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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真的是他

*

真的可以吗?

她不敢信,也不信。

但不知为何,慕寒时说这话时的表情和眼神,却不断地在她眼前浮现。

很陌生,可又有些说不出来的熟悉。

那深邃危险的目光,仿佛藏着很多的秘密,那隐忍坚定的表情,像是在压抑着自己的感情,哪怕是在入睡之前,仍然侵扰着她。

她似梦非梦般地睡去,不知时辰地醒来,惺忪着,迷离着,好一会儿才分清现实与梦境,以及自己身在何处。

外间隐有说话声传来,除了夏蝉,还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正是顾是知。

顾是知掀帘进来,见她人是醒的,顿时欢喜地上前,“阿离姐姐,你终于醒了。”

终于二字,可见眼下的时辰已不早。

她还没有解释,顾是知已替她说出口,“我娘说过,养身子的人,就是该多吃多睡。”

小姑娘说着话,人已到了跟前,趴在床边托着腮盯着她看,一副赏景的模样,“阿离姐姐,你真好看。”

夏蝉忍俊不禁,抿着嘴笑,赶紧过来侍候自家姑娘穿衣梳洗。

顾是知一直跟着,亦步亦趋。

望着简单梳妆后,却美得惊心动魄的美人,小嘴微张着,老半天都不合上。

沈青绿都被她逗笑了,笑问她等会想做什么,自己可以陪她一起。她一听这话,眼里的神采立马飞扬,说是想去逛马市。

马市上依然是行人如织,看起来更加的热闹。

若是细心瞧去,便能发现多了好些外邦面孔。

她拉着沈青绿,兴奋地指着前面进出客人最多的一家铺子,“阿离姐姐,我听人说那卖外邦货的铺子里又有好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我们去瞧一瞧,可好?”

沈青绿笑着应允,与她一道去到那家铺子。

铺子的货物琳琅满目,好些并不常见,比如说极少见的香料干果,以及一些造型奇特的器皿,还有各种原石毛皮。

掌柜的却不是外邦人,说话是东临城的口音,便是铺子里伙计小二,也无一人来自外邦。

顾是知东看西看,瞅瞅这个,又摸摸那个,一副好奇的模样,完全就是个孩子心性。等逛了一圈下来,她皱起眉头,念叨着“这也没有啊。”

一旁侍候的伙计忙问她找何物时,她眉眼一弯,示意那伙计靠近声,神秘地相问:“听说你们铺子有卖一种特别好用的东西,服用之后会让人精神百倍,还心情愉悦,好像叫什么快活膏。”

沈青绿闻言,心念微微一动,默默地退到一边,装作什么都没有听到的样子,挑选着自己想要的货物。

那伙计先是愣了一下,尔后讪笑道:“这位客人怕是听错了,我家铺子没有那样的东西。”

“那你可知哪里有卖的?”顾是知急切地问道:“我娘近日心情不好,成天郁郁寡欢,我想买些给她用。”

说这话的工夫,她偷偷塞给那伙计一锭银子。

那伙计左右看去,见无人注意这边,不动声色地将银子收下,“客人若真是想买那东西,可能去外邦商队落脚的客栈打听,兴许他们手里有。”

“这么麻烦?”她小脸皱着,十足的孩子气,“那我还是买些其它的东西哄我娘开心吧。”

她报怨完之后,像是完全将这事抛之脑后,接着东看西瞅的,但凡是感兴趣的东西,皆拿在手里好好端详一番,不时和沈青绿小声讨论着。

最后表姐妹俩都买了好几样东西,可谓是满载而归。

一出铺子,她刚想说什么,被沈青绿用眼神制止。

她立马心领神会,转而说起自己买的东西,听起来很是欢喜满意,“阿离姐姐,我方才买的那块赤玉石,正好给我娘雕个玉佩。”

“你一片孝心,你娘定然欢喜。”

“可惜没买到那个快活膏……”

“那东西我们也只是听人说过,谁知道真假?指不定是有人道听途说,夸大其辞骗着人玩的。”

“也是。”

两人说着话,进了一家卖成衣的铺子。从成衣铺子出来后,又拐进卖胭脂水粉的铺子,且都有收获。

等出了胭脂铺子,忍春凑到跟前,小声向沈青绿禀报,“姑娘,那人没跟着了。”

沈青绿点点头,这才看向顾是知。

顾是知眼睛晶亮,“阿离姐姐,你怎么知道有人跟着我们?”

“他们铺子里应该有那种东西。”

“那他们为何不卖给我们?”

沈青绿笑了笑,摸了一下她的头,“那种害人的东西,他们不敢明着卖。我们不是老主顾,又非熟人介绍,他们不会轻易示人。那伙计得了好处,给我们指了明路,想来应该是后悔怕被掌柜的知道,这才跟踪我们。”

喧闹繁华的街市,混杂着各种各样的铺子。熙熙攘攘的行人,卖力吆喝的贩夫,迎来送往的跑堂小二。

这是东临城最为市井的热闹所在,越是热闹越显现世平稳,却很少有人意识到这平衡之下的暗流涌动,似将有一场海啸在慢慢逼近。

表姐妹俩继续往前走,不时进出着铺子。

铺子一家接着一家,沈青绿不经意转头望去,看到方氏布行开着门,门头的匾额已换成黄氏布行四个字时,心下略有些许的感慨。

突然里面冲出一位年轻的妇人,瞧着神色仓皇害怕,打眼看到她们,像遇救星般直奔过来,一把拉住沈青绿。

“姑娘,救我……”

她话还没说完,从那布行里又出来一个人,是个年纪不小的男子,面白而清瘦,给人一种阴沉难受的感觉。

竟然是关豹!

“黄掌柜,某不过是买些布料做身衣服,想请你帮忙量个身,你这是做什么?”

关豹眯着眼,不可能认不出沈青绿,惊艳的同时,眼底浮起一抹邪色。

黄掌柜拼命摇头,白皙的脸上淌着泪,“你……你哪里是让我量身,分明是想轻薄于我,想让我与你为妾……”

“你是个什么东西,胆敢诬蔑本官!”本官二字一出口,关豹显然是想用官身压人。

他的官职压不住有出身的女子,但压一个没有背景的行商女子绰绰有余。

沈青绿打量着黄掌柜,不得不说,是个长相极佳的女子,且还是那种一看就十分好欺负的软弱之人。

很白,不正常的白,应是常年不怎么见光。

“这铺子是你的?”

“这铺子是我全部的家当,我只想好好做营生养活自己……”

“那你报官吧。”

“我……”黄掌柜低下头去,嗓音中带着几分沮丧,“民不与官斗,他就是官,我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如何敢去报官……”

“别的官我不知道,但你若是去神武营,定会有人为你做主。”

“沈姑娘,本官说了,只是想做身衣服而已,你仅听这妇人的一面之词,怎可妄断本官行事不妥,还力主这妇人去神武营状告本官,到底是何居心?”

