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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才知道,是贺兰危将他自己的根骨换给了她。

那他呢?

失去了根骨,会成为什么?

会成为凡人。

是的。

凡人。

根骨哪里那样容易换,他的能换给谢延玉,但谢延玉的无法换给他,因此他连一副无用的废灵根都无法拥有,会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凡人。

贺兰危这个名字,向来都是令人艳羡的,

提起这个人,人们就会自动联想到高贵、权势、力量、天才这样的词汇。

他和凡人之间有一道天堑,一直都隔得很远很远。

以至于他不知道凡人是怎样生活的。

凡人的五感要比修士的差一些。

以前就算眼睛瞎了,他的其他感官也仍旧敏锐,能够听见,闻见,恢复修为后,他用明心符,也能勉强视物。但如今,成为凡人,身无灵力,明心符对他也不起作用了。

眼前回归到一片虚无的黑暗。

他听觉也没有从前那样灵敏了,这一回,便是彻头彻尾地看不见了,如同凡人一样,起来走路的时候,会被椅子绊倒,狼狈地摔在地上。

因此他不得不花费一些时间,学着适应周围的环境,学着像一个看不见的凡人一样生活。

但真的很难,很难。

以至于李珣把他的侍从找过来了,让侍从跟着他,照应他。

但即使眼睛看不见,听觉也不如从前灵敏,

在谢延玉来找他的时候,他还是听见了。

他一直都可以听出她的脚步声。

哪怕不看,他也一直可以认出来。

他这才知道她醒了。

他想过很多次,等她醒来会是什么模样,但他现在看不见了。

他想过无数次,她醒来以后会不会来看她,会不会对他有一些怜惜?

但此刻,

他却有一些近乡情怯的感觉。

又或者是自卑,他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因为他向来都是高高在上、众星捧月的,只有他看不上旁人的份,而自卑这样的字眼离他太远太远了。

可是此刻,他怕她会嫌弃他。

他想要装作没有听见她的脚步声,将自己挪得远一些,

可是他害怕起身的时候撞到什么,再摔一跤,很狼狈,他不想让她看见他狼狈的模样,他怕她会因此厌弃他,他不想……

因此。

他只能僵硬地坐在原地。

直到她走到他面前,他闻到了她身上的气息,然后听见她说:“抱歉。”

她在抱歉什么呢?

抱歉他把根骨给了她,从此后变成凡人了吗?

贺兰危以为自己是想要逃离这里的,但她真的和他说话了,她真的过来看他了,靠近他的这一刻,他还是伸手抱住了她。

他伸手去摸她的脸。

因为看不见了,所以只能靠着触觉,一点一点去感知。

指尖摸到她眉眼的轮廓,他可以在心中生动地勾勒出她的样貌,她的眉头好像有点皱起来,他能摸到一些皮肤皱起来的纹路。

他知道这不是皱纹,

因为她如今换上他的根骨,只会走得更高,会突破化神,大乘,来日或许会成仙。

她会维持现在的模样,甚至会变得更漂亮,她不会有皱纹,因为她会永远年轻。

但他不会。

贺兰危想起前几天,他洗脸的时候,触碰到自己的脸。

他隐约地摸到了一点纹路,在眼尾处,一点点细纹,他便转身问侍从:“我老了吗?”

侍从看着贺兰危的脸。

还是那样漂亮、无暇,这是一张几乎可以称得上完美的脸,

于是他认真地回答了:“没有,公子很年轻,和从前一样好看。”

可是他不会永远年轻。

他是凡人了,他的生命与花期,变得有限且短暂。

其实他并没有比谢延玉大几岁,出生于修仙世家的孩子,从小便接触修行,因此驻颜也早,他如今看起来仍旧是青年的模样,年岁也不大,二十六七,即使变成凡人,也不会老太多。

但他三十岁的时候呢?

四十岁的时候呢?

等到皱纹爬上面颊,她还是那样年轻,他怎么还敢留在她身边?

贺兰危真切地恐惧起来。

此刻,他触碰着她的脸,一点点细细摸过去,

然后那种恐惧几乎要撑破他,以至于他出声道:“为什么皱着眉,是对我愧疚吗?”

是的。

谢延玉开始感到对他有点亏欠了。

如果说她与他之间,是因果报应,他承受过她经历过的所有事,但失去根骨这件事,并不全是因果报应,他将他的根骨换给了她,这一桩,的确是她亏欠他。

于是她说:“嗯,有些。”

贺兰危便说:“那你答应我一件事。”

谢延玉应下了。

她猜测他可能想让她不要抛弃他,要她对他更好一些,多爱他一些,一直在他身边。

这些她都可以做到,于是她便等着他开口。

但是过了很久。

她听见他说:“那你之后不要忘记我,你得一直记着我。”

这算什么要求?

