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能忍啊。”陈莺对他微笑,“疼就说出来呀,何必硬撑,我……”
闻翼阴沉下脸:“闭嘴!”
陈莺也不恼:“不让我说啊,可是你就快死了。”
这句话让所有人回过头,于和气一竿子戳进水中,来了脾气:“你胡说八道什么?!”
陈莺佯装无辜地眨巴眼睛:“我没胡说啊,不信你们自己来看。”
攸关闻翼安危,李流云凑到近前做势查探伤势,闻翼却朝船舷边缩了缩,是个躲避的举动。
“我没事。”
陈莺唯恐天下不乱:“你若真没事,干嘛藏着掖着不让他看?”
李流云不容闻翼反抗,一把拽开他前襟,只见无数条如根须状的血线从闻翼后背,绕着肩膀锁骨滋长到前胸。
李流云的手蓦地顿住,所有人瞬间变了脸色。
“闻翼!”
只有陈莺看热闹不嫌事大:“我说得没错吧?他沾了青芒的痋血。”
李流云一把攥过陈莺,手劲大到恨不得捏碎她肩膀:“救他。”
连钊愤怒:“赶紧救他,不然我杀了你。”
“哟,威胁我呢,”陈莺软骨头似的仍李流云抓着肩膀,她说,“好啊,杀吧,你最好现在就杀了我。”
连钊怒不可遏:“你——”
“以为我怕死啊?”比起她,更怕死的应该是他们,所以陈莺一点也不怕,她一肚子坏水趁机往外倒,“救他也不是不行,这样吧,咱们一命换一命,你们把……”
陈莺说到此看了眼秦三,吓得秦三猛地打了个哆嗦,她得意极了,将视线落到陆秉身上,开口道:“你们把他扔进河里。”
连钊腾地拔剑,突然船身猛地一震,好似撞在暗礁上,连钊一时站不稳,整个人歪倒在李流云身上。
与此同时,于和气撑在水中的竹篙寸寸爆裂,破开的竹篾锋利异常,直接割裂开他的掌心。
“水里有……东西。”李流云开口间,渡船猛地在水中打旋,好似遭遇了涡旋,所有人天旋地转,在小船中栽得东倒西歪,慌促地去抓住船舷。
秦三尖叫起来。
噗通一声,有谁落了水。
李流云手腕一沉,拴住痋师的那根绳索骤然收紧绷直。
是痋师跳了水,甚至附带一句:“蠢死了。”
李流云即刻拽住绑绳要去抓人,奈何绳索骤然被割断,李流云整个人扑跌下去,膝盖狠狠磕在船沿上。
“是罔象!”李流云急道,“水里有罔象!”
天旋地转之中,李流云根本看不清,只能依稀辨认出搅动的水涡中,有非比寻常的液态翻涌不息,像乱流,急急推动这只渡河的舟船。
少年们纷纷拔剑刺入水涡中翻搅,但是没用,罔象无形无态,潜入黄河,便与这汤汤河水无异。
剑锋虽可斩金断玉,却无法杀伤这无形也无骨的水流。
剑刃切入河中,斩不断,河水即刻围住剑身弥合。
所有人已经感到阵阵晕眩,船只根本吃不住如此浑厚的水劲儿,船板骤然四分五裂。
好在船只刚刚离岸不远,几名少年毫不迟疑,纷纷拽起陆秉、闻翼、秦三、捕蛇人跃上河岸。
河浪翻涌间扑腾而起,溅起的水流好似无形的手,蓦地一把缠住李流云脚踝,大有水鬼索命的架势,将他整个人往水里拖。
李流云身形一滞,奋力将秦三抛上岸,脚下猛踹,踹得水浪四溅!
突然水面炸起丈高的水花,七八名裹着尸囊衣的罔象骤然窜起,提刀围剿几名狼狈不堪的少年。
山出枭阳,水生罔象,它们是水里的灵物,可随河溪流向大江南北。
痋师每回选住址,必会择一处有深井的院落,水系可以通向河道溪流,既能让罔象安身藏匿,也能让它们随河溪来去自如。
这群太行道的傻狍子,不知天高地厚,居然以为能够抓住她?
简直可笑!
陈莺无声无息地在水中冒出头,一双幽暗的眼睛浮出来,露在波澜不平的水面之上,阴恻恻盯着罔象围剿几名少年。
青芒死了,所以她要让这几个来收胎的臭小子陪葬。还有那个瞽师,她早晚要让周雅人死无葬身之地。
胆敢欺到她头上,可是要付出惨痛代价的。
陈莺潜在深水之中,盯猎物一样扫视几名少年:“阿聪,正好你的衣裳划破了,我再重新给你做一件吧,他们几个怎么样,你去选一个。”
说罢,陈莺又觉得没必要:“唉,不选了,都给你做成衣裳,换着穿。”——
作者有话说:阿聪:好多新衣服,开心,阿莺真贤惠。(要死)
第146章 嫌命长 胆小怯懦如她,杂草般不值一提……
李流云被无形的罔象缠住, 浑浊冰冷的河水鬼爪一样拖住他,无处不在且难以挣脱,无论剑斩剑刺都无济于事。
他们也是头一次对付罔象这种比较罕见的邪祟,身上那堆五花八门的符箓招呼了个遍, 都没有一贴符法足以克制罔象。
罔象在浪涛中钻营, 将李流云拖下水, 妄图将他淹死。
李流云奋力挣扎间胡乱拽住一块漂浮的船木, 猛地朝箍住自己的水流猛砸。他好不容易蹿上水面喘口气,喘到一半又遭拖进水底, 一口污浊的河水差点呛进气管里。
岸上的连钊同于和气被几名披着人皮的罔象围攻, 身上已经添了几刀劈砍出来的新伤,自身难保。
陈莺桀骜地看着几个死到临头的少年, 轻蔑道:“抓我,真是嫌命长。”
也不看看那些得罪过她的人是什么下场, 抓她不是自寻死路么,陈莺盯着即将被溺亡的李流云,水面鼓起一串气泡:“瞽师为了救一个人, 不惜搭上你们所有人。所以到了地下, 可别怨恨错了人。”
陈莺不再耽搁,转身朝河岸游去。
秦三眼睁睁盯着自水中走上岸的陈莺,整个人被恐惧扼住了喉咙。
她走来了, 走近了, 浑身湿淋淋地, 像一只不住淌水的索命恶鬼。
秦三几乎喘不上气,盯着这只“恶鬼”越走越近,怕得差点哭出来。
怎么办?怎么办?她该怎么办?又要被抓回去吗?然后日日活在惊恐之下。
秦三抑制不住地瑟瑟发抖,她转头看向周围, 几名少年与罔象殊死搏斗,自顾不暇,没有人能顾得上来救她们了。
身后忽然响起陆秉虚弱不堪的声音:“秦三,你快走。”
走?
对,她可以拔腿跑掉,可是……她惶恐地瞥见地上一把剑,那是闻翼的剑,秦三猛地捡起来,双手紧握地指向上岸来的陈莺,颤声道:“别过来……”
陈莺盯着那把抖得七上八下的剑,握都快握不起了,她嗤笑一声,一步步逼近。
秦三濒临崩溃:“你别过来!”
陈莺嗤之以鼻:“就凭你?”
是啊,就凭她么?秦三眼泪大滴大滴砸下来,她知道此举不过螳臂当车,可她真的走投无路了。
她们好不容易逃出来,好不容易才逃出来。
她以为她和陆捕头终于得救了,从此逃出生天……
刚才躲在小窗下,她见到周雅人赶来的瞬间,真的喜极而泣。她甚至想,逃出去之后,她还是会陪在陆捕头身边,一辈子都照顾他,他们是同病相怜的苦命人,被陈莺害得家破人亡……她一定不离不弃。
是的,不离不弃。
秦三哭出来,她不会跑的,他们曾在暗无天日的痛苦煎熬中相依为命,她虽然很没用,但她绝不会抛下陆捕头独自逃生,死也不会。
对,死也不会。
那就拼命吧,也好过束手就擒,一辈子在仇人的鼻息下苟且偷生。
“秦三,别犯傻,快走。”
秦三剑指逼近的陈莺,手抖得不成样子,她哭着摇头。
不,不是犯傻,她只是没有办法。
也许,胆小怯懦如她,杂草般不值一提。但到危急关头,她也能攒够勇气,去为某个人拼一次命。
只是以后,她不能再照顾陆捕头了。
“秦三!”
