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显蜃景 老方真是左右为难。
方道长和磨镜匠在老人家中暂歇, 盯着老丈持梭子补渔网,手法娴熟异常。
他们喝了两壶水,吃完两盆海味小鱼干,中途跑了两趟茅房, 挨到傍晚时分, 咸涩的海风从推开的大门灌进来, 摇响了挂在屋檐下一串串海螺壳。
“爷爷。”
方道长立即喜笑颜开站起身, 总算把这位送鱼干的大孙子给等回来了。
大孙子名唤何大生,一身粗麻短打, 深褐肤色像刷了层油亮的铜皮, 由于常年海上捕鱼暴晒,小小年纪就已明显见老。
大孙子不料自己外出一趟, 家中便多出两个生人,还是因为他背回来的两块垫脚石特意在这等他。
捡到石头的地方离这儿并不远, 他们祖孙三代不识字,即便识字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无非比别的礁石平整点儿而已, 不管上头刻什么, 它也只是块平平无奇的石头,变不成金银。
大孙子不疑有他,很干脆地出门给他们带路。
通红的落日从海平线上直直坠落, 余晖碎金般洒满海浪, 绸缎一样流淌。
这是陆秉第一次看见海。
真辽阔啊。
无边无尽。
他生于北屈, 长于黄河之畔,小时候非常淘气,祖母不许她下河摸鱼,总会吓唬他说, 要是掉进大河会被冲到海里去,到时候就捞不回来了。
原来从北屈至沧海,长河流泻三千里,奔流到海不复回,真的好远好远啊。
陆秉踩着细密沙地,脚步虚晃地往前迈,他想走到大海里去,最好被浪潮卷走,再也捞不回来。
“陆秉。”陈莺唤了一声,“就到这儿吧,别往前走了。”
日月在海平面上交替,陆秉原地停住,起落的潮水刚好漫到他脚下,只沾湿了鞋底,转瞬便又退去了。
陈莺当然不可能只是带他来看海这么简单。
阿聪小心翼翼打开裹布,捧着那只檀木箱递上前。
陈莺有几分犹豫地打开盖子,里头正是从京观里抢夺来的阴燧,看上去就像滩地边散落的贝壳。
陈莺对陆秉说:“你把它捧起来。”
陆秉没动:“做什么?”
“不做什么,就让你试试,”陈莺道,“把它捧起来。”
陆秉缓缓抬起手,刚要伸进盒中,陈莺又蓦地出声:“先等等。”
陆秉胳膊顿在半空。
陈莺深吸一口气,心里七上八下的:“你在心里想无量秘境,一直在心里想无量秘境。”
有毛病,陆秉在心里翻白眼,还管他心里想什么了。
陈莺催促:“快想啊,先想五遍。”
如果这是某种怪力乱神的仪式,让他想什么就能心想事成的话,他肯定想让陈莺和阿聪赶紧去死。
陈莺问他:“想了吗?”
陆秉点点头:“想了。”
想你们都死绝,最好能卷来个风暴海啸,或者降临个鬼蜮妖魔什么的,把这俩祸害和那群罔象全给团吧团吧收拾了。
“那你现在把阴燧捧起来。”
陆秉这回没给她磨叽的时间,迅速捞起盒中贝壳,哦对,这破玩意儿叫作阴燧。
陆秉其实知道,他先前在北屈就听雅人解释过,据说这是当年老子西行时,随身带出函谷关的一块阴燧,里头承载着道。
当时雅人说:“阴燧载道,亦可对月取水,积阴之寒气为水,水气之精者为月,因此才能在北屈构筑一轮太阴\道体。”
没承想,这只载道的阴燧会被他握在手中,对着沧海和明月,然后呢?这里头的道能显个灵把他身边这俩祸害弄死么?
正当陆秉不安好心地寻思间,手捧的阴燧在皎月下好似盛满盈盈一汪月光,缓缓从贝壳中溢出来,骤然呼应海天。
远处碧接连天的海平面上陡地生了异样。
不会吧,陆秉错愕地想,真有这么神奇?
只见尚未黑尽的月华下,原本平静的海面上漫起云雾,而这云遮雾绕之中,竟隐隐显现出起伏的山丘,参差的树木,错落的船只……
不对,那并非什么船只,而像一座座渔村房屋的样式。
陆秉今日一到此地便注意到了,此地渔民居住的是海草房,墙体也是就地取材,用礁石垒砌,屋顶则是仿造的船形建造,两端微翘,颇有渔民“以舟为家”的特色。
陈莺盯着云雾中隐现的情景,怔愣之后,简直欣喜若狂。
“成功了,成功了,我成功了。”她眺望远海,喃喃嘀咕着,迫切又不敢置信,“阿聪,阿聪,我们是不是成功了,那里,”陈莺激动地指向天海之间,“就在那边,是不是秘境,我们是不是找到秘境了?”
阿聪整个身体僵直挺立,近乎石化般戳在海滩边,痴痴盯着浮现出景象的云雾地带。
久久未听见回答的陈莺猛地意识过来,阿聪说不了人话,没办法开口,于是她扭过头,想看看阿聪怎么比划。
“阿聪?”
阿聪缓缓转头,比划的手指也好似锈住了似的,不像平常那么灵活。
手语比划的是:“不是。”
陈莺扬起的嘴角凝固在脸上:“不是什么?”
阿聪打手语:“不是秘境,是蜃景。”
“怎么会,怎么会是蜃景,明明是用阴燧……”
此阴燧本是大蛤,属蚌类。
古有云,小曰蛤,大曰蜃。
所吐蜃气可幻化空中城郭,海市蜃楼。
“这是阴燧在海上投射出的一场蜃景。”阿聪顿了一下,继续比划,“但是我们成功了,他能开启无量秘境。”
看到最后一句话,情绪低落的陈莺霍地抬头,直直盯着阿聪数息,继而缓缓咧开嘴角,万分高兴地笑了。
她辛苦这么久,终究不是白忙活一场。
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
阿聪朝她打手势:“谢谢你,阿莺。”
陈莺摇摇头,笑着的眼底似有碎光闪动:“不客气。”
她转过身,盯着陆秉站在皎月下的背影,熠熠生辉。
哪怕这一刻没有找到无量秘境,但是陆秉一定能带她们找到的。
心头似乎有暖流涌动,融融地淌过全身,陈莺喜不自胜,看陆秉的眼神自是喜爱异常,好比看待一件来之不易的珍宝。
原地的陆秉忽然受惊了般,踉跄着朝后退了一步。
“陆秉……”陈莺话音刚起,就见聚涌在海天之间的云雾生了变数。
浮世生万象,蜃景也会随着气象不断变幻,这属正常,但是……那幅空悬的浅淡蜃景中突然映出了一条诡异黑影,头颅硕大,张开的大口仿佛撕裂到了耳根,仿佛从中间剖开了,才能撕出这么一张血盆大口。
陈莺心头一突,蓦地拽住倒退的陆秉,下意识将其拉到自己身后。
“这是什么?”陆秉脸色发白,慌促道,“人吗?”
蜃景中的黑影显然是个四肢躯干发育健全的人形,从一条黑洞洞的甬道钻出来,只是比例失衡,上肢竟比双腿还要长出几寸,扭起来没骨头一样柔软。
而另一边,地上几条黑影正在痛苦爬行,它们同样张大嘴,却不似方才那条黑影一样撕裂到耳根的可怖模样,仿佛在凄厉哀嚎。
白气浮荡,这幅透着诡谲的蜃景移动推近,画面在眼前放大了几倍,让人看得更加清晰,但那些扭曲爬行的黑影却都没有面目。
它们越往前爬,蜃景也跟着渐次伸展,滋生出的阴森鬼气几乎漫过无边海域,一点点朝渔村笼罩过来。
原本在遥远海域的蜃景竟推到了近前。
“这这这……”林中的方道长大惊失色,“是妖,妖鬼吗?”
海上竟生了妖鬼!
