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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不还 不若的马甲 18396 字 2天前

第151章 饶了我 归来当可横行天地,自由来去。……

冰封的大地“哔哔剥剥”响个不停, 铭文在冰壳中炸开,蝗虫过境般一路铺天盖地地炸到了河坝,峡谷四面八方炸得稀烂,把坚硬的岩石都剐下来一层。

陈莺盯着一路铲冰裂地的情景脸色骤变, 眼见已至脚下, 她拽着阿聪慌不择路。

唯独周雅人魔怔了般一动未动, 破冰的铭文一直炸到了他脚后跟, 蓦地被冰丝精准扎透。

寒霜迭起,无数冰丝穿针引线般追着跳脚的铭文, 牢牢扎进地岩。须臾间, 苍茫肃杀的冰封大地铺满银丝,上头串着上下乱窜的刑铭。

随着那斩天戮地弹指一剑, 刑罚大阵分崩离析,冰丝追着铺满整片峡谷的刑铭绞杀, 碾成碎光,彻底泯灭。

动荡的山河崩裂,巨大的山岩被寒光剖开, 撕裂成不可愈合的伤疤。

哀鸣之声压过了峡谷的风吼。

自负过头的徐章房眼睁睁看着千年心血崩溃瓦解, 简直不堪一击,他夺路想逃,迎面撞上周雅人。

这瞎子一张脸白得像具死了七八年的死尸, 还魂找他讨债来。

果然。

周雅人步步紧逼:“你闯无量秘境, 活捉不死民炼丹, 构陷阿昭苏……”

徐章房步步后退,急声驳斥:“何来的构陷,本就是阿昭苏……是你开门迎客!”

烧杀抢掠的强盗居然声称自己是客?

“阿昭苏不过就是个看门儿的,卒子起了贪念与我辈结交, 想在大秦换取高官俸禄,自愿进贡不死民炼丹……”

周雅人气血逆行,太阳穴突突猛跳:“一派胡言!”

听他信口雌黄,只会心神动乱,徐章房欺的就是他对前尘毫无记忆,可以随意欺瞒编撰。

周雅人一个字都不信,胸中捺不住杀人的冲动,他已经不指望从徐章房嘴里听见半句实话,只想立刻割断徐章房喉管。

这样的人,千刀万剐都太便宜他。

徐章房敏锐察觉到杀机,骤然掉头,然而刺骨的凛寒兜头袭来。

“我看你,嘴比命硬。”白冤断他退路,幽幽开了口,“秦狱中那帮术士死到临头,歪打正着画了个血阵束缚我,你就以为自己也能炼化不白之冤克制我?”

徐章房仓惶之下进退维谷,脚下刚一打滑,寒锥嗖地一下炸穿他胸膛,猛地将徐章房双脚离地地钉在崖壁之上!

徐章房猝不及防,双目暴突,难以置信地盯着满身覆霜的白冤。

“怎么可能……”

寒气从头到脚裹住她,染霜的头发犹如万缕冰丝。

“你依样画葫芦确实有效,”白冤抬手抵住寒锥,将徐章房牢牢扎在峡谷悬崖之上,“但要变个法子,可就不一定顶用了。”

一道符画错一笔都会沦为废纸,何况钻研一道针对白冤的大阵。

徐章房处心积虑忙活千百年,结果洋洋得意地拿出来个不中用的雕虫小技。

其实并非不顶用,而是这个女人太强了。

周雅人也清清楚楚意识到,他之前留在白冤灵脉中的封印消除了。

而早在她被秋决刀屠戮,归于本源那一刻,压制她的封印就已荡然无存。

白冤脱胎换骨,归来当可横行天地,自由来去。

她轻轻一垂目,睥睨徐福:“天地规束我就罢了,你算什么东西。”

言罢,她身后那一头银白霜发乍然掀起,无数狰狞可怖的鬼脸从白冤身后窜出,它们张开血盆大口,龇着细密如锯齿的森森白牙,疯狂扑向徐章房。

扑到中途却被枷锁拽住,铁链哗啦啦绷扯到极致,它们迫不及待,一刻都等不及,拽得白冤每一根骨头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

徐章房震颤的瞳孔几乎撕裂。

白冤强行稳住身形:“这些,都是等着你遭报应的冤魂。”

当初死在秦狱中的术士尽数担在她身上,成了她身体里无法挣脱的恶鬼,挣扎千年,怨气冲天,闹得白冤永无宁日。

“不——”徐章房嘶喊出声。

本欲上前的周雅人陡然止了步。

他,阿聪,罔象,白冤以及她身后背负的无数冤魂,都是来找徐福讨命的。

白冤豁然抬头,那双眼睛陡地红到发赤,仿佛裹着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几乎要滴出血泪来,但她的声音却是冷静到冰凉刺骨的:“我便代他们讨了你这条命吧。”

“不——啊啊啊啊啊——”

下一刻,寒光闪过,鲜血喷溅,徐福惊恐地惨叫断在喉咙,戛然而止。

徐福人头坠落的刹那,所有不得解脱、束缚住白冤的厉鬼终于挣断了枷锁。

那股封冻这片山河大地的寒气再难为继,冰霜断崖式消退,初夏的热气瞬间反扑回暖,将漫天寒冰蚕食殆尽。

崤山峡谷瞬间换了片天地,凛冬彻底消散,洪涛凶猛砸在三门天险,轰隆震地。

钉穿徐福胸口的冰锥转眼融成血水,这具无头尸沿着岩壁坠落,被激荡而起的大浪一口吞卷。

耳边一阵凄厉无比的鬼哭惨嚎,怨煞暴涨的冤魂疯狂扑着徐福的尸身和人头扎入大河,随着冥讼一道消散在翻滚的激浪之中。

压在身上的千年夙怨急慌慌弃她而去,白冤突觉身体一轻,就像负重太久的人突然撂了挑子,有种失去重心的不稳。

她踉跄了一下,险些落水,一道风力及时搭了把手,将白冤稳稳托到河岸边。

白冤疲累极了,忍着那股冤魂疯蹿时扯拽出的拆骨之痛,她没有回头,刚迈出两步,某个人骤然从身后拥上来,双手轻轻搂住她的腰。

笔直的脊背贸然贴上来个人,白冤忽地站定。她现在手脚乏力,已经没有余力推开谁,于是就在这震耳欲聋的涛声中由着他了。

周雅人怎么会不知道白冤跟他动了气:“你在生我的气吗?”

