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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怀春 24S 20296 字 9天前

第41章 裴衔 我不要了

见他迈开步子要朝自己走过来, 阿姣当即惊慌无措的后退,防备之色极浓,“你别动!”

王三郎以王大公子为要挟让她过去, 那裴衔在这儿等她赴约的姿态又是图的什么?

方才她还明媚鲜活的笑脸此刻显出几分苍白来, 裴衔隐约觉得她这状态不太对, “……你是遇到何事了?”

她上次离开之前可还踹了他一脚,怎可能今日一看到他反应就这么大。

“……”薄薄的宣纸在掌心里被抠破,阿姣不安地再次看一眼那并无人影的巷口, 心脏在急促的疯狂跳动, 她咬着唇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宣纸交给我。”

此地不宜久留,她要回去找阿兄商议。

看着面前那双柔软白皙的手掌,裴衔剑眉微微挑动, 他像是那般听话的人么?

“你确定要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同我说这些?”

阿姣心乱如麻, 看他这样明显不会轻易将宣纸交给她的样子,深吸一口气,走进食肆后便立马开口,“王三郎都曾和你说了什么?”

裴衔正要落座的动作一顿, 剑眉微蹙着,不解, “好端端的你怎会突然提及王三郎?”

想到失踪的王三郎,他眸光蓦地一暗,“王三郎私下去找过你?”

阿姣闻言更加气愤, 皱巴巴的纸条扔到他身上,“他有没有找过我,你难道不清楚吗?”

裴衔下意识探手去接住那轻飘飘的一团纸。

阿姣咬着牙,眼眶微红, “我来京州图的什么,你比谁都清楚,就因为我是宋家人,即便你我才相识,也一样对我恨之入骨,一定要让王家毁了我现如今的平静日子才肯甘心吗?”

纸团被攥破,只能勉强看清王什么知,但定然是王家人的名字,看少女整个人紧绷着快要维持不住最基本的仪态,他抿了下唇,“我没有让王三郎去找过你。”

“我派去守着他的人在三日前的夜里被暗算打晕之后,他便消失的无踪无影,我一直在追寻他的踪迹,只是至今还没有什么消息。”

少年深邃的眉眼里看不出半点说谎的痕迹,阿姣已经分辨不清他这幅样子是不是在装模作样的骗她,看着那张俊美蛊人的脸庞,忽然心生出几分疲惫。

她对他的感激是真,心动也是真。

便是清楚明白这场心动从头到尾都是欺骗,也没法否认当初是他一脚踹开那黑漆漆的棺材。

绝望中一丝天光乍现,少年将她从阴影恐惧里一把拉出来,张扬一笑,说——是我先找到了你。

这一幕深深镌刻在她的记忆深处,即便是她面临死亡也无法抹去。

阿姣垂眸望着手中的长匣,指腹从锁扣上抚过,闭了闭眼睛,而后重新抬起头,“裴衔。”

她的目光里没有半点防备和警惕之色,像是这段时日的气愤和躲避都不曾存在过一样,让裴衔不禁喉头一紧,恍惚间觉得这再平常不过的一声似乎已有漫长的时日不曾听到过。

少女将手上的长匣递到他面前,清澈明亮的眸子看着他,“愿你岁岁平安。”

这木剑本就是为他生辰所制,他想要,那就给他。

裴衔一下察觉出她的反常,执着许久的东西被亲手送到跟前,他没有接,眼眸微眯,“你就这么给我了?”

阿姣咬了下唇,“……宣纸所言的的确确是我亲笔所书,少女怀春一场梦,梦醒后留下的痕迹抹除不掉,那我便不执着了。”

她话中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裴衔眸里的温度渐渐凉下,“宣纸呢,你不打算交换了。”

“不要了。”

长匣被放到桌上,她推到他面前,低声道,“我都不要了。”

这场短暂交集里他居心叵测,但自己却当真为之心动过。

她选择最后信他一次,信他说和王三郎并无干系,日后就如阿兄所说那样不再来往,自此他们路归路桥归桥,见面也只是有着多年恩怨的世敌之子。

他若有心利用这东西,相信阿兄自会为她撑腰处理。

清脆的铃铛声又叮铃响起,马车碾过地面的声音渐渐远去。

长匣里的木剑即便断成两半,依然可以看得出每处花纹和细节都曾经过精心处理,哪怕被划到模糊的刻字也透着一股漂亮清逸之感,足以见得雕刻之人的用心和费神。

摩挲着剑柄上的凌乱划痕,裴衔缓缓收紧力道,划痕的一根小小毛刺倏地扎进掌心里泛起尖锐的刺疼,鲜红的血珠顷刻渗出。

垂眸看着血滴将要滚落,他面无表情的狠狠碾过伤口,一瞬间疼意钻心。

她居然这般轻易就将‘不要了’说出口,真当他裴衔就这么稀罕这东西?

桌上饭菜已经没了热气,半截木剑丢在桌上,少年起身便大步离去。

食肆掌柜见少年走的利落,看着那一桌子没动过的饭菜和丢在桌上不要的长匣,犹豫了下将东西全都收起。

刚碰上那木匣盒子,就听门口传来一道阴森森的少年嗓音,“你在作甚?”

掌柜的冷不丁被吓得一激灵,看着走而复返的倨傲少年郎君,讷讷道,“我看公子似是不要东西了,就……”

裴衔眸光阴冷,“那我也不曾说过要扔了它。”

掌柜的闻言识趣儿的将匣盒盖好,送到他面前,“公子收好。”

巷口拐角的茶楼里,坐在二楼窗边的王三郎眼睁睁看着阿姣乘车远去,又见那裴家小公子翻身上马离开,彻底心凉。

他现在根本不能露面,阿姣不主动来见他,他便半点法子都没有。

坐在他对面的高壮青年面无表情喝了口茶,“我早说过,让三姑娘主动来见你就是痴心妄想,她如今可不是你们府上唯命是从的小丫鬟,现在可死心了?”

心是死了,王三郎想着青年主动搭救他的目的,十分不安,“你确定我按照你说的去做,裴家小公子不会来找我的麻烦?”

骁国公府可是当今裴贵妃的娘家,陆家和宋家他都惹不起,更别提那国公府。

茶水已经温凉,青年将茶一饮而尽,“不会。”

裴小公子即将离京,何况两家是世仇,裴世子巴不得宋家落魄混乱,怎可能允许他的小儿子插手宋家家事。

茶底落回桌面发出一声清脆响声,他沉声道,“你现在一露面定然会被裴小公子抓住,陆家递回来的消息一旦送回京州,宋玉昀便会立刻对你下手,你眼下能信的只有我。”

王三郎犹犹豫豫,换作没有遇到裴衔之前,他定然会应下,可见识过世贵的手段,他还是心里没底,“你真能保住我?”

