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我助你 你也一样罪该万死。
疾风将周雅人的身迹卷出了残影, 旁人只觉眼前一花,原本还站在塔刹前的人瞬间没了影。
笑面人蜷曲的五指攥了个空,一转头,周雅人蓦地出现在身后, 旋开的扇沿利如剑刃, 横削向他侧颈。
笑面人微微抬首, 脖颈贴着扇沿方寸之距辗转, 抬指点击对方腕骨:“居然还有力气。”
周雅人手腕急转,灵活避开的同时, 折扇翻出道道风刃相逼相杀, 狠劲异常:“你八年前在狱中找到我,是为了阴燧吧。”
笑面人闪避间尽数将风刃化解, 蜷指成钩抓向其咽喉:“此言从何说起?”
一旁的林木头皮发麻,脱口提醒:“小心!”
周雅人后仰及时, 以折扇反挡,两相角逐下力量明显悬殊,他被震退数步, 但丝毫不露败象, 踏风而上:“因为当年贺砚从你手中夺走了阴燧。”
自此阴燧连同贺砚一起下落不明。
笑面人一定认为阴燧还在他手中,或者被贺砚藏在了什么隐秘的地方,也许只有贺砚他自己才能找到。
贺砚死了活活了死, 不就是如今这个周雅人么, 所以派他去寻回阴燧再合适不过。
说话间, 笑面人与他你追我闪地过了不下百招,此刻一时大意,袖摆被斜刺里削来的风刃划破道口子。
笑面人很是爱惜衣衫地看了眼袖管上的破口:“看来这些年,你长了不少本事。”
“承蒙大司乐关照。”周雅人掀动凤璇, 卷起周遭迷雾,铺天盖地,“而今看来,还是相差太远。”
“这就开始生分疏远了?士儒是你师父。”笑面人健步如飞,破开雾障冲进凤涡中央,猛地一掌拍进周雅人身体。
原本这一掌应该穿心而过,然而那竟只是一缕藏在雾障风涡中的虚影,烟云般被掌风拍碎。
周雅人隐匿在浓雾中疾行,因为身负重伤,力有不逮,他没办法与其正面交锋,于是利用此地迷障阵地,换着方位和角度杀出风刃:“他也是你安置在宫中的耳目,是帮你控制我的傀儡。”
“这话若是让士儒听见了,他该多么伤心,”笑面人谨防着迷障中随时杀至的危机,时不时出手反击,又快又狠地劈裂了几棵松塔,“士儒待你不好么?连我都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在尽全力栽培你。”
好几次周雅人差点没能避过去。
一想到师父,周雅人呼吸略微急促起来,尽管他不愿意接受,可殷士儒待他,的确是一名尽职尽责的严师。
周雅人记得自己为了听风熏目的那些日子,是殷士儒一直用符水帮他敷眼。敲断左腿重新接骨的时候,也是殷士儒一边在旁边讲学授业,一边照顾到他腿疾痊愈,更是殷士儒搀着他下榻,一步步走出狱门。
可在阴谋算计面前,这里头又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笑面人猛地朝雾障中伸手,结果抓到一把松枝,还被尖细的松针扎破手指。他拔了那根刺,好似知道周雅人心里在想什么:“若是分不出真心假意,大可以论迹不论心。你是他亲力亲为教出来的,迄今为止,士儒从未伤害过你半分吧。而今你因为我,要连他也一道恨上的话,他一定会很难过的。”
周雅人心头涌起阵阵酸苦。
“我可以不告诉士儒,免得他听了难受。”说话间,笑面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觑准时机往雾障中闪动的身影一拽,猛地将人拖到面前,顶着笑脸盈盈的面具道,“被我逮到了。”
笑面人三句不离殷士儒,不过是想以此扰乱他心神,分散他的注意力。
周雅人以肘撞击,折扇横扫,空翻腾挪间生拉硬拽,差点卸了他这条胳膊。好不容易挣脱钳制,笑面人狠狠一掌拍中他左侧肋下。
周雅人似乎听见肋骨断裂的咔嚓声,整个人砸出数丈远,后背撞歪了一棵青松。他吐出一口血,顾不上擦嘴,便要爬起来,但那根断骨骨刺好似扎进了肺腑中,疼到他差点昏过去。
笑面人一拂袖,拨开迷障飞跃而至。
周雅人咬紧牙关御风起,将自己藏进浓稠雾霭中。
他身上多处伤口迸裂流血,于是掀起的风中挟了股腥气。
“士儒说你性子犟,果然不是一般的犟,”笑面人劝道,“伤那么重,何苦硬撑。士儒看重你,把你当半个儿子,每每提及都满脸欣慰,我可以看在他的面子上,饶你一命,只要你乖乖交出报死伞。”
周雅人不可能再受其影响,那么大的血海深仇横亘在前,将他整颗心劈出一道看不见底的深渊裂谷,必须要用此人的血肉来填。
周雅人不听他花言巧语,扶着树干撑住自己:“秦时有名方士名叫徐福,曾向秦始皇上书,言海中有神山,名曰蓬莱、方丈、瀛洲,乃仙人居之。于是信以为真的始皇下令,命他率领数千童男童女远涉海外,寻求长生不老仙药。”
周雅人言到此稍作停顿,想听对方会作何回应。可迷障中的笑面人却反常地安静下来,脚步也顿在原地。
于是周雅人继续道:“也有记载说,他叫徐市,字君房,与徐章房只有一字之差。”
须臾之后,笑面人才开口:“哦,真巧。”
语气听不出何种情绪。
周雅人呼吸都轻了:“巧么?”
笑面人反问:“不巧么?”
“徐章房,你就是那个替始皇出海寻药的方士徐福。”
“你管我是谁呢。”其实到了现在,眼前这个瞎子已经知道了个七七八八,笑面人叹了口气,他说,“我既然戴上面具,肯定是不想被人知道,当然更不希望被人揭穿,听风知,有些事情,你是不是应该学会看破不说破,难道他殷士儒没教过你么?”
周雅人几乎咬出血来:“你活在这世上,戴着张假面,扮人又扮鬼。”
笑面人打岔:“人有很多面的。”
“你们没有寻到什么仙山蓬莱,而是寻到不死民的聚居地,所以将他们抓来此地……”
“非也。”笑面人出口打断,他摇头重复,“非也。”
“什么?”
笑面人轻笑起来:“不死民的聚居地,不是你带大家去的么?”
他上嘴唇碰下嘴唇,话家常一样,说得轻描淡写。
可这一句波澜不惊的话砸在周雅人头上,却如五雷轰顶,他自己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你说什么?”
不知道是突然听不见了,还是自己根本没发出声来,但是下一刻,他就知道自己没有聋。
“是阿昭苏带着方仙道入的秘境,”笑面人说,“你要兴师问罪,是不是该去问问阿昭苏。”
原来这一切灾祸的源头在阿昭苏身上,是由阿昭苏而起。
怪不得,怪不得他时不时会梦见那场审判。
“你是个罪人!”
“你有罪!”
“你罪不可赦,万死莫赎!”
终于昨日他在报死伞中窥见一隅真相,雷霆万钧般的审判自九霄降下,急电化作的刑鞭毫不留情地抽在奄奄一息的阿昭苏身上。
“阿昭苏,罪不可赦,万死莫赎!”