磨镜匠俨然也没见过这么离奇的场面,那些扭曲的东西疯了似的从海面爬过来,他条件反射躲到方道长身后,揪住其道袍:“老方,真闹鬼啊。”
方道长手忙脚乱地拔出剑,此刻海上好像浮现出了另一个世界,简直就是光怪陆离的鬼域。
“别,别慌。”何大生也被此情此景唬住了,头皮发麻地反过神解释,“不是,不是闹鬼,这是蜃景。”
祖祖辈辈都在沿海边生活的渔民几乎都见过海市蜃楼,什么空中楼阁,天上宫阙,高山沃野,乃至繁华都城,应有尽有,但这么诡异恐怖的蜃景,何大生也是头一回见,并且从未听长辈提过这类情状,传言中的蜃景无不美轮美奂,引人向往。
方道长一脸冷汗:“什么蜃景,蜃景这么吓人的吗?!”
“蜃景就是蜃气所化的幻影,是虚幻的,所以二位不用害怕。”
方道长一点也没被安慰到,依旧盯着海域方向,神经紧绷着:“贫道怎么觉得,不太像你所说的虚幻呢。”
磨镜匠再赞同不过了,他抓着方道长的袍子猛点头:“对对对,老方你有没有感觉到,阴气好重啊。”
“阴气?什么阴气?”何大生说,“俺们渔村挨着海,夜里吹过来的海风可能有点潮湿。”
“不是啊大生小侄。”方道长一脊背虚汗渗透了里衫,“贫道乃修行之人,虽不是什么得道高人,但对这个阴气,还是有点感应的。”
何大生纠正:“道长,这个是蜃气,只是这次显现的蜃景有点可怕。”
见对方这么笃定,而且见怪不怪的样子,方道长吞咽了一口唾沫,也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真少见多怪,在人家面前丢人现眼。
“是吗?”方道长不确定了,缓缓放下剑,收入鞘中。
“那俺们走吗?”何大生问,“还是等看完蜃景再走,这个很难遇上的,你们好不容易来一趟,碰上了真的很走运。”
方道长很难评价,这么吓人的蜃景,碰上了也算走运吗?
还是找石刻为先:“边走边看吧。”
蜃景当空,边看边找也不耽误工夫,就是看得人后背发毛。
那些黑影一直在白雾中爬啊爬,越爬姿势越扭曲,更多的像是挣扎,嘴也越张越大,有种嘴角撕裂的感觉。
看得方道长毛骨悚然。
雾腾腾地蜃气经久不散,好似渐渐弥漫到了近海,黑影疯了似的往某艘船上爬。
船?
何大生突然狠狠一激灵,直直盯着海上那艘渔船,努力分辨着。
方道长跟着他停住步子:“怎么了?”
何大生使劲揉揉眼睛,生怕混淆了蜃景和现实,他指着海域问:“你们看见那艘船了吗?”
方道长和磨镜匠纷纷点头:“看见了。”
渔船的桅杆上挂着面彩旗,孤零零地迎风招展,此刻与幻影融为一体,却是唯一一抹带了色彩的实物。
“那是我家的渔船,我爹上午出海捕鱼去了,到现在才……”
何大生话没说完,就见黑影已经爬上了他家渔船,枯长的双手抓住了栀杆,栀杆猝然断裂!
所有人陡地怔住,错愕地盯着飘落入海的彩旗。
说好的蜃气幻影呢?难道是巧合?或者视觉错位?还是说栀杆本身已经腐朽脆弱了,所以被风折断的?
磨镜匠越看越蹊跷:“不大对啊。”
蜃气中的黑影鬼魅一样,纷纷爬上了渔船。渔船已经飘至近海,目测与海岸已经不远。
而与此同时,他们好像听见了惊恐无比的惨叫,从那艘渔船上传开。
何大生吓得脸色惨白,抛下方道长二人就往海岸狂奔:“爹——”
方道长与磨镜匠面面相觑,蓦地撵上去:“快快快。”
“他不说是幻影吗?!”磨镜匠跑起来比方道长快,“我就说不对吧。”
“不是幻影,不是幻影是什么?!”
“海上肯定淹死了不少人,闹鬼也是可能的吧?”
“大生等等我们。”
“他爹在海上呢,怎么可能等我们。”
一声声尖叫从近海那艘渔船上传来,听进耳中,何大生一颗心几乎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爹——”
何大生什么都顾不上,冲到海滩边,一股脑解脱缰绳,将渔舟推进水中,捞了浆就拼命划。
方道长顿时急了:“孩子!”
若那海上闹得真是妖邪鬼怪,这孩子一头扎进去,能顶什么用?
“你赶紧的,”方道长催促腿脚比他快的磨镜匠,“追上他。”
磨镜匠不负所望,终于在船离浅滩的时候,淌着海水翻了上去:“别冲动,危险!”
等方道长气喘吁吁赶到时,那条小舟已经划出海岸好远了。
“不是。”他上气不接下气,话都喊不出来,怎么没人等他啊,你俩能对付邪祟吗就把我撂下了。
方道长简直想不通,撑着膝盖弯着腰,呼呼大喘气。
跑这快,真累死他了。
忽然听见远处的岸边有动静,方道长扭头望去,就见一处礁石旁的沙地上,映着两条黑影。
方道长被海上的黑影吓出了心理阴影,此刻看见那沙地上的黑影,简直肝颤儿。他憋住了一口大气,不敢急喘了,结果又看见自己映在沙地的影子,立即松了口气。
自己吓自己。
许是礁石边有人,月光把人的影子斜照在了沙地上。
方道长望了望越飘越远的渔舟,知道自己是登不上去了,心下犹豫几番,遂蹑手蹑脚地朝那处礁石走去。
“谁知道那是什么,渔船上的人不过是被这种蜃景吓到了而已。”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会不会出事?”咦,这说话声怎么有点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
“出事了又如何,没出事又如何,这不是你该操心的,赶紧跟我回去。”
“可那些东西是我刚才……”
“陆秉,你有完没完,不过是场虚幻的蜃景而已,死不了人。”
猛地,方道长一僵,整个人藏到了礁石后。
这女人喊什么?陆秉?是他认识的那个陆秉吗?
方道长鬼鬼祟祟探出头,居然真的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他先是一惊,随即面上一喜。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他们两个北屈老乡,居然在千里之外的密州碰上了,这得是什么上天注定的缘分啊。
正好陆秉同时也看见了他,方道长立刻就要从礁石后头走出来,喜不自胜地要来个他乡遇故知。
结果故知跟见鬼了一样,脸色骤变,现场给他演了个摔倒,这一摔不知是刻意的还是故意的,专门往那位身姿妖娆的女人身上摔,下巴垫在那女人肩上,冲他又使眼色又做嘴型的。
欸?陆捕头这是几个意思?怎么见了他就跟眼睛进沙子了似的?而且陆捕头刚刚不是还能好好说话,这会儿怎么连声都发不出了?
跟他打哑谜呢。
直觉告诉方道长,现在这个情况不适合老乡见老乡。
于是他立刻缩回礁石后,露出半只眼睛偷窥,仔细分析陆捕头的口型,似乎在说:“走,走。”
走?
让他走吗?
为什么要走?
走哪儿去?
电光火石间,方道长蓦地一个激灵,想起陆捕头家中惨遭横祸,他也因此生死不明。
刚刚乍然重逢,方道长被喜悦冲昏了头脑,直接把陆捕头家中遇难的事情给抛诸脑后。
据他后来回到北屈时了解,北屈发生的命案皆是由沈家那位新妇与邪祟罔象所犯,所以此刻跟陆捕头在一起的这个就是那新妇痋师?
方道长在黑暗中瞪大眼,脑子转得飞快,所以陆捕头现在是被挟持,身不由己,才会故意装摔跟他一个劲儿地使眼色
“阿聪,”陈莺发话,“背他回去。”
突然走出来一个铁面人,方道长吓了一跳,立刻缩到礁石后,连根头发丝都不敢露出来。
如果这个女人就是痋师,那么河冢里被挖走的东西就在她手里,方道长一颗心咚咚跳起来,天爷啊,痋师神出鬼没,自己寻了这么久,一直都没查到痋师去向,居然在这儿撞上了!
不行,他一定要跟过去探探清楚,顺便也能找机会把陆捕头救出来。
方道长努力沉住气,深怕自己太过激动喘出动静,他细听远去的脚步声,正要抬腿尾随,就听海域传来惨叫,这叫声的主人,明显是那挨千刀的磨镜匠……
“啊!啊!老方!”
