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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幽冥路(九) 这个名字在江湖上的分量……

白发狂人?

聂千愁?

楚曦左手紧紧按住胸口, 口中仍在不住喘息。刚才这一番战斗,时间虽短,但不可谓不激烈。自己那一连串的动作, 若有哪个慢了半拍,怕是已然横遭毒手。背后那人的手掌依旧抵着他背心, 他不便随意移动,脑中却在快速地搜索“聂千愁”这个名字。

聂千愁,是江湖上的一位奇人。他很早便得了“老虎啸月”的外号, 但江湖同道大多在背后喊他“白发狂人”。只因他的功法甚为奇特,白天时, 他是一头黑发,但一到晚上,满头长发便都化作银白——大概与楚曦现在一般。

此人早年以狂傲闻名,却是人人称道的侠士。他傲上而不辱下, 性情乖戾,却乐于除暴安良。大宋朝廷和与朝廷作对的楚相玉都曾大力拉拢他,他始终不为所动。

可就是这样一位响当当的人物,却被自己的挚友背叛,从此堕入邪道。听九幽神君说, 他近年来突然出山, 也投靠到了傅宗书麾下,效力于傅宗书的下属李鳄泪。他们近来又与四大名捕中的冷血交上了手,李鳄泪、聂千愁尽皆身死,但种种细节, 楚曦并未了解太多。

不知是不是因为遭受了太大刺激,再度现身江湖的聂千愁,已成了夜晚才是黑发, 一到天明,满头黑发便转为银白的怪人。地上躺着的这对男女,想必与聂千愁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他们初见楚曦之时,不仅无比惊讶,心中也不由生出了几分恐慌。

想通了这一节,楚曦便放宽了心。既然躺在地下的这两人如此惧怕聂千愁,定是与他有些仇怨。而身后之人,语气之中又对聂千愁极为关切,那自己杀了这两人,想来还是帮了他的忙。

当下只微微一笑,淡淡道:“‘白发狂人’的名号,在下也曾听家父说过。只是……他是江湖前辈,在下年纪尚轻,与他终是缘悭一面,从未有过任何交集。若硬要说有,恐怕也只有这一头白发了。”

楚曦稍稍侧过头,试图用余光捕捉身后那人的动作,口中则继续若无其事地说道:“只不过,在下的白发乃是天生,日夜无差。而聂大侠的头发,在一日之间总会由黑转白,由白转黑,听闻是因功法特异所致。其中区别,想必阁下应当知晓。”

身后之人似乎几不可察地嗯了一声,抵在楚曦背心的手掌依旧纹丝不动,但……已不如先前那般滚烫了。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说道:“你杀的这两人,男的是‘百变’秦独,女的叫‘刺猬’张穷,他们……都曾是聂千愁的结义兄弟。”

楚曦心中了然,追问道:“就是他们害死了聂千愁?”

只听那人又嗯了一声,沉声道:“除了他们,还有三人——分别是‘师爷’王命君、‘必死’楼大恐与‘笑杀’彭七勒。这五人,当年受尽聂千愁照拂,却狼子野心,背信弃义。聂千愁本已原宥他们,可这几人为了聂千愁的三宝葫芦,又设下奸计,毒死了他!”

“三宝葫芦?”楚曦轻声喃喃了一句,显然对此亦有耳闻,“我听说那三只葫芦神妙无比,一只可炸裂伤敌,威力惊人;一只可施放奇毒烟雾,防不胜防;还有一只,里面藏着的暗器,号称‘梦幻天罗’,能洒下无数透明丝线,如天罗地网般将人困锁,极难挣脱。”

“这东西……确实是件令江湖人士垂涎三尺的利器。”

楚曦话锋一转,目光迅速扫过地上那两具尸体,语气中也立即带上了丝毫不加掩饰的鄙夷:“只是,为了这区区身外之物,就对待他们至诚至义的大哥下此毒手,也太过令人不齿。”

说到这里,他竟然忍不住冷笑两声,凛然道:“看来今日日子正好,这两个恶徒背信弃义,本就该死,就算我不杀他们,也迟早有人来取他们的性命。他们既然撞在我手里,就当是我越俎代庖,替天行道一回,倒也为江湖上的侠义之士……省下了些许工夫。”

身后之人突然撤掌,那炽热如烙铁般的压迫感骤然消失,完全离开了楚曦的背心要害。

几滴冷汗自楚曦的鬓角滑落,最终汇合在下颌处,摇摇晃晃地悬着。他并没有急着转身,而是缓缓直起腰,确认身后那人没有再出手的意思,这才转过身来,直视着面前这位神秘的不速之客。

那人的身材很是高大,比楚曦足足高出半个头,年纪却比楚曦想象的要轻很多,看上去约莫二十七八岁。他穿着一身朴素的青布劲装,面容算不上多么俊朗,但线条刚毅,眉宇间正气凛然,令人过目难忘。

只是,最引人注目的并不是他的脸,而是他那双宽厚的手掌,骨节分明,沉稳有力,此刻,正自然地垂在身侧,却仍在不住向外散发着力量感。

不过,他看人的神态温和而沉静,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通透。他就这样看着楚曦,仿佛看的不是一个刚刚经历生死搏杀、来历不明的陌生人,而是一位早已熟识、值得信赖的朋友。

楚曦心中微动,郑重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略显零乱的衣袍,说话时依旧带着微微的喘息:“这两人乔装打扮,想必是想在此伏击阁下的?不过,阁下武艺超群,这两人原就不是对手。只可惜,经此一闹,剩下那三个恶徒……恐怕早已闻风远遁了。”

“他们跑不了的。”那青年微微颔首,仿佛拿下那三个凶犯,对他来说不过是信手拈来的寻常小事,“只是我不明白,王命君的武功虽然不高,却素来诡计多端。他安排这两人在此伏击,与送死无异。非但阻拦不了我,反而平白折损人手,削弱他们五人的力量。”

楚曦的目光再次扫过张穷与秦独的尸体,摇头道:“依在下浅见,玄机恐怕……就在那‘三宝葫芦’之上。”

青年目光一凝,态度更为专注,虚心请教道:“愿闻其详。”

“在下虽然没能亲眼见识过三宝葫芦的神妙,但也知道其中的机关威力惊人。”楚曦沉吟片刻,缓缓解释道,“他们之所以不马上拿三宝葫芦来对付阁下,怕是还没完全掌握那三只的驱使之法。不得其法,贸然使用……非但不能克敌,反而可能引火烧身,反噬其主。”

“他们五人虽抢到了葫芦,但聂千愁定不会将驱使之法告诉这五个……多年前就曾背叛过他的鼠辈。王命君虽暂时拿到了那三只葫芦,但想来尚未完全参透其中关窍,更无法熟练驾驭。因此,他需要时间。”

“派这两人前来,并非指望他们能成功阻截阁下,而是意在拖延。若能成事自是最好,若不能……用同伴的性命换来他彻底掌握三宝葫芦的时间,在他眼中,恐怕也是一笔划算的买卖。待他完全掌控了葫芦,再联合剩下两人,届时……才有与阁下碰一碰的底气。”

青年听罢,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立即抱拳道:“原来如此,多谢阁下为我解惑。”

虽然只是解决了一件微不足道小事,但他的语气极为诚恳,丝毫没有轻视的意思。楚曦见状,连忙欠身还礼:“举手之劳,不敢当谢。倒是阁下为聂大侠伸张正义,不远千里追踪这几个背信弃义之徒,这份侠义心肠,令人钦佩,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那青年目光如电,在楚曦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似乎要将他看个通透。他嘴角微微扬起一个弧度,朗声道:“在下姓铁,名游夏。”

铁游夏!

这个名字,在江湖上的分量,可比那五个人加起来还要重。

楚曦压下心头的波澜,深吸一口气,再次郑重抱拳:“原来是铁二爷当面!失敬,失敬!家父昔年曾与诸葛神侯有过数面之缘,常言神侯府四大名捕,皆是国之栋梁,江湖砥柱。今日得见铁二爷风采,果然名不虚传!”

这话说得半真半假,九幽神君与诸葛正我自然是见过的,但两人心里怕不是都想对方早点一命呜呼,好为自己扫清一个难缠的对手。至于四大名捕,九幽神君更没将他们放在眼里。但他们杀了九幽神君座下两个弟子,若有机会,这场子……九幽神君也是要找回来的。

此刻,尚不宜揭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楚曦心念微动,好在自己如今还有另一重身份:“在下姓楚,名曦,乃一初入江湖的无名小辈,还请铁二爷多多指教。”

铁手目光如炬,在楚曦那略显苍白的脸上细细打量:“原来是近日在江湖上声名鹊起的‘鉴君’,失敬!楚少侠年纪轻轻,身手不凡,又有侠义之心,实属难得。你方才出手诛杀秦独、张穷这两名恶徒,已是大快人心之举。”

楚曦知道铁手的目光看似平和,却有着超乎寻常的洞悉力。只不过,他在九幽神君门下,学得最多的,便是如何将自身隐匿起来,蛰伏于暗处,再给对方致命一击。

他面上不动声色,只谦逊地欠身道:“铁二爷言重了,在下不过是偶遇不平,略尽绵薄之力。倒是那三宝葫芦一事,王命君等人既已逃遁,又手握此等利器,若不及时追剿,恐怕遗祸无穷。”

铁手轻轻点头,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却已悄然握紧,周身散发的气劲更是如渊似海:“不错,这件事是我的一位至亲师弟——冷血交托我办的。我已追踪他们多日,王命君狡诈多端,但行踪并非无迹可寻。”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突然转向连云寨方向,语气中带着几分关切:“楚兄弟似乎是要往连云寨去?莫非是想投身义军,成就一番事业?”

楚曦确实需要一个合适的理由接近连云寨,若能得铁手引见,戚少商等人对他的警惕,自然也会再低上几分。

他面上适时地露出几分年轻人应有的踌躇与向往,又带着点初入江湖的谨慎,仔细斟酌着词句:“铁二爷,实不相瞒。久闻连云寨戚大当家义薄云天,麾下皆是除暴安良的好汉,在下早已心向往之。但此去连云寨,还另有一件大事要办。”

说到这里,他刻意顿了一顿,蹙起了眉头,声音压得低沉而谨慎:“只是这件事,与朝廷有着莫大的干系……尤其是,与傅宗书一党。若将铁二爷牵涉其中,恐怕对神侯府有害而无利……”

铁手闻言,那双沉稳如磐石的眼眸中精光一闪,瞬间又归于沉静。他并未立即追问那“大事”的具体内容,只是缓缓踱前一步,声音低沉而富有穿透力,仿佛能直接叩在人心上:“傅宗书?”

