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长老伏案奋笔写下满满几大张药方,安排这几个小辈抓药、烧水、擦洗、捣药、熬药、辅助施针、给患者翻身等等,谁也没闲着,近乎忙了一大夜。
“闻翼扶着他。”何长老捻针欲刺其背穴,忽觉碍事道,“把伞拿开。”
见过亡命徒或走江湖的人睡觉时刀剑不离身,没见过哪个昏迷不醒的人伞不离手的。
闻翼即刻道:“不行。”
“什么不行。”何长老惯得他们臭毛病,抬手就去拽报死伞,谁知这活死人居然攥挺紧。
林木大惊失色,手中水盆蓦地一下砸桌上,直接朝卧榻扑来,一猛子按住报死伞,大叫道:“长老这个不能动!”
何长老被他这么激动又冒失的反应举止惊了一跳:“臭小子咋呼什么?!”
林木之前碰都不敢碰报死伞一下,这会儿死死按着怕何长老抢:“长老,这伞不能动。”
“不是,你这浑小子,抽什么风,给我起开。”说着就去拎林木后领子。
闻翼扶着周雅人帮腔:“长老,这伞真不能动。”
小兔崽子尽事儿,何长老气不打一处来:“我动什么了,我是拆了还是能要他的啊,我稀罕一把伞吗,给你们护成这样,抱着伞滚一边儿去!”
林木不滚:“长老,这伞是听风知非常重视的东西,不能离身。”
何长老简直服了:“行行行,那你给我滚一边儿去,别挡在这儿碍事儿。”
林木这才犹犹豫豫站起身,靠边上守着,生怕何长老拽着伞扔了。而他刚才碰到报死伞,除了觉得寒凉外,的确如流云师兄所言,并没有任何感应。
何长老觑了眼报死伞,没再理会边上的林木,俯身替周雅人施针。他必须抢在罩护住经脉的寒霜散尽前,施针定穴稳住此人全身经脉,因此何长老自觉时间非常紧迫。
但是半个时辰过去了,一个时辰过去了,周雅人体内的寒霜气依旧罩护着他,直到何长老下完最后一针。
这么长时间,就算一坨冰放在屋内也该化了。何长老即便再迟钝,也觉出了蹊跷,转头问屋内两小子:“保他命的到底是什么神功?”
俩小子同时把目光落到报死伞上,心虚得不敢吱声,怕倔老头知道了要除魔卫道。
何长老厉声呵斥:“说话!”
“不知道啊。”林木转着眼珠子胡诌,“就是,我们半途遇到位世外高人出手相助。”
何长老哼笑一声:“眼珠子跟着心眼子转,少跟老夫耍滑头。”
“流云师兄!”林木转头就见李流云和连招各拎着两桶熬制的药浴而来,逃也似的冲出去,“我来帮你。”
何长老随他去,心头不禁担忧,太行道这些小辈真是一代不如一代。江湖险恶,人心叵测,这几个小子居然连个谎都扯不圆,还能糊弄得了谁。依他看,就那姓李的京宗之徒城府深点儿,估摸着也是源于此子生在皇室,尔虞我诈只是皇室遗传。
何长老撇撇嘴,横看竖看,一个都看不上,都不如自己的亲徒儿有出息。
待他们灌满浴桶,何长老吩咐他们平平稳稳地将周雅人抬进去,旋即他眼皮子一跳,忍不住又要发作:“伞放进去干什么,你们是不是脑子有病!”
众少年:“……”解释不清楚。
“愣着干什么,拿出来啊!”他就没见过还能这么干的,这群智障怎么干出来的?
众少年:“……”拿是不可能拿出来的。
林木弱弱地说:“长老,这伞不能离身。”
何长老“啪”地一捂脑门,简直心力不济,夭寿啊,太行道将来有这帮蠢弟子撑着,怕是就要没落啦!
行,泡吧,伞也泡!爱怎么泡怎么泡!这几颗脑瓜子也该按进去泡一泡!
何长老亲自看顾了周雅人两个时辰,一遍遍按刺各处经脉大穴,累得老眼昏花之际,何长老总算松了口气。
见何长老身形一晃,李流云连忙扶住:“长老。”
何长老累够呛,摆摆手不用他扶,只说:“算他命大。”
听到这句,一众少年那颗悬着的心终于安放到了肚子里。
倦意席卷而来,一刻未歇的何长老揉揉眉心:“给我一张榻。”
“长老这边请。”
何长老边往外走边说:“再泡上一个时辰就把人搬到榻上吧,你们几个最好守在门外,轮流照看,若有什么情况随时来叫我。”
李流云一一应了,待安顿完何长老,又让师兄弟几个轮流回房休息。大家连日奔波,又折腾了一宿,早已面露疲态,不过总算把听风知救了回来。
李流云靠着廊柱独守在门外,时而透过虚掩的窗缝看一眼周雅人的状态。
待他第四次朝窗缝里看时,整个人愣在了原地。
报死伞短暂化生出人形,白冤面色透白,满身凝霜,闭着双眸与听风知共处浴桶之中。
这一幕实在不可思议,李流云满眼错愕与震惊,好似生出了幻觉,因为只是眨眼间,浴桶中又变成了听风知一个人,和一柄报死伞而已。
李流云僵立良久,才将翻腾而起的心绪平息下去。
待周雅人泡足一个时辰,李流云按何长老交代的那样将他安置在卧榻,不多时连钊便来替换他。
又守了一个白日,听风知一切稳定。
入夜后林木端了汤药和膏药过来,跟守候在地的于和气打了招呼,便推开房门,就见听风知的榻上忽然多了个人。
林木杏眼瞪圆,惊震到无以复加,手中托盘没端住,砸落下去。
于和气眼疾手快,慌忙接住,汤药洒出去大半:“这么不小心……”
警觉林木神色不对,于和气顺着他的视线转过头,托盘再次滑脱,他也差点没端住,汤药全洒了,好在最后一刻扣住碗盘搂紧在怀中,才没有碎地上砸出动静。
于和气维持着挽救杯盘半蹲的姿势,目瞪口呆望着榻上那两位,心境堪比见鬼:“她——”
与此同时,睡够一个白日的何长老缓缓前来,欲探患者伤势如何,结果到房门口一瞧,猝不及防撞见榻上那一男一女,何长老直接炸了:“岂有此理!老夫不眠不休救他性命,刚有一口/活气,就跟女人厮……唔唔唔……”
林木被何长老一嗓子炸回了魂儿,炸着头皮一蹦三丈高,死死捂住何长老的嘴。
“长老!不能瞎说!”
“唔唔唔。”
“不是你看到的这样!”
“唔唔唔。”
第127章 还不清 就怕那是个张狂的妄人,无所顾……
“听风知还在昏迷……”
何长老一把拽开以下犯上的林木, 巴掌啪啪掴在其身上:“混账东西!谁教你造次!”
啪啪啪!
“嗷,长老,疼!”林木肩背的烫伤挨了巴掌,疼得吱哇乱叫, 暴跳起来。
“敢捂老夫的嘴!”何长老将其一通好打, “简直无法无天!无法无天!”
打完了, 何长老喘着粗气将林木扔开, 就朝卧榻奔去:“竟敢在老夫眼皮子底下干这种事……”
于和气目瞪口呆,只见何长老气势汹汹, 活像那些个捉奸的悍妇, 一时竟忘了上前阻拦。
结果何长老横眉怒目冲到榻前时:“人呢?!”
