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他跟你谈情说爱呢,结果是在玩心眼,先委曲求全,再一五一十讨回去,绝对不吃哑巴亏。
“可我还是想知道,”周雅人一直耿耿于怀,“我在你这儿,到底算什么?”
白冤气笑了:“我说你,这个心眼儿针扎出来的吧。”
嗯,绣花针。
但是周雅人一脸无动于衷,只用目光不偏不移地盯着她。
见对方较真儿,白冤不得不正视,于是反问:“你觉得呢?”
周雅人不容白冤左右而言他:“我想听你亲口告诉我。”
话架到这份儿上,实则算作逼迫了。
可能白冤事先没有准备好,也可能从没寻思过,她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周雅人在她一分一秒的沉默中,经历了漫长的忐忑、酸苦和难过,那句“你就当安慰安慰我”差点脱口而出时,白冤终于开了口。
白冤纵然活得久,大半辈子也是在刑狱中“混吃等死”,没遇上善终的痴情人,像样的情话自然没听过几句,怎么说?她见识少,没经验,真到了需要笑谈风月的关键时刻,肺腑中足以派上用场的情话实在捉襟见肘。
白冤扒开心肺囫囵倒腾了个遍,话到嘴边,又怕说不到人的心坎儿里,要生嫌隙,所以几番犹豫。
“我那是气话,你听不出来吗?”
听得出来,但他还是有种无法言说的伤心,过不去一样耿耿于怀。
白冤说:“我以为有些话不一定要说出口,如果你非要听,那就是除了你,我身边不会有别人。”
她赶往三门天险的途中,一想到若是来不及救人,那颗心就跟活不起似的沉甸甸地往下坠,要坠到黄土里去,最好和那把尸骨埋在一处,才能皆大欢喜。
白冤问:“你说你算什么?”
周雅人蓦地怔住:“是不是我说算什么就算什么?”
白冤笑了,大大方方应承他:“你说了算。”
周雅人被这待遇弄得一时无声。
白冤着实无奈:“以后有什么话能不能直接说,别来自贬自损地拐弯抹角,专门挤兑我呢?”
小心眼子因为三门天险受的那点委屈积压于胸,时不时要扒拉出来嚼一嚼,因为理亏,他又不敢理直气壮地跟白冤掰扯,只好关在心里闹脾气,拧巴了不知多少回,此刻终于找到一个泄口。
“我没有爱过别人,我处理不好自己的情绪。”他自认以前不至于这么狭隘,可是摊上白冤就变了,“你当时,甚至连多一眼都不肯看我。”
他甚至到了连个眼神都要跟白冤计较的地步。
白冤:“……”
她懵了一霎,想起来了:“我当时……不是看你闹心么。”
“我让你看了闹心?”
“你就说你闷不吭声干的这叫什么事儿……”白冤见他那副样儿,颊边还有道未愈合的伤,尽管如此,也一点不影响颜值,于是那句“谁摊上了不来气”硬生生憋回肚子里,她都不跟这瞎子计较了,偏偏某人还来触霉头,“算了。”
又不是多看几眼能多块肉,白冤索性把那张脸掰到眼前:“我现在给你补回来成吗?”
“什……?”周雅人猝不及防被她盯住,竟有几分不自在地撇开脸。
白冤道:“又不想给我看了?”
不是,哪有这样的?!
白冤瞧他那股不大自在的别扭劲儿,失笑,不过这张脸实在赏心悦目,多看几眼也就消气了。只是周雅人这副性子过于细腻敏感,什么都往心里装,什么都往心里去。
尽管他知道白冤说的都是气话,还是忍不住要憋闷难受。
白冤又把那张脸掰正,指腹碰到他裂皮的嘴角,柔和的语气颇有几分讨好哄人的意味:“嘴唇都干了,要喝水么?”
周雅人抬起眼皮,确实感觉一阵口干舌燥:“喝。”
白冤转身去端案头的茶壶,斟满一杯。
高温没完没了地蒸烤着船舱,周雅人说:“喝凉的。”
白冤扬起嘴角,递到他面前的茶水很快凝了层霜气:“凉的。”
周雅人仰头饮尽,冰镇后的凉茶沁人心脾,他伸臂搁下一滴不剩的空杯,欺身朝白冤压过去……
他没白冤那么心大,现在想用别的方式找补回来。
青丝缠了一榻,白冤让出一点能够容人的席位,迎合他覆上来的唇。
她抬手拂去周雅人鬓角一滴湿汗,泄出清凉的冷气缓缓替换了舱室内蒸烤的闷热。
客船上人多嘈杂,不是个清静地方,正因顾及良多,周雅人身体里蠢蠢欲动的念头强压下一波又一波,挨到今时今日,当含住湿润的唇舌之际,他体内那股燥火无论如何都压制不住了。
“白冤,”初尝过情事的滋味儿,难免心心念念,周雅人可谓受尽煎熬,连日来维持的定力土崩瓦解,说溃就溃,“我想做。”
第156章 及时雨 “要起风了。”
客船常年水上漂, 经历雨打风吹河水浸泡,炎炎夏日暴晒着返潮的船板,散出淡淡潮霉气息。
条件实在有限,隔板也薄, 舱壁上虽挂了层防水防潮的苇帘, 却不甚顶事。
白冤犹豫了一下, 原本无甚心情, 没捺住湿烫的舌尖轻易就勾出了绮思。
周雅人是她身上套了千年的枷锁,后来白冤心甘情愿认下这份羁绊, 将他看作了来之不易的馈赠, 足以慰藉她在道法刑狱不可终日的半生。
尽管水里来火里去的吃了不少亏,白冤秉承无畏者先行, 始终没学会瞻前顾后,而今却在周雅人身上顾虑良多。
她自认心如铁石, 但这颗硬铁包住了内里一点塌软下去的地方,打造出一片温情之地,用来安置眼前人。
白冤舍不得他郁郁寡欢, 这人心思重, 容易自责容易愁,行船半个月来一直辗转反侧。
尽管周雅人从未言说,白冤看在眼里, 心知肚明, 让周雅人夜不能寐的是陆秉没能救回来, 反倒连累了那几个出手相助的少年,他便大包大揽,把太行道几名少年的死伤尽数怪罪到了自己身上。