“你想清楚,你现在已经没有退路,再迟疑下去王家都要毁在你手上。”青年掩下眼底的不耐,低声蛊惑着,“若听我的,日后就算想步入朝堂也并非难事。”

王三郎闻言咬咬牙,“好,我听你的。”

裴衔一路疾驰回到骁国公府,便和大哥裴涟在府中相遇。

他步子一顿,“阿兄。”

“急匆匆是要作甚?”裴涟手握鹤拐,宽大的墨袍显得他高挑的身量有些清瘦,不过昳丽眉眼间的病态稍散些许,他目光一垂落到裴衔手中的长匣上,“拿的何物?”

裴衔薄唇一抿,低声道,“沈樾送的玩意儿。”

“阿兄这是要出府?”

裴涟淡淡嗯了一声,见他似乎不太痛快的模样,“听说前几日宋玉昀专程找你麻烦,你何时又得罪他了?”

“一点小事。”裴衔说着,向他一拱手,“我先回去了。”

少年明显不欲说清,裴涟漫不经心颔首,看着他离去的劲飒背影若有所思几许,便拄着鹤拐往府门而去,慢条斯理吩咐身后的侍卫,“去查查。”

侍卫默然领命。

宋老太太一直头晕难受,生怕被什么脏东西缠上,特意请来清鸿道长掐算之后得到一碗符水。

好在喝下后好转了一整日,但到晚上又开始头晕起来,连晚膳都吃不下。

宋家大爷只能又把清鸿道长请到府里。

清鸿道长看过老太太的情况,眉头便是一皱,大夫人见他皱眉,连忙问道,“道长,可是有什么问题?”

“老太太近日体弱魂虚,被几个不知名的孤魂魇住了,符纸见效微弱,老太太年事已高,若是摆阵容易激怒孤魂,有些难办。”

“那……那这可怎么办?”

宋二爷尚未归府,二夫人信佛需得避让,故此今日是宋玉昀在宋府。

他站在一旁默不作声观察着,听闻符纸二字心念微动。

昨日回府之后他重新翻找阿姣被救那日的细节,裴衔救人时所杀的那些灰袍青年身无任何佐证身份之物,唯一的线索就是从其中一人身上翻出的一张符纸。

青年看着堂中仙风道骨的道长,敛眉沉思,太真天香的淡淡香气,和似乎偶然寻常的符纸,不知这其中……可有什么关联。

许是察觉到他的目光,清鸿道长敏锐的侧目向他看来,看到神色冷峻的青年,压下心底的冰冷恨意,和善一笑。

“若担心老太太身子虚弱,倒有法子可以不必摆阵,不过有些难。”

宋家大爷询问,“道长所言,是难在何处?”

“难在需得找到一个阳月阳日阳时之人,和一个阴月阴日阴时之人,各自服下符水,半个时辰后再取一滴眉心血,让老太太和符水一起服下,接连三日便可见效。”

宋玉昀闻言眉心蓦地一跳。

清鸿道长说着,拍了拍身侧的高壮弟子,“我这个徒儿恰好是极阳之人,各位施主找到另一位便足以,不过老太太年事已高,日子不能拖太久。”

果不然,大夫人惊喜道,“正巧,我家府上三姑娘能行!”

摇着扇子久不说话的三夫人闻言扯了扯大夫人的衣袖,“大嫂,二哥他们怕是不同意。”

大夫人当即看向宋玉昀,“玉昀,你是个拎得清的,只不过让阿姣为你祖母出一滴血,你爹娘还能不答应?”

宋玉昀淡声道,“阿姣近日身子也不舒服,符水怕是喝不得,京州那么大不缺极阴命格之人,总归能寻得到。”

宋家大爷沉下脸,“这符水又不是毒药,她身为小辈,便是割肉献祖也是应该的。”

说着,就要派人把阿姣喊来。

宋玉昀眉头一皱,“眼下天黑,阿姣早已更衣歇下。”

他看向清鸿道长,“不如道长将符纸给我,我亲自去取阿姣的眉心血。”

清鸿道长笑意不达眼底,他亲自去取?恐怕这符纸都不知会喂给谁,“玉昀公子不必着急,明日午时才取,时间来得及。”

宋玉昀背于身后的大掌缓缓捏紧,语气冷淡至极,“那就明日再说。”

翌日,阿姣用早膳时才得知自己要喝下符水之事。

见阿兄脸色不愉,她语调温软的安慰,“没事,只取一滴血罢了,没甚大不了的。”

事关二房的名声,更有大伯和小叔两家盯着,孰轻孰重她还是拎得清,也省的让爹爹夹在中间为难。

宋二爷今日特意告假沐休,听阿姣这么说,心头着实是放下一块大石头,不过还是和阿姣说了一声,“未必需要你,爹爹一早便发过悬赏,就看午时之前有没有人前来应征。”

有爹爹这句话,阿姣就更不怕了。

用过膳后,她终于等到和阿兄单独相处的时候,小声将昨日王三郎送纸条之事和他说了一声。

“王崇知就是那个王大公子?”

阿姣咬着唇点点头,“裴衔说王三郎失踪了好几日,我也猜不到他有何意图。”

宋玉昀闻言剑眉微皱起,“自然是不怀好意。”

见阿姣忐忑不安,他拍了拍她的脑袋,眉眼微柔,“你只管将裴衔抛之脑后,莫要费太多心思在旁人身上,等你生辰之后娘便要教你如何执掌中馈,算起来也就这一月有余的时间可以玩乐,日后想轻松偷懒怕是不能了。”

执掌中馈……那可是当家主母才有的权力,阿姣从未想过自己这一生还能和这四个字挂钩,“会很难吗?”

宋玉昀沉吟几许,“我觉得该是不难,慢慢学总会学会的。”

他还有公务要忙,和阿姣聊了几句便没有多留,阿姣在院里跟着谷雨绣花,眨眼之间就到了晌午。

二夫人派人来唤阿姣,母女俩便乘着车赶去宋府。

走至半路,马车忽然开始慢下避让,二夫人疑惑地询问,“外面怎的了?”

马夫恭顺道,“回夫人,前面有一队马车要过。”

阿姣闻言有些好奇的掀起马车竹帘,便看到宽敞街道的对面有一队马车正交错而过,最前方那辆大概也察觉到马车渐渐慢下来,于是掀起帘子观察。

冷不丁的,阿姣和少年那深邃俊美的眉眼四目相视。

许是他没想到会在离京途中遇见她,一时间视线锁定在她身上,阿姣抿着唇移开视线,默默地放下帘子。

第42章 嫂嫂 痴心妄想

到宋府时, 宋二爷早就在府门前等候许久,二夫人一下马车就忙问道,“怎样, 可有人前来替阿姣?”

