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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不还 不若的马甲 23097 字 2天前

周雅人挥扇,旋出的风刃直接将扑来的罔象腰斩,裹在人皮中的浑浊尸液落在冰面,迅速冻成了路面。

但凡有罔象企图靠近,就会冻在这条冰路上,成为白冤脚下的垫脚石。

陈莺明显感受到四溢而来的寒气,她仓惶回头,就见那两人几乎毫无阻碍地朝这边走近。

阿聪拦不住他们。

陈莺抬头,还差一点,天就快要黑尽了。

肆虐残暴的巨大风墙挡住了去路,搅力大到几乎能撕碎一切,陈莺心知肚明,死瞎子绝对不会放过她。

怪就怪她掳走的是陆秉,偏偏只有陆秉最争气,成为了她要的伏羲之躯,却和这瞎子是至交好友,然后没完没了地对她们穷追不舍。

陈莺不是不慌,她胡乱撕下一块裙摆,草草缠在腐烂露骨的手臂上,防止没完没了地淌血。

罔象推着扁舟驶向那艘破烂腐朽的大船,陈莺搂着陆秉交给罔象,缓缓沉入水底。

就在她翻身跃入水中之际,身后一记刚猛的风刃杀至,骤然将扁舟豁开。

陈莺跳得快,险险避开了这一击,不然难保她不会被瞎子劈成两半。陈莺一把攥住罔象,急速绕到了船体另一侧。

须臾后,周雅人听见了哗啦出水的声响,水声啪嗒啪嗒滴在木板上,周雅人精准锁定位置:“那艘船。”

与此同时,寒冰追着陈莺和罔象封冻到了大船下,在船周形成一方巨大冰坝,缓缓抬升浮出海面三五寸。

随着紧追不舍的二人齐齐跃上甲板,陈莺知道,她无论如何都逃不掉了。

她和罔象就像这片镇澜的海域一样,根本翻不起浪——

作者有话说:无敌小夫妻,各有所长,携手共进,所向披靡。

怎么不算双强呢。

第177章 论短长 “真能替自己开脱啊。”……

这艘船阴沉破烂, 渗着咸腥腐霉的气味儿,松动的甲板蚀出许多大小不一的孔洞,踩在其上嘎吱作响。

陈莺背对着甲板,扶着昏迷不醒的陆秉靠坐在船舷边, 到了这个地步, 她反倒不慌不忙了。

陈莺虽然不了解周雅人, 但是她了解陆秉, 瞽师竟然会为了陆秉不惜追到陕州,说明两人称得上生死之交。

多难得呀。

陈莺注视陆秉紧闭的眉眼, 轻轻一笑, 笑声轻快且嚣张,她语带挑衅:“阿昭苏, 你怎么有脸来的?”

她转过身,手里握着一把匕首, 锋利的刃口死死抵在陆秉咽喉处:“我手上有伤,现在疼得厉害,稍不注意就容易手抖, 你们最好别轻举妄动。”

周雅人冷声道:“放了陆秉, 我可以考虑留你具全尸。”

“大可不必,”陈莺笑道,“我不在乎, 你就算把我碎尸万段, 我也是无所谓的。”

“不见得吧, ”周雅人道,“你研习痋术,滥杀无辜,坑害那么多人, 不遗余力炮制伏羲之躯,不就是奔着长生来的。”

“阿昭苏,别太想当然,你是不是以为,谁都向往长生不死?”陈莺不屑极了,“世上那么多人,怎么活着活着,还没到头就自戕了呢?你不知道,活到三十我都嫌自己命太长,只不过我不敢随便就死啊,我要是死了,陆秉也是要随我而去的。”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周雅人脸色阴沉了几分。

陈莺却喜笑颜开地盯着他说:“不过没所谓,黄泉路上有陆秉做伴,我不寂寞。”

上一次她也是以此要挟这死瞎子,很有用,周雅人压根儿不敢动她分毫,正当陈莺准备继续挑衅,忽觉后颈一凉!

寒冰悄无声息地爬满船舷,将青苔朽木覆盖,细如蛛丝的冰弦自身后向陈莺扎去,猛地绞住了她的脖颈和她握匕首的手腕。

冰霜瞬间镀满匕首,封住了薄厉的刃口。

白冤丝毫不将陈莺这点伎俩放在眼里,淡声道:“跳梁小丑。”

陈莺僵住,冰冷的寒意顺着缠绕脖颈间的冰丝侵入皮肉里,灌入全身,不知是不是寒气逼人,陈莺冷出了一身鸡皮疙瘩,难以抑制地微微发颤。

白冤缓步朝她走过去。

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仿佛没有软肋,是很难找到弱点攻击拿捏的,比如此刻这个浑身阴寒的女人。

脖颈处的冰丝勒紧了,却没有立刻置她于死地,陈莺警惕地盯着朝自己走来的女人。

白冤连个眼神都没分给她,径直迈向昏迷不醒的陆秉,她伸出手,抬起陆秉低垂的头,端详间,指尖抵上陆秉额间眉心。

陈莺脸色骤变:“你干什么?!”

白冤当然没有理会她。

周雅人上前询问:“他怎么样?”

“别靠太近。”白冤示意他退开,指尖凝了层薄冰,递入一缕阴寒之气攫住附着在陆秉体内的蜃鬼,力道适度地朝外剥离。

陆秉无力垂落的双手痉挛了一下。

白冤垂眸瞥了一眼,下手谨慎了些。

就见一缕如烟般的灰白雾影从陆秉身上渐渐浮现出来,陈莺怔了怔,才明白这女人要做什么。可是下一刻,陆秉和那缕雾影的表情同时变得扭曲,嘴里溢出无比痛苦的呻吟,四肢痉挛着挣扎起来。

周雅人紧张道:“陆秉?”

正当这时,伺机而动的罔象从船体四周跃起,挥刀斩向周雅人和白冤。

白冤扭头,指尖抵在陆秉眉间,脚下未挪半寸,另一只手裹着冷霜,并指截住劈斩而下的刀刃反手一折,硬生生折断刀刃反杀回去。

耳边响起裂帛之声,豁开奇袭者袖管的刹那,白冤愣了一下,因为眼前那条胳膊上布满青鳞,像极了蛇皮。

仓促间,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就见这个“人”半张脸皱皱巴巴,布满皮开肉绽的伤疤,半张脸则生满了蛇皮一样的青鳞。

“伏羲之躯?”

而且是浑身布满蛇鳞的伏羲之躯。

白冤脑中电光火石,下手却没留情,半截刀刃切入这具伏羲之躯的肚腹,污秽发黑的尸液溅出来淌在甲板上,继而又顺着缝隙和腐朽的孔洞渗漏下去。

原来豁开那层皮,里头仍是罔象。

死在此地的伏羲之躯风干成了皮包骨,没了血肉,正好适合罔象寄生。

方才罔象身着的尸囊衣被蜃气腐蚀了几件,正好阿聪发现了死在船上的干尸,可以派上用场。

其余罔象围攻白冤和周雅人之际,阿聪斩断了绞在陈莺脖颈的冰丝,正当它拽着陈莺逃离之时,周雅人手中扇骨旋至,硬生生将他俩逼退回去。

早已腐朽到不堪一击的船木哪里经得起这么多人上蹿下跳,蹦跶没几下,整艘船不堪重负,崩裂坍塌。

电光火石间,白冤蓦地发力,生拉硬拽地将那只挣扎的蜃鬼从陆秉体内撕了出来,随即她一把提起陆秉,踩着塌陷的船木掠至冰坝。

陆秉在半昏迷半醒间忍受着极大痛苦,抽搐着蜷缩起身体。

白冤警觉有异,俯身撸起他半截袖管,就见陆秉小臂处筋脉鼓胀交错,有什么东西在皮下疯狂窜动,时不时拥堵在某处,鼓起一团又一团乌青的筋疙瘩。

这情形委实触目惊心,白冤声音发沉:“雅人,痋蛇在他体内乱窜。”