其实没有周雅人拜托他们接应,几个少年也早一步因为杨家幼子走胎的事情撞到了痋师手上, 于和气可能被刀链绞杀,闻翼可能直接葬身蛇腹,连钊以及李流云,不一定就比现在好到哪里去。
只是周雅人赶过去了,并把擒获的痋师和陆秉亲手托付到少年几人手上,出了事情,他就会一遍又一遍地难为自己,怪自己不该拉着旁人涉险,怪自己为什么没有考虑周全。
然而哪有那么多周全,心思单纯的林木都没迁怒他,说明李流云和那几名少年从来没有怪到他头上。
既然周雅人闷在心里不肯表明,白冤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没提这茬,要知道她不擅长宽慰人,兴许一个不留神,还能往人伤口上再撒两斤盐。
行船途中着实闲来无事,倒叫这瞎子闲出了一肚子苦水,夏日里昼长夜短,总不能成天成宿地品着愁绪苦闷度日,做点别的事情分分心也好。
白冤微凉的指尖从周雅人耳鬓间穿过,曲指扣住其后脑,鼻息交缠中,她品到一丝茶味,极淡极淡,应该是某种劣质的大叶茶,白冤先前喝过,直接入口又苦又涩,远没有现在这般清淡。
深吻远远不够,周雅人难耐地蹙起眉,一只手摸索到腰间,他微微抬腹,勾住紧束的腰带挑开……
(这里是本章发不上来的,会锁………………………………)
第157章 观沧海 一个人经历挫折苦难,怎么可能……
午后那场大雨将闷在天地间的燥热冲开, 丝丝缕缕的凉风从半掌宽的窗缝挤进来,消解去身上一层浮汗。
颠来倒去地折腾到后半夜,周雅人才总算餍足,他赤身相贴, 只搭了件长袍蔽体, 稍稍蹭过白冤丝滑如绸的肌肤, 通体便如过电一样酥入骨髓, 滋味绵长。
耳边淌过让人宁静的水流声,他撒不开手似的搂着白冤同眠, 私心想将这寸光阴拉到无限长。
然而光阴留不住, 转眼夜逝昼临。
大雨后又是一个艳阳天,旭日早早扎破云层普照大地, 船工照旧吆喝几声,给乘船的客人送来早茶, 顺便提一筐蒸饼沿途叫卖。
“给我来两个蒸饼。”
“好呢,哎哟,您额头这么大个包, 磕得不轻呐。”
“昨天一下没抓稳, 磕在桌角了,得亏船没给掀翻。”
周雅人听着外头人的对话,不得不起身下榻。
昨日他和白冤在封闭的舱室里忘情沉沦, 无暇顾及这艘船被风雨掀的人仰马翻, 还有不少人因为晕船, 趴在船舷边吐了个天昏地暗。
怕吵醒白冤,周雅人轻手轻脚地收整一番,拾起摔落在地的茶杯,还好只碎了一只。
周雅人打开舱门走出去, 到船头换洗茶具,又重新泡了壶新茶,折返时遇到个昨日登船的小贩,筐篓里装满了新鲜的桃李梅杏。
周雅人嗅着果香走过去,跟那小贩询价。
正蹲筐篓前挑拣的女子闻声抬头,见到他,立刻怔住,继而目光如炬,喜上眉梢。前几日她就瞧见他了,远远地惊鸿一瞥,教人心生向往,奈何一直没有良机近身。
哪怕坐船诸多不便,她也日日梳妆,只盼着再相逢时这一份美丽体面。
女子匆匆抚了抚一丝不苟的鬓角,噙着含羞带怯的娇笑起身:“公子喜酸还是喜甜?”
周雅人不料会有人跟他搭话,微笑回答:“酸甜适口,都可以。”
女子见他那一笑,心跳加剧,两颊通红,忙道:“桃果清甜汁多,甚是解渴,梅子格外酸甜可口,我这里挑了些最鲜嫩的,公子拿去尝尝吧。”
周雅人礼貌婉拒:“多谢姑娘好意,容在下自己挑吧,就不夺人所好了。”
“公子不必客气,我其实……”遭到拒绝,女子显然心急了,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她打了下磕巴,总不能硬塞给人家,索性心一横,“我,我叫叶青青,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白冤立在窄廊里,没什么表情地望着果篓前那俩你来我往的男女。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白冤当然理解,这瞎子样貌生得俊俏,难免招人惦记。
不到片刻,周雅人已经转过身,在女子目不转睛地注视下走向白冤。
女子越过周雅人肩线,猝不及防对上白冤的目光,她微微一怔,很奇怪,明明那道沉着冷静的视线没有掺杂任何东西,却让她有种自己那点心思和企图被逮个正着的错觉,女子立马仓惶又羞愧地扭过头去。
周雅人来到白冤身边,语气情不自禁带了笑:“醒了,刚好挑了几个鲜果给你尝尝。”
相隔的距离不近不远,女子正好能听见他说话,原来这果子是他挑给别人吃的,但她只能看见对方上半张脸,下半张脸被周雅人的肩膀遮住了。
白冤应了一声。
女子听见他们进舱时,周雅人低柔温雅的声音:“累不累?”
明明是很寻常的一句话,却能听出一种别样的亲昵之感。
女子没忍住回过头,从缓缓闭合的舱门里看清了白冤的侧脸,她鼻梁挺秀,黑沉沉的眉目透着抹难以亲近的冷意,点缀在那张犹胜霜雪般的窄脸上,好似冰雕的棱角,有种触目惊心的美。
加上那身不寻常的慑人气势,叫人望而生畏,即便心生向往也要掂量掂量自身斤两,绝不敢轻易觊觎,更不敢觊觎她身侧之人。
女子光是看她一眼,就生出了自知之明,她不想与之比较,却还是感到了极大差距。
舱门合上了,周雅人沏好茶,几个鲜果摆上桌,就去扒其中一颗软桃的皮。
软毛桃子果大皮薄,一经撕开,丰沛的汁水便溢出来,顺着指缝淌到手背。周雅人将这颗饱满的果肉递给白冤,待对方接过去,他抬手举到唇边,抿掉了指背一滴清甜汁液:“唔,好甜。”
白冤低头尝一口,实在甜得出乎意外,而且桃香十分浓郁。
周雅人盯着她的反应弯起眼尾:“好吃吗?”