那符水虽能救人, 但让阿姣平白喝下这难以下咽的符水, 她心里也不太乐意。

宋二爷有些为难,“来了一个,可惜是个郎君, 清鸿道长说女子更好些。”

先前因为阿姣这极阴煞重之命, 他们二房不得不搬出府, 现如今倒成唯一的救兵了,老天爷当真是在开玩笑。

二夫人闻言不由得叹气,阿姣也默默抿起唇, 既然逃不过, “就当是喝了一碗苦药罢。”

宋二爷和二夫人走在前,阿姣紧随其后踏入府门,刚刚迈过门槛,听到身后有人唤了一声三姑娘。

她闻声回头, 便看到一身伙计打扮的青年疾跑而来,那人看着有些眼熟, 好像是百安楼的伙计。

“姑娘,有人托小的给姑娘送件东西。”

那伙计站在府门下喘着气拱手一礼,将手中的书信举过头顶, 直觉告诉阿姣这东西定然是裴衔让人送来的。

她有些不确定的猜测着,该不会是裴衔良心发现,将她那宣纸送回来了罢?

二夫人注意到阿姣没有跟上来,从影壁后绕回来, “阿姣?”

阿姣连忙示意谷雨去接过那张薄薄书信,同时应道,“来了来了!”

她先快步追上爹娘,谷雨很快就小跑着跟上来,趁宋二爷和二夫人没注意之时悄悄递给阿姣,阿姣默默收入袖中。

因为对所谓法事的好奇,三房的小辈们基本都在府里等着,临近午时听闻阿姣到了,便兴冲冲的赶往老太太的院子。

阿姣到东府时宋老太太正头晕至极,便是躺在床榻上也天旋地转,还伴着隐隐的恶心呕吐之感,短短一夜就折磨得她憔悴不已。

她鬓间花白未着半点钗宝,虚弱躺卧着没有多少精神,往日的庄严全然消散殆尽。

听到外面三夫人道一声“阿姣来了”,半阖的眼睛睁开,强撑着催促侍奉在榻边的宋家大爷,“快,快去唤清鸿道长来……”

她这几日备受煎熬,就连半刻也忍不下去了。

因着三夫人与清鸿道长最为亲近些,宋家大爷做主让她去请清鸿道长过来,而后看到阿姣身旁的二夫人,他皱了下眉头,“弟妹奉佛,这时候还是暂且回避罢。”

阿姣闻言无措地抓紧二夫人的手,“娘……”

阿兄还没到,而屋里几位长辈在,堂姊妹兄弟还有几位堂嫂也在一旁看着,全是不算熟悉的陌生面孔,她有些不安。

二夫人安抚的拍了拍阿姣的手,便抬眼看向宋二爷,宋二爷轻咳一声开口,“阿姣年纪小,难免心慌,就让她娘陪着吧。”

*

走到东府偏院,三夫人示意身后的婆子在院门候着,踏入偏院之后就看到庭院的树荫石桌旁,清鸿道长正以鲜红朱砂勾勒符纸。

三夫人上前,柳眉微蹙着,“那丫头已经到了,她会不会认出你来?”

当时将人迷晕带走就是他亲自出面,总该以防万一。

清鸿道长将早已备好的符纸递给她,“你先把符纸带过去,让她喝下。”

三夫人还以为他正在画的符纸才是要用的,微微惊诧,“你那是作甚用的?”

“这是给娆儿的。”清鸿道长说着,沉沉眸光看向她,“你至今都不曾去看过娆儿一眼。”

“就算你不疼爱她,好歹也是亲眼看大的,难道连半点难过挂念也不曾有过吗?”

“当初答应让娆儿进宋家已经是我让你一步。”三夫人当即冷下脸,警告道,“我现在日子过得好好的,你别妄想拉着我和你一同下水。”

“就你那几乎住在赌坊里烂泥扶不上墙的夫君,日子还能过好?”

清鸿道长满目讥讽,“你这半年一直给你那长子张罗亲事,可曾看到哪家贵女愿意嫁到你们三房?”

这话几乎是狠狠踩在三夫人的痛处上,她脸色难看至极,“这还用不着你来过问。”

清鸿道长看她这样难堪的模样,便心中畅快,冷笑一声,“当年你一心想做官夫人,这就是你狠心撇下我和娆儿想过的好日子。”

他再三的羞辱让三夫人恼羞成怒,“够了!”

“你自己想给娆儿报仇,别拉上我。”

她堪堪保持住理智,不欲再和他多说,“二房现在护那丫头护得紧,你若是被认出来,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清鸿道长浑不在意,只继续道,“明广方才出府去准备做法要用的东西,你让宋家大爷派人去府门前接应一下。”

三夫人强忍住怒气转身离开,清鸿道长目光阴郁望着消失在院门的妇人背影。

娆儿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死得那般不甘,她竟半点也不在乎,甚至没有问过娆儿被葬在何处,满眼只有她和那宋三爷的孩子,哪怕娆儿在宋家待了足足十多年,也不曾让她动容伤心过一瞬。

娆儿怎会有她这样冰冷无情的母亲。

浓烈的恨意涌上,他手中的朱砂笔被生生折断,断裂的毛刺一下扎进掌心,清鸿道长深吸一口气,咬着牙将翻涌的恨意压下去。

她不心疼娆儿无甚所谓,他这个当爹的定会为娆儿报仇。

骁国公府。

身着墨蓝武袍的侍卫飞速穿过府中,跨进院里时,问起院中的小厮,“大公子可在府上?”

小厮点点头,示意着,“公子刚从世子爷那里回来,现在正在书房呢。”

闻言侍卫便直奔书房,轻叩两下房门,“公子,属下打听到消息了。”

书房中,身形高挑瘦削的青年挽袖持笔,正漫不经心蘸起颜料,在画纸上勾勒着一位躺在赤红锦被上丝带蒙眼的美人。

美人头发尽散咬唇哭泣,被角半遮半掩间露出白皙修长的小腿,不过美中不足的是美人那纤细的脚踝上扣着一条冰冷锁链,无意间显出几分摧残凌虐。

他听到叩门声,头也未抬,“进来。”

侍卫推门而入,站在隔开了内外两室的绢纱山水屏风后,恭顺垂头,“今日小公子同百安楼的少东家走得近,属下在百安楼稍稍打听了些许,据说这几个月小公子常和宋家三姑娘见面。”

裴涟蘸墨的动作一顿,“宋家人?”

“对,是宋家二房那个刚被寻回来的三姑娘,不过有人说前阵子三姑娘和小公子似乎不欢而散,两人已有好些日子没在百安楼相见,后来便有了宋家公子主动找小公子麻烦之事。”

“……”

这么一听,倒感觉像是……两人两情相悦之后,被宋玉昀知晓后找上门来。

揣测的念头才起,裴涟就立马打消了这个想法,依着阿衔对宋家二房的记恨,怎可能对宋家女郎心动纠缠。

若有所思间他放下画笔,慢条斯理放下广袖,忽略桌案边放着的鹤拐,迈开长腿平稳的从屏风后走出,“你可查到宋家三姑娘是何样的人物?”