俩小子一望床榻,纷纷被唾沫星子哽住了似的。
榻上人没了, 又变成了伞。
何长老盛怒:“人呢?跑了是吧?!”
没跑,就在您老眼皮子底下呢。
俩小子梗着脖子, 半声吭不出。
何长老一撸袖子就要去揪床上的周雅人:“纵欲者死!老夫今天就让你……”
俩小子色变,赶紧冲过去,一左一右抱紧何长老的大腿嚎:“误会啊长老, 天大的误会。”
他们大呼小叫的, 将李流云和连钊、闻翼三人引了来,看着房内鸡飞狗跳的一幕,不明白这老少三人怎会闹成这副不成体统的样子。
最后李流云在林木控诉“长老看见白冤和听风知睡在一起, 就要杀人”, 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
何长老一巴掌糊林木脑门上:“混账, 我何时杀人了!”
“你要断听风知经脉,这跟杀人有什么区别!”
李流云听得满头黑线,他走过去,冲地上抱大腿的俩人道:“起来。”
“可是师兄……”
“赶紧起来。”李流云恭恭敬敬向何长老作了个揖, “还请何长老借一步说话。”
何长老一吹气乱的胡须,恨不得将俩小子踹出去。
李流云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何长老一拂广袖,气吁吁地朝外走。
“流云师兄,”林木急忙拽住要跟去的李流云,“不能说啊,说了老头儿肯定把报死伞收了,指不定要拿去做场法事呢。”
“何长老悬壶济世,不是不分青红皂白的人。”
诚然,何长老听完整个经过,眉头紧蹙,神色肃穆非常,再也不暴躁了:“竟然还有这等事。”
李流云也并非全盘托出,挑挑拣拣道出太阴/道体以冤孽囚困白冤,听风知被笑面人追杀至此的来龙去脉,毕竟事情太过复杂,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讲清楚讲明白的。
反正此后他们回到太行,也需要向天师与掌教承禀。
李流云清楚,何长老其人,不仅不治寻死觅活之人,也最讨厌不听医嘱的反骨。
毕竟大多时候,何长老好容易救活一条命,也经不住这些狗东西背地里瞎折腾。犹记当年他给某娇生惯养的纨绔看诊,其实只要谨记医嘱修身养性,就能药到病除。谁知这厮精神头稍微好点就去寻花问柳,日日夜宿青楼妓馆,不知节制,最后泄尽元阳双腿一蹬,他家那对蛮不讲理的爹娘非诬赖何长老庸医,害死他们好大儿!
托那好大儿的福,何长老平生才有幸到大牢一游,差点给那纨绔陪了葬,从此心里添了笔恨,并且记仇至今。一见周雅人和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同床共枕,“新仇”旧恨顿时涌上头,直接炸了。
老头是个爆竹脾气,太行道这帮小子个个知晓,因为大半小辈都挨过他责骂。着凉了骂他们天冷不添衣裳,中暑了骂他们大热天满山疯跑,受点伤又骂他们上蹿下跳抓鸡撵狗。动不动吹鼻子瞪眼,嚷嚷着“打死算了,打死算了”,林木是真怕他气性上来,一巴掌将听风知拍个经脉尽断。
林木还没因为骤然见到白冤现身生出点别样的情绪来,就被暴躁老头儿搅和得什么心绪都没了。
他看向榻上那柄报死伞,依旧握在听风知手里。自然想起刚才白冤现身时,听风知握着她手腕。
林木突然觉得待在这里不太自在,他退出去,默默带上房门,有点担心何长老生事。
不行,白冤救过他性命,他也得去跟长老说道说道。
子夜时分,已经昏睡三个昼夜的周雅人动了动手指。
指腹压着柔软冰凉的触感,是一截他无时无刻紧握不放的手腕。
经脉重创后的镇痛开始复苏,浑身好似打断了骨头,经过一场缝缝补补,重新接筋连骨,没有一处不痛。
太痛了,非常人能忍。
周雅人蹙起眉头睁眼,透过一排浓密长睫,朦胧中看见枕边一张清冷的侧脸。
视线太模糊了,周雅人眼睫轻颤,长久地注视枕边那张侧脸。
他熏目为瞽,从来都看不见任何人,他只能看得见白冤。
这一刻他情绪上涌,眼眶蓦地泛了红,周雅人阖上眼,喉结哽咽般上下滚动。
因为劫后余生,他没死,白冤也在。
他以为他会死,他没想过他还能活下来。
周雅人再次睁眼时,眼底潮热一片,怎么会不庆幸呢,他拼了命,终于留住了白冤。
大难不死,才让他有机会在此刻思量。
周雅人说不清楚,那是一种沉重到可以让他不计代价,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分量。
冥冥之中……他觉得自己亏欠她。
如果不是因为阿昭苏死不瞑目,如果不是为了追查不死民,白冤不会牵连其中,最后被方仙道盯上,囚禁太阴/道体。如今她好不容易冲破桎梏,出世不过月余,徐章房便设刑台捕杀,因为视她如威胁,视她如劲敌,视她为最大的隐患,所以必要将其除之而后快。
他在报死伞中看尽前尘,怎么会不明白,这是因他而起的祸。
“对不起,”周雅人声音极哑,“我给你添麻烦了。”
若不是受阿昭苏牵累,你又何至于此。
原来我欠你的从来不止一壶汾清。
打从阿昭苏开始,我就已经欠你了。
可是白冤,我该如何弥补,如何偿还啊?
他还不清了。
周雅人握住那截细伶伶的手腕,顺其自然又理所应当地生出一种,想要永远守在她身边的念头,从而想起白冤曾在蒲州城对他说过的一席话。
“怎么?天高地阔不自在,还惦记着回你的大牢做个盲臣?”
“何故非要交这个差,不如考虑跟着我,兴许我还能捞你一把。”
“要知道,无论天涯陌路,世道变迁,你都会死在我面前。”
“你说,这叫不叫殊途同归?”
原来她说的殊途同归,是这个意思。
白冤跟他提过的,让他考虑跟着她。
当时周雅人没有答应,真真不识好歹,那么从今往后,哪怕当牛作马,也是要随她左右,至死不弃了。
他盯着白冤看了许久,直到她又归于本源。
周雅人怔愣须臾,才明白报死伞其实并不稳定,白冤显然没有任何意识,也无法自如地维持自身形态。原本她就受了重伤,又在中条山助他杀徐章房,事后还要不断灌注阴寒之气护他经脉,必然大伤元气。
重伤导致周雅人精力不济,他短暂醒过来须臾,意识便又逐渐模糊,困乏得睡了过去。
接连数日他都处于昏昏睡睡的状态,期间醒转过几次,也只寥寥见过两回白冤躺在身侧。
周雅人偶尔能听见几句人语围绕着自己,大多时都在讨论他的伤情。
待周雅人彻底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换了处僻静的院落。
“听风知。”林木按何长老嘱咐,刚替周雅人敷完伤药,“你醒了。”
周雅人掀开眼,握了握报死伞,张口欲说什么,嗓子干得像有把刀在割,紧接着一杯温水就喂到了嘴边。
林木怕他呛着,喂得十分小心谨慎:“你昏睡了足足六天,虽然也醒过几次,但都意识不清,我们只能给你喂些汤药。”
周雅人抿了几口水润喉,哑声问:“这是哪儿?”