这两个字从他口中吐出,带着一种无形的沉重感,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几分。楚曦能清晰地感觉到,这位名捕身上那股渊渟岳峙的气势,在提到这个名字时,变得更加深不可测,如同平静海面下汹涌的暗流。

“正是。”楚曦迎上铁手的目光,语气愈发凝重,带着一种初生牛犊面对庞然大物时的谨慎与决心。

“楚少侠,你……但说无妨。”铁手微微一笑,似乎是下了什么决心。

这正中楚曦下怀,他当即将自己如何路遇官军欺压流民、如何设计解围又如何冒险将他们暂时安置在荒村之中的事,连同意外得知黄金鳞等人私自截下军粮,准备以此牟利等消息,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

他言语之中并未有一丝一毫的居功自傲,只着重描述了那些百姓的困苦无助……以及黄金鳞的气焰嚣张,不可一世。

铁手听罢,眼中欣赏之色更浓,由衷赞道:“楚兄弟年纪虽轻,却已懂得急人之难,这份侠义心肠,当真难得。你孤身求援,更是胆识过人。”

楚曦的反应却似乎不太热情,他轻轻叹了口气,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个随身携带的木雕人像,语气上带上了几分怅惘:“铁二爷谬赞了。其实……我此去连云寨,除了求援,还有一件私事。便是想向见多识广的戚大当家打听打听,寨中可有人识得这雕像上的女子?”

他将木雕递到铁手面前,态度恳切:“她……是我失散多年的母亲,铁二爷行走江湖,见多识广,不知……可曾见过这木雕上的女子?或者……是否见过什么容貌气质与之相似之人?”

铁手用他那厚重的手掌接过木雕,只见这小小的木人雕像线条流畅,极为传神,将这绝美女子的清冷与温柔刻画得入木三分,显然雕刻之人技艺十分精湛,又在这小小木雕上倾注了无数情感,仿佛这木人小像并非死物,而是一个真正鲜活明艳的小人儿。

铁手仔细端详了片刻,眼中流露出几分赞叹,马上又陷入了思索,只是,他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将木雕递还,语气中带着些许歉意:“雕工绝佳,栩栩如生。只是……铁某行走江湖多年,确实未曾有幸见过这位女子,亦未听闻过容貌气质如此独特之人,楚兄弟莫怪。”

这个答案虽是令人失望,但也在楚曦的意料之中。他从铁手掌中收回木雕,再次用指尖轻轻抚摩过雕像的面容,苦笑道:“无妨,劳铁二爷为此费心了。这木雕是家父亲手所刻,想来……是母亲尚在闺中年少时的模样。”

“岁月流转,人事变迁,如今她的容貌定然大有变化,想要寻找,确实如同大海捞针一般了。”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却又很快被坚定取代,“但无论如何,总要尽力一试。”

铁手见他神色黯然,立即温言劝慰:“楚兄弟,你不必过于忧心。既然有此信物,便是还有线索。这江湖……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要有缘,终有重逢之日。他日后,铁某也会代楚兄弟多多留意,必不负楚兄弟一番孝心。”

楚曦微笑谢过,将那木雕再次收入怀中,心中不禁又叹了一口气。

铁手将目光转向连云寨方向,大手轻轻拍了拍楚曦的肩膀,似乎带着几分安抚之意:“当务之急,是妥善安置那些流民。楚兄弟,刚才一战,你损耗颇大。此去连云寨,又尚有一段路程,你若信得过铁某,便由我护送你前往寨中,面见戚寨主,请他尽快派人接应。”

楚曦见铁手主动提出同行,心中感激,却又有些迟疑:“铁二爷高义!我先代荒村中的乡亲们谢过铁二爷!只是……您不是还要追捕王命君那三个恶徒?若是要护送我到连云寨中,恐怕会耽误了您的正事。”

铁手闻言,嘴角扬起一个沉稳自信的弧度,语气更是十分笃定:“无妨,那三个败类,跑不了。救助无辜百姓,亦是我等分内之事,耽误不了多少工夫。”

楚曦见他胸有成竹,态度坚决,便不再推辞,再次郑重道谢:“既然如此,那便有劳铁二爷了。”

两人都知道时间紧迫,当下不再耽搁,沿着山道并肩而行,朝连云寨方向赶去。铁手的步伐沉稳有力,楚曦却是轻捷灵动,两人风格迥异,却又在无形中生出几分默契。铁手每走出一段路,就会刻意放缓速度,迁就楚曦那不堪重负的“病弱”之躯。

待两人行至山下平地时,已是黄昏时分。暮色四合,天光渐渐暗淡下来,一片苍茫景象。夕阳的余晖将天边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极目远望,能见到一座苍宏古塔孤零零地矗立在暮霭中,轮廓森然,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荒凉和神秘。

几只归鸟交错盘旋,最终投入塔周茂密的林间,瞬间消失不见。

四周似乎也突然恢复了近乎凝滞的寂静,只有晚风吹过枯草的沙沙声。

然而,这份寂静并未持续多久。

就在两人即将穿过一片茂密的树林时,侧前方的树丛中突然传来“霍”的一响!

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

楚曦正待开口说什么,便听得数下轻响紧随其后,迅速朝着远处那座苍宏古塔的方向传递而去。不过片刻之后,林中便断断续续地传来各种蛙鸣虫叫,初听之下,与这黄昏野地的自然之声无异,但楚曦与铁手都心知肚明——这是“道上”用于联络的暗号!

两人迅速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忧虑。此地距离连云寨已然不远,但这小小林子之中,竟然莫名其妙地隐伏了这么多人,有几个怕还是道上的高手,实在不能不令人生疑。

是发生什么事了?

“楚兄弟,我们过去看看。”

铁手将声音压得极低,伸手拨开灌木,走在前头开路。两人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朝着那座石塔前行。

“两个王八羔子,看大爷怎么收拾你们!”

两人还没走出几步,一声如同春雷炸裂般的怒吼就毫无征兆地从他们背后响起!此人声量甚高,又怒气冲冲,吼声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带着一股蛮横无比的凶悍之气!

楚曦霍然回身,只见一个巨大的黑影如同铁塔般矗立在暮色中,直直朝两人扑了过来!铁手的身形已是十分高大魁梧,但跟这暗里扑出来的巨人一比,竟显得有几分娇小,那楚曦就更不必说了。

楚曦借着最后一点天光,也只能看清他是黑头黑脸,头戴黑铁盔,身披黑铁甲,下颌一蓬乱草似的浓密黑髯肆意张扬。简直像一个……黑人?

好在他肤色倒并不太黝黑,不至于被人认成是非洲兄弟。但和楚曦一比,也算是黑得像块煤炭了。他手中握着一支乌沉沉的丈八长矛,此刻已挟着万钧之势,朝着铁手当头砸落!风声凄厉,仿佛要将空气都撕裂开来!

这一下若是砸实了,莫说是血肉之躯,便是一块顽石,恐怕也要被砸得四分五裂!

铁手双眼之中毫无惧色,眼见长矛携着狂风落下,竟是不闪不避,沉腰立马,口中一声低喝,那双闻名江湖的铁手闪电般向上疾探,不偏不倚,精准无比地一合!

“啪!”

铁手只觉脚下一沉,双足已然陷入地里三寸。只是,他那双铁手,也已硬生生将势大力沉的长矛牢牢地钳在了半空!

这黑汉子……倒是天生神力!

那黑甲巨汉显然也没料到对方竟能空手接住自己这全力一击,微微一怔后,随即狂吼一声,双臂肌肉偾张,便要奋力将长矛抽回,或是直接凭借蛮力,将铁手连人带矛一起掀飞!——

作者有话说:加更进度(14/28)

第92章 幽冥路(十) “我不能丢下朋友。”……

那黑甲巨汉怒目圆睁, 喉间发出一声沉闷如雷的低吼。然而,尽管他天生神力,这奋力一扯之下, 长矛竟似在铁手掌中生了根,无论他如何发力, 只是纹丝不动!

巨汉心中一震,脸上本就阴沉的表情几乎瞬间凝固,他向来自负神力, 何曾遇到过仅凭一双肉掌,就轻描淡写地接下他全力一击的高手?

就在此时, 铁手敏锐地捕捉到自己背后风声骤起!五六道凌厉的攻势,或劈或刺,带着尖锐的破空之声,自他身后直扑上来!显然是埋伏在侧的敌人见首领受制, 趁机发难,欲解其围,更是要趁铁手无法分心之际,取其性命!

“二爷,小心!”

楚曦身形已如一道飘忽的白影掠至铁手身侧。他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柄寒气森森的长剑, 剑光乍现, 如流水泻地,又如星芒点点,精准无比地迎向铁手身后挟着劲风袭来的三把刀、两柄剑、一支长枪!

楚曦手腕翻飞,剑尖颤动, 身形在方寸之地辗转腾挪,看似惊险万分,却总能在间不容发之际, 将袭来的杀招一一化解。只听叮叮当当一阵脆响,那六人的攻势顿时受挫,发出一阵惊怒交加的呼喊!

楚曦以一敌六,依旧不落下风,但那六人口中不住大声呼喝,不仅不往后退,攻势反而愈发疯狂!

铁手这边,那黑甲巨汉见自己全力拉扯之下,对方竟然依旧如山岳一般岿然不动,顿时狂性大发起来。他再次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凝聚内息,双臂猛然向上发力,竟硬生生将铁手整个人提了起来,好似要像投掷标枪一般,将铁手往石塔方向直扔出去!

这一下变故极其突然,铁手身悬半空,无处借力。然而,就在他被提起的瞬间,楚曦和铁手都敏锐地注意到,那黑汉子身上因这剧烈的发力而迸裂开数道伤口,鲜血顿时汩汩涌出,瞬间染红了甲胄。

看来他此前便已身受重伤,此刻,不过是凭着一股悍勇之气强行支撑。

铁手身经百战,临敌经验何等丰富?就在那黑汉子双臂运足了力,猛地将长矛甩出的刹那,他双手一松,立即使出“千斤坠”的功夫,身形骤然下沉,宛如一块陨石般疾速坠向地面!

那黑汉子正全力掷出长矛,猝不及防之下,力道骤然落空。沉重的长矛如同脱缰的野马般被他脱手甩出,直奔那石塔而去!