关豹一脸的义正言辞,声量也不少,自是引来不少人驻足观望。

沈青绿不看围观的人,漆黑的目光直视着他,说出来的话不轻不重,“说起来我这还是和关提刑学的,毕竟关提刑身为刑部官员,此前也曾仅凭一人的一面之词,在无实证的情况下私闯民宅,意图强行抓人。”

“沈姑娘这是在埋怨本官?”他走近一些,想用身为刑部官员的气场,以及男人身高的优势迫使别人服软。

黄掌柜像是很害怕他,抓着沈青绿衣袖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沈青绿将人扶着,看向顾是知,“知妹妹,你别怕,他不敢动我们的。”

顾是知眼底的疑惑一闪而过,忽地明白过来,当下哭起来,“阿离姐姐,我害怕,我好害怕,他会不会把我们抓走?我听说他们刑部的人喜欢乱抓人,不分青红皂白就对人用刑……呜呜……”

围观的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

在所有人看来,沈青绿几人全是女子,又生得一个比一个好,艳的艳,娇的娇,弱的弱,实在是让人心生怜惜。

关豹阴沉着脸,“本官真的就是想做身衣服,没想到招来这样的误会,这衣服不做也罢。”

他临走之前,看她们的目光极其的阴鸷。

沈青绿半点不避,黑漆漆的眼睛如铺天盖地的冷夜。

人走远之后,黄掌柜不停地道谢,还说要送她们一些布料,邀请她们进铺子挑选。

“不必了。”沈青绿看着她,不带任何的情绪,“是你自己救了自己,我们不过是你自救的其中一环。”

她闻言,愣了好一会儿。

那柔弱的身姿,似乎在一瞬间挺直不少。

“沈姑娘,你这份人情我记下了。”

等她进了铺子,顾是知不解地问沈青绿,“阿离姐姐,你有没有觉得她有点古怪?”

沈青绿垂了垂眼眸,再抬起来时望向那黄氏布行四个字,“这东临城中,最不缺的就是藏龙卧虎。”

忽然,不知哪里传来一声高喊,“宸王回京了!”

这话如同一滴水落入油锅中,瞬间炸开四溅。

人群如潮水般,不约而同地朝着城门的方向涌去。

明黄色的高辇华盖,亲王的仪仗赫赫,哪怕远远看着,也挡不住天家的威仪。那凌驾于万民之上的尊贵,那高不可攀的荣耀,如日月星辰。

沈青绿遥望着,内心无比复杂。

龙出潜渊,虎啸山头,这座天子脚下的京都恐怕将要有一场改天换地的风雨。

五色的玉旒在阳光下斑斓溢彩,明黄的帷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玉竹般的手掀开一道缝,高辇内完美的侧颜似流星划过,恰好落入沈青绿的眼中。

真的是他!

第102章 拥抱

*

“信王世子来了!还有天武卫……”

“沈将军慕侯爷,神武卫也来了!”

一声声的惊呼四起,仪仗缓缓停下。

一列人马以信王世子为首,其后是凤容等人,还有天武卫。另一列人以沈焜耀和慕维打头,再是一众神武卫。

所有围观追随看热闹的百姓像是炸了锅,激烈的议论声如沸腾的水,不断地冒着咕噜的翻泡声。

蓦地,沸水再滚。

“你们快看,那不是慕统领吗?她护送的人莫不是鸾和公主?”

两列人不约而同地让出道来,位于道路的左右,恭迎着公主的仪仗近前。

玉敬良立于辇旁,抬头看向曾经的同僚,眼下的当朝公主,莫名觉得这一幕有种宿命感,好比他们初相识的那天。

那天他们同进神武营,皆是最为低等的乙等卫。进营的第一天就是比试,好巧不巧他对上的就是凤承英。

当时的他一看到秀气且骨架偏小似女子般的凤承英,压根没有放在眼里,还有些不满地嘟哝,想和别人换个对手。

谁知凤承英一出手,直接给他一个下马威,他被摔在地上时,也同此时这般仰视着。

从那之后,他就和凤承英对上,时不时挑衅,与之较量切磋,屡败屡战越战越来劲,不少同僚都说他是找打。

他唇角泛起怀念的笑意,带着些许的怅然。

如今身份不同,便是想找打,恐怕都没什么机会。

那笑中带着伤感的眼神,猛不丁对上凤承英俯看过来的目光,先是下意识咧了咧嘴,以掩饰自己的心虚,随后想到君臣有别,立马换成恭敬严肃的神色,略显别扭僵硬地低下头去。

凤承英见之,神情微微地变化着。

人群一层叠着一层,沈青绿没有往里面挤,却也能看到那些坐在高头大马上的人,以及随后而来的公主仪仗。

所有人该下马的下马,下辇的下辇,齐齐恭候在亲王的高辇前。

嘈杂的议论声,盖不住那高呼“恭迎宸王殿下回京!”

不少人伸着脖子,意图看清那高辇内的宸王殿下到底长得是何模样。

风吹动着明黄的帷帘,帘中的人模样时隐时现,偶尔窥见时,不认识者赞叹,而相识之人则是震惊不已。

“阿霖,我是不是眼花了?我怎么看着宸王殿下长得像你九叔?”玉敬良嘴巴张了半天,然后小声问身边的慕霖。

慕霖的惊讶不比他少,思及过往的种种,比方说父亲对堂弟的看重,还有祖母身为一个长辈,却对堂侄辈的九叔隐有尊敬之意,心中已然有所肯定。

“你应该没有看错。”

“你说什么?”玉敬良越发震惊,“你是说……宸王就是你九叔?!”

若是换作从前,他必是不敢有这样的猜测,但凤承英的事情过后,他以为再是荒诞的事,也极有可能是真。

侯府的远亲是当朝的公主,那侯府的九爷为何不能是一个亲王?

这个念头一出,他仿佛醍醐灌顶般,喃喃着,“你们家可真是风水宝地啊。”

一个公主,一个亲王,这些年全都在侯府隐姓埋名。

宸王没有下辇,被天武卫神武卫,以及随凤承英出宫的长明卫护送着继续前行。

如此宏大的盛景,引得人们争相传颂。

有人感慨今上无子,说到先前京中上下全都以为日后储君会出自信王府的传言,不无猜测地道出另一种可能。

“你们说陛下此时召宸王殿下回京,是不是另有打算?”

“这可说不好,宸王是先帝最小的儿子,最得先帝的疼爱不说,陛下也很是疼爱他。陛下早年还是皇子时,没少带着他出宫玩耍。要我说,指不定陛下已经打算好,就等着他养好身体回京。”

“那信王能同意吗?”