白冤嘴里含着果肉点点头:“比山里的野果子甜。”
她以往吃过的瓜果非常有限,味蕾一直停留在贺砚摘的那堆野果上,可能不应季,没熟透,带一股半生不熟的酸,偶尔也有几颗从树尖尖上摘下来的甜果,都不及这个扒了皮的桃肉软甜可口。
“山里?”周雅人问完便意识到什么,“这是桃子成熟之后,农户从自家果树上摘的,你也没吃过什么好东西。”
白冤并非没吃过什么好东西,贺砚烤鱼很有一手,她没什么口腹之欲,也会偶尔惦记那口外焦里嫩的烤鱼。
周雅人不知她所思,咬了颗梅子:“你先吃了个最甜的,再吃这个梅子肯定会酸。”
白冤盯着周雅人垂眸扒果皮的样子,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贺砚,他原来,肆意潇洒,倜傥风流,也曾有过一段没烦忧的时候,可是后来就变了。
“雅人。”
“嗯?”周雅人扒着桃子皮应她。
一个人经历挫折苦难,怎么可能不变呢。
就像光阴流逝,无法倒流,她也有种失去了就再也抓不住的无能为力。
白冤当然怀念贺砚,所以更加心疼眼前人。
她刚唤过自己,周雅人久久没等到下文,一抬头,就见白冤神思不属地盯着自己,遂问:“想什么?”
白冤将吃完的桃核搁进盘中,漫不经心露了个笑:“没想什么。”
周雅人顺手又把剥完皮的桃子递给她。
“不用了,你吃吧。”
“杏子呢?要不要尝尝?”
白冤摇摇头:“不吃了。”
于是周雅人递了根帕子过去,给白冤拭手。
软桃个头挺大,他吃完一个也有了饱腹之感,收拾完果皮果核,又去冲洗了黏腻的双手。
乘船途中百无聊赖,却也并非无事可做,周雅人大多时候会在窗边往外探看,瞎子当然不是为了看风景,他没眼看,但能捕捉人们肉眼难辨的东西。
如果水里有罔象,且潜伏不深的话,他能够第一时间发现。
白冤通常也会倚坐窗前,时不时陪他赏一会儿沿途山水,不过河出峡谷便进入一望无尽的平原,河道逐渐平缓拓宽,湍急的水流平稳缓慢下来,过孟津一路向东,船行于齐鲁大地,连绵的高山峡谷已不复存在,映入眼帘的是纵横交错的广袤农田,田地间的麦穗熟了,一片风吹麦浪的金黄。
客船每每途经城镇村落,或有人烟,周雅人便会铺出神识扩大耳力范围,分辨可疑人言。
当船经行一处村庄,茅草屋顶升起炊烟,周雅人蓦地听见撕心裂肺的嚎啕,哭诉惨死的至亲尸骨无存。
屏除杂念细听之下,周雅人神色一变。
“痋师曾在这里杀人取皮。”
白冤微微蹙眉。
此地还没到经停的渡口,他二人索性弃船翻窗,踏着河浪飞掠向河岸。
“啊呀!”
甲板上有人忽然看见一青一白两道身轻如燕的背影,惊讶地喊了一嗓子,立刻引来众人侧目,议论纷纷。
周雅人和白冤没有回头,自顾朝着村舍而去。
经过仔细打探,一个被吓晕过去的村民后来告诉他们,他几日前亲眼看见那几个死成人皮的同村人突然诈尸,而且朝着东南向去了。
显然,痋师和罔象在此改变了路线,白冤疑虑:“它们为何不走河道了?”
若不是周雅人沿途探听,怕是要因此跟痋师错开。
此地离海口已经不远,只要一路沿黄河就能抵达,痋师和罔象却选择了在此改道,周雅人根据路线和方向推测:“他们可能打算去密州。”
白冤不解:“密州?”
“战国时期,密州属齐地,秦扫六合之后,此地置琅琊郡,”周雅人道,“始皇帝东巡琅琊,琅琊台就在密州诸城。”
地名随着改朝换代变来改去,白冤封在刑狱千载,各地地名不知道换了几茬,出世后地图都没来得及看上一眼,早弄不清了,经周雅人提醒她便反应过来:“始皇帝当年派遣徐福出海求仙之地。”
“不错,”周雅人同白冤沿着麦田间的小径走:“当年出海求仙的方士大多来自燕齐之地,燕齐两地毗邻大海,徐福便是齐地琅琊人。”
《秦始皇本纪》就有记载:“秦始皇二十八年,齐人徐福等上书,言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莱、方丈、瀛洲,仙人居之。请得斋戒,与童男女求之。于是遣徐福发童男女数千人,入海求仙人”。
周雅人说:“秦皇曾三次赴琅琊,于东海之滨筑台立碑,方士精通天文地理,登琅琊台以观沧海……”
白冤顺势续上话:“然后他们找到了无量秘境,徐福则玩了套‘一去不还’。”
始皇帝出钱出人又出力,在琅琊拜海相送,派他们寻仙山求长生不死药,心虔志诚,结果徐福是怎么求的?
他擅闯无量秘境,干了票烧杀抢掠的恶行。
“所以我认为,”周雅人道,“痋师和罔象,这次也打算走徐福东渡的路。”
第158章 桑麻地 “你不就是想折腾我吗?!”……
密州兼得山海之利, 地处山脉平原相接处,境内丘陵起伏连绵,自西北向东南倾斜,如巨鳌俯首饮海, 气象万千。
此刻缓坡处的梯田里传来嬉笑声, 几名稚童在绿荫如盖的桑麻田间追逐打闹, 一名赤足露膊的顽童欢跃而起, 不慎撞上一堵肉墙。
冲撞的劲头其实轻得可以忽略不计,但这堵肉墙似乎极不结实, 像个一碰就倒的病秧子, 弓着的身形原地踉跄一晃,站不稳地摔倒在地。
“哎呀。”男童轻轻喊了一声, 立刻要上前搀扶,“你从哪儿冒出来的, 我都没瞧见。”
“没事……”地上的人话没说完,突然树荫后窜出来一名女子,一把揪住稚童胸口汗衫。
“陈莺!”摔坐在地的陆秉立即出口制止她的推搡之举。
陈莺只好作罢, 撒开手, 对那稚童驱赶冷斥:“一边儿去。”
她虽生得十分美艳,但是面色极其不善,吓得稚童缩瑟了一下, 掉头朝自己的伙伴跑去。
陈莺回过身, 盯着陆秉不满道:“怎么, 怕我捏死他?!”