陆秉喊不住她,秦三举着剑,头也不回地冲向陈莺。
明明知道是送死……
陈莺只一招便卸了那把剑握在手里,反手抹了秦三的脖子。
她要弄死秦三,就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蚂蚁居然妄图咬死一头大象,真是不自量力。
陆秉瞠目,怔怔看着秦三身体僵了一刹,然后背对着他倒了下去。
陈莺随手扔了剑,朝双目发直的陆秉走过去,她蹲下身,直视着陆秉:“我倾尽全部,把一切都压在你身上,你居然想弃我而去?”
陆秉盯着地上一动不动的秦三,悲愤至极,他拼尽全力都抬不起手掐死陈莺,陆秉恨出了泪,嘶吼出声,却被陈莺一把死死捂住口。
他喊不出来,涨红着脸,额头青筋鼓跳起来,一口咬住捂上来的手。
“我怎么可能放你走。”陈莺死死捂紧陆秉的嘴,哪怕手被咬出血,她也不觉得多疼似的,残忍道:“陆秉,看到了吗,谁也救不了你,太行道这些臭道士不行,周雅人也不行,但凡他们敢来,都只有死路一条。你这么心善,一定不想看到他们为你送命吧?”
牙齿深深嵌进肉里,陈莺眉头都没皱一下,她说:“陆秉,你休想能逃,我会永远把你攥在手掌心,直到我死为止!”
陆秉绝望而悲愤,咸涩的眼泪渗进她掌心,和热血混淆。
李流云终于从那只无形的鬼爪下挣脱出来,他发现罔象虽溶于水,却也是有迹可循的。
罔象是一团比河水更加浑浊色深的液态,有些发暗发黑,好比人在光照下投射的影子,罔象更像一团变幻无常的水影。
水影猛地撞在李流云身上,冲得他胸口闷痛。李流云水性还算过得去,快速拧身急闪,避开罔象在水下搅起的暗流。
此河段水质本就浑浊,眼下越搅越浑,根本难以辨识。
水中是罔象的主场,李流云急于上岸,不慎防一道深暗的“激浪”冲来,暗浪中裹挟着一柄锋利的短刀。
就在李流云出水之际,那股沉沉的冲劲撞上后背,他只觉后腰一阵刺痛,激荡的河水瞬间染红了。
李流云不敢有丝毫迟疑,纵身跃出水面,在低头时,正好看见一团发暗的水影裹着短刀,像一条溅起的浪潮,企图抓住他的腿,或者再捅他一刀。
李流云回过头,就见痋师死死制住陆秉,满手血地要将人拖走。
陆秉是听风知不顾性命救出来,千叮万嘱托付到他们手中,他既然答应过,就绝不能食言。
然而,就在他提剑刺向痋师的当口,突然什么人拦腰撞过来,这一下差点将李流云的肋骨撞断。
李流云被猛地撞飞出去,仓促回眸间,看清了发狠撞开他的人竟是闻翼。
而一把断刀破空劈来,带着尖锐的风啸与李流云擦身而过,猛地捅进闻翼肚腹!
刀身贯穿腹腔的力道将闻翼凌空带起,猛地飞撞向背后古树,死死将他钉凿在树干之上!
断刀震颤的劲道沿着脊柱直抵喉头,涌出大口大口的鲜血,溢满喉咙,堵得闻翼发不出声。
那一瞬李流云几乎反应不过来,体内所有的气力被彻底抽干了一样。
他自认,生性凉薄疏离,这一生不会像听风知一样为谁牺牲,自然也不会有人为他奋不顾身。
然而……
李流云惊震地盯着闻翼,他被闻翼此刻的样子刺痛了双眼,四肢软得根本爬不起来。
连钊于和气同时回过头,眼瞳震颤骤缩,手里的长剑几乎在刀锋下脱手。
“闻翼……”
无数道寒光杂乱交错,来自罔象从四面八方的围剿,纷纷朝连钊于和气劈扫捅刺。
二人前胸后背身中数刀,尽管如此,他们仍在殊死抵抗。
李流云猛地转头,眼底猩红一片,他像困兽一样诛杀罔象。
电光火石间,一柄弯刀抵着李流云剑刃,刁钻地贴着肋骨扎入他骨缝之中,抽刀时喷溅出热血,瞬间浸透半边身子。
“住手!”陆秉失控地叫喊出声,“住手!陈莺!让他们住手!”
陈莺只一味地拖拽陆秉,将人往河滩边拖。
“你若杀了他们,”陆秉眼睁睁看着那几个伤痕累累的少年,逐渐失去还手之力,他只能嘶声吼叫,“陈莺,他们今日若是因我而死,我就以死谢罪!”
陈莺手上的动作停顿,危险地眯起眼:“威胁我?陆秉,你有什么资格威胁我?!”
合着知道她在他身上下足了工夫,左右舍不得他死,他就敢以命相胁了?
“陈莺,你放了他们,放了他们,”陆秉真的无计可施了,他区区一个废人,丧家之犬,没有任何可以威胁她的筹码,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我以后都听你的,什么都听你的。”
“哦?都听我的?”糟心到现在,她终于好心情地笑起来,“可是你本来就得听我的呀。”
陆秉哀声道:“求你了。”
破天荒头一遭,硬骨头主动开口来求她,真新鲜呐,她既没打也没骂,更没有变着法子逼迫他,陆秉反倒软下骨头求上了。
真不可思议……
“好啊。”陈莺很爽快地答应下来,反正那几个臭小子已经半死不活了,她蜷起小指凑到唇边吹了声响亮的哨,罔象纷纷收刀,继而训练有素地撤退。
陈莺摆手:“带他走。”
陆秉在罔象的拥簇间扭头回望,想要看看那几名少年是否活着。
于和气倒在血泊中奋力撑着地面,几番挣扎,始终没能爬起来。
连钊一动不动地跪着,鲜血浸透了白衣,目光直直盯着数丈远的闻翼。
李流云剑尖杵地,努力支撑着身体,艰难爬起来,朝钉在树干上的闻翼挪过去。
闻翼纹丝不动,眼睑半阖,双目空洞地没有任何焦距。
李流云终于跪到了他身前,双手沉重地抬不起来。他第一次不知道该怎么办,心里半点主意都没有。
临下山前,掌教对他们千叮万嘱:“你们此次下山,一定要注意安全,若遇危险,切记不可逞强,等把北屈的事情处理完了就回来,都给我全须全尾的回来,听到没有。”
天师也有额外交代:“流云,为师知道你性子沉稳,一向很有分寸,不过为师还是得啰嗦一句,你是我亲传弟子,论剑术,都在他们之上,你要多照应着师兄弟们,把他们平安带回来。”
可是他没有做到,他把闻翼折在了陕州。
一瞬间,好像供他们修行的那座太行山轰然压在了他的脊背上,要把他压进尘埃地脉中去,压得李流云直不起身来。
闻翼身上那把刀,好像捅在了他的心上,让那副长于帝王家、生性就薄情寡义的冷硬心肠,也经历了一翻心如刀割。
他以为,他从来没有与这几个一同下山的同门交心,可是闻翼,却好像已经跟他生死相交了。
可他凭什么呢?
他做过什么呢?
他什么都没为他们做过,闻翼就二话不说,替他死在了陕州城外的静夜里。
第147章 三门峡 “三门锁黄河,险滩噬千舟”……
河滩边的芦苇半人来高, 细长柔韧的苇叶下,一张干瘪苍白的人皮正缓缓充盈鼓胀,好似突然长出了血肉,一点点撑出完整的人样。
此“人”面色灰白, 从泥泞的芦苇荡走出来, 顺手接过陈莺手中的铁面具扣到脸上, 正是换了身尸囊衣的阿聪。
人皮实在脆弱不堪, 稍不经意就会被划破,阿聪换来换去, 盯着一张张陌生的面孔, 从来没有一张脸是属于自己的。
他没有脸,每个人又长得不一样, 他在一张又一张的人皮下钻营,时常觉得面目模糊, 于是他给自己打了这张脸,一直戴了很多年。
铁面具成了他的脸,阿聪俯身将两把匕首別到腰后, 又拾起一柄新的长刀, 握在手中出鞘三寸,确认完毕后插回鞘中,转身便走。
陈莺见他这般干脆利落, 一把拽住其胳膊:“如果离了水, 尸囊衣一破, 你们就会死在陆地上。”
罔象心知肚明,它们上了岸,生命就像装在水囊或者盆碗里的水,泼出去若接不住, 洒在地上就再也捡不起来了,结果便是晒干蒸发,无声无息地消亡。
“这里是崤山,”陈莺道,“你们要是死了怎么办?不回去了吗?你刚才就差点被瞽师杀了!”