这含怒脱手的一击,力道何等恐怖?只见石屑纷飞,烟尘弥漫,那古塔本就有些残破的塔身,竟被这一矛硬生生砸塌了小半边,露出一个黑黢黢的窟窿来!

楚曦凝目看时,就在那窟窿之下,烟尘弥漫之处,隐约可见一个人影……走了出来。

看来,此人原本就藏在石塔之内,因这一矛之威,将他的藏身之处击得半垮,这才不得不从塔中现身。

面前这黑甲巨汉,还有埋伏在林中的那些好手,奋战不退,拼死阻拦,显然都是为了保护这塔中之人!

烟尘如纱幔般缓缓沉降,那道人影在月光下也渐渐清晰起来。楚曦手中长剑一翻,心念急转,当即对铁手低喝一声:“二爷,擒贼擒王!”

话音未落,两人极有默契地同时动了起来!铁手身形一沉,如猛虎出闸,直扑那烟尘未散的石塔窟窿!楚曦也不再与那六人缠斗,剑光一闪,点地借力,整个人如离弦之箭般紧随铁手之后,目标亦是那塔中的神秘人影!

铁手双掌蓄势待发,周身罡气鼓荡,带起一股刚猛劲风,于仍在弥漫的烟尘中径直撕开了一道口子。楚曦的剑光更快一线,后发先至,森寒的剑气发出一连串刺耳的尖啸,两人一刚一柔,一厚重一锋锐,配合得天衣无缝,势要将这塔中之人一举拿下!

神秘人显然没料到这两人身在重围之中,竟能迅速一转攻势,直取中宫。但他亦是久经沙场之辈,当下临危不乱,右手按剑,只听“锵”的一声清越龙吟,一道青光应手而出,迎向楚曦的剑锋!

“快带兄弟们退!”

那人在出剑的同时,竟还不忘朝周围的伏兵发出一声短促而焦急的指令。

铁手那排山倒海的掌力几乎同时压到,掌风激荡,将残余的烟尘彻底驱散。神秘人手中青锋与楚曦的寒剑甫一交击,便觉一股绵密阴柔的劲力如潮水般层层涌来,剑身竟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颤。

他心中凛然,这白衣剑客的内劲竟如此刁钻难缠,而他所使的剑法,更是博览百家剑法的自己生平所未曾见过的!他尚不及细思,铁手那刚猛无俦的掌风已至面门,刮得他脸颊生疼,连呼吸都为之一窒!

千钧一发之际,神秘人突然怒喝一声,长剑指天,身形亦借势飞掠而起,竟是一招极为凌厉的“一飞冲天”。人至半空,剑锋陡转,青光锐射,带着无匹的气势狠狠劈下,转为“一落千丈”!

这一冲一劈,气势惊人,但就在他腾空而起的刹那,楚曦已敏锐地发现,此人左边衣袖满是血迹,袖管中却空空荡荡,被劲风吹得直飘起来,显然左臂已失,这才只能单手单剑迎敌。

一个名字迅速闪过楚曦的脑海,他当即撤剑回防,格开那凌厉的下劈之势,同时运足了内力,扬声喊道:“阁下可是连云寨的戚寨主?”

这声呼喊如同平地惊雷,神秘人的攻势顿时一滞,但他原本全力施为的剑招已然收势不及,那凌厉的青色剑光在空中硬生生一偏,擦着铁手的头顶掠过,将铁手头上的草帽瞬间削飞了出去,露出下面那副刚毅而沉稳的面容。

这神秘人,正是连云寨大寨主,“九现神龙”戚少商!

戚少商独臂仗剑,身形悍然落地,染血的衣袖犹自在夜风中鼓荡。他面色苍白,身上伤痕累累,一双眼睛布满血丝,紧紧盯住楚曦和铁手,沉声问道:“你们……是谁?”

铁手立即叫道:“戚寨主,是我,铁手!”

“铁捕头,你……”戚少商面露喜色,却因牵动伤势,猛地咳出一口血沫,身形也踉跄了一下。那黑甲巨汉立即冲上前来,将戚少商牢牢扶住,铁手在火光下看清了他的脸,对楚曦道:“楚兄弟,这位就是连云寨四寨主,‘阵前风’穆鸠平。”

楚曦微微颔首,施了一礼,心中却骤然沉重起来。竟就在他为了安置流民而延宕的这一日里,连云寨内部的剧变已然发生!看戚少商与穆鸠平的状况,定是顾惜朝率众反叛,不仅斩去戚少商一臂,还与朝廷里应外合,意图将他困死于此!

此刻,自己必须先助戚少商脱困,否则……后续的一切计划,便都失了根基,再难推进下去。

穆鸠平听见铁手叫出他的名字,心中更是悲愤交加,嘶声喊道:“铁二爷,大哥的为人,你是清楚的!如今……连你……连你也要来抓我们!”

楚曦知道铁手为人最是宽仁,但不善与人争辩。此刻众人正在围困之际,绝不能再因沟通失当产生任何误会。当即也顾不得太多,立即上前一步,清晰而快速地说道:“穆四寨主,铁二爷是追踪一伙江湖败类来到此处,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更不会擒拿戚大侠!”

此时楚曦正站在火把光照之下,戚少商这才看清他的形貌。他见面前这个俊逸青年白发胜雪,气度逼人,不禁愕然问道:“铁二爷,这位是……”

铁手沉声道:“这位就是近来在江湖上颇有侠名的青年才俊,‘鉴君’楚曦。他见黄金鳞的部下劫掠流民,断然出手相助,将那些无辜百姓暂且安置在附近一个荒村之中。我们本想先到连云寨,向戚兄求援,没想到你们……”

楚曦点了点头,应道:“看眼下情形,我等……似乎都已陷入重围之中了。”

穆鸠平双眼赤红,虎目含泪,悲声道:“铁二爷,楚兄弟,你们……你们是不知道!顾惜朝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联合了老七、老九他们,突然反水!劳二哥、阮三哥、管五弟、勾六弟,他们……他们都被顾惜朝给害死了!”

穆鸠平说到这里,忍不住狠狠一跺脚,石塔下的青石板被他这么一踏,竟顿时咔嚓一声碎裂开来。

他猛一咬牙,恨声道:“大哥被那奸贼暗算,断了一臂。好在半途中遇到了我和这些好兄弟,拼死护着大哥杀了出来,好不容易才逃到这里!谁知道那群卖友求荣的狗贼,早就和黄金鳞串通好了,官兵早就设下了埋伏,要把我们困死在这!”

话音未落,四面八方骤然响起阵阵呐喊声,似乎是在刻意提醒他们现在的境地究竟危急到了何种地步。黑暗中,无数火把次第燃起,连成一条条火蛇,从树林深处纷纷游弋而出,迅速结成一片跳动的火网,将石塔下的众人死死围在中心。

“他们就在这里!”

“别让叛贼戚少商跑了!”

“降者不杀!降者不杀!”

“骆驼老爷有令,降者不杀!”

火光映照下,人影幢幢,步步紧逼!楚曦朝四下只略略一望,便已看出敌兵数量至少是自己这边三十倍之多!最为棘手的,是更远处正不断传来沉闷而密集的马蹄声。显然官军已调动了大批精骑,准备看准时机,发起冲锋,一举踏平石塔!

危机……已然迫在眉睫。

楚曦眸光一凛,沉声道:“是鲜于仇来了。”

铁手嗯了一声,并未多说什么。只因在场众人心中都清楚——带兵前来的是九幽神君座下弟子之一的“骆驼老爷”,鲜于仇。

鲜于仇的武功在九幽门下都排不上前头,若论单挑,铁手与戚少商都不惧他,但他手下统领的精骑,却熟悉各路骑兵战法,不容小觑。

敌众我寡,若只一味硬拼,无异于以卵击石。

楚曦左手轻轻按在胸口处,努力理顺气息。刚才那一番战斗,又让他这具病弱之躯的缺点显露无遗。

他强压下喉间翻涌的腥甜之意,目光投向穆鸠平,又很快扫过其他浑身浴血却眼神坚定的连云寨弟兄,迅速闭目清点了一番随身空间内的物品,随后对穆鸠平道:

“穆四寨主,我随身带了些霹雳弹和绊马索,请你即刻分发给诸位弟兄,让他们依托石塔残垣,尽快布置下去,能阻一阻官兵的战马也是好的。”

“楚兄弟,多谢了!”穆鸠平闻言,立时精神一振,从楚曦手中接过东西,很快招呼手下弟兄们布置起来。在这生死关头,任何一点额外的防御手段,都可能成为大家的救命稻草。

戚少商拄着自己的青龙剑,脸上汗珠密布。他不由再度端详起这个神秘的白发青年,只见他眉宇间萦绕着挥之不去的病气,不时以袖掩唇,剧烈咳嗽,气息也总是比常人急促几分。但他那双眼睛……却始终亮得惊人,沉稳而睿智,仿佛能时刻洞察一切。

戚少商心中触动,不由得……想起一位故人来。

他上前两步,走到楚曦身侧,声音沙哑地开口:“楚少侠,实不相瞒,你……令戚某想起一位过往至交来。他自小体弱多病,却豪情万丈,胸怀天下,是位不世出的英雄豪杰。”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顿了一顿,似乎在这一瞬之间想起了无数往事。片刻后,才继续说道:“楚少侠,你年纪轻轻,就有如此侠肝义胆,将来前程不可限量。实在不必……不必与我们一同陷在此地,枉送了性命。”

他的话语中带着真挚的惋惜与不忍,似乎已经预见到了自己的结局。

楚曦并未立即回应,只是微微侧首,目光平静地迎上了戚少商那双带着血丝与疲惫的眼睛。他轻轻咳了两声,气息依旧急促,语声却清晰地直直刺向戚少商的心底,带着一种与他病弱外表截然不同的力量:

“我原以为……‘九现神龙’当是一位顶天立地的豪杰,纵然身处绝境,也会背水一战,死中求活。谁承想……戚寨主竟未战先怯,说出这等丧气话来。”

穆鸠平闻言如遭雷击,虎目圆睁,猛地踏前一步,怒道:“你——”

他怒视楚曦,几乎要冲口而出“你懂什么”,却被戚少商那只仅存的手死死按住了臂膀。

戚少商的身体因剧痛和失血而微微颤抖,但按在穆鸠平臂上的手却稳如磐石。楚曦的话如同一根根细针,在他心口不住攒刺着。他没有暴怒,没有反驳,只是猛地大笑出声,笑声中满是凄凉之意。

一直沉默着的铁手也不禁开口:“这不是我认识的戚少商。戚少商,纵然身陷重围,刀斧加身,也绝不会轻易言弃,更不会坐以待毙。”

戚少商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就这样看着铁手,默然无语。

铁手与楚曦的话,像两声惊雷,劈开了他因剧变与伤痛而笼罩心头的阴霾。是啊,他戚少商怎么竟变得如此消沉起来?阮明正舍生取义之前不是还嘱咐他要报仇吗?血仇未报,身边还有这些誓死相随的兄弟,他怎么能先自己失了心气?