陆秉咬紧牙关,是副非常吃力的样子,他很努力地坐起身,两只手臂颤巍巍撑着身下的褐土, 就这么一个支撑的动作,就仿佛要让他耗尽气力。
陈莺等了他一会儿,直到见他鬓角滑下滴滴汗液,才缓和神色上前半步,朝陆秉伸出手,垂在半空,有心去拉他一把。
但是陆秉别着一股劲儿,如何都不肯向她借力。
陈莺垂着眼皮看他:“别犟。”
陆秉绷着脊背,嘴唇紧抿成一线,鼻翼翕动粗喘,额头渗出细汗,脸颊因过于使劲而微微泛红,自食其力地将坐姿调整成了蹲姿,终于手脚并用地承载住了这具瘫软的身体。
陈莺盯着他这副固执的样子,正努力维持住平衡。
陆秉深吸一口气,躺了数月的四肢酸痛乏力,他能靠自己站起来第一次,就能站起来第二次,第三次……
他缓慢站起,这具身体却沉重如石,压在仿佛肌肉萎缩的双腿上,几乎要把他的腿压断。
太沉了,陆秉牙关紧得腮帮都酸了,下颚角显出坚硬的轮廓。
陈莺见陆秉挣扎得面红耳赤,满头大汗,难得很有耐性地没出声催促,她也怕自己催急了,陆秉又两股战战地瘫回地上去。
在他的艰苦努力下,陆秉双手离了地,一双腿抖得不成样子。
弯曲的膝盖在重压下不住打颤,他调动起薄削的腿肌,由屈到直的过程仿佛经历了一个时辰那么漫长。
滴滴汗液从他消瘦的下巴尖滴在衣襟上,洇湿成深痕,一声声粗重的呼吸好似带着嘶哑尾音,他总算没有功亏一篑。
脊柱一节一节地伸直,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当他终于完全直立时,陈莺第一次发现,陆秉竟然这么高,他虽然食不下咽的瘦了许多,可是天生底子好,伸展开的骨架撑出一副宽肩窄腰,比例无可挑剔。
陈莺微微仰起头,看着那张大汗淋漓的脸庞,展颜笑了。
“我说我能让你站起来吧。”
陆秉呼吸微颤,眼眶一阵热烫,好像有什么东西就要夺眶而出。
他情急之下刚要迈步,然而未能提起的膝盖蓦地一软,整个人朝前扑倒。
陈莺意料之中地展开双臂,搂住腰,迎面把陆秉架住了。
“别着急,陆小爷,”她说,“我们慢慢来。”
陆秉气息不匀,他一时站不稳,全身力气不得不压在陈莺身上。
陈莺没有松开手,维持着一个相拥的姿势,撑着他站稳:“别着急,陆秉,你先歇一会儿。”
陆秉下巴垫在陈莺肩头,喘息着阖上眼,努力压下翻腾的心绪。
日头才上三竿,已是暑气蒸腾,陈莺连撑带扶,支着陆秉再次站稳的功夫,也热出了一层薄汗。
蝉鸣一声叠着一声,阳光从层层叠叠的桑叶间隙漏下,在她斜挑的眼尾落下一缕光斑,陈莺提醒道:“我要撒手咯。”
光是站稳都很难,这次陆秉不敢轻举妄动了:“你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陈莺随口就来:“因为我想吃桑葚了。”
“难道陕州就没有桑果,至于千里迢迢跑到密州来。”陆秉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她馋的压根儿不是这口桑果。
“都说自古以来,齐纨鲁缟最有名,齐鲁的桑葚当然也最好吃。”
每至孟夏,桑林枝桠间便缀满初熟的桑葚,有青有红,还有熟透了的紫果,紫到发乌发黑,累累垂垂地压满枝头。
说着,陈莺真就抬手勾住枝条,摘下一颗黑紫饱满的桑葚丢进嘴里。
很甜很甜。
她眯了眯眼,索性采了张桑叶托在掌心,小心翼翼地摘起桑果来。
陆秉问:“阿聪去哪儿了?”
破溃的桑葚将她指腹染成紫红,陈莺浑不在意道:“那边有个深涧,他洗澡去了。”
“……”陆秉懒得听她胡说八道。
“你这么关心阿聪干什么?”陈莺回眸一笑,“怕我让他去杀人放火?”
“你杀的人还少吗。”这俩蛇鼠坏成一窝,但凡铁面人离开,保准不会去干什么好事。
“可不是,我都数不过来,不如你以后帮我数着。”陈莺摘了一叶肥硕的桑果,捧到陆秉面前,摆出恶毒的面目来,“还有刚才那个撞到你的小屁孩儿,我就该直接杀了。”
陆秉冷漠地瞥了眼桑果,偏过头:“拿开。”
“你不是说以后都听我的吗,到底谁听谁的呀?”陈莺勾起一抹讥笑,“怎么,现在不是你求着我的时候了,我可是饶了那几个臭道士的性命,以后让你吃什么你就得吃什么,少跟我拿乔。”
陆秉好容易才压下那股往上蹿的肝火,缓慢抬起一只沉重的胳膊。
结果那叶桑果好比秤砣一样,差点把他手压断。
陆秉接不住,接住了也拿不起,桑果沉甸甸落下去,砸了满地。
陈莺觉得他是故意的,又觉得他不是故意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对他发作了句:“你是废物吗?!”
陆秉顺口就道:“不是你废的吗?!”
陈莺本来好端端的,被他顶出来一肚子邪火:“陆秉,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陆秉从来没有甘居人下的乖觉,除了求她那一次,他就没怂过:“你不就是想折腾我吗?!”
陈莺真想抽他,又怕轻重拿捏不好度,万一抽出个好歹来,简直有种打不得骂不得的左右为难。陈莺现在教训起陆秉来,再也没以前那么得心应手,窝火极了。
她转身就走,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转回来准备扇人。
结果硬骨头一动不动地跟她死杠。
陈莺扬起的巴掌滞在半空,盯着陆秉梗着脖子不屈不挠的模样十分来气,他现在连捧桑果都接不住,更别说受她一耳光,陈莺只能嘴上放狠话:“是不是想让我扇你!”