阿聪默然须臾,缓缓摇了摇头。
陈莺气笑了:“你死了一了百了,那我呢?我做这么多是为了谁?”
阿聪木然站着,陈莺一看他这副样子就来气,上手猛推一把:“行,那你去死吧,反正我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阿聪被推得后退两步,他是罔象,他说不出人话,只能一言不发地杵着。
杵了片刻,就该走了。
“阿聪,”陈莺盯着阿聪毅然决然的背影,知道他是非去不可,其实说到底,她也是无比支持的,索性道,“去吧,去杀了他。”
陆秉应激似的盯住陈莺:“你让他去杀谁?”
陈莺瞥他一眼:“你说呢?”
陆秉只能想到一个人:“陈莺!你让他回来!”
“陆秉,你当自己是谁,居然使唤起我来了?”
“你别动雅人。”
陈莺踱步到陆秉面前,蹲下身与其平视:“你今天见到周雅人,心里一定高兴坏了吧?可是他杀了青芒,我很难过,你说怎么办呢,陆小爷,你要不要也替他来求求我?”
未等陆秉开口,陈莺便道:“不过你求我也没用,他现在,怕是已经快被人宰了,阿聪正好过去捡人头,到时候,我帮你给他焚个尸,再去东海扬了他。”
陆秉瞠目:“陈莺!”
居然还敢跟她喊,陈莺噌地一下来了火:“你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吗你就跟他称兄道弟,我不仅要杀了周雅人,我还要把他锉骨扬灰。到时候,我让你亲自送他一程。”
陆秉猛地想起李流云说雅人遇到了麻烦:“你刚才说还有谁要杀他?”
……
徐章房肘臂被绽旋的扇锋生生割裂,若非他避其锋芒及时绕开,怕是半只胳膊都会被扇沿斩断。
这一路他俩你追我赶的打杀,徐章房也并没讨到太大的便宜,身上多多少少挨了七八刀,虽然大半是擦边,也有两记风刃扎扎实实切进骨肉里,动起手时一举一动都会牵动伤口。
徐章房上回在芮城受的伤还没好全乎,他就急于来灭报死伞,就是不能给其修生养息的机会。
这么多年,他连蒙带猜地咂摸出了几分白冤的身份,他知道这个来路不明的女人究竟有多棘手,拖上一刻半刻都将成为无穷的后患。
否则徐章房也不至于将其囚困千百年期间,还要费尽心机地寻找屠杀她的办法,就是预防有朝一日,这女人一旦冲破太□□体的桎梏,他能将其置于死地。
怪就怪她和那些不死民纠缠不休,若不能将报死伞毁尸灭迹,徐章房没办法高枕无忧。
唉,说到底,都是早年造的孽。
谁料周雅人一入北屈就和这女人接了头,那么纸就包不住火了,果然不出月余这把火便烧了起来,先前对他感恩戴德的周雅人突然血脉觉醒似的恨上他。
可能是冥冥之中吧,徐章房不允许事态演变到无法收拾的地步,何况他也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
都说冤冤相报,有这份千古孽缘盘亘,他若不先下手为强,对白冤赶尽杀绝,就是这个女人出世后寻遍他的踪迹,对他赶尽杀绝,所以实属没法子,这本就是个你死我才能活的局面。
旋绽的扇沿溅着血滴辗过,徐章房的身形从锋芒中一晃,脚跟辗地旋踢,右腿残影般凌空扫出,狠狠踹在周雅人的腰眼上。后者飞坠而出,砰地砸在嶙峋坚硬的峭壁上,岩壁簌簌震落下碎石。
后脊硬是撞在某处尖锐凸起的岩石上,周雅人疼麻了,大脑嗡鸣不止。他踉跄着爬起来,咽下一口带血的唾沫,然后在第二道劲风扫来的瞬间闪进峡谷。
此乃崤山裂谷,是雄浑山峦撕开的一道狭窄裂口,周雅人拼尽全力听辨方位,一路将徐章房引到这里,就快到了……
黄河至风陵东拐,大浪滔滔过潼关,流泻二百六十余里,被千仞峭壁扼住咽喉。
此地怪石嶙峋,地势险要,是为黄河天险。
周雅人猛地掀起巨浪,涌聚的浊浪筑高数丈,轰隆地砸向追至的徐章房。
徐章房抽刀断水,生生将巨浪剖开一道裂口,径直从骇人心魄的惊涛中飞跃而出,满身水的落在一处礁岛上站稳,他一扫四周险象环生的地形:“三门天险。”
相传上古时期中原洪灾泛滥,大禹凿龙门,开砥柱,用神斧在此劈山成三门通河,分别为人门、神门、鬼门,分割成三股激流,最狭窄处仅容一船通行。
河底礁石林立,如同刀锋,船只触礁即碎,自古便以“三门锁黄河,险滩噬千舟”的凶险闻名。
徐章房瞬间回过味来,周雅人是刻意将他引到此地的。
“不跑了?”徐章房盯着另一座礁岛上的周雅人,隐隐明白了对方的意图,“打算在这里跟我决一死战?”
周遭滚滚浪潮泛起白烟,周雅人定神道:“特意为你选的这处葬身之地。”
徐章房莞尔一笑,很是客气道:“听风知有心了,就是此处风水不大好,我怕是无福消受,你还是留着自己享用吧。”
周雅人面不改色地与他对峙:“穷凶极恶之辈就适合穷凶极恶之地,不然葬在哪里都会坏了风水。”
徐章房哈哈笑道:“听风知一本正经,居然也学会跟我耍嘴皮子了。”
周雅人不假辞色:“不过是两句实话。”
“既然如此,那还等什么呢?”说罢,徐章房手中秋决刀一凛,搅着浊浪朝周雅人劈砍而去。
周雅人御风踏浪,于寒芒刀锋中肆意横行,长指叩击律管间,纳峡谷之风,催响天地山河之节律。
他虽受困平陆一隅,却并非虚晃度日。
正因“三门锁黄河,险滩噬千舟”,人们祭神祀鬼,长积月累而在风涡中形成了遗迹。
此刻风吼如咒,吹响的是一首追悼亡灵的祭歌。
只见两岸岩隙中似有如墨般的阴影渗出,如鬼魅自山石中来……
周雅人本不愿叨扰亡灵安息,奈何形势所迫,他别无选择。
今时今日他非杀徐章房不可,可光凭他一己之力绝不是徐章房对手,所以他必须借助外力,拼死与之一战。
三门天险就是他最大的助力。
此地为关中与中原的咽喉要道,也是黄河漕运的必经之处,然而三门之险要,激流、暗礁与绝壁形成道道天然杀阵。
漕粮输送京师长安,乃逆水行舟,漕船过三门天险时,需纤户拉纤挽漕船溯流闯险滩,并雇平陆人为门匠纤夫。而稍有不慎,舟船在此触撞或翻覆,船员乃至那些攀上峭壁拉纤的纤夫,便容易连人带绳坠入浩浩激流,葬身河底,尸骨无存,因此才会流传出“古无门匠墓”的民谚。
律管催响祭歌惊扰了河葬之灵,沉沉的阴影如鬼魅自两岸夹持,在铁锈色的岩壁上显出佝偻匍匐之态,正是纤夫挽绳拉纤的姿势。
而那条纤绳自大河中绷直到极致,缀着整条大河的重量似的,深深勒嵌进“阴影”的肩颈之中,死死咬住其血肉,磨得肩背血肉模糊。
周雅人以风刃相切,在褐色的岩壁上切下一刀刻痕,就见那条“纤绳”被瞬间斩断,铁鞭一样朝徐章房绞去!