谢延玉应了声,又看见他眼睑微红,似乎即刻又要流泪。

她觉得有点好笑:“怎么说得和你之后要离开我一样,你应当不会离开我,我又怎么会忘记你?真不提别的要求?”

贺兰危掐住她的下颌,低下头摸索着吻她。

他想过要让她永远留在他身边。

拿着这一份恩情要求她回报,她怎么会不答应?

但是他不想让她看见他变老变丑的样子,不想让她看见他狼狈的模样,他希望她心中永远有一点他的位置,想起他的时候是如今的模样,好看一些的模样,而不是令人倒尽胃口人老珠黄的模样。

所以。

或许他会在开始老去的那一天,离开她。

可是他哪里舍得真的离开,他会让人告诉他她的消息,告诉他她的一切,可是他不会再出现在她面前。

所以他没有再回应她的话。

他没有别的要求,他发现,他害怕他离开后,她将他忘记。

所以他希望,她可以记住他。

第165章 所以 要他这样死去吗?

这是谢延玉回到上清仙宫的第三年。

这一年夏末,

谢承瑾从漫长的昏迷中苏醒过来。

他身体已经不大好了——

从谢延玉进谢府之前,就已经是强弩之末,是靠着她的血,才令这副将要垮掉的身体勉强维持住。

但他已有多年未曾取用过她的血。

这三年多来, 每半月余毒反噬一回, 于是这具身体继续破败, 又持续不停地为她献上心头血,因此原本还能再撑一撑的身体彻底垮了,先前靠她的血维系着的部分,如今全部都还了回去。

谢家的族老与家臣们得知消息, 便又蠢蠢欲动起来。

毕竟谢承瑾如今是谢家家主。

他如今这样半死不活的, 估计也没多久可活了, 他若死去,手中的权柄必然要交接给其他人。

因此,这阵子, 谢家有不少人来到上清仙宫。

谢承瑾许多年未回天都久居,而是常住在上清仙宫, 因此谢家人要见他,便要来上清仙宫拜访。

人来得多了, 谢承瑾便知道了他们的意图。

起初他还会见一些人,后来便谁也不见了。

他找来几个贴身的手下,将家主的印鉴, 以及谢家的舆图、田宅, 全数整理了出来。众人都很好奇,不知道他想要将这位置交接给谁,是交给哪一位心腹,还是哪一位族老或小辈?

但最后,

他将这些东西,尽数放在了谢延玉面前。

男人看起来与平日里差不多。

脸色有些苍白,眉目如墨,因为气质太冰冷,所以令人下意识忽视他眉间那一点病态。

但或许是因为病,又或许是什么别的原因,他语气并不像平日里那样冷硬:“这些东西,往后都交由你打理。你不知如何打理也没关系,我留下几个心腹给你。”

这话听起来便有些奇怪。

像是在交代后事一般——

将他所有的东西都交予她,还为她留下几个心腹辅佐。

倘若她想要沾手谢家的事情,那些心腹会一点点教她要如何处理那些事务,如果她不想沾手,想要当一个富贵闲人,也可以将族中事务全数丢给心腹。

人通常只有将死时,才会将事情安排得这样清楚。

李珣在青青身边。

他侧目看了一眼,见到她皱了皱眉,像是想说什么。

但在她开口之前,

李珣很不耐烦地出声:“干什么,摆出一副交代遗言的死样?活不起了?”

话音落下。

谢承瑾皱了下眉头,捂着嘴,咳了一口血。

他将血腥味咽下,语气淡漠:“是又如何呢?”

他对自己的身体状态再清楚不过。

刚想忽视李珣,继续与谢延玉说话,然而下一秒,却见到李珣丢过来个东西。

他下意识伸手接住。

拿进手中,却发现这是个法器——

谢延玉之前那副根骨,原本就是李珣的法器所催生。

如今那根骨被剖出来,就变回了那法器原本的模样。

谢承瑾也是认识这法器的。

前世。

她避开侍从们的监视,将根骨剖下,成了凡人,逃离了谢府。

离开前,她将这法器留下,装在了匣子里,还给他留下一封信。

等许多年后,他拆开信,才发觉她便是当年那个小孩。

她将那法器留给他,能让他的身体痊愈,想以此让他帮忙寻找当年救过她的那人,她始终没有认出他来,他也没有。

那法器他最终也没有用。

那时候,他已经成了谢家的家主,而谢家也一跃成为当世第一的世家,

但他始终觉得心中很空,对于活下去,他也并没有太多渴求。

于是他感受着身体日复一日变得破败。

到最后,他也死在冬日。

但如今。

他再一次拿到那法器。

甚至不是谢延玉给他的,是李珣。

李珣阴阳怪气地:“死不了,拿着吧。”

青青之前那副根骨剖出后,便将这法器物归原主,还给了他——

她知道东西是李珣的。

如今原主就在这里,她应该偿还,而不是再如同前世一般,将这东西给谢承瑾。

但是她还给他了,谢承瑾八成就得死了。

诚然,李珣巴不得他死。

但要他这样死吗?