闻声,周雅人一道风刃击溃阿聪的长刀,纵使跃向陆秉。

陆秉神志不清,四肢难以自控的痉挛,自痋蛇入体以来,他经历过一遍又一遍生不如死的折磨,无数次疼到忍无可忍,陆秉几乎形成了某种惯性,下意识低喊:“陈、陈莺。”

这是令周雅人没有料到的,他耳力极好,不会听错,陆秉在喊陈莺。

陈莺顶开一块发霉的船木,从崩塌的废墟中爬起来,肩膀各处被朽木划伤了,衣衫血迹斑斑,然后她听见了陆秉痛苦难耐的低吟。

她以前从没觉得这个名字好听过,直到某天从陆秉那张嘴里吐出来。

他总是咬着牙,忍到忍无可忍的时候,混着压抑万分的呻吟,含糊地喊出她名字,就像现在。

是陆秉最需要她的时候。

只有她能帮陆秉减轻痛苦。

于是陈莺堂而皇之地朝陆秉走去,却被身后的阿聪一把拽住胳膊。

陈莺只好站在原地,盯着那瞎子开口:“不用我多说了吧,陆秉中了痋术,只有我能帮他。”

其实阿聪的担心有点多余,陈莺笃定,周雅人不会杀她的,起码现在绝对不会,因为他要救陆秉,更因为:“这世间除了我,再也找不出第二个痋师。”

周雅人将扇骨捏得咔咔作响,她将陆秉折磨成这样,太该死了。

陈莺将痋蛇种入陆秉体内,让他遭受这种非人的折磨,该是多么痛不欲生。

周雅人呼吸全然不稳,他竭尽全力压制着心头那股汹涌的杀意,但是根本压制不住,他不仅要杀了这个女人,还要将其千刀万剐。

凌厉的风势暴起,骤然袭向陈莺,周雅人转眼已经逼至。

阿聪悍然挡在陈莺身前,提刀挥斩,奈何厉风中裹着彻骨寒霜,霎时间将阿聪冻成冰雕。缕缕冰丝往冰雕上一缠,拖拽到一旁,白冤迅速替周雅人清了障。

陈莺猝不及防,已是退无可退,守无可守。

数十柄风锥猛地扎入她四肢百骸,精准切进陈莺每一处穴位,剧痛陡然遍布全身,仿如千刀万剐之刑。

陈莺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可是这算什么呢,比起陆秉正在遭受的,比起痋蛇在陆秉体内流窜的痛苦又算什么呢。

周雅人恨不得一刀一刀亲手活剐了她。

然而,他不能。

锋利的扇沿及时刹停在陈莺咽喉处。

他不清楚陆秉的状况,也不知道被痋蛇入侵后会造成什么后果?变成伏羲之躯还有没有救?

周雅人想起那个死在密室中满身蛇脉的人,他不能让陆秉落到一样的下场。

陈莺瘫倒在地,后背抵在冰面上,大口大口地咳血,鲜血染红了她的下巴和脖颈,可是面对死瞎子满脸愤恨,恨不得宰了她又下不去手的样子,陈莺就觉得好笑,于是她就真的咳着鲜血笑起来,然后含糊不清地开口:“发泄完了吗?”

陈莺咯咯笑着:“你真有意思,想让我陪他一起疼吗?”

笑声刺激了周雅人,扇沿狠狠抵住她咽喉。

陈莺丝毫不忌惮,还对这个发了狠的瞎子说:“别这么凶。”

即便到了这种时候,她也不见得就甘于下风,到底谁受制于谁还不一定呢。

陈莺说:“不想陆秉有事的话,你最好对我温柔一点。不然你这么没轻没重的,要是把我弄废了,我怎么帮你救陆秉啊?哦对,你真想救他吗?要知道,若不及时干预,他会被体内的痋蛇反噬。”

“怎么救?!”

“不如我教你啊。”

“别耍花招,”周雅人心头一股邪火上蹿下跳,他真怕自己一个没忍住宰了痋师,“死到临头……”

“你要是下不了手,就别对我放这些没用的狠话,我不是被吓大的。”陈莺虚弱无力地侧过头,见白冤并指摁在陆秉手腕处,指尖凝了道寒霜之气,她说,“你们也甭想强行将痋蛇逼出,没有用,若是逼急了,痋蛇会在陆秉全身乱窜,将他的五脏六腑钻得千疮百孔,到时候,别说是我,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他。”

白冤指尖的阴寒气倏忽消散,面对陆秉此刻的状况,她亦束手无策。

陆秉四肢痉挛,根根蛇脉在皮下乱窜,甚至游走到了颈项间,要顺着耳背爬上他头脸。

陆秉满头湿汗,苦不堪言,潮湿的眼睑掀开了又阖上,他意识混沌,徒劳挣扎着。俨然忍到了极限:“……陈莺……”

闻声,陈莺抬眼望了望被痋蛇折磨的陆秉,她静了数息,再看向周雅人,又是那副自得的嘴脸,挑衅道:“听见了吗,他在叫我,他离不开我。”

极度的厚颜无耻,没脸没皮。

周雅人几乎将陈莺提起来。

陈莺软若无骨地嘶了一声:“轻点儿。”

“过去救他!”

“好呀。”陈莺痛快答应着,“等秘境开启,阿聪它们回去之后,我再……”

陈莺话未说完,被周雅人狠狠扔在陆秉旁侧。

凝固的坚冰硬如铁石,摔得陈莺头眼昏花,骨头差点没砸断。

鲜血染红了衣裙,陈莺喉头涌血,她咽都咽不下去,死瞎子下手真狠啊,把她往死里整,又不会将她置于死地。

“我身陷囹圄,大牢里的酷刑亲尝了个遍。”那些年遭受过的酷刑绝非白受,周雅人攒了不少经验,他俯身道,“我知道戳哪里最痛,扎哪儿最让人生不如死,我现在就可以让你全都试试。”

白冤抬眸看了他一眼。

陈莺呼吸间,觉得鼻腔里充斥的都是血。

看来论心狠手辣,死瞎子没比她差到哪儿。

陈莺仰视天象,海域逐渐被巨大的阴影罩住——就快了,她说:“那我领教领教也无妨。”

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白冤二话不说,直接抽了数十根锋利的冰锥堆过去,以此充当刑具。

周雅人随手抓起一根冰锥狠狠扎进了陈莺肩胛骨缝中,陈莺在剧痛中发出一声惨叫。

接着是第二根:“你害陆秉自此……”

“阿昭苏!”陈莺咬紧牙关,牙缝都是血红一片,她赤红着双眼痛斥,“你装什么!陆秉是被我害的吗?!他为什么会被我害?难道不是被你连累!陆秉之所以沦落为伏羲之躯,还不是因为你,因为你跟方仙道里应外合,害死自己的族人,让他们死在外面,变成罔象再也找不到家!它们若想回去,就必须依靠这双伏羲之手,打一开始就是因你而起,你这个罪魁祸首,怎么还怪到我头上了?”

“你制痋引滥杀无辜,竟还在这强词夺理!”

“谁不无辜?!阿聪就不无辜吗?!被方仙道烧炼成丹的不死民无不无辜?!那些贪生怕死的人为了延年益寿,为了长生不死,将不死民活活烧炼致死,你怎么不觉得这群罔象无辜?阿昭苏,你把自己当个人了吧?我不过杀几个人,跟你有什么关系,怎么就跟杀了你全家似的,你还装上悲天悯人的圣贤了,恶不恶心啊,你可怜那些人无辜,怎么不可怜可怜这些不得好死的罔象。它们就活该吗,它们因为别人一个长生不死的念头,客死异乡,被囚太阴/道体千百年,还不够吗?现在它们只希望魂归故里,有什么错?凭什么它们不能为了这个念头,要一双伏羲之手?

“凭什么别人可以害它们,它们不可以害别人!讲理吗?我问你,这讲理吗?