此乃纤绳缠尸,吞过怨魂。
徐章房蓦地变了脸色,差点被纤绳缠住,怪不得这瞎子不遗余力将他引来此地:“原来听风知竟是在此地备了一手,真是用心了。”
他明知自己是条上钩的鱼,又岂会两手空空前来送死,周雅人一斩崖壁“纤绳”,沉肃道:“要杀你,我自当尽心尽力,也不枉房先生处心积虑引我现身。”
仇人相见,打最狠的架,而在你死我活的时刻反倒客套起来,倒也不是多讲究涵养风度,只是君子没学会骂街,周雅人搜肠刮肚也骂不出几句脏话,无奈学到用时方恨少。
“哪里的话,”徐章房也不是跳梁小丑一流,这点基本素养还是到家的,他很擅长见人说人话,把别人当傻子哄,“听风知跋山涉水寻找你那位至交好友,在下正巧得知他的下落,因此特来相告,不必言谢。”
听上去真是一片好意,反而还该感激他。
周雅人以前就是那个傻子,而今已然知晓徐章房的真面目,他打的什么主意一清二楚,纵使徐章房天花乱坠颠倒黑白,也不可能再信半个字。
一道道风刃削刻在两岸崖壁,百丈纤绳形同崩断的鬼鞭朝徐章房绞去。
徐章房何等身手,轻功已是炉火纯青,孤雁般飞崖走壁,从“鬼鞭”下掠过,他刚在一块礁石上落定,“鬼鞭”蓦地抽在奔腾不息的黄河中。河水猛地炸起,浪扑九天,咆哮着撞向许章房。
他被巨浪砸进洪涛,翻滚着冲撞上矗立河心那座砥柱石,许章房浮萍般,被这股暴怒的激浪挟持,后腰从刀锋般尖利的暗礁上擦过,硬生生豁开皮肉。
徐章房扑腾着想从洪涛激浪中挣起,然而又一记百丈纤绳照着头顶抽过来。徐章房骤然缩脖,在黄汤怒涛中打了个滚,惊心动魄躲开鞭策的同时,又被抽卷而起的巨浪抛上高空。
周雅人一掀狂澜,风刃照着潮头上的许章房砍去。
徐章房被这一番浪打水搅的折腾,五脏六腑乱作一团,正五迷三道之际,凛凛风刀兜头杀来。
妈勒个巴子!
徐章房简直要骂娘,听风知这个狗东西,先用火烧他,再用水淹他,真他娘是把杀人放火的好手。
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
病猫,哦不,老虎龇牙咧嘴地在这鬼鞭抽打的水患中扑腾半晌,狼狈不堪地经历了好一番来自周雅人的绞杀,终于徐章房撞上嶙峋崖壁之际扳住一块岩石,猛地从吃人不吐骨头的洪涛中挣脱而起,秋决刀悍然出击!
周雅人闪躲不及,格挡的折扇被劈成两半,整个人被强劲的刀风横扫出去,摔砸在危崖之畔。
老虎借机发威,绝不再给猎物还手之力。
徐章房说:“安息吧。”
秋决刀寒光眩目,刀身裹着森然杀伐的恶气,如行刑场上的刽子手握着生杀之权,朝危崖下的周雅人斩去!
雪亮的寒刃斩落之际,一把匕首如寒箭破空,直刺徐章房后颈!
巨大的洪涛干扰了这股凌厉危险的声息,直到匕首即将刺破后颈才让徐章房惊觉,他已来不及闪避,只能持秋决刀抵挡。
铛——
金戈相击。
周雅人下意识偏头,想以耳力辨别来者何人,却意外看见一抹凌厉身影,鹰隼般从险峻的峭壁一跃而下!
徐章房脱口:“谁?”
他以为来搅他杀周雅人的会是那几个太行道少年,或者是那个女人。
然而都不是,来者脸上扣着张还算精细的铁面具,提着把大刀砍下来。
徐章房记得徐乾之前跟他提起过,痋师身边有个戴着铁面的高手,用刀,且刀法精湛,身长时而七尺,时而八尺,可能垫过内增高。
去他的内增高,徐乾这个弱智,难道痋师身边就不能有几个轮班戴铁面的杀手吗,或者,这是只穿人皮的罔象,所以才会时而七尺,时而八尺。
不过这个节骨眼儿上,痋师来裹什么乱,吃饱了撑的?
她在别地儿为非作歹就罢了,居然还敢作到他头上,简直胆大包天。
第148章 鬼门阵 这瞎子真是作得一把好死
周雅人不知道痋师和徐章房有什么过节, 怎么这个时候罔象和徐章房打起来了?
痋师坏事做尽到处树敌,徐章房表里不一也没好到哪里去,这俩结怨不足为怪。
八只人形罔象前赴后继地围杀徐章房,协作十分明确, 一半负责牵制, 一半负责诛杀, 非常训练有素。
周雅人扶着粗糙的岩壁直起身, 并在奔泻的河道中看见数团形态各异的暗影,随波逐流地变化着, 或聚拢或分散, 尽数潜藏于暗流之中,都是罔象。
这里怎会突然冒出这么多罔象?
除此之外, 水面还漂浮着数十张人皮,在水波中荡漾。
徐章房劈裂一只罔象, 浓汁在半空炸开,淌进滚滚黄河,很快荡漾在水面上的一张人皮充盈起尸, 活见鬼般蹿出水面, 抡着刀杀向徐章房。
徐章房:“……”他百忙之中目睹这一幕,心里觉得那痋师真不做人,杀人取皮的勾当真没少干。
徐章房表示无法理解:“我何时跟痋师有什么深仇大恨吗?”
怎么都来围杀他?!还是说这痋师背地里跟听风知成同盟了?
不应该啊。
周雅人这种清而不浊的脾性, 疾恶如仇, 怎么可能跟这类大奸大恶的痋师勾勾搭搭, 他俩只会是死敌,绝对勾结不到一起去。
那这些罔象来搅和什么?
可惜罔象听得懂人话却说不出人话,没有办法回答徐章房这个问题,只一味地要取他性命。
咔嚓——
咔嚓——
两颗罔象的人头相继被秋决刀斩落, 徐章房在乱象中扫视一圈,始终没有见着那个会说人话的痋师,最后他觑一眼危崖下的周雅人,开口道:“这些罔象不会是你招来的吧?”
周雅人盯着两团暗影缓缓撑出人形蹿起来,紧紧拧着眉,他当然不可能认为这群半路杀出来的罔象是来帮他的。
周雅人神识铺出去,然而涛声实在太大,轰轰烈烈地灌进耳中,实在很难听清之外的声音。
痋师被几个少年绑走了,按理说不可能出现在附近,但他看到汇聚而来的这群罔象时,还是生出几分担心,担心流云那边途中遇到意外。
周雅人攥在手中的折扇劈裂成两半,好在还能凑合用,掀出的风刃绞杀出去,威力不减。
徐章房防着周雅人放“冷箭”的同时,堪堪从阿聪的刀锋下滚过去,老腰差点折断,幸而他勤加锻炼,筋骨天赋异禀,柔韧异常。
然而再异常也差点忙活不过来,他躲过了周雅人的袭击,但那风刀削在崖壁上,又是一条百丈纤绳绞过来。徐章房扭着屁股闪开,纤绳立刻绞住一只罔象抽在河心一座礁石上,抽得罔象和礁石四分五裂,炸起的浪潮疯狂反扑。
徐章房知晓这狂浪的威力,踩着罔象的肩膀一跃而起,本以为躲过一劫的徐章房突然凌空一滞。那冲高的浪头活了似的,好像有只水鬼混在其中,一把卷住了他的小腿。
不是,罔象不就是水鬼么,所以拽着他腿的可能真是只水鬼。
水鬼将他狠狠往下攥的同时,另一只罔象踏着潮水轮起长刀劈过来。
徐章房猛踹一脚浪涛,掷出秋决刀,隔空捅穿罔象的心脏将其钉死在崖壁之上。暗黑的水液顺着刀口涌出来,顺着潮湿的崖壁顺流直下,缓缓流进大河中。
钉在崖壁上的秋决刀上挂着张干瘪的人皮和布衣。
徐章房飞身扑向崖壁,正欲拔刀,左边一个铁面人,右边一个周雅人,纷纷朝他砍杀而至。
一个要剁他手,一个要斩他头,配合相当默契。
徐章房心下一凛,一脚踹在崖壁上,弃刀退开数丈远。
而那两砍杀他的人短兵相接地拼杀到一起,扇刃削到铁面具上,而铁面人一刀划开周雅人锁骨,居然也是置对方于死地的狠绝。
于是徐章房笃定了,这俩也不是一伙儿的。他趁机拔刀,左右攻击之余又急速抽身,那么周雅人就会跟罔象打到一起。徐章房蓦地绕到周雅人身后,朝他后脊砍去,往往这个时候,阿聪又会绕到他身后,抡着长刀朝他后脖子砍来!