“天罚有罪,自此往后,将阿昭苏放逐出境,永不得归!”
原来这就是阿昭苏犯下的滔天大罪,确实罪不可恕,万死莫赎,是该将他放逐出境,永不得归,不,应该将他千刀万剐,千刀万剐都不足以谢罪。
难怪贺砚承受不住。
因为阿昭苏害死了自己的族人,害他们一个个被烈火烹烧,烧炼成丹。
但凡有点良知的人,若是有谁受自己牵累而死,恐怕都会自责很久很久,乃至于寝食难安,更遑论那么多族人因他遇害。
就在这一刻,笑面人已经锁定雾岚中的周雅人:“别再跟我玩这种东躲西藏的把戏。”
周雅人强敛下面上那抹痛苦之色,孤身立于晨岚中,听着笑面人飞速迫近,他不避不退,心口撕心裂肺地嘶吼着:杀了他,我一定要杀了他,就算今日同归于尽,我也要他死!
周雅人那股喷涌的憎恨和愤怒得到了报死伞的回应,白冤说:“好啊,我助你。”
短短五个字,却仿如无穷无尽的力量支撑住了周雅人。
其实白冤一直在,一直都在。她只是静静地没有多言,然后在他决意同归于尽的这一刻对他说:好啊,我助你。
白冤的语气和平常无甚两样,好像只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却让他从此心有所依。
周雅人鼻梁陡地发酸,他忍住了那股要哭的冲动,紧紧握住报死伞,好似攥住了白冤的手,然后感受到一股强劲无比的巨大外力。
折扇掀起凛风的瞬间,空气中蒸腾的雾岚瞬间凝霜成冰,风刀裹着霜雪,透出森寒杀意!
周雅人言冷似冰:“阿昭苏罪不可恕,你也一样罪该万死。”
迫近的笑面人迎面差点撞上这波锋芒难抵的风刀霜剑,蓦地腾跃而起。
风过之处,掀起一片苍白的混沌,山间的苍松草叶全都凝上层层寒霜,将盎然的春意尽数覆盖。
寒气袭来,几名少年猛地打了个冷战,震惊地目睹身边青松挂霜成冰。
闻翼喃喃开口:“这……怎么回事?”
“听风知虽能御风成飓,”连钊出声,“但是这化雾凝冰的本事……”
随着狂风扫荡,寒雾浸染,须臾间,雪漫青峰,千林转眼成雾凇,似凛冬骤降。
林木简直目瞪口呆,因为这化雾凝霜的本事非那人莫属,他蓦地脱口而出:“白冤!”
林木猛地一把抓住李流云袖管,迫切追问:“是不是她?师兄,是不是她?!”
“阳气胜则散而为雨露,”李流云持剑的手被林木拽下去一寸,他垂眸盯着身旁几树裹满银霜的青松,开口道,“阴气胜则凝而为霜雪。”
李流云说:“是她。”
听到这句笃定的“是她”,林木差点哭出来。
第122章 风之罚 “他不是一个人。”……
原来流云师兄没有哄骗他, 报死伞真的是白冤本源,她没有死。
太好了,她没死。
林木一想起昨夜白冤挡在自己身前被秋决刀钉穿的情形,所有深埋的情绪终于压抑不住。在他亲眼目睹漫山凝结的雾凇这一刻, 满腔激动、感触、还有悲伤至极的心潮泛滥成灾。
林木年纪虽轻, 却从不是个爱哭鼻子的人, 除非真的忍不住。
就在热泪夺眶而出的瞬间, 好似来自雪山之巅的寒风卷过,强盛的阴气瞬间将他颊边那滴热泪凝成冰霜。
林木吸了吸发红的鼻子, 呵气成白雾, 他下意识伸手,刺骨的寒风便从指缝间穿漏而过, 将身后青松罩上皑皑霜白。
“风霜为刃,”好似那二者合了体, 笑面人蓄掌力化解掉一波风刀霜刃,亲眼见识了一番风雪封山:“果然。”
笑面人足下轻点松尖,脚步凌空, 以一种诡谲奇异的走位左突右进:“看来今日, 听风知铁了心要与我作对。”
“你我之间,”周雅人寒着脸,折扇辟出一道丈余长的弧形利刃, 杀向对方, “不死不休。”
“很有决心。”笑面人不吝赞叹, 继而手腕一抖,就听“噌”的一声,秋决刀出鞘,生生劈开那道凌霜风刃, “那我只好送你一程。”
笑面人提速疾行,歪头斜跃间避开藏于风霾中的重重杀机,钻了个空隙提刀斩向周雅人。
周雅人手腕急转,扇面飞旋,杀气形成的旋涡猛地绞住煞气深重的秋决刀,两个人对决竟显出数十人执刀拼杀的气势。
笑面人猛一抽刀断风,招式行云流水,快得教人眼花缭乱。
周雅人虽目不能视,却能听见对方破风破刃之声,好似一人化出了数十个分身绕在他前后左右。
周遭的树木枝桠被刀刃气劲摧折,坚硬的岩壁被砍出条条深浅不一的刀痕。
且听身后破风之声劈来,周雅人掀寒刃抵挡间,整个人被震退数丈。
“不死不休?”口气倒是挺大,笑面人鼻息轻哼,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周雅人这副狼狈之态,轻蔑道,“不自量力。”
周雅人攥紧报死伞,踉跄着站稳,或许过了今天,他这条腿就废了。但也不一定,因为他极大可能活不过今天,那么这条腿废不废的,又有什么关系。
“你本就是那刑狱中的死囚,早该押赴刑场经受处决,是我心慈给你机会,你才能苟活到今天。”笑面人握着秋决刀的手腕一正,“既然你这般不识相,非要不死不休,我便用这把秋决刀,将你处决了吧。”
周雅人起了杀心,哪怕死也要跟他同归于尽,何况,他还有白冤相助。
于是他将满心的杀伐怨气催化为肆虐凶风,自己镇作风煞,撕碎了周遭一切草木。
欲斩周雅人的笑面人猛地止步,就连语气也变得沉肃:“煞风之罚!”
即便身强体健者使出风罚也要拼掉大半条命,更遑论周雅人这副半死不活的残躯,强行驱使风罚之力,怕是半途就得爆体气绝!
他怎么敢!
显然,这瞎子是不打算活了,千真万确要跟他不死不休。
“催万物者,莫疾乎风,”周雅人语气低沉且铿锵,吐息间,就连每一片飞扬的衣襟都在呼风唤气。
于是风撼千林松涛怒,寒气扫荡千万重,那一树树镀上坚冰的松针簌动间,好似金戈齐鸣,竖起万重杀机。
李流云脸色骤变:“不好,进佛塔。”
头皮发麻的几名少年一刻不耽搁,隐隐预感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就在他们接连避入佛塔之际,煞风动地起,拔木摧劲草,千千万万根冰针穿刺天地。
峰巅被霜雪塑成银白,裹着松针的冰刺密密麻麻地扎向笑面人。他被逼得连连后退,为了抵御铺天盖地的冰针,秋决刀在手中舞出了刀盾之态势。
笑面人必须倾尽全力才能挺在原地与这股风罚之力对抗,身上的袍子逐渐划出无数道细小口子,破破烂烂地挂在身上。他怕再过一会儿就该衣不蔽体,没脸见人了,幸而戴着张面具能够挡脸。
衣袍破了,肩膀胳膊上的皮肉被一道道划开,零星冰针扎进血肉中的刺痛感比刀刃更加凛冽。寒意钉进身体时,渗出的血液凝成了红色霜花,竟有种冻住穴位经脉的封堵感。
笑面人觉得手臂都快冷麻了,然而那阵风力之狂,可摇其巅,动崖谷。
笑面人难以抵挡般被狂风推得后退两步,身旁两侧的劲松摇晃间,根茎深扎的泥土逐渐松动,被煞风推倒、拔起、刮下悬崖……
风罚便是灾,煞风即凶风,卷着霜花冰针犹如一场暴雪,伴随着崩摧脆裂之声,山石滑坡,纷纷砸向崖谷和湖泊。
佛塔中的几名少年死死压着门窗,外头几乎闹出了匪盗撞推砸门的巨大动静。
放心不下的林木很是担忧地开口:“难道我们不去帮忙吗?”