“我真是看不下去,凭什么它们就该落到这个下场?如果我不帮它们,还有谁会帮这群连句话都说不出口的罔象?你吗?!你非但不会帮,还会千方百计地阻挠,甚至再将它们置于死地!

“阿昭苏,你有什么资格指摘我?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在这充当什么大善人活菩萨,那群畜生把不死民拖进这个人间地狱,残害致死,难道你还要让它们永远待在这座人间地狱吗?

“所以我得制痋啊,没有牺牲,我怎么制痋,怎么炮制伏羲之躯,怎么送这些不死民的遗形返乡?”

陈莺一字一句,如刀尖扎进他肺腑。

周雅人握着冰锥的手掌冻得发木,寒气直往骨缝里钻,他抖着手,那节冰锥没能朝陈莺扎下去:“冤有头债有主,谁做的恶,你找谁讨,断不该残害无辜,加害陆秉……”

说来说去都是这一套,陈莺讥讽地牵起嘴角:“人做下的恶,就该让人付出代价。你以为,会遭报应的只是那些作恶的人吗,不一定的。行凶者一死了之,留下这些罔象不得超生,它们找谁说理去?从始至终,来和去,都由不得它们自己。”

陈莺直视周雅人那双盲瞳,呵气成雾:“阿昭苏,你真是活到狗肚子里去了。”

死瞎子眼盲心也瞎。

陈莺说:“我们为此付出了多少努力,你永远不会知道,非要论的话,陆秉栽在我手上,只能怪他命不好,谁让他跟你交好,就是因为你罪孽深重,所以他才会受你牵连,跟着遭殃。”

好一副伶牙俐齿啊,嘴皮子比刀口还利,比徐福也不遑多让,几乎怼得周雅人无法招架,白冤不冷不热地插了句嘴:“如此说来,别人都是活该,是罪有应得,你杀人制痋,倒成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

陈莺咧嘴一笑,理所应当道:“蒲州京观中死的人还算少么,同样都是刽子手,比起那些起兵造反,征战屠城的杀伐之辈,我杀的区区这点人,简直望尘莫及。别人都可以成为平定天下的千古一帝,我为何就不能叫路见不平?”

这世上很多固执偏激的人,逞凶作恶的大道理一套又一套,比谁都理直气壮。

白冤也笑:“真能替自己开脱啊。”

“制痋的是我,把陆秉变成伏羲之躯的也是我,我不需要替自己开脱。”之所以浪费口舌跟这俩人废话,无非是想替阿聪它们争取机会,她们不能功亏一篑。

周雅人简直怒不可遏:“陈莺……”

白冤一只手稳稳搭在他肩上,轻声制止:“不用再跟她多言,每个人对事物的评判都不相同,你有你坚守的是非,她有她认定的对错,观念背道而驰,说再多都是徒劳。”

继续争论不休,只会被对方的言语中伤和激怒,乃至于失去理性。

但是对于陈莺而言,这种争辩却最有意义,因为她现在落于下风,拼又拼不过,只能逞口舌之利,通过言语刺激来达到目的。

可她说的都是肺腑之言:“我做完了所有能做的一切,千辛万苦走到这一步,只等天狗食日,秘境开启。阿昭苏,你但凡有一点良知或亏欠,你就该把阿聪它们送回去,最起码,不该来这横加阻挠。”

而且,她也不想在这死瞎子手上吃太多苦头。

第178章 渡苦厄 “从今往后,我放过你了。”……

“变成伏羲之躯的人, 大多会遭反噬而亡,就如死于渔村密室中的那些人一样,我想你们应该都见过了吧?”陈莺趁机提条件,“等所有罔象回到秘境之后, 我就帮陆秉把它体内的痋蛇引出来。”

痋师奸诈狠辣, 按理说不可轻信, 然而……

“你要么杀了我, 要么,就只能相信我。”陈莺说, “我现在可以控制住陆秉体内乱窜的痋蛇, 暂时帮他减轻痛苦。前提条件是,让她解了对罔象的冰封。”

原来拿捏周雅人和拿捏陆秉一样容易, 怪不得这俩能够称兄道弟,因为他们身上都有一些共同特质, 弱点大差不差,免不了受制于人。

白冤不置可否,撤了封冻住罔象的阴寒之气, 冰塑一点点缓缓消融。

虽然对方没有明说, 但是白冤的举动和周雅人的沉默已经表明了一切。

陈莺这才算松懈下来,喘了几口,每一下呼吸都会牵扯到浑身伤处, 疼得钻心。她艰难爬向陆秉, 在冰面留下好几个血掌印。

陈莺先从陆秉怀中取出一个瓷瓶, 双手有些哆嗦,倒了粒药丸喂进他嘴里。然后她在自己的血衣上抹了抹手,开始帮陆秉捋着扭曲的蛇脉,并将一个个拥堵的筋疙瘩缓缓捋平。

白冤目不斜视地注视着陈莺的举动, 谅她也不敢在此刻耍花招。

阿聪最先解冻,提着刀第一时间奔上前。

毕竟仇敌相见,分外眼红,陈莺怕它冲动,及时开口:“他没伤到我要害,死不了。”

只不过流了很多血,浸湿了衣裙,伤势看着特别严重。

阿聪攥紧刀柄,恨不得下一刻就将周雅人捅个对穿。

陈莺一把按住他的手,尽可能维持住语气平稳,沉声道,“阿聪,错过这一次,可能就没机会了。”

阿聪忽而愣在当场,直直望着她。

陈莺垂下眼睑,捋着陆秉手臂处的蛇脉说:“算了吧,咱们打不过的。”

下一刻,阿聪便发现,手里这把刀已经被冻在了刀鞘中。

阿聪抬眼看向透着阴寒之气的白冤,白冤若无其事,无声地表明了,它根本没有拔刀的机会。

逐渐地,陆秉痉挛的四肢在陈莺手中平复,陈莺的双手反倒比他颤得厉害。

“陆秉。”她凑近低唤。

见陆秉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滚动了一下,应当是被折腾得脱力了。

陈莺时刻注意着天象,蚀日仅仅在一息间,她必须叫醒陆秉才行。陈莺拔下发簪,正欲往陆秉的穴位处扎。

白冤扣住了她的手腕:“你干什么?”

陈莺理直气壮道:“叫醒他啊。”

“用发簪扎?”

这女人警惕心真强,陈莺道:“不然呢,你有别的办法?”

白冤不知道她玩什么花招:“现在必须叫醒?”

“也可以让他就这么睡死过去,要是醒不过来可别怪我。”

周雅人正欲上前,突然无尽的黑暗笼罩下来,天地近乎陷入黑夜。

所有人不约而同仰起头。

太阴蚀日,苍穹异变,太阳被吞噬得只剩下一缕极细的金边,仿若光羽。星辰迸发于万里长夜,投照入海,有序地排布于天幕与汪洋之中。

就是这一刻,苦熬至今的陈莺终于等到了,方仙道在密室中记录过,日者,阳之主也。月者,阴之宗也。她喃喃开口,鲜血堵在嗓子眼含糊不清:“伏羲观日月之形相合,效天象之动也。”

陈莺话音刚落,就见云天浩荡,碧海苍茫,八风骤然而起,掀动千里云阵奔涌汇聚。

风息入窍,奏响了周雅人腰间律管,他忽而一愣:“这是——风迹?”