“我们现在在平陆。”
“平陆?”
林木又续上半杯清水端过来:“嗯,陕州地界,河对岸就是陕州城。”
周雅人很明显能感觉到,浑身经脉已经平稳下来,隐痛也减轻了,遂道:“多谢诸位小友搭救。”
“听风知不必言谢,你伤的是经脉,其实我们也束手无策,幸好流云师兄把何长老请来平陆……”林木絮絮说起这些日发生的事,最后他顿了顿,欲言又止道,“听风知,那个,那个笑面人没死。”
周雅人倏地抬头:“什么?!”
“我们也是万万没想到,他居然能从火海里逃出来,而且已经追到了陕州,幸好昨日流云师兄发现了他们,我们才能提前从客栈撤离。”其实差一点就撞上了,可谓是惊险万分。因为被笑面人追杀这一路,白冤和听风知九死一生,林木简直心惊胆战,实在是怕了,“这里是何长老一位旧识的宅子,相对僻静,那些人没有找过来。”
周雅人一时难以接受,徐章房竟然还没死。
林木觑了眼他紧握着报死伞的手,知道听风知眼下最担忧什么,续道:“从芮城到平陆,有不少人见过我们,平陆肯定不安全,所以流云师兄他们立刻动身去了陕州,还找了跟你身形相似的人乔装打扮了下,一路暴露行踪,现在已经把那些人引到陕州去了。”
他们几个谁也不是那笑面人的对手,何长老也不过一介道医,虽然医术精湛但剑术平平,估计还不如流云师兄,于是只能出此下策。
周雅人明白他们的用意:“所以现在只有你我留在此处?”
“还有何长老,他刚才出门抓药去了。”林木说,“你肯定饿坏了吧,我这就去熬锅粥来。”
说着林木站起身,又给周雅人倒了杯水,才推门出去。
房门一开,春风适时吹拂而入,携着和煦的暖意。
周雅人撑起身倚靠在床头,手脚格外酸麻无力,自己的身体他心里多少有些数,的确需要一段时间躲起来养伤,否则下一次对上徐章房,就不会再这么好运了。
周雅人将报死伞横在身前,心底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杀了徐章房!
而在此之前,他需要尽快恢复痊愈。
当周雅人将这个请求告知何长老时,后者根本没好气:“快什么快,哪有那么快,你当我能炼出个灵丹妙药来吗。”
“长老杏林圣手……”
何长老压根儿不吃他这套:“少来抬举我,没用!”
说完,油盐不进的何长老扭头就走,之后复又折返回来,丢给周雅人一支瓷瓶:“这个你拿去吃,一日三粒,绝不可贪多。”
“多谢何长老。”
“老夫知道你的处境,李流云那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因为你外出两日未归,还不知道是死是活。”
不怪何长老有所指责,几个小道友确实受他牵连,安危不明,周雅人心中歉疚:“徐章房的目标是我,而今他身份暴露,面对流云以及太行道弟子,必然也会有所顾忌。”
“但愿如此。”就怕那是个张狂的妄人,无所顾忌。
第128章 大道废 “未经同意,擅自窥伺,是我逾……
周雅人尝试着下榻, 但是左腿根本使不上半分力气,动弹间,牵拉到膝处骨肉伤,疼出一后背冷汗。
他曾经历过两次断腿, 也算攒足了经验, 因此不敢再妄动。
而对于何长老来说, 周雅人称得上一个相当省心的伤患, 对医嘱言听计从,故而色厉的何长老近日待他面色稍霁, 且很明确地告诉过他:“只要安生静养, 你这条腿不至于废。”
院墙外时而传来两个孩童的嬉笑声,正为一树待开的花苞欢欣雀跃, 讨论着再过一两日,他们就能吃上槐花饼子了。
而院墙内的何长老却一声怒喝:“烧煳了, 糊了,蠢小子,熬个粥都不会吗。”
蠢小子林木一阵手忙脚乱, 在灶台摔得乒铃乓啷。
“我真是一点都指望不上你!你看看你, 麦秆都给烧光了,就知道捡易燃的烧是吧,那是用来生火的!”
“对不起长老。”
“哎哟你快别瞎捣鼓了, 一会儿锅都烧穿了, 赶紧取瓢水来。”
周雅人晌午醒来, 下午饮水充饥,直到日暮时分才喝上这碗粥。
林木顶着脏兮兮的花猫脸,终于在何长老的痛骂下熬出了这碗来之不易的药膳粥,期间他无数次地想, 要是连钊师兄在就好了。
林木一脸倒霉相地坐在榻边啃炊饼,听见听风知说:“难为你了。”
为了熬这一碗药粥,林木被何长老劈头盖脸叱骂了一下午蠢东西,早已气成只河豚,他一抹嘴,嘴边又添几道黑手印,鼓着腮帮子控诉:“何长老那个暴脾气,就兴他骂我,我不能回嘴,只要我顶一句,他就说我要造反了,我大逆不道了,要去掌教那里告我的黑状,让掌教把我这个欺师灭祖的东西逐出太行!不是,我干什么了我,怎么就成欺师灭祖了!简直不可理喻!野蛮至极!幸好我不是他弟子,不然我早就扯根绳子挂他门前上吊了!”
未等周雅人宽慰这小孩儿几句,何长老就立在了门前:“就你这个猪脑子,蠢笨如斯,还想当我弟子,下辈子都不可能!”
林木忍无可忍:“谁想当你弟子,我就是吊死也不会拜你为师!”
“哼,就你这种资质平庸的蠢东西,比我徒儿差得简直不是一星半点,也不知道当初怎么浑水摸鱼入的太行。”
居然说他资质平庸,浑水摸鱼,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林木眼睛都气红了:“就你那个虚头滑脑的徒弟,能干啥的,成天只知道油嘴滑舌,拍你马屁!那就是个马屁精!我要是浑水摸鱼入的道,那他就是溜须拍马入的门!”
“好你个狂悖无礼的小兔崽子!目无尊长,大逆不道,简直反了你了!老夫今日非得好好管教管教你!”何长老抬脚脱靴,拿着鞋底子就冲进来抽人。
林木瞠目色变,腾地蹦起三丈高:“长老!君子动口不动手!”