别喊了别喊了。
老方真是左右为难。
第162章 好疼啊 “确实有一件怪事,说出来怕你……
看似风平浪静的海面突然翻涌, 一个劈天大浪骤掀过来,激起的浪潮高如水幕巨墙,而那艘划远的渔舟此刻正架在水幕巨墙之上!
“啊!啊!老方!”
磨镜匠撕心裂肺的喊声此刻正临头顶上方,方道长骤然仰头, 惊骇得目瞪口呆, 遮天蔽月的黑墙平地而起, 轰然向岸边倾倒, 兜头朝方道长砸来。
要完犊子!
慌了神的方道长拔腿就跑。
原本坐在渔舟中的两人被大浪送上高空,磨镜匠走街串巷, 从来脚踏实地, 半辈子没受过这么大刺激,双手死死扣住船舷, 嗓子已经喊劈了。
“抓稳……”何大生没来得及吼完,磨镜匠就被一猛子甩了出去。
“啊啊啊啊啊——”直到被海水灌入眼耳口鼻, 才堵住了磨镜匠撕心裂肺的惨叫。
大浪连人带渔舟冲回了海岸。
方道长双腿抵不过汹涌潮水,整个人被推出去数丈,湿漉漉地坐在高高的沙地上, 坐姿居然挺稳, 就是看着有点狼狈有些懵。
几丈开外的磨镜匠和何大生像被大浪手丢上陆地的两只臭鱼烂虾,面朝黄沙地抽搐了两下。
方道长一骨碌爬起来,淌着水奔向他俩, 费力气把人翻过来, 又按肚子又拍脸地唤醒了。
何大生挣扎着爬起身, 再望向海面时,海面风平浪静,乳白色的云雾渐渐消散,那幅令人毛骨悚然的蜃景渐次淡去。
那艘渔船从蜃气中驶出, 缓缓驶回岸边,一个年近五十的男人弓着腰从船舱出来,看见傻站在岸口的三人,眼中甚至露出了几丝疑惑,然后开口道:“大生,你怎么来了?”
担惊受怕的何大生先是错愕,随即连忙迎上去,一连问了七八个问题。
问得何父莫名其妙,接连回答。
“什么事,我这不好好的吗,能出什么事。”
“哪有蜃景,我在海上什么也没看见啊,哦,可能我正好在蜃景之中,除了有点雾,什么都看不见。”蜃景乃蜃气所化,不过一场虚幻而已,远看是景,近看是雾。
“嗐,竿子断了又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别大惊小怪。”
“我没叫啊,而且我在海上,离得那么远,就算我喊了,你怎么可能听得见。”
何大生见他爹好端端的,完全没事人一样,没有任何异样,还拉回来一船鱼虾贝类,满载而归,心里那块大石总算落下了。
果然只是虚无的幻象,也并非真的有人在惨叫,一切都是假象。
方道长和磨镜匠跟着虚惊一场,见这父子俩没事,也放下心来,着急忙慌地要告辞。
“欸,”何大生叫住他们,“不是让我带路去找石头吗?”
“现在天色已晚,贫道忽然想起来还有一件非常紧要的事情要去办,等办完这事,明日再来麻烦大生带个路。”
说罢方道长便拉着磨镜匠匆匆离开,磨镜匠被他拽着走出好远,才问:“你有什么非常紧要的事?”
方道长压低声音:“跟我去救个人。”
无意碰到陆捕头的事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直候到夜深人静,两个鬼祟之徒蒙住面,摸着黑,时而一前一后,时而一左一右,蹑手蹑脚地绕着房屋院墙转悠了一圈,结果连个耗子洞都没找见。正比比划划合计着翻墙进去时,突然老旧的房门嘎吱一声,吓得两人踮着尖尖脚蹿到墙角另一面隐蔽。
俩人悄咪咪探出小半拉脑袋张望,就见一铁面人竟也趁夜推门而出,大踏着步子朝另一个方向去了。
好家伙,千载难逢的机会,那家伙没关门!
黑洞洞的门口简直就是赤裸裸地召唤。
他俩沉住气在墙根后猫了片刻,确定那铁面人走远之后,才互相使了个眼色。
时不我待,行动!
谁能想到在这个月黑风高又宁静的夜晚,居然窜出两个黑影,黄鼠狼似的迈着贼子的步伐,鬼鬼祟祟,贼头贼脑地从两间屋子中晃过去,终于找对了房间,摸到了榻上的陆秉。
被摸了腰的陆秉猝然惊醒,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嘴巴就被双手紧紧捂住了。
方道长猫下腰,扯下蒙面布,用气音说:“是我。”
陆秉瞠目,惊诧地瞪着榻边这两人,他万万没想到方道长居然会在半夜找过来,不等陆秉反抗挣扎,一是因为他没多余力气挣扎,二是怕弄出声音惊动陈莺,那闯进来的方道长二人铁定走不了了。
于是在方道长的协助下,磨镜匠背起陆秉就跑,跑啊跑啊跑跑跑跑跑跑跑跑跑跑跑跑跑跑跑跑……
磨镜匠觉得,这哪是来救人,这分明是来偷人的。得亏他常年挑着重担走南闯北,体魄强健,不然哪能背着个大高个子,一口气风驰电掣跑出两里地。
“好了好了,别跑嗷……”方道长气喘吁吁地喊他停下,谁知一脚踢到了石板,整个人朝前摔时,牙还磕到了另一块硬石上,疼得他捂住门牙,热泪直飙,“呜呜呜呜唔唔唔……”
磨镜匠转身看见他这副惨样:“哎哟老方。”
老方疼得哐哐锤大石,结果锤到一半,发现石块上有字,他正要趴过去,借着幽暗的月光细看,突然伏在磨镜匠的陆秉痛吟一声,整个人发起抖来。
“怎么了?”磨镜匠不明就里。
“陆捕头,”方道长一骨碌爬起来,两人倍加小心地将陆秉安放在一棵老松下,此刻陆秉已经趋于抽搐了,他死死咬着牙关,面容极度痛苦,强忍着才没有惨叫出来。
方道长盯着他这副面肌紧绷,额头和脖子上青筋直突的模样,一时间又慌又乱:“陆捕头,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啊?”
“啊……”陆秉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因为下一刻,他就狠狠咬住了自己的舌头。
方道长骇然,一把捏住他腮帮,防止他没轻没重地咬舌自尽了:“快,找根粗一点的树枝来。”
磨镜匠立刻掰断粗树枝横在陆秉牙口间,方道长这才敢松手,去搭陆秉的脉搏。
陆秉痉挛般蜷缩起四肢,双目已经充血通红,他硬生生挨过一拨剧痛,仿佛即将窒息,他张口急喘,一时没咬住那截树枝,面部再度扭曲:“啊——”
……
越往胶东近海的沿途,时不时会碰上挑着鱼虾海蛎赶路的渔民,周雅人和白冤一路打听琅琊台位置所在,沿着曲径走了好几里,隐隐可见薄雾笼罩着一处渔村,海草搭建的屋顶非常厚实,形似舟楫,跟晋陕黄河两岸的窑洞,南北方的茅草屋或青砖绿瓦风格迥异。
云层将日头遮住了,临海的渔村笼在湿雾中,透着憋闷的潮热。
周雅人下意识铺出神识,捕闻到窃窃私语,还要夹在七嘴八舌中的声声痛吟。
“不知道啊,我亲眼看见的,就是何家的船。”
“不信你现在去看。”
“我可不敢去。”
“啊——”
“好疼啊,啊——”
“哪里疼?”
“我的脖子,我的背,还有胳膊。”
“好疼啊,好疼啊。”
“那天晚上,就是那天晚上,桅杆都断了,海里的旗昨天冲到了岸上。”
“肯定是何家招来的,怎么办,现在怎么办,真要出大事了。”
“救救我,快救救我。”
哐——
哐,哐——
“啊!娘,别撞,别撞,娘!”
“对了,前几日,咱们村不是来了个道士吗,那道士呢?”
人声很混乱,加上妇人小孩的哭闹,尽数灌入周雅人耳中,他蹙起眉:“渔村好像出事了。”
白冤知道他定是听见了什么:“何事?”