“插得上手吗你就想帮忙!”连钊说,“恐怕一出去就被狂风扔下山崖摔成肉泥了。”
闻翼抵着门:“可是听风知重伤在身,他扛得住吗?”
连钊摇头:“不知道。”
外头风霜交加,天昏地暗,别说看了,连眼睛都睁不开,他们出去能干嘛,自身难保不说,都不够添乱的。
于和气忧心忡忡:“可是让听风知一个人对付……”
鬼使神差地,林木打断道:“他不是一个人。”
“啊?”于和气转头看过来。
“听风知不是一个人。”林木又坚定地重申了一遍,尽管此刻什么也看不见,但是阴气胜则凝而为霜雪,见霜雪,犹见白冤。林木扒着门缝小声说,“白冤也在。”
所有人都明白了林木话里的意思。
闻翼不确定道:“真的是她?”
这次李流云开了口:“除了她,还能有谁?”
闻翼点点头:“也是,除了她,没谁了。”
而暴风雪中心之地,又一棵扎根的松木在狂风中四分五裂,笑面人浑身上下被划出无数道细密血口,衣袍成了一缕一缕的柳条,双臂更似要冻僵了。他朝前望了一眼,除了铺天盖地的冰针和狂风暴雪,什么都看不见。
周雅人屹立于风暴之后,近身之地寸草不生,坚石碎成齑粉。尽管他咬紧牙关,唇边还是溢出了血,伤处淋漓地往下滴着血,他浑不在意,可能已经痛到彻底麻木了,这一刻好像身体已经不属于自己,他感觉不到太大的知觉。
笑面人嗅着那股浓烈的血腥气,估摸这半死不活的瞎子何时才会爆体气绝,不好说,但是他却有些抵挡不住了。
下一刻,笑面人就被风罚之力掀上了天!
掌风暴的周雅人有所感应地仰起头,吃力地想要再掀一波风力,然而僵麻的手臂好似吊着千斤鼎,沉甸甸地根本抬不起来。
可是他不能放过徐章房!
周雅人拼死掀动风罚,铺天盖地的冰针尽数涌刺而去。
被狂风刮上天的笑面人凌空急转,猛地拽了把地处山巅的钟亭,由于力道太大,直接掰下半块角梁来。
冰刺紧随而至,笑面人一抛角梁,整个钻进铜钟内!他撑着钟壁猛力一旋,直接将悬吊铜钟的铁链绞落。
追击的狂风冰针猛地撞上巨型铜钟。
当——
厚重空灵地钟声陡地响彻天地,震荡山河。
身处铜钟内的笑面人差点没聋。
嗡嗡震颤尚未止歇,笑面人撑着重于千钧的铜钟一跃而下。
他在刀枪不入的铜钟照护下逆袭,冲开风罚,撞碎千千万万枚冰针,在一声声冰碎且刚猛地撞钟声中急速下坠。
当——
嗡——
就在即将坠地之际,笑面人骤然蓄势发力,将铜钟狠狠砸向御风之人!
“闪开!”周雅人听见报死伞中响起一道凌厉的急斥。
但是周雅人行动受限,根本闪避不及,被这座巨大的铜钟狠狠撞了出去!
这一撞终于让他恢复了知觉,并且清晰感觉到体内窜起那种四分五裂的剧痛,让他从头到脚每一处血肉都在经历着巨大而残暴的撕扯,正如濒临爆体,要在原地死过去。
周雅人躺倒在地,伴随阵阵撕裂般的剧痛,已经没办法再爬起来,他耳畔嗡鸣不止,脑中更是一片混沌。
他要死了吗?
那一刻,他的眼前甚至出现了须臾幻境。
他看见报死伞在肆虐的风霜中化成人形,刚开始只显出一道模糊不清的虚影,慢慢地,他才看清一头飞扬的银白霜发,和莹亮如玉似的薄透身影。
“白冤。”
太虚幻了,以至于周雅人不敢眨眼。
如果他马上就要死去,他只想不顾一切扑过去,可是如今他连抬一抬手指的力气都没了。
“白冤。”
难过和遗憾交织成痛苦,牢牢将周雅人缚住。
如果他马上就要死去,他其实还有一席肺腑之言。
可是鲜血堵在嗓子眼,一开口就呛得他眼泪直流,他没办法倾诉言说。
他没有办法。
为什么?
我明明与你相识,可是每一次死去活来,我都要将你忘得一干二净。我不想忘了你,我更不想,还要重新认识你。
我不想死。
原来我并不想死。
白冤,如果下一次,你还会认我吗?
白冤,请你认我吧。
我还欠你一壶汾清,你记得来讨。
白冤,你一定要来找我讨。
我身无长物,就这副皮囊还算有些看头,若你不嫌……
第123章 燃佛焰 佛塔中怎会有个荼毗仪式?
“胡思乱想什么呢。”报死伞很煞风景地打断了周雅人临终前的肺腑之言, 根本无需他宣之于口,白冤也能通过共感知悉他这一番凄风苦雨的心声,“那只老鬼还没死,你就开始交代遗言了?”
同一时刻, 寒气透过周雅人紧握报死伞的手渡过去, 一缕缕凝成薄霜, 附着他膨胀到即将爆裂的经脉蔓延进袖管。
薄霜压着各处脉络往全身游走, 细致到抚过周雅人每一处穴位和伤口,稳住乱窜暴涨的经脉大穴。
白冤说:“我先帮你护住经脉。”
周雅人握着报死伞的手始终没有松开过, 烧灼撕裂的剧痛在寒霜走遍全身的时候减轻许多, 他刚咽下溢满嗓子眼的鲜血,就听白冤说:“你今天若是死了, 报死伞下一刻就会落到他手中,你让我怎么去找你讨?”
周雅人猛地一怔。
是啊, 他若是死了,报死伞必然会落到对方手里,那么只有被销毁这一个结果, 自己刚才究竟在犯什么蠢?!
他是不死民, 可以经历一次次死而复生,但报死伞呢?
他这么拼尽全力不就是想要护住这把伞么?