楚曦见他脸上神色变幻不定,知道他心中必然大有触动,便不再用话激他,语气也转向温和:“戚寨主,在下只是一无名小辈,但天意既让我与铁二爷在此遇见诸位,目睹奸佞横行,英雄落难,便没有袖手旁观之理。”

这番话说得豪气干云,原本已然因戚少商的悲痛而沉寂的众人,顿时再度燃起了热血。

连戚少商那灰败的脸上,也恢复了几分往日的锐气与不屈。

铁手见众人已然恢复了斗志,立即沉声道:“我去会会鲜于仇,看他究竟意欲何为。”

“铁二爷,不可。”楚曦见铁手迈步而出,立即闪身拦住了他,“鲜于仇忌惮你的武功,还有诸葛先生的面子,不会轻易对你动手。但这件事绝非黄金鳞、顾惜朝等小人物在一力操纵,他们的背后……是傅宗书。”

他一边说,一边解下自己头上的帷帽,不由分说地扣在铁手的头上,为他仔细系好,宽大的帽檐和垂下的轻纱,顿时将铁手那极具辨识度的刚毅面容遮掩了大半。

“既然如此,就算二爷出面周旋,鲜于仇等人也不会,或者说不敢擅自退走。不仅会用朝廷的名头来压你,还可能不顾一切发动强攻。届时我们所有人,包括那些荒村中的无辜百姓,都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楚曦说到这里,忍不住又剧烈咳嗽起来,只是目光依旧恳切而坚定:“如今……连云寨剧变,能救那些流民于水火的,唯有二爷您了。他们手无寸铁,若是无人将他们带出荒村安置,等官兵腾出手来,回到村中,他们……必死无疑。”

“所以……为了那数十条性命,您必须保全自己,不但不能露面,还要寻机脱身!”

戚少商也立即附和道:“铁二爷,楚少侠说的是,你……还是快走吧!”

铁手没有回应,似乎还在斟酌着什么。穆鸠平眼见官军已将石塔团团围住,忍不住跺脚道:“铁二爷,你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铁手长吸了一口气,慨然道:“我不能丢下朋友。”

楚曦望着越来越近的敌影,知道情势危急,不容再拖,立即说道:“好,我们绝不丢下朋友,一起突围!铁二爷,请您先藏身于石塔之后,其他兄弟们也稳住阵脚,抓紧调息。待我出去与鲜于仇周旋一阵,吸引官兵注意!”

“穆四寨主,请你让受伤轻些的弟兄们都拿上霹雳弹,时刻准备着。一旦官兵的阵型有所松动,你们便跟着铁二爷,护着戚寨主,从他们兵力薄弱处全力突围!就算只有一线生机,我们也要拼上一拼!”

穆鸠平听得热血沸腾,用力一抹脸上的血污,喝道:“好!就这么办!弟兄们,抄家伙,跟这帮狗娘养的拼了!”

楚曦与铁手凝重地对视了一眼,无须再多作交代,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决绝与……信任。铁手不再多言,重重一点头,身形一矮,便悄无声息地隐入了石塔后方的阴影之中。

其余连云寨弟兄也立即依言行动,他们紧握兵刃,死死盯着外围的火光。在石塔残垣的掩护之下,抓紧这宝贵的时间恢复着体力。

楚曦深吸一口气,试图尽力让自己苍白的脸色显得好看些,又伸手将那头极为显眼的白发仔细拢了拢,这才不紧不慢地从石塔之下踱步而出,坦然暴露在敌人的刀兵之下。

他运起内力,让自己清越的声音足以传遍林间:“还请‘骆驼老爷’出来说话!”

话音未落,便见两排火把齐刷刷地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通道来。一名身着金黄盔甲、下颌生着黄色苍须的将领,在一众亲兵的簇拥下,缓缓行至阵前。他的坐骑外形古怪,像驴不是驴,像马不是马,像骆驼不是骆驼,也不知他是从哪里特意寻来的。

此人正是九幽神君座下弟子——“骆驼老爷”鲜于仇!

他这身装扮和坐骑,在军中可谓独树一帜,极易辨认。楚曦早在九幽神宫和他打过交道,但鲜于仇既没听过他的真实声音,也未曾见过这位九幽少主的阵容。他见出来的不是戚少商,而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白发小子,眉头不禁一皱。

鲜于仇呼哨一声,勒住那匹怪异的坐骑,鹰隼般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楚曦,语气倨傲,带着浓浓的不屑:“小子,你是何人?为何与连云寨的叛贼待在一起?戚少商呢?叫他出来说话!”

楚曦微微一笑,摇头道:“鲜于将军此话差矣,这方圆几百里内,谁人不知连云寨乃是义军,绝非叛贼?戚寨主身为义军领袖,自然也不是鲜于将军这样的人轻易能见的……”

鲜于仇向来自视甚高,又是九幽神君座下弟子,何曾被人如此当面羞辱过?当即须发倒竖,怒不可遏,骂道:“黄口小儿,倒是牙尖嘴利!本将军奉旨拿贼,识相的,就赶紧滚开!若还在这逞口舌之利,本将军先拿你祭旗!”

鲜于仇话刚说完,包围圈另一侧又响起了一个更加尖锐的声音,高声斥道:“你跟这等藏逆纳叛的狂徒啰唆什么?直接拿下便是!这白发小鬼算什么东西?也敢阻拦朝廷王师捉拿匪寇!”——

作者有话说:加更进度(15/28)

[小丑]这部分写的好累,希望大家看得舒服

第93章 幽冥路(十一) 荒草古塔,残月如钩。……

楚曦循声望去, 只见石塔另一侧的包围圈外又闪出一人来。

这人一身黑甲,却在黑甲之上又着了一件猩红披肩,打扮不凡。他所乘战马更是神骏非凡, 只是此人姿态怪异,并未安坐于马鞍之上, 而是双足踏着马背,直挺挺地立于马上,正朝鲜于仇所在方向直奔过来。

这个又菜又爱显摆的货色, 也是楚曦的老熟人了。正是九幽神君座下另一名弟子,也是鲜于仇的表弟, 人称“神鸦将军”的冷呼儿。

这家伙在九幽门下是出了名的武功稀松,全仗着他是傅宗书小妾的胞弟,才得以被九幽神君收入门墙。平日里眼高于顶,却最是草包。此刻他竟主动出来叫嚣, 正给了楚曦打破僵局的好机会。

楚曦当即冷笑一声,再次运足了内力,将自己的声音清晰地送到在场每个人耳中:“我道是谁呢,原来是冷呼儿。怎么,鲜于将军在此主持大局, 你这做表弟的, 不去阵前效力,反倒躲在后面大呼小叫,指手画脚,是何道理?”

他故作夸张地“哦”了一声, 恍然大悟般拍手大笑:“莫非是自觉武功低微,怕了戚寨主和连云寨的好汉,只敢躲在人后逞威风?在下虽初入江湖, 却早就听说冷将军是九幽门下第一草包,天资最为驽钝,武功也……呵呵,实在叫人难以启齿啊!”

冷呼儿被他说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当即怒道:“小白脸,痨病鬼,放你娘的狗屁!”

楚曦笑声不止,全然不顾冷呼儿的喝骂,继续说道:“我还听说,若非冷将军是傅相爷小妾的胞弟,怕是连九幽神宫的门都进不去。如今竟也能与鲜于将军这般人物平起平坐,统兵一方了?”

这番话对冷呼儿来说是极尽嘲讽之能事,但听在鲜于仇耳中,却是莫名的舒坦。他心中素来瞧不起这个本事平平,却靠着与傅宗书攀亲戚上位的表弟,更何况,冷呼儿不仅总与他争功,还事事要压他一头。此刻见他被楚曦气得七窍生烟,心中简直痛快至极!

“你……老子宰了你!”冷呼儿见鲜于仇全然没有出手的意思,顿时暴跳如雷,再也顾不得什么阵形军纪,猛地一提缰绳,那骏马长嘶一声,瞬间人立而起!

冷呼儿长啸一声,借势在马背上一点,身形如一只怪鸦般腾空掠起,手中一杆沉重的画戟挟着恶风,居高临下,朝着楚曦的天灵盖狠狠劈落!

这一戟含怒而发,势大力沉,竟也颇有几分威势,仿佛要将楚曦连同他脚下的土地一同劈开!

若是寻常江湖人,见此情形,或许已经心生怯意。可楚曦不仅面色不变,甚至都没正眼瞧过冷呼儿一回!

九幽神君对各种兵器均有涉猎,尤其对枪、矛、戟等长兵器最是精通,是武林中当之无愧的大宗师。冷呼儿天资平平,在九幽门下所学不过皮毛,其招式变化、发力诀窍,乃至各种虚招、陷阱,楚曦都早已在九幽神君的指点下烂熟于心。

更何况,他早就掌握了“独孤九剑”中“破枪式”的精髓,一眼便看出冷呼儿这一戟破绽百出,简直如同孩童舞棍一般,不过是仗着居高临下之势与一股蛮力罢了。

楚曦身形闪动,衣袂飘飞间,已于间不容发之际迅速向右滑开三尺之远,足尖仅在泥地上留下一道浅至几不可察的细线。

那凶悍的一戟擦着他的衣角轰然砸落,激得尘土飞溅,却未能损他分毫。

冷呼儿一击落空,心中更怒。他早就看出楚曦气息不稳,满身病气,自觉对方躲过此招不过是侥幸而已。当下再度挥动画戟,沉重的戟杆竟如灵蛇般颤动,洒出三点寒星,分刺楚曦上、中、下三路要害!

这一招“寒鸦三啄”乃是九幽神君所传的绝技之一,虚实相生,令人难以抵挡。冷呼儿虽还未能完全掌握其中奥妙,但此刻含愤出手,速度倒也惊人。

楚曦料定他不会轻易罢手,又见鲜于仇没有相助之意,出招便没了顾忌,立即挺剑相迎。他手中长剑不住颤动,瞅准了冷呼儿招式中的破绽,精准地刺向他手腕上方三寸之处。这一下看似轻描淡写,却是独孤九剑“破枪式”中的妙招,将冷呼儿的攻势硬生生从中截断!