他万万没想到,常人难以抵达的秘境之域竟然残存着风迹。

周雅人未做犹疑,手持律管,执于天地间,采阴阳风气以“立象”。

于是天效以景,地效以响,浩浩东海之上,造景般拉开了帷幕。

立象中的场景和此刻如出一辙,正值日月之形相合之际,几乎与现实相叠。

只是广袤无垠的海面上矗立着一抹峻拔的身姿,从容立于海天之间,长发披散至腰下,盖住强健修长的蛇尾。

“人首蛇身。”方道长瞠目,整个人彻底呆住了,“难道那是——羲皇。”

立象中仅仅只是一个背影,伏羲无足而立,长长的蛇尾蜿蜒拖曳入海。

伏羲于立象中显象的刹那,手持律管的周雅人赫然怔住了。

常言道,风者,天地之神器也,一声具六律之音,一气备四时之变。先秦之时,乐由天作,是天道的显现。瞽宗听风辨时,协律制乐,皆为通达天地之道。

而这道留存于东海的风迹则来自伏羲布卦中的巽卦动象。

伏羲观天地万物推演自然规律,定巽卦为风,此动象乃伏羲遗迹。

万里群星映在碧海之中,铺满整片海域,苍穹中漆黑的日月在海面形成深不见底的黑洞,当巽风徐来,原本平静无澜的海面上,日月倒影之处搅起了旋涡。

“方仙道推测,不死民栖身之域,应该是日月相交时的天象所形成的秘境。”陈莺看过所有记载,可以说是知道最多的人,她盯着漆黑的旋涡开口,“所以每当日蚀之际,无量秘境的位置就会在天道下显现,暴露于海域。”

在天成象,就是天上出现太阴蚀日,在地成形,就是在海域中出现无量秘境。

曾几何时,伏羲早已抵达过东海,并通过仰观日月之形相合,窥见了端倪。

日月所映处,巽风卷起海潮和云雾,竟在海天之间形成万千气象,太阴蚀日的阴影自九天投射下来。万千星斗迸射出银芒,仿佛将天地连接起来。

因为置身其间,他们很难发现,这便是伏羲卦阵的显象之境,是伏羲所观出的象,是风中立象,是太阴蜃境。

与此同时,蛰伏于陆秉血脉中的痋蛇鼓胀凸起,有序地在皮下游走穿行,不急不躁,陆秉垂落的手指忽而抖了一下。

陈莺扭过头,就见陆秉睁开了双眼,她很难形容此刻陆秉的状态,仿佛人蛇共生的躯体受到卦阵的影响真正觉醒了,陆秉缓缓站起身,被眼前的景象魇住了般,一步步朝“立象”中的蜃境走去。

陆秉从周雅人身侧经过,在万众星辉之下,迈向太阴蚀日所形成的影柱。

“陆秉。”周雅人感应到了。

陆秉充耳不闻,行过长长一段冰路,孤身站在“立象”之中,他仰起头,缓缓抬起了手。

陈莺情不自禁上前半步,目光直直盯着身披星辉的陆秉,低喃:“伏羲之手,亲启。”

茫茫海域,仿佛点亮了星灯。

星灯之间的虚空中隐约有一横比周遭深邃的黑线。

陆秉抬起指尖点在虚空那抹黑线顶端的刹那,周天风起云涌,海雾蒸腾,茫茫蜃气竟在他的身后凝出了庞大的人首蛇身!

目睹这一幕的方道长已经震惊得忘乎所以:“伏羲之躯!”

真的是伏羲之躯。

那些痋蛇真的能炮制出伏羲之躯。

方道长难以自持地在湿滑的冰路上奔跑,踉踉跄跄地追逐着这抹堪比伏羲圣相的虚影。

下一刻,陆秉与伏羲圣相的手势几乎同步,朝那抹日月相合的缩影横向一画。

空旷的天地间好似响起一阵裂帛之音。

骤然间,仿佛晨曦扎破了长夜,虚空中一线金光乍显,好似凿破了无尽暗夜,将天际划开一道口子。

金光将陆秉的瞳孔映成琥珀色,他一眨不眨,长睫纤毫毕现。

方道长猛地摔倒在地,整个人在冰上滑出去好几丈,堪堪趴在白冤的脚边,他顾不上爬起来,仰着头震撼不已,声音因太过激动,透着哽咽和颤抖:“一画,开天。”

传说伏羲画八卦,始于乾卦。

乾卦乃八卦第一画,而乾为天,故称“一画开天”。

原来这就是一画开天,白冤盯着那线狭窄的金光开口:“伏羲一画开天,竟是从这里起始的么,这便是‘一画’所开之‘天’,道术的起源。”

伏羲观天地,日月,星辰,乃至世间万物,所悟出的乾卦,竟出自东海,然后凭开天“一画”打开了无量秘境。

伏羲因此发现了栖身于无量秘境中的不死民。

伏羲发现不死民之后,可能出于某种考量和顾虑,又在其入口处布了个卦阵,彻底将秘境掩藏起来。

海域广袤无垠,让本就与世隔绝的秘境变得更加隐秘,再由伏羲亲手布卦藏匿,若要寻觅,就必须以伏羲之手持阴燧才能寻到具体位置。

这本是一种保护,却因为伏羲之道被世人勘破,不死民存世之消息流传于世,别有用心之人打起了海域秘境的主意,于是上演了一场出海求仙问药的戏码。

圣人已故,仙躯不复,那就重塑一具圣人之躯,故而一个接一个的人因为他们的贪欲和妄念遭逢大难。

无端凿破乾坤秘,祸起羲皇一画时。

时过千载,秘境再一次自外界开启。

“这就是无量秘境的入口。”陈莺被那一线光芒刺得睁不开眼,酸疼得要溢出泪来,她几乎不敢直视,因而侧目转向愣在身侧的罔象,“阿聪,我就送你们到这了。”

阿聪迟疑地转头看向陈莺,肢体近乎木讷。

“赶紧走,”陈莺催促,“别耽误工夫。”

阿聪步伐僵硬地朝前迈,期盼了漫长岁月,终于故乡的家门朝它们缓缓打开,所有罔象全都朝那线狭窄的入口走去。

走到中途,罔象不约而同回过头。

陈莺一袭血衣站在原地,冲它们笑了笑,然后轻声告别:“永别了。”

相伴十余载,离别在即,多少有些舍不得,好在它们终于能够脱离这人世。

永别了,阿聪。

那一线入口正缓缓扩大,光芒仿佛穿透了周雅人的盲瞳,照进他眼底,有那么一霎那,他仿佛看见了光,而不只是从“立象”中开启的那道入口。

许是近乡情怯,他不记得前尘,可是前所未有的熟悉感汹涌而来,好像那是他牵肠挂肚的地方,所有不可言表的千愁万绪束缚住了他。

周雅人被入口吸引,缓缓抬脚,情不自禁踏上了这条归乡的路。

时过境迁,他已历尽千帆,这双腿沉甸甸的,让他每一步都走得近乎艰辛。

白冤静静注视着他的背影,然后在周雅人通往家乡的前路铺起一条坚不可摧的冰路。

这条冰路蜿蜒伸展,无声地铺出去很远很远。

可他是被秘境驱逐的罪人,身上烙印着永生不灭的刑劫,秘境绝不可能接纳他,阿昭苏一旦涉足……

天际骤然响起轰隆声,仿佛巨石滚入云层。

风暴积云如海啸巨浪来袭,转眼遮天蔽星,气似奔雷。

惊天动地的雷鸣震得人心头发颤,电光划破长空,巨鞭般自九霄抽向人间。

所有人在电光下脸色惨白,方道长四肢并用地满地乱躲,然而广袤沧海之上,没有任何可供掩体的地方。

大惊失色的船工们吓破了胆,纷纷钻进船下躲避,挥下的鞭光堪堪从上方掠过,直接将斜插在冰上的船体削去大半,砰地砸裂了冰面。

船下的磨镜匠正好趴在冰裂的地方,头皮直接炸了。

陈莺脸色巨变,不顾一切冲向站在积云电光下的陆秉,她猛地飞扑过去,搂紧了陆秉从余威下滚出好远。

这道雷电形成的刑鞭横扫过境,直直抽向周雅人。

“轰”的一声巨响,铺出的冰路击得粉碎。

周雅人纵身跃起,堪堪避开了这道雪白的刑鞭。

然而云瀑中凝出条条刑链,自四面八方延伸而至,搅缠住跃自半空的周雅人。尽管他拼力躲闪挣扎,但因刑劫烙印加身,周雅人根本无处藏身,镣铐精准地锁住了他的四肢。

当——

招来的罡风没能劈开这道从天而降的刑链,迸溅的白光划伤了他侧脸,周雅人偏开头,细长入鬓的伤口滴出鲜血。

为什么?