李珣太知道青青了。

她不会后悔将那法器还给了他,物归原主,她性格如此,就是会这样做的。

但她也不可能不遗憾。

因为这个人曾经救过她的命。

李珣大约也知道一些她与谢承瑾的过往,这种事情只要他有心想查,就能查个七七八八。

所以他要谢承瑾这样死吗?

像这样,用死亡为他与她之间原本就理不清的乱线打上死结,往后这死结再也解不开,就这样永远逗留在她心里?甚至,临死前还将谢家的一切交付于她,仍旧在她未来每一天的生命中留下抹不去的痕迹。

而青青……

她吃了这样多的苦,运气也一直不太好。

李珣握住了她的手,感受到她手心略显冰凉的温度,指尖插/入她的指缝中,将她握紧。

他很想否认,可是他无法否认。

他这辈子从来没害怕过什么,但现在,他在害怕——

即使她已经换了一副新的根骨,但他仍旧恐惧。

他恐惧再看见她像渡劫元婴那天一样,痛苦地倒在地上;也害怕听见她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像刀子一样,几乎要将他的五脏六腑一同戳碎了。

但他能为她做什么?

他断了一根手指,灵脉也断尽了,不管如何重塑,都仍有一脉缺失,兴许这辈子他的修为都无法突破化神。如果再有这样的事情,他该做什么?

他的心头血无法延缓她的死亡。

他的根骨,也无法换给她。

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从来没有这样无力的时候,可是他什么也做不了。

如果没有谢承瑾与贺兰危,他只能抱着她的身体,等着她的身体在怀中冷透。

所以,他真的要让谢承瑾死去吗?

那件法器如今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了,他真的要让谢承瑾就这样死去吗?

李珣反反复复地问自己。

他想要谢承瑾死,可他在很多事情上,竟显得无能为力,

因此他也没有资格去剥夺她的助力。

他将她的手握得紧了一些,最终别过眼不去看谢承瑾:“法器会不会用?不会的话我把用法写给你。”

谢承瑾捏着东西。

半晌,嗯了一声。

李珣就又很不耐烦地:“会用就去用。顺便把你的破东西拿回去,一时半会死不了,就别做出这副交代遗言的样子,晦不晦气?”

话音落下。

却听见那人说:“无碍,原本就是要给她的。”

李珣感觉到一丝不对劲。

他骤然抬眼看向谢承瑾。

就见到这人露出一些病弱的模样,手抵着唇,轻咳了两声。

谢承瑾根本也不看李珣。

他只是看着谢延玉,声线平稳,有些低:“我身体不好,也管理不了这样多的东西。就交由你,往后都由你支配,靠你养着我了。”

这个贱人……!!

李珣脑子嗡的一下炸开了,怒火中烧——

还要不要脸?怎么把吃软饭这套也给学走了?!

*

这年初秋,赵真出关。

于是谢延玉又跟着赵真修行去了。

她的根骨换过,这一点瞒不过赵真,

但知道贺兰危将根骨剖给她,自己成了凡人,赵真还是叹了口气,有些惋惜。

但她仍旧拍拍谢延玉的肩,叫她别太介怀此事:“他愿将根骨换给你,是他愿意的,你无需有太多负担。这世间因缘就是如此,一切无非造化罢了。”

赵真顿了顿,笑道:“不过。他既成了凡人,那我这亲传弟子,他自然也当不了了。届时这上清仙宫的宗主之位,便只有你能接手了。你可要好好同我学,多学一些。”