白冤双手无力地垂在两侧,目空一切地直视前方,心头的滋味儿既轻又沉,她说不上来。

周雅人投身噬阵的场景让她想起贺砚引佛火自焚,前后两次,她但凡晚一步……他们都会因为各种缘由葬身。

“我本来想,”白冤开口,“把你留在我身边。”

周雅人闻言一僵:“本来想?所以呢,你现在改主意了?”

“是啊,”白冤的声音浮在空气中,好似落不下去,她说,“改主意了。”

她好像天生孤寡,可能谁也留不住。

她这句轻声细语直接逼出了周雅人的泪,他松开白冤,无论如何都平静不下来:“改什么主意,你答应过我的!”

“让我答应你,你又干了什么?!是好酒好菜招待一番,然后……不声不响来给鬼门天险送祭品,”白冤冷笑,“怎么?你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谁都能嚼碎了咽下去!”

这话刺耳极了,一点也没嘴下留情,周雅人被她刺得手指头发颤。

纵然白冤每个字都是尖锐的刺,他也满肚子委屈无处倒泄,嘴里跟嚼了把黄连一样苦,但他知道话里那句“不声不响”才是重中之重。

白冤气的是他不声不响跑来送命。

“你主意大得很,我留一个动不动就寻死觅活的人在身边干什么,闹心么,不如各走各的道,我眼不见为……”

这是往一拍两散的份儿上说,周雅人眼眶发烫,听不下去地出声打断:“白冤。”

他忍住心里天大的酸苦和委屈,近乎低声下气地开了口:“你饶了我吧。”

白冤一怔。

周雅人垂下头,轻柔地蹭过去,很有几分以柔克刚的手段,他说:“你给我留点余地,我不想离开你。”

周雅人没给白冤拒绝的机会,直白道:“我为你穿过喜服,守到昏时到场,也算饮过合卺酒,入完了洞房,”哪怕是他一厢情愿,白冤也不推不拒的接受了,周雅人自觉占了几分理,更不想因此跟白冤闹得不欢而散,“我已经许给你了,你不能这么快就始乱终弃。”

白冤:“……”没料到对方来这套,一时没接住。

他想求和,就不能跟气头上的白冤对抗,周雅人盯着她松动下来的神色,一肚子委屈翻江倒海,他埋怨白冤说的那些重话,心理极不平衡,但也只能自个儿受着。他搂紧白冤,对方并没拂开他,周雅人顺势将脸埋进那头散着凉气儿的青丝里。

“徐章房已经死了,以后,我不会再一声不吭地冒险。白冤,你特地把我从鬼门天险拉回来,难道就为了让我滚蛋么?”周雅人说到最后,已经带了点鼻音,他再度示弱,“白冤,我也很难受,你放过我吧。”

白冤听到末尾,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再大的气性也在这番软语里消了八九成。

她在心底叹了口气:“周雅人……”

怎么还是连名带姓地叫他,周雅人鼻尖往她颈窝里蹭,蹭得鼻音更重了:“白冤,我真的很难受。”

易地而处,她完全理解周雅人的所作所为,但是谁能忍受刚跟你许完一生的人,转头就瞒着你去送死。何况周雅人早就打算好了,才会处心积虑跟她讨个生生世世,若不是她隐隐觉出一丝异样,强行从报死伞中苏醒恢复,怕是这会儿都到太行山了。

哪还轮得到这瞎子可怜巴巴地跟她说难受。

白冤实在精疲力尽,她看了眼奔过来又急慌慌刹住步子的林木,拉不下脸拉拉扯扯:“行了,松开。”

周雅人心无旁骛地沉浸在伤心难过里,不肯就此放手:“白冤。”

白冤刚要抬手拨开他,忽地眼前一花,她强撑的形体再难为继,倏地化了伞。

还没得到白冤半句软话的周雅人搂着报死伞怔然片刻,心里丝毫没觉得好受,直到林木一步一步挪蹭过来,他才捺下心中五味,尽量表现得若无其事。

周雅人昨晚千叮万嘱,亲自送走的林木,没想到少年居然会带着报死伞赶来三门天险,结果一问之下,林木说:“我走到半途,白冤就现身了。”

白冤现身的时候,打量了一圈四周的绿林山道,才问起怎么回事。

林木磕磕巴巴讲完,谨小慎微地观察白冤脸色,林木很怕她发作。但是白冤并没有,她沉默地沿着山道走,漫步一样,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她越平静,林木越摸不准,心里头七上八下的,亦步亦趋跟在白冤身后,无意看见她手腕上系着根红色绸带,以前绝对是没有的,林木没话找话:“你这是从哪儿来的?”

白冤回头:“嗯?”

林木三两步走到她旁边,指了指她手腕:“红绸。”

白冤垂眸瞥了一眼:“哦,”她语气很淡,“有个人,用这个跟我托了个终身。”

林木瞠目,没料到会听见这么震惊的消息。

什么叫有个人,林木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有个人是听风知。

“他既然把终身托付给我了,”白冤略微思忖,“我是不是该对他负责?”

林木低下头,有些闪躲,不太好回答似的:“你要怎么负责?”

白冤盯着一枝蜷缩的绿叶,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睛:“既然许了终身,他那条命,合该是我的吧?”

林木怔然抬头。

白冤转过头来看向林木:“我是不是得管他的死活?”

林木脱口:“你不跟我回太行了?”

白冤一扯嘴角,笑了:“你自己的师门,你自己回吧。”

林木瞬间就急了:“听风知让我带你回太行。”

“好孩子,”白冤从善如流,“你倒是听话。”

“白冤!”

“别大声嚷嚷,我听得见。”

林木挡住她去路:“不行,我答应过听风知,一定要带你回太行修养。”

白冤轻描淡写:“我堂堂邪祟,还能被你们俩给安排了?”

怎么能叫安排呢,林木反驳:“听风知是为你好。”

白冤问他:“你觉得我分不出来好歹吗?”

林木被她堵了一嘴。

“三木,”白冤道,“你是不是贪生怕死之辈?”

“当然不是!”

“我也不是。”

林木哑口,他知道白冤什么意思,但是他不同意,扭头道:“我说不过你。”

“你说不过我,打不过我,当然也拦不住我,我大可以直接把你撂倒……”

别以为他不知道,林木说:“你还不是怕自己半路变成报死伞赶不回去。”

啧,脑瓜子挺灵。

白冤就说:“你会把我扔半道吗?”