人言掐头去尾,并没道出完整的前因后果,若想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只能去村里打听,这里已是海岸,说不定又跟痋师相关。
周雅人听着声声痛苦哀叫,和白冤来到一处屋舍前,敲响院门的刹那,原本还有低语的屋内陡地噤若寒蝉,甚至屏住呼吸,寂静得落针可闻。
片息后,一道虚弱的声音缓缓从旁侧传来:“救命,救命。”
白冤回过头,首先看见一只颤巍巍的手从院门底部伸出来,那只手苍老粗粝,无助张开,满是老茧的掌心沾着泥灰,显然是挣扎着一点点爬到门口的。
“救我,救救……”
白冤和周雅人旋即转身迈过去。
“爹!”一中年男人从里屋冲出来,蹲下身搀扶爬到院门口的白发老人。
白冤走上前:“他怎么了?”
“救……”老人抖着手,抓住白冤裙摆,“救我……”
“爹,你快起来。”男人满脸急切,又望向门口这俩生人,“你们是谁,来这做什么?”
白冤忽略对方的问题:“老爷子这是患的什么病?”
“我爹身体一向康健,从来没有……”男人未说完,老人万分痛苦地在他怀里挣动起来,不住喊疼。
白冤蹲下身捏住老人脉搏,老人本欲挣扎,却抵不过白冤的力气。
男人见状开口:“你会瞧病?”
“略懂一二。”白冤道,“哪里疼?”
“手脚,脖子,后背,我浑身都疼,骨头疼,皮肉也好疼。”
这就怪了,从脉象上看,老人的身体并无任何异样,怎会无缘无故浑身疼痛?
白冤看向周雅人:“脉象正常,没探出病症。”
男人道:“先前已经找大夫瞧过,都说我爹没病。”
“疼啊,救救我,救救我。”
老人挣扎扭动起来,男人几乎控制不住。
白冤指尖凝了道阴寒之气,敲在老人几大关键穴位上,原本极度痛苦的老人忽而松弛下来,虚弱疲惫地靠回儿子怀中。
中年男人一愣:“姑娘,你能治我爹这病?”
他们用尽各种办法,都没能缓解老人的痛苦。
白冤摇头:“看样子不像病症,我只是暂时给他封穴止痛,老爷子之前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中年男人张了张口,一时没说出话来。
白冤提点道:“或者遇到了什么怪事,也不妨说说看,兴许我们能帮上点忙。”
周雅人方才将神识扫了一遍,听到类似的痛苦呼救不止六七户:“我闻村子里好几户人家跟老爷子的情况差不多,是不是近日发生过什么不寻常的事,大家才会接连出现痛症?”
中年男人点头:“确实有一件怪事,说出来怕你们不信。”
“就在前日,”一个少女从西屋走出来,“海上出现了可怕的蜃景。”
白冤抬头看去。
少女迎着她的目光:“我们住在滨海,祖祖辈辈从来没见过这么可怕的蜃景。”
“二妞,”男人喊她,“快过来扶爷爷进屋。”
二妞上前,帮着父亲扶起地上的老人架进屋。
“你们先进来吧。”男人道,“我家二妞可能看见过,我让她给你们讲讲。”
等把老人安置回床上,二妞才走出来,跟白冤和周雅人说起前日那场诡异可怖的蜃景,她说:“我亲眼看见,那些海上的黑影爬上了大生家的渔船,它们……它们就是坐着大生家的船,进了咱们小渔村。”
二妞说到此,生怕他们觉得自己年纪小在这胡编乱造,又强调:“不止是我,小渔村很多人都看见了,就是大生他爹,把那些黑影带回了村子。”
白冤蹙眉:“黑影?”
“不对,那些不是黑影,那是蜃鬼,是从海上来的蜃鬼!”二妞面露惊恐,“村里老人说,海上的蜃鬼是无法上岸的,除非有船渡它们上岸,就会进村祸害人。”
在此之前,周雅人和白冤并没听过蜃鬼之类的邪物,这倒是新奇。
“就是那天晚上,我半梦半醒的时候,突然看见有一只黑影,朦朦胧胧的,像团浓浓的雾,就是蜃景里生出来的蜃鬼,它从那个门缝底下,挤成薄薄的纸片,”二妞指了指门口的地面,“贴着地缝钻进来,然后逐渐膨胀成人影,慢慢爬到爷爷的炕头,我看见它爬上炕席,爬到我爷爷身上,那一刻我猛地吓醒了。等我睁大眼睛仔细看的时候,那里什么都没有,爷爷正安安稳稳地在睡觉,我当时就以为自己做噩梦,被噩梦里的场景吓醒了,可是没想到第二天,爷爷就病了,从早到晚地喊疼,而且越来越严重。”
周雅人和白冤脸色沉下来。
周雅人问:“除了这些,还有别的古怪吗?”
二妞僵着脖子点头:“我爹我娘本来不信我看见的,但是村子里,不止我爷爷突然变成了这样,本来好端端的,平日里没病没痛的,突然就痛得打滚撞墙,找郎中也没用。然后第二天晚上,也是半夜,我隐隐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结果,看见一条黑影缓慢地朝我爬了过来,俩眼睛像俩黑窟窿,跟那天晚上,爬到爷爷身上的黑影一模一样。我吓得疯狂尖叫,我爹娘听见叫声立刻冲出来,点上灯的那一刻,我们才发现,在地上乱爬的是我爷爷。”
这样的情景出乎周雅人和白冤意料,他俩相视一眼,没出声打断二妞。
“爷爷一边爬向我,嘴里一边喊着好疼啊好疼啊,救救我,救救我。我当时吓得缩成一团,我觉得,爷爷好像变成了那只蜃鬼,因为他们爬起来的姿势,简直一模一样。”二妞看向白冤,无措又惶恐,“我爷爷,是不是被那只蜃鬼附身了?”
第163章 蜃鬼生 “隔墙有耳!”
海上蜃景, 蜃鬼附身。
白冤静默半晌,反复推敲二妞说的那番话:“你说你当时看见白雾里的蜃鬼一直往前爬,而海上的蜃景也变得越来越近,对吗?”
二妞眨巴着黑眼珠子点头:“对, 真的有越来越近。”
白冤道:“然后它们爬上了渔船, 没多久, 渔船靠岸, 蜃景也看不见了是吧?”
“是的。”
白冤问:“雾散了吗?”
二妞一愣:“什么?”
“蜃景消失之后,白雾散没散?”白冤问, “还是说当晚那场雾气从海上一直飘到了岸上?”
闻言, 二妞惊愕地瞪大双眼,她好像隐约明白这个大姐姐在说什么。
白冤朝外望了眼被湿雾笼罩的渔村, 问二妞:“这雾什么时候起的?”
“晚,晚上吧?”二妞磕巴了一下, 因为暑天时常起雾,渔村人习以为常,所以二妞并没注意, “不知道, 这两天一直有雾,好像,好像都没散过, 爹!”二妞扭头, “你记得这雾是什么时候起的吗?”
男人有印象:“应该就是前天晚上, 这雾从早到晚就没散过。”
“你的意思,”周雅人转向白冤,“渔村的薄雾是从海上弥漫过来的蜃气?”
“不无这种可能。”既然渔民看见了蜃鬼上船登岸,若真被不干净的东西附身, 这瞎子那双见阴不见阳的眼睛怎么看不穿?
二妞的脸色一下白了。
白冤置身其中,能感觉到湿雾中的阴气,她手指一下下轻轻叩击木桌边沿,琢磨道:“如果蜃鬼就是蜃气的话……”白冤其实有另一个猜测,她对周雅人道,“你说有没有可能,这场诡异的蜃景或许跟阴燧有关?”
周雅人醍醐灌顶:“痋师。”
白冤没少在阴燧构筑的太阴刑狱中吃苦头,而且那本就是只会吐蜃景筑道体的玩意儿,那东西究竟有多大用途其实连白冤都知之甚少,古往今来不少人打它主意,将它物尽其用,如今落到心怀恶念的痋师手中,陈莺若要利用它做点什么,保不齐真能折腾出一堆乌七八糟的东西。
白冤冷静分析:“阴燧所吐蜃景,乃太阴之象,自然不同寻常。”
周雅人心头一震:“她是不是要……”
意识到还有外人在场,周雅人没把后半句说出口,但是白冤明白他要说的是:她是不是要用阴燧寻找无量秘境。
所以海上才会出现蜃景——太阴之象,甚至是祖辈居于滨海之地的渔民都不曾见过的怪象,事后村子生出怪事,渔民理所应当地联想出“蜃鬼”附身。
但真的是所谓的“蜃鬼”附身吗?