何长老给他撵得满屋乱窜,鞋底子差点拍在小兔崽子身上:“我让你没大没小,让你没大没小。”
林木东躲西闪间在榻上滚了一遭,鞋底子便从周雅人面前招呼过去,得亏何长老抽人的功夫已至炉火纯青、收放自如的地步,没有殃及无辜,只追着林木招呼。
“啊!长老别打,啊,长老我错了!”林木挨了好几下鞋底子,从何长老腋窝底下钻过去,连滚带爬逃出门。
身为太行道最倔老头之首,不打得这臭小子屁股开花他誓不罢休,敢贬损他最得意的爱徒,就是触怒他逆鳞。
“啊!我错了长老,屈师兄不是马屁精,屈师兄是能说会道,巧舌如簧。”
“好的坏的都由你说,我看你就是讨打!”何长老显然不会轻易放过他。
周雅人起初还有些担忧,奈何他这副模样实在插不上手,听着听着,倒被这一老一少逗得想笑。
周雅人下意识触到身边的报死伞,与之建立的共感早就已经断开了,他不知道白冤究竟是何状态,所以犹豫思虑良久,最终还是出于担忧划破了指尖。
共感一经相连,周雅人原本漆黑的眼前立刻浮现出画面。
这里暗无天日,周围镇着七尊狱神法相。
皋陶造狱,此地正是他曾亲自造访过的,囚困白冤千年的太阴/道体。
一根根铁锁刻着密密匝匝的古老铭文,像一道道叠加的禁锢,绑缚住白冤的手脚和身体。
而每一道枷锁的另一端,都牢牢拴着一个死囚。
他们死状各异,有的被斩首,脖子上的血洞碗口那么大,鲜血淌满其胸口,一颗颗头颅滚落在地,堆积如山,瞪着死不瞑目的双眼,分不清谁是谁的头;有的皮开肉绽,浑身都是刑虐之后的鞭伤;有的被剜去双目,割去鼻子,或拔了舌头;有的挑断手脚,断手断足;有的胸口印着烙铁的疤;有的凌迟处死的人,浑身上下不剩一块肉,只裸露出一具被千刀万剐后的骨架子……
一眼望去,惨死者数不胜数,就像乱葬岗,万人坑,所见尽是遭受极刑而支离破碎的尸身。
千年之间,白冤与它们共存在此,因而她有长达千年的记忆都在这座道法刑狱之中,日日夜夜,月月年年,都与冤魂相伴。
她挣不开枷锁,冲不破刑狱,只能岁岁年年背负着一重又一重沉冤,永无止境。
而今回首再望,周雅人只余满心难过和自责。
白冤何故遭受这些呢?
她孤寂吗?
痛苦吗?
无望吗?
怨恨过吗?
怨恨过方仙道,也怨恨过阿昭苏吗?
还有那个让你不省心的贺砚,乃至于闯进来对你动过杀心的周雅人。
白冤自忖,她不是以民意为旨,以善信为先的圣人,当然也会生出怨恨憎恶。她怨天,也尤人,只是怨过尤过便罢了,总不能真就走火入魔。
这世间,本心难守,理智难存,即便时过境迁,她仍记得自己因何而来,因何而在。
直到这一刻周雅人都不明白,为什么呢?为什么白冤会被冤魂束缚?
白冤来历始终成谜。
而他的介入和心境会直接影响报死伞中的记忆,封存的记忆会受他的疑问开始回溯。
只要建立起共感,周雅人便能轻易探寻。
且见眼前画面陡地一转。
此地山河相逼,绝壁森然,仅一线之途。而险窄峡谷间,一名素衣麻履的老人乘青牛西行,铁蹄达达而过,弯翘的牛角几度擦碰两侧崖壁,斜阳将一人一牛的影子投射在岩壁之上。
山风穿峡,吹拂老人霜发素衣,他闭着双目,倒挟一柄黑伞,身形随着青牛蹒跚的步伐左摇右晃。
周雅人怔怔望着这一幕场景,整个人呆若木鸡。
老人,青牛,西行,顷刻便让他想到老子西行。
而老子倒挟的那柄黑伞,正同报死伞如出一辙。
原来是道祖老子。
老子之时,春秋末期,诸侯国无视周礼,僭越称王,长期征伐不止,又有楚庄王“问鼎中原”,周天子成了止于名义上的天下共主。
《史记》有载:“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
可见权力更迭血腥无序,民生疾苦,是为乱世。
曾任东周守藏室之史的老子目睹“大道废”,知周王室衰微,气数已尽,故而辞官西去。
老人乘青牛穿越高山绝谷,涉渡涧河,行于绝岸壁立的狭道,便见险峻如函的深谷中一道关隘,名曰函谷关。
函谷关西据高原,东临绝涧,是西去长安,东达洛阳的咽喉。
老子西行,便自函谷出关。
据说,懂望气之术的关令尹喜,当日在城楼上见紫气东来,忙令关吏清扫街道,恭迎圣人至。
不多时,果然见到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倒骑青牛向关门而来,关令尹喜忙上前拜见,曰:子将隐矣,强为我著书。
于是老子著述道德五千言,成为道家学派开山巨著,千百年来,无数道教人士都会到函谷关朝圣祭祖。
然而周雅人此刻在报死伞中所见,那青石垒砌的关楼之上,老子交予关令尹喜的不止五千言道德经书,还有那柄他随身携带的黑伞。
老子挟伞而立,迎着扑面而至的清风,须发飘动时,他微微眯起眼,慎而重之地将黑伞交付于尹喜,好似窥得天机,低声道:“南风不竞。”
关令尹喜躬身俯首,以双手托举之势,慎而重之地接过那把伞。
这显然是一种交托。
周雅人当然明白老子此言之意:南风不竞,多死声。
老子生于春秋战国,周朝式微,诸侯争霸,到处都是动乱和征伐,残酷血腥的场面不亚于蒲州之战。
而这柄黑伞,也随圣人走过乱世,侵染过腥风和血雨。
所以,它也是圣人函谷授经时,留于乱世中的一把报死伞。
圣人又言:“此乱世旷日持久,战祸将达数百年。待到那时,天下必将一统。世间事,福祸相依,因果相连,若天意不改,报死伞……”
然而关键时刻,还未等周雅人听完下文,神识突然被狠狠撞开。一阵天旋地转之后,眼前重归黑暗,但是看见了一个人形躺在身侧。
白冤醒了,并且正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周雅人被她盯得心里发虚又发怵,立刻赔罪:“未经同意,擅自窥伺,是我逾矩。”——
作者有话说:今天没有抵住诱惑跑出去玩了,所以这章发晚啦,虽迟但到。
第129章 诉衷肠 上苍愿意成全一个罪人吗?……
白冤阖上眼皮, 神色倦怠:“我实在没有精力,还要分出心神防备你。”
分明是他窥探白冤隐私,做了冒犯之举,却还是被白冤口中的“防备”二字扎了心。
周雅人毫无道理地难受起来:“我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你是因为被我牵连才会受困太阴/道体, 白冤, 是我……”
白冤无力打断他:“知道了, 你我命途多舛,无需多言。”更不需要说那些自责自谴的话。
然而她这副不甚在意的态度和语气让周雅人顿了片刻:“为何不让我说……”
“你想说什么?”白冤睁眼, 从眼缝中瞧人, “跟我诉衷肠么?”
周雅人被她问得哑口。
白冤复又阖上眼,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维持清醒与他谈心, 低喃道:“不用诉,我都明白。”
周雅人鼻头一酸, 眼底蓦地蓄了泪。
白冤说:“我听见了,我都明白。”
周雅人喉头哽住:“你听见了什么?”
听见了他的所思所想,听见了他心中所诉的衷肠, 白冤声音低如梦呓:“从今往后, 至死不弃。”
周雅人眨眼间,滚烫的热泪落下来。
他的确不下一次坚定地想过,从今往后, 哪怕当牛做马, 也要随她左右, 至死不弃了。
所以无需他多言,白冤真的都明白。
“雅人。”白冤呓语似的呢喃,“以后……就不苦了。”
闻言,周雅人眼中的热泪无声无息地砸落, 原来白冤连这个都感受到了啊。
因为这些日子,他心里太苦了,真的太苦太苦了。
所以白冤才会在意识混沌间呓语,然后宽慰他说:“以后,定然不会,再让你受这份苦。”
周雅人再也忍不住,埋首捂住双眼,守着白冤泣不成声。
热泪瞬间淌满掌心,他从来不敢想象:我这破烂不堪的一生,究竟何德何能,能得你垂青,承你厚待。
所以……
“白冤,你是来救我的吧?”