陆秉心里骂:我他娘的又不贱。
他和陈莺不共戴天,怎么可能和睦共处。
陆秉总是不能顺她的意,陈莺时不时要被他气得七窍生烟,她就不明白,明明是只落到她手里任她宰割的丧家犬,怎么就养出了狼性。
可如果陆秉是把经不住折磨的软骨头,少了这份跟她作对的硬气,估计她又觉得没意思。
陈莺眼珠子一转,肚子里的坏水翻了个遍,有了主意:“你给我捡起来。”
陆秉挺着好不容易伸直的脊背,一副宁折不弯的决绝。
陈莺就是要折弯他。
“不肯是吧。”她听着不远处几个稚童的欢声笑语,转身朝那边走。
陆秉太知道这杀人不眨眼的毒妇在打什么坏主意:“我捡。”
陈莺驻足笑了,她就不信陆秉不服软。
她很得意,转过身,站在几步之外盯着陆秉无比艰难地弯腰屈膝,蹲下去的动作一点不比站起来省劲。
陆秉咬紧牙,汗水把里衣浸湿了,打着颤的腿膝根本半蹲不住,陆秉整个人失去重心摔坐倒地。
他大喘起来,两条腿酸痛难忍,陆秉强忍着没吭声,抬起同样沉甸甸的手臂,去捡散落满地的桑果。
“让你跟我犟。”陈莺走过去,一脚将桑果踩扁进土壤里,“犟又犟不过,非要自讨苦吃。”
陆秉盯着面前的鞋尖没言语。
陈莺蹲下身:“你不是想知道我们为什么千里迢迢来密州吗。”
陆秉抬头与她对视。
陈莺说:“密州通海,再往前走,就是琅琊港,陆小爷,我希望你和我一起,把阿聪它们送回去。”
“什么?”陆秉不明白,“送去哪儿?”
“东海之上,有一秘境,是阿聪的故乡。”陈莺道,“不然你以为,我这么费劲巴拉的在折腾什么?”
“你……”
“不妨再告诉你一件事,关于你那个好友周雅人,你知道他其实是什么人吗?”
能是什么人,无非多个宫中乐师的身份。
但是陈莺却道:“他原本和阿聪它们一样,是生活在那片海域秘境中的不死民,你听过不死民吗?”
放狗屁呢,雅人活生生的,怎么可能跟她身边那些穿人皮的水鬼一个样。
“唉。”陈莺叹了口气,“你平时一直想打听,我现在告诉你了又不信。陆捕头,你当真什么都不知道,也对你那位自以为的好友一无所知啊。不过这件事说来话长,你想听吗?”
陆秉想听听她怎么胡编乱造:“你说。”
陈莺顿了顿,先问:“陆小爷,你有没有听过这样一句话。”
“什么话?”
“无端凿破乾坤秘,祸起羲皇一画时。”
陆秉很少涉猎这些,主要因为不感兴趣,因而没过脑子:“这跟你要说的事有什么关系?”
“你知道这个无端凿破的乾坤秘,真正指的是何种秘吗?”陈莺并不卖关子,一语道破,“海域秘境。”
这聊的什么远古传说。
陆秉忽地一愣,反射弧极长地将前后串联了起来。
毒妇刚才说什么?雅人是不死民?阿聪这群水鬼也是不死民,它们奔赴密州的目的是去海域秘境?
陈莺幽幽道:“这件事怕是要从先秦之时,伏羲画卦说起……”
风掀热浪,吹拂桑麻之野,形成连绵起伏的绿浪。
层层叠叠的桑林之外忽然传来叮铃当啷的清脆声响,一下接着一下,在桑野间悠悠荡开,打断了陈莺准备说的话。
“磨镜咯……磨昏镜咯……”
原来那是匠人走街串巷时招客的响器,以几片铁叶叠制成一串,摇起来锒铛作响,似钟似铃,称作惊闺。
陈莺蓦地噤声,因为这动静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往地势稍高的桑垄上走,奈何桑林枝高,绿叶成荫,除了几个在麻地间农作的百姓,她并没看见摇连铁的磨镜匠。
不过陈莺很快卸下心防,此地远在密州,与北屈千里迢迢,怎么可能碰上那个给孙绣娘磨镜的镜匠。
这磨镜匠在梯田间时隐时现,肩头挑着沉重的担子,遥望坐落在不远处一处村庄,抓起脖子上的汗巾胡乱抹了把汗津津的脸。
他热得嗓子冒烟,喊两嗓子就不肯喊了,口干舌燥的薅了把凑到跟前的桑果润喉,对走在自己前面的人道:“我说你,大老远大热天的,不回老家待着,跑来密州找什么伏羲八卦。”
那人道袍灰旧,背着把朴素的剑,用粗布缠了两圈挂在身上,头顶桑叶现做的简易绿色草帽遮阳,挡了大半张脸。
“北屈太□□体破碎,河冢被挖,贫道看守不力,没脸回去。”头上绿油油的这位说,“你嫌远嫌热,非要跟来干什么。”
“我走南闯北,上哪儿都一样,纯纯跟着过来涨翻见识。”磨镜匠快走几步撵上他,“不然你再跟我说说伏羲画卦的事迹呗。”
“古者伏羲氏之王天下,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旁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
磨镜匠打断:“别掉书袋子,这些我都知道。”
“羲皇乃风姓,一方面听风画卦,”绿帽道士说到这里想起来,“你知道长安那位瞽师听风知吗?”
磨镜匠脚下一顿,略带生硬的“噢”了一声,随即品评道:“这人很不地道。”
绿帽道士回过头:“此话从何说起?”
“他老喜欢偷听,这年头谁还没个隐私啊,结果都让他给扒了去,我实在不喜欢这种听墙角的鼠辈,所以给他摇过两回连铁。”
绿帽道士都惊了:“不是,你管这叫听墙角?”