“所以现在的情况是,你我命途相连, 只会同生共死。”白冤开口, “至于你想许给我的酒也好, 人也罢,只要活到最后,我照单全收。”
须臾间,周雅人被寒霜覆裹, 即将崩裂的经脉大穴尽数撸了一遍,罩上薄薄一层冰壳,将他从濒死的边缘拉回人间。
这法子还是白冤在替他纾解退热中吸取的,有过那两次经验,白冤已然熟悉周雅人的身体,寒霜轻车熟路走遍其全身。
周雅人得以捡回一条命。
然而,衣衫褴褛的笑面人此刻从茫茫风雪中步出来,他将那张些微歪斜的面具扣正,又拢了把乱飞的发丝,看着地上奄奄一息的周雅人:“这都没死呢,真是命大啊。”
笑面人手持秋决刀,刀尖抵住那只斜插进黄土的铜钟,一步一步绕行间,刀尖在铜钟上刮出尖锐刺耳的声响:“其实我很久都不杀生了,一直都在积德行善。对于你,我本无意赶尽杀绝……”
但是架不住周雅人知道太多,从今往后定是要对他仇深似海,笑面人没往下说,轻叹了口气:“可惜了。”
哪里可惜呢?
可惜周雅人确实是根好苗子,可惜殷士儒对听风知的重用和期望,其实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周雅人应该是这世间,唯一一个可以打开秘境的不死民……
他本想留他一条性命,不愿意赶尽杀绝,也算是留一把能够开启秘境的“钥匙”,将来或许用得上。
但是算了,做人不能太贪心,否则一失足成千古恨。
不过今日杀了周雅人也不碍事,杀了反倒更省心,反正这人死了还能重新活,并且活得一无所知,稀里糊涂。
其实他主要目的无非是毁灭报死伞,杀周雅人只是因为他实在太碍事,太不识相,但凡他乖乖交出报死伞,又何至于闹到这种地步。
刮着铜钟的秋决刀停住,刺耳之声戛然而止,接踵而至的是一股强劲无匹的杀气。
不,他绝不能死,绝不能任人宰割!
周雅人蓦地执扇而起,掀出的风刀化作丈余长的冰刃,猛地架住了那把悬在头顶的秋决刀,拼出细数刀光冰屑。
彼时错身间,锃亮的刀身两面映鉴出二人眉眼,一个是笑眯眯的假面,一个则是凝满寒霜的冰冷眉睫。
冰霜护住周雅人浑身经脉大穴的同时,还有源源不绝的阴寒气充盈肺腑,才让他有这一战之力。
笑面人有一瞬诧异,但是很快便明白过来,因为听风知使出的招数乃至阴之气,寒气逼人,此力量显然不属于他自身。
秋决刀急转下切,贴着周雅人腹部横旋而过,刀锋凌厉非常,差一点豁开其肚腹。
周雅人旋身避闪,但他看似行云流水地过招拆招,催动的气劲都会震碎罩护住经脉的冰霜,但是下一缕寒霜又会及时修复凝结。
纷乱的刀法快到凌乱,诡谲异常地从各个刁钻地角度斩过来,与风刀霜剑撞出尖鸣。周雅人左支右绌中躲开一记重拳,随即一仰头,秋决刀自下而上擦着下颚削过去,即便如此,他还是慢半拍地挨了记重踢,整个人被踹飞出去,狠狠砸在一棵古松上。
这套动作一气呵成,秋决刀追杀而至!
周雅人清楚自己今日绝对难逃一死,即便白冤暂时帮他护住经脉大穴,也不过是作垂死挣扎。
他只要争取在这一息尚存的时间里把报死伞藏匿起来,或者托付给流云,让太行道这几个少年将报死伞带出去。中条山脉尾接太行,他相信,有流云在,巍巍太行或许可以成为报死伞的庇护所,只要他拼死拖住笑面人……
“还没到绝路呢。”与之建立了共感的白冤清晰探知到他的打算,“何故牵连那几个小崽子。”
“白冤……”
“命由己造,福祸自求。”白冤没容他说完,“生死而已,我不需要那些不相干之人的庇护。”
周雅人踉跄着避开秋决刀追杀,御风朝佛塔奔袭:“太行道是大端国教,又有天师掌教镇守,徐章房绝不敢轻犯……”
“听着。”白冤打断他,“此刻已是日出之时,御风扫清雾障阴霾,这里有贺砚曾经留下的……”她顿了顿,才补充道,“佛焰。”
“什么佛焰?”
笼罩云峰的晨岚与寒霜被暴风卷席着散去,第一束日光照进佛塔,光柱正好透过缝隙落在释迦牟尼涅槃像之上,映射出一片类似光影般的端正字迹。
李流云回头望见,朝那尊造像走近。
一旁的连钊也注意到了:“竟然有字。”
“咦,”林木凑上前,“居然是以光照投射的。”
阳光透过塔檐投射出的光影,在涅槃台上呈现出大片规整的字迹,像突然洒下的神迹。
没想到这座佛塔的建造居然如此精妙。
于和气抬头打量须臾塔檐:“刻的什么啊?”
闻翼浏览涅槃台上的光影:“佛经吧。”
随着风暴卷走山岚,日头拨开云雾,光束透过窗棂、门楣、壁龛、乃至塔刹穿透而入,将一页页经文映照满室,无论石墙、地面,甚至投射在几个少年全身。
连钊盯着壁上的光影字迹:“佛顶尊胜陀罗尼经。”
由于光照的缘故,李流云在安置不死民石匣的壁龛中也发现了密集的陀罗尼经文。
林木眨眼间,一颗字影投在他漆黑的瞳仁中:“这有什么用意吗?”
李流云虽在太行道修行,也会研读一些佛教经典,从而了解其他教派的差异:“据说念此经文或写陀罗尼经者,可灭恶业,涤除罪障,破一切秽恶道苦,免除恶道轮回之苦。”
于和气:“原来是为了灭罪吗。”
李流云指了指身上的字影:“像这种,经文的光影映照于身,或者经塔的尘土飘落在身上,也是为了灭除一切罪业,叫作‘尘沾影覆’。”
闻翼:“所以咱们这也算是‘影覆’于身,可以消除罪业吗?”
林木想了想,自认为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咱们本身也没有什么罪业吧。”
连钊道:“没有罪业,也能免除恶道轮回之苦。”
于和气道:“不对啊,咱们修道的怎么信上佛了。”
几人说话的工夫,山间的阴霾雾障被狂风一扫而光,瞬息间天清气朗,灿阳刺目。
李流云抬手挡了下灼目的光束,忽闻清风送来一句:“流云,开塔门。”
当塔门自内打开,晃晃烈日蓦地照进涅槃台。
光芒好似一把火星,李流云这才看见卧佛造像下竟然嵌着一轮阳燧!
阳燧取火于日,即得真火。
涅槃像下的火焰燃起之际,周遭光影浮动。
几名少年全都愣住了,林木吃惊不已:“怎么回事?”
李流云终于看出端倪:“荼毗。”
连钊:“什么?”
佛塔中怎会有个荼毗仪式?
这不是僧人死后焚尸用的吗?
难道因为这是一座涅槃塔?所以保存着这样一个荼毗仪式?
李流云来不及搞明白,字字光影被燃起的焰火反射出去,映照山河!
一瞬间,山巅流光万顷,字字光影竟在烈日下化作熊熊焰火,引燃塔松。
提刀劈斩向周雅人的笑面人被陡然爆发的光影晃了眼,一脚踏进烈焰之中……
周雅人顺势煽风点火,窜起的烈焰似一堵火墙,朝笑面人扑压而去!