“不同意的话,那只有……”说这话的人露出担心的表情,“你们别忘了当年魑王的事,说不好啊,京中怕是又要出大乱子。”

沈青绿听着这些话,慢慢退到人群之外。

顾是知一直拉着她不放,小脸满是期待之色,“阿离姐姐,你说宸王殿下和信王府那些人,谁更厉害些?”

“不知道。”

她说的是实话。

信王府的实力她不清楚,实在是不敢轻易下结论。

顾是知撅起嘴来,小大人般叹了一口气,“我希望宸王殿下更厉害些,最好是压过信王府那些人。”

家族的兴亡,关乎着高门内宅中的第一个人。

难为她小小年纪,还要忧心这样的事。

沈青绿望向远去的仪仗,漆黑的眼睛里一片晦色,“他们都是亲王,相安无事即可,何需你压我,我压你。”

“阿离姐姐,你难道不知道吗?”她略显几分疑惑,暗道姑姑都说阿离姐姐是极其聪慧之人,怎么可能不知道争储之事?

沈青绿神情一缓,抬手一点她的鼻子,视线不意地流转时,眼角的余光瞄到不远处的一位气度不凡的男子。

那男子人到中年,长相俊朗而清雅,有着浑然天成的贵气,却又过于闲散随意,看起来像个野鹤般的文人墨客。

“你小小年纪,操心得还挺多。这是别人的家事,人家有女儿,又不是后继无人,哪里轮得到兄弟子侄接手家业。”

她捂住自己的嘴,杏眼滴溜着,“女子也能继承吗?”

若是寻常人家,无子可由女儿招婿顶门立户,但那是天家啊。

“有什么不能的?”沈青绿艳色的脸上一派寻常之色,“也没有哪条律法规定女子不能接手家业,更没有敢断言天下的女子都不如男子。”

那中年书生不知何时走近,应是将她们的对话听了去,看似随性地对沈青绿道:“这位姑娘见解独到,颇有些与众不同,却有些不容于世俗。”

沈青绿也像是才注意到他一般,先是皱眉,随即面色一正,“世俗的主宰是人,规矩是人定的,律法是人定的,人定胜天,亦可更改世俗中所有的规矩。”

他随意的目光陡然凌厉起来,认真地打着沈青绿,“好一个人定胜天,但女子若承家业,却比男子艰难许多,越是家大业大越是阻力诸多,远不如男子容易。”

“天下之事,小到养家糊口,大到建功立业,哪件是易事?居其位而成其事,得道者自有天助,何惧之有?”

“好一个何惧之有!”他笑起来,重又恢复成闲散随意的模样,转头问身后白面无须的随从,“这些话听着是不是有些耳熟?”

那随从半低着头,细声回道:“奴才记着,十三爷好像说过相同的话。”

沈青绿闻言,缓缓垂下眼皮,遮住眼底的暗芒。

今天这是什么日子?

龙啊虎的竟然全都出来了!

*

宸王回京的消息,似一阵强劲的罡风,席卷着整个东临城。

如此大的阵仗,京中上下无一以为是陛下在为其造势,势必会有一次极为盛大的宫宴,将宸王推至人前。但令人没想到的事,比宫宴先来的,竟然是勇毅力侯府老夫人宁氏的生辰宴。

生辰宴当日,侯府门庭若市。

镇守在府外的威武石狮也沾着主家的喜气,系着大红的绸花。擦拭光亮的匾额上,忠勇烈毅四个字更加耀眼。

慕维和江映水夫妻俩在门口迎着客,宾客一一被请入府。

沈家所有人约着一道来的,沈焜耀和顾如许打头,沈琳琅随后,后面跟着沈青绿玉敬贤玉敬良沈长亭。

江映水在看到沈家人的那一刻,神情间隐有一丝不自然。

这次侯府设宴,她的娘家人一个也没来,一是没被邀请,二是没脸见人。

那日江鑫月被送回家后,得到消息的宁氏立马带着江映水去了江家。江家人自是百般圆辨解释,说江鑫月是被冤枉的,说那些东西压根就不是江鑫月的。

东西是慕霖亲自带人搜出来的,宁氏不可能怀疑自己的亲孙子,江映水也不会为了侄女而置自己的亲儿子不顾。

她们都明白,江鑫月就算是被人冤枉,那也是江家本身有问题,要么是有害人之心被人利用,要么就是治下不严,府里有人被别人收买。

无论是哪一种,根源都在江家和江鑫月本身。

而凤承英的话,她们不可能不听。

虽说在场的没有外人,但江鑫月中了癫毒之后丑态仍然让人不堪直视。

那状若疯癫,又喊又叫仪态尽失的模样,江映水此时想来都面红耳赤,尤其是到最后江鑫月为求解脱将自己身上的衣服全都扯烂时,所有人都转过头去。

倘若真有姑娘家当众出了那样的丑,焉有活路可言?

如果不是慕沈两家的交情在,这事定然不会大事化了。

一想到这点,江映水越发觉得在沈家人面前抬不起头来,尤其是面对沈琳琅时,心情更是无比的复杂。

沈琳琅和她相互见礼时,神情有些淡,却也看不太出来。

不管是将军府还是沈家,冲的都是侯府的面子,与江家没什么关系。

江家人不来,礼已到,也挡不住旁人的猜测。有人不识趣,或者说是故意为之,还假装不明就里地询问她,问她亲家老夫人生辰宴这样的喜事,江家怎地未有人来?

问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庄兰漪的母亲庄夫人。

江映水被问得满脸尴尬,面子根本挂不住,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好端端的喜庆气氛,一下子变得怪异起来。

宁氏轻哼一声,不冷不热地道:“都是孩子不争气,连累当长辈的跟着没脸。这子女不教,皆是父母之过,庄夫人也要引以为戒。”

江鑫月若是被人栽赃,那么栽赃之人会是谁?

明眼人都不难看出来,偏偏还有人当别人是傻子,竟然还敢挑拨离间!