阴燧中蕴含着神秘莫测的力量,世人都传,那里头有老子勘破天地万物的“道”,白冤“有幸”领教过所筑道境,难免生出几分敬畏之心,不敢不信。
白冤不置可否,痋师和罔象抢夺阴燧,本来就是冲着无量秘境去的,而今他们到了海域,必然就要动用阴燧寻找方向。
为了确认蜃景与痋师相关,周雅人转头询问二妞,是否见过一个女子和一个戴着铁面的人。
二妞和其父亲摇头表示,并未见过。
白冤又问:“村子近日有没有来过其他生人?”
二妞想了想:“前两日来了个道士和一个磨镜匠,不过好像已经走了。”
听到磨镜匠,周雅人怔了怔,只因他初到北屈听寻风迹时被连铁隔空震慑了一下,并且孙绣娘临死前也跟这位磨镜匠有过交集。之后在风陵渡,徐福炮制冤案捕杀白冤时,也有这磨镜匠掺和,手执连铁致使他耳不能闻,险些丧命。
“请问这磨镜匠从何而来?长什么样?来渔村干什么?”周雅人一连三问。
“我不知道他打哪儿来的,就是边走边吆喝到了俺们村,问俺们要不要磨镜子剪子什么的,长得嘛,也没什么特点,挺黑的,跟我爹一样黑,也跟我爹差不多高,褐色短打,挑个箱子,拿串响器边走边晃,我就远远瞥了一眼。”
沿途吆喝的贩夫走卒并不多么惹人关注,二妞知道的仅此而已。
白冤问:“他旁边那个道士呢?”
二妞摇头:“我也没注意,好像穿一件很旧的灰色袍子。姐姐,你刚才说,蜃气漫到我们渔村会怎么样?”
“不好说,我也没碰见过这种情况,得先观察观察。”
“到底是不是大生家的船把蜃鬼渡上岸的?”
“我没亲眼见过,所以不能定论。”
“那你们有办法对付蜃鬼,救我爷爷吗?”
也许让周雅人御风驱散雾气也不失为一个法子,稍晚些可以试试,但白冤想先看看这出透着诡异的太阴之象究竟怎么回事?
若真是痋师在暗中以阴燧为之,轻举妄动很可能打草惊蛇,别又让她闻风而逃。
不确定的事白冤没有轻易向小姑娘表态,只道先看看情况。
白冤和周雅人迈出屋,走了趟海岸,特意耗到入夜,夏月水气溟濛,海雾如庞然活物自溟渤深处涌来,蒸腾着将渔村吞入湿冷的混沌。
对于逐海而居的渔民来说,海雾是很常见的现象,白日稀薄,夜间浓稠,然而……
白冤和周雅人离开两个时辰之后,二妞的爷爷痛症再次发作起来,而且发作得凶猛异常,老人痛苦地在床上挣扎,二妞和父亲好不容易才能按住他。
“快去,还得给爷爷熬碗药来。”
二妞赶紧跑去厨房生火熬药,明知道这药喝下去也没什么效果,不如那个大姐姐的手法顶用,但是她们出去这么久了,始终没回来。
二妞生了火,正往灶膛里加柴,余光突然瞥见了什么东西在角落里晃了一下。
她扭头望去,整个人汗毛倒竖。
就见橱柜和墙角的裂隙中,有一条会动的影子,缓缓蠕动滋生而出!
二妞哇地大哭出来,嘶声哭叫:“爹!爹!鬼!蜃鬼!”
与此同时,另一间院落中,何大生按不住他那撞得头破血流的爹,何爷爷打算捆住失控的儿子,就在他取绳子回来的时候,儿子把大孙子狠狠甩翻在地,然后四肢并用地爬出屋。
何爷爷捏着绳索的手止不住哆嗦,一时间竟不敢上去制止地上乱爬的儿子,因为墙上的油灯斜照在他身上。何爷爷看见儿子映在地上的影子,骨骼扭曲,脖颈拉出两倍那么长,爬行间张开大口,竟有两颗尖长的獠牙!
这绝不是他儿子的影子!
何爷爷骇了一大跳,手中绳索啪嗒掉在地上。
“鬼,真的是蜃鬼。”
何大生盯着他爹映在地上的影子,早也吓傻了。
果然,果然前日看见的并非幻觉,那些黑影上了他们家的渔村,并且跟着他爹回来了!
“爹!”
刚巧路过何家的村民被这声喊叫和突然爬出来的人惊了一大跳,他捂住狂跳的胸口,刚退开几步,突然发现朦胧的雾气中晃来一道黑影。
黑影透着潮湿的阴冷,似乎在他僵成棺材板一样的身上缠绕了一圈,随即滑溜出去,留下一股令人胆寒的黏腻湿感,他虽没看清全貌,但是窥见了局部,带着微微海腥气,分明是条长长的尾巴。
男人嗷一嗓子叫出来,撒丫子狂奔:“蛇!蛇啊!”
“鬼啊……”
“救命啊……”
“怪物啊啊啊啊啊。”
“有鬼,有鬼,快跑……”
“闹鬼啦,闹鬼啦。”
一时间,渔村纷纷传出惊怖惨叫。
“好疼啊,疼。”
“救救我,救救我。”
“救命。”
“杀了我。”
“我受不了了。”
“杀了我——”
海岸边的周雅人自是听见了:“渔村出事了。”
白冤踩在一块礁石上,回头就看见笼住渔村的白雾中显出了蜃景。
不仅有海草村屋,还有舟船在波涛中往来,完全一幅水陆混杂的虚实景象。
白雾中人影乱窜,有的则似被拉长扭曲的人形黑影,手脚脖子细长的违反常理,“他们”或乱跑,或乱爬,有的只是僵直矗立,一动不动,然后与另一个冲过来的人影相互交叠、缓缓融合,它们时而膨胀,时而收缩,形状变幻无常。
伴随着村民惊惶地尖叫:“是蜃鬼,有蜃鬼。”
两人疾步返回渔村,白冤问:“你能看见村子里的蜃景吗?”
周雅人道:“我能看见那些形态怪异的蜃鬼。”
看来她之前猜得没错,笼罩住整个渔村的白雾就是从海上弥漫而来的蜃气。
“所谓的蜃鬼应该就是蜃气所化,有蜃气才会有蜃鬼。”白冤道,“一般蜃气遇风即散……”
她话到一半,身侧蓦地掀起一阵长风,朝着渔村卷去。
浓稠的海雾涌动,周雅人所掀之风,皆来自海域,蜃气无处不在。
就见遭遇风袭的蜃鬼被拉扯变形,泼洒的浓墨一样,从边缘不断洇化,在风力之下流散。几欲妄图卷土重来,重化出新的形态,又被风力吹散。短短须臾,蜃景中的黑影扭曲成数个来不及看清的形态,可谓万变叠出。
张牙舞爪的蜃鬼像是急了,猛地回过头来,黑洞洞地眼眶近乎“凶狠”地“注视”着赶往渔村的周雅人和白冤。
这种“注视”仿佛某种猛兽的围攻,周雅人后脊发寒,毫不犹豫地再度掀起狂风,将这群可怖异常的蜃鬼吹散,致使蜃气无法凝聚成形态。
渔村人陷入前所未有的惊恐之中,到处是尖叫乱跑的人,场面一阵兵荒马乱。
白冤和周雅人默契地锁定了一部分连滚带爬的渔民,他们爬行的姿势诡异特殊,像极了被蜃鬼附身。
白冤和周雅人各自按住两人,他们的肩膀剧烈耸动着,胳膊和脖子一个劲儿地朝前伸,喉咙嘶哑哀求着:“放开我,放了我。”
白冤索性敲晕了这两人,起身时发现那些疑似被蜃鬼俯身的渔民,纷纷从四面八方朝着同一个方位扭曲爬行。
对比那些吓得到处乱跑的村民跟无头苍蝇一样横冲直撞,这些满地乱爬的渔民仿佛是有明确方向的。
“他们好像要去什么地方。”白冤招呼周雅人,“先跟去看看。”
他们快速爬入一片山林间。
夜间的蜃气无处不在,海雾越来越浓,林中长势崎岖的古松隐在浓雾里,峭楞楞如鬼魅一般。
周雅人不需要视物,御风拨开浓稠湿雾只为给白冤开路。
当最后一层浓雾拨开,且见那些渔民挤破脑袋,纷纷往一条黑洞洞的地道口扎!