“不会,反正我会跟着你,等你变成伞,我再把你捡回太行山。”

白冤叹了口气,看来不得不跟这一根筋的小孩儿讲点实在的,于是她做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来:“那瞎子关心则乱,脑子一时转不过弯,你们下山来北屈对付我,应该也知道我的情况,猜也猜得八九不离十吧?躲是躲不过去的,徐章房有的是法子对付我,无非再用冤案布个血阵的事儿,除非我形神俱灭,从此再也不受冥讼召唤。不然,即便我躲进你们太行道也无济于事,何必让那瞎子白白送命。”

少年神色为难,显然处于动摇和挣扎的边缘。

“我身上的封印已经彻底消解,所以我现在——天下无敌。”白冤负手而立,自负又倨傲,“区区徐章房,不过蝼蚁。”

林木:“……”

她是真敢说,天下无敌都来了,他怎么这么不信呢。

然而经过白冤一通忽悠,林木脑袋一热就信了。

事实证明,她居然真没吹牛皮,没见过世面的林木彻底心服口服,反正掌教天师来了都不足以与之一战。

听到这里,周雅人终于如释重负地笑了。

第152章 消消气 “怎么,我还委屈你了?”……

听风知追痋师去了, 让林木先回平陆的小院儿。

原本听风知安排他们一起回太行道,但是何长老却不肯下榻,老头儿年纪大了,才不肯深更半夜折腾自己。听风知和报死伞的生死存亡跟他没半毛钱关系, 他们身上那些恩恩怨怨也牵连不到他, 也就这几个小屁孩儿上赶着往前凑。

何长老对林木一摆手:“要走你自己走, 我不急。”

林木没想到这个节骨眼儿上老头儿还要拖后腿, 上去就把老胳膊从被窝里薅出来:“长老……”

“臭小子造反呐!”何长老劈头盖脸给林木一通叱骂,最后实在没办法, “我这还有几个病患没好全呢, 哪能半途撒手!再说……老夫再等等李流云他们几个臭小子,若是因为学艺不精跑去陕州吃了亏, 有老夫在这儿,也能替他们兜着。”

对啊, 若是他几位师兄受点伤什么的,何长老在平陆还能及时救治,林木鼻头一酸, 顿时明白了长老不肯走的良苦用心, 林木一阵感动:“长老……”

“你赶紧滚吧,别在这儿磨蹭,我真是看你就碍眼。”何长老不耐烦, 挥苍蝇似的赶他, “老夫大老远的, 来都来了,不得把你们几个小兔崽子都给带回去啊。”

然而当林木回到平陆小院,见到几名重伤昏迷的师兄时,天都塌了。

小院里唐媛忙里忙外, 洗了一件又一件血衣,泼出去一盆又一盆血水。

唐媛的兄长拿着蒲扇守着几锅扑腾的汤药团团转,旁边还有个陌生面孔,在那捣药磨粉。

陌生面孔正是近日一直与几名少年上山下河的捕蛇人,也是他一直游离躲藏在危险边缘,才在几名少年伤亡后跑去找人救命,恰好遇到要回平陆的唐媛兄长,才会顺利地把几名少年背回来。

好在救治及时,一刻不曾耽搁,否则死的恐怕不止闻翼一个。

林木听捕蛇人讲完整个事发经过,浑身血液仿佛冻住了,脸色比宣纸还要惨白。

何长老给几个少年缝缝补补忙活儿大半宿,一刻也没闭眼,天刚亮就去满城配药,拎着大包小包推开院门,就撞见林木兔子一样通红的眼睛。

何长老差点以为自己老眼昏花,没等他疑惑这兔崽子怎么去而复返,就听林木嗷一嗓子哭出来:“长老——”

林木哭着冲上去,一头扎进何长老怀里,差点没把他这把老骨头撞散了架。

“呜呜呜……”林木抱住何长老嗷嗷大哭,“长老,幸好有你在。”

何长老这一宿忙得脚不沾地,又被这小子撞得眼冒金星,刚要发作,就被林木一嗓子哭诉搂住了将要爆发的脾气,任由兔崽子抱着自己老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鼻涕蹭了他一胸口。

“长老……闻翼师兄……”

一提闻翼,何长老顿时伤怀,提溜的一堆草药包落到地上,他抬起苍老的右手,缓缓抚上林木后脑勺。

何长老一生行医,一把年纪,见多了生老病死,但是这群孩子,仅仅十五六七岁,闻翼甚至没成年……

何长老想到这里,又被林木哭得揪心,他一下下安抚趴在自己胸口的少年,憔悴的脸上更显苍老。

除了光屁股的三岁小孩儿,太行道就没哪个小辈还像林木这样抱着他哭鼻子。

林木哭得稀里哗啦,半天收不住口,屋里还有三条人命等着施救,何长老实在没耐心守着他哭,遂把林木从怀里扯出来,拽着他过来帮忙上药。

林木一边抽抽搭搭地抹泪,一边帮何长老给师兄们包扎。

那些缝合过的伤口蜈蚣一样触目惊心,看得林木满腔愤怒,不可抑止地手抖。

“我一定要杀了罔象,杀了痋师,”林木一抹被泪水糊住的双眼,恨道,“我要杀了他们,给闻翼师兄报仇!”

说罢他“啪”地放下竹篾,转身就要往外冲。

何长老一嗓子呵斥道:“着什么急,不得先把他们几个救活了吗,滚回来帮忙。”

林木僵立在原地,拳头捏得咔咔响。

何长老手上没停,嘴里没好气:“说风就是雨,少逞那些匹夫之勇。”

李流云他们几个能栽成这样,那痋师是他逞一时之能就能随便杀的吗?!

“我去找听风知……”说不定听风知已经追到痋师了,他要去杀了痋师。

“你敢!”何长老腾地火了,忍住了才没把手边的药罐子砸林木脑门上,“你们几个死的死伤的伤,在我眼皮子底下躺成一排,全都是因为他,你有几条命,居然还想往那瞎子跟前凑!”

林木眼泪啪嗒啪嗒往下砸。

“那瞎子就是个灾星,还有他身边那只招灾的邪祟,谁摊上都没好下……”

“长老!”

林木陡然大喊,来了气性,分明是让他住嘴。何长老气得太阳穴一突一突跳着疼,心里暗骂这不争气的狗玩意儿,自己人死伤成这样了还在维护外人!

他说错了吗?!