冷呼儿只觉手臂一麻,怪叫一声,连忙跳开,心中已是惊骇莫名。这小子明明气息奄奄,像只快断气的病猫,剑招怎的如此刁钻狠辣,还对自己苦练多年的绝技了如指掌?

楚曦嗤笑一声,趁着冷呼儿中门大开之际,足下步法再变,如同鬼魅般揉身直进,欺至冷呼儿身前。画戟招式大开大合,若是拉不开距离,纵有千招百式,也无半点用武之地。冷呼儿立时抽身急退,但已被楚曦牢牢黏住,惊骇之下,只得左支右绌,顿时破绽百出!

楚曦手中长剑直指冷呼儿胸前空门,冷呼儿只觉得一股森寒剑气透甲而入,简直惊得魂飞魄散!眼见近身缠斗占不到丝毫便宜,他只得故技重施,怒吼一声,趁着楚曦虚弱喘息的当口,猛地向后一跃,再次腾空掠起!

冷呼儿已见识过楚曦的本事,哪里还敢如先前那般轻慢?这一次,他运足了十成功力,意图凭借这雷霆万钧的一击,以力破巧,将楚曦这滑不溜手的病秧子彻底砸碎!

“给老子死!”冷呼儿狂吼一声,便欲将全身重量与下坠之势尽数灌注于画戟之上,再如同陨星坠地般猛砸而下。然而,楚曦早就料到他黔驴技穷,必会故技重施。当下看准了冷呼儿身形升至最高点的绝佳时机,从袖中打出一道流云般的银白丝带!

“下来!”

这丝带灵动如蛇,迅捷似电,精准无比地缠上了冷呼儿的右边足踝。楚曦清叱一声,手腕猛地一抖一拽,冷呼儿身在半空,根本无处借力,更无法挣脱那已然系紧的丝带!

冷呼儿只觉脚踝处传来一阵剧痛,整个人如同被钓竿拖出水面的大鱼一般,被一股巨力狠狠拽向地面!他只能看见眼前景物疾速倒转,风声在耳畔呼啸如鬼哭,顿时惊恐欲绝,双手在半空胡乱抓着,脊背重重砸在泥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冷呼儿痛得龇牙咧嘴,五脏六腑仿佛移位,连那杆画戟都脱手飞出,斜插在几步外的土里。楚曦抬起足尖,在他腰间狠狠踢了几脚,运劲封了他的穴道,教他无法动弹。

从冷呼儿腾空而起,到他被楚曦用丝带拽落,又以点穴之术制服,不过呼吸之间。这一下兔起鹘落,精彩至极,连云寨众人见了,不由高声叫好!冷呼儿满面羞惭,虽然心中老大不愿意,但还是只能眼巴巴地看向鲜于仇,盼他能尽快救自己脱险。

楚曦左手按住胸口,急促地喘息起来。方才那一串行云流水的动作,对他这病弱之躯可是不小的负担。尽管成功拿下了冷呼儿,但他的眼前已经开始阵阵发黑,脚步也有些虚浮了起来。

外袍之下,冷汗更是早浸透了内衫,他却仍凭借超乎寻常的意志力强撑着身子,不肯露出一丝疲态。

鲜于仇脸上的肌肉狠狠抽搐了一下,他本以为冷呼儿虽然草包,但终究还是从九幽神君处学了几分本事,拿下这个病恹恹的白发小子绰绰有余。不想还没过上二十招,冷呼儿不但没能取胜,还被对方趁势生擒,场上局面顿时大变!

冷呼儿被擒,于他而言,本该是件大快人心的事!

这草包表弟仗着裙带关系,平日里处处与他争功夺权,颐指气使,早就令他恨得牙痒痒!此刻见冷呼儿像条死狗般瘫在泥地里动弹不得,满脸惊恐地向自己投来求救的目光。鲜于仇心中那股积压已久的怨气,竟奇异地得到了几分宣泄,甚至……还隐隐生出一丝快意。

楚曦当然也看破了鲜于仇心中所想,他强提一口真气,压下喉头的腥甜,将手中长剑稳稳抵在冷呼儿咽喉要害,高声对鲜于仇喊道:“‘骆驼老爷’,在下手中这柄剑可不长眼睛。冷将军若在此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不知您回头在傅丞相面前……该如何交代才是?”

鲜于仇深知傅宗书刻薄寡恩,心机深沉。冷呼儿虽无大用,却是他那宠妾唯一的胞弟,更是傅宗书安插在军中的一枚棋子。若他坚持见死不救,便是被傅宗书拿住了把柄,黄金鳞等人更会在他背后落井下石,到那时,他的处境可是大大不妙了。

鲜于仇脸色铁青,胸中怒火满溢,却无从发泄。他死死盯着楚曦,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你先放了冷将军!若敢伤他分毫,我们众人齐上,定将你碎尸万段!”

“要我放人,倒也简单。”楚曦手腕微沉,剑尖立时在冷呼儿脖颈上压出一道血痕,冷呼儿吓得面无人色,差点如杀猪般嚎叫起来。只是,他毕竟还惦记着自己“神鸦将军”的威严,在众多军士面前,只得将叫声又咽了回去,眼神却甚是惊恐。

“鲜于将军,还望吩咐你手下的人快些让出一条路来,否则你等得,冷将军可等不得了。”楚曦见冷呼儿丑态百出,语气更显森然,“何况,这买卖可划算得很。用这一条路,换冷将军一条命,免得傅相爷问起时,无法交代……咳咳……”

楚曦终于还是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但握剑的手依旧稳如磐石。长剑剑锋死死贴着冷呼儿的咽喉要害,那道血痕瞬间又被压深了几分。一滴小小的血珠顺着楚曦的剑锋滑落在地,溅起一朵细碎的血花。

鲜于仇握着缰绳的手背青筋暴起,简直被楚曦和冷呼儿这个废物气得全身发抖。他恨不得立刻下令将眼前这白发小子乱刀分尸,连带着冷呼儿也一起砍了。但想到自己的官运前程仍系于傅宗书之手,终究还是不敢冒险。

他看似随意地啐了一口,心中大骂冷呼儿无能,几乎是咆哮着对部下吼道:“让开!都给老子让开!在西南面让出一条路,放行!”

话音刚落,包围圈西南侧的军士便迅速向两侧退开,让出了一条狭窄的通道来。

楚曦见这支军队进退有据,令行禁止,与之前遭遇的那些只会欺压百姓的兵痞大不相同,便知是特地调来的朝廷精兵。鲜于仇绝不会甘心就此放他们离去,此刻的暂时退让,不过是为了下次更为精准致命的绞杀!

“穆四寨主,快带大寨主走!”楚曦知道再多耽搁一刻,就会多一分危险,立即转向石塔,高声催促,“此处有我断后!快!”

穆鸠平早已心急如焚,多次想出手相助,都被戚少商拦了下来。此刻见包围圈终于开了一个豁口,立即稳稳扶着戚少商,拔步便走,口中还厉声喝道:“弟兄们,护住大寨主,跟我冲出去!”

“且慢!”戚少商被穆鸠平几乎整个人抄了起来,他见楚曦准备独自留下与官兵周旋,立即挣扎着回头,“楚少侠!我戚少商岂是贪生怕死、弃朋友于不顾之辈!要走……一起走!”

“顾不得这么多了!”楚曦的语气斩钉截铁,原本低沉的声音陡然拔高,甚至都盖过了戚少商的语声,“你的命关系着连云寨的血仇,关系着那么多弟兄的期望!岂能意气用事?快走!”

他向刚从石塔之后走出的铁手迅速递去一个决绝的眼神,铁手立即会意,提气疾掠,与穆鸠平一左一右,几乎是半架着戚少商,带着残余的连云寨弟兄向西南方的豁口冲去!官军见主将鲜于仇未有明令,又顾忌楚曦剑下人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行人快步离开。

直到他们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线里,楚曦一直紧绷着的心弦才稍稍一松。

只是这一松之下,那股被强行压制着的虚弱感便如潮水般反噬上来,在体内奔涌不息,连持剑的右手都开始微微颤抖,全靠极强的意志力才能勉强维持站立。

但他不能倒下,更不能让对方看出自己快要倒下。

他强行提起残余的内力稳住身形,左手五指如铁钳般扣住冷呼儿的后颈,将他从地上直直提了起来。他将冷呼儿的肉身作为盾牌,挡在自己身前,剑锋始终不离他咽喉半分,开始一步步朝着包围圈外头挪动。

鲜于仇与他手下军士皆是投鼠忌器,只能跟着楚曦缓慢地移动着阵型。

鲜于仇被冷呼儿连累得出了个大丑,已不得不暂时将戚少商等人放走。若还连眼前这个擒获了冷呼儿的白发小子都拿不下,以后还如何在军中立足?想到这里,他眼中凶光闪烁,猛一抬手,从身后取出一件奇门兵器来。

这兵器形制颇似一把拐杖,但通体非藤非木,不知是何材质打造。最为奇特的,是它杖柄处有两个盘结隆起的大瘤,乍看之下,就如骆驼的双峰一般,他的外号“骆驼老爷”便来源于此。

鲜于仇将兵器紧握在手,心中似乎也因此多了几分底气,对着楚曦高声喝道:“小子,本将军的耐心有限!你若再不放人,就别怪我等以多欺少了!”

楚曦右手仗剑,左手紧紧揪着冷呼儿背心,将他往前推了半步,挡在自己身前:“好啊,久闻‘骆驼老爷’杖法精妙,在下正想见识见识。有什么高招,就请先在冷将军身上试试吧,也好让在下开开眼!”

冷呼儿被楚曦这句话吓得魂飞魄散,险些尿了裤子。当下再也顾不得什么将军颜面了,对着鲜于仇尖声大叫起来:“表兄!鲜于仇!你别乱来!你敢动手,我做鬼也会不放过你!傅相爷……傅相爷更不会饶你!”

鲜于仇被冷呼儿那番撕心裂肺的威胁喊得心头火起,正要发作,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与脚步声骤然从林外响起。领头之人奔行甚快,不过片刻的工夫,便已策马闯入包围圈中。

鲜于仇的脸色显得十分尴尬,可冷呼儿一见此人,就如同见了救星,刚才对着鲜于仇撒泼的那股嚣张气焰瞬间瘪了下去,带着哭腔大声喊道:“黄……黄大人!救我!”

黄大人?