为了救我,不惜搭上你自己,然后陪我在这尘世苦海中受尽煎熬。
白冤只有片刻清醒,未能听见他这番略带哽咽的话。
虽然重逢不过短短月余,可是加上那些被他遗忘的前尘,他和白冤已经经历过很多很多,所遇皆是苦痛和患难,唯独贺砚在毫不知情的那段岁月里,有过一程非常短暂的安宁。
那个时期的贺砚恣意洒脱,陪同白冤赴咸阳的路途中,上山猎兔,下河摸鱼,以天为被,以地为席。赶路间,时常卧在大如伞盖的老树杈上酣睡,或攀至树梢摘尖儿上那几颗最红的野果,兜在怀里,三跑四跳地奔向白冤。
周雅人忍不住要想起那些场景,如果可以的话,以后,日子不苦了,他也想同白冤那样岁月静好地走下去。
等找回陆秉,杀了徐章房,杀了痋师,将此间事了。
到那时……
从此与卿作伴,共赴天涯,不问山长和水远。
如果他此生有幸,大难不死,不必再受刑劫之苦,这便是他唯一的愿景。
周雅人仰起脸,脸上泪痕未干,盛着满腔酸楚自问:我可以吗?我们可以吗?上苍愿意成全一个罪人吗?
可无论如何,他还是想求上苍垂怜。
没能逃过一顿打的林木挨完鞋底,揉着火辣辣的屁股经过房门时,下意识转头朝里望了一眼。
这一眼立刻让林木忘了与何长老这顿打的“仇”,大喊:“长老!”
何长老凶巴巴道:“嚷嚷什么,还想找抽是吧。”
林木根本不在意。
何长老身子骨硬朗的时候,喜欢四处行医,而且极其偏爱穷乡僻壤之地,因为这类地方很难找出个郎中,大多数百姓连温饱都难以解决,哪有什么闲钱看病吃药,多的是疾病缠身的人。何长老就会在村口或路边支摊行医,并且分文不取。正因为积了这些大德行了大善,所以他在太行道混了个长老,可以横着走的那种,很是德高望重,他若是不顺意,连掌教都要看他脸色,打林木一顿算什么。
林木是绝不可能记仇的。
“她出现了!”林木说着,风也似的卷过去,将正往脚上套靴子的何长老往房间拉。
“臭小子别拽!”
“快点啊长老,她可能出现不了一会儿,你赶紧给她把个脉看看。”
何长老根本挣不开这小子:“胡闹!我救的是人,那什么妖魔鬼怪的,已经超过了。”
林木根本不听,生拉硬拽地将何长老拽到榻边:“白冤现在就是人,你快给她诊治。”
“什么玩意儿就是人,你不如去街市上找个伞匠……”
周雅人真诚恳求:“还请长老搭救。”
何长老被赶鸭子上架,实在拗过不过他俩,只好坐到榻前,伸手搭上白冤腕脉。
何长老号了会儿脉,嘶了一声:“别说……”
林木伸长脖子:“怎么?”
何长老垂着眼感受片刻:“她还真的有脉,挺有人样啊。”
周雅人:“……”
林木:“……”
何长老拖着长调“嗯——”一声,引得林木忍不住追问。别看长老平日里是个暴躁老头,一到瞧病的时候,性子慢得能把旁人急成热锅上的蚂蚁。
“老夫诊不出个别的问题来,无非就是太过虚弱。”
周雅人:“虚弱?”
何长老颔首:“嗯。”
林木难以置信:“只是虚弱?怎么可能呢!”
何长老吊起眼皮:“不然你来瞧。”
“不是长老,白冤之前受了很重的伤……”
何长老诊完脉,别的说不出来:“就是虚得不能再虚了。”
“所以怎么办?”林木问,“开个补药还是怎么治?”
何长老板着脸问:“补什么?”
林木反问:“补什么你不知道吗?你可是大医!”
何长老把手拢进袖中:“她这种妖魔鬼怪、魑魅魍魉,虚了补什么?补阴吗?怎么补?采阳补阴?”
林木像是听到了违禁语,大惊失色:“长老!你在胡说什么!”
不光林木,连周雅人都愣住了。
何长老白了眼这大惊小怪的小小童子,知道他害臊:“那你问个屁,赶紧生火做饭去!”
林木再度愤怒了,他就知道这臭老头不靠谱,转身就往出走。
何长老正要跟出去,却被身后之人唤住。
周雅人迟疑道:“长老说的采阳补阴,可是真的?”
何长老白眼差点翻到天上去:“真个屁,我看你也是个猪脑子。”
然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天下道修术数,常有人欲走捷径,施行双修之法。或有不走正道者,背地里采阴补阳,或行采阳补阴之举。
所以何长老今日所言,兴许是个可行的法子。
周雅人正琢磨这事儿,何长老突然去而复返,扒着门框警告他:“别动歪脑筋!你也虚!虚得不行!”
不用那几个臭小子多嘴,光从周雅人那股抓着伞死不松手的黏糊劲儿,他也看得出来这俩异类绝对有一腿,于是极其严肃道:“老夫费心救你,不是让你去给别人当补品的。”
周雅人被他说得想发笑:“我知道,长老多虑了。”他即便想当补品,当下也补不进去啊。
何况白冤现在这种情况,可以说是虚不受补。
老头闻言,虎着脸走了。
他绕到厨房,见林木蹲水缸边淘米,使唤道:“淘米水倒院子里浇藤。”
院子里有几株爬墙的花藤,新叶绿油油的,近日又在何长老的侍弄下,结出了花苞,正含苞待放。
林木端着瓜瓢浇藤之际,忽听有人砸门,他第一反应便是师兄他们回来了,快步冲到门口,又警惕起来,说不定来者不善。
“有人吗?”外头一道焦急的男声随着砸门声响起,“快开门啊。”
林木透过门缝朝外瞧,一名浑身淌水的农夫背着个湿淋淋的妇人,一边敲门一边叫:“何长老,何长老您在吗?!”
何长老曾在平陆住过小半载,诸多百姓认得他。这几日他时常出门抓药买菜,走街串巷,难免被人看见。
“何长老,快救救我家妹子吧,她快不行了。”
林木一听要出人命,不敢大意,立刻抽开门闩。
何长老此时应声迈出来,没等他走到跟前儿,就听得旁边百姓议论声。
“不知道怎么这么想不开,要去跳河。”
“幸好被一个船夫救上来,不然人就淹死了。”
什么?!
跳河自杀?!
何长老当即驻足,长袖一挥,撇开脸看也不看:“不救。”
“何长老!”农夫立刻挤进门来,三两步撵上前。
何长老挥苍蝇似的:“不救不救,赶紧抬走。”
林木一把拽住老头儿:“长老,人都背过来了,怎么能见死不救。”
何长老铁石心肠:“医者救不了该死的鬼。”
有您怎么说话的吗,林木听得上火:“长老,你不要太固执了!”
“老夫早就定下规矩,寻死觅活者不救。”
“你这样妄为医者!”
“平陆的大夫又不止老夫一个,爱找谁救找谁救!抬走!”何长老甩不开林木的爪子,“放开!”
“长老你得救人。”
“臭小子少管闲事!”