一个砍一个导致谁也砍不死谁。
好不容易赶到的徐乾等人,看到的就是这幕敌我不分三方乱杀的场景,打得不可开交。
刚刚不是只有瞽师一个么,怎么一下子就打成一片了,从哪儿冒出来这么多人?
观战的徐乾眼花缭乱,看懵了:“不是,他们这是干嘛呢?”
到底谁要杀谁啊?
好像都想杀对方,但又都在帮倒忙似的,没一个能得手。
但凡他们先联手杀死一个再互相残杀呢,很明显,这里谁都不愿意跟谁联手,看得徐乾都替他们急。
“房先生。”徐乾喊了一声,“需不需要帮忙啊?”
虾兵蟹将,能帮得上什么忙,倒忙么?
不是徐章房瞧不上他们,好吧,就是瞧不上。不过这些罔象实在碍手碍脚,来几个虾兵蟹将分担一点也行,不然他们跟来干什么,看热闹吗?
于是徐乾等人加入战局,热热闹闹地把场面撑得更乱了。
热火朝天打杀一场,罔象还能前赴后继的上蹿下跳,都得感谢周雅人选了个好地方。崤山这么大,他却选在非常便于罔象钻营的黄河天险,若是换作尽是黄土的陆地,这些罔象早死一百次了。
所以最后吃亏的当然是他们这些血肉之躯,挨刀流血都是实打实的,再加上周雅人冷不丁从崖壁砍出条条“鬼鞭”,抽得乱局中的人和罔象猝不及防。
罔象纠缠不休,没完没了,会给人造成巨大消耗,徐章房把火引到周雅人身上,趁阿聪和周雅人对阵之际,猛地抽刀转身,一刀劈斩向阴沟里那批人皮!
潜在河底的罔象来不及抢救,人皮在四溅的水花中纷纷破裂。
徐章房心道:我看你们还如何装人!
没有尸囊衣,这些罔象是没有办法聚形的。
徐章房此举激怒了罔象,河面掀起怒涛,无数深暗无形的罔象激荡而起,好似乌泱泱的百姓落水挣扎,竟在水面营造出了一种七手八脚的境况,看得徐乾等人头皮发麻。
三方阵营,唯独周雅人单枪匹马,一脚将阿聪踏入泱泱激浪。他旋身凌空,鼓荡的素衣广袖裹着猎猎凛风,化作刃光劈向崖壁,数道纤绳影鞭直劈峡谷众人。
徐章房纵身闪跃。
周雅人执扇掀动飓风,本就激荡的峡谷浩浩汤汤,震颤不息。他一摆袖,身形好似化作张狂的飓风,朝徐章房卷去。
巨大的风力翻搅撕扯,差点把徐乾等人卷走,徐乾手忙脚乱地死死扣住石崖,身体被狂风卷得双脚离地,倾飞而起,其余人有一个算一个,在身体被狂风拔起的瞬间纷纷抱住同伴的腰或腿,搂成一长串。
徐章房扛不住这股风力,刚被掀上半空,肩膀就被摁住了,周雅人牢牢将他压在了这口暴风眼之中。
徐章房回过头,几乎睁不开眼。
周雅人一手按住徐章房,一手将折扇钉进滚滚洪涛中。
一瞬间,峡谷震荡,大地深处响起滚滚“闷雷”,好似有千军万马踏出的闷响,又似万千战车碾压而来。
那震荡从徐乾抓住岩壁的手心钻入四肢百骸,他全身骨头都在颤抖。
那柄折扇钉入河谷之际,峡谷惊涛拍岸崩云,在浩荡无匹的大河中凿出一个巨大的旋涡,浊浪如污秽的巨口嘶吼咆哮。
只要定睛一看,就能看见这奔腾的旋涡巨口中翻搅着数不尽的“纤绳”,毒蛇一样攀咬住了周雅人和徐章房。
徐章房脸色骤变,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来不及了。
原来听风知先前斩断崖壁纤绳的动作,其实是在启阵。这些纤绳吞尸,缠过无数门匠的怨魂,他们死在三门天险,被大河吞没,尸骨无存。
这处巨口一样的旋涡正是三门天险之鬼门,亦是水患最急最险之地,葬身者数不胜数。
隐约间,徐章房好似在轰鸣不息的狂潮中听见了祭歌,两岸悬崖峭壁发出高低起伏的呜咽,犹如万千亡魂齐声哀嚎。
周雅人垂眸,眉目在水雾弥漫中洇湿了,睫羽在眼睑投下一小片阴影。他别无选择,他要亲手将徐章房拖进地狱,只好跟这个人同归于尽。
死又何惧呢,他不后悔。
周雅人分不清拥挤在鬼门旋涡中的黑影是罔象还是葬身大河的亡灵,但都透着死亡的河腥气。
徐章房挣不开缠住自己的“纤绳”,也挣不开周雅人死死摁住他的手,他俩的命运被牢牢绑在了一起,逐渐被大河吞噬。
徐章房低头,身下的鬼门黑黢黢的,旋涡好似一个套着一个,深不见底。
飓风在峡谷河道上空尖啸,浊浪狂暴地撞着崖壁礁岛,裹挟万钧之力,激起数丈高的狂浪撞得两个黑衣人粉身碎骨。
这便是天险之威。
周雅人之所以选择此地,还是因为白冤之前提过他的上一世:“也就百年之前吧,你应该在陕州三门天险拉纤,大船撞上礁石,你和几个前去服役的纤户掉进大河溺死了。”
三门天险“十纤九殁”,当地官员除了雇佣平民为门匠之外,还会将死囚发配到此地拉纤,约等于“以役代斩”。
而今周雅人也算故地重游,只不过,还要再当一回三门峡的孤魂野鬼。
他确实命不好,但能拉着徐章房一起下黄泉,也算死得其所。从今往后,白冤便能清清静静的,安稳地在太行道修养,不会有人再去算计加害她,也没有人再能困得住她。
即便冥讼加身,那些枷锁也不至于让她身陷囹圄,不得自由。
周雅人默不作声地打算好了一切,然后一把将徐章房拽进漩涡。鬼门天险中疯蹿着条条鬼影,无比狰狞诡谲,魑魅魍魉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困住他们,争先恐后扑咬上来,饿殍般分食这两具投入大河的“祭品”。
徐章房终于露出惊恐之色,好似骨头被拆开了一般,耳边尖啸着令人心胆俱裂的嘶吼和哀鸣。
天地间轰鸣不息,狂暴的怒涛将一切隔绝,飞溅而来的石子碾成齑粉,此阵无人得以靠近。
又一名黑衣人被飓风狠狠拍在崖壁上,没落到地就被卷上了天。
风硬得像石头碾压,徐乾指甲早已崩裂翻卷,五爪已然抠不住崖隙,再这么下去,谁也别想活着走出峡谷。
鬼门天险浓烈的怨煞呛得人窒息,徐乾眼珠暴突,血丝密布,感觉身上每一寸血肉都要被腐蚀殆尽了。
他们跟着徐章房上蹿下跳嘚瑟半生,可谓事事如意没有败绩,太顺了,便认为这一次也稳操胜券,没寻思那瞽师孤注一掷,摆了这样一个同归于尽的大阵。
周雅人在大阵中阖上眼,他这破烂不堪的一生,终于走到了头……
然而。
无人得以靠近的鬼门天险突然被一股强悍的外力撼动了。
挂在崖壁上的徐乾看得最清楚,一名身穿白衣的少年飞奔而来,少年好似风雨兼程地赶了很长一段路,半刻不歇地穿过夜幕,终于抵达了三门天险。
林木疾奔而至,气喘吁吁地将报死伞往河心一抛,暴风狂浪肆虐的半空蓦地幻化出一道寒光似的身姿,寒剑似的劈开鬼门天险。
身陷其间的周雅人猛地抬头,就见白冤立在怨力翻覆的风波之中,眉目冷肃极了,胜雪的白衣好似能抖落出一条长河的冰碴。
白冤一打眼就瞧出了门道——以身噬阵。
这瞎子真是作得一把好死,怕不是跟那孙绣娘学的这手以命献祭,专程来给鬼门天险送菜。
白冤一言不发,蓄势的掌力轰然劈向鬼门礁!