楚曦顺着冷呼儿的目光看去,只见一匹高头大马上载着一人,方脸大鼻,环口圆睛,身穿一身金甲,极有威势。他一来,目光便如鹰隼般扫过全场,最终落在被楚曦挟持的冷呼儿身上,眉头紧紧皱起,显然就是那个臭名昭著的狗官,黄金鳞。

黄金鳞并不认识楚曦,只是这白发青年带着满脸病容,又身在重重包围之中,却始终镇定自若,令他心中不由暗暗称奇,也不免存了几分忌惮,并未立即下令强攻。

他勒住缰绳,声音洪亮:“这位朋友,我看你并非连云寨中的逆贼,何必与那些朝廷钦犯搅在一起,自毁前程?你现在把冷将军放了,一切尚有转圜余地。”

楚曦冷笑道:“黄大人,你的名声,在这方圆百里之内,可谓如雷贯耳。若是就这么放了冷将军,我还有活路么?”

黄金鳞哈哈大笑,丝毫不理会楚曦话中的讥刺:“朋友,我也是为了你好。戚少商他们恐怕还不知道吧?‘捕神’刘独峰刘大人已经领命出山,要将戚少商捉拿归案。有他老人家出手,尔等又有何必要再负隅顽抗?”

“捕神”刘独峰!

在“四大名捕”尚未在江湖上成名之前,他们在武林中就已有三位声名极为响亮的捕快前辈,号称“三绝神捕”,分别是“捕王”李玄衣、“神捕”柳激烟与“捕神”刘独峰。这三人之中,刘独峰的武功最高,名头最响,家世最显赫,追捕犯人的手段更是非同一般!

傅宗书竟连他都请动了,显然是要为剿灭连云寨、夺取太子血书之事,再上一道保险!

形势……果然比楚曦预想的还要严峻。

楚曦轻轻咳了两声,故作无奈地道:“黄大人,你说得倒轻巧。如今我被诸位重重围住,刀枪如林,除了借冷将军暂保平安之外,别无他法。将在下安危寄于黄大人一念之间,在下更是不能放心。黄大人,你说,在下应当如何是好?”

他这几句话说得极轻极慢,好像已经体力不支,即将昏倒似的。只是他在说这几句话时,仍紧紧揪着面如土色的冷呼儿,缓缓朝着包围圈外挪去。

他当然不能指望带着冷呼儿这个累赘脱身,他的目标,是那队守护在最外围的骑兵。

黄金鳞被楚曦话语中的暗刺扎得心头火起,却又顾忌冷呼儿的性命,不敢下令放箭或冲锋,只能一边用言语施压,一边示意手下缓缓收紧包围:“朋友,本官好言相劝,你莫要执迷不悟!刘捕神就在左近,你若再冥顽不灵,待他老人家亲自出手,可就悔之晚矣!”

楚曦随口应着黄金鳞的话,终于,他离外围那队骑兵越来越近,已经可以清晰地看到战马因不安而刨动的蹄子,似乎还能感受到它们的大鼻孔里喷出的热气。

就是现在!

楚曦将全身力气灌注于右脚之上,先是猛地将冷呼儿往前一推,一旁的军士不敢伤了冷呼儿,纷纷退避,阵形便有些乱了起来。趁此机会,楚曦立即飞起一脚,将冷呼儿的身体高高踹起,直直冲向黄金鳞!

黄金鳞万万没想到楚曦竟敢如此行事,更没想到对方在病体沉重之际还能爆发出如此巨力!当下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威仪风度,本能地猛勒缰绳,同时双脚狠踹马镫,试图让坐骑避开这飞来横祸。他座下那匹神骏的战马亦是受惊,长嘶一声,人立而起,前蹄慌乱地在空中刨动。

“噗通!”

一声闷响伴随着骨骼碎裂的轻微“咔嚓”声清晰传来,冷呼儿结结实实撞在了人立而起的马颈上,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整个人如同烂泥般滚落在地,那战马也被撞得踉跄倒退数步,若非黄金鳞骑术精湛,早已被掀下马背,狼狈不堪。

鲜于仇见黄金鳞和冷呼儿同时吃瘪,心下大喜,立即扑向楚曦,意图争功。但楚曦早已将藏在袖中的子母霹雳弹射向马群,一时间火光迸射,烟尘弥漫!战马何曾受过这等惊吓?顿时惊嘶连连,互相冲撞践踏,林中顿时大乱!

待得黄金鳞气急败坏地命人稳住阵脚,驱散烟尘,眼前只剩下面如死灰、瘫软在地的冷呼儿,以及一群惊魂未定、狼狈不堪的官兵,哪里还有那白发青年的踪影?——

作者有话说:加更进度(16/28)

目前一直在构思后面的亲情部分,抓耳挠腮[小丑]

第94章 幽冥路(十二) 一见面就叫我大侠的通……

黄金鳞好不容易才稳住了□□的坐骑, 心中痛骂鲜于仇与冷呼儿这两个废物无能。朝廷大军明明已经在连云寨周围布下了天罗地网,结果他们不但让戚少商逃出包围,还让这个病恹恹的白发小子耍得团团转, 连累自己也出了个大丑!

西南方向……顾惜朝率领的连云寨叛军就在那附近设伏,意图拦截戚少商一行人。他绝不能将擒获戚少商这个大功劳, 拱手送给顾惜朝!

“他们跑不远,追!”黄金鳞脸色铁青,猛地一夹马腹, 战马吃痛嘶鸣,如离弦之箭般窜出。鲜于仇紧咬牙关, 也赶紧一把拉起冷呼儿,分头上马,领着手下官军向着西南方飞奔而去。

夜色已经很深,整个山林间都弥漫着冷冽与肃杀的气息。楚曦强忍着肺腑间翻江倒海般的绞痛, 将轻功施展到极致,在崎岖的山路上疾行。耳边风声呼啸,但跟着风声传来的,是身后如影随形的马蹄声与呼喝声。

自己方才制造的那点混乱根本拖延不了太久,黄金鳞的人品虽然差到了极点, 但此人是个文武全才, 久经战阵,很快就会重整旗鼓,追赶上来。只是,黄金鳞率领的追兵……比他预想的来得更快、更急。

更危险的……是那个连云寨的叛徒, 顾惜朝。他们故意在西南方放开一个口子,就是因为顾惜朝已在那里布下了天罗地网,只等戚少商进入彀中!

好在朝廷人马虽多, 但领兵的这几条奸相走狗心中都各有各的算盘。表面上合力抓人,实则抓紧一切机会给对方使绊子,都不愿让其他人抢了自己的功劳。

诱使他们互相倾轧,互扯后腿,或许是个好计策,但……也拖延不了多久。

因为……刘独峰要来了。

这是一个极为可怕的人物,功力与九幽神君、诸葛正我等绝顶高手相仿不说,手下的几名弟子也各有所长,尤其擅长各种机关术、追踪术。一旦他探知了连云寨众人的踪迹,戚少商就算是肋生双翅,恐怕也难以逃脱刘独峰的追捕。

必须尽快赶上戚少商!

楚曦也顾不得自己的气息已然紊乱到了极致,再次强提真气,朝着西南方向疾掠。

果然,才奔行了一阵子,前方便出现了一队举着火把的人马,正火速向西南方一片更为幽深的林子包抄而去。楚曦借着火把光亮,看出他们穿的都是连云寨服色,看来就是顾惜朝麾下的连云寨叛党。

他的身体在夜色中几乎化作了一道轻飘飘的白影,小心翼翼地靠了过去。只听为首一人正高声喊话,他怕是已经嚎了一天,嗓子都已经半哑了,说的许多话楚曦都根本没听清,只隐约听见“戚少商就在前面”“大当家有令”“别让他跑了”云云。

楚曦心头一紧,看来顾惜朝已然抢先带人进了前面的林子,正在四下搜寻戚少商的踪迹。他脚下步伐更快,几乎是压着最后一口气,在包围圈即将合拢的刹那,如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掠入了林中。

戚少商在哪?

林子里光线更暗,只有细碎的月光穿枝过叶,冷冷地洒落下来,几乎看不清路径。楚曦纵身跃上树梢,在树枝上借力连点,但很快就因气力不济,只得暂时跃下休息。甫一落地,就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不得不伸手扶住一旁粗糙的树干,剧烈地咳嗽起来。

“楚兄弟?”

一个压得极低的声音从灌木丛中传了出来,带着几分惊喜与担忧。楚曦还没来得及辨认这是谁的语声,一只沾满血污的有力大手便不知从何处伸了过来,钳住他的胳膊,将他迅速拉到一丛茂密的灌木之后:“楚兄弟,你果然吉人自有天相!”

这一下来得突然,楚曦缓过一口气,才借着微弱的光亮认出他来——是穆鸠平!

而在穆鸠平身后,十几条汉子或倚或靠,人人带伤,气息粗重。戚少商靠坐在一棵大树下,断臂处的布条已被鲜血浸透,但好在暂时已经止住了血。楚曦的目光在众人中扫视了两回,发现铁手不在其中,不由问道:“铁二爷呢?”

戚少商挣扎着想站起身,却被穆鸠平赶紧按住,只得又坐了回去:“我已设法支走了铁二爷,请他务必尽快去安置荒村中那些无辜百姓。楚少侠,你……你这又是何苦?你已为我们做得够多,实在不必再回来,跟着我们……一起送死……”

“戚大当家,你为楚某着想,在下感念。不过……现在可不是婆婆妈妈的时候,我们必须快点离开这里,一刻……也不能停。”

楚曦深吸一口气,脸色变得极其郑重,让戚少商与穆鸠平都立即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因为要来抓你的,不只是黄金鳞、顾惜朝、鲜于仇还有冷呼儿那几个走狗。”

“刘独峰……就要来了。”

所有人都立即屏住了呼吸。

就连戚少商和穆鸠平这等见惯风浪、悍不畏死的豪杰,脸色也瞬间苍白了几分。

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他们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走,必须马上走!

戚少商猛地站了起来,独臂紧紧握着青龙剑,低喝一声:“我们走!趁顾惜朝还没来,一起冲出去!”

“呵呵,戚大哥,你可让小弟好找啊!”

戚少商话音刚落,南面林间忽然传出一阵长笑,声音清越,但听在连云寨众人耳中,却是说不出的难受。楚曦抬眼看时,只见一名文士打扮的男子自树林中缓步而出,身边没带一兵一卒。

他身穿蓝袍,面容俊雅,嘴角还噙着一丝笑意,但那双凤眼里闪烁的,却是毒蛇一般的冰冷光芒。

穆鸠平一见此人,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在楚曦耳边恶狠狠地咬牙道:“楚兄弟,这就是那个卖友求荣的狗贼,顾惜朝!”