赵真很慈和,说话时是笑着的,

但这话却是认真说的。

她想将宗门传给谢延玉,接下来的时间里便更严厉地教导她。

因此,

谢延玉又过上了忙得脚不沾地的生活。

她忙于学习与修炼,甚至很长的一段时间都没有顾得上别的事情。

而李珣一行人这段时间,竟然也没有打起来,没有闹腾起来。

像是彼此谁都看不惯谁,但也终于默许了对方的存在。

……也有可能是几个人如今武力差距太大了。

贺兰危成了凡人,谢承瑾身体还没养好,李珣随便出两招,就能把他们俩打死,所以没办法和以前一样,看他们不舒服就与他们打架。

如今几个人碰在一起的时候,先互相冷嘲热讽一番,

随后骂到没话骂了,阴阳怪气到没东西可以阴阳怪气了,还能坐下来心平气和一起喝个茶,讨论一下能为谢延玉做些什么。

这年冬末。

谢延玉的修为陡升,突破了化神二境。

这是她回到上清仙宫第三年的年末。

等到冰雪消融,便是第四年。

初春时,赵真有意要她开始接手宗中的各类事务,

宗中人纷纷前来恭贺她,都觉得她会欣然答应,毕竟接手了宗中事务,也就代表未来赵真会将宗主的位置传给她。这是砸到头上的惊喜,谁会不答应?

但她拒绝了。

这一年初春,

谢延玉离开了上清仙宫。

她向南行,再一次踏上前往沛都的路。

第166章 雪人 他的模样

从上清仙宫到沛都, 距离极远。

若用缩地术过去,大约需要两到三天的光景;

若不用缩地术,就如同寻常凡人一般驾驶马车过去,则需要月余时间。

李珣照例要与她一起去, 理由是他对沛都比较熟悉。

贺兰危和谢承瑾也同样找了理由, 一起跟上去。

谢延玉倒也没拒绝。

这一次过去, 她没用缩地术。

她就如同曾经的李珣一般,乘着马车走走停停,路过每一处城镇,都会停下来, 在这里住上几天, 随意逛一逛, 看看这里的街市是什么模样,路上的行人喜欢穿什么样的衣物,茶馆食肆里时兴什么样的菜系。

在过去的人生中, 她从来没有关注过这些。

年少时四处流浪,每到一处地方, 便会四处环顾,寻找有没有可以捡的吃食。

后来进了谢府, 每去一个地方,都直奔自己的目的,不会在无关之事上额外浪费时间。

到如今, 她才发觉。

原来上清仙宫地处北边, 这附近的人与天都附近的不同,与沛都周围的也不同。

这里的天气干燥,初春时节仍旧很冷,她修为逐年高起来, 因此对于气温的感受就不那么敏锐了,一年四季都穿着差不多厚度的衣服,但山下的人们喜欢穿厚实一些的衣服,吃食上则喜欢吃一些更实在的,例如炊饼、肉食居多。

而再往南行一些,

天气就变得湿冷一些,雨水也多起来。

这样的水土差异,加上舟车劳顿,对于凡人来说是很容易生病的。

贺兰危便是在这一天晚上病倒的。

原以为只是水土不服,有些发热。

然而到了深夜里,发热的症状却好像更严重了,仿佛体内的每一根血管都灼烧起来。

贺兰危捂住心口,猝然吐出一口血来,

他很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像蜡烛一样在被燃烧,而他好像在加速衰老。

也就是这一刻,他突然想起一件事——

他先前去拿心魔镜时,进入镜中,看见了前世。

除此之外,

他还看见了前世与他立下心契的镜灵。

因为时光已经回溯,镜灵也随着时间回溯而消失了,但它的意识还存在着,盘桓在镜中。感应到他的气息后,它缠绕住他,想要将他一同留在镜子里。

那道意识纠缠着他,想置他于死地。

它不知道是用了个什么法术,在他身上施加了一道诅咒。

这会令他的身体加速衰老、死亡。

那时他修为很高。

所以这样的诅咒放在他身上,被他的修为压制着,并不起作用。

而镜灵的意识力量有限,光是在他身上施加这道诅咒,就已经用尽了所有的能量。

然后它最后一点意识也消失了,消失前,它很尖刻地对他说:“我通晓过往,对你的未来自然也有预测。这诅咒终有一天会在你身上生效的。”

贺兰危曾一度觉得这很可笑。

即使他在镜中受了重伤,几乎到了濒死的诚笃,甚至连眼睛都看不见了,

但他的修为还在,这诅咒又怎么可能在他身上生效?

这像一个很无趣的笑话,甚至不配被他放在心上。

从镜中出来后,把镜子给了谢延玉,再之后,镜中经历的事情也渐渐被他淡忘。

包括镜灵说的话。

直到这一刻。

他猛然想起这件事。

没有了修为压制,所以这诅咒生效了。从他剔去根骨的那一刻就已经生效了。

他生命流逝的速度变得更快。

而他的容颜在衰老,比寻常人衰老的速度还要更快——

他猛然伸出手,指尖按上了眼尾,

然后他仔细地触摸,发觉那里又多了一条微小的细纹。

夜很深了。

侍从听见他房间里的动静,敲门进来,

就看见他拿着镜子,但大约是因为目不能视,所以即使拿着镜子,也什么都看不见,因此,他有些极端地将镜子全部砸碎,因此地上全是尖锐的镜子碎片,而他不知道疼一样,踩在上面,脚下都是淋漓鲜血。

似乎是听见了侍从进门的声音,

他转过头。

于是侍从就听见他问:“我老了吗?”