“你们一个个,都是被你们那些满口假仁假义的师父害的!”才会养出来这么一群缺心眼儿的傻狍子,不知道趋利避害,非往最危险的地方凑。

有什么能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

他虽为医者,活到满头白发,却是个没什么胸襟的老东西,脾气又臭又硬,时常因为蛮不讲理讨人嫌。讨人嫌又怎么样,谁在乎,何长老盯着一榻半死不活的少年,心口疼,老不死的还没死呢,却死了个还没长大的孩子,他没办法不迁怒别人。

“行了你滚出去看炉子,换唐媛她哥进来帮我。”

林木没出去换人,该他亲自照料几位师兄,等小心翼翼处理完满身伤口,抬头才发现屋外已经下起了雨。

雨势由小转大,循序渐进,让院中收衣服和搬炉子的人不至于手忙脚乱,但在峡谷寻找痋师踪迹的周雅人就没那么好运了。

痋师和罔象方才趁机遁逃,现下不知所踪,周雅人一路沿着河谷追寻无果,被滂沱雨势浇透。

若不是流云那边出了岔子,痋师绝不可能突然出现在此地,周雅人一颗心悬起来,只觉不能放其离开。

但是罔象混迹大河无声无息,顺水流直下,想要追踪谈何容易。

直到离平陆越来越远,周雅人深知痋师和罔象已经逃了。他从昨晚开始跟两拨人交战到现在,早已身心俱疲,而今暴雨一浇,湿气和凉气全往骨缝里钻,没好全的膝盖抽筋似的疼起来,周雅人差点撑不住跪倒。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蹚过泥泞,来到一处客栈。

掌柜打量这个浑身湿透的青衣人,心里难免泛嘀咕,这年头古怪的人多,手里有伞却不撑。

周雅人要了间客房和热水,脱掉湿透的衣衫,一/丝/不/挂泡进浴桶里。

当热水没过胸膛,浑身僵冷的筋骨逐渐得到舒缓,疲倦和困乏山呼海啸般袭来。他强撑着把自己从头到脚洗了一遍,净去满身血污,顾不得处理伤口,倒进床榻,湿发铺了一枕,重于千钧的眼皮骤然落闸,周雅人失去意识之前,伸手将报死伞搂进怀里。

他昏昏沉沉入了场乱梦,梦里的自己身陷囹圄,受尽酷刑和折磨,翻来覆去无数次,到死都不得解脱。

他奋力挣扎,套在身上的铁链稀里哗啦,周雅人苟延残喘,忽然望见那根长长的铁锁尽头还拴着什么。

他惊震抬起头,入眼的是一柄黑伞,枷锁正好扣在扇柄处。

陡地,黑伞化出一道白影。

周雅人猝然睁开眼,猝不及防看见了那道近在咫尺的白影。

白冤的肤色胜霜似雪,正被他紧紧箍在怀里。

周雅人不知道自己这一觉睡了多久,室内黑压压一片,不见半分天光,瞎子无需光源,也能看清枕边的白冤。

青丝,长睫,分毫毕现。

他从惊梦中恢复过来,以额抵住白冤侧脸,直到这一刻周雅人提心吊胆的神魂才好似稳稳落回到身体里。徐章房在三门天险人头落地,死得不能再死,他终于可以放心地拥着白冤,睡个踏实的觉。

周雅人阖上眼,呼吸逐渐平稳。

白冤却受不得这份手脚被牢牢圈禁的束缚,她下意识想要挣脱,差点就要爆发,却在摸到一片光裸胯骨的瞬间收住了势,好歹没将人削肉断骨地掀下床。

分清楚此刻“束缚”自己的是什么,白冤暗暗定了会儿神,很有些头大的发现被子里的人不着寸缕,赤裸裸地贴着她。

白冤:“……”

倒也不必这么“坦诚相见”。

坦诚之人浑身散发不正常的热,有些低烧,好在没什么大碍。

白冤企图推开他起身的动作惊醒了周雅人,后者双臂骤然收紧,猛地将她搂实。

周雅人霍然睁眼,正对上白冤清醒而平静的目光。

他在白冤这双平静的目光中缓缓松懈下来:“醒了?”

“嗯。”

周雅人解释:“没追上痋师,路上下了场雨,我便找了这间客栈避一避。”

白冤拂开他,坐起身,语气冷淡地“嗯”一声。

周雅人随她坐起来,温柔地纠缠过去,亲密无间地从身后揽抱住她,阻了白冤下榻的举动。

周雅人手臂从背后环过去,在白冤系着红绸的手腕处握了握,顺着腕脉往下,挤进她指缝,温声道:“白冤,你消消气,也让我好受一点。”

白冤侧头,拿眼角余光斜睨他:“怎么,我还委屈你了?”

周雅人实话实说:“我确实觉得很委屈。”

白冤丝毫不心软,挣开那只钻进指缝里的手:“徐章房根本不足为惧,你非上赶着去给他陪葬,没能在鬼门天险送掉这条命,还让你活委屈了?!”

白冤言辞犀利,还带那么点冷嘲热讽,怼得周雅人哑口无言,只想将那句“我很委屈”嚼碎了吞回肚子里。

“周雅人,你但凡提前知会一声……”不至于就往绝路上走。

明明不是条绝路,却也逼得他走投无路,白冤其实都明白,只是……幸而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周雅人垂眸,有几分低眉顺眼的样子:“我知道了。”

正因为他事先一声不吭,又能力不足,才会犯那个致命的错误,惹得白冤大动肝火。周雅人复又抬眼,低声说:“从今往后,无论我去哪里,去做什么,哪怕想不开了要去死,也会先问过你同不同意。”

白冤顿住。

棉被只掩到周雅人小腹,那身新旧伤痕此刻尽收眼底,总算勾出了白冤一丝恻隐之心。

算了,白冤收回视线,何必呢。

他做都已经做了,秋后算账实在没什么意思,白冤也不想揪着这点事不放,起身下床。

“现在深夜,”周雅人没等来表态,伸手拉住她,“你要去哪儿,睡会儿吧。”

“睡够了,”白冤说,“我出去走走。”

周雅人不肯放手:“别去了,我们再聊聊吧。”

“聊什么?”白冤没正眼看人,“先把衣服穿上。”总不能光着身子跟她聊。

周雅人听出她语气软了几分,没有之前那么冷硬了,他说:“衣服淋湿了,没法穿。”

白冤环顾一圈,果然扫见浴桶旁一地湿淋淋的衣物——怪不得这瞎子脱成这样。

白冤无法:“说吧。”

周雅人顿了顿,才开口:“痋师告诉我,罔象是不死民的遗形……”