“啊,可不就是,二里开外的私房话都能让他偷听了去,若是再让我遇上,我定让他又聋又瞎,找不着北。”
第159章 下血本 “我可以去卖艺。”
经过炙烤的夏夜溽热难消, 暑气分外黏稠,蒸得劳作后的人们辗转难眠,唯独一方客栈的卧房中透出丝丝沁人心脾的清凉。
每到春夏之际,蚊虫遍地, 为防叮咬, 每间客房的卧榻挂上了轻薄纱幔, 依稀可见纱幔中纠缠相叠的人影。
沉溺地呼吸声时急时缓, 喘息中隐隐可闻几分撩人心弦的轻吮。
一只系着红绸的细腕自纱帐中垂落出来,软绵无力地搭在床沿边。接着另一只修长劲瘦的手追着它伸出帐外, 骨节匀称的掌背布着淡青色血管, 扣住了那只系着红绸的腕颈,按压在硬榻上。
(……………………抬不上来, 你们懂的……………………)
周雅人心跳得厉害,隔着滚烫的胸膛一下下砸在她心口, 白冤平心静气地感受了片刻,等体内那股余韵稍稍缓解,白冤攒够了一点气力, 抬手拨开了他额前一缕湿发, 轻声道:“睡吧。”
周雅人偏头贴上来,嘴唇蹭到她颈侧,有意无意地轻吻, 声音透着情事后的沙哑与慵懒:“够么?”
白冤反问:“你没够?”
“我本来想这次久一点。”结果没忍住。
白冤闻言笑了, 手指滑到他下颌:“就快寅时了, 睡两个时辰养养精神吧。”
还要早起赶路,是该养足精神,周雅人搂住她腰身,埋首在颈间吸了口独属于白冤的冷香:“有些渴。”
桌上放置了一壶冷茶, 白冤起身撩开纱帐,伸手披衣的时候,发现床头工工整整叠着一袭白衣。触感极其轻薄丝滑,显然是最上乘的丝织衣料,皎洁如同霜雪。
“齐纨似云,鲁缟如烟,二则名冠天下,不仅是皇家贡品,走西域道外运的‘白练’大多来自此地的齐纨鲁缟。”周雅人侧身卧榻,一只手撑着头,懒洋洋道,“我特意给你置了一身,试试吧。”
白冤想起周雅人夜幕前出去过一趟,竟是给她置办这身衣衫。
白丝细腻润滑,似烟似雾,披在身上,如清泉淌过肌肤,水一般流泻荡漾,飘逸轻盈的质感将白冤衬得翩然欲仙。
周雅人满眼笑意地望着她,抬手牵住一截素白丝带:“好看,舒服么?”
白冤之前穿的那身也是他买的,北屈的铺子没有多好的料子,与这身自是不能及。
“的确舒适,”白冤转身去给他倒茶,“花不少银钱吧?”
这回他真真下了血本。
周雅人接过茶水时,杯沿明显凝了层薄霜,他饮了一口,从喉咙眼一路清凉到胃里:“带的钱财快花光了,我在想,而今正值暑热,我们要不要沿途卖些冰块或者凉茶之类的。”
百姓热得受不了,急需解暑,白冤正好能点水成冰,在酷暑难耐的当下绝对是一本万利,稳赚不赔的好买卖。
白冤有些出乎意料:“你跟我说真的?”
周雅人把凉茶饮尽了,搁下茶杯,从自己那堆衣物中翻出个钱袋来,塞进白冤手里:“看吧,真没钱了,这一路还要吃住呢。”
白冤倒出来,掌心只余两颗碎银和七八个铜板,根本不够路费。
周雅人看着挺靠谱,白冤从来没以为他会这么没计划,居然倾家荡产地给她买了这身衣裳。
“你可真行,我若是不能点水成冰……”
也不碍事,周雅人丝毫不在意,他还有技能傍身:“我可以去卖艺。”
“你卖什么艺?”
“弹琴,谱曲,总有来钱的路子。”说到这,周雅人拉住白冤微凉的手,他想好了,“以后日子很长,我们可以这样谋生,天涯海角,去哪里都行。”
白冤怔了一霎,随即不着痕迹地笑了。
以后的事情说不准。
等周雅人睡着,白冤来到客栈二楼的窗台前,望见了摆在对面院屋里那架吵闹半宿的织布机。
原本辛勤夜织的人已经歇下,织机前空空如也,但是篓里还装着素白丝线。
白冤却仿佛还能看见那女子伴着月光和油灯,脚踩踏板,一手投梭,穿过层层丝麻,织出平滑细密的绢帛来,不知疲倦又循环往复的忙碌着。
白冤出神地盯着织机到天光乍现,心里来来回回想着周雅人方才那番话,她没来得及高兴,就生出了一丝怅然。
她想:我也希望,以后日子很长。
只是好好的,谈什么以后呢。
世事无常,以后该是怎样就怎样……
“白冤。”
身后忽而响起一声轻唤,是周雅人在晨光中醒来。
他迷糊间摸到空了一半的床榻,意识不甚清醒地撩开纱帐:“你没睡么?”
白冤衣衫规整地转过身,闲散地倚着窗台道:“醒了。”
第160章 秦刻石 “我头晕。”
赶路途中舟车劳顿, 颇耗精神,加之周雅人睡眠不足两个时辰,此刻手足酸软,尚未醒透。
他闭着眼没起身, 嗓音带哑:“帐中好热, 你起很久了吗。”
周雅人身上浮了层薄汗, 有些难受, 如果白冤好端端躺在床上,他肯定不会被暑热蒸醒。
言罢, 一抹清凉的气息顺势撩入床帐, 周雅人心满意足地勾起嘴角,他闭着眼伸手, 揽住了俯身入帐的白冤。
周雅人下巴微仰,吸食着白冤呼出的凉气, 张口迎上了一个落下的轻吻,从唇齿间浅尝汲取到一丝祛暑的微凉。
这个苦夏有白冤在,总归不会太难熬。
白冤问:“要起么?”
“等一会儿, ”周雅人吻着她的嘴角低声说, “有点硬。”
“什……”白冤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直到周雅人以额抵住她下巴,闷闷地笑起来, 身体也因为这个闷笑细微轻颤着。
白冤顿时悟了, 心里那点怅然瞬间涤荡一空。
谁能想到他大清早的就整这出。
周雅人咧着嘴角, 笑出一口齐整的白牙:“让我缓缓。”
“行啊,帮你缓缓。”
白冤顺手从他雪白的领口伸进去,冰得周雅人嘶嘶喊凉,笑着往床榻里缩, 不住躲开道:“饶了我罢。”
白冤盯着他在床里打了个滚,闹得薄衫糟乱,没型没款地敞了怀,却是副快乐忘忧的模样。
白冤陪他闹了一会儿,才问:“缓过来了吗?”