这样的话,他曾问过几次。

但侍从的回答,每一次都是不老。

这一回,侍从听见这问题,仍旧准备认真作答。

他走过去,停在了贺兰危面前——

不得不承认。

贺兰危的脸真的无可挑剔。

只不过,这一回,侍从终于从他的眼角看见了一点微小的细纹。

若说是老,也并不贴切。

衰老的人是什么模样?是皱纹爬上面颊,皮肤开始变得有些松弛,若按照凡人的年岁估量,或许要到三十五岁甚至四十岁以后,看起来才会有一些老态。

在这样的年龄之前,其实整个二十几岁到三十几岁,面部的变化都不会太大。

是一点点微小的细纹,是一点点皮肤上的瑕疵。

但若要用肉眼看,是看不出太大区别的。

因此侍从仔细地看了看,然后思考了片刻。

他回答道:“公子不老,如今看起来像是二十八九的模样。”

所以他确实是在加速地衰老。

即使,肉眼还不太能看得出来。

贺兰危捏着碎裂的镜子,尖锐的碎片嵌入掌心,血水滴嗒嗒地淌落,他浑然不觉一般——

他怎么能这么快就老去?

他不想让她看见他老去的模样,他在畏惧,在恐惧,他想要将未来那个会老去的自己藏起来,永远不要出现在她眼底。

这样,她的记忆里就一直会是他如今的模样,好看一些的模样;她答应过会记得他,所以,她记住他最好的模样就好。

他会在开始老去的那一天离开她。

他曾以为还有许多时间,或许还有五年,或者六年,七年,甚至十年,他可以在她身边,久一点,再久一点。

可事实上呢?

他究竟还有多少时间?

屋子里是一片沉重的寂静。

片刻后,侍从听见贺兰危低声道:“用你的法术,帮我看一看……就看我身上的诅咒,具体是什么样的。”

*

镜灵的诅咒对于修士来说不值一提。

但对于凡人来说,就显得有些残忍了。

衰老的速度起初会很慢,

但随着时间,会变得越来越快。

起初是半年如一年,再然后是一季如一年,再是一月如一年……

这是贺兰危成为凡人的第一年,他年岁有二十七,看起来却是二十八九的模样,听起来倒也还好。

但如今他都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在加速衰老,于是老去的速度,从此刻开始,变成一季如一年,然后是一月如一年,甚至是几日如一年。

眼下初春,等到初夏的时候,他看起来就大约是三十岁的模样。

等到初秋的时候,或许就是三十二三的模样,等到冬天,就是三十五的模样——

或许肉眼看不出二十六七与三十四五的差别。

但再过一月呢?

他算了算日子,等到今年冬末,腊月二十这一天,夜里子时一过,他就会再一次突然地变老,或许到时候他会从三十四五岁的模样,变成四十来岁的模样。

他不想要她看见他老去的模样。

所以他与她还有多久的时间?

一年不到而已。

贺兰危开始频繁地询问侍从,他会在每一天晨起时,询问侍从他今天看起来怎么样。

侍从给过答复后,他才会在谢延玉面前露面。

然后他变得更加粘人,好像想要与她时时刻刻都呆在一起。

谢延玉感觉到他的变化:“你身体还不舒服吗?”

贺兰危摇头:“没有,前几天就是水土不服。”

谢延玉:“那你最近怎么了?”

贺兰危吻她额头,又不说话了。

谢延玉发觉他多了一些奇怪的习惯,比如说总是摸她的脸,好像想要把她的模样死死刻进脑子里;再比如说,有时候夜里情动,他变得更加缠人,结束后又要将她死死搂在怀里,线条漂亮的手臂揽住她,像蛇缠住她一样。

他的每一个习惯,都给她一种若有若无的怪异感,

就好像他觉得他与她的时间不多了一样,所以将每一天当作最后一天来过。

可是再问他怎么了,他又会说没什么。

次数多了,谢延玉就懒得问了。

从上清仙宫到沛都,从北往南,会路过山川、平原,还有一些沿海的地区,

每一个地方,谢延玉都停下来看一看。

她想要看见再多一些。

毕竟谁知道今年过去,她是死是活呢?