不过须臾工夫,渔民已经争先恐后爬了进去。
不知里头深浅危机,周雅人及时拦住白冤,听力瞬间拓展开,率先探进洞道,深入地穴……
与此同时,身在地穴下的磨镜匠猛地感应到什么,精神蓦地一振:“隔墙有耳!”
说罢,磨镜匠已迅速作出反应,一抖手中连铁。
这一下生铁相撞的响声沿着狭窄地道撞出来,噌的一声,周雅人只觉耳膜被扎穿般生疼!
他闷哼着抬手捂住耳朵。
白冤紧张望向他:“怎么了?”
“地下有人。”
“痋师在下面?”白冤第一个便想到痋师,只有痋师会藏在这种见不得光的地方。
毕竟蜃景就是痋师用阴燧弄出来的,被蜃鬼附身的渔民之所以往地穴中扎,必然也是被痋师躲在暗处操控召唤。
周雅人摁着耳廓摇头:“是那个磨镜匠,他手上的连铁应该是某种特制法器,可以干扰我的听觉。”
“真是冤家路窄。”白冤径直往洞口迈,“收起你那双耳朵,不用探听了。”
第164章 打不过 “刚才晃连铁的人就是你吧?”……
“不好!有人来了!”磨镜匠攥着连铁站起身, 耳朵贴在石壁上仔细倾听,一堆乱七八糟的脚步声,来势汹汹,“老方, 快走。”
方道长此刻蹲在一处刻满字的石板前, 完全沉浸于字里行间, 心无旁骛, 对磨镜匠的话充耳不闻。
“这么多人,怕是来者不善啊, 老方, 老方,老……”磨镜匠耳贴石墙连喊几声, 结果对方压根儿不搭理他,磨镜匠回过头, 就见臭道士恨不得钻进那块石板里去,他一口气差点没把自己当场噎死,“姓方的!你是不是聋了!”
姓方的终于被他一气之下唤回了神, 抬起头, 一脸缓不过来的震惊:“什么?”
磨镜匠真想一拳给他砸醒:“又来人了,赶紧走。”
“谁来了?”
“很多人,快跟我走。”
方道长立刻摆手:“不行, 我还没看完呐。”
“都什么时候了, 你要命不要, 真想死这儿啊?!”磨镜匠急眼了,过去拽着他往石门外跑。
方道长不死心地回头望着那块才看一半的石刻,很焦急:“到底怎么回事,那铁面人又杀回来了?”
成群结队的脚步声实在太乱太杂, 磨镜匠一时也弄不清,究竟是不是那个凶残的铁面人又杀个回马枪。磨镜匠仅仅想起昨日那一幕就心有余悸,若不是陆捕头在危难之际奋不顾身挡在屠刀之前,他和方道长已是刀下亡魂,早见阎王去了。
正因为陆捕头当时钳制住铁面人,他俩才能连滚带爬地逃出来,大气不敢喘地在某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小石窟里蜷缩了整一天,终于苟到以为安全时,他俩才浑身酸麻地爬出来。
没办法,那狂徒太彪悍,使的刀法在江湖上绝对能排进前十,不跑不躲就只剩受死一条下黄泉的路。
陆捕头够义气,关键时刻,居然选择挺身而出,真仗义。
可惜又落到了痋师手中,磨镜匠叹了口气:“白偷。”
“怎么办?”事发后他这么问过老方,“还救不救?”
方道长想了想:“这次痋师肯定会加紧防范,并对陆捕头严加看管,所以咱们得从长计议。”
磨镜匠点头赞同:“是这么回事,你看啊老方,这个陆捕头现在无亲无故的,又被痋师和那铁面人掳到了密州,天远地远的,一看就没少遭罪,都给折腾成啥样了,那胳膊腿儿,看见了吧?全是筋疙瘩!如果我们不救他出来,他得给人坑死在这儿。”
“我说不救了吗,我说得从长计议!”怎么还一副劝他去救人的口气,方道长没好气,“不然咱能上去硬抢吗,你打得过吗?打得过咱就不能跟老鼠似的钻洞了!”
“你说得对,打不过,咱还得靠偷!”
“那么大活人,你以为想偷就能偷出来啊,之前能轻易得手那是因为他们没有防备。”
“行,”磨镜匠干净利落地一点头,“我有路子,我去弄点药马的猛药来,给他们参水里,参菜里。”
人总得吃喝吧,他走南闯北,这点伎俩和招数还是熟悉的,为保险起见,到时候再弄两把迷烟,往窗户里一吹,肯定稳妥!
方道长立时来了精神:“可以啊老姜,这主意不错!咱就弄点劲儿大的蒙汗药,别吃死人的,以免到时候让陆捕头误食。”
磨镜匠愉快拍板:“成,就这么办!”
奈何他俩合计完,还没走出这方地穴,就听到闯进来的混乱脚步声。
地穴通道复杂,他们误入之后根本找不准出路,此刻没头苍蝇似的择路逃窜,稍不注意便到了条封堵的死路。
待掉头时,转角突然窜出一只伏地爬行的东西,吓得二人连连后退,莫不是地穴中潜藏着什么豺狼虎豹之类的野兽。
方道长哗啦抽出佩剑,在那东西快速爬近之时,磨镜匠手中的火折子照见了一张黝黑干瘦的人脸!
人?
死人还是活人?
还是忽然诈尸的墓主人?
来不及分清楚人鬼的方道长心念急转,动作迅捷,一张黄符纸精准拍在人脸正中,急斥:“退!”
窜出的人脸当场定住,与方道长来了个面面相觑。随即,那张脸发大汗似的,竟将黄符纸浸湿了。
湿气晕染了朱砂,鲜红的符字逐渐模糊。
这可真是撞邪了!
方道长立刻又发现不对劲,诈尸的怎么还带喘气儿的?
就见符纸下的那张脸逐渐朦胧,像蒸锅里飘起了白雾,如同薄烟,显出面具一样的潮气,模糊了五官,只依稀看见轮廓。
男人面部渐渐扭曲,龇牙咧嘴地惨叫出来。
“啊——”
磨镜匠愣了一下:“怎么会这样?”
那人痛苦地挣动起来,然而从头到脚都好似罩着一层人形湿雾,就像一个雾态的魂魄在和肉/体较劲,正难分难舍地纠缠。
而他额上那道符,正是让其不得安宁的罪魁祸首。
方道长也处于很懵的状态,这情况怎么这么像魂魄动荡不稳的状况,可那缕像人形,且有轮廓的湿雾显然不是魂魄啊,倒像是,倒像是,像什么呢?
方道长记得自己在哪儿见过,结果越紧要的时刻越想不起来。
死脑,快想啊。
方道长恨不得扒开自己这颗日益健忘的脑壳,他说:“这种情况有点像被脏东西附身。”
“附身?”磨镜匠抽了口冷气。
“我怎么觉得这东西好像在哪儿见过。”
“可不咋地。”磨镜匠瞅着附着在男人身上那层雾蒙蒙的形状,“前天蜃景里的鬼影子,不就长这样。”
方道长猛地反应过来:“对,就是蜃影,这是那蜃影!”
“不会吧,那些从蜃景里爬出来的影子,居然找人附身了?”
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他们不信。
正当此时,甬道拐角蹿出好几个渔民,蜂拥扑来,磨镜匠脸色骤变:“老方!”