“属下特意打听过,说是个模样乖巧白净的女郎。”

侍卫查得很清楚,“她头一次赴宴就在张府恶意推宋玉洛下水,给人留下的印象极其恶劣,不过在宋玉洛被爆与张家姑娘一同害人无数又畏罪潜逃后,宋三姑娘的冤屈就被洗清了,当初宋玉洛的罪证还是宋家公子主动递到官府的。”

乖巧的女郎……青年那双漂亮又阴冷的眸子里掠过一道玩味,“去阿衔院里找一找,看看可有什么可疑之物。”

能让宋玉昀主动找麻烦,定然是阿衔动了什么坏心思。

侍卫闻言躬身告退,裴涟将美人图细细绘完,晾在窗边吹干几许,看着画纸上楚楚可怜格外蛊人的女子,薄唇微微勾起。

卷起画纸,还未系好细带,听到书房又被叩响,是小厮略有些紧张的声音,“大公子,世子爷唤您过去。”

半晌后,书房的房门被打开,拄着鹤拐的青年从书房中走出,昳丽的眉眼阴冷至极,“何事?”

世子爷一向喜怒无常,大公子也是个不好招惹的主儿,小厮谨慎回答道,“不知何人送来一封信,信上说小公子与宋家三姑娘两情相悦之事,世子爷现下正大动肝火。”

“……”父亲唤他过去,大概是要问他知不知此事内情,

裴涟笑意不达眼底,“……还真巧。”

阿衔才刚走就有人迫不及待地偷偷送信给父亲,这是生怕裴家安生么。

*

宋府,阿姣捂着肚子倚靠在二夫人身上,恶心感在胃里翻滚着来回涌动,她极力忍住想要干呕的冲动。

那符纸真的很难喝。

这都小半个时辰过去了,她还是想吐。

二夫人有些心疼,“要不要再喝点白水?”

阿姣摇摇头,二夫人顺着她的后背,柔声道,“你爹那里有蜜饯果干,可要吃一点压压?”

阿姣还是咬着牙摇摇头,生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呕出来。

少女脸色微白蔫巴巴的,显然是不舒服得厉害,宋二爷眉头越皱越深,低声道,“我让人去寻府医来。”

那清鸿道长的弟子还未回来,这么下去不知阿姣要难受到何等时候,更别提还需接连三日服下符水。

悬赏也得翻倍,下一次断不能再让阿姣受这罪。

宋二爷叮嘱完侍婢去请府医,刚要回去,就听身后有脚步声传来。

那身着阴阳八卦图的高壮弟子终于赶回府,身后还跟了个郎君帮忙拎着祭祀所用的东西。

明广看到宋二爷后谦和一礼,温声道,“我奉师父之命买了些公鸡血,是这小兄弟帮我拿回来的,需得放到老太太手中让她端着,还请二爷带这位小兄弟过去罢,我先去将东西摆到供桌上,再去请师父准备开始。”

可算是要开始取血了,想着阿姣马上就能解脱,宋二爷心口一松,看一眼那郎君手中端着的木碗,“你随我来。”

屋里,阿姣已经开始有些扛不住,顾不得长辈和所有兄弟姊妹都看着,她极力忍住恶心捂着嘴蹲下,试图能缓解一二。

二夫人见状正心疼地不知该作何是好,忽而听到堂中不知是谁发出一声轻嘲,当即怒而抬眸扫过去,“谁在笑?”

小辈们立马绷住脸不敢吭声,大夫人轻描淡写道,“弟妹莫气,孩子们小,没见过有人会当众不顾仪态,一时间有些惊讶罢了,并非有意。”

二夫人闻言气得发抖,这个时候也不顾上什么体面,“阿姣是为老太太才难受成这样,你们一个个连点小忙也帮不上,怎好意思笑话别人,大嫂素日里就是如此教养孩子?”

“如此心性品行,想必日后也难当大任。”

“你——!”大夫人脸色一下难看,一声白氏还未骂出口,便见宋二爷踩着台阶而上,只好生生忍下。

宋二爷一进门就发觉气氛有些诡异,见夫人满目怒容看着长嫂,冷淡的目光随之扫过去,而后才注意到阿姣难受到蹲在地上,忙上前,“胃里可疼?”

阿姣咬着牙根挤出两个字,“……不疼。”

话音方落,听到一个略有些熟悉的声音出现,“二爷,这鸡血是要放在何处?”

她闻言身子蓦地僵硬住,抬起眼就看到了站在门外端着木碗的王三郎,一瞬间整个人如坠冰窖一般。

王三郎不是失踪了许久,他怎会……怎会到宋府里来?!

宋二爷一起身,王三郎便终于看到了那张存在记忆里只剩下一双漂亮明亮的眸子的脸庞。

被看守时的惊恐,这几日东躲西藏的狼狈,还有进入宋府后的犹豫忐忑在刹那间被压下去,他露出一副惊诧之色,“阿姣嫂嫂?”

阿姣脸色骤然煞白,无法克制的恐惧蔓延开来。

那一刻,满堂落入诡异的死寂之中。

无数双惊疑不定的眼睛在两人之间来回流转,宋二爷和二夫人满目惊骇,难以置信到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

王三郎这么多日来的憋屈在此刻终于倾泻而出,看着脸色苍白的少女,他遮掩住眼底的巨大恶意,主动迈进堂中,扮出无害的模样假惺惺道,“嫂嫂是不记得我了吗,我是王敬知,当初咱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

“你这名字还是我娘请了大师给你算的。”

少年虚伪的模样让猛烈的恶心感再度翻涌而上,阿姣再也忍不住,一下起身冲出屋子。

她一动,屋里的寂静便被迅速打破。

二夫人连忙追上去看阿姣的状况,宋二爷则沉下脸,厉声道,“来人,将这满口胡言乱语,意图心怀不轨之人押下去!”

王三郎被两个家仆死死缚住,却依旧咬死道,“我没有胡说,你去白陵府王家问一问,她就是我大哥的娘子!”

他最初给爹娘去信就说过有人会查阿姣的过往,她当年陪葬之事不过是个奴婢身份,除了府上家生子之外没人知晓。

阿姣是大哥的童养媳这件事,是连世交都知晓的事实!

宋二爷此刻看王三郎的眼神已经染上杀意,“什么王家李家,我家阿姣还未及笄,就算要嫁也断不会嫁进你家。”

他连裴家都看不上,这所谓的王家嘴一张就想污了阿姣的名声白白得一个好媳妇,简直痴心妄想。

第43章 底气 还来得及

“将他押下去关起来!”

王三郎挣扎着被家仆堵上嘴带走, 但没有半点害怕之意,清鸿道长向他保证过宋家二房必定会承认王家这个亲家。

阿姣是宋二爷的独女,凭着这份姻亲关系, 若日后王家有所求, 宋二爷岂会不帮?

看着王三郎被压下去时丝毫不惧甚至有几分自信的模样, 宋二爷心底的怒气汹涌,旋身就要去找将人带入府的明广问个明白,大夫人见状压下唇角翘起的弧度, 出声道, “二弟息怒。”

她方才还被二夫人怼得无处发火, 可不能错过这等难得又精彩至极的机会,“这小子说自己是白陵府之人,我看他斯斯文文倒像个清白书生, 又说的这么信誓旦旦, 何不多问一问,阿姣若真被许出去了,那也是好事一桩啊。”

她还不忘拉个人一起,“你说是吧, 三弟妹?”