就这样走走停停。

到沛都的时候,已经是初冬。

沛都雨水多,但雪不多,夏日的时候经常连日下雨,空气里都弥漫着湿漉漉的气息,但到了冬日,却只有湿冷,偶尔飘一些细小的雪籽,一晚上过去,地面都不会积雪。

等到了将要冬末的时候,

天上才真的飘起大雪来,雪花洋洋洒洒落下来,将地面铺上一层厚厚的白。

不过,似乎并不是每年都这样——

沛都的人好像不常看见这么大的雪。

因此,许多人跑出来,小孩三五成群聚在一块,大人也有,有堆雪人的,也有打雪仗的。

谢延玉靠在院子门口往外看,

她没什么朋友,更没有同人一起玩过雪,目光落在街上人群身上,她有一点好奇是什么样的感觉。

下一秒。

背后传来一阵破风之声,

不等她反应,一个冰凉的雪球就直接砸到她身上。

回头一看,是李珣捡了雪球往她身上扔,还阴阳怪气地叫她扔回来,

也不知道是谁先开始的,

后来谢承瑾也加入了,像是被飞来飞去的雪球打得不耐烦,干脆也往李珣脑袋上扔。

于是谢延玉人生第一次,和人一块玩了一场雪。

贺兰危的眼睛看不见,凡人的身体也弱一些,

他没有参与打雪仗,披着大氅,坐在庭院里。

谢延玉手不稳,

直到把一团大大的雪球不小心扔到他身上,她才反应过来,她把贺兰危忽视了。

但他也没有不高兴,捡起了砸落在身上的雪球,等到她走过来,手中的雪球已经被捂化一些。

谢延玉如今对他有一些亏欠感在。

即使赵真与她说过,他将根骨换给她,是他自愿的,世间种种无非因缘造化,她无需有负担。但从小到大,帮助过她的人实在太少太少,她珍惜这种感觉,以至于她对帮助过她的人,总是有一点点微妙的情感在,无法做到毫无负担。

于是她问他:“打雪仗你可能不行,所以没叫你。要不要我陪你做些别的?”

贺兰危想了一会:“那你帮我堆个雪人罢。”

他将手里融化一半的雪球递给她,漂亮的脸上露出一点笑意:“照着我的模样堆。我看不见,但你不许骗我。”

谢延玉也没堆过雪人,这对于她来说是头一遭,

她不会不愿意尝试这种事。

而她堆的第一个雪人,是按照贺兰危的模样堆的,她蹲在雪地里,对比着他的模样堆了一个四不像的雪人,雪人并不好看,但他很好看,她或许不会记得这雪人嘴歪眼斜的模样,但她大约会记得,这一天这一刻,他的模样。

对他来说,这就已经足够了。

一个雪人从下午堆到傍晚,堆完了雪人,贺兰危走到它近前,

因为看不见,所以他伸出手。

指尖小心翼翼触碰雪人,试图感知它的样子。

到了好几天后,出了太阳,

贺兰危照例去院子里,想要碰一碰她给他堆的雪人,

但是雪人化得差不多了,他伸出手,只能抓到一点雪块,在掌心渐渐化成握不住的冷水。

*

雪化以后,太阳没出几天,很快又飘起了大雪,将地上的积雪堆得更厚,更高。

晚上。

贺兰危非要呆在谢延玉的房中。

他最近越来越粘人,谢延玉被他缠着,已经有些懒得理他,自己坐到旁边去翻看历谱,发觉今天已经是腊月二十。

前世她死的那天,是腊月二十六。

还剩下六天的时间。

过了今夜,就是五天。

夜里。

贺兰危早早地将灯火熄灭了。

然后他在她眼睛上覆了一层缎带,不让她看他,谢延玉以为他蒙着她的眼睛,是又要做些什么,但他却什么也没做,甚至没有亲吻她。

他只是把她抱在怀里,一言不发地触碰着她的脸,微微凉的指尖从她眉梢触碰到眼角,然后是鼻梁,嘴唇,下颌,姿态竟然让她感觉有些虔诚的味道。

反反复复地触碰。

谢延玉把他的手打掉:“别摸了,好烦。你再这样,是不是都能把我画出来了?”

贺兰危嗯了一声,笑道:“就是不知道画得像不像。”

谢延玉懒得理他。

将他的手打掉后,他消停不少,

但是夜里,她睡得迷迷糊糊间,又感觉到好像有人反反复复地开始摸她的脸。

翌日一早,

谢延玉醒过来。

摘掉覆在眼睛上的缎带,她发现屋子里空无一人。

第167章 他唯一能遵从的 她的意愿

腊月廿五。

窗外大雪纷飞。

贺兰危还没有回来——

那天早上他悄无声息地离开, 后来听谢承瑾说,他有些急事需要处理,所以不得不在她睡醒前就走了,因此并未和她告别。或许是因为他要处理的事情很棘手, 所以他把贺兰家家主的印鉴全部留给了她, 说是让她代为保管, 期间她享有贺兰氏家主的一切权利,想做什么都可以。

谢延玉并不知道他有什么事情要处理,连偌大的贺兰家都交到她手上来了。

她收下了印鉴,是打算保管着, 等他回来给他的。

但他一直没有再回来。

那他什么时候会回来?