老方从怀里摸出一沓符,啪啪啪,挨个儿贴到了这些人面门,须臾间,所有人都出现了跟方才同样的情况。
然而头一个被贴符的人生出了异状。
浸湿的朱砂渗透了黄符纸,那人啊啊痛叫起来,双手曲成爪状,虚虚地捧住脸。
薄雾下的脸先是发红,好似被沸水泼了般,竟有滋滋声响,脸颊骤然鼓起一颗颗大小水泡。
与此同时,另外那些被贴符的脸上相继发红起水泡,水泡爆开,露出破皮后的猩红嫩肉。
方道长见状,伸手便去扯符纸,然而还没容他碰到他们的脸,仅仅碰到附着在身上的蜃气,方道长指尖就好似伸到油锅中炸了一下,痛得他缩回手,两根指腹已经灼伤了。
方道长色变,不等他搞明白怎么回事,那些苦苦挣扎的村民疯了似的朝他扑过来。
磨镜匠眼疾手快,一把扯过方道长就跑,村民在其后前赴后继地追扑,一只滚烫的爪子突然抓住了磨镜匠的脚后跟,他抬腿蹬开,脚踝的皮肉好似被滚油烫熟了。
方道长边走边摸,掏出各式各样的符箓,纠结之下,都给这些村民用了一遍。
但是没用,他们闹得更凶了。
“啊啊啊啊啊老方,动刀子吧。”
“不行啊,他们都是这里的村民啊。”
“难道让他们把我俩撕了。”磨镜匠盯着后头狰狞扭曲的村民,身上罩着可怖的虚影,“你要是驱不了又降不住……小心前……”
只见一道快如疾电的青影从另一头掠来,磨镜匠没能将“小心前面”说全,就听“唰”的一声,锋利的扇面已经旋到颈间。
磨镜匠惊恐瞠目,根本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整个人在原地僵成块石板。
噌——
千钧一发之际,方道长长剑出鞘,与那柄旋绽的扇面刺啦擦过。
下一刻,方道长手腕被扇面削出血痕,长剑脱手坠地时,白冤凌空握住,反手抵住了磨镜匠咽喉,方道长也被翻起的扇面抵住喉咙。
正当他以为死定了的时候,方道长看清了面前人的脸,大吃一惊:“听风知!”
周雅人面露疑色,声音听着耳熟。
方道长语气急切:“是我啊,人祖山的方正安,记得吗,我们在北屈见过的,还一起误入过太阴/道体。”
周雅人意外:“方道长?”
他立刻收了抵在对方颈间的折扇。
“对对对,正是贫道,正是在下,你怎么也来了密州,这位是……”方道长说着转头望向白冤,好家伙,傻眼了!
“这这这……”他语气顿时结结巴巴,再度受到了惊吓,这位不就是当年囚在太阴/道体的那位冤种,哦不,冤煞吗!
白冤对上他震动的瞳孔,漫不经心地莞尔一笑:“我记得你。”
方道长蓦地双手合十,差点要谢。
“原来都认识啊……”磨镜匠刚要放松下来,谁知喉间的剑刃蓦地贴住了皮肉。
磨镜匠放松到一半,再度僵挺。
方道长连忙上前劝阻:“手下留情。”
白冤可没打算饶他:“刚才晃连铁的人就是你吧?”
方道长怔了一下,意识到什么,他看了眼听风知,想劝白冤放下武器:“误会……”
白冤没理会他,执剑抵着磨镜匠咽喉:“在北屈帮孙绣娘磨镜,以及在风陵渡摇连铁的,都是你吧。”
磨镜匠小心翼翼咽了咽唾沫,生怕刀剑无眼:“是我。”
“你倒是痛快。”白冤道,“既然承认了,我也给你个痛快。”
“别别别!”方道长大惊失色,几乎跳起来,“别动手,这里头肯定有什么误会,老姜的为人贫道可以用性命担保,肯定是误会,他走哪儿都摇着那串连铁招揽生意,这不足为怪啊,刚才,还有上回在北屈那次,我知道,他以为听风知是在偷听……”
“偷听?”
“额……”
未等他继续解释,哀嚎的村民已争相追到了近前。
可能因为蜃影从他们的身体中显现出来,周雅人能看见无数黑影交杂着奔爬过来,他正欲抵挡。
“等等。”白冤率先看出异样,原本毫发无损的村民此刻皮肉溃烂,血肉模糊。
“听风知,”方道长语速奇快地提醒,“他们全被蜃影附身了,非常烫手,碰一下就会皮肉溃烂。”
临到近前,白冤看清他们脸上贴着的湿符,符纹已经融化得分辨不出:“你们做了什么?”
“我就贴了几张镇尸驱邪符。”
白冤直接将剑撂给方道长,伸手把挡在前面的周雅人拽至身后:“蜃气带有腐蚀性。”
她两步迎上去,抬起的那只手上仿佛罩了层坚冰,莹白晶亮,爆发的寒气瞬间冻住了湿雾,将所有扭动着的村民困阻在冰霜之间。
好冷啊,方道长和磨镜匠陡地打了个寒颤,就见白冤两指点在其中一个村民眉心处,微微屈指,牢牢勾住那抹隐现的蜃影,好似精准按住了蜃影死穴般。
白冤微微施力。
方道长和磨镜匠目瞪口呆,目睹她将那缕附身的蜃鬼从村民身上活生生撕下来,剧痛无比的村民和蜃鬼同时在她手中不住抽搐。
村民浑身上下已被蜃气腐蚀得血肉模糊,白冤将其撕下来的瞬间,牵拉出缕缕血丝,细如菌丝。待到彻底剥离,那团雾蒙蒙的人形蜃鬼已染满鲜血,湿黏带腥。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刚要轮到最后一个,却已经来不及了,就这么会儿功夫,那村民的血肉已被蜃气腐蚀成一滩腥臭的血水。
旁观的方道长骇得面无人色,攥着剑柄的手指紧得发疼,他万万没想到这东西竟会如此凶险。
剥离出来的蜃鬼并没消散,彻头彻尾成了个人形血雾,它们无孔不入,竟从白冤那层寒霜之气中渗了出去,逃也似的夺路疯窜。
周雅人沉声开口:“不能放它们出去。”
顾不上昏迷倒地的村民,四人相继追向逃窜的蜃鬼。
人形血雾即便轻盈如烟,也是张牙舞爪的模样,没了人体寄宿,它们只能张大嘴,发出无声的哀嚎。继而闷头撞在一扇石门上,顺着石门的缝隙往里渗。
紧追而至的白冤强行一推,厚重的石门在青砖地上碾压出隆隆摩擦声。
磨镜匠见状,不淡定了:“不是,硬来啊。”
石门缓缓推开,一股陈腐的气味从间隙涌出来,方道长被呛了一下,几人下意识掩住口鼻。
石室内乌漆麻黑,什么都看不见。
磨镜匠从兜里摸出一把火折子,伸手递出去。
白冤垂眸,瞥了眼递过来的火折子,正当他要缩回去时,白冤抽走了一支。
磨镜匠如获大赦,差点递给周雅人的手中途拐了个急弯,将火折子塞进了方道长手中。
心里一边暗骂自己,真欠呐,哪有给瞎子递火的!
“方道长,”周雅人忽然开口,“你怎么会和他在一块儿?”
方道长赶紧凑上去:“听风知有所不知,上次我从太阴/道体出来之后,隐约听见陆捕头他们在叫我,我正要找过去,谁知暗地里突然蹿出一道黑影,把我撞进了河里,然后我像被水里的东西缠住了,无论怎么挣扎都爬不上去。”
当时太阴/道体破碎,出来的不仅一个白冤,还有罔象,所以在水里缠住方道长的十之八九是罔象。
“得亏有老姜救我一命,把我从河里捞上来,听风知,我了解他的为人,你们之间肯定有误会。”方道长说着,手肘一个劲儿捅戳旁边的磨镜匠,压低声音示意,“你倒是解释解释啊。”
收到示意的磨镜匠无奈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你们跟老方也有点交情,这事儿吧,确实是我。就上次在风陵渡那次,其实是江湖上一个朋友,他之前帮过我,这次他找到我,请我帮个忙,我也就义不容辞答应了。”
石门内又是一条地道,白冤举着火条扫视一圈:“什么忙?”
磨镜匠犹豫了一下:“我实话说了吧,他当时说要除个邪祟,但这邪祟和长安来的瞽师为伍,他们不想伤及无辜,所以请我帮忙晃一下连铁,让那瞽师不能插手就行。”
白冤脚下未停,语气淡然:“知道他要除的邪祟是谁吗?”
磨镜匠:“……”
不就是你么?!
方道长:“……”
你这是解释吗,伙同别人对付听风知,再当着本尊的面说要除掉她,这是妥妥的招供吧?