“何长老!”农夫扑通跪地磕了个响头,“求您救救我家妹子吧,她并非想去跳河,她是被婆家人逼上绝路的。我一开始就去找了春生堂的齐郎中,但是齐郎中看过之后说,我家妹纸的情况非比寻常,必须找道医才有法子,也是他指路让我来这找长老您的。”
林木一听不太对劲,不是跳河溺水吗:“什么非比寻常的情况必须找道医才行?”
事有蹊跷,何长老也转过身来。
就听农夫说:“我妹子被婆家找人收了胎。”
林木没听明白:“收了什么?”
“胎,”农夫说,“收了胎。”
林木满脸疑惑:“什么意思?”
何长老已经走到那昏迷不醒的女子身前,蹲下身查看其情况。
“我家姑爷,由于我妹子嫁过去三年无所出,就纳了房妾室,头一年那妾室便给姑爷生了个胖小子,而今五岁了。半年前,我妹子忽然也有了身孕,这本是一桩大喜事,我们得知后都高兴得不得了,婆家待她自然也上心起来。可是没想到,原本那活蹦乱跳的小子突然生了场大病,他们找遍全城的郎中硬是治不好,眼看那孩子病得越来越重。于是寻了个懂阴阳的灵婆来看事,说是这孩子走胎了。”
“走胎?”林木闻所未闻。
何长老说话间撩开女子袖管,本想替其诊脉,却发现她两只手腕胳膊上都是被绳索捆绑勒出的青紫。
也不知道究竟遭了多少罪,何长老皱起眉,告诉林木:“就是说那孩子的魂魄入了生灵的胎腹中。”
世人基本有一个共识,人死后会入六道轮回,去投胎转世。但是还有一种气运不佳,或者体虚的人,特别是孩童在受到惊吓的情况下,就可能会走胎,走到孕者腹中去。
据说怀孕之初,肚子里的胎儿都是没有灵魂的,需由魂魄前来托生。
投胎不止为人,可能会转生畜生道,来世做牛做马,或者变猪变虫。走胎也一样,魂魄会走牛胎马胎,猪胎狗胎,乃至鸡鸭鱼鹅,苍蝇飞蛾等等,世间生灵皆有可能。
如果生魂走到胎里去了,这孩子便会生病,且药石无用,必须把魂魄从胎体中收回来才行,这就叫收胎。
农夫说:“那灵婆在堂上打了几卦,又端着香炉法器在宅中上上下下走了一遍,最后居然说那孩子的魂魄走到我妹子腹中去了!”
林木惊了:“什么?!”
“那灵婆说,如果不尽快将小公子的魂魄收回来,随着我妹子腹中胎儿一天天长大,生命力日益强固,走胎越久,小公子病情会越发加重,魂魄也会越来越难收,等到我妹子生产那日,就会是小公子的死期。”
“简直荒谬!荒谬至极!”林木愤怒,连他都能听出这宅斗中的阴谋诡计,必然是那妾室害人的手段,“这歹毒的灵婆怕是那妾室收买过来害人的。”
“谁说不是呢,可是所有人都深信不疑。”农夫道,“无论我妹子如何苦苦哀求,但我那姑爷为救长子,铁了心要让灵婆收胎。”
林木脱口问:“怎么收?”
“还能怎么收,一群五大三粗的婆子小厮把我妹子按住,用绳子死死绑在床上,由那灵婆用擀面杖狠狠地推压肚腹。可怜我那还未出生的小外甥,要跟她娘一起遭这种酷刑,简直一家子吃人的豺狼蛇蝎。”农夫说到这里,已有泣音,“腹中胎儿没能推下来,那灵婆就伸手进去,血淋淋的将胎儿从我妹子腹中掏了出来!”
林木大骇,脸色瞬间白了一层。再扭头看向地上昏迷的女子,只觉阵阵恶寒。
太恶毒了。
何长老把完脉,此女的确是被强行堕胎伤了底子。她本就体弱,再遭此一劫,今后怕是要落下病根。
“还没巴掌大的胎儿,掏出来后便被扔进火盆中,施符咒焚烧,说是要烧胎,因为只有把胎体烧干净了,走胎的魂魄才会魂归本体,重病的小公子才会好起来。”农夫声泪俱下,“我妹子大出血昏死过去,等她醒来的时候,腹中孩子已经化成灰,成了他们杨家的刀下鬼。我这妹子当即就疯了,被他们这么逼,哪有不疯的。她咬着牙,就是爬也要爬到那讨命的孩子房中,把他掐死。
“那孩子是他们老杨家的命根子,我妹子刚掐住他脖子,就被赶来的丫鬟婆子拽开了,而那妾室借此发作,对我妹子一通拳脚打骂,又让我那姑爷将她关进柴房,整整饿了三天。
“我可怜的妹子,被他们上上下下如此糟蹋,真是比牲口都不如啊。
“要不是她身边的丫头小环忠心,偷偷跑出来,一路从陕州赶到平陆报信,我们怕是连她死了都不知道!
“小环还说,本来他们合起伙来打算收胎的时候,我妹为了保住腹中孩子逃跑过,可是还没等她跑出城,就被杨家抓了回去。
“对待自己的妻子儿媳,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那也是他们杨家的骨血啊,他们怎么下得去手的,我真的……虎毒还不食子啊。
“我今天就是要去陕州接她回家的,可是没想到……,我真的没想到……”农汉几度说不下去,他反复用袖子抹泪,继续哽咽道,“她应是从杨家逃了出来,并且坐上渡船打算回家来吧……”
平陆与陕州一河之隔,河宽不过百余丈,眼看着渡船驶离陕州河岸,过了河心,即将抵达平陆,她却一头栽了下去。
“她一定是想回家的,回家找哥哥替她撑腰,她小时候,要是在外头被人欺负了,就会回来找我,找我帮她出气。但是今天她还没回到家来告诉我,她在婆家受了欺负,她肯定是不小心掉进河里的,那大河风浪大,船身不稳,她就是没站稳,不是投河自尽,何长老,你行行好,救救我妹吧。她真的只是要回家,不是要自尽。”
听完这农汉哭诉,何长老冷肃着脸,已经大致探过女子的脉搏伤势,不多废话:“把她抬到里屋去。”
第130章 害人精 “我也有我的报应啊。”……
林木捧着汤药侍奉在侧, 方便何长老一勺勺将药喂进女子口中。
“她被迫小产,心中郁愤难平,再加上几日来不吃不喝,应该是在船上晕倒了, 才会掉进河里。”
听了何长老的话, 旁边的农汉一脸难受, 他揪心道:“我就知道, 小妹定是想回家的,不然怎么会登上回平陆的渡船。”
“醒了醒了。”林木见女子眼珠子在眼皮下转了几圈, 缓缓睁开了眼。
农汉立刻伏到榻边, 关切喊:“小媛。”
女子目光涣散地环视一圈,最后将视线定格在自己兄长脸上, 顿时泪如泉涌:“……大哥。”
农汉跟着流泪:“大哥在,别怕, 大哥在,杨家害你至此,我一定不会放过他们。”
“我以为我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怎么会呢, 大哥今日就是要去陕州接你回家的。”
兄妹俩诉说间泣不成声, 林木与何长老没有出声打搅。
农汉问:“他们把你关在柴房,你又是怎么逃出来的?”