三夫人面沉不语,清鸿这一番是想让整个宋家都不安生, 可今日他这一举极有可能会把他自己努力了大半辈子的风光都搭进去,那她岂能逃脱得了?

宋二爷微冷的眼神看向大夫人,而后一一扫过堂中众位小辈, 语气暗含威胁,“同为宋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道理该不需我来强调。”

若阿姣在外传出什么不好之言论, 宋家自然也会受及波及,到时谁也别想从这浑水里清清白白出来。

本欲置身事外想看个热闹的小辈们闻言渐渐收敛起神色,默默垂眸不语,大夫人只能暗自重哼一声,罢了心思。

阿姣刚漱过口,一抬眸就看到王三郎被家仆堵着嘴拖了下去,不安地抓紧身侧谷雨搀扶的手,二夫人看她眼尾泛着红,巴掌大的小脸苍白至极,十分惹人怜惜,担忧地捏着软帕给她擦掉唇边水色。

“胃里疼不疼,你爹叫了府医过来,等府医号个脉咱们便走好不好?”

“……”阿姣抬起微红的眼,对上二夫人柔婉的眉眼,轻问,“娘不想问问王家的事吗?”

阿姣先前只说自己是被一对木匠夫妇捡回家救活,他们便一直以为她打小是被老木匠养大的,突然冒出个王家到面喊阿姣一声嫂嫂,夫人当然又懵又惊。

可玉昀交代过阿姣是个心思敏巧的性子,她已经因为最初的自负和迁伤了她的心,便是再心切焦急也不敢问。

“你还是个孩子,成亲是要有媒妁之言,受父母之命,十里红妆被爹娘送出门才算数,旁人的胡言乱语娘怎会信。”

阿姣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以为爹娘得知自己隐瞒了这么大一件事之后会震怒,尤其以这样猝不及防的场面。

她揪住二夫人的衣袖寻求安全感,等二夫人下意识攥住她冰凉的手指,才低声道,“当年我被带走后一路都在发高烧,恰好王家大公子也高烧不退,大夫说救不回来了,所以他们就把我买回去,想着日后在地府能给王大公子做个伴。”

二夫人闻言心尖蓦地一颤,连身后才刚来到的宋二爷也一下顿住了脚步。

“他没死,却烧坏了神智,王家便让人将我医好,让我留在府上陪他做玩伴。”阿姣垂着脑袋,声音很轻很轻,“府上人都知道我被买回王家是为了什么,王敬知所言并非虚假。”

话尽便落得一片安静,阿姣一时间心里没底,将王大公子已死的话顿在了咽喉,鼓足勇气准备说完之时忽然啪嗒一下,二夫人一滴滚烫泪水落在她的手上。

阿姣被烫得一下蜷起手指,慌张抬头看着一瞬间泪眼朦胧的娘亲,后知后觉注意到不知何时而来的宋二爷,“爹……”

宋二爷宽袖下的大掌死死捏紧,若是当年那姓王家的大公子没扛过来,阿姣也没得活。

如今他们找上门来不过是想趴在阿姣身上吸血,借此攀上宋家。

汹涌怒气和杀意在心底交织,见二夫人已经泣不成声,他只能克制着压下戾气,用袖口给夫人擦去眼泪,看向阿姣,“方才我已派人去唤你阿兄,待会儿府医过来给你号完脉,让他用银针取一粒血,你们娘俩回府就是。”

他顿了顿,“莫怕,王家不过尔尔。”

想要和他做亲家,那也得好好掂掂自己的份量。

宋二爷还要去寻明广和清鸿道长,没作停留就离开,不多久府医匆匆来到偏堂,确认阿姣身无大碍之后,便小心取了阿姣眉心一滴血。

他针法稳,阿姣并没觉得有多疼,事情终于完成,阿姣的状态也恢复许多。

现在王三郎把这层窗户纸捅破,最糟糕无助的一刻已经挨过去,知晓爹娘对王家的态度,阿姣对这件事多了几分底气,那么多日的惊慌之感也在逐渐消失。

血取完,这里没再有她们的事儿,二夫人一刻也不想在这宋府多待,“咱们回府罢。”

她还想仔细问问阿姣在王家都经历了什么,那姚家老夫妇又是何时遇见的。

母女俩欲要安静离去,怎料一出偏堂就有婆子注意到两人的动向。

她上前笑吟吟拦住,“二夫人,大夫人正堂那番话多有得罪,二爷说咱们宋府荣损与共,夫人方才特意让人去备上茶点想要致歉,还想和三夫人向您讨教讨教打点铺子之事,二夫人这会儿得空了,不知可否给大夫人几分薄面?”

阿姣没想到爹爹会以‘荣损与共’来要挟伯娘婶娘,不准她们将王三郎的话泄露出去,以大伯娘那姿态,难以想象她会那么快就转变态度,大概……还是想从她嘴里套出点话来。

她出声道,“眼下祖母抱恙在身,伯娘想要讨教也该找个合适的时间,这般匆匆忙忙又能学得了什么?”

她娘管理庄子铺面的确是一把好手,真有求教的心思,那两位长辈态度也该郑重一点,不是喝两口茶就能让娘白白教导。

话音方落,在正堂得到信儿的大夫人也已经赶到,听到阿姣这话火气顿时上来了,不悦道,“你这丫头怎么说话呢。”

便是被宋二爷那话敲打过,大夫人也不情愿放弃这等大好机会,名声是名声,她可以在外给二房留点面子,在这府上又何需顾忌,本来还想备好茶慢慢套话,这下干脆道,“三丫头莫不是当初是悄默儿声离开了白陵府,不然人家怎可能这么久才找上门来?”

“我瞧那小子模样也算清秀,像是个读书人,你那小夫君是何等样貌,人家都唤上你嫂嫂了,你总不能还瞒着你爹娘罢?”

二夫人当即怒声反驳,“分明是那小子满口胡言!”

安安稳稳这么多年,她还以为大夫人掌家之后能沉稳些许,没料到一遇上事依然这般惹人厌。

二夫人要替阿姣撑腰开口,便听阿姣道,“大伯娘为何会信一个外人的话,若我说那他口中的大哥五年前就已化作白骨,那在大伯娘心里,我岂不是尚未及笄就已作孀寡?”

大夫人属实没料到会有这转折,惊愕不已,“死了?”

二夫人又惊又喜,那王家更没法缠上她家阿姣了。

“我是他多年玩伴,亲眼看着他入土。”阿姣提及这件事情甚至有一种诡异的平静感,“一个死人是我的夫君,这种话大伯娘愿意相信吗?”

居然是个死人,大夫人不甚甘心就这么放过这次机会,自从这三丫头走丢之后,她已经十多年没有抓到过二房的短柄,“如果人死了,那小子怎可能还会找上你?”