对于归期, 贺兰危没有留下什么话。

反倒是李珣, 一边铲雪,一边在她耳边阴阳怪气:

“嘶——你说啊,有没有可能, 他成了凡人,然后中了什么诅咒, 开始加速衰老?别人的十天等于他的十年,他每天老一岁, 他的寿命会按月按天来计算。他在年老色衰那一天到来之前离开了你,离开之后,他仍旧在加速变老、死去……

“然后死在不知道哪里。

“不会再回来了。”

说得还挺详细,

谢延玉转头看, 对上他似笑非笑的表情。

这人嘴上没个把门,这样说话的时候,大多是在开玩笑。

他这样的瞎话说得太多,她也没太当回事, 不过他的话实在太多,如果不让他现在闭嘴的话,他会继续在她耳边念好几个时辰。

于是她让他闭嘴了。

等到中午的时候,她将贺兰危的印鉴放在了房间桌上,如果他今天回来,即使她不在,他也一眼就能看见这印鉴,不需要再花时间寻找。

然后她出了门。

没让李珣他们跟着,她准备今天就去那枢纽处,自己去。

现在已经是腊月二十五,等到明天或许就来不及了。外面雪下得愈发大了,在地上铺了很厚的一层,脚踩下去能陷落到脚踝以上的位置,在外面多走两步就会把鞋袜打湿。

和她前世死那天,妖界的雪差不多大——

不过妖界靠近天都,也是偏北一些的地势,每逢冬日都会下起鹅毛大雪,那里雪大还挺正常。

沛都地处南边,不常下雪,呆在这里过冬,能很鲜明地感受到此处不是别处,就是沛都。

如今这样大的雪。

出行不便,路上没有车马也罕有行人了,只有满目茫茫的白。

这倒有几分让她分不清身在何处,恍然间还会有一种此刻与前世重合的错觉。

鞋袜湿掉的感觉并不好受。

见城中无人,她直接御剑而行,往南行。

很快便来到了整片大陆最南边的地方,那一片森林。

上一次来这里还是四年前。

四年过去,

这里好像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她抬脚踏入,

也就在这一刻,周围起了风。

森林尽头,

一处昏暗无光的结界中,

面目姣好的人影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睁开眼睛。

*

四年了吗?

这里没有白天,也没有黑夜,看不见太阳与月亮,所有用来丈量时间的东西都不存在于此处,以至于沈琅并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呆了多久。

时间好像根本不存在于此处。

甚至这里连声音也没有。

最开始,还有系统与他说话,但后来,沈琅将系统系统吞噬了——

按照系统的话来说,他与系统都是数据。

因为他是男主,所以他是一串更复杂的数据,所以,与系统差不了多少。

而他现在所处的地方,是书中世界与主神之间的枢纽,脱离了书中世界的规则,但仍旧在这个世界之中,因此,他仍旧能够保有意识、灵魂与修为,而不是彻底变成一串虚无的数据。

因此,他想要将系统吞噬掉,也并非不可能的事。

在吞噬掉系统之前,他花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搞清楚了这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世界。

然后他将所谓的剧本从头看过,

他甚至看了系统的所有记忆,因此也知道了关于谢延玉的一切。

前世,她从未爱过他,今生提出和他成亲,也不过是想要走剧情而已。

又因为不想再被剧情控制,最终她决定毁掉这枢纽,让这个世界脱离控制,变成一个真实的、独立的世界。

四年前,

她离开时,系统说过,若想毁掉这里,修为至少要到化神。

那如今呢。

她是否到了化神期?

沈琅在一片无尽的黑暗中,用了很多能量,才能勉强看见一点外界的情景。

看得也并不清晰。

原来如今已经是冬日了,外面大雪纷飞,放眼过去,只能看见雪雾与一些枯枝的轮廓。

他感应到了她的气息,

但看来,她还没有走到附近来。

他有些迫切地想要看见她的模样。她是否变了样子,又或者和从前一样?