周雅人心中意外又不解:“贺砚怎么会备下这样一个阵地……?”
说是阵地,又并非阵地。
若非走投无路,白冤永远不想点燃这把佛焰,更不愿想起那段久远的记忆,因为她总会对贺砚生出一股难抑的痛惜:“这是他为自己备下的。”
“什么?”
贺砚自知罪孽深重。
听说陀罗尼经可灭恶业,涤除罪障,于是贺砚没日没夜地在这间佛塔中念经刻经,一边自毁一边忏悔,口口声声都是“我有罪”。
人间刑罚失当,常有冤狱,白冤时常被冥讼所召,不可能总在这处峰峦中看着贺砚。
她记得那是个万里无云的晴日,烈阳当空,早早便入了夏,绿林中鸟啼虫鸣,十分喧嚣。
白冤本不是个浮躁的性情,那日却觉得这片林子分外聒噪。
天清气朗本该是个大好风光,但在此地却不然,因为浓浓山岚是用来照护佛塔的迷障。
可那天迷障破天荒地散尽了,这就颇为蹊跷,于是白冤心生出了某种不祥的预感。
那也是白冤最后一次登上中条,当她穿过一棵棵状似塔刹的茂密松林来到佛塔前时,撞见的便是贺砚站在一堆干柴枯草中,用他精心布置的涅槃台引了把佛焰。
就像他平日在岩壁上精雕细琢的那样,佛典中,这叫荼毗。
原来他日日夜夜刻经、凿佛像、铸涅槃台,是为了自焚。
他以香烛烧顶灼身也就罢了,白冤看不住他,而今他却要把自己活活烧死。
难道他真的以为,用佛焰烧尽自身,就能灭除一切罪业?
当时白冤望着那片火海,脑中闪过的念头与周雅人提出的问题如出一辙:如果贺砚把自己烧成灰烬,是不是就再也无法复生了?
白冤想也没想地冲进佛火之中,连极阴寒气都差点扑不灭那把熊熊烈焰,等她将烧得不成人样的贺砚扔进佛塔时,那一心寻死之人仍在挣扎反抗,他用那把已经烧坏的嗓子冲她喊:“为什么要救我?!”
“为什么拦着我!”
“你不要管我!”
“求你了。”
“放开我。”
“我的族人,受烈火焚身……白冤……”
“我也应当受烈焰焚身之苦,去给他们陪葬!”
白冤揽住他的手臂被佛焰灼烧,烫起一大片火红水泡,又在贺砚挣扎间蹭破了,她没感觉到灼痛。
此刻再回想起来,当时的她对贺砚,几乎是束手无策的,她不知道怎么去安抚这个悲恨绝望到一心求死的人。只能俯身搂紧面目全非的贺砚,在他耳边低声道:“我错了。”
闻言,旁观的周雅人蓦地怔住。
“是我做错了,”白冤对贺砚说,“我不应该告诉你。”
挣扎的贺砚终于安静下来,他仰起头,半只眼皮烧焦了,因此视线也变得模糊不清。他定定看了白冤良久,才终于意识到什么似的,哑声开口:“是我让你自责了吗?”
那一刻,一种难以描述的心绪在白冤心口漫开,让她难过到几乎要落下泪来。
“因为我这样,让你内疚了吗?”他猛地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会给别人造成多大的困扰。
“对不起,白冤。”贺砚哽咽道,“我不想,不是你的错,你不要自责,是我自己,我不……我不这样了,你不要自责,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白冤,对不起……”
周雅人刚看到这里,报死伞中的记忆便如云烟般被白冤驱散。
“哪怕他变成那样,差点活活烧死自己,最后终于安生下来,也是怕我自责,怕我内疚……”
贺砚从来不想活,可是他又要逼着自己活,因为怕白冤自责内疚。
白冤心头五味杂陈,到今天都难以描述当时的心境。也正是这样的贺砚,才会活得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白冤当时甚至想,或许她真的不应该阻拦,应该放他解脱。
第124章 火葬场 “涅槃佛焰就是一个火葬台,”……
周雅人怎么也没想到, 他们此刻引燃的,竟是贺砚用来烧罪自焚的那把火。
所以白冤一直捂着不肯相告,她亲历过贺砚自毁自焚,又怎会再让忘尽前尘的他知道, 让本就充满苦难的人生更加溃烂。
要不是他与报死伞建立起共感, 他恐怕永远都不会知道。
前世今生所有的痛苦累积叠加在一起, 压得周雅人喘不过气。
可这生死关头, 他没时间为贺砚的悲恨停下来难过。
笑面人一跃数丈,秋决刀劈开火墙, 刀锋裹着滚滚烈焰斩下来!
周雅人仓惶急退, 掀起的长风在头顶架起一道霜盾,挡下了这凌厉刀焰。
洒下的经文光影如同燃料, 被阳燧取来的火星引燃,散落时如同降下一场火雨。山间的朽木腐植一点就着, 青烟腾起,佛焰攀上古松树干,烤化的松脂如同火油, 瞬间催大了火势, 舔向周雅人。
与此同时,周雅人手中的报死伞阴气大盛,寒霜凝冰地罩住他半边身体, 当那股火舌舔上身时, 才没有将他灼伤, 皮肤上反而覆着一阵让人颤栗的寒凉。
“涅槃佛焰就是一个火葬台,”周雅人听见白冤说,“该自焚的从来不是贺砚。”
周雅人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图,于是在白冤说出“点了这座青山, 烧死他”的同时,手持折扇煽风点火,猛地推高火势。
松针在烈焰中蜷曲焦枯,老树皮在灼烧中噼啪炸裂,佛火随着风势猛地腾跃而起,卷起数丈高的焰火反扑笑面人。
笑面人迎面撞上火浪,差点脱层皮。他疾速退避辗转,烈焰一路燎燃草木,随着风势蔓延,穷追不舍的火线蜿蜒蛇行数十丈!
笑面人拍灭衣襟上的火,头发被烧焦半截,周围热浪席卷,转眼已经身处汪洋火海。
火浪如地蟒翻涌窜起,卷着枯枝与腐叶,带着浓浓的焦煳味吞噬而来!
笑面人提刀劈斩成两半,生生撕开一道裂口,踩着焦土之际好似岩浆裹足。他心道不妙,必须速战速决,连续挥刀劈开拦路火势,每次欲击杀周雅人时,一道道长风便会掀起熊熊大火裹住他。
周遭热浪翻沸,烤得笑面人大汗淋漓,再这么下去,都快闻到肉香了,他就算不被烧死也会被烤熟。
刀柄烫得他快握不住,笑面人摊开手掌一看,掌心起了一串燎泡。他眯起眼,透过熊熊赤焰望着被寒霜罩护住的周雅人,差点气笑了,合着只有他会被烤成人干。
笑面人忍着灼痛猛闯火海,横刀过处,火舌舔过刀光,火星迸溅,爆裂出“噼啪”“轰隆”的声响。
这一刀斩焰裂地,巨大的气劲将周雅人狠扫出去,就在他摔砸倒地的瞬间,寒气扑灭他身下火焰,焦土凝霜覆冰。非但没有灼烧到他,反而透着股凉意。
周雅人胸口钝痛,短暂地喘不上气来。
笑面人当然不想给他喘息的机会,踩着燃烧的断木提刀就劈!