庄夫人不想宁氏说话如此直白,落了好大一个没脸,只能强自挽尊,感慨了几句父母难当,同情江氏夫妇之类的话。

这时外面传来“公主驾到”的尖细高呼声,所有人惊讶的同时,却也不觉得意外,一齐出去恭迎。

凤承英上前亲自相扶宁氏,与从前一样称呼对方为宁祖母。

宁氏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欣慰动容地看着她,喃喃着,“好孩子。”

她在京外多年,又因在神武营当差的缘由,在场的大多数人都见过她,还有一些人打过她的主意,比方说将家里的庶女配给她。

很多人和她套近乎,她却对谁淡淡,一应举止作风和之前身为神武卫千户时没什么两样,但多了几分高高在上。

有人讪讪然,私下感慨道:“这位公主殿下与寻常姑娘家不同,怕是不太好相处。”

另有人打眼看到她和沈青绿在说话,不太赞同这样的话,“应是因人而异,我瞧着她对沈姑娘倒是随意。”

她对沈青绿何止是随意,甚至是亲昵。

一时之间,羡慕者有,嫉妒者也有。

不少人在偷看她的同时,也在暗暗打量着沈青绿。

红衣若火,面如芙蓉,艳而不俗,娇而不弱,美却不自知。尤其是那额间一抹梨花白,更显瑰丽脱俗。

有人动了心思,怀揣着目的打听沈青绿的事。

庄兰漪听之见之,心头大恨。

信王府没有人来,仅是派人随了礼。

以往那些爱巴着她的姑娘们,今日都像是刻意避着嫌,一个都没往她跟前凑。

她心知那些人是在忌惮凤承英,毕竟她背后的芳菲郡主只是个郡主,而与她不对付的沈青绿却与公主交好。

凤承英从来就不是随和的性子,也对这种夫人姑娘们的聚会不感兴趣,索性带着沈青绿离席,说是出去透透气。

宁氏自是没有不依的道理,让她随意便是。

她在侯府住过好几年,并不需要下人领路,相反,她还能充当沈青绿的向导。

她们穿园子而过,一出园子,远远望着那片新竹穿插的竹林,沈青绿隐隐猜到什么。当她说有人在等自己时,便也不觉得意外。

“你是不是已经猜到了?”

沈青绿不置可否,艳色逼人的脸上一派平静之色。

她笑起来,张扬贵气,“还真是事事都瞒不过你,我早就说过,你们兄妹几人的心眼子,怕是全长在你一人身上了。”

说完,推了沈青绿一把,眨了一下眼睛,“快去吧,莫让人等急了。”

*

悠扬的琴声竹林泄面,旧青与新绿间,那一抹白如月光临世。

金冠玉带华美尊荣,银雪的锦袍以金线为绣,金银双色贵气逼人,仿佛是松间雪被装进金器,不沾尘世的高洁清冷终于落入人间富贵中。

旁的不说,这人的皮相还真是极好。

沈青绿如是想着,深以为自己不仅不吃亏,应该还是赚了。

一曲终了,抚琴之人抬眸看来。

那幽深的眼睛里隐有一丝忐忑,见沈青绿的目光中没什么波澜,那丝不安很快转瞬即逝。

须臾,人已到沈青绿跟前。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沈青绿先是眼前一花,然后是一亮。

近在咫尺的富贵,看得见,也摸得着。

“我舅舅对你态度不一般,慕侯爷也十分看重你。”

慕寒时眼尾压了压,目光中尽是她。

“你很聪明。”

所以这样的她,才是真正的她。

那个病弱的,全然依赖信任自己的人,其实从来都不是真实的她。

这样的认知,让慕寒时有些失落。

袖子底下成拳的手,关节泛着白,昭示着他内心的不甘和遗憾。他不甘相伴那么多年,自己居然没有走进过她的心,遗憾岁月太过匆匆,让他们未曾完全了解彼此就生离死别。

“你答应我,应该也是因为早知我的身份,但我一现世,京中注定山雨欲来,你不害怕吗?”

“活路险中求。”

竟然是活路,而不是富贵。

他眉眼压得更低,似是要将眼前的完全包容,“你可以先吊着我,静观其变,再决定要不要答应我。”

沈青绿讶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这个人是认真的吗?居然在教她如何做一个绿茶!

不,不对。

一定是试探。

她漆黑的眼睛直视着对方,似一面可以倒映人心阴暗面的镜子,“我知道在你心里,我不是什么好姑娘,我心机深,性子也不讨喜,但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来都只是想活着,仅此而已。”

天气已渐热,阳光与暖风,混着竹叶的清香气。

慕寒时却觉得心都在颤抖,又冷又疼。

他的阿朱,原来一直比谁都想活着。

这么想活着的人,为何会放弃……

沈青绿感觉到他的不对,才往后退一步,人已落入他的怀中。

他埋首在沈青绿的颈间,气息温热,“我不会让你死的。”

这一次他们都有新的身体,也有新的选择。

沈青绿心生怪异,墨玉般的眼睛里泛起涟漪。

明明是很陌生的怀抱,但这被紧紧拥住,仿佛恨不得与她同在,不愿与她分开的感觉,竟有种说不出来的熟悉。

像是她的哥哥……

她恍惚起来,不仅没有把人推开,反倒环住对方的腰身。

慕寒时感觉到她的主动,越发将她抱紧。

第103章 不藏

*

旧青与新绿中,白与红交缠在一起,彼此辉映又相得益彰,仿若人世间最为灵动的画卷,鲜活而令人赏心悦目。

青的青,绿的绿,白的白,红的红,纷呈绚丽着,落在竹林外不期到来之人的眼里,像是被晃了心神,一时有些怔然。

慕霖看着竹林中那抱在一起的男女,不得不承认他们长相的匹配登对,那清冷矜贵的白与艳丽似火的红,似雪在烧,也似红梅落雪。

他情绪复杂着,说羡慕,也不是,说嫉妒,也谈不上。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熟悉的脚步声靠近,轻拍着他的肩膀,他下意识转头看去,对上凤承英略显担忧的目光。

“阿霖,你跟我来。”

他跟在凤承英身后,绕过竹林,来到园子中的花池边。

池水已经生暖,水边上青草成片,茵茵绿绿。

两人并排站着,凤承英扯了一下不太方便的裙裾,问他,“这事你怎么看?”

他望了一眼竹林的方向,然后低下眼皮,声音有些发闷,“我怎么看很重要吗?”

“当然重要。”凤承英一手搭在他肩上,如以前的很多次那般,“阿霖,九叔向来看重你,你比谁都清楚,我想他最不愿意的就是你和他离心。”

“他是……”他将到嘴边的话咽下去,“我知道他对我一直很好,我也没有怪他,我就是心里有些不太舒服。”

一个是他敬重的长辈,另一个是他中意的姑娘,他做不到内心无动于衷。

凤承英点点头,表示理解。

“我能体谅你的心情,但你心里明白,阿离对你并无男女之情。”

“我……”他欲言又止,“我能感觉她对我是不同的,她看我的眼神总是很特别,很温暖……”

“那你有没有感觉到,她看你的眼神之所以和别人一样,那是因为她好像是在透过你,怀念着什么人。”

“你是说,她喜欢的人是九叔,她待我不同也是因为九叔,她看我时想的也是九叔。”他每说一个字,心情就更复杂一分。

有些事当局者迷,若能听进去旁观者的话,多少都会清醒一二。

“我不确定阿离看你时想到的人是不是九叔,但她对你无意是事实。”凤承英说着,搭在他肩上的手拍了两下,“阿霖,男女之事最是勉强不得,要的是你情我愿。如仅是你愿,你万不能因为别人无情而生恨。”

他如何不明白凤承英话的意思,闻言苦笑一声,“我原本还想着,或许再相处久一些,阿离会对我上心……”

“阿霖!”