第153章 去东海 这样叫的话,像家人。……

河水穿行中条崤山之间, 闯过道道险滩,不止息地顺流直下。

陈莺筋疲力尽爬上岸,仰面躺在一处石滩急喘,她在河水里泡太久, 身体沉甸甸的, 连抬胳膊都费劲。

阿聪被斩断的右胳膊打了个死结, 坐旁边推了推她。

陈莺闭着眼, 只想不管不顾睡一觉:“我太累了。”

累也不能在这儿睡。

阿聪只好爬起来,单手去拽烂泥一样的陈莺, 将她往自己背上架。

陈莺微微掀开一条眼缝, 手脚配合着趴到他背上,让阿聪背着自己爬上峡谷崖壁, 这是条专供纤夫拉船开凿的栈道,上头深切着无数道纤绳磨出的凹痕。

“你也瞧见了, 那女的比瞽师还凶残,我们杀不了阿昭苏,不走的话只会死路一条。”她知道阿聪不甘心, 出声安慰,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阿聪只是默默背着她往前。

“我们不是说好的吗?”陈莺揽住它脖子,下巴搭在阿聪肩头,“把它们从太阴/道体救出来, 我就送你们回去。”

阿聪只是无声地放慢脚步, 走在狭窄的岩壁上。

“魂归故里。”陈莺轻声说, “这不是你一直以来的愿望吗,背井离乡这么久,眼看就能回家了,难道你们要为了个瞽师, 在这个糟烂的地方身死魂消?”

阿聪缓缓站定。

“那我做的一切努力岂不是白费了?我答应过你,我一定要把你们送回去,”陈莺难得苦口婆心,“阿聪,现在阴燧已经找到了,我们去东海寻乡吧?”

阿聪背着她直愣愣站着,久久没有回应。

陈莺叹了口气:“你都死成罔象了,别这么死心眼儿。就让那阿昭苏在这个糟烂的地方颠沛流离,受苦受难,其实比杀了他更加解恨,让他活着也是种惩罚,而且更加生不如死。你若一把火烧死他,反倒是帮他从苦海中彻底解脱。”

究其原因其实是因为罔象敌不过阿昭苏,何必去做无谓牺牲,更何况阿昭苏身边还多了个足以斩天裂地的帮手。

在绝对强大的实力面前,她耍那点小把戏实在不堪一击,下场可以直接对照徐章房。

“阿聪,这么多年,我和你相依为命,杀人如麻……”陈莺转头,侧脸贴在阿聪肩背上,她丝毫没有要为自己所作所为反省的意思,反倒觉得他们都活该,“这些人啊,伪善,自私,贪婪,最会装模作样,得寸进尺。为了利益,算计亲朋,反目成仇,免不了要去搬弄一番是非,好叫你里外都不是人。更有甚者,揣着一副贼心烂肺来对你好,做着当面言亲,背后诋毁的行径,真是一群磨牙吮血、狼心狗肺的东西啊。”

她看腻了这些人的嘴脸,人心才是最险恶的东西,但是……陈莺陷入短暂沉默,双目涣散地盯着岩壁上凿出的孔洞,开口道:“但是陆秉好像不一样。”

陆秉爱憎分明,十分恨她,陈莺说:“我有时候看到他那副可怜相,居然会莫名其妙地心软。早知道,我就不杀他爹和他祖母了,两个老东西其实也没那么讨人厌。”

阿聪胳膊有了动作。

陈莺探头看过去,盯着它手指比划了几下,陈莺摇头道:“我就是有点可惜,跟他结这么大的深仇大恨。”

阿聪继续比划。

陈莺说:“嗯?我没怎么想啊,我就是闲的,随口说说,感慨一下,反正杀都杀了,后悔能有什么用,我才不后悔。依我的脾气,即便重来一次,我也照样会杀。”

陈莺叹了口:“只能说遇到我,算他倒霉。但是我能遇到他,真的很走运,不然,还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

“所以阿聪,”陈莺拍了拍它的脸,拍到那张用冷铁打造的面具上,“以免夜长梦多,我们必须赶紧走,陕州绝对不能留了,那瞽师昨天已经摸瞎找了过来,要是他再来把陆秉抢走怎么办,你赔得起吗?!我告诉你,我死也不会让他把陆秉抢走!”

她都以死相逼了,阿聪终于点了头。

“快走吧,”陈莺这才放心阖上眼,“我睡会儿。”

雨后是一个晴夜,阿聪任劳任怨背着她行过河谷,前头是轮遥不可及的圆月,挂在它们归乡的路上。

阿聪很久没有背过她了,上一次背她,还是在陈莺小的时候。

没想到一转眼,她就不知不觉长大了,成过一次亲,可惜所遇非良人,沈远文对她许下的山盟海誓没挺过半载,就先负了心。

陈莺没哭没闹没委屈自己,只是履行当断则断不受其乱的原则,说:“让他去阴曹地府骗鬼去吧。”

然后将狗男人跟他那堆一文不值的屁话彻底扼杀,毫不拖泥带水,正好她要给阿聪制作尸囊衣,便拿沈远文来当痋蛭的温床。

自阿聪变成一滩没用的罔象尸液,只能借着尸囊衣上岸。打它从太阴/道体逃出生天,到人间流离失所,唯一的念头便是重回故土。

可是无量秘境千年前遭逢大难,它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是陈莺成为它的伙伴,第一个解读罔象的心声,她很耐心很耐心地解读它,理解它,不遗余力帮助它。

然后笑着跟它说:“我送你们回去啊。”

因为这句好似随口一说的承诺,她几乎倾尽心力,做了能做的一切。

这一刻阿聪忽然忧愁地想:如果我们走了,你怎么办啊?你一个人留在这世上,会被他们欺负吧?