有句话叫什么来着?
热胀冷缩。
周雅人躺在里榻,伸胳膊拽住白冤的手腕平息片刻,闭了眼睛说:“缓过来了。”
白冤看出他的疲态来:“要不要再睡会儿,巳时前启程也来得及。”
“雇的马车应该快到了,我一会儿在车里眯会儿就行。”说着他便爬起来,掀纱帘下床。
马车颠簸,坐久了腰酸背痛,很难睡得好,不过中途有一段官道尚且平坦。
周雅人双脚踩进靴筒站起身,整了整雪白凌乱的薄衫,掖上领口捋平,刚要去摸榻前的外袍,白冤率先递了过来。
他接过穿上,眉眼中尽是笑意,系腰带的时候开口:“白冤,你帮我束发吧。”
“好啊。”
周雅人拾凳而坐,自行扯了松散的发带,墨色长发如瀑般披散肩头,垂落至腰际。因为盲眼的缘故,他所有穿戴的衣饰从来不加修饰,头发也是随意用发带绑正,有没有绑好其实他也说不准。
白冤手执一柄杨木梳,轻轻撩起一簇墨发,梳齿至上而下徐徐滑落之际,听见周雅人说:“你可以送我一支发簪吗?”
白冤垂眸,指尖无意蹭过他耳廓,说起来,她确实什么都不曾赠予他,留个物件也算留个念想,便淡笑着问:“想要什么样式的?”
这是应下了,周雅人说:“不用多好,竹木的就行。”
“竹木的简单,”手中的青丝顺滑如绸,带着昨夜清洌的皂角香,白冤捏着木梳一梳到底,力道轻重适宜,“我给你削一支吧。”
“那再好不过。”
白冤几下梳理完,五指穿过头皮发根,手腕抬起又落下,将墨发尽数拢于掌中,抽了周雅人手里那根青色发带,在脑后缠绕着墨发束紧,绑上结,十分整齐利落,显得他整个人精神不少。
“好了。”
待收整妥当,在大堂用完早点,约好的马车正好抵达客栈外,丝毫没耽误工夫。
二人乘坐马车驱离时,掌柜已经迫不及待站在客栈门口,扯开嗓门吆喝:“本店售卖冰镇凉茶,冰镇瓜果咯……”
托白冤的福,周雅人这顿住宿非但没多余花钱,甚至额外赚了一笔。
这买卖无需沿街叫卖,只要途经茶肆客栈酒楼问一嘴,没有哪个掌柜能在酷热天里拒绝寒冰。
如果白冤点头,他们完全可以靠此生财之道发家致富,不过钱财乃身外之物,周雅人也没那份发家的心,攒够去琅琊阻止痋师找无量秘境的盘缠就行。
车轮滚滚碾过平坦宽阔的官道,继而调转马头驱往崎岖窄路,颠簸一路,堵在偏僻倾斜的曲径前。
行到这儿,车马再难通行。
陈莺撩开车帘望了望周围地势,看阿聪打完手势,她缩回车厢内,从座椅下的夹层中抱出个用黑布缠裹密封的箱子,小心翼翼递交到阿聪手上,转而对陆秉说:“前面不通车马,我们只能走过去。”
陆秉问:“去哪里?”
“离这儿七八里地的海滨有个小渔村,”陈莺伸手过去搀扶陆秉,“先下车,让阿聪背你。”
在陈莺的帮助下,陆秉艰难起身,一手撑着车壁迈腿,跨过及膝高的车槛。
“慢点儿,”陈莺叮嘱了一句,朝外喊,“阿聪,扶稳他。”
陆秉在他俩的搀扶下,辗转趴伏到了阿聪背上,耳骨蹭到铁面具上,他偏开头:“我想走走。”
让陆秉下地走,半天才能挪出去几尺,耽误工夫,陈莺说:“这条小路不平整,杂草也多,挪几步就能给你绊倒了,等到渔村再走吧。”
陆秉没再坚持,由着阿聪背着他往前。
陈莺走在前面带路,摘了片阔叶举过头顶,遮挡正午毒辣的日光。她时不时回头看一眼,陆秉日益瘦削的面孔在烈日下呈现病态的苍白,似乎只有在他努力练习走路的时候会透出一点红润来。
陈莺扫见他干裂起皮的嘴唇,拧开水壶递过去。
陆秉双手已经有了些力气,不再是连包桑果都接不住的废物,只是抬壶饮水的时候有些发抖,一点水从嘴角洒出来。
陈莺见状,伸手抹去他淌落下巴的水痕,继而将水壶收回来堵上。
专门被她抓来照顾陆秉的秦三死后,大多时候都由陈莺亲力亲为,她原本就是在困苦中挣扎的下等贱民,照顾起人来也算得心应手。
陆秉一开始极度排斥她,碰一下就跟被毒蛇咬了似的,那眼神纯粹是看脏东西的眼神。
陈莺恼怒打骂过,后来气性过了独自冷静下来,又生出一丝自知之明,她在陆秉眼里,不就是块令其憎恶的脏东西么。
反正她从小到大遭人嫌弃厌恶,所以才会不做人的呀。
她也嫌弃厌恶所有人,所以更加不做人了呀。
人以憎恶待她,她定当以憎恶待人。
陆秉抬眼盯着陈莺的背影,想起她告诉自己的那些简直天方夜谭的故事,至今都难以消化。
然而这一切跟他又有什么干系,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毒妇,凭什么把他卷进来?!
还有北屈那些枉死之人,包括沿途遭她毒手的无辜受害者,全是给罔象返乡铺路的基石。
她为了送罔象回那劳什子海域秘境,无所不用其极。
陈莺这样的毒妇,揣着一副蛇蝎心肠,若不是觊觎不死民的寿数,她能为了罔象不惜一切代价地做到这个地步?