周雅人咬紧牙关就地一滚,同时掀起风火,沾衣就燃,将笑面人逼进越烧越旺的火阵。
神仙打架,往往殃及池鱼。火势蔓延滕烧,佛塔自是难以幸免。
迸溅的火星到处点火,裹着烈焰的松木接二连三砸进塔室,好在几名少年行动敏捷闪躲及时。
佛塔彻底烧起来,李流云大喊:“快走!”
“走哪儿去啊?!”林木望出去,外头已是一片火海。
“下山!”
“可是……”
“别磨蹭,闯出去!”
滚烫的高温下,空气仿佛扭曲成浪。
都这样了,听风知还在那不嫌事大的煽风点火,近半个山头都烧了起来。不管笑面人蹦跶到哪儿,火蛇必将围攻到哪儿,圈绕着他盘烧成片。
周雅人深知自己撑不下去了,拼尽全力绞出一道风刃杀向对方,将笑面人逼入火海深处。
后者提刀格挡,然而秋决刀实在太烫太烫,几乎在佛火中烧成铁红,根本握不住。
“呛”的一声,风刃将秋决刀击飞出去,差点切下他半只手。
笑面人猛地缩臂,不承想烫伤的皮肉已经沾黏住刀柄,秋决刀脱手间,直接撕下掌心一层皮,疼得钻心。
这还不是最紧要的,混合松香的焦煳味刺鼻异常,伴随着滚滚熏目的浓烟,让他根本看不清四周。
笑面人被重重烈火包围,竟已无路可退。
接着滚烫的风浪卷着烧红的木炭席卷向他,即便连连闪避,火星子依旧无可避免地溅落在身上,滋啦滋啦冒烟儿,那几缕勉强蔽体的布条焦黑斑斑,狼狈得像只在山火中奔逃的猩猩。
笑面人这才回过味儿来,着了道儿了,听风知圈了一层又一层佛火,一开始就打算烧死他。
搅动的热浪扬起灰烬形成黑雾,连呼吸都有种火烧火辣的灼痛,笑面人呛咳起来,爆起的火舌将他脸上的面具灼化半边,淌下泪滴似的油蜡。
若是面具熔在脸上,那他这辈子就别想摘掉了,否则只能撕下一层脸皮。他万分不情愿做个没脸没皮的人,遂揭下这张笑面扔进火海,踩着焦土闯过一重烈焰圈,然而……
地上的枯草腐殖铺成火道,密林树冠也成了悬浮的火盖,松果和断枝在大火中爆开,佛焰彻底封了山,已然无路可逃。
同样无路可逃的几名少年彻底傻了眼,听风知这出敌我不分的煽风点火是要把他们全都火葬了吧?!
这就是流云师兄所谓的荼毗仪式?要将他们都“超度”了吗?
地上的松果噼里啪啦炸个不停,稍不注意就会崩到身上,几个少年无一幸免,集体遭了殃,更遑论头顶燃烧的树盖簌簌下着火雨。
林木一个劲儿拍打身上肩头的火,衣服直接烧穿数个洞,紧贴肩胛灼红了一块,隐隐作痛。
整片山林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他们在密集的爆响声中蹦来跳去,感觉靴底都被烧穿了。
“烫烫烫。”
“别往那边去!”
“三木你给我滚过来!”
“这树要倒了。”
“啪”的一声,烧成炭的树干倾倒,差点压在于和气身上,闻翼拽着他的腰带把人拎到身边。结果闻翼头顶砸下一团火球,被李流云腾起一脚踢远。
几名少年横冲直撞,手忙脚乱,简直称得上抱头鼠窜。
“根本没路啊,往哪儿逃?!”
浓烟遮天蔽日,前路赤焰成灾。
滚烫的浓烟呛进嗓子眼,又熏又烤,咳得几人泪流满面。
吸进鼻腔的全是混着飞灰的火气,灼燎肺腑,林木已经开始呼吸不畅,他囫囵喊了声“师兄”,整个人就往火海中栽去。
连钊一把捞住他,刚将林木架到背上,突然斜上方一股热浪猛地冲撞过来。
连钊猝不及防瞪大眼,骇然目睹爆发的大火。
当大家都以为在劫难逃之际,风霜陡然袭身,从他们周身掀过去,与那股汹涌的火势对冲相撞。
霜雪倾轧,他们脚下的火势瞬间扑熄了一片,凉意猝不及防钻进衣服里,让经历着高温炙烤的几名少年打了个冷战。
“听风知!”
周雅人身披寒霜,手持折扇,以风雪开道:“走。”
他没多言,冰火相撞,风雪将烈焰撕开一道口子,生生辟出一条生路来,几名少年惊喜不已,如见救星,立刻紧跟其后。
直到他们奔出火海,开道的风霜停歇,罩护全身的寒霜逐渐蒸发褪去,周雅人才感觉到背对山火的后脊炙热发烫。
从足以焚化万物的烈焰中来,连几个少年人都有或多或少的灼伤,但是周雅人却毫发无损。
他万分清楚,是白冤在护着他,白冤将他护得严严实实,一点火星子都没能燎到他身上。
这是贺砚曾经自焚的佛焰,它差点把贺砚烧化成灰。
所以今时今日,当这把火再度燃起,白冤绝不会让它烧到周雅人身上,哪怕一根头发丝都不行。
脱离火海蔓延之境,周雅人越走越慢,越走越慢,直到膝盖僵痛到提不起了,脚步也挪不动了。
他忽然站定。
少年几人从火海中逃出生天,呼哧带喘地奔命间相视一眼,看着彼此黑如锅底的脸,脏成了炭灰堆里钻出来的泼猴,滑稽得不行,于是纷纷憋不住笑起来。
笑着笑着,灰头土脸的少年意识到身后落了个人,他们回过头,就见听风知摇摇欲坠立在那儿,背对漫山大火,已是泪流满面。
几名少年俱是一愣。
直到泪水滴在他紧握着报死伞的手背上,周雅人才惊觉过来。
“尘烟太大……”他为自己找补了一句,声音哑得几不可闻。
他想揩掉泪,但是太累了。
他太累了。
“听风知——”
几名少年神色一变,集体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将倒地的周雅人接住。
“他死了吗?”周雅人没有开口,而是在心里询问,他知道白冤听得见,“我把他烧死了吗?”
该陪葬的从来不是贺砚,是徐章房,白冤回答:“可能吧。”
肆意蔓延地火势已将整座山腰封锁,哪怕连只飞鸟都难以逃出生天。
焦木在爆裂声中轰然倒塌,灰烬在热浪翻涌下腾空,化作滚滚尘烟,遮天蔽日。
深陷这样的“火葬场”,满眼尽是望不到头的赤焰,徐章房即便插翅也难飞。
周雅人累极,精疲力尽阖上眼,在心底说:“我不会。”
“什么?”