“大伯娘非要这么想,那我也没有办法,外人和亲侄女,伯娘想信谁就信谁。”

阿姣抓着娘亲的手,像是在汲取源源不断的底气和安全感,笃定道,“但我爹娘是信我的。”

*

这厢,宋二爷到东府偏院时,正好和清鸿道长在院门相遇。

他目光沉沉看着这仙风道骨的师徒二人,“清鸿道长让弟子将那王家小子带入宋府是何居心?”

清鸿道长状似不解,“二爷何处此意?”

说着又看向身后的明广,“什么王家小子?”

明广低声道,“弟子奉您之命采买供祭之物,差一碗鸡血,那肉铺的屠夫没空给送,弟子怕晚了时辰,便以文银在街头找到一位空闲之人帮忙,只知那小郎君姓王,是个书生。”

宋二爷根本不信,脸色微冷,“这么巧,你就能在人海中找到一个对宋府居心不良之人入府?”

清鸿道长没想到宋二爷得知亲女曾给人做童养媳之后,第一反应居然不是向亲女问责,而是思路清晰过来找明广质问。

他眼底暗了暗,转而提及眼下对宋二爷来说更重要的事,“时辰已到,此事可稍后再做追究,先取血为老太太做法事最要紧,二爷以为呢?”

这师徒二人在京州有些名声,如今又住在府上,宋二爷目光幽暗看着两人沉思几许,缓步侧过身,“府医这会儿该取好阿姣的眉心血,清鸿道长请罢。”

清鸿闻言却是骤然沉下脸,“取完了?”

宋二爷敛眉,“是道长说要取眉心血,府医施针多年,想来不会出错,不管谁取不都一样么?”

清鸿大掌死死攥紧,快要掩不住眼中的阴翳之色,怎会一样,这是他最关键的一步!

事已至此,只能先替宋老太太做法。

等法事尘埃落定,宋老太太喝下符水后昏昏睡去,宋玉昀也赶到了宋府。

“爹。”他路上才知王三郎之事,见堂中没有少女的身影,剑眉一皱,走近低声询问,“阿姣呢?”

“早已回府歇下了。”

宋二爷说着,注意到他身后还跟着一个鬓间微白有些局促的乡妇,“这是谁?”

闻言,宋玉昀轻瞥向不远处身着道袍的道长,压低声音,“儿子出城寻来,明日她代阿姣喝符水。”

“爹将王三郎之事交给我罢,你先带着这妇人回府,明日再带来,我这几日便留在这儿先不回去了。”

宋二爷顿时觉得松了一口气,论起查案之事,还是得玉昀这个大理寺之人才做合适。

一旁庭院角落里,清鸿道长对于身后宋玉昀的目光毫无察觉,吩咐明广,“王三郎这一招出奇的差,你和他撇开关系,莫要引火烧身,只管按照先前的安排继续下去,午时回宋家一趟即可。”

明广默默道了一声是,顿了顿又道 ,“师父,今日已经出了两处差错,若日后你被发觉……”

清鸿满目恨意,“那我死也会拉一个下去陪娆儿。”

明广沉默地垂下头,自从师妹出事后,师父就好像被困在了师妹死去的悲切里,逐渐偏执,连他这么多年辛辛苦苦积攒下的声望和死去的师兄弟们都不在乎。

这样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当真值得吗?

清凉夏夜,风疏星繁,清冷月光倾洒而下,驿站里分外静谧。

浅浅银光透过半开的窗子落在地上,微风吹得烛光摇晃不止,屋里的少年还未歇息,他倚靠在椅背上,深邃肆意的眸眼半敛着,垂望着桌上那张薄薄的宣纸。

闭上眼,这纸上的每一句话落在什么位置,每个字的笔画是怎样走向都能清醒烙印在脑海里。

‘我心悦于裴衔。’

寂静之中,少年忽而讥讽的轻嗤一声,她的喜欢,就是利利落落一句‘我都不要了。’

多么潇洒。

也不知她有没有看他留给她的那张信封,想必到时候又是恨不得踹他两脚的样子。

正想着,房门被轻叩两下,裴衔敛眉抬眼看向房门,“谁?”

门外是侍卫的声音,“小公子,大公子快马送来一封信。”

信?阿兄何时会主动给他写过信?

裴衔觉得这信来得莫名,接过信重新合上门,他潦草拆开一目十行,然后眸光蓦地停顿住。

‘听闻你和宋三姑娘两情相悦,书房里那把断成两半的木剑是她送的?’

‘敢招惹宋玉昀的妹妹,你那次打也不算白挨。’

‘于你说个不太好的消息,你和她的事,爹知道了。’

‘你现在回来还来得及。’

第44章 心思 渐渐明晰

信纸刹那间在手中被攥皱。

死寂一般的安静下, 跳跃的烛光斜斜打在少年锋锐凌冽的五官上,另半张俊脸却隐没在阴影之下,深邃幽暗的眉眼滋生出几分戾色。

他才出京州不过一个白日, 便有人故意卡着这时机找事, 看来是一直藏在暗中盯着他的动向。

宋家绝不可能主动暴露, 王三郎……他还在躲着他,不可能冒这么大的风险现身。

想到带着宋玉洛逃进山林的两个灰袍人,裴衔垂眸看着皱巴巴的信纸, 长指缓缓抚平。

他们在京州藏得倒深。

归玉院, 府医才刚刚离开。

宋二爷和二夫人心中担忧, 自回府之后,已经让府医来给她诊过两次脉了。

二夫人还未走,坐在窗边小榻上看阿姣雕木, 摇着团扇给她扇着风, 想到白日里听闻那王大公子已死之事,犹豫了下,“阿姣,你是何时遇到的姚家夫妇?”

王家因为自家儿子熬过去活下来之后, 才肯让大夫医治阿姣,那王大公子一死, 王家又怎会对阿姣发善念让她离开?

二夫人猜测是阿姣是逃出王家时遇到了姚家老夫妇,所以才会对他们说是姚家老夫妇救活了她。

阿姣推动雕刀的动作一顿,抿了抿唇, “我从山上被一群盗墓贼绑下来的时候,恰好姚阿爷来给人送做好的木具,看我年纪小太可怜,就趁机将我救下来藏在木箱里带走了。”

“他们早年意外没了儿女, 一直互相作伴,知道我无处可去之后,便视我为亲孙女留下来照顾。”

二夫人摇扇的手蓦地停下,外面急匆匆而来的爷俩也骤然停下脚步。

宋玉昀缓缓捏紧了大掌,冷峻如玉的眉眼浮现淡淡杀意。

那日阿姣和他提及王家之事,他只以为是在王家做婢女之事让她难以开口,从爹口中才知晓阿姣竟还是王家为傻儿子准备的童……正因此,原本不打算回府的他才匆忙赶回来。

可现在听到盗墓贼三字,他头一次不敢去想其中关联。

而内厢,母亲也已经意识到什么,颤着声问出口,“盗墓……是怎么一回事?”