陆秉决计是不信的。
陈莺晒红了脸,汗水一层层淌进衣领里,她边走边捏着树叶扇风,有点后悔没带伞,也没带把团扇。
远远可见渔村的轮廓,陈莺和阿聪立刻加快脚步,几乎是熟门熟路地摸进了小渔村。
陆秉看他们这副熟悉的样子八成之前来过。
之前阿聪心心念念想要回去时,陈莺就陪阿聪来过这处小渔村,已经时隔很多很多年了,当时陈莺乘渔船在茫茫大海飘了月余,终究没能找到通往海域的秘境。
如果不是不死民,找到无量秘境的机会微乎其微,阿聪死成罔象,就不再是不死民。秘境屏蔽一切外族,阿聪漂泊海域,再也无法感应到自己的家乡。
它以为它永远都回不去了,结果居然让它发现了可以寻到秘境的其他办法,那就是徐福这群人抵达秘境的办法。
只是需要时间,这一拖就拖到了今天。
阿聪放下背上的陆秉,并扶着他站稳了才撒手,转头去跟陈莺比比划划。陆秉看不懂他的手语,于是转过头,扶着身边一堵院墙慢慢吞吞地挪步。
陈莺侧目看了他一眼,知道陆秉行动迟缓,跟刚能咿呀学步的小孩儿差不离,走起来一步三晃的,也就随他去了。
陆秉慢慢松开手,不扶着墙走,数步就走得满头大汗,费了吃奶的劲才走到这面墙的拐角。他气喘吁吁抬头望时,整个人猝然一僵。
只见远处有两人蹲在低矮的墙根下,正盯着块石头交头接耳,其中一个身穿灰袍背着把剑的寒酸道士格外熟悉。
那灰袍道士伸手,卷着磨破泛白的袖袍一点点擦拭那块青石,万分专注地在辨认着什么。
另一个黝黑黝黑的汉子低声对他说了句什么,相距较远,陆秉听不见。
直到那灰袍道士略微偏了偏头,大半张脸转过来时,陆秉呼吸发紧,差点脱口喊出声:“方道长。”
居然是在人祖山修行的那位方道长。
他们当时一行几人得以从太阴/道体逃生出来,方道长却失踪了,陆秉派了人手四处寻找未果,心头其实认为他已凶多吉少。
结果没想到方道长居然好好的。
然而此地离北屈千里迢迢,方道长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密州?跟他在一起的那个人又是谁?
许是因为在千里之外见到了熟人,陆秉激动得头重脚轻,差点站不稳,即将栽倒之际蓦地扶住院墙。
陆秉狠狠咬住了舌头,才没有将方道长三个字喊出来。
陈莺的余光一直在陆秉身上,见他身形一晃,立刻大步走过来:“你怎么……”
未等她说完,陆秉突然转身,崴了脚似的朝她扑倒过来。
陈莺蓦地伸手架住他,有些不稳的原地踉跄了一下,陆秉个子高,几乎挡住了她全部视线。
陈莺刚要说什么,陆秉抢先开了口:“我头晕。”
“不能中暑了吧?”
“不知道,”陆秉说,“扶我去那边坐会儿。”
“你可真是体弱多病。”陈莺嘴上抱怨,还是扶着他往那处遮阳的树荫下走。
阿聪原本也朝这边走来,陆秉道:“阿聪,我饿了,有吃的吗。”
阿聪摸了摸随身的包袱,摸出两个馍。
虽然陆秉不清楚方道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背后无论什么原因,他都不希望让陈莺和阿聪发现方道长。
陆秉强忍着没有回头,担心自己随便一个细微的动作都会引起陈莺的注意。
此刻墙根下的方道长浑然未觉,心无旁骛地盯着青石上模糊的字迹说:“秦始皇书同文,车同轨,这石刻分明就是秦始皇统一六国文字后推行的秦小纂。所以贫道断定,这肯定是出自秦朝时期的石刻,说不定还是秦始皇当年巡游琅琊时留下的。”
说着,他将那块青石搬起来,很沉,差点砸了脚,得亏磨镜匠及时搭了把手。
“快快快,咱抬过去问问。”
方道长说着,抱起一大块青石板,指使磨镜匠去敲门。
不多时,一个看家的老人拉开门:“谁呀?”
方道长说:“老丈,贫道途经此地,坐这歇息的时候,在你家院墙边看到这块石板,所以想来问问,这石头是您家的吗?”
白发老人伸头看了眼他抱着的青石,又探望了眼方道长所指的位置,点头道:“是我家的呀,你抱着我家垫脚石做什么?”
“我想问一下您这石头从哪儿来的?”
“怎么了,这是我家小娃子从外头捡回来的。”
“不知你家孩子从哪儿捡回来的?捡回来几块啊?”
老人莫名其妙,一块石头而已:“你问这个干什么,这石头咋啦?”
方道长和气一笑:“是这样,我看这石板上刻了几个字,因为是残缺的,字迹不全,贫道对石刻上的内容有些好奇,所以来跟您打听打听。”
“这样啊。”老丈说,“是我那大孙从外头背回来的,我也不知道他去哪里搬来的石头,当时背回来了两三块吧,这石头平整,其余两块在我家水缸底下压着呢。”
方道长问:“您大孙在家吗?”
“他去镇上送鱼干了,估计得晚点才能回来。”
“那另外两块石板上有没有刻字?”
老人摇头:“这个我倒没注意。”
“老丈能否容我们进去看看?”
老人略一犹豫,遂拉开门让他们进院。
方道长连忙作揖:“谢过老丈通融,那贫道便叨扰了。”
老人摆摆手,领着他们来到自家那口大水缸前。
缸里蓄满了水,抬不动,两人一通忙活,将里头的水纷纷舀出来,盛满了锅碗瓢盆所有容器,才终于把两块石板搬出来。
上头果然也有字。
方道长之所以起这么大好奇心,执着这块残缺的秦刻石,完全是因为外头那块垫脚石上有“伏羲”二字,虽然羲字拦腰截断了,但是毋庸置疑,刻的绝对是伏羲。
方道长小心翼翼将压脏了的刻石擦拭一番,一个字一个字地去辨认:“天地,日月,海域,有伤,之,之什么?这个阴又是什么?”
秦刻石碎成一块一块的无法拼合,最多只有两个字挨着,读起来没个连贯。
看完这几个字的方道长简直一头雾水,他觉得很有必要等这老丈的大孙子送完鱼回来,领他们去捡到这块秦刻石的地方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