长河骤然被撕裂,一分为二,海啸般撞向两岸崖壁,裸露出河底林立如刀锋的礁石群,礁群上缠缚着数不尽的纤绳被爆起的寒芒尽数搅碎。
鬼门阵分崩离析,周雅人和徐章房身上的束缚骤断。
魑魅魍魉在长河中疯蹿,白冤一把拎起周雅人,扫了眼他脸颊一道划伤,不知是哪只该死的怨魂挠的。
“白冤,你不该……”他本来立刻就能杀了徐章房,却被白冤一掌拍了个功亏一篑。
没等周雅人说完,白冤毫不顾惜地将这作死的瞎子扔砸在岸上,摔得周雅人咬紧牙关才没发出闷哼。
“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他觉得白冤应当是能明白他理解他的。
“怎么,我还应该夸你两句?”
白冤此刻冷漠讽刺的态度狠狠刺痛了他,周雅人心里忽然难受得翻江倒海。
“我跟你说过,我不需要那些不相干人的庇护,你听不懂,还是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不是……”
“你把报死伞交给林木,”白冤言冷似冰,咄咄逼人,“问过我吗?!”就敢擅自做主。
周雅人蓦地怔住。
林木愣愣地站在一旁,被白冤这副样子吓得噤若寒蝉。
跟以往截然不同,白冤真正冷下脸的时候,是会让人感到害怕的。
她居高临下盯着连站都站不起来的周雅人:“你以为你算什么,竟敢来做我的主。”
这话实在无情,比所有刮在他身上的刀剑还要锋利,若说那些刀剑伤身,周雅人全都能忍,那么白冤这番话就是剜心,他忍不了。
周雅人眼眶倏地红了。
他差一点死在鬼门天险,却得来一句你以为你算什么。
算什么?
算他自作自受。
周雅人半声不吭,血淋淋地爬起来,虚晃着转身就走。
白冤脸色阴沉:“上哪去?”
“我去杀了徐章房。”
这是跟她犯上倔了?
她知道她那话重了,但是她不该重吗?若非她及时赶到,这瞎子现在已经去给徐章房陪葬了。
白冤简直气笑了,她真是一眼都不想多看这个人:“我看你真是活得不耐烦。”
说罢径直越过周雅人朝河心掠去。
周雅人盯着白冤先他而去的背影僵在原地,一眶热泪糊住盲眼,所有酸苦悲痛全往那本就不宽敞的胸口挤,这一回他实打实伤在了心上。
第149章 怕什么 难道他得到的这点余情就这么微……
轰——
河心的洪流轰然炸开, 碎裂的暗礁同水花四下迸溅。
肆虐的暴风刚从徐乾身上碾过去,他好不容易捡回仅剩的半条狗命,晕头转向之际还没来得及站稳,迎面一块拳头大的礁石横砸过来。徐乾双腿乱颤, 拧着麻花一屁股瘫坐在地, 才没有被砸得脑袋开花。
徐章房踏着四溅的水花裂石凌空而起, 面对飞掠而至的白冤, 手中秋决刀虎虎生风。上一刻差点死在鬼门天险的人不慌不忙,甚至从容启口:“恭候大驾多时。”
白冤掠过时, 大浪层层荡开, 掀起的掌力让脚下黄河分澜:“徐福,你在阴沟里藏头露尾这么久, 总算肯爬出来见人了。”
徐章房猛地一闪,残影般从白冤掌风下闪过, 他不痛不痒地一笑:“惭愧,自从尊驾在阴沟里翻船,在下一直都在阳渠里左右逢源。”
显然, 徐章房是懂怎么膈应人的:“倒是尊驾近日来跟听风知藏形匿影, 着实让我久候啊。”
秋决刀从白冤掌风前扫过,嗡嗡作响,呲出碎星般灼眼的光火, 刀身中泛起密密匝匝的铭文字迹, 浮光掠影般, 顺着白冤打出的掌风扫出去。
白冤冷笑:“那套老把戏跟我玩了一遍又一遍……”
“一点小伎俩,登不上大雅之堂,使出来难免让尊驾看了笑话。”徐章房一点心理负担也没有,厚颜无耻打断道, “实在是在下人微言轻,唯恐请不动您大驾,今日只好小赌一把。”
铭文浮光掠影般围着白冤,转眼便层层叠叠铺满河道,火上浇油般,泼得大河怨力沸腾,犹如煮开锅的一汪沸汤。
“赌什么?”白冤一落脚,足下怒涛速冻成冰,将疯蹿出水的魍魉塑成冰雕,根根尖锐如矛的冰椎追着徐章房落脚地刺出。
脚下冰锥丛生,高矮错落,徐章房慌不择路,秋决刀猛地劈碎一丛足以将人扎透的尖椎,混迹在河面的铭文刀片一样割裂开逆生冰锥,发出锯齿挫骨般令人牙酸的声响。
他曾有幸在芮城见证了白冤和周雅人情深义重,徐章房道:“赌你舍不得听风知死。”
果不其然,他赌对了,白冤不会置周雅人生死危难而不顾,所以她十之八九会现身。
立在岸上的周雅人冷不防听见这句,模糊的视线直直盯着白冤,不料他被白冤刺伤的心反从徐章房嘴里得到几丝慰藉。
白冤但凡有徐章房一半能哄人,他们也不至于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互相置气。
那句你以为你算什么,让周雅人难受得无以复加,他是没资格去做她的主,多亏白冤提醒,他才能认清摆正自己的位置。
周雅人巴掌大的肚量撑不下船,心也不比拳头大多少,遭不住白冤那顿劈头盖脸的中伤。
白冤没有回应徐章房的话,没有亲口承认舍不得他死,周雅人就偏激得想死。
他死了白冤就该对他心软一点吧,会为他难过哪怕一星半点吧,就像她对贺砚那样。是啊,贺砚自焚的时候,她都能上去揽住人说句软话,为什么轮到他,就是这样冷漠又无情的态度?
连个好脸色都没有。
凭什么?
凭什么他换来的就是这个?难道他得到的这点余情就这么微不足道吗?
周雅人越想越计较,他没办法不计较,甚至比任何时候都更计较,心眼儿缩得比针孔还小。
白冤一身凛霜,寒气在指下奔涌,直取徐章房命门:“你挖空心思无非就是在找我,我现在来了,你有本事杀吗?!”
突然一颗颗浮动的铭文挡在徐章房身前,变形拉长成刀光,径直朝白冤掌心划来。
白冤陡地收手,身形飞快在无数铭文刀光下疾走一遭。
徐章房惺惺作态地叹了口气:“唉,在下资质平庸,就算窃取不死民的寿数,享得这漫长光阴,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本事,不过修了些旁门左道,想必入不了尊驾法眼,怕是又要献丑了。”
在知情者面前,隐瞒狡辩也没什么意思,徐章房堂而皇之地摊了牌。
一番言论激得周雅人心神动荡。
徐章房,不,徐福。
他烧炼不死民炼丹,又贪婪地私吞了这颗炼成的长生药,徐福媚上欺下,再使计金蝉脱壳,然后放出些抨击帝王的风言风语,直至始皇帝震怒降罪,让这些献不出长生药的术士纵有千百张嘴,只能落个妖言惑主的下场。
毕竟没有阴燧和不死民引路,谁能找到那东海之上的无量秘境呢?