尽管陈莺总说:我可是痋师,早就不是那个任人欺凌的废物了,我干那么多坏事,经验丰富,问世间还有谁能比我丧尽天良,想欺负我,活腻了吧。

她还说:我用不着你操心。

可当万事俱备,阿聪望着遥遥归途,忽然又觉舍不下。

阿聪从没想过,在这憎恶的世间,还会有个人成为它舍不下的牵挂。

它无声地喊:“阿莺。”

不记得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它开始叫她阿莺。

不死民皆姓阿,这样叫的话,像家人。

……

白冤听完关于罔象的来历,并没觉得太意外,反而清晰了痋师和罔象的目的:“痋师在京观夺走阴燧的时候我就有所怀疑,她可能是冲着无量秘境而去的。”

无量秘境是不死民的安身之所,攸关不死民和秘境的安危,白冤即便怀疑,也没有吐露半个字。

直到周雅人得知自己身份,白冤才跟他透露过一点。

于世人而言,不死民只是山海经中的一则传说,跟那些虚无缥缈的上古神话一样,只要无人当真就可以避免麻烦和灾祸。

“贪生怕死一直是人的天性,区区百年寿数,根本不够他们活,若是知道有法子避开生老病死,你猜他们会做什么?”答案显而易见,“倘若不死民的存在和秘境暴露的话,必将招来无数渴望长生的贪心人趋之若鹜。”

到那时,全天下都将成为“方仙道”。

长生药炼成之后,徐福因为只想独活,残害了所有知情人,这事儿才能瞒下来,也不知道该不该庆幸。

“阴燧是能寻找到无量秘境的关键。”哪怕对周雅人,白冤也没提起过,但是现在已经没什么隐瞒的必要,“没有阴燧,无人能够找到秘境,即便不死民自身,出来后再想回去,没有阴燧也会迷失在茫茫东海。”

许多不知情者打阴燧主意,比如蒲州京观中那名道人元参,他处心积虑算计观澜夺取阴燧,是为了给自己造一个炼形之宫,妄图在太阴中托死复生。

而另一些知情者打阴燧主意则是为了寻找不死民生存的秘境。

白冤说:“如果罔象真的是不死民的遗形,它们与痋师为伍,抢走阴燧,一定是为了返乡。”

就像人类不管走到哪里,都想落叶归根,回归故里,罔象亦不例外。

返乡两个字听得周雅人心底一片苍凉:“痋师此人,穷凶极恶,它们这么做……无疑是把通往秘境的关键暴露给痋师,再次将族人置于险境。”

白冤倒是能理解:“没有痋师帮忙,它们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永远在水底徘徊,永远找不到阴燧,永远无法返乡。”

所以罔象必须依赖痋师。

阿昭苏是被无量秘境驱逐出境的,经历生死辗转,周雅人没有对故土的记忆,但是那些被迫离开故土,客死异乡的罔象不一样。

周雅人沉吟道:“如果痋师跟徐福一样居心叵测,那么将会造成无法估量的后果。”

白冤分析:“从痋师和罔象的行程来看,一直是顺着黄河往东行,可见他们下一步,就是前往东海寻找秘境。”

周雅人神色凝重起来:“我们必须从痋师手中夺回阴燧,阻止他们找到秘境。”

白冤道:“不过我还有个疑点,”

周雅人问:“什么?”

“当初那群方士以命献祭,以死冤束缚住我的时候,冥讼中的线索指向河冢。按照痋师的说法,或许那些方士就是为了告诉我,那些服食过丹药的童男童女在河冢,希望我找到河冢中的尸体。不过我去晚了,大秦早已亡了一千载,那些尸体早已腐烂在秽土之中,尸水渗入大河化作罔象。”白冤思忖道,“但是童男童女的尸体只能证明方仙道炼丹失败,根本无法替他们申冤,甚至会因为有毒的丹药导致这么多人暴毙更加罪加一等。所以方士所指引的,还是埋葬在河冢里的那几具身怀痋引的孕尸。”

周雅人没有插嘴。

“显然,”她和周雅人之前就聊过,白冤道,“这群奇能异士中有名痋师,用孕妇制痋并将其埋在河冢秽土中。”

这和陈莺在原村用小花的孕肚制痋方式如出一辙,他们后来还在痋师藏身的地窖中发现了一坛裹着痋引的胞宫。

周雅人接话:“而罔象一出太阴/道体,第一件事,就是抬着棺椁进河冢挖出秽土中的痋引。”

“为什么呢?”其实白冤一直没想明白,千年前那些方士和痋师在河冢埋下痋引,千年后,罔象联手痋师进河冢挖出了这一坑痋引,白冤判断,“痋师除了利用痋蛭替它们制作尸囊衣,河冢中的这一坑痋蛇引,极可能是非常重要的一环,会不会跟它们寻找秘境有关?”

“能有什么关系?”周雅人想起那两条自袖中破壳的痋蛇,皱眉思索:“难道千年前遗留下的这些痋蛇,可以帮他们探路?顺利进入无量秘境?”

白冤仅仅是从阿昭苏的冥讼中得知,阴燧是寻找无量秘境的关键,信息并不十分具体:“如此说来,有没有可能,当年徐福带着方士出海寻仙山,最初就是依靠痋术来寻找的?”

周雅人觉得这个推断十分合理:“很有可能,也许方仙道一开始,就是利用痋术发现的秘境。”

第154章 才明白 你这不是为难我么。

说话间, 周雅人由于精力不济睡了过去,屋内缓缓沉寂下来,白冤盯着那张清瘦疲倦的面容出了神。

周雅人十分憔悴,脸上挂着气血不足的苍白, 毕竟才刚拼过命, 差点死在鬼门天险, 怎么可能让人不心软。

白冤这会儿气性过了, 终于想起周雅人几次跟她红着眼睛的难受样子,难免又觉得委屈了他, 自己当时是怎么做到铁石心肠视而不见的?

可能因为此刻尘埃落定, 她总算在这深更半夜得了空,那股对这人的心疼才后知后觉地钻了出来。

她本来想把周雅人留在身边, 可是,真的要把他留在这世上颠沛流离吗?

白冤改了主意, 并不是因为气头上才借机改的主意,她之前就动过这样的念头。

正好痋师带着阴燧要找无量秘境,她也能趁此机会送周雅人回乡, 或许只有这样, 才能解除他担了千年的刑劫。

白冤忽然想起阿昭苏,那是一具死在函谷关外的尸身。

阿昭苏并非死在雷刑之下,而是身负刑伤, 死在了追寻方仙道的路上。

他没救回自己的族人, 为此死不瞑目。白冤亲手葬了他, 开始替他遍寻不死民的踪迹。

然而天大地大,山河广袤,白冤跋山涉水,找了很久很久, 可是天地给她赋能,却没让她无所不能。

人世之多艰,万物都有各自难以逾越的困苦,困苦不会绕开,不会终结,哪怕时过境迁,摆在她面前的还是那堆没收拾的烂摊子。

白冤想起那一声声无助可怜的哀求:“你救救我吧。”

他一次又一次说:“我是冤枉的。”