“我不会像贺砚一样。”
我有罪,我就去赎罪。既然刑劫加身是我该经历的业报,我就用累世去偿。生生世世,偿还到死,我不会像贺砚一样,以一场荼毗自焚。
然而他们谁也没看见,一个浑身烈焰的人从山的北面闯出火海,不带半丝犹豫地,从无路可逃的千丈悬崖一跃而下。
第125章 吃苦头 常言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周雅人依稀醒转过一次, 期间身体一直在不停摇晃,晃得他头脑晕眩,胃囊翻涌。加之他神志不清,浑身有种筋脉寸寸尽断的痛楚, 实在难熬至极。
“一直在冒冷汗, 快给他擦擦。”
周雅人耳朵里好像塞了团棉絮, 听觉隔着厚厚一层屏障, 根本分不清谁在说话。周围不断响起水浪声,他们应该在船上, 怪不得左摇右晃的。
紧接着一张浸过水的湿帕轻轻擦拭上额头, 带过脸颊到脖颈。
“怎么办啊流云师兄,”林木忧心忡忡地捏着帕子替周雅人拭汗, “再这么下去,听风知会不会捱不过去?”
“我已经传书太行, 让何长老尽快赶赴平陆。”
何长老乃太行道资历最深的大医,既擅针灸之法,又以经脉为要, 找他替听风知治伤再合适不过。
李流云一边给周雅人切脉, 一边说:“这一路,听风知全身经脉都有至阴之气罩护,暂时崩不了, 应该能挺到我们去平陆。”
“至阴之气, ”林木看向周雅人怀中的报死伞, 哪怕他昏迷也不曾撒过手,“白冤吗?”
李流云颔首:“对。”
林木心里不知是何种滋味,因为听风知和白冤,他们两个, 在这场绝境中并肩作战,不惧生死,然后为了彼此,拼了性命相护相保,直到这一刻,直到最后。
林木想:这就是所谓的生死与共吧。
他一直喜欢生死与共这个词,因为它涵盖了情深义重,携手进退,壮烈而又义无反顾。
没有谁会被抛下。
人间深情厚谊,莫过于此。
鬼使神差的,林木缓缓伸出手,就在即将触及报死伞的时候,一支药瓶塞进了他手掌心。林木蓦地抬起头,有些发愣地看着塞给他药瓶的同门。
于和气说:“看着我作甚,快涂一下你身上的烧伤。”
“哦。”林木不动声色道,“你脸没洗干净。”
于和气“啊”一声,转身趴到船舷上,伸头出去瞧水中自己的倒影,果然还是只花猫脸。
他光着上身,背过去时,从后颈到背脊亮出一大片触目惊心的燎泡,因为闻翼刚给他涂抹完药膏,没急着披衣,反正这条船上除了摇桨的艄公再没有其他外人。
随着他这一举动,甲板顿时向一侧倾斜,坐在船舷上的连钊身形不稳,刚拽下来的靴子扑通掉进河中。
“欸!”连钊企图去捞,结果一个荡漾的浪头就把靴子卷走了,“欸,我的鞋,你干什么。”
闻翼淡淡瞥一眼:“你那鞋面上两窟窿,大脚拇指戳在外头,还能捞回来穿啊。”
连钊:“我就那一双鞋!扔了我穿啥!”
于和气立刻拔下自己脚上一只黑靴递过去,半点不含糊:“我的赔你吧。”
连钊一扭头,就见到烧穿的鞋底子,焦煳焦煳的,他一把拨开:“你这还不如我的呢,我起码还有个鞋底儿!”
说完,几个少年瞅着烧穿的鞋底子嘎嘎乐。
“笑!”连钊绷不住咧开嘴,露出一排齐整的白牙,“还笑得出来!”
“哈哈,师兄,我可赔给你了啊,是你自己不要。”
听于和气这么一说,连钊一把抢过他那只破底鞋,甩开膀子扔进大河。
“欸!”于和气来不及阻止,“我的鞋。”
“一报还一报。”
逗得林木和闻翼大笑不止。
连钊报完,又指使于和气道:“把你的臭脚丫子抬起来。”
好家伙,脚掌中间那块经历灼烧,皮肉又在奔逃的过程中磨得血肉模糊。
连钊攥住他脚踝:“都这样了,你还呲个大牙乐呢。”
于和气看向连钊的大脚拇指头,上面顶着个比核桃还大的火泡,大牙根本关不住:“反正哭是不可能哭的。”
连钊真想一巴掌扇这小子痛脚上,扇哭!
于和气隐隐感受到对方的企图,立刻缩回脚,盘腿蜷在膝上,并没将这点伤放在心上,抓起帕子擦脸。
闻翼敞着怀,笑出来的腹肌上有块灼伤,涂完膏药晾了一会儿,他正往甲板上走时,忽闻后方传来两声惊叫。
“啊!”
连钊正将裤腰扒拉下去,露出髋骨上一块伤痕。
林木刚把衣服褪到胳膊肘,拧着脖子去看肩背处的灼伤。
李流云则刚好系上衣襟。
听闻这声惊叫,衣衫不整的几名少年齐刷刷扭头,就见靠近的一艘客船甲板上站着两如花似玉的姑娘,见了他们这一船敞胸露怀光膀子的□□,羞得遮眼挡脸撇过头去。
吓得众少年赶紧穿衣服蔽体,个个神色慌张手忙脚乱。
也有那年纪较大的妇人瞧着他们慌里慌张的模样掩嘴偷笑,更有女子打趣喊:“几位小郎君,水上风大,可要当心着凉啊。”
那声音甚是娇俏。
几位埋头穿衣的小郎君经不住取笑逗弄,瞬间面红耳赤,他们谁也没注意竟有客船行至,更不敢抬头去看,三五下穿戴上衣衫,让那条客船先行。因此谁也没有注意到客船上那名头戴草帽,三白眼下有道疤印的男人。男人目光刚好扫过舟楫上的周雅人,视线落在报死伞上停留须臾,旋即不动声色隐进船舱。
待商船行远,几名少年面上的红温才渐渐退降下去,正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肚子咕噜噜叫嚣起来,于是他们从艄公准备的食盒里扒拉出一些干粮。
这本是艄公自己的口粮,用粗粮炒熟的糗,入口干硬粗糙,吞咽的时候甚至还会剌嗓子。
即便几名少年不算娇生惯养,还是觉得难以下咽,奈何捱不住饥肠辘辘,饿得前胸贴后背。这种时候有东西充饥就不错了,他们没得挑,于是闷头吃起来。
李流云的饭食虽不说样样精细,却也从没吃过这么粗的糠,跟嚼谷皮稻壳没两样。因为实在难以入喉,只得灌两口冷水冲下肚。
林木每每用帕巾替听风知擦汗时,视线总会下意识瞥向报死伞。
不知道是出于好奇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他好几次挨过去,又踟蹰着不敢轻举妄动。
此刻他坐在李流云身边,嚼着干粮看向报死伞,欲言又止,抓耳挠腮。
李流云视线一转,正见林木挠红了耳朵,他顿了一下,开口问:“痒?”
“啊?”
李流云:“耳朵痒?”
林木一脸茫然:“不痒啊。”
连钊盯着他:“不痒你挠个不停?”
林木磕巴了一下:“我那个……”
小师弟藏不住心事,连钊一眼就能看穿他:“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问流云?”
“啊,啊,”林木接连啊了两声,开始努力组织语言,“我就是觉得吧,有点奇怪,听风知一直攥着这把伞,嗯,师兄你说这是白冤的本源,而且刚才在中条山上,听风知和笑面人对决的时候,风雪封山。如今听风知命悬一线,这个至阴之气又一直护着他全身经脉。我是说,我的意思是,听风知是不是能感应到白冤?”