小媛满脸凄苦:“我在柴房放了把火,趁他们救火的时候, 我就逃出来的。”
“你怎么这么傻, 那太危险了, 万一……”
她虽看似温弱,骨子里却透着股狠劲,因为伤透了心,现下只有满腔恨意:“反正不是被烧死, 就是被活活饿死,怎么都是死路一条,我还不如把杨家点了,拉着他们陪葬。”
农汉闻言,心疼到无以复加:“他们杨家怎么能任由那妾室兴风作浪,迫害正妻,轻易听信一个婆子妖言惑众,竟对自己的亲生骨血下毒手。”
闻言,小媛扯出一个略带残忍的惨笑来:“因为杨家合该断子绝孙。”
“小媛……”
“大哥有所不知,他杨琦小的时候,也这么大病过一场,差点命丧黄泉,于是家中请了个神婆来断,说是走了胎。”小媛说话有气无力,“然后他们找到那个孕妇收胎,烧胎,才把魂魄收了回来。大哥你说,他自己就是这么作孽才活下来的,当然深信不疑。”
林木听得火冒三丈:“简直岂有此理!分明就是害人的把戏,是哪个老巫婆如此为非作歹,我非把她抓来问罪!”
何长老把这炸毛的小子拉到一边,老成持重道:“能否告诉老夫,那走胎的孩童是何症状?”
小媛的目光些微飘忽,她回忆道:“那孩子原本活蹦乱跳的,晌午还在院子里抓猫,我当时刚从外头回来,差点被他撞上。也不知怎的,他当时吓了一跳,从台阶上摔下去了,也就一阶而已,并不高,下午忽然就病倒了。刚开始高热不退,夜里又开始害冷,冒虚汗,说胡话,一直反反复复,没个清醒的时候,叫也叫不醒,好像一直做噩梦,在梦中惊悸不止。”
刚开始以为是风寒之症,请了七八个郎中瞧过,灌了几副汤药始终不见好,最后甚至连水都喂不进去了。
杨家二老突然想起杨琦小时候也害过这种病,症状差不多,于是立刻去寻了神婆。
却没想到,就因为当日她与那孩子差点撞上,孩子因此受到惊吓,祸殃就找上了她。
明明是那到处淘气的孩子冲出来差点撞着她……
小媛想,定是那妾室使的毒计,针对的就是她肚子里还未出世的孩子。
本来嘛,不能生的正妻忽然有孕了,若是再生个男孩,以后妾室的儿子还有什么立锥之地呢?
于是那妾室便想了这出毒计,利用儿子重病来害她,成败与否,就看杨家人如何抉择,是保这养了五年的大儿子,还是那肚子里遭瘟的小的。
那小的若是降生,也该是个夺害大儿性命的煞星。
一想起这些,小媛的肠肚里就好似生了脓疮,已经肠穿肚烂了:“自从他们把我孩子害死,袁氏那宝贝儿子的病非但没好,反而……”
何长老追问:“反而什么?”
“他们不是要烧胎吗,要拿出我肚子里的魂魄吗,然后归到她儿子的身体里去吗。”小媛说着,瞪着双目惨笑起来,“没错,我肚子里可能真的有一只胎魂,不过不是他的,而是我那可怜孩子的冤魂,我的孩子被他们烧了,自然就要缠在袁氏那孽子身上!”
林木看着小媛近乎疯魔病态的表情,再配合上她这番话,只觉心惊不已。
何长老平静道:“你为何会这么认为?”
小媛瞪着何长老,眼神发直,黑瞳几乎从白仁中鼓突出来:“因为那孽子果然醒了过来,却不认得任何人了。”
何长老:“失忆了?”
“我孩子尚未出世,没见过家里这些人的嘴脸,自然谁也不认得。”
林木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小媛此刻说的,是她孩子的胎魂附在那五岁孩童身上。
她干瘦如骨的五指攥紧被单,用力到隐隐颤抖起来:“他走不了路了,只能爬,在床上爬,在地上爬,还不是手脚并用地爬。他只用脸,用下巴,用肩膀往前顶,身子拱起来,腰腿涌动,爬起来一拱一拱的,看上去像波浪一样,骨头真软啊。有时候他贴在地上,贴着地面蹭动时,快得像滑行。他也不吃饭了,就静静爬伏在地上,若是看到老鼠蚂蚱,就会猛地蹿上去死死咬住,嚼也不嚼,就往里生吞。”
当然会被冲上来的袁氏和婆子阻止,不然那么大只老鼠必然卡在喉管里,就这么噎死了也不一定。
“谁让那袁氏祸害我的孩子,如今,也别怪我孩儿祸害她儿子。”小媛说,“那孩子,也说不出话来了,时不时发出嘶嘶的声音,若有人拦了路,他张口就咬。”
何长老越听,眉头蹙得越紧:“那孩子,许是真的走了胎。”
林木转过头:“什么?”
“不过走的不是人胎,”原本何长老也不确定,直到听见这些症状,“那孩子怕是走了蛇胎。”
林木一阵毛骨悚然:“走蛇胎?”
……
阴暗潮湿的地窖中,墙隙历来渗水,湿漉漉的石板青砖上生了厚厚一层青苔。
一条体型巨大的蟒蛇盘踞在这处阴湿青苔上,蟒身呈黄绿交杂的花纹,后三分之二段处却异常膨大起来,鼓囊着,将蟒纹撑变了形。
它下腹的鳞片炸开,也是被膨大起来的蛇腹硬生生撑开的,鳞隙间暴露的软肉是它的弱点。
这条雌蟒怀孕了,蟒腹里包裹着许多沉甸甸的小生命,让它下半段蛇身变得笨重异常。
“我自小就开始养它,”陈莺走到蟒蛇边,蹲下身轻抚蛇头,“养了这家伙好多年,有感情了。”
陆秉靠坐在墙角,离蟒蛇不过三寸之距。他听着陈莺这番话,都懒得往这边瞥一眼。
“两只冷血动物”在那谈感情,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蟒蛇双眼闭合,只微微睁开一条细缝,因为沉重胀大的肚腹而显倦怠。
蟒头枕着滑腻盘踞的蟒身,丝毫不介意陈莺的抚摸。
“陆小爷,它居然一点也不排斥你。”陈莺歪头看过去,“那么它的子嗣也不会排斥你吧?”
这一路上,因为知道陈莺干的好事,陆秉心底厌恶至极:“你不害人就不痛快是吧。”
“能怎么办呢,我是痋师,我要制痋啊。”
真是苍天无眼。
可能相处久了,加上陆秉一开始就知道她的真面目,陈莺作恶的时候越来越不背着陆秉,说话做事也不太藏着掖着了,渐渐透露出不少信息,偶尔她还会跟陆秉敞开心扉,摊开那副丑陋歹毒的蛇蝎心肠。
作恶做得这么坦荡的人陆秉真是头一回见,已经不震惊了。
“你用孩子的魂魄入蛇胎,然后制成痋引。”
“以人魄哺蛇胎,结成胎息,仅仅只是制痋的第一步。”陈莺走到墙根底下,去揭翁罐,她说,“待百二十余日胎成产卵,孵出仔蛇,还要再经历一轮蛇走人胎,这叫人蛇互孕,必不可少。”
“蛇走人胎?”
陈莺扒拉起翁罐中的秽土:“说了你也不明白,反正制痋的过程很麻烦的,耗时又耗力,还不一定会成功。我忙活这么多年,始终没有成过事。”
陈莺说着叹了口气,她抱着翁罐走过去,面对面挨着陆秉坐下:“陆小爷,这次能不能干成,我就指望你了。”
陆秉讽刺道:“怎么,你指望我给你怀一胎?”