“阿英,你说的话我都懂,我不会因此有怨。我甚至为阿离感到高兴,高兴她中意的人是九叔。九叔以前还当她心机深沉,如今看来应是了解她的为人,知道她不是那样的人。”

有他这番话,凤承英稍稍放了心,不知是想到什么,眼神有些幽幽,“情之一事挺让人心烦的,若是一直不知其中滋味,或许就不会被其所扰。”

“阿英,你……”他隐约觉得不太对,刚想问什么时,打眼看到有人朝这边过来,等看清来人后喊了一声。

玉敬良远远看到他们,意气风发的侯府世子和尊贵无双的当朝公主,男的俊朗,女的英气,怎么看怎么般配。

他的心不知为何,似那被风吹皱的水,无端地波动起来。等离了近些,愈来愈浓的失落已堆积成了山,压在心头沉得让人难受。

“臣见过公主殿下。”

凤承英皱起眉来,她为男子时,秀丽的面庞给人阴柔之相,如今恢复女儿身,便有些男生女相,眉宇间英气逼人。

那略显狭长的眼睛睨人时,隐约泛着桃花。

“我们私下相见,你无需多礼。”

说罢,她一屁股坐在旁边的石头上,大马金刀的,与从前当神武卫时一般无二。她眼尾轻勾着,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玉敬良坐过来。

玉敬良犹豫了一会儿,便坐了过去。

两人倒不算紧挨着,中间还隔着缝隙。

饶是如此,也已是不合礼数,且不合规矩。

他神情有些不太自然,说起自己来找慕霖的目的。

却原来是营里有急事,慕维和沈焜耀已经离开,离开之前交待他,让他和慕霖顶起来,操心府里的事。

“行,等会我们一同回去,我帮你们。”凤承英一掌拍在他背上,“我如今不在神武营,无人让你不痛快,你是不是觉得极好?”

他心头一跳,感觉被拍的地方像是着了火,刚想站起来,就被凤承英给摁下去。

“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怪罪,你尽快直言便是,不必藏着掖着。”

这可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少女,不再是他的同僚。他不可能再同以往一样言谈随意,勾肩搭背说说笑笑。

但他希望他们还像从前一样,除去身份的变化,什么都不曾改变。

“那我就直说了。”他深吸一口气,道:“以前咱们一起上值下差不觉得,眼下少了你,我和阿霖都觉得不太适应,阿霖,你说是不是?”

慕霖被点名,只能跟着附和。

“我问你,你问阿霖作甚?”凤承英冷哼一声,斜了玉敬良一眼,“只说你,你不要扯阿霖。”

玉敬良挠头,“我……你这一走,我心里……挺不是滋味的,但你是去当公主,我又替你感到高兴。”

凤承英嘴角一弯,应是对他的回答还算满意,一手撩起绣金的裙摆,随意地摆弄几下,颇有些嫌弃,“当公主没什么意思,宫里更是无趣得很,还有这种累赘的衣裳我一点也不喜欢。”

他深以为然地道:“也是,若你喜欢当公主,也不会来神武营当差。”

一阵沉默,好似过去无数次比试切磋之后,他们随意地找个地方休息调整,纵使一句话也不说,却无任何尴尬。

半晌,凤承英似是不经意地道:“若不然你调去长明卫,我们也能时常见到。”

他眼睛一亮,“我和阿霖都调去吗?那我们三个人又能在一起了!”

凤承英没有回答他,而是用一种无奈的眼神的看着他。

“你干嘛这么看着我?”他忽地想到什么,兴奋起来,“阿英,你是不是手痒得很,想和我比划几下?”

说完,他还四下打量,估摸着哪里合适,压根没注意凤承英越发无奈的目光,以及慕霖眼里的恍然。

突然,他“咦”了一声,“阿离呢?”

话音才一落,猛不丁看到竹林上空惊鸟四起,脸色骤然一变。

与此同时,慕霖也变了脸。

凤承英蓦地站了起来,面上全是凝重之色,“那边有情况!”

*

竹叶如飞花,随着利器的寒光胡乱飞舞。

两股势力厮杀着,一股着与竹林可以混为一谈的绿衣,另一股则是黑衣蒙面人。

沈青绿被慕寒时护着,远在厮杀场外。

生与死不过在瞬息之间,刀光剑影之中,不断地有人倒下,让她真切地体会到什么是皇权争夺的残酷。

竹的清香气与血腥气交织着,令人作呕。

“怕的话,把眼睛闭起来。”慕寒时对她说。

“怕。”她老实回道,却没有闭上眼睛。

上辈子哪怕是濒死之际,她都是睁着眼睛的,因为那是活人才有的权利。

她整个人都在慕寒时的保护范围内,男人修长挺拔的身姿如松如柏,顶天立地又能遮风挡雨,无端地叫人安心。

活路险中求,如果不靠着这棵大树,那么她和她背后的家族都极有可能像地上倒下的人,一大片一大片地死去。

思及此,她像是怕失去这样的庇佑,牢牢地抓住慕寒时的衣服。

慕寒时微微低侧着头,与她坚定的目光对上。

那漆黑如墨玉的瞳仁,仿若世间最无垢的镜子,令人忍不住想沉溺其中。

一道黑影扑过来,剑气寒光在她的眼睛里一闪而过。

慕寒时像是一无所觉,犹在认真地看她,她几乎没有任何迟疑,按下袖箭的机关。精巧的袖箭倏地飞出去,正中那人的要害。

那人瞬间倒地,抽搐几下就咽了气。

凤承英慕霖和玉敬良几人赶到时,恰巧看到这一幕。

玉敬良惊骇着,一是沈青绿居然会和慕寒时在一起,二是他亲眼所见自己的妹妹杀了人。

当他看到慕寒时握住沈青绿微微发抖的手时,震惊到眼珠子都快掉出来。

凤承英一把扯下头上的翟冠,撕开身上华美的外袍,扔到一边后,推了他一把,“愣着做什么,等死吗?”

他看着一身劲服的凤承英,回过神来,立马加入厮杀中。

黑衣人一批一批地涌来,仿佛源源不断,可见背后之人有多心急与心狠。

不知过了多久,厮杀终于结束。

地上大片的黑,还掺杂着小片的绿。

凤承英慕霖和玉敬良几人身上都挂一些彩,却无一人喊痛叫疼,熟练地翻看那些黑衣人的尸身,再清点死亡的人数。

杨贞用袖子擦拭脸上的血,恭敬地问慕寒时,“主上,这么多的尸体,一时半会怕是处理不掉,若不然先找个地方藏起来。”

“为何要藏起来?”沈青绿问。

她的手还被慕寒时握在掌中,也依然控制不住地在抖。

所有人都看着她和慕寒时一直握在一起的手,再是迟钝如玉敬良,此时也看出了端倪。

“阿离……”玉敬良脑子有些乱,迟疑地朝她招手,“你到二哥这里来。”

她小声对慕寒时道:“我没事了,你放开我吧。”

慕寒时深深看她,并没有松手,“这些人怎么处置,你可有什么想法?”