他来不及问出声,沉闷的雷电撕开天幕,再次从厚厚的积云劈向海域。

这一刻,他就是个自投罗网的囚徒,秘境从未对他网开一面。

阿昭苏罪不可恕,胆敢踏入不死民境域范围,即刻触动天罚,将其处决。

周雅人甚至没有任何申辩的机会,从始至终,他都是秘境的罪人。

蜿蜒狰狞的电光将整片幽暗的海域照得惨白,扬成一道迅疾而暴烈的刑鞭,骇然抽下。

巨大的天威之下,铁锁簌簌震响,好似骨头都在颤抖。

白冤悍然而起,裹着漫天风霜横挡在前,拔起的冰刀被击得粉碎,余下的雷霆之力被她硬生生扛下,几乎震碎五脏。

“雅人!”方才那一摔让陆秉彻底清醒,结果刚恢复神智就目睹这一幕,他瞳孔紧缩,囫囵爬起来,却被陈莺拖住了胳膊。

“别过去!”陈莺嘶吼,“你不要命了吗?!”

“放开。”陆秉狠狠挣开她,“陈莺,是不是你?!”

陆秉未免太看得起她,她要是有这么大能耐,早把周雅人弄死不下百次了,用得着在他手下吃苦头么。

陈莺再度揪住陆秉的衣襟,可她浑身各大穴位被死瞎子扎了个遍,勉强才能使上一点力气,阻止陆秉去蹚雷,“那是因为他曾经出卖不死民,残害同族,所以才会遭到天惩,你现在知道他犯下了多大的罪过,连老天都要将他处决。”

陆秉奋力甩开陈莺,多一个字都不想听她放屁。

“不知死活的东西!”陈莺气急,“天威之下,不过蝼蚁,你以为你能救得了他。”

被闪电雷霆吓得到处乱窜的方道长撞上拉拉扯扯的两人,他屁滚尿流奔过去,差点一脚滑到海里,因而一把拽住陆秉:“陆捕头啊啊,危险,你……”

方道长话音未落,突然腰间的佩剑哗啦一声被拔出。

“陆……”陈莺伸出的手还未抓住陆秉的衣角,声音陡地戛然而止。

方道长倏地愣住了。

只听滴答、滴答、滴答……

腹中一股尖锐冰冷的凉意,陈莺整个人定格须臾,才缓缓垂下眼睑,看见了那把捅进自己身体的剑。

陆秉牢牢抓着剑柄,白刃直直捅进她肚腹,鲜血顺着剑刃滴滴淌落在洁白无瑕的冰面上,堪比绽开的血梅。

陆秉的手真稳啊,颤都没有颤一下。

“陈莺,你为罔象做到这份儿上,不就图个长生不死吗,可惜……”

陈莺仿佛听见个笑话,原来他们都是这么想的呀,好比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可惜,他们全都想错了。

“谁说的,”陈莺忍着腹间剧痛,扯了扯嘴角,“陆小爷,你以为谁都稀罕这条烂命啊,我这条烂命,早晚都……都要死无葬身之地。不如今天,我就赏给你泄恨。”

陆秉恨她恨得眼底充血。

陈莺却在笑,她握着陆秉捅进她身体里的长剑,笑得满嘴是血:“不过我把你害成这副样子,你就算杀了我,也难以泄恨吧?陆秉,不如我教你一招,先把我大卸八块,一片片把肉割下来,喂鱼,喂狗。”

陈莺说着说着,竟把自己逗得大笑起来,笑得眼泪直流,她说:“可是怎么办啊,就算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我会抓到你,折磨你,把你变成伏羲之手。我就是,死性不改。”

陈莺盯着陆秉,整个人疯魔了似的,朝前迈,剑身朝肚腹深入寸许,抵住了脊骨,她丝毫不惧,奋力迈向陆秉,让体内那把利剑扎穿脊骨。

喀嚓一声,她吐出一大口鲜血。

“我死了,你就自由了,开心吗?”她握住了陆秉紧攥着刀柄的手,陆秉站在原地,没有因为她的寸进后退半步。陈莺仰起头,直直望着陆秉的眼睛,然后网开一面一样,她对陆秉说,“从今往后,我放过你了。”

“我放过你了,”她笑着重复,仿佛在替他高兴,“陆秉,你终于自由了。”

陆秉岿然不动,猩红的眼底泛着湿泪,直到陈莺难以支撑地靠在他身上——他终于给祖母和父亲报了仇。

祝贺啊,陈莺在心里说,陆秉,就让我成为你这一生,所有的灾厄和苦难,自此为止,你渡完了所有苦厄,愿你余生,岁岁年年,平平安安——

作者有话说:我们方道长就是来送剑的。

第179章 刑劫消 我宁愿永坠囹圄,永不得释。……

“一剑杀了我, 是不是太便宜我了,陆秉啊,你还是心慈,被我折磨这么久, 居然一点手段都没学会。”不说加倍奉还, 哪怕以牙还牙, 以眼还眼呢。

可是跟蛇蝎相处这么久, 陆秉比任何人都清楚她有多危险,所以绝不能留给陈莺半分喘息的余地, 否则阴险狡诈的毒蛇必定反噬, 何况前有来救他的太行道几名少年,在陕州城外经历过那场致命的教训。

陈莺这种祸害多活一息, 都可能出其不意地咬死个人,何况陆秉根本等不及, 他无法容忍陈莺再多活哪怕一刻。

陈莺用尽全身力气,终于掰开了陆秉握剑的手,将那只被血洗过的阴燧搁在他掌心。

若要出去, 还需要阴燧开路, 否则可能会被永远困死在蜃境之中,好比那几艘载着伏羲之手的船,在不起波澜的蜃境中漂荡了上千年。

即使雷霆之下, 刑鞭穿云裂冰, 海域依旧不动不荡。

趋于秘境入口的阿聪似有所感般回过头, 在一片乱象中望见了浑身是血的陈莺,肚腹被长剑捅了个对穿。

它早该想到的,它们一走,独留下阿莺怎么活得下去。

阿聪猛地掉头狂奔, 不顾一切冲向陈莺,它奋力拔刀,硬生生抽出了这柄被封冻住的长刀,飞掷向陆秉后心!

“小心!”方道长惊骇大喊,拔腿就要去拉陆捕头,但是来不及,他的举动已经快不过飞掷而来的长刀。

陈莺抬眼,蓦地一把推开陆秉,她以自身为盾,挡住了阿聪披靡的刀势。

她清楚阿聪的刀法,任谁挨上这么一刀,都将必死无疑。

长刀势如破竹插穿了陈莺的胸膛,径直将她心口剖开。

这只罔象踉跄着滑跪下去,差点没疯,它手足无措地接住扑倒的陈莺,慌促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陈莺揪住它一点衣襟,喉头咕噜咕噜地涌血,呛进气管里,字不成句地努力张口:“别……他……”

她连发音都变得极度艰难:“……回……去……答……”

尽管如此,阿聪也全部听懂了,它不住点头,一直一直点头,它不杀陆秉,它会回去,它都答应。

一直以来,她说什么,阿聪都会照做,她相信它,于是陈莺半睁着眼睛,安安心心地在它怀中断了气。

阿聪搂着一动不动的陈莺,悲恸到浑身发抖。直到刑鞭不由分说扫落下来,它为了护住陈莺的尸身,纵身跃入海底。

鲜血洇在咸海中,如漾开在水中的纱,比青烟还薄。

曾经很多次,陈莺总说,我不会有好下场的。

她早就预料到了。

后来她又说,如果我死在陆秉手上,那是他的本事。

她也预料到了。

可是阿莺,为什么你想死在他手上。

为什么你能毫不犹豫杀了沈远文,却要替陆秉挡这一刀?

