不悦,这瞎子非但不走,竟还肆无忌惮缠斗上来。

眼见那头该死的畜生卷土重来,林木倒抽一口冷气,短短须臾,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流云师兄,快想办法,再这么下去,他俩都会没命的!”

李流云踩在血迹斑斑的乱石间,并未因此扰乱心神,观阵最忌心浮气躁。他紧锁着眉头看过去,庞大的虎影一头撞飞听风知,并朝白冤撕咬而去!

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但是白冤和听风知已经撑不住了,按此等打法,没几个能撑到现在,撑过一宿。

白虎威震白邪,若不出意外,所有邪魔都将死于虎口之下。

“星耀照罪,星光既刑光,”李流云抬首观星辰,布局之人这盘阵几乎不留任何转圜的余地。

但是——

李流云目光放远,遥望天边积云。

也许除了坐等天亮之外,还有个办法值得一试。

“听风知!”李流云跃出坍塌的刑台,踩着乱石来到河岸,大声喊,“试试御风卷来云层,挡住星辰!”

林木闻言,几乎是在瞬间振奋得血液上涌。

对啊,不能摘星辰,但能遮星辰。

他就知道流云师兄一定靠谱!

不过即便遮星辰,对一般人而言也是天方夜谭,但是身怀御风术的听风知兴许可以。

当初他们在北屈鬼衙门掘阵法掘出个刑鼎对付白冤时,听风知御风招云雷的搅局场景至今记忆犹新,太行道一众少年也因此对其肃然起敬。

风陵渡洪涛震耳,林木生怕浪峰上的听风知没有听见,他一边在河滩边追逐着浪峰上的听风知疯跑,一边扯开嗓门儿大喊:“听风知!御风!招云!遮星辰!”

林木追逐着翻涌的浪峰,堪称歇斯底里地喊了好几遍。

“听风知……遮星辰!”

浪峰之巅的周雅人终于听见了,手中折扇一掀,飓风惊澜,于是黄河起陆,水龙腾空,拔地直上千仞直!

此刻他的耳边除了狂风咆哮,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太行道众少年仰起头,直愣愣望着蹿上九霄的黄河水柱,已经辨不清听风知的面目,只能看见翻飞的青衣长袍,身处暴风眼之中。

周雅人扯下腰间律管,吹响之际,仿如鲲鹏展翅千里极,振翅间掀动天地之气,风掀积云,如倒悬的巨浪汹涌来袭。

此等场面,林木只觉头皮发麻,听风知果真名不虚传!

李流云目不转睛盯着迁徙的云瀑,争先恐后的情形仿佛天河突然爆发一场海啸,看得人惊心动魄,神魂震荡。

《河图》有载:“风者,天地之使……阴阳之怒而为风。”李流云盯着周雅人御风,此等神通,运用的是八卦,“巽为风,风行天上,上巽下乾;风行地上,上巽下坤;风行水上,涣,上巽下坎……原来如此,”李流云总算明白过来,“听风知悟的是先天八卦。”

风陵渡飞沙走石,刮得连钊险些站不稳,恨不得把自己扎进地里:“先天八卦?”

“伏羲始画八卦,列八节,而化天下。”李流云好似自语,喃喃望着上空。

天边云潮翻涌,如滚滚浓烟,被无形的天地之风卷向风陵,好似天之屏障。

烽燧台上的黑衣人终于不淡定了,本以为万无一失的局面突然逆转:“没想到……御风术果然名不虚传,怎么办?!”

他今日是真开眼了。

笑面人岿然不动,默不作声,死死盯住与虎宿相斗的白冤,经过长达半宿的殊死搏斗,她已经是待宰的羔羊,翻不起浪了。

可惜只差一点,虎宿就能把她拦腰嚼断了,白冤闪躲倒及时。

阴云已经铺满风陵渡整个上空,只有点点星光从云层间的缝隙漏下来,时间不多了。

但是紧接着,锋利的虎爪便捅进白冤肋下,爪尖贯穿其后背,她再也无力挣扎。

虎影张开巨口,森白的獠牙似倒悬弯刀,寒光在齿尖一闪。

这一刻,观望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就在虎口即将咬断白冤脖颈时,云隙彻底被填满,滚滚云潮遮天蔽星,抵上白冤咽喉的齿尖倏地消散!

即便如此,林木还是觉得喘不上来气。

下一瞬,周雅人就从千丈高空直坠而下。

李流云脸色一变,纵身跃起。

其余太行道少年简直手忙脚乱,一时不知道该去接住听风知,还是去打捞白冤,反正这两人离丧命都只差半步。

就在少年们慌手慌脚之时,烽燧台上的磷火灯嘎吱摆动起来,黑衣人甫一回头,身旁已经没人了。他再转头看去,那老不死连声招呼也没打,就撑着他那把作秀的油纸伞跳了崖,甚至很有几分风姿的降落着陆,跑得比贼还快,几十丈的距离在他脚下缩地成寸,瞬息间逼至渡口,从一名太行道少年的身边掀了过去。

林木只觉眼前一花,没等他完全搞清楚此刻是什么状况,腿就比脑子快地扑向倒在河滩边的白冤。

因为那记刀光实在太刺眼了,林木根本来不及想,同时手里的长剑朝着那道身影钉出去!

油纸伞转得林木眼花缭乱,直接挡开了他的长剑。

林木骇然色变,几乎嘶吼出声:“你干什么?!”

闻声,白冤掀开眼缝,视线却朦胧不清,仿佛看到一张笑眯眯的脸,提着把锃亮的刀,朝她俯下身来,轻声细语地开了口:“秋决刀,百罪铸成,今日就让它送你一程。”

飞扑而来的林木听见了。

秋决刀,不就是刽子手秋后问斩时,用来杀头的那把刀吗?!

百罪铸成,也就是这把刀砍了起码一百个人头!

这他娘的究竟是从哪冒出来的阴湿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