男人的手劲极大,牢牢地锢制着她,她知道自己挣脱不掉,索性由着去,“事到如今,我以为没有必要再藏着掖着。”

“你说的对,已然公开挑明,便无需再遮遮掩掩。”

慕寒时说着,示意杨贞将剑递给自己。

“主上……”杨贞有些犹豫,却还是将剑呈上。

他接过剑后,这才放开沈青绿。

沈青绿猜到他想做什么,按住他的手臂,“公之于众就行,你何必为伤敌而自损?”

“你在关心我?”他欺近,语气仅两人可闻。

“我只是觉得生命可贵,不喜欢看到有人伤害自己。”

他的阿朱……

这么想活着的人,甚至不愿看到别人自伤的人,竟然会做出那样的选择。

此生此世,他再也不会放开她,他要永远和她在一起!

“你放心好了,我不会让你当寡妇的。”

“……”

这人果然是个疯子!

疯子想做什么,自己哪里能阻止得了。

沈青绿如是想着,退到一边,以免被他的血溅到。

他眼神黯了黯,将剑还给杨贞后,压着声对她道:“我听你的。”

第104章 公开

*

世家高门的宴席,无论由头是什么,赏景也罢,看人也好,归根究底都是身份地位说话。

今上对勇毅侯府的看重,阖京上下皆知,还将自己唯一的血脉交给慕家人照看,可见有多倚重与信任。

不管是私下已投靠信王府的人,还是正处于观望中的人,无一不在表面上恭维讨好着宁氏,夸赞的话不绝于耳。

有说她家当得好,这些年有她镇守侯府的内宅,所有的堂支庶支都相处融洽。也有说她福气大,儿子能干儿媳孝顺,孙子更是年少有为。

一堆堆好听的话中,却也有不太和谐的声音。

“老夫人就是太体恤小辈了,这才由着侄子至今还是孤家寡人一个,不肯娶妻成亲不说,还在外面嚷嚷着自己有心仪之人,当真是有失分寸。”

说这话的人是庄夫人。

庄夫人撇着嘴,语气中全是对慕寒时的瞧不上。

她是存心拿话刺人,但有人因着这话而动了心思,旁敲侧击地问慕寒时心仪的是哪家的姑娘,倘若是搪塞之辞,当长辈的为了小辈的终身,应该插手为其操办婚姻大事。

“指不定也不是什么拿来堵别人嘴的说词,兴许是那姑娘的出身委实有些上不了台面,这才遮遮掩掩的不说。”

如此含沙射影的话,还是从庄夫人口中说出来的,她就差没明着说自己怀疑慕寒时喜欢的不是正经人家的姑娘。

宁氏瞬间变脸,看她的目光凌厉而冰冷,“庄夫人,慎言。”

“老夫人,我知道您是护短之人,但有些事遮遮掩掩的反倒不好,有些事还真不能由着小辈们胡来,免得坏了侯府的名声。若真有什么流言蜚语传出来,您老的脸上也挂不住。”

庄兰漪的神情与她一般无二,不屑中又有几分得意,“说来也巧,上回我在庆丰楼走错雅间,无意撞见慕九爷和……”

“走错了雅间?莫不是与人有约?”顾如许兀地出声,“早就听说庄夫人最是娇惯女儿,平日里也不拘着,也不束着,由着你在外面自由行走,原来是真的。”

一个姑娘家不被家人约束,还能在外面自由行走,这可不是夸奖之词。

庄夫人面色一沉,“沈夫人,我家漪儿最是懂礼守规矩……”

“既是懂礼之人,当知一言一行都不能有错,更不能随便三言两语就想坏人名声,庄家丫头,你说是不是?”

庄兰漪胸口起伏着,显然是堵得慌。

庄夫人心疼女儿,由不得护着,“沈夫人,我们说的是慕家九爷的事……”

“听庄夫人这意思,你耳目过人,连慕家的事也一清二楚,莫非你知道神机使大人心仪的女子是谁?”顾如许明丽的神情中带着几许轻慢,不冷不淡地斜睨着她。

如果她承认自己知道,那无疑承认自己不仅盯着慕家,且有针对之意。

她倒也不笨,没好气地道:“沈夫人说笑,我哪里知道……”

“你既然不知道,如何能断定神机使大人是胡来,又如何言之凿凿说他心悦的姑娘上不了台面。凭臆想而说三道四,庄夫人莫不是想造谣生事,坏人名声!”

“你……”她被噎住,恼红了脸,“我只是替老夫人担心而已……”

“你若真有这等闲心,还是当管好自己的家事,少让令爱成日里追着男子跑,没得让人笑话。”

庄兰漪见天的去堵凤容的事,在整个东临城的世家圈子里都不是秘密。顾如许毫不留情地戳穿这点,压根没给母女俩任何脸面。

一时之间,不止是她们臊得慌,安远侯府的几位夫人皆是如此,尤其是身为庄家女的三夫人。

气氛怪异中,宁氏对着顾如许微微一笑,然后优雅地抿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地道:“我那侄子的亲事,皆由他自己,我可做不了主。”

有心之人刚想问为什么,只见一个婆子匆匆进来,神色凝重地凑到宁氏的耳边禀报着什么。

宁氏脸上的笑意须臾隐去,取而代之的是大惊失色,“竟然进了刺客!殿下,殿下……”

她慌忙起身,因得太急险些没站稳,立马被身边的人扶住。

“快,快扶我过去看看!”

宾客们反应过来,你看我,我看你,也不知是谁带的头的,一下子呼啦啦全跟着她走。

一路上众人七嘴八舌地谈论着,打听着,企图得到更多的信息。

不少人都以为这大白天的行刺,刺客顶多一两个,是以才会因着好奇或是探查的心思跟过来。哪成想入目所及是尸横一片,空气中是浓浓的血腥气。

有人受不住,干呕起来。

有人不断地后退,退到看不到的位置后,远远以观望着。

“怎么死了那么多的人?”

“慕侯爷和沈将军被人叫走,不会是早有预谋的吧?”

慕寒时被杨贞扶着,位于正中的位置,凤承英已戴好翟冠穿好外袍,与沈青绿站在他们的右边,而他们的左边,则是慕霖和玉敬良。

沈琳琅乍见自己的儿女都在时,立马冲了过来,“阿离,二郎,你们没事吧?”

沈青绿轻轻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她看着身上明显挂彩,但精神头不错的儿子,心知便是有伤,也应该伤得不重,提着的心慢慢放下。

再看地上的那些尸体,瞧出些端倪来,惊呼道:“这些……都是死士!”