阿莺,要不是为了我们,你不会走上这条回不了头的歧路。

你明知道是歧路,你什么都清楚。

陈莺一直坏得心知肚明,也做好了不得好死的准备,只是没想到,她能死得这么干脆利落,恨她入骨的陆秉没让她受罪。

阿聪抬头,隔着碧海水波,望见海域上空闪过数十道锋利刺目的电光。

厚重低垂的劫云中浮光掠影,垂伸的刑链死死紧锁阿昭苏,在海域一隅构建起一处雷刑台。

那是秘境用来惩治罪大恶极之辈,引天罚降罪的劫云。

阿昭苏罪有应得。

锁住他四肢的镣铐生满尖锥般的寒铁,扎穿了周雅人腕骨,稍稍挣扎,都如挫骨般的钝痛。

周雅人但凡生出一丝一毫的抵抗,刑链便如活蛇般牢牢缠身,盘绕链身的符光即刻化为尖锥,硬生生钉进腰间肋骨,胸膛锁骨,将其牢牢禁锢,直到他毫无抵抗之力。

鲜血淋淋漓漓往下淌,许是扎到了肺里,周雅人连呼吸都剧痛难忍,他忍不住想喊,可是白冤挡在身前,替他担下了那道本该他受的刑鞭。

天刑之威,势不可挡,白冤受这一下,后背已经被血浸透。

他不愿她受自己连累:“白冤……”

闪电在劫云中拧成一道又一道刑鞭,不分青红皂白地招呼下来。

周雅人猛地挣扎起来:“快让开……”

尖锥不由分说从他胸口脊背扎入。

“别乱动了。”白冤扯住了一条绑缚周雅人的刑链,散乱的墨发在暴烈而混乱的罡风中飞扬,衬得她覆霜的面容更显苍白。

她没有让开,决意替他担下一些,白冤看着周雅人的双眸前所未有地柔和疼惜:“我承过阿昭苏的冥讼,知晓阿昭苏的冤情。秘境不明真相,滥用刑罚,本就不该让你白受这一遭。”

不知道秘境翻了哪页刑典,给阿昭苏造了这样一个刑台。

白冤说话间,万缕青丝缓缓染了霜,像极了一夜白发的女子。

周雅人红着眼眶,眼里满是苦苦哀求:“可是白冤,我受不了你来替我挡灾,让开吧。”

雷霆劈下,带着震耳欲聋的爆鸣,电光撕开极寒霜雪,即将劈在白冤背脊上的刹那,凶猛暴烈地罡风如万弩齐发。

周雅人御风成万弩,扎透的五脏仿佛要被震碎了,他猛地吐出一大口血。

第三道刑鞭接踵而至……

以无人能抵之势,在白冤单薄的背脊上炸开。

浓烈的血腥味中混着焦糊的气息。

接着第四道,第五道,第六道……好似极昼照彻海域,天地惨白一片。

尽管白冤倾力维护,在一道又一道刑鞭下,周雅人依旧不能幸免,彼此周身布满刑鞭,早已伤痕累累。

劫云中的雷刑成倍攀升,连天成片,那一刻,虚空中的白冤仿佛与数十道疾电交织在一起。

这样的天威降下,所有生灵都将碾为齑粉,无人得以生还。

吓瘫了的方道长不知何种心理,也可能出于对死亡降临的巨大恐惧,他突然从冰上蹿起,死死抱住了陆秉的腰。

恐惧到极致,总会忍不住想要抓住点什么,当作生命中最后一根稻草。

海天之间一片白花花的电光,几乎闪瞎所有人双眼。

虽然看不真切,然而惊雷震万里,从广袤无极地海域上轰隆滚过,仿佛这天要崩,这地要裂。

就在数十道毁天灭地的雷劫兜头降下,所有人以为必死无疑之际,突然一柄黑伞猛地展开,化作遮天蔽云的巨大屏障撑于上空,几乎罩护住方圆数十里海域。

白冤祭出了报死伞。

那是白冤的本源。

她如此行径,与以自身之躯抗住所有雷刑天罚无异。

因为刑鞭割开报死伞的瞬间,白冤的身上就会多一道血流不止的伤口。

周雅人痛苦到无以复加,泪眼滂沱地哑声嘶喊:“住手!白冤!”

白冤置若罔闻。

“收了你的神通吧,我不需要,我不需要你这么做,白冤,求你了。”

白冤面不改色抬起手,抹掉溢出嘴角的血迹,她没有露出半分痛色,如往常一样,语气稀松平常:“他们冤你这么久,不问青红皂白就行刑,天底下哪有这个道理。”

周雅人不住摇头,满眼的血和泪。

白冤绝不收手,她说:“我既然送你回来,便要让秘境还你个公道。”

怎么还?

他是千年前被秘境审判的囚犯,判处驱逐流刑,永不得归。若再涉足海域秘境半步,不容申辩,就是被架上刑台处决的下场。

“白冤……”穿透周雅人骨肉的刑链上,一道道符光扎出来,如横生的荆棘,刑刀般割开他的血肉。

她好不容易担下雷霆刑鞭,却又招来这个?

秘境降罪的花样真是层出不穷,有的是法子折腾人。

白冤眼眸发沉。

不死民遭过一次大难,为了秘境安危,哪有不换锁防备的道理,这点无可厚非。所以一旦有外界企图涉足——伏羲之手“一画”开天,再次打开秘境,立即触动了劫云中沉寂的符咒。不仅阿昭苏,还有随阿昭苏一道抵达此地的所有人,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白冤可以理解,然而,周雅人有什么错,何至于受此千刀万剐之刑。

白冤满身戾气,霎时间,报死伞浓稠如墨般的怨煞流转,随着雷电相击,伞盖隐隐浮出淡金色古朴铭文。

白冤望了望晦暗无边的苍穹,千里云阵被伞盖遮挡住,一颗颗铭文咬着电光浮出来,那是冤死者召唤白冤之道的冥讼。

都说刑罚起源于天……

此时此刻,白冤昭告天地般,高声呈报:“吾乃白冤,阿昭苏刑劫所化,生于冤死之道,冥讼刑劫加诸己身,承天地阴阳于报死伞中,游走生死之界,为冤死者报丧。”

这是白冤第一次自报家门,她坦坦荡荡地直视这天地,和那个满脸震惊的周雅人。说出了他们之间根深蒂固的生死羁绊,更是她从未宣之于口的来历和真相。

“天地共鉴,引吾身为证,鉴不白之冤,供无量秘境诘问。”她一字一句,沉稳又坚定地开口,“呈请,为阿昭苏释冤。”

周雅人震惊到无以复加:“你说什么?”

白冤平视遍布刑伤的周雅人,声音很轻:“我是你的刑劫所化。”

遭受过雷劫重刑,周雅人只觉周身骨头都在震颤。

这一次,白冤前所未有的坦诚:“阿昭苏死于刑劫,于是我在你的刑劫中化生,是你的冤情第一次召出了我。”

秘境遭逢大难,不死民引天罚降罪阿昭苏,他受雷霆之刑,强撑着最后一口气,企图寻回被方仙道抓走的族人未果,最终刑伤难愈,冤死于函谷关,暴尸荒野。

那些年并非什么太平日子,又正逢天灾大雨,镇守函谷关的关令卸任离去,途经阿昭苏的尸首旁,便将手中的黑伞撑在了他头顶,为这具无名尸遮挡风雨。

白冤得以聚形化生。

她是阿昭苏刑劫所化,来自冤死之道,生于报死伞中,从此受刑劫束缚。

所以白冤见到他的那一刻才会说:你的身上担着刑劫。

怪不得他千百年生生死死,一次又一次身陷囹圄,即便白冤被囚太阴/道体不得脱身,他都能与白冤相见。

原来,竟是如此。

他好似透过白冤那身冰肌玉骨,窥见了属于自己的冥讼,好像那一身骨肉,都是以他的冥讼塑造。

他没有看错,白冤生剖骨血,将阿昭苏的冤情呈禀于天地,供无量秘境诘问,以此消解劫云阵,替阿昭苏释冤。

她是白冤,她一定能替阿昭苏白冤。

白冤抬眸,就见浩浩劫云在摊开的冥讼中缓缓平息……

“雅人,”白冤总算放心下来,语气轻如呢喃,“我其实没有把握,这趟把你送回来,我还能不能在。”

如今看来,她不会在了。

她很遗憾,只能陪他到这里。

白冤这句话比刑雷加上还让周雅人承受不住,一字一句,几乎将他的骨头一寸寸压碎。

“什么意思?”他好像听不懂,又好像全都明白。

因为白冤是他刑劫所化,是不是代表,他身上的沉冤一旦消解,白冤也将烟消云散?