“就是……”见娘亲又害怕又想要追问的样子,阿姣迟疑了下,还是坦诚道,“五年前王崇知在戏水时意外溺死之后,他们就把我封在棺材里一起陪葬,只是王家准备的陪葬金贵之物太多,漏了财,他们刚走就有盗墓贼冲上来扒坟。”

二夫人脸色瞬间煞白,“他们……他们活埋了你?!”

上一次就把阿姣吓病了,一连多日噩梦不断,这般惨烈之事她竟还经历过两次!

汹涌的心疼和亏欠席卷而来,二夫人心尖顿时泛起密密麻麻的刺疼,几乎快要怄出血来。

“若我和你爹有心查一查,也断不会让你遭这一场难。”

她满腔的深切悔意和内疚,紧紧抓着阿姣的手,张口却发现现在说什么都是徒劳,一口气卡在心口格外难受。

内厢里二夫人悔恨至极,外厢的宋二爷也仿佛在一瞬间苍老了许多岁,他压住心底怒火,转身往外走,“回宋府。”

他要亲自审问王三郎。

父子两人还没出檐廊,忽而听到阿姣一声惊呼,“娘,你怎么了?!”

宋二爷和宋玉昀心头一紧,齐齐旋身进了厢房。

府医匆忙折返而回,号过脉后神色稍缓,“夫人是一时急火攻心,缓过来就好了。”

确认没事,爷仨的心这才算彻底安定下来。

宋玉昀注意到阿姣小脸还苍白着,勉强压下心头无数复杂心绪,安慰道,“娘无甚大碍,不必担心。”

说罢他又看向父亲,冷静道,“爹娘尽早歇息罢,我先回宋府了。”

宋二爷脸色也不算好,颔首表示明白,等二夫人被宋二爷抱回正院,归玉院很快就安静下来。

今日经历了太多,阿姣躺在床上回想起那些往事,没有半点焦急无措之感,心情安稳又平静。

现在的她有家有至亲,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

怀揣着这样的念头,困倦渐渐席卷而来,昏昏欲睡间,阿姣隐隐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一件事,可瞌睡令人无法抗拒,她没能记起便沉沉睡去。

直到次日,谷雨从昨日的衣裳中摸出一纸书信,“姑娘,这信您还没看呢。”

阿姣这才顿觉恍然。

今早阿兄说王三郎不禁吓,短短一夜就将事情交代了不少,包括裴衔的确是在让侍卫看守着王三郎,他所言的‘弥补’并非说谎。

她想了想,探手,“拿来我瞧瞧。”

宋玉昀刚拿到关于符纸的线索,几乎已经明确能指向是清鸿道长将宋玉洛救走,对于清鸿道长为何会救宋玉洛之事,他有所猜测,但还不能完全确定,所以他只同宋二爷说了一声。

宋二爷对于他的猜想难以置信,也格外费解清鸿道长为了给宋玉洛报仇会这么大费周章。

“若玉洛和清鸿道长的关系这般深切,那他当年何不把人留在自己身边照看,反而非要送进咱们宋府?”

宋玉昀也不清楚,只能让宋二爷回忆当年是怎么凭着清鸿道长的掐算确认宋玉洛就是他要找的人。

仔细回想十二年前的细节,那当真是有些费力,宋二爷却想到一事,神色凝重,“那师徒二人心思不正,我派人去查查你祖母这查不出病因的诡症和他们有没有关系,若有蹊跷,你当即命人拿下。”

“儿子明白。”

这边,阿姣看完书信之后,白净的小脸气鼓鼓的,恨不得现在就踹那人两脚

‘你亲手制作一个我的木雕,便有一百两银票,做几个买几个,这笔买卖做不做?’

好生狡猾的诡计,明知她不想再碰和他有关的事,还妄想拿银两来诱惑她。

阿姣气闷的将信纸扔到地上,抱着软枕在小榻上翻了身,想不通裴衔花这番心思是要干什么。

她已经清楚两家有仇怨,他怎还揪着她不放,是觉得欺负她好玩有趣才不肯罢休?

试图求和不太可能,两家恩怨岂是说没就没的,况且他对她并无心动之意,两人之间只有她一人在一厢情愿,于情于理都说不通。

总不能是还未成功就被她撞破,丢了面子又白费心血,心有不甘想要重新争取她的信任再故技重施罢?

想到这儿,阿姣不由得咬住唇,裴衔的心思怎的那么难猜。

宋府,法事刚刚结束。

清鸿道长隐约察觉到有人在暗中投来审视的目光,眸光微暗几分,他不动声色将符水递交给宋家大爷,便假意不适,先行告退。

明广紧随其后,欲要和师父同回偏院,却被阻拦。

“师父?”他不解地看向清鸿道长,就见清鸿道长眉头紧锁着,压低声音,“你现在便离开宋家,悄声藏匿起来,不必再回宋家找我。”

明广一下明白大概是他们已经被察觉,肩背骤然紧绷起,“那您……”

“许是王三郎没抗住,他们现在顶多是怀疑你我将他带进府诬陷那丫头的用意罢了。”清鸿道长毫无紧张之色,“不必管我,你只要好好完成我交代给你的事,在京郊等我便是。”

明广见师父一副用意已决的模样,犹豫几番,最终歇了劝告,“弟子明白。”

目送明广飞速离开,清鸿道长抬头看着湛蓝明媚的天色,唇畔勾起一抹阴冷笑意,带不走那丫头去地府给娆儿赔罪,那就让那丫头受钝刀割肉之痛。

想着他收回目光,往前走一段路后,寻到一个路过的侍婢,叫人叫住,“贫道有事欲要嘱托三夫人,烦请三夫人来偏院一趟。”

侍婢不明所以,但恭顺道了一声是,便快步而去。

身着道袍的仙骨道长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向偏院而去,等他的身影在小道上消失后,宋玉昀若有所思从拐角处走出。

当年清鸿道长第一次来到宋府,似乎便是小婶娘受祖母所托在中元节将人请来做法事,那……小婶娘会清楚宋玉洛的来历吗?

他正想着,侍卫轻步而至,“公子,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取了一点符水拿去请秦老太医过目了。”

宋玉昀淡淡颔首,低声吩咐,“去盯紧明广。”

说完顿了下,“再派人去盯一盯三夫人。”

侍卫恭敬领命,“属下明白。”

如镜一般的湖面上倒映着湛蓝天色,洁白云朵被风吹卷着缓缓飘走。

修长瘦削的青年倚靠着凭栏,漫不经心投喂着湖中的锦鲤,不经意间一抬眼,瞥见一道本不该出现的高挑肆意的少年身影。

第45章 尾声 流言渐起

少年风尘仆仆进了水榭亭, “父亲呢?”

裴涟淡淡望着他,深邃阴郁的眉眼隐隐浮现出几分冰冷审视,“那宋家女郎和你不是已经断了么?就因为父亲知道你和宋家女郎之事, 你便要专门跑回来这一趟?”