死士二字一出,人群哗然。

普天之下能豢养死士者,无不是权贵世族,而一出手就是这么多死士之人,身份定然非同一般。

几乎是不用去猜,有个答案呼之欲出。

“公主殿下才表明身份,就出了这样的事,还真是蹊跷。”

“殿下是女子,无缘储君之位,为何会如此?”

宁氏已经上前,紧紧握着凤承英的手,“殿下,您受惊了。”

凤承英凌厉的目光环顾着所有人,道:“今日有人欲行刺本宫,本宫会上报父皇,到时还请诸位做个见证。”

顾如许和沈琳琅最先表态,说着但有差遣,无不恭从的话。

一些与沈家和慕家交好的人家,也跟着附和。其他已经投靠信王府,或是左右摇摆的人明显有几分犹豫。

“臣妇斗胆一言,行刺之人全都死了,死无对证,既不知他们是受何人指使,也不知他们为何要行刺公主殿下。公主殿下金枝玉叶,有谁会出动这么多的死士对付一个姑娘家?”

庄夫人这话里的意思很明白,那就是凤承英一介女流,无缘皇位之争,没有人会为了除掉一个公主而出动这么多的死士。

她的语气充满怀疑,摆明是怀疑这一切都是慕家和凤承英联手做的局。

“若只是本宫一人也就罢了,倘若今日本宫与十三皇叔一同命丧于此,庄夫人你来说说看,谁会最开心?”

“殿下这是何意?臣妇怎么都听糊涂了。”庄夫人左看右看,并未看到其他人。“难道宸王殿下也在?”

宸王二字一出,宁氏在众人惊疑的目光中,已到慕寒时面前,恭敬地行着礼,“臣妇来迟,王爷恕罪。”

“王爷!”有人惊呼出声,“慕九爷,他是……他就是宸王殿下!”

“这怎么可能?”庄夫人喃喃着,下意识去看安远侯府的人。

安远侯府的人显然也没料到事情会是这样,一个比一个脸色难看。

所有人在震惊过后,很快反应过来。

今上能把自己唯一的骨肉送到侯府,为何不会将自己疼爱的皇弟也交给慕家人照顾?

慕寒时平静而深不见底的眼睛环视着众人,那清冷矜贵的气度令人森寒的同时,还有着让人不知不觉臣服的威严。

“今日之事,本王会追究到底。传本王的命令,着天武卫神武卫和刑部三司共查,务必要将幕后之人找出来!”

他这话一出,无一人不惊。

因为这不仅仅是命令,而是在向信王宣战。

他十年未现于人前,坊间关于他的传言不少,都说他在魑王之乱时受了重伤,能保得一命已是万幸。

一个连保命都难的人,注定坐不上天底下最为尊贵的那个位置,是以这些年朝野内外没有人看好他。

而今他突然现世,还在神武营当差,活得好好的,如何不让人震惊?

众人震惊之余,几乎不约而同地想到一个可能:那就是比起信王之子,今上应该更有可能将皇位传给他。

慕维和沈焜耀最先赶回来,其后是刑部的人,最后才是凤容率领的天武卫。

三司同查案子,无关之人被全部请离。

宾客们纷纷往出走,哪怕是先前被那些横尸吓到干呕之人,此时都像是活了过来,与人热切地谈论着。

有些人之前本就存了心思,如今更是活泛,却不去找宁氏,而是找江映水套话。

江映水今日也是受惊不小,尚且没回过神来,还不得不面对别人的殷勤与热络。

安远侯府一行人是明面上毫无疑问的信王党,他们没有加入谈论中,一个比一个走得快,恨不得脚步生风,赶紧离了这是非之地。

庄家母女跟着他们,却心有不甘。

尤其是庄兰漪,看向沈青绿发的目光极其的隐晦和嫉恨。

“沈姑娘,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这不是问话,而是肯定。

沈青绿对上她,漆黑的眼睛里全是冷意,“我是不是早知道,与你何干?”

“你……你早知公主和王爷的身份,故意接近他们!当真是好深的心机,怪不得玉流朱都斗不过你。”

“你和玉流朱还有往来?”

她瞳孔一缩,别开视线,“这是我的事,你管不着!”

沈青绿木着脸,艳色中透着几分漠然,不再理会她。

庄夫人拉了她一把,不知说了什么,她跺了跺脚,不得不跟上安远侯府一行人的脚步。

而沈青绿,眼见着沈琳琅和顾如许说完话,这才靠过去。

沈琳琅看了一眼江映水那边,感慨道:“慕家出了两位贵人,以后少不得有人巴结。”

明明府里才出了刺杀之事,死了那么多的人,但所有的夫人姑娘们似乎都忘了之前的横尸一片,关注点全在慕寒时,夸他长的好,极善机关之术,还不近女色。虽瞧着为人清冷,却是本该如此。

“趋利避害,这是人之常情。”顾如许轻哼一声,表情有些嘲弄。

“宸王还未娶妃,身边也无通房妾室,今日过后怕是要被人盯上了。若是侯府有适龄的姑娘,定然没有别人什么事。可惜慕家无女,只能由着其他人争抢。”沈琳琅说罢,感叹一句,“也不知将来的宸王妃是哪家姑娘。”

顾如许闻言,意味深长地看了沈青绿一眼。

沈青绿不知为何心漏跳了一下,低头作乖巧状。

“宸王看重侯府,也看重我们沈家……”

顾如许想说侯府没有合适的姑娘家,但他们沈家有。

谁知沈琳琅误会她的意思,进而想到什么,疑惑地喃喃着,“当年魑王之乱时,是大哥拼死护着陛下和宸王,为何陛下后来竟然把宸王和公主都送到慕家?

我不是嫉妒,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觉得有些说不通。侯府人多眼杂,远不如将军府人少事少。”

为什么是侯府,而不是将军府呢?

沈青绿下意识朝竹林那边望去,眼底划过一抹深思。

第105章 金风玉露

*

“啪”

玉流朱因为过度的震惊,杯子从手中滑落,碎得四分五裂。

秦妈妈低着头,不敢看她的脸色。

她手已成拳,死死地掐着自己的掌心,表情也越来越扭曲。

玉晴雪也很惊讶,却觉得前有鸾和公主的事,侯府再出一个王爷也说得通,有些奇怪她反应如此之大。

“棠儿,你这是怎么了?”

说到这里,玉晴雪猛然想到什么,将心比心一思量,以为她是在不甘。

“要不是那个孽障,说不定你如今已和那慕世子成就好事,这样的显贵也有你的份。万一那个该死的孽障嫁进侯府,还不知有多得意,不,不行!不能让她得逞!”