说完,他额角青筋瞬间暴起,如同一头被激怒了的困兽,低吼一声,挥动长矛,眼看便要上去与顾惜朝搏命!

好在楚曦眼疾手快,立即死死拉住了穆鸠平的胳膊。他此刻气息虚弱,这一拉几乎用尽了全力,声音也带着急促的喘息:“四寨主!冷静!你看看大家,个个带伤,如何硬拼?此刻冲动,正中他下怀!我们得想办法……找机会脱身!”

穆鸠平被他这么一拉一劝,又瞧了瞧身边伤痕累累、几乎力竭的弟兄们,这才将那撕碎对方的冲动硬生生压了回去,猛一跺脚,没有继续上前,只是那目光依旧如同一柄闪着寒光的利刃,狠狠剐向步步逼近的顾惜朝。

只是顾惜朝连正眼都没瞧他一下,只是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戚少商,拱手道:“各位兄弟,别来无恙么?”

戚少商冷笑道:“承蒙顾公子关照,暂时……还死不了。”

“哈哈,小弟只是想与大哥略叙旧情,大哥又何必动气?”

顾惜朝从宽大的袍袖中伸出右手,却不是指向戚少商和穆鸠平,而是他们身后那些已然负伤的弟兄:“朝廷招安乃是天大的恩典,小弟这也是为了兄弟们的前程着想。如今只要大哥点头,不仅你们三位平安无事,这十几位忠心耿耿的弟兄们也都有了活路,岂非两全其美?”

“好!好一个两全其美!”戚少商突然放声长笑,笑声中却充满了悲愤与决绝,“顾惜朝,你口中的活路,就是踩着昔日兄弟的尸骨,去舔傅宗书那老贼的靴底吗?我戚少商顶天立地,连云寨的兄弟个个都是响当当的汉子,宁可站着死,也绝不跪着生!”

想起已经死于非命的勾青锋、阮明正等人,戚少商不禁悲从中来。他看着故作诚恳的顾惜朝,一字一句地道:“至于你……我戚少商……现在奈何不了你,但日后……自有天收,我……又何必放在心上?”

顾惜朝闻言,骤然色变,厉声道:“好!好个响当当的汉子!趁你今日奈何不了我,我却当真是不能留你了!”

顾惜朝杀机毕露,眼看就要发难。楚曦正要仗剑上前,准备先独自抵挡一阵,一个略带沙哑却极为清晰的声音突然在众人耳边炸开,瞬间冻结已然剑拔弩张的气氛:

“戚少商的命,是江南霹雳堂的,我们自会来收。其他人,退开!”

楚曦将袖中的丝带扣在指间,随时准备发出。他听得出说话的人是在树上,抬眼看时,只见不远处一棵老树的粗壮枝桠上,不知何时竟坐上了一个人。此人身上披着一件厚厚的毛裘,将大半个身子都裹在其中,在这不算寒冷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月光落在他的身上,可以隐约看出他的身形十分单薄清瘦,透着一股比楚曦自己还要浓郁几分的病气,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凄凉之意。

而在那棵树下,矗立着一名铁塔般的虬髯大汉。浓密的胡须与鬓发几乎将他整张脸都掩盖了起来,只余下一个高挺的鼻梁,以及一双眯起时如铁刀般锋锐冰冷的眼睛。他抱臂而立,沉默无声,却散发着如同山岳般沉重的压迫感。

戚少商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穆鸠平的脸上也露出颇为尴尬的神色,但还是凑到楚曦耳边,低声说道:“楚兄弟,树上那个,就是大哥之前提到的那位故人,江南霹雳堂‘小雷门’的门主,雷卷。树下那个……是雷卷手下的头号大将,沈边儿。”

楚曦微微颔首,这两人的名头他也曾听说过,不想竟在此得见。穆鸠平似乎犹豫了一会儿,语气也陡然沉重起来:“大哥当年……确实有对不住霹雳堂的地方。看这样子……雷卷怕是……就是顾惜朝那狗贼请来的!嘿,这下两面夹击,怕是真要糟了!”

楚曦却忍不住笑了一声,抬手拍了拍穆鸠平的肩膀,宽慰道:“四寨主,你尽管放心。雷卷就算不帮我们,也绝不会去帮顾惜朝。顾惜朝这个渣滓,背信弃义,卖友求荣,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谁去帮他,不是等着他在自己背后捅刀子吗?”

穆鸠平听完,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抓住楚曦的手,用力甩了甩,咧嘴笑道:“楚兄弟,还是你的脑子好使,我都急糊涂了!雷门主这样的人,怎么会和顾惜朝勾结?兄弟,还是你对我的胃口,等咱们逃过这一劫,我们一起喝酒,喝个三天三夜,不醉不归!”

他这一甩的力道可真不小,楚曦本就虚弱的身子被他带得晃了又晃,急促地低咳了两声,但脸上也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轻声道:“穆四哥放心,我们总有逃出生天的时候。到了那时,再陪四哥痛饮一番。”

在两人低声交谈的当口,顾惜朝的脸色却不那么好看了。他显然没有料到雷卷会在此刻突然现身,更没有料到对方会如此干脆地截断自己的话头,不让自己对戚少商动手。

他的脸上依旧带着笑意,只是目光却越发冷了:“原来是雷大侠驾到,雷大侠,戚少商当年对你不住,如今你愿意站出来主持公道,那可是最好不过了!”

雷卷已经从树上跃了下来,却没有落在地上,而是稳稳地坐在沈边儿的胳膊上。他抖了抖身上的毛裘,说起话来有气无力,却能令在场众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你我不过初次见面,怎么知道我是不是大侠?”

顾惜朝不明所以,顿时愣在原地。

雷卷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继续缓缓说道:“熟悉我的人,知道我常行善事,所以称我一声‘大侠’;巴结我的人,知道这个称号讨人欢喜,所以也叫我一声‘大侠’。但你……说话句句带刺,怕是觉得我像个病猫,成不了事,刻意讥讽于我。”

楚曦内心发笑,只是并未表露出来。顾惜朝已然是个十分难缠的角色,可雷卷更比他难缠百倍,他也算是……遇到克星了。

顾惜朝脸上的笑容果然瞬间凝固,好在他的脸还没完全僵住,很快就向雷卷赔笑道:“雷门主说笑了,在下绝无此意。”

雷卷并不接话,只是低声唤道:“边儿。”

沈边儿听见雷卷叫他,立即向前大步踏出,声音如同闷雷般沉沉响起:“戚少商,你出来!当年是你引我加入雷门,但你弃小雷门而去,便是本门的叛徒。我早知道你会有今天,也正等着今天!如今,我就要为了雷门,也为了卷哥……清理门户!”

顾惜朝微微一笑,拍了拍手,他身后立马出现了三个人。穆鸠平一个个指给楚曦看,这三人就是顾惜朝手下的三个得力将领,宋乱水、冯乱虎、霍乱步。三人各领着一队兵马,只等顾惜朝一声令下,就要对戚少商等人赶尽杀绝。

戚少商深吸一口气,毅然从楚曦与穆鸠平身后走出。他脸色苍白,却全无惧色,只对沈边儿朗声道:“沈兄,戚某在此!当年之事,确实是我对不起霹雳堂和卷哥。今日能死在沈兄手下,死而无憾!总好过死在朝廷走狗手里,平白玷污了我连云寨的声名!”

这几句话说得掷地有声,带着慨然赴死的决绝。

沈边儿见戚少商断了一臂,浑身带伤,眼神有些闪烁,侧头看向雷卷。雷卷未发一言,只是轻轻点了点头,随后飘然落地,到了顾惜朝身侧。

沈边儿见他点头,立即低喝一声,身形骤然发动!他这一动,便如雷霆乍惊,庞大的身躯竟以惊人的速度,直直扑向戚少商!

戚少商没有挥剑,急得穆鸠平在他身后大喊:“大哥,闪开!”

穆鸠平和楚曦同时从戚少商身后赶上,但他们并未与沈边儿交上手。只因在所有人都以为沈边儿要对戚少商痛下杀手之际,他挥向戚少商的铁拳已在半空中骤然转向,挟着开山裂石般的气势砸向顾惜朝!

不想顾惜朝的身手也极为不凡,沈边儿这出其不意、势若雷霆的一拳,竟被他于千钧一发之际以“铁板桥”的功夫极其惊险地避过!他猛地向后一仰,后脑几乎磕碰在地。沈边儿的拳风擦着他的鼻尖掠过,将他额前碎发掀得飞起。

趁顾惜朝身形未稳,雷卷已然飞身上前,伸指点向顾惜朝的肋下要穴。这一指看似无力,却蕴含着霹雳堂独门的阴柔暗劲,若是点实,足以摧筋断脉!

顾惜朝腹背受敌,顿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狼狈境地。他身形急扭,连着在泥地上打了几个旋儿,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雷卷的一指。沈边儿立即上前追击,但顾惜朝手心寒光一闪,一柄飞刀便激射而出,沈边儿大叫一声,向后急跃,肋下却已漾起了一滩血渍。

趁此间隙,顾惜朝手腕再翻,一柄银光闪闪的小斧已被他握在手中,正是他除了飞刀外的另一独门兵器——专破一切内家罡气、外家功力的五色小斧!雷卷面色不变,也不另使兵器,就凭一双肉掌与顾惜朝缠斗起来!

“穆四哥,咱们把那三人拿下,找机会突围!”楚曦将战局尽收眼底,与穆鸠平一同趁顾惜朝被雷卷和沈边儿牢牢牵制,无暇他顾之际,直扑顾惜朝那三个得力下属——冯乱虎、霍乱步、宋乱水!

穆鸠平势如疯虎,长矛舞动,楚曦则身形飘忽,剑走轻灵。他剑法精妙,眼光毒辣,每每在间不容发之际出手,两人配合默契,不过几个照面,便将猝不及防的三人先后放倒在地。

主将被缠,头领被袭,顾惜朝带来的连云寨叛军顿时阵脚大乱!