真的,还不如继续误会呢。
白冤转过头,直直盯住他双眼:“所以你和徐章房同流合污,来到东海,也是为了像他一样吧?”
“什么?”磨镜匠猝不及防被一股强劲的寒气压顶,寒意从头掼到脚,让他忍不住全身颤栗。
第165章 筑高台 灰暗之中隐隐藏着一张脸……
磨镜匠眼中闪过一丝惧意, 言语间带了颤音:“什么徐章房,找我的人叫徐乾啊,我像他什么?”磨镜匠蓦地反应过来,连连摆手否认:“我没有啊, 绝对没有啊, 我压根儿没想除掉你, 我都不知道你在这儿!咱俩也没过节, 我真不是奔着你来的!我就是个磨昏镜的,天南地北哪儿都走, 之所以会来这儿, 完全是跟着老方。”
误会大了不是,方道长连忙跳出来澄清:“对对对, 我可以作证,他千真万确是跟我搭伴儿, 是我把他带到这儿来的,但是我也不知道您和听风知也在密州啊。老姜就是个捯饬破铜烂铁的,怎么可能有那本事……”
白冤的目光顺势转向方道长:“你来这儿干什么?”
“我……”原本有理有据的方道长莫名其妙就怂了, 想当初, 这位被囚太阴/道体的凶狠手段历历在目,给他带来了不小的心理阴影。不过最后又是她杀狴犴破狱神法相打碎刑狱,他们这群误入道体的人才得以逃出生天, 方道长自认还是很明事理的, 他左右为难地斟酌之后, 谨慎怯懦地试探道,“我不能来吗?”
白冤简直被他逗笑了,这俩如果不是故意装傻充愣,就是真的又傻又愣。
方道长被她笑得心里没底, 所以笑是什么意思,他到底能不能来?
没道理啊,腿长在自己身上,难道连去哪里的自由都没了?
“当然能来,”白冤道,“问题是你来干什么?”
“贫道不是在人祖山上修行嘛,我们道观历来……”方道长说话间不经意抬眼,忽然扫见白冤身后,火光将那扇重新归位的石门照亮,他盯着白冤影子投射的阴影,眼眶霍地瞪大。
白冤见他面露惊骇之色,扭头转身。
站旁边的磨镜匠跟着倒吸一口冷气。
周雅人不明状况:“怎么了?”
白冤迈上前,举着火光细看:“这堵石门上全是血手印。”
污血印一个垒着一个,从下至上,杂乱交错,还有指甲狠狠抓出的挠痕,五指拖拉出长长的血痕。
而且不止是门上,还有边角密缝处,都有指甲徒劳抠挖的爪印。
磨镜匠下意识脱口:“怎么会这样?”
“很显然,”方道长蹲下身,盯着一个又一个模糊黑褐的血掌印开口,“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可怕的事情,这些人极大可能是被困在这里出不去。”
白冤观察:“这些手掌的大小,宽窄,以及指节的粗细和长短各不相同,说明被困其中的人数起码不少于十人,且男女老幼应该都有。”
经白冤提醒,方道长也注意到了手掌的不同:“对对,没错。”
不知为何,磨镜匠一看到这些乱七八糟的血掌印,就想起前夜在海天之间看到的那场蜃景,里头的黑影边爬边伸手哀嚎的场景,就是这种七手八脚的感觉。
他将这种感觉说出来,让其余人都与蜃景中扭曲各异的蜃鬼相连,带入到了这幕场景。
“而且,”磨镜匠说,“我记得当时海上显现的那场蜃景,就是一个低矮的山丘中,那只像人一样细长的黑影从一条黑黢黢地洞口钻出来,跟咱们这个地穴挺像,是不是老方?”
老方后背发毛地点了点头:“好像真是。”
如果是这样的话,周雅人思忖道:“渔民逐海而居,千百年来也算见过不少大大小小的蜃景,历来相安无事,为什么阴燧介入的蜃气会化出蜃鬼?”
白冤知道他想到了什么,续上话:“看来蜃鬼并非痋师凭空捏造出来的手笔,如果是来自太阴之象,这场生出蜃鬼的蜃景就不是空穴来风。”
“不是,”方道长把他俩这番话细一琢磨,惊愕抬头,“阴燧?哪个阴燧?”
白冤反问:“你说呢?”
“不会是老子那只阴燧吧?”
这世上恐怕只有老子的阴燧值得这么一提。
白冤不置可否。
方道长噌地站起身:“两位的意思是,前日那场蜃景是痋师用圣人的阴燧鼓捣出来的?”
圣人遗落的阴燧居然在痋师手中!
“是她鼓捣出来的,也不完全是。”而今都知道这一出不属于寻常海市蜃楼,白冤从上至下扫量这扇石门,不紧不慢道,“阴燧所吐太阴之象,显化出的恐怕是曾经发生过的某桩旧事。”
周雅人颔首:“依我拙见,或许阴燧吸纳了积压在此地的怨煞,以及滨海之地的万千气象,再与道气相交,才会在此形成这样的蜃景。”
得亏方道长没少翻阅古籍,七杂八杂的东西知道些皮毛,脑子勉强够用,努力运转运转还算跟得上他们的节奏:“也就是说,原本只是未散的怨煞之气,并不成气候,也没这么大的危害,但因为被纳入阴燧当中,怨气与道气相交融合,才会生化出蜃鬼,甚至附身?”
“没错。”周雅人道,“还有一种可能,也许阴燧本来就曾‘见’过这样的情景。”
方道长瞠目:“阴燧见、见过?”
白冤若有所思点点头:“如此说来,倒更像一场半真半假的回溯。”
磨镜匠忍不住称赞:“两位厉害啊,居然通过这些血手印和蜃景就能推断出这么多信息。”
若不是正好对阴燧相关之事足够了解,很难想到这一层,就像方道长从头到尾都没寻思过蜃景会跟阴燧相关。
所以被蜃鬼附身的村民才会不约而同往同一方向爬行,然后钻进洞道,来到此地,再从石门的缝隙中渗入……
里头会是什么呢?
其实到了这一步,所有人心里已经隐约有了几分猜测,四人穿过一截不长不短的甬道,拐进散发着陈旧腐朽气的石室,类似糟木头的味道。
磨镜匠掩了掩口鼻,他下意识觉得这味儿里头还掺着陈腐腥臭的尸气:“这味儿。”
他一出声,几乎能听见隐隐回音。
里头非常黑,浓重的黑暗仿佛能吞噬掉光线,使得手持的火折只能照见周遭咫尺,根本无法穿透层层厚重的黑暗。
白冤扫了眼火光周围,微光中飘浮着无数微尘。
“雅人,你留点神……”她刚出声提醒,垂在身侧那只手就被周雅人温热干燥的手掌握住了。
“嗯。”周雅人轻声答话,“我跟着你。”
白冤滞了一下,继而无声无息地笑了。
自蜃鬼从村民身上剥离出来,血雾渗入地缝后便不见了踪影,她其实是让周雅人留意那几缕蜃影的踪迹。
周雅人领会并合理曲解了白冤的意思,这种时候他便展露出了身为一个瞎子的优势,理所应当地认为自己需要被牵着,但他和白冤都心知肚明,他虽然瞎,却不需要这种手把手引领的照顾,所以也心照不宣地露出个无声无息的笑容。
因为知道瞽师眼盲,所以方道长和磨镜匠并不觉得他俩手拉手的举动有什么问题。
但是方道长还是非常纳闷儿,之前他们几人掉进太阴/道体的时候,听风知可是跟这邪神打得你死我活啊。
两三月工夫,他俩居然化干戈为玉帛,处得这般和睦了?
还能放心让邪祟给他引路,就不怕把他带进沟里。
方道长忍住了没敢多问,还很善解人意地嘱咐听风知小心脚下。
周雅人不胜感激地道了句:“好,我会注意的。”
白冤跟这瞎子相处下来,也算知道其性子,有时候挺会装模作样,比如这时候就装得跟真的似的。
白冤由着他道:“那你跟紧了。”
于是周雅人十指相扣地将她握紧。
忽听脚下嘎吱一声脆响,磨镜匠脚底硌了一下,好像把什么东西踩劈了,他忙挪开腿弯下腰查看:“这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