阿衔昨日已经行了一整日的路, 他在信中询问他回不回来不过是一句戏言, 没想到他居然真会因为这消息又重新赶回京州。

就为了一个宋家女。

裴涟眼眸微眯,“你真心喜欢宋玉昀的妹妹?”

“我不是为了此事回来。”裴衔压住不耐,“谁送信给父亲的?”

少年避而不谈, 裴涟便漠然回应, “父亲今日奉召入宫, 不在府上。”

裴衔语气微冷,“那阿兄偷偷命人查我是什么意思?”

裴涟轻轻掀了下眼皮,“怎么, 我查不得么?”

少年俊美桀骜的眸眼渐渐冰冷下来, 怒极生笑,“既然阿兄可以查我,那我自然也能让人去打探打探阿兄在京郊养伤的那座庄子里究竟藏了什么,两三年来一直那么神神秘秘。”

裴涟眼神阴翳, 气息骤然变得阴冷至极,像是一条盘旋潜伏在树枝上的危险蛇蟒, “你敢威胁我?”

“都是阿兄教的好。”裴衔讥讽的扯了下唇角,“还望日后阿兄莫要再随意插手我的事。”

鱼料落入水中,引得湖中锦鲤互相争夺, 一时间水花四溅。

裴涟冷冷甩出一个字,“滚。”

裴衔也不在意阿兄生不生气,快步出了府,翻身上马后便奔向百安楼。

燕云峥听闻掌柜来和他说裴小公子前来之时, 甚至都怀疑掌柜的是不是认错了人,“裴公子已经离京,你确定不是有人假扮……”

话说一半,书房的房门被人推开,高挑的少年俊脸阴沉,“是我。”

裴衔一进来就直白问起,“宋家可有什么事发生?王三郎的下落找到了吗?”

燕云峥一惊,“你还真回来了?!”

裴衔三言两语说完忽然回京的原因,燕云峥恍然几许,这才道,“王三郎的下落还没找到,不过我晌午巡查铺子的时候在茶楼听到一个流言,这流言昨日就在坊间有所传闻了,和王三郎沾点关系。”

他示意着才写了一半的书信,“这不是,我正要将此事传信给你。”

裴衔向他探手,“什么流言?”

燕云峥把书信递过去,“是说三姑娘在白陵府已有夫婿之言,听起来有些可笑,那夫婿还是王家人,我觉得倒像是王三郎在伺机报复。”

闻言少年浑身的气息倏地压低,眼皮轻掀起,眸底毫不掩饰的阴冷戾色,“我看不止。”

他只见过一次王三郎,给他留下的印象便是这是个心怀诡思但缺乏胆识之人,这两桩把握的时机那么巧合,绝不是王三郎能算计出来的事。

不过这流言当真是够狠毒。

写了一半的信纸在少年手里被揉成一团,“你派人追查一下流言起初源于何处。”

流言蜚语对于坊间百姓来说只图一个新鲜好奇,是真是假并不重要,传播起来极快,若不加以制止,到时越演越烈,她的后半生都摆脱不了彼时被流言中伤的阴影。

燕云峥有些意外,若他没记错,两家可还有着十几年恩怨,“此事和宋家提醒一声就是,你还要亲自出手相助不成?”

“……”裴衔刚想要迈出去的步子一下顿住,侧过头瞥他一眼,“我何时说过要出手相助?”

宋家,东府偏院。

檐廊下的灯笼被微风吹动,昏黄光亮之下,依稀能看清脚下的路。

明艳妇人进院门之前谨慎又忐忑的回过头,确认身后无人跟着,迅速闪身走进院里,刚到庭院便被檐廊下那一抹幽静人影吓得一激灵。

她看清那是清鸿道长,声音便掩不住的烦躁,“你三番叫我来是要作甚?”

清鸿道长居高临下看着院里三夫人,眸光阴翳,“宋玉昀因为王三郎对我起了疑心,明日法事结束我就要离开宋府,我要你帮我一个忙。”

三夫人闻言心底骤然泛起一片惊骇,“你被玉昀察觉了?”

随后她反应过来自己暗地里来这一趟有多危险,顿时愤怒不已,“你硬要为了娆儿报复阿姣,我早和你说过二房对阿姣护得紧,那王三郎迟早会将你供出来!”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会害死我?!”三夫人恨得咬牙,“我不可能再帮你了,你自己好自为之罢。”

说着她转身便要走,却被清鸿道长威胁道,“你若不帮我,一旦败露,我定然不会让你安然无恙过完这后半生。”

三夫人缓缓攥紧拳头,回过身,“你竟还敢拿此事威胁我?!”

当年让娆儿进府就是以此事逼她,如今他还要故技重施不想让她好过!

清鸿道长只问,“你帮,还是不帮?”

三夫人明艳依旧的脸上渐渐扭曲狰狞,死死压住心头的恨意,“你说。”

*

旭日东升,院里栽种的花儿一夜间全都盛开,淡淡花香从窗子飘进书房,沁人心脾。

谷雨端着洗干净切好的鲜果进来,放在一旁的小桌上,见少女还专心致志雕刻着,轻声劝道,“姑娘歇一会儿吧,别伤了眼睛。”

“好。”阿姣应着声,却还是过了一会儿才放下雕刀,谷雨过去帮她清理木屑,注意到木雕的模样后不由得愣住。

她犹豫几许,“姑娘怎么还要刻裴小公子的木雕啊?”

阿姣咬下一口脆甜的桃子,坦然回答,“自然是赚银子。”

她竖起一根手指,很认真道,“一尊值一百两呢。”

有钱不赚是傻瓜蛋。

谷雨惊得瞪大眼睛,“一百两?!”

裴小公子的木雕那么值钱,让只会勉强削出一个囫囵球形的谷雨十分心动。

阿姣一眼看出她的蠢蠢欲动,水盈盈的眉眼弯起,“你做一个试试,回头我给你指点几处,有个神韵也算。”

她回到宋府时,从伯娘婶娘手里收到的红封也才一百两出头,一百两都能在姚家镇买下一座大宅子了。

听阿姣这么说,谷雨便摩拳擦掌开始了。

主仆二人正认真弄着,外面有小厮急匆匆赶来,“三姑娘!”

阿姣闻声走出书房,夏日骄阳恰好落在她身上,过于耀眼刺目的阳光使她不得不抬手抵在额间遮住,“何事?”

少女生的白净,一袭淡粉金绣裙裳清新而雅致,腰间坠着一块桃花玉粉水晶禁步,站在那里便是夏日最为明媚的一道光景。

小厮不敢多看,垂首恭顺道,“主府传来消息说老太太今早醒来开始意识不清不识人了,夫人要去主府一趟,让小的来和您说一声。”

阿姣一时惊愕,不是已经好转了,怎么还会严重呢?

她想不通,但阿兄和爹爹在宋府没曾回来,娘亲也乘车走了,他只能默默等待消息,

于是阿姣便回去继续雕刻,可没过多久,门房又传来一个消息。

她闻言柳眉蹙起,“有人在百安楼的月厢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