可若要救他,就要把他送回审判阿昭苏的地方去……

白冤盯着睡过去的周雅人,私心里有七八分不愿意,她在心底叹气:你这不是为难我么。

若这世道都能遵照私心行事就好了,她能用这根刑链将周雅人拴在身边,也算应了那句生死相随。

白冤垂目,手腕上的红色绸带映入眼帘,她又把这颗要人苦不堪言的私心摁了回去。

阿昭苏生生死死,刑劫与厄运相伴相随,没有一刻不希望洗脱冤屈,挣脱枷锁,她何必为了这点私心折腾人。

白冤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眉弓处一抹淤青。

她记得这瞎子随身带药,遂走到浴桶边,从那堆潮湿的衣物中翻出两支瓷瓶,一瓶丸药口服,另一瓶是用以外涂的膏药。白冤将湿衣衫搭在屏风上,回身坐到榻前,轻手掀开被角,一点点往那些横七竖八的伤口上涂药。

当周雅人翌日醒来,明显感觉伤口被处理过,可是房中却没有白冤的身影。

他心头一紧,神识瞬间铺展开,周雅人下榻,摸索到那身已然晾干的衣物穿上,急匆匆寻出去。

白冤没走远,坐在一条水渠边的石头上,看几名妇人拿着棒槌敲洗衣服,听了一耳朵家长里短。

都是寻常又鸡毛蒜皮的事情,比如家中没能打扫鸡粪,结果让地上滚爬的光屁股娃娃捻嘴里吃了,夫妇俩因此大吵一架,互相责备。又比如谁家男人帮某某寡妇挑了担水,第二天就被自家婆娘挠破了相,从此再也不敢去给外人卖力气。

白冤凑了半晌热闹,直到周雅人拄着根柺棍找过来,她遂站起身,扔掉手里那根狗尾巴草:“走吧。”

周雅人没反应过来:“去哪儿?”

白冤顺着小径往前:“不是说先回平陆看看?”

此刻的平陆小院儿一片愁云惨淡,几名少年重伤醒来,经历过一次大悲后,全部变得死气沉沉,看得何长老实在于心不忍。

何长老撑着微微弯曲的膝盖,行动略显迟缓地坐到药炉前,浑身腰酸背痛的,心口也难受得像是要犯病,他固执半生,这一刻也不得不服老。

老了,不中用了。

他自小研习医道,却不知道该拿中了痋术的闻翼怎么办,听捕蛇人说起当时的危险,他怕有什么后患,决定先把闻翼的尸身火化了,结果林木因此跟他撒泼哭嚎了一通,嚎得他到现在都还脑仁疼。

他还记得当初几名少年因为要下山平事儿,特来分发随身携带的伤药,除了装模作样的李流云,其余少年蹦跶得跟猴儿似的。

当时天师和掌教站在太行金顶,目送少年们下山的背影时,还说过这样一席话。

“流云太不合群,此次下山,正好增进一下同门感情。”说完,天师面露一丝愁绪,叹声道,“如果将来,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们都不在了,流云走偏了路。”

掌教附和:“我知道,你怕他执迷。”

“我亲自挑亲自教的徒弟,我知道他什么性子,所以我想给他找几个同行的人,能在这条望不到头的路上陪着他。”天师说,“你知道当局者迷,又总是执迷不悟,可能走着走着,稍有不慎行差踏错,踏上一条回不了头的歧途。到那时,起码还能有这么几个跟他肝胆相照的师兄弟,伸手拉他一把。”

天师专门精挑细选拨出来这么几个,连钊、闻翼、林木、于和气,可能不是个个出类拔萃,却都是心性极好的弟子,遂让他们去跟李流云磨合。

何长老并非想挑天师的理儿,京宗要培养一个接班人,自然处处为那宝贝徒弟打算。

天师一番打算,已然卓见成效,让这一个个磨合得失魂落魄。

何长老瞥了眼搂着骨灰坛蜷缩在藤椅上的林木,抹了把昏花的老眼,抬手吩咐林木:“别窝这儿了,赶紧去,给天师传个信。”

林木愣愣抬头,双目红肿得像池子里的金鱼儿。

何长老忽视他这副傻样:“弟子伤成这样,我不信他京宗还能在那太行金顶坐得住。”

一群小的在外挨了打受了欺,他当师父的不得过来撑腰啊。

结果林木刚打开院门,就撞见回来的白冤和听风知。

其实痋师出现在三门天险的时候周雅人就预感到了,但他万万没想到会这般惨烈,不仅陆秉没救回来,还搭上了闻翼性命,连累几名少年身负重伤险些丧命。

周雅人内疚极了。

何长老将不待见他明晃晃写在脸上,半个好眼色没给,直接进屋砸上了门,他没有当场破口大骂已经是给周雅人脸了。

周雅人知道无论说什么都弥补不了:“我一定会杀了痋师和罔象……”

“听风知。”林木木然打断,之前在三门天险的时候,他不是没听见痋师对听风知说的那番话,罔象是不死民,听风知也是,“罔象是你的同族,你真能对它们下杀手吗?”

周雅人一时怔愣。

林木道:“当时在黄河天险,你明明可以杀了痋师和那只罔象。”

但是他听信了痋师的鬼话,所以对罔象心慈手软了吗?

林木两句话直击他心神,当时周雅人心神动荡,才让痋师和罔象趁机逃脱,如果他没有手下留情……

周雅人百口莫辩:“对不起。”

“听风知,我不怪你。”他真正怪罪的是伤人害命的痋师和罔象,一定要让他们为闻翼师兄偿命。林木之前自以为是地认为,痋师和罔象根本不足为惧,“很多事,根本不是你我能够预料掌控的。”

白冤看着林木一对红肿的眼睛,和他对周雅人隐忍的情绪,忽然觉得这孩子长大了,他的师兄们用血的代价教会他长大:“三木。”

林木头一次听见她这种语气,好像一下子拉近了距离,跟他多亲近似的。

白冤说:“等我剐了痋师和罔象,给你泄恨。”

闻言,林木鼻梁猛地一酸,鼻头瞬间红了,他扭过头,掩饰夺眶而出的眼泪。

看望过几名少年,白冤和周雅人没再多留,这一回,只有他们二位清清冷冷地结伴行路。

因为怀疑痋术可能跟寻找秘境相关,白冤顺便带上了那条孵化出来的细小痋蛇。

此去东海路途迢迢,他们推测罔象必然会选择黄河水路,因此周雅人怀着对太行道几名少年的愧疚,和白冤来到渡口登了船,如果赶得及,兴许能在入海口追上痋师和罔象。

河水滔滔,随着河面的宽窄时急时缓。

日头一日比一日炽热,两岸劳作的百姓打起了赤膊,剩饭捂上个昼夜就得坏。

此时荒僻的黄河拐角处卡着具无头尸身,被水底乱七八糟的水草枯藤绞缠着,腐烂不堪的尸身正缓缓渗出浑浊发黑的尸液,一滴一滴,污秽又黏腻,缓缓溶进河水中。

这些浑浊的尸液好像有了自主意识,凝聚在散发浓浓恶臭的尸身周围徘徊,并未顺着河流冲淡冲散。

经历七天七夜的腐败溃烂,这具无头尸逐渐分解出了一只新生的罔象。

罔象浑浑噩噩大半日,终于想起自己生前姓名。

它叫徐章房,不对,他原名应该叫徐福,只是后来改过很多次名字。

可是,它怎么会在水底?怎么会没有身体?