空口白牙可说不清。
徐福明里暗里,借他人之手或亲自动手地将所有知情者灭了口。
隐姓埋名过个百十上千年,所有旧人死绝了,一统天下的霸主也匆忙退场,没出息的子孙镇不住这片江山大业,辉煌大秦被新的政权征伐推翻,自认德兼三皇功过五帝的始皇帝再也无法治他的罪,无人识得那个出海求仙的方士徐福。
生老病死的人们换了一茬又一茬,唯他这大秦余孽,看着朝代倾覆了又建立,在这亘古的天地间换了一代又一代,人类用各种作死的方式走向衰亡,又操起刀枪踏着先辈的尸骨奔向复兴,就这么你方唱罢我登场,生生不息轮转着,历史一遍又一遍重演着兴盛亡衰,实在精彩又令人唏嘘。
别人的戏台他望而兴叹,当然也有自己要走的大道。
他在这漫长的光阴中钻营,不止捡些秋决刀之类的破铜烂铁,天大地大,四海九州,满地都是可以供他捣拾的不白之冤。
即便是个草包,资质能力再庸碌的人,花个千百年的时间做一件事,也能小有成就,因此徐章房攒了点不厚不薄的家底。
徐章房拼拼凑凑,别出心裁,用那些被冤杀的万万冤煞炼制了个刑罚大阵,里头什么千古奇冤应有尽有,制成的极刑当然是为白冤量身打造,所谓一物降一物嘛,徐章房深知其中道理,此阵堪称一比一定制。
若是没有万全准备,他哪儿敢在此恭候大驾。
戏做全套,听风知不过是他用来引出白冤的目标,谁让对手满身软肋,太容易拿捏,他只需略施小计,就可手到擒来。
只见以鬼门天险为中心,激荡的怒涛携裹着源源不绝的铭文符光——那是刑铭,邢铭扭曲拉长,将绷断的纤绳影鞭编织成条条刑链,串联着大河之中的怨煞,铺天盖地地布满四面八方。
“托听风知的福才能劳您大驾。”徐章房捏着法诀驱动阵法,“也得谢他倾力相助,帮我把这些刑符散进地河。”
多亏瞽师有这副杀他的决心,不遗余力地搞了这么大阵仗,鬼门天险的威力不容小觑,徐章房当机立断,正好借势借力,将刑符投进去,既省时又省力,可以助他将刑罚大阵发挥到淋漓尽致。
这些大河里的怨煞还能为他所用,简直就是白捡的便宜,不占白不占。
周雅人盯着铭文串联成天罗地网般的刑链,搭着他催动的鬼门大阵,囚笼一样罩住白冤的瞬间,他整个人差点匍匐跪地。周雅人万万不可能想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居然成了徐章房对付白冤的最大助力。
徐章房睁眼说瞎话,那番足以颠倒黑白的话,又让周雅人成了他的同伙。
想当年,徐福也是这么随口攀扯一通,无中生有的张口就来,阿昭苏便成了伙同方仙道残害同族的帮凶,担下罪罚,被无量秘境永世放逐,成了到人世间服刑的囚徒。
刑链铺天盖地,庞然大阵包揽山河,游走如活蛇,无尽蔓延十数里。
大河里下饺子一样,尽是上下疯蹿的怨煞,前赴后继地扑向白冤。
周雅人心惊胆战地要挡过去,自己都没发现声音在颤:“白冤!”
“怕什么!”白冤一挥袖,令人颤栗的寒气蓦地将周雅人掀回原地,“没你的事。”
白冤一瞥周雅人就知道这瞎子心性堪忧:“你要听他说,那他所有的罪责都能让你担一份。”
徐章房抢了周雅人那把杀他的刀,磨刀霍霍转而挥砍向白冤,这瞎子就在那因为这把刀是他的开始自责。
好比他闯进别人家杀人放火,用了主家的刀和柴,还能把原主也拉进来一起担罪。
白冤没那么糊涂,就算没有周雅人催动的这个鬼门阵行方便,徐章房照样布置,绝对半点不带逊色。
他此举本就是不安好心,挑拨离间。
白冤青丝染霜,浑身寒气倾泻,足踏的汪洋鬼蜮瞬间凝固,尖啸和嘶鸣戛然而止,直接被掐断在喉咙,定格成千奇百怪的狰狞姿态。洪瀑眨眼成冰,一路朝四面八方封冻出去,顷刻间,寒气肆虐,方圆十里一片苍白肃杀。
林木不禁打了个寒战。
徐章房忌惮她,因为这是位跺一跺脚就能地动山摇的主儿,这么些年他才会绞尽脑汁地琢磨对付她的法子。
咔、咔、咔……
坚硬的冰层里如同有亿万只虫蚁啃噬。
咯、咯、咯……
封冻的坚冰出现了裂缝,铺陈的铭文咬开坚冰,从无数惨白狰狞的裂口炸出来。
白冤脚下一阵爆鸣,无数道符光冲天而起,当空列出阵盘。
于白冤而言,沉冤好比刑咒,她会被冤罪束缚。
而这一道道刑符,都是徐章房以不白之冤提炼绘制而成,排列组合成刑害之地,引着雷鸣电闪当头劈落。
白冤只扫了一眼,就迎着那道堪称刑刀的玄雷而去。
寒光风卷残雪似的掠过阵地,所过之处地裂九尺。
“轰隆”一声巨响,整个山河动荡不安,峡谷雪崩似的哆嗦。凛冽的风雪无处不在,冰河好似在翻身,虚空中仿佛伸出一只寒魔之手,弹指一剑,斩天戮地,地崩山摧。
当空的刑符阵盘在寒剑中四分五裂……
徐章房没来得及志得意满,那道筑起的刑罚大阵没撑过须臾,就猝不及防在他头顶分崩离析……
他的表情也在此刻分崩离析。
怎么可能?!
徐章房难以置信。
与此同时,站不稳的林木踉跄着扒住一块巨石,正头皮发麻,突然眼前闪过一道黑影,林木面色骤变,脱口疾呼:“听风知!”
不用林木提醒,周雅人已经率先感应到杀机。
第150章 真憋屈 他要去害人!
这道朝他扎过来的黑影周雅人能够看见, 并且已经交过两次手,和他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逮着机会就来跟他拼命,也跟徐章房拼命。
而此时此刻, 周雅人没心思揣摩一只罔象的杀人动机, 直接化悲愤为力量, 对这只撞上来的罔象狠下死手。
通过之前交手的经验, 周雅人深知如何能置罔象于死地,那就是远离水渠河道攮破那层尸囊衣, 让它们旱死在岸上。
阿聪被周雅人狠狠踹到一侧河岸, 从粗糙嶙峋的崤山岩壁砸下来,这里是一处稍显宽敞的河坝, 遍地都是冻硬的泥沙碎石,罔象一皮囊的液态还没淌进河岸就会流干。
周雅人没耐性分出心神应付旁的, 抬手扫出几道风刃追杀出去,阿聪狼狈抵挡闪躲间,风刃接连削进岩壁中。
但下一刻, 凌厉的风刃斩断了阿聪持刀的手腕!
长刀“哐当”掉地, 浓水猛地从断口流淌在地,阿聪另一只手猛地捏住断腕处闪身欲逃。
周雅人岂容它遁逃,扬起的宽袖中蓄了道风刃, 未及扎向阿聪胸口, 忽听斜刺里传来一声急喝:“阿昭苏!”
周雅人骤然一怔, 来者声音分外熟悉,可他一时间竟然反应不过来。
不知道痋师突然出现在此和痋师喊出“阿昭苏”哪一个更让他震惊。
陈莺死死盯着僵住的周雅人,再次语不惊人死不休地开了口:“你害死他们还不够,还要再杀它们一回吗?!”
那怨恨的控诉口吻, 明明是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周雅人居然似懂非懂的听懂了一半,可他不明白,大脑被砸断了线般:“你说什么?”
陈莺字字铿锵地重复:“我说你,害死他们还不够,还要再杀它们一回吗?!”
周雅人脑中轰鸣,袖中风刃散了,抬起的手指在冷风中隐隐发麻:“他们?”
“他们,罔象,”陈莺一边提防他,一边朝阿聪挪移过去,“罔象,就是不死民最后的遗形。”
周雅人眼睫颤了颤,熏瞎的眼珠直直盯着面前的阿聪。
“就像人死后阴魂不散,”陈莺站到阿聪身前,将它挡在自己身后,一字一句揭开真相,“罔象就是不死民被烧炼后的遗形,周雅人,阿昭苏,你真要将它们赶尽杀绝吗?!”