“如果我不在了……”

周雅人难受到喘不过来气:“不会的,我不申冤了,白冤,我不用释冤。”他意识到了即将发生的后果,可怕到难以承担,周雅人不住摇头,几乎语无伦次,“我习惯了,白冤,我们走吧,我不用,我现在这样挺好的,我很好,我们走。”

白冤却笑了,这是个释然的笑容,走不了了,况且:“含冤而死,有什么好的。”

“我愿意,我求你了,白冤,其实做个囚徒没什么不好……”

白冤轻烟般靠近他,从袖管中抽出一枝精雕细琢的木簪,是她来渔村的路上临时削的。

周雅人的发带在雷劫下绷断了,白冤抬手,五指轻轻梳拢起他凌乱不堪的墨发。

“雅人,我是你刑劫所化,也是你的沉冤和枷锁,你受不白之冤……以及这世上,万万冤魂塞路,他们都想求一个白冤之道,于是天道予我赐名‘白冤’。”

白冤替他插上了这根亲手削好的发簪:“可我未能尽到本分,还让那么多无辜之人受我牵连,含冤而死。”

盲瞳被源源不竭的热泪浸满,周雅人几乎看不清白冤此刻的样子,嗓子像被硬石堵住了,让他哽咽到说不出句像样的话:“不是的……”

白冤以身为证,骨塑的冥讼铭文消弭了刑罚,头顶暴烈的劫云终于渐渐平息下来。

绑缚住周雅人的刑链开始松动了……

可是白冤站在他面前,已经惨白得像缕轻烟,成了一缕随时都将消融于天地的寒霜。

她用最平静的语气,平和地与周雅人告别:“你在这世上,几经辗转,受了很多很多苦,今时今日,终得开释。以后,就不会这么苦了。我也算,功成身退。”

什么叫功成身退?

为什么要功成身退?

周雅人大力一挣,铁锁发出叮铃当啷的震响,他挣不脱,近乎绝望地乞求:“不要,白冤,我求求你,白冤,求求你,我甘愿……”

白冤说:“自此往后,你再无冤锁加身。”

周雅人盯着白冤淡成霜雪的薄透身影,整个人目眦欲裂,极力地想要挽留:“白冤,我甘愿永坠囹圄,永不得释!”

他困兽般拼命挣扎,整个人疯狂向虚空中的白冤扑去。可是头顶的雷刑刚平,劫云中的刑链还未来得及收回,牢牢困住了他。

直到那抹霜白的身影烟消云散,他都没能挣脱束缚,只能激起一阵求而不得的狂风,骤然扑向白冤。

那一刻,他希望自己化成那缕风,起码还能最后拥抱她一下。

周雅人眼睁睁看着那抹霜寒之气消散在风里,随即眼前一黑,瞎掉的双目什么都看不见了,只在虚空中余下一句:“愿人间司法公正严明,天下再无不白之冤。”

回荡于茫茫天海之间。

这是白冤临终前,最大的愿景。

绑缚住周雅人的枷锁终于在这一刻彻底解开,他像拂落枝头的一片枯叶,从虚空坠落入海。

他一直以为沉冤昭雪就能消去这身刑劫,从此天高地阔,山长水远,都能与白冤相伴相随,自由来去。

可是为什么?

如果释冤要以你的性命为代价,我宁愿永坠囹圄,永不得释。

第180章 竟不还 “师兄,我有点难过。”……

与此同时, 虚空中尚未完全打开的秘境入口骤然收束。

这是秘境将要关闭的征兆,所有来不及踏进家门的罔象蜂拥着朝咫尺外的故乡飞奔。

然而,秘境骤然收束成一线,猛地迸发出一股强大气劲, 如利剑出鞘, 势不可挡, 决绝地刺破黑暗, 金光轰然炸开的瞬间,强势暴戾地驱离了擅闯禁域的不速之客。

所有人和罔象都被巨大的气劲炸飞出去!

太阴重新将那轮被它吞噬殆尽的太阳吐了出来, 璀璨无际的群星隐没了, 更加炽热暴烈的金光彻底蚕食掉“开天一画”,在虚空中淡成一条裂隙, 接着裂隙缓缓弥合,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入口彻底消失。

太阳一点点复原成灿金圆轮, 暗无天日的极夜一掠而过,白昼重现,天地间重返光明。

所有人包括罔象从平静无波的海域砸进大浪之中, 翻滚不息的浪潮搅得他们天旋地转。

罔象却不甘心, 逆着巨大的浪潮拼了命地反潜,妄图再度冲回去……

可是秘境不会容许,秘境毫不留情地驱逐了它们。

阿聪茫然地浮在水面, 身体忽地消沉下来, 好像走失在了这片无边无际的碧海汪洋中。刚才那道气劲猛地一棒子将它敲醒, 阿聪终于从那个重返故土的痴妄中醒悟过来——它们回不去了。

它们生于秘境,死成罔象,对于秘境中的不死民而言,早已非我族类, 是秘境绝不可能接纳的异类。

可是它们好不容易找到这条归家的路,明明故乡已经近在咫尺,只差一点,只差一点,却被秘境拒之门外。

阿聪知道,它们不再是不死民,没有资格重返秘境。这个它们执着的故乡,再也回不去了,永远都回不去了。

它失去了阿莺,结果临到最后,依旧不能落叶归根。它们将永远在这世间漂泊流浪,等到海枯石烂,或者随波逐流地涌向海岸,死于日晒干涸。

沧海无尽处,千秋竟不还。

这一刻,阿聪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办?

“救……救命……啊。”

近处的水域中传来呼救声。

“快快快,这边有个人,快划过去。”

消沉到极致的阿聪被人声打断,它扭过头,就见两个人蜷在左摇右摆的小舟里,奋力朝那个喊救命的人划去。

阿聪把自己裹在浪潮中,无声无息地卷离了此处。

除了阿莺,人类于它而言,不过一件可供换脱的尸囊衣罢了。要不是因为那些人追求长生,它们何至于落得如此下场,它放不下这份恨。

阿聪被一个浪潮送出去二里开外,刚一转身,便撞见了溺水的陆秉。

陆秉一身痋蛇塑造的筋脉还未完全适应,因此行动颇为吃力,尽管陆秉水性尚佳,也经不住在大涛大浪中折腾。他显然已经力竭,凭着求生的本能在挣扎,咸涩的海水大口大口灌入他口鼻。

是他杀了阿莺,如果不是他,阿莺也不会死。

阿聪满心怒恨无比汹涌,它蓦地抽出腰间匕首,几欲化作激流冲过去捅死这个人!

然而,它答应过阿莺不杀陆秉。

好,它不杀陆秉,它可以不杀,但是如果陆秉自己淹死在这海里呢。

于是阿聪袖手旁观,等着陆秉在自己面前一点点溺毙,它要亲眼看着陆秉断气。

他该死!

他该去给阿莺陪葬!

然而……

“阿聪,”忽然间,它好像听见了阿莺的声音,“阿聪,你别让他淹死了。”

什么?

仿佛错觉,不然它怎么会听见阿莺的声音?