她还是不说话,掌心掐得更紧,关节泛着白。

玉晴雪一头想去,焦急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慕家当真是藏得深,出了一个公主不够,又来一个王爷,怎么天底下的好事都让他们给占了。”

“夫人……”秦妈妈小声地提醒着,示意自家夫人别再说了。

玉晴雪沉浸在自己的嫉恨中,恨声喋喋,“那个江映水一介商户女,高嫁进了侯府,还碰上这般泼天的富贵,怕是半夜都要笑醒……”

“你给我闭嘴!”

随着玉流朱这一声吼,桌上的茶壶杯子齐齐被拂落在地。

茶壶倒是未碎,只那茶水茶叶洒得满都是。

她面庞已扭曲不成样子,再是精致的妆容也遮不住,憔悴与病色在扭曲中毕现,将原本上好的容貌败坏了一大半。

“都怪你,都怪你……”

玉晴雪一时没躲及,被她冲过来掐住了脖子,“你若成事一些,早早将她解决了,哪有今日之事。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是你拖累了我,如果没有你,没有她,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我还是玉家的大姑娘,她所有的东西都是我的……”

秦妈妈吓白了脸,反应过来后急忙上前拉扯她们。

“大姑娘,你快放开夫人……”

玉晴雪翻着白眼,囫囵话都说不出来。好在玉流朱身体较弱,再是下死手力气也不够大,她还有喘息一二,直到秦妈妈将她们分开。

秦妈妈扶着她,不断地拍着她的背替她顺气。

死亡的恐惧让她连连往后退,脑海中不期然浮现出沈青绿说过的话。

原来自己的亲生女儿,真的从未在乎自己的生死!

玉流朱不仅不在乎,还用无比怨恨的目光瞪着她,“是你把我害成了这样!是你!你知不知道我经历过什么?什么侯府,我呸!我才不稀罕。如果不是你,那滔天的富贵就是我的!”

上辈子的怨,和这一世发生的种种,全变成了恨。

一想到上回所见,夜色幽静下的竹林旁,那一对私会的男女,还有那一声毫不留情,全无半点怜惜的滚字,恰似一支支锋利的箭矢,前赴后继地穿透着玉流朱的心。

她眼底的嫉恨泛滥着,好似要将眼珠子都给冲刷出来。

好恨!

“都是我的,都是我的……谁也不能抢……”

到底是亲生的,当女儿的可以下死手,做娘的却还念着情。

玉晴雪见她如此,思及自己这辈子的遭遇,一时恼恨老天的不公,一时又怜惜她,等咳匀了气,忙安慰她,“棠儿,那孽障哪能和你比,你生来就是贵人,你是天上的云,她是地上的泥,什么公主王爷,你和他们一样……”

“夫人!”秦妈妈脸色煞白,情急之下去捂玉晴雪的嘴,然后压着声音,“不能说!不能说啊,这可是要命的……”

玉晴雪回过神来,面上也是一片惨白,“我可怜的棠儿,她本不应该如此的……当年若不他们坏我的事,坏殿下的事,结局定然不一样。你说那个宸王突然冒出来,还活得好好的,信王那边能成吗?”

这样的问题,秦妈妈哪里答得上来。

她胆战心惊地观察着玉流朱的表情,见对方并未在意她们说了什么,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奴婢想着,这次的事就是两位王爷的交锋,就看谁输谁赢。”

玉晴雪点头,“你说的没错,我们且看着。”

*

天武卫神武卫刑部三司联合查案,进展倒是神速,不到三天的时间,刺杀之事已经查清楚。

说是查清楚,其实就是有人找了个替罪羊:魑王余孽。

至于那余孽为何能在朝中潜伏如此之久,又为何能瞒天过海豢养那么多的死士,身为负责全权处理魑王诸事的信王一纸请罪书递到皇帝案前,一说自己失察,二说自己失职,主动休朝三月,闭门思过。

信王这一招以退为进,明面上将此事平息。

事情一了,三司众人这才各归各位。

玉敬良是第三天晚上才回的家,打老远就看到玉敬贤和沈青绿站在假山旁,不知在说些什么,一个情绪激动,另一个波澜不惊。

等走近了,玉敬贤的吼声传进耳朵里,脸红脖子粗的,看上去情绪已然控制不住,“凭什么我要听你的?我是你长兄,我的月例银子为何你来定?我告诉你,四十两不够,你给我恢复之前的六十两……不,六十两也不够,我一百两,一百两,你听到没有!”

“这事娘是知道的,她也已同意,你和二哥一样都是四十两。四十两银子搁在寻常百姓家,那可是几年的嚼用,便是你用再好的笔墨纸,也是够的。”

沈青绿的声音也很平静,甚至是有些淡。

那黑漆漆的眼睛紧盯着玉敬贤,不放过对方神情的任何一丝不动,瞳仁中似浓墨不断地堆聚,遮天蔽日般将光芒掩盖。

她忽地退后一步,隔着安全的距离,冷冷地问道:“大哥,你有没有听说过有种叫快活膏的东西?”

玉敬贤一听到快活膏三个字,目光亮得吓人,“你有吗?给我,快给我……”

他冲过来,人还没有碰到沈青绿,就被玉敬贤给制住。

“大哥,你这是想做什么?”

“给我,快给我,阿离!”他拼命挣扎着,整个人看上去极其的不对劲。

沈青绿对玉敬良道:“二哥,把他送回去,派人死守着他,近日不许他出门!”

玉敬良惊问,“阿离,你这是……”

“你凭什么管我?”玉敬贤嘶吼着,表情狰狞,“你快把东西给我……”

“你可知那快活膏是什么东西?”沈青绿看着他,“那是害人之物,前些日子玉棠就是想用这东西控制娘,让娘认下早年与魑王勾结之事。”

玉敬良听出端倪来,不敢置信地问他,“大哥,你竟然私下服用那等能叫人迷失心智之物?”

“什么害人之物,什么迷失心智,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他喘着气,额头与颈间青筋暴起,“那是能让人神清气爽,忘却所有烦恼的好东西,我们懂什么……”

“二哥,别和他废话,打晕他。”

“阿离,你……”

他话还没说完,人已被玉敬良用手掌劈晕。

玉敬良沉着脸,将人拖回住处。

一通折腾下来,天色完全黑透。

沈琳琅匆匆赶来,知晓情况后神情无比的凝重,看向晕过去的玉敬贤,目光中全是自责与痛心之色。

良久,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说此事交由她处理,让兄妹俩不用再管。

夜幕笼罩之下的万物,与白天所见完全不同。再是雅致的园林景色,处在黑暗之中也失了原本的面目,变得奇形怪状起来。

玉敬良忽然觉得,饶是这般情形之下,自己的妹妹瞧着却更加艳色过人。

“阿离,你和慕九叔……宸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那日慕寒时握住沈青绿的手,他看得分明。

沈青绿没有瞒他,委婉地道:“我和他私下有些往来。”

“你怎么会和他有往来?”他震惊着,“阿离,你们……他对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