李流云耐心听完,沉吟道:“应该是吧。”
林木即刻坐直了,他眨巴一下眼:“那,那是怎么感应到的?是不是……”林木非常好奇,说出自己的猜测,“碰到那把伞就能有感应?”
怪不得这位小师弟这么神思不属的,原来一直琢磨这件事,李流云道:“你想碰一下?”
林木张口,没“啊”出来。
他想碰,但是又觉得别扭,不敢碰。
至于怎么会觉得别扭呢,林木想,就好比白冤此刻站在自己面前,他肯定不能动手去划拉她吧,这多冒犯啊。
归于本源变成伞,那也一样,于是林木梗着脖子,违心地摇了摇头。
“应该不是。”李流云说,“我昨日替听风知施针的时候无意间碰到过,没感应到什么。”
林木呆愣道:“没有吗?”
“白冤和听风知关系匪浅,我想应该只有听风知才能与她建立这种感应吧。”
林木双肩塌下去:“原来如此。”
“我以为听风知难逃一死,报死伞也保不住,没想到最后还能逆风翻盘,”太惊险了,连钊唏嘘不已,“那个笑面人这会儿应该葬身火海了吧?”
笑面葬身火海了,但是人却义无反顾跳了崖,并且借着悬崖峭壁上的树木做缓冲,枝干撑不住急坠的巨大重量,断裂时尖利的木刺豁开后背皮肉。徐章房再次失去重心,下坠时拼尽全力捞住崖柏,柏枝撑不住折断,枝条将他手臂划出数道血线。他再次向下急坠,好在一棵老树的横枝接住他腰腹,徐章房摔摔砸砸落了底,扑通掉进一池冷泉中。
浑身各处的烧伤灼痛非常,这一池冷泉正好能够帮助镇痛。
他真是很久没吃过这么大的苦头了。
按理说,他不应该栽这个跟头。
怎么就失了手呢?
这样居然还会失手。
徐章房靠着坚硬冰冷的石岩,全身浸在冷池中,抬头望着山巅大火和滚滚浓烟反省。
常言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徐章房不禁感叹:“真是百密一疏啊。”
他正暗自盘算,忽闻脚步声由远及近,徐章房没有回头,待来者站定在冷池边,他才懒散开口:“脚程真慢啊。”
“房先生。”黑衣人仰头看了看山火,觉得这祖宗是真能搞事,刚砸完渡口又来放火烧山,搅得天翻地覆。黑衣人腹诽心谤,但是面上不显,“您老怎么还泡上澡了?”
这没长眼的狗东西,徐章房被他一句话戳了肺管子,想发作,又倒不出那个力气,只好作罢,唉声叹气说:“失手了。”
黑衣人方收到眼线传信,知道他没得逞,这好一番安排算计付诸东流,遂道:“他们乘船往东流……啊不,东去了。”
徐章房眼底映着山顶的火光,突然又打起精神道:“把你衣服脱了。”
“……”这是什么离谱的要求?黑衣人警惕道:“你想干什么?”
能他娘的干什么,他那身袍子被听风知划成条了不说,还给烧成了灰,总不能裸奔吧。
“不能放虎归山。”徐章房哗啦出水,空翻间直接扒下黑衣人外袍,落地时已经裹在自身上。他头也不回,亮嗓子唱了句秦腔,“让我杀过去。”
第126章 唔唔唔 “长老,这伞不能离身。”……
船行过昼夜, 他们于晌午时分抵达平陆,此地与太行路途尚远,何长老翻山越岭紧赶慢赶,一路风尘仆仆, 近夜半子时才到客栈。
“你们千里迢迢把我……”一把老骨头气还没喘匀, 半句话也没说完, 就被几个没规矩无礼数的少年一顿连拖带拽。
“哎哟别拽别拽, 衣裳给我撕破了,你们这, 成何体统, 成何体统啊。”小兔崽子们下山不过月余,一出太行道无人管束, 竟全野了性了。
“快别体统了长老,等着你救命呢。”
“人命关天啊长老。”
“不是……”何长老被他们七手八脚架进客房, 端到床榻前,果然看见个快死了还没咽气的主儿。
连钊争分夺秒地将听风知的胳膊薅出来,直接塞进何长老手里。
“嘶。”何长老一触即放, “怎么这么冰?怕不是个死人吧?”
他又不是大罗神仙, 能起死人肉白骨。
连钊立刻将何长老的手按下去:“没死没死,还喘气儿呢。”
于是何长老也不再废话,开始为其搭脉。嗯, 几个小子没有胡闹, 此人的确尚有脉息。
几个少年眼巴巴在身边围了一圈, 等他诊断发话。
何长老两条粗眉黑白相杂,搭着周雅人腕脉时眉头一蹙一松,一蹙一松。
几个少年就盯着长老那两簇搐动的眉毛,心里也跟着一紧一松, 一紧一松。
林木忍不住问:“长老,他到底怎么样啊?”
何长老又沉稳了片刻,方开金口:“居然这样都没死。”
于和气:“怎样啊?”
“你们给他放冰棺里抬过来的吗,谁想的妙招给他这么保命的?”何长老越把脉越觉蹊跷,“不对,霜寒之气只凝住了他的经脉,应该不是放在冰棺里的吧,这是什么功法?老夫竟从未见过,了不得啊。”
闻翼都急了:“长老,你先别管什么功法了,听风知到底能不能救啊?”
何长老一捻胡须,生怕和阎王爷掐架抢人似的,又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半晌没吭声。
“长老……”
“急什么!”何长老一巴掌拍床板上,吹鼻子瞪眼道,“我不得看仔细了吗?他伤成这副鬼样子,怎么能伤成这样的?是不想活了所以自爆吗?”何长老一生气,“我懒得救这些寻死觅活的。”
林木立即反驳:“谁不想活了。”
都知道何长老有点儿倔脾气在身上,当然他曾经也是位悬壶济世、救死扶伤的好道医,不知被哪个寻死觅活的杀千刀给辜负了,导致他变成如今这副德行。太行道后辈弟子依稀有些耳闻,好像是何长老当年曾不惜代价救了个将死之人,此人醒来后不感激便罢了,转头就把自己给捅死,何长老人都傻了。本来还有个人同时命在旦夕,但是药就独一份,他在不知情的时候先喂那寻死之人吃了,后来这个想活的却不治而亡,最终导致一失两命,气得何长老差点鞭尸,从此扬言不救不惜命之徒,爱死不死。
林木真怕他那股倔劲儿上来撂挑子不干,赶紧说,“我们是被人追杀,听风知就是为了活才拼的命。”
“被追杀?!”何长老怒目一瞪,“你们惹什么事儿了?”
确切来说不是他们被追杀,于和气辩驳:“我们没惹事。”
年纪大了磨叽起来就没完。
“此事说来话长,”李流云开口,“容后再与长老细说,眼下先替听风知治伤吧。”
何长老一视同仁,对李流云也没几分好脸色:“老夫心里有数。”
几个少年再也不敢吱声。
经过一炷香细致诊断,何长老神色凝重地检查起周雅人满身伤势,简直破烂得惨不忍睹。
万幸的是,还算能尽力一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