“你是男的,你怀不了,不过秦三的肚子倒是可以。”
陆秉的脸色倏地沉下去:“你自己怎么不怀。”
陈莺神经病似的,被陆秉逗笑了:“我这种害人精,肯定生不出儿子,谁娶了我,谁就得断子绝孙。”
“那可不是断子绝孙,那是得家破人亡,全家死绝。”
“没错。”她去拉陆秉的手,掀开衣袖检查他的伤。
陆秉只能任由她验伤:“你杀沈远文全家,连孙绣娘也是被你利用,在鬼衙门献祭,还有她丈夫秦老二,也是遭你毒手吧。”
“陆捕头,我知道我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你也不能把什么杀人放火的罪名都往我的头上赖吧。”陈莺喊冤,“秦老二那种人,老婆被野男人睡了,他气不过打上门,结果打不过,又咽不下这口气,想着不能赔了夫人又折兵,太亏了,于是就讨了笔银子,直接把老婆卖给沈远文。好像打算给他那个病痨鬼大哥讨个媳妇儿,再给秦三备一份丰厚的嫁妆,鬼知道他是怎么打算的,但他卖妻却是实打实的,所以孙绣娘一气之下,就把这个狗男人给剁了,这不难理解吧?我也是啊,她剁她的狗,我剁我的狗,我们可都是命苦的女人。”
陆秉:“……”你还命苦上了!谁命苦你都不可能命苦!
“至于她跑去鬼衙门献祭,也不关我的事啊,你不要诬赖坏人。”陈莺说,“你不能因为我坏,就诬赖我吧。”
“不是你的话,还能是谁?”
“那个磨镜匠啊。”
“什么?”陆秉完全没料到,当时雅人的确让他们去查那个磨镜匠来着。
“陆捕头,你是怎么查案子的,怎么就光盯着我不放,难道天底下的坏事都我一家干的呀。”坏胚子那么多,她只是沧海一粟,陈莺说,“孙绣娘不是有块昏镜么,应该是从鬼衙门捡回去的吧,然后唤了个镜匠来磨,磨着磨着,她就拿着那面铜镜去献祭了,你说那磨镜匠可不可疑?”
“那个磨镜匠是什么来历……”
“我上哪儿知道去,不然你去问问他本人?”
陆秉:“……”本人在哪儿呢?!
“你都这样了,还有工夫操心孙绣娘的案子呢。”陈莺查看完陆秉的胳膊腿,又扒开其衣襟,“这金疮药果然名不虚传。”
陆秉身上那些被她搞出来的伤口已经全部愈合,陈莺见了,嘴角的笑意逐渐淡下去,仿佛有几分失落:“我最近待你好吧,都没折腾你了。”
陆秉嘴角抽了抽。
“陆小爷,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陆秉不想听。
“陕州其实是我的故乡,如果我娘没死的话,我应该有个弟弟的。”陈莺盯着陆秉撇开的侧脸,缓缓开了口,“她当时怀了身孕,大家都说她怀了个小子,于是我爹娘天天盼着他出生。可是有一天,陕州一个大户带着个老妖婆找上门来,说我娘这胎夺了他儿子的生魂,他们是来收胎的。”
这席话入耳,陆秉转过脸来,看着陈莺。
“当时我娘的肚子已经八个月大了,再有不到俩月就该生了,结果他们收胎的过程中,把我娘的命也一并收了去。”陈莺对上陆秉的视线,“我到现在都记得,那大户姓杨,而那走了胎的孩子名叫杨琦。”
“所以你……你是回来报仇的?”
陈莺笑露贝齿:“怎么样陆小爷,是不是觉得我的身世也挺悲惨?”
说实话,对着陈莺这副嘴脸,陆秉一点也同情不起来,他只觉得被陈莺坑害的自己和那些被她坑害过的人更加悲惨。
就听这万恶的毒妇笑着说:“我就是路过此地,顺手料理了杨家人而已,谁有那工夫专程跑来报仇啊。”
怎么听上去,她一点也不记恨杨家人。
陈莺没绕弯子:“毕竟,我那爹娘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天天打我骂我,说我就是个赔钱货。他们待我如猪如狗,还要把我卖到勾栏去。当时我才几岁啊,我可不想从任人欺凌的赔钱货,再变成供男人寻欢取乐的玩物,去那种尽会糟践女人的腌臜地方。恰巧这个时候,让我遇到了那个收胎的老妖婆,有一身害人害命的本事,我就想学……”
陆秉听到这里蹙起眉,这陈莺果然从小就心理扭曲。
别人想学的是本事,她却要以害人害命作为前提,果然祸害都是自小养成的。
陆秉心下有了猜测:“所以,你娘其实是你害死的吧?”
“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配做父母的。”陈莺做出一副无辜的神色,说,“因为他们不配为人父母,所以杨家才会上门来收胎,他们只是遭了报应啊陆小爷。”
“难道你就不怕遭报应。”
陈莺从善如流:“我也有我的报应啊。”
继而,她冲陆秉眨了眨眼,愉悦地笑起来:“说不定,我的报应就是你。”
这话真没准儿,陆秉盯住她:“谁说不是呢。”
陆秉凌厉似剑的眉弓下,看似平静的目光中,深藏着要将陈莺剥皮拆骨的狠戾。
猝不及防的,陈莺被他盯得心头一突,情难自禁倾身过去,停在与陆秉毫厘之距处,声轻似耳语:“怎么办啊陆小爷,我都要对你于心不忍了。”
陆秉头皮发麻,因为极度排斥她靠近自己。
“要是早一点遇见你,我就不嫁给沈远文了。”陈莺端详他棱角分明的脸,没有一处逊色,“你肯定比他好,不会辜负我一片真心。”
少来恶心人,陆秉道:“你也有真心?”
“怎么没有呢?”
真心这种东西,也得有心的人才有,陈莺这种心肝肺都没有的人,生不出来。
陆秉懒得听她鬼扯,正要撇过头去,却被陈莺牢牢捧住脸。
“你……”陆秉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一双红唇骤然压下来,猛地堵住了他的嘴。
陆秉瞠目,身体猛地僵住。
他张口欲咬,奈何陈莺死死捏着他下颌,迫使他无法咬合。
什么阴冷的东西滑入他口腔,一直向深喉处滑去,陆秉目眦欲裂,额头青筋暴起,眼角瞬间逼出了泪。
只见搁置在他们身前的翁罐中,无数条细长的仔蛇破壳,缓缓从秽土中爬出来,片刻工夫,已经爬到了陆秉身上,爬上胳膊,爬上脖颈,爬入耳道,爬入……
陆秉目眦尽裂,又惊又怒,又恐又惧。
而那湿滑冰冷的东西从陈莺嘴里渡过来,已经顺着陆秉的喉管爬了下去。
陈莺终于放开了他。
“啊——”
“啊……”
“啊啊——”
地窖骤然爆发出声声惨叫,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静静盘踞一旁的巨大蟒蛇此时昂起头,缓缓朝地上惨叫的人曲行而去。
它拖曳着膨胀隆起的腹尾,炸开的蛇鳞刮擦着潮湿的青苔,蜷住惨叫不止的陆秉,巨口撕裂一般张到极致,吐出猩红分叉的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