阿聪下意识左顾右盼,随即猛地意识到什么。

这一路从西到东,顺黄河入海,他们大半程都在走水路。陆秉手脚残废,尽管中途引痋蛇入体,也是没什么力气自理,基本都要依靠它。因此陈莺叮嘱它最多的一句话便是:“阿聪,你别让他淹死了。”

此时此刻,并非是它听见了阿莺的声音,而是它想起了阿莺三番五次叮嘱过的话。

“阿聪,你别让他淹死了。”

“别让他淹死了。”

阿聪紧紧攥了攥双拳,忍到最后一刻猛地俯冲过去,一把捞住了溺水下沉的陆秉。

因为阿莺用命护着他。

阿聪将陆秉顶上海面,使其仰面朝上。它望了望远处,揽着昏迷不醒的陆秉游向扁舟。

“陆捕头!”忙着满大海救人的方道长一眼看见了水上漂的陆秉,“是陆捕头!”

不等他指使磨镜匠调转方向,陆捕头已经速度飞快地自动“漂”到了他们的扁舟前。

危急关头,方道长不疑有他,立刻探身子打捞。

阿聪没有露头,潜在水下帮着笨手笨脚的方道长,顶起陆秉的腰腿将人送上了船。

“老姜,快把听风知挪开些,他身上那么多刑伤,别再压出个好歹。”

周围好几个船员,水性极好,一人或两人抱着块崩毁的木板浮在海面上。

方道长和磨镜匠直到夜里才将散落各处的人捞上船,一条狭长的扁舟挤满了人,伸胳膊挪腿都费劲。

好在除了周雅人满身遭雷劈的刑伤外,其余人都没什么大碍,就是被折腾得精疲力尽,夜半海面总算平静了,为以防万一,留了个警醒的人守夜,其余则互相紧靠着睡了过去。

扁舟在海上漂了一天一夜,好在有这几个常年出海的船工,他们经验丰富,不至于迷失在这广袤无边的汪洋中。船工通过观察星辰日月辨别方向,再由大家轮流往回划,没有船桨,就拿木板凑合用。没有食物和水,就抓些海鱼充饥。身上的衣服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在烈日的暴晒下,头发丝儿里都能抖出盐粒子。

方道长觉得自己都被腌入味儿了,他反复查看周雅人的伤势,心头一次比一次不乐观,再不及时救治,任伤口这么继续恶化下去,恐怕性命堪忧。

又在海上熬过一天,所有人晒成了霜打的茄子,加之长时间没喝水,全都干渴得嘴唇干裂脱皮。

“再坚持坚持,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遇到出海的商船。”

船工话音刚落,他对面的伙伴噌地一下两眼放过,指着远处惊呼:“船!有船!”

一艘大船赫然映入眼帘,所有人面露喜色,纷纷朝那艘遥远的大船呼喊,几名船员甚至脱了上衣一个劲儿挥舞,终于将那艘大船招到了跟前儿。

好运气不就来了吗!

甲板上站着好一排齐整的少年郎,个个身负长剑,白衣翩翩。

为首有两位年长的长辈,其中一位中年人沉稳持重,另一位则年过半百。

方道长一见这船人的装束,激动之情溢于言表:“敢问各位可是来自太行道的道友?”

“在下太行道京宗。”

“京……”方道长差点被这个鼎鼎大名闪了舌头,立刻改口作揖,在这艘逼仄的小船上行了大礼,“贫道人祖山弟子方世安,见过天师。”

方道长报过家门,刚要求助,那大船上的少年一眼扫过小舟上所有人,目光定在昏迷的周雅人脸上,惊异出声:“听风知!”

认出听风知的少年正是林木,他的左右还站着李流云、连钊、于和气等等一干师兄弟。

数月前天师首徒带着几个小辈下山除邪,不想却在邪祟手里吃了天大的血亏,甚至把闻翼折在了陕州,为了报仇雪恨,又在何长老的怒骂下,惊动了稳坐太行金顶的天师。

痋师罪大恶极,又有罔象四处作恶,太行道岂能坐视不理。

于是劳动了天师亲自出山,带着这群小辈远赴密州,一路寻着踪迹追到渔村,发现村子刚闹了蜃鬼,再经几番周折打探——租赁买卖的大船主就那么三两户,轻易就能知晓近日都有什么人出海。

林木誓要手刃痋师为师兄报仇,结果追到这里,打包捞上来一船人,然后从他们口中得知痋师已经死在了陆秉手里。

方道长渴了整两天,咕咚咕咚灌下去两大壶水,一边吃着少年端上来的蒸饼咸菜,一边把海上发生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林木只在扁舟上见到重伤的听风知时就忍不住想问了,明明他们离开平陆的时候还是两个人,怎么现在只剩下听风知?白冤呢?报死伞呢?林木都没见着,直到方道长说,她在海域雷劫下烟消云散……

林木大睁着杏眼,双目僵愣发直,半天没能反应过来。

怎么可能呢?

她之前不是说,她现在天下无敌吗?

这才过去多久,也就月余不到。

她怎么会烟消云散?怎么可能烟消云散?

不可能。

林木木讷地摇了摇头,这不可能,他不相信。

连钊回头,扣住了林木不住哆嗦的手腕:“三木。”

林木涣散的目光缓缓有了焦距,他怔怔盯着师兄的脸,下意识否认道:“不会的。”

她那么厉害,厉害得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成天端着副傲慢自负的架子,招人烦得很。

可是……

林木傻傻地问:“如果我们能早点赶到的话,有天师和流云师兄在,一定有办法破了那场劫云阵对吗?”

就像流云师兄在风陵渡帮她破了白虎临刑的大阵一样:“如果当时我们跟他们一起来东海……”

这就是天大的傻话了,林木蓦地住了嘴,因为当时他的几位师兄被罔象重伤,命在旦夕,哪能跟着白冤和听风知一起奔袭密州。

连钊盯着小师弟逐渐泛红的眼眶,没有言语。

林木垂下头,潮湿的眼睫盖住了眼底难以掩藏的悲伤,他吸了吸鼻子,小声说:“师兄,我有点难过。”

连钊叹了口气,抬手抚了抚他的头。

这时,船舱里响起何长老中气十足的喊声:“你们谁知道这个人是什么情况?”

原本何长老不计前嫌地在给周雅人治刑伤,突然躺在另一张榻上的陆秉开始手脚抽搐,何长老本要为其探脉,结果不摸不要紧,一摸,此神人的脉搏居然跑了!

何长老一生行医,什么疑难杂症、奇经八脉没见过,头一回见到这么诡异的,连个脉都摸不到。

因为此人的脉会跑,而且是到处乱跑,摁都摁不住,何长老整个人都惊呆了,走火入魔都不是这么个跑法!

何长老盯着赶来的方道长众人,指着陆秉胳膊上突突乱窜的筋脉问:“你们谁知道他患了什么急症?”

刚好知情的方道长骇然变色:“他这是……蛇脉。”

何长老觉得自己可能年纪大了耳背:“什么玩意儿?”

方道长定了定心神道:“这是蛇脉。”

即便重复两遍,但在座的太行道弟子,包括天师京宗在内,都没听懂,何长老更是闻所未闻:“不是,你再说一遍,什么脉?”

“蛇。”方道长甚至做了个蛇行的手势讲解,“活蛇。”

何长老一脸空白地盯着他扭来扭去的手势,他知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但是也不要太离谱。

方道长知道这件事太过于耸人听闻,也不怪太行道这位道医没见识,他说:“长老应该听过痋术吧?”

这不废话吗,他们这趟就是来杀痋师的。

“陆捕头中了痋术,在他皮下流窜的这些,都是痋蛇。”方道长说,“因为他全身筋脉尽断,所以那个痋师,就用痋蛇代替筋脉,替他续上了。”

短短几句话,听得何长老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最后那双浑浊发花的老眼一瞪,直接懵了。

“传闻中的痋术,是这么用的?”

方道长:“……造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