徐福又花费了好一阵功夫,才绞尽脑汁,七拼八凑地想起了自己的生前事。

记忆是慢慢回笼的,徐福幡然醒悟,然后终于弄清楚自己现在是个什么玩意儿。

可是怎么可能呢,这太不可思议了,它怎么会变成罔象?

徐福经过一番深刻的冥思苦想,猛地意识到了什么。

怪不得啊,怪不得他自认与痋师没有什么过节,却冒出来这么多罔象到三门天险取他性命,好像跟他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原来是他曾经做下的孽。

不料死成罔象才明白。

唉,他就知道,果然遭报应了。

第155章 闹脾气 感情铺垫一圈,搁这等她呢。……

入了夏, 日头便不再温和,烈日像不息的文火炙烤慢炖,晃动的水面泛着粼粼耀目的波光。连日暴晒下,甲板烫得能烙饼, 除了偶尔几名船工在甲板上走动, 几乎没什么人多待。

船舱内除了避免暴晒, 其实也没好到哪里去, 整条船好似架在温锅里的蒸笼,闷热异常。

客船上的人们换上最薄的衫子, 或者解了领子, 袒胸露腹地窝在单独舱房中。

大部分付不起单舱的平民百姓只能挤在舱棚下,人挨着人, 渗出阵阵湿汗,散发出乱七八糟的气味儿, 偶尔从水面拂过一丝风,也是格外腻人的热风。

大家各自抓着蒲扇、汗巾、草帽用来扇风,还是热得汗流浃背。

白冤醒来的时候, 半个肩膀都麻了, 被某人压的。

本来舱室内狭窄逼仄,两个长胳膊长腿的人非要睡在一张竹席上,实在挤得慌。

白冤酸麻的肩膀刚一动, 周雅人便得寸进尺地往她肩颈里挤, 低喃出声:“白冤, 热。”

白冤:“……合着拿我消暑呢。”

周雅人贴着浑身清凉的白冤,体内的燥热已然褪去,他忍不住扬起嘴角:“让我贴一下。”

白冤:“……”

她体寒没什么感觉,但见周雅人丝毫没有要放开的意思:“真有这么热?”

“嗯。”他试图召过风, 但是风也阵阵潮热,身上蒸出了薄汗,幸而有白冤跟他困在这闷热狭窄的方寸之地,“今年是个酷暑。”

整条船不大,自然能听见一墙之隔的人抱怨天热,是个苦夏。

他不松不紧地搂住白冤:“可能船在水上一直晃,这些日子我都感觉浑浑噩噩的。好像光阴一下子慢了下来,我睡睡醒醒,想了很多很多。”

白冤问:“想了什么?”

“想阿昭苏,贺砚,观澜……他们经历的生生死死,再到我自己的命运,如果,你当时没有赶来,我死在三门天险的话,还会不会重新再活一遭?我这辈子熏目为瞽,辗转到了下一世,会不会还是个瞎子?”

白冤略微一回忆,给出了个像模像样的答案:“我看你上一世受过宫刑,再活一遭也没留下什么隐疾。”

周雅人直愣愣盯着她片刻,才猛地反应过来白冤说的什么虎狼之词。

“你……”周雅人蓦地撑起身,都卡壳了,“我……”

白冤见他这种反应,忍不住笑了。

周雅人盯着她深入眉眼的笑意,似乎夹杂几丝可疑的促狭:“你逗我呢?!”

“嗯。”白冤摇头,又说,“没逗你,确有其事。”

“我干什么了?”居然遭受宫刑!

“你没干什么,”白冤说,“欲加之罪。”

没有便好,他突然想到:“我没有过别人吧?”

白冤没料到他谈这个问题:“你问我?”

“嗯。”

白冤道:“我问谁去?”

“你不知道吗?”

白冤摇头,她只见过他冤死的惨相,除了他的冤屈,不曾见过他的平生事。

“不过,”白冤按他死都没人在乎的情形看,也没见他到死都挂念哪个女子,遂判断,“你可能没享过什么艳福。”

闻言,周雅人简直哭笑不得。

“怎么问这个?”白冤捏住他下巴,“失望吗?”

“不失望,反倒庆幸自己从没跟人纠缠不清,除了你,我没有爱过任何人。”

白冤一愣,没料到周雅人会顺嘴说出这种话,她捏住人下巴的手指下意识一松。

若是严格论起来,他俩打伊始互相猜忌,就算后来同生共死一场,也习惯将情分藏着掖着,绕着弯子避重就轻,从未如此坦诚相待地表露过心迹,何况什么爱不爱的,白冤听着腻歪,更说不出来。

有时候,情爱就在那里,看得见也摸得着,不一定非要宣之于口。

周雅人倾身抱住白冤,他劫后余生,有幸从鬼门天险活下来,便打定主意开诚布公地跟白冤交心:“我在红尘中摸爬滚打,历尽千辛,也算蹚过刀山火海,虽然没什么能拿得出手,但跟你的时候,清清白白,这样的我自己,能配得上你吗?”

白冤听得心口发紧,实在他这番话说得太招人疼:“什么配不配,问的哪门子问题。”

周雅人说:“我能力不足,又是个瞎子,你看不上也是应该的。”

白冤:“……”哪儿跟哪儿?

白冤:“我何时说看不上你了?”

怎么没说过,她可真贵人多忘事。

周雅人继续放低姿态,自贬自损道:“我自知自己算不上什么,今后断不会越过你自作主张。”

白冤:“…………”这话听着怎么这么耳熟?

感情铺垫一圈,搁这等她呢。

这瞎子看起来做低伏小,却从来不是什么低眉顺眼的善茬,一逮着机会就要跟她上手段,然后见缝插针地戳她脊梁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