沈琅想到这里。

又有些失落地低下头,看了眼自己半透明的手——

他的样子变了。

说变也不贴切,而是他的身体消失了。

在吞噬掉系统之前的那段时间,系统用它的能量连日折磨他,也如同它说的那样,到最后,他的肉身也消失了。即便后来他将系统吞噬了,他的肉身也没有回来。

起初,他变得像一阵风,又或是一团无形的能量,游荡在此处。

但后来,他将这枢纽里的能量全部都吸收了,

于是身体成了半透明的,像是魂魄的状态。

先前系统和谢延玉说过,若想毁掉这里,至少需要化神期修为。

这样说的原因是,这里有许多乱涌的能量。

这些能量来源于主神,寻常人若想进来呆上一时半刻,就会被这些能量伤害,只有到了化神期,才能对抗这些能量,甚至是吸收掉它们。

但要怎么毁掉这个地方呢?

系统没有告诉她。

要吸收掉这些能量,将自己变成这些能量的载体,变成枢纽本身,然后杀了她自己。等她身死,枢纽也就消失了。所以她若想毁去这个地方,她自己也活不成。

当时,系统为此感到愉悦。

它想看见她知道真相后的表情。

它想让她后悔,让她知道她所做的一切不过是白忙活一场,不听它的话走剧情,无论如何挣扎都是死。

但沈琅将系统吞噬掉。

随后他便知道了,要如何帮助她。

他此前从来没有遵从过她的意愿,如今吸收了此处所有的能量,等到她来,他便将自己的生命献给她。

这是他唯一能遵从的,她的意愿。

*

从森林边缘走到尽头,其实距离有些远。

上一次过来,她只是在森林边缘走了几步,转眼间就被系统拉进了枢纽里。但这一次,她走得比上次深了许多,却还没有被拉进枢纽里来——

因为系统与她之间有密不可分的关联。

它要将她拉进来,只需动一动念。

但沈琅与她之间,并不像系统与她之间有那么无法分割的关联,他无法将她拉进来,只能等着她自己找到此处。

越往森林里走,周围的灵力越驳杂。

她可能会遇上一些凶兽,或是毒瘴。

越接近枢纽,周围越是危险,就如同她从前每一次去秘境时一样,主神的能量感应到她,就想要将她抹杀;她要进枢纽,也是同样的,主神不想让人接近这里,所以会试图抹杀她。

沈琅离不开枢纽。

他无法在这件事上帮她,只能感应着她的气息。

他感觉到她在靠近。

但是好像遇上了很强的凶兽,大约是化神后期的凶兽,于是她与那凶兽搏斗起来,

沈琅的心都提起来,他甚至能隐隐约约感知到她受了伤,似乎身上被抓出了很多身可见骨的血口,然后被凶兽按在地上,要被吞食。

但千钧一发之际,

她猛然暴起,一剑刺中了凶兽的丹田,

然后她取出了它的内丹,在原地疗伤休整,吸收了内丹里的灵力,继续往前——

她有化神期了。

沈琅感知到了,大约是化神二三境的模样。

他想知道她这些年是如何修行的,是不是很刻苦,又或者吃了很多苦头。

四年从金丹到化神,不提她那副根骨,就算是根骨绝佳的天纵奇才,也很难做到。

谢延玉走到森林中段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林子里天色黑沉,地面又开始震颤,她脚下绽开裂缝,不远处山峦上的雪开始崩落,甚至让她无法御剑,

每一样都要将她往死里逼,于是她用了法术,奔跑起来,身上没愈合的伤口又崩裂开,血滴滴答答落下来,引来更多的凶兽。

好在她有化神期的修为了。

倘若没有,如今应该已经死在此处,但她有,所以还留住了性命。

受了很多伤,沈琅感应到她摔倒在地面上,几乎要被地缝给吞下去,但她强用了一些法术,最终地面停止崩裂,她强撑着爬上来,封住了几处大穴,阻止伤口的血流,顺便隐藏了气息,继续前行。

到了森林尽头的时候,已经是腊月二十六的早晨。

天色又一次从暗变亮。

前世,她死在这一天的辰时末,天刚亮不久。

眼下天色已经大亮,应该已经辰时左右了,还剩下不到一个时辰。

如果一个时辰之内没有毁掉那枢纽,世界线崩塌,旁人会怎么样她不知道,但她会死。

谢延玉有些焦急。

她感应到周围有结界的存在,于是朝着那个方向走过去,

起先是在周围不停绕圈,她知道了结界的大概位置,但不知道如何进去。周围又开始有一些地动的迹象,她看见地上悄然绽开了一条裂缝,或许再不进枢纽之中,她又要经历一些奇怪的、能致她于死地的灾祸。

只剩下一个时辰不到,如果再有这类的灾祸,她来不及应付了。

于是她干脆心一横,强行撞进了那结界中。

下一秒。

周围景物消失,变成了一片虚无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