周雅人分不清痋师口中所说的是真相还是谎言,更多的是难以置信:“怎么可能……”
“你没有被扔进丹炉,没有受烈火烹烧,你还能有头有脸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当然不知道他们死后变成了什么样子。”陈莺把手伸到背后,紧紧攥住阿聪一截衣袖,生怕谁发难似的,妄图稳住此刻的局面。
“不然你以为我怎么会知道你究竟是谁?因为阿聪记得!哪怕变成罔象,他也记得害死他们的人是谁!”她也是不要命了才会赶过来,将阿聪死死护在身后,陈莺说,“方仙道将不死民投入丹炉,活活炼制成丹,然后给那些试药的童男童女服下。哦,便是那些随徐福出海寻仙的童男童女,他们在试药的过程中中毒、暴毙、大多落了个不得好死,方仙道为了掩人耳目,秘密将他们的尸体扔进河冢。”
周雅人长睫微颤:“河冢?”
“没错,就是北屈那座河冢!”
埋着痋引的河冢居然还埋着那些试药者的尸骨。
白冤之前说过,大灾大难之后,流淌过千百载的大河里因为积尸过重,会形成一处涡穴,成为溺亡者的安息之地,叫作河冢。
无数溺亡者的尸骨被河底的泥沙卷埋起来,血肉骸骨便会在此腐烂融解,污染成秽土,变成隐没在水底的极阴之所。
白冤当时还说:“许多心术不正的术士,大多都缺德,为了达到某种目的,就会去大河里寻这极阴之地。”
寻来干什么,白冤没有说具体,而今痋师倒是给了个答案。
河冢成了藏污纳垢毁尸灭迹之地。
陈莺丝毫不隐瞒,对周雅人和盘托出:“不然你以为,我是怎么找过去的?试药的童男童女服下被炼化成丹的不死民,暴毙之后骨肉烂在河冢里,未被吸收消化的丹药融在尸水中,从腐烂的尸身中分解出来,一滴滴淌进大河,变成而今的罔象。”
此话千真万确,她敢赌咒发誓,绝无半句虚言:“这就是不死民的遗形。”
陈莺说:“可惜啊,即便它们变成罔象,也没能逃过一劫。”
周雅人连心肺都在发颤:“什么意思?”
“人倒霉的时候喝水都会塞牙,那些不死民死连也不得解脱啊。”陈莺说,“因为当年一座太阴/道体扣下来,方圆数十里,所有魑魅魍魉无处可逃,连带它们一起遭了殃,困在里头长达千年。”
周雅人心头大撼。
他忽然想起之前在报死伞中所见,太阴/道体落下的一幕,光吞万象,山影河泽逐渐蜷缩成团,照彻山河的道体吞尽此间一切灵魅扣入北屈大地,连同白冤一起沉入水底!
不止白冤,还有罔象。
从此这座道体成了囚困住他们的刑狱。
是了,最开始北屈并没有罔象出没,罔象是在太阴/道体破碎之后才开始成群结队出现的。
罔象的出场方式相当惊悚炸裂,让被蛀空的人皮集体诈了尸,整个北屈城人心惶惶。
陈莺可谓凭一己之力将北屈搅得天翻地覆。
“不对。”周雅人终于找回一点理智,敏锐地察觉到痋师话中漏洞,“早在太阴/道体破碎之前,你就已经用血蛭在北屈杀人……”
“对啊,我得提前备着几件尸囊衣吧。”
“罔象明明困在太阴/道体上千年,你又是如何得知……”
“因为十二年前,有人冤死在了北屈大狱中,好巧不巧促动祭阵,让那密不透风的太阴/道体撬开了一条缝,那个谁,她不是还因此泄了一缕阴煞气出去,替那冤死鬼敲了一场鸣冤鼓吗?”陈莺说起这些,磕巴都没打一下,“阿聪便是在那个时候,从夹缝中渗了出去。”
白冤和罔象同样囚禁在太阴/道体,却是一个在有狱神像和狴犴门镇守的刑狱之中,另一批则浸在道体外围的河水里。
就这么彼此井水不犯河水的共处千年,各自待在各自的领域无法逾越,像两条不相交的平行轨迹,从来没打过照面。白冤甚至都不知道刑狱里除她之外,还有一水死不瞑目的罔象。
自然,罔象也对白冤一无所知。
好比水底无法上岸的鱼群,和陆地上无法下水的人,没有交集。
阿聪就是在十二年前那场意外中,唯一从太阴/道体逃出去的漏网之鱼。
漏网之鱼被关傻了,不知今夕何夕地找不着北,只能随波东流,在无尽大河中游荡。那时它什么都做不了,最多愤怒地掀几个大浪,或者卷着水草泥沙发泄一通。但是不够,根本不足以解他心头之恨!
他要去害人!人类没有好东西!它要报复!
于是决心当个怨魂在黄河里作祟,要把那些下河洗澡的摸鱼的,洗菜的洗衣服的,或者在水边嬉闹的聒噪小鬼通通拖下来溺死。
结果它潜伏数月一条命没来得及害死,反倒先救了个差点溺死的小姑娘。
小姑娘骨瘦如柴,浑身淤青,爹不疼来娘不爱,处处遭人欺负。她先在桥上遭了爹娘一顿毒打,斥骂她是赔钱货贱蹄子小娼妇,要多不堪有多不堪。后又被两个凶神恶煞之徒追赶,叽里呱啦说什么要把贱蹄子抓回去好生调教。小姑娘死犟死犟地,不肯屈服,居然一头扎进黄河,没挣扎几下便沉了底。
企图害命的阿聪犹犹豫豫荡过去,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当时哪根筋搭错了,居然干起了以德报怨的荒唐事,把那个马上就要淹死但还剩口气的小姑娘顶了上去,让她仰面浮在水面上。
当时陈莺在陕州城外的水面上漂浮一夜,后背泡得发皱发白,醒来的时候,当然发现有只水鬼一直在下头托举着她。
受尽欺凌的陈莺居然也没感到害怕,反而觉得鬼都比那些猪狗不如的畜生强,甚至还教会了她凫水,免得她以后再走投无路跳河的时候,真给淹死。
陈莺水性极好,都是阿聪托举着她练出来的。
从此这一人一罔象引以为伴,陈莺一点也不比阿聪少恨人,于是他们一拍即合,开始狼狈为奸。毕竟单独自己干不好坏事,凑一起倒能互相出出坏主意,俩人你唱我随之下,真把这伤天害理的勾当干起来了,从此开启了他们无恶不作的大好日子。
阿聪是十二年前唯一一只从太阴/道体钻出来的罔象,光阴似箭,它在这条大河里举目无亲,也以为害死他们的仇人全都死绝了。直到阿昭苏以瞽师的身份现身北屈,阿聪猝不及防碰到了那个吃里爬外残害同族的罪人。
它将还没放下的仇恨再次高举起来,准备杀了这主动讨上门来的罪人,可它真没用啊,它非但打不过,还差点命丧他手,要不是陈莺在最后关头将它推下井……
阿聪不甘心,它如何能甘心,它好不甘心啊。
于是在井底久久徘徊不去,等他硬撑着攀到井口的时候,居然在院中看到了另一张罪魁祸首的脸——徐福。
四周房屋烧起来,熊熊火光将徐福的脸打得透亮。
这张脸,阿聪永生难忘。
井口的阿聪恨不得立刻提刀冲出去,但是后腰划破一道大口,让它尽数滴漏到井里。
阿聪只能烧着熊熊仇恨去寻陈莺,无论如何,它必须先救阿莺,然后在渡口伏击了那几名渡河的太行道少年。
之后它们再赶赴三门天险寻仇,徐福和阿昭苏已经打得不可开交,罔象不管不顾加入战局,见人就砍!
尽管如此,阿聪依旧无法手刃仇人,还要让阿莺冒死来这里救它,真憋屈啊。
阿聪攥着断腕处,盯着阿昭苏那副装模作样的嘴脸,只觉恶心至极,他做出那副悲怆的表情给谁看啊。
阿昭苏若真有一丝悔恨,就应该当场自裁谢罪,显然面前的周雅人没有这个觉悟,还活出了一身人味儿,怎能叫它不憎恶。
“阿昭苏,”陈莺这一刻就是它的口舌,代它说出了自己最想说的话,“真正该死的是你。”
周雅人眼眶通红,他如何都没想到,面前的罔象竟是不死民的遗形。
若非痋师此刻言明,他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
不死民经受的灾厄明晃晃摆在他面前,周雅人想解释,张口却没机会发出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