而在战团中心,顾惜朝与雷卷的交手也已到了凶险万分的地步。

顾惜朝的小斧诡谲狠辣,雷卷的指法则阴柔莫测。两人以快打快,身影交错间,只听顾惜朝闷哼一声,鼻梁竟被雷卷一指点中,顿时鲜血长流!但他也绝非易与之辈,负痛之下,飞刀再出,一缕寒光掠过,雷卷肩头亦被划出一道血痕,身形也是一滞。

“雷门主,快走,这边突围!”楚曦与穆鸠平当先杀出一条血路,扬声高呼。雷卷见状,立即虚晃一招,带着沈边儿抽身急退。四人两前两后,将戚少商与仅剩的十几名连云寨弟兄护在中间,一鼓作气,冲出了顾惜朝自以为布置得天衣无缝的包围圈!

夜色,依旧深沉。

一行人不敢在途中作任何停留,借着夜色和林木的掩护,一路狂奔,直到将身后的喊杀声远远抛开,确认暂时摆脱了追兵,才敢在一片隐蔽的山坳处停下脚步,稍作喘息。

每个人都是大汗淋漓,几乎脱力。

穆鸠平自己也已经累极,但还是伸手扶住咳嗽不止的楚曦,拉着他一同靠在一块山石上,抓紧调息。戚少商拄着青龙剑,极目四望,忽然眉头紧锁,声音沙哑地道:“顾惜朝……是故意把我们往这个方向赶的。”

穆鸠平一边粗重地喘息,一边用袖子擦着脸上的血和汗,抬头问道:“大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想逼着我们,去毁诺城。”戚少商长叹一声,语气中带着难以言喻的怅惘之情。

听到“毁诺城”三个字,在场众人心中都是一紧。

穆鸠平再次凑到楚曦耳边,有些尴尬地低声解释:“楚兄弟,毁诺城的城主息大娘……咳咳,是大哥以前的老相好。只是……后来闹翻了,大娘性子烈,一直放话说再见大哥,定要取他性命……”

“早有耳闻。”楚曦点了点头,戚少商的各种风流韵事,还有和息红泪的爱恨情仇,在江湖上早就传得沸沸扬扬。息红泪扬言和戚少商决裂后,便在离此地不远的碎云渊后建立了毁诺城,专门接纳那些无处可去的女子。她们齐心协力,发愤图强,在江湖中无人敢小觑。

穆鸠平见楚曦没有多说什么,心中马上焦急了起来,对戚少商道:“大哥,你不能去毁诺城,那是自寻死路!”

戚少商苦笑一声,摇了摇头:“除了毁诺城,我们还能去哪?再拖下去,刘独峰……就要到了。”

雷卷惊道:“他也来了?”

戚少商沉重地点了点头:“来了,来抓我。”

“戚寨主,我们……不能去毁诺城。”

楚曦扶着穆鸠平的胳膊,吃力地站了起来。他整个人已经虚弱到了极点,但看向戚少商的目光依旧清明而冷静:“毁诺城……若刘独峰没有出动,那里或许真的是一条生路。但如今……我们,绝不能去。”——

作者有话说:加更进度(17/29)

第95章 幽冥路(十三) 可真是给为师长脸了啊……

吹过山坳的夜风带着潮湿的凉意, 吹过众人紧绷着的脸庞。

雷卷咳嗽两声,将身上的毛裘紧了紧,沉声问道:“这位是……楚少侠?如今, 敌人兵力远多于我们,毁诺城有碎云渊天险相护, 易守难攻,为何去不得?”

雷卷问的,也是其他人心中想问的。或许他们还在想, 息大娘就算再绝情,也不至于为此投靠朝廷, 直接对他们一行人痛下杀手吧?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楚曦身上,他们认识楚曦的时间不长,只从今日黄昏,到夜色沉沉。但无人能够否认, 这个白发青年虽然病骨支离,但他一举一动中展现出的机敏睿智,还有对局势的精准把握,都令人不敢小觑。

楚曦苍白的脸上已经泛起了不正常的红晕,在九幽神宫时, 身边有云心照看, 又有九幽神君以精纯内息为他温养身体,说是养尊处优也不为过,这具病弱的身子还能勉强支撑。可这几日来,他接连透支, 整个人在风中显得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要被山风撕碎。

穆鸠平急忙伸手扶住他,帮他慢慢理顺气息。楚曦小心地从怀中摸出药瓶, 吞下一颗丹药后,才能继续开口,声音里依旧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静:“诸位,若息大娘真的对戚寨主恨之入骨,只愿杀之而后快,为何明知我们向西南方来,却始终紧闭城门,按兵不动?”

他顿了一顿,似乎是在恢复气力,又好像是想让这个问题在众人心中沉淀片刻,好能继续解释下去:“依在下浅见,其实,息大娘在江湖上放出那些她要不利于戚寨主的话……真正目的,不是要杀他,而是……要‘保’他。”

“这……此话当真?”穆鸠平瞪大了眼睛,显然没想明白。

“正是。”楚曦咳嗽两声,硬撑着说下去,“她要所有人都以为,毁诺城与戚寨主、与连云寨都势同水火,不共戴天。如此一来,当戚寨主危难之际,那些想置他于死地之人,必然不会刻意对毁诺城设防。毁诺城……就能出人意料地,成为戚寨主……最后的屏障。”

戚少商身体微微一震,眼中流露出更深的愧疚与痛楚,低声道:“她……她待我的心,我如何不知?只是……我实在对不起她……”说完,又是接连长叹。

雷卷已然领会了楚曦话中之意,并不理会正感慨旧日情意的戚少商,又沉声道:“看来,顾惜朝已经上了息大娘的当。不过……按楚兄弟的说法,我们岂不是正应该往毁诺城去?”

“不……不可。”楚曦的语气陡然变得严肃起来,“毁诺城有碎云渊天险保护,若在平时,确实是绝佳的避难之所,但——刘独峰要来!”

他刻意在最后五个字上加重了语气,但其实他不去强调,众人也无法忽视这个名字。

“刘独峰……不仅武功高绝,眼光更是毒辣至极,追捕的手段……是天下一等一的。”

楚曦的语速渐渐加快,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感:“他座下那几名弟子,各有所长,尤其擅长利用各种奇门机关和秘术,飞天遁地,无孔不入。碎云渊的天险和毁诺城的城防,或许能挡住寻常官兵,但绝对拦不住刘独峰!”

楚曦急促地喘息了几下,苍白的脸上那抹病态的红晕更深,仿佛随时会咳出血来。

他强忍着翻涌的气血,目光扫过众人惊疑不定的脸,继续说道:“刘独峰行事,向来谋定而后动。他既接下了这个差事,必然已经想到我们会往毁诺城去。”

“戚寨主,请你想一想,毁诺城里住的都是些什么人?她们……大多是些原本孤苦无依的女子!她们能依托毁诺城在这污浊的世道中立足,已属不易,对兵戈之事知之甚少。而我们的对手,是黄金鳞麾下如狼似虎的朝廷精兵,是顾惜朝手下那些叛变的连云寨精锐!”

“如果我们进毁诺城,朝廷为了拉拢息大娘和这股不容小觑的势力,或许还会维持表面上的和气,不会轻易动她们。可一旦我们真的躲了进去,就是把祸水引向了毁诺城,等刘独峰一到,以他的能力……毁诺城绝难久守!”

想起黄金鳞和他手下那些官兵肆意欺凌百姓的龌龊之举,楚曦的声音里还是不可避免地带上了压抑不住的愤怒与寒意:“一旦城破,以黄金鳞和他那群下属的德性,他们会放过城中那些姐妹吗?”

“他们定会在城中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甚至……所以,我们若是逃往毁诺城,岂不是亲手将毁诺城、将那些好不容易找到安身立命之所的姐妹们,推入了万劫不复的火坑?不仅逃脱不了刘独峰的追捕,还会亲手断绝她们用血汗挣来的生路!”

这番话如同冰锥刺骨,让所有人都打了个寒战。

穆鸠平猛地一拍大腿,虎目含泪,嘶声道:“楚兄弟说得对!咱们连云寨的汉子,死也要死得堂堂正正!怎么能为了自己活命,去连累不相干之人!大哥,这毁诺城,咱们去不得!死也去不得!”

戚少商紧闭双眼,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着,最终,他猛地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血红与决绝:“楚少侠……你说得对!是我……是我又糊涂了!险些因我一念之差,害了红泪和满城姐妹!毁诺城……我们不能去,绝不能连累她们!”

雷卷也缓缓点头,看向楚曦的目光中,欣赏之意更浓。这个神秘的白发青年,在自身难保的绝境中,还能有如此胸怀和远见,实在难得。

“可是……”沈边儿环顾着四周漆黑的、仿佛隐藏着无数追兵的山林,突然开口,“毁诺城去不得,那咱们现在该怎么办?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刘独峰又快来了。再拖下去,岂不是死路一条!”

“为今之计……只有一条路可走。”楚曦艰难地吸了口气,胸腔里火烧火燎般的疼痛让他不得不再次停顿片刻,“兄弟们已在此休整了一阵,我们趁天明之前,假意赶往毁诺城,其实在碎云渊前的林子里,杀个回马枪,趁敌人不备,突出重围,直奔……青天寨!”

穆鸠平一愣:“青天寨?”

“对,青天寨!”楚曦的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笃定,“青天寨是武林四大世家之一,兵强马壮,根基深厚。加之青天寨地势险要,就算是要与朝廷兵马正面抗衡,也丝毫不惧。刘独峰为人谨慎,若摸不清寨中情形,他不会贸然进袭。”

青天寨的领袖,原本是义薄云天的老英雄“三绝一声雷”伍刚中,但伍刚中在楚相玉一案中不幸身故,“青天寨”的重任便落在了他的爱婿、戚少商的好友——“急电”殷乘风的肩上。虽然殷乘风因爱妻身故,性情大变,但青天寨多年积累的实力,毕竟不容小觑。

“好,就去青天寨!”戚少商眼中血丝密布,却已燃起决死一搏的火焰,“殷乘风与我相交莫逆,为人又极正派,我们正该去那儿!”

雷卷眉头微蹙,似在权衡此策的利弊:“青天寨确是条路,只是……此去路途遥远,如何能脱离刘独峰的追捕?”

楚曦暗赞雷卷果然心思缜密,立即补充道:“诸位,刘独峰也是人,不是神仙,他并非无懈可击。此人武功智计虽高,却有异乎常人的洁癖,尤其厌恶污秽泥泞之地。我们就专挑泥泞难行的山路走,哪里是他不愿去的,我们就往哪里去,直到抵达青天寨为止!”

这话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但出自楚曦之口,又结合刘独峰的怪癖,竟让人无法反驳。这个法子……虽没有十成把握能拦住刘独峰,却能为他们争取到不少时间。

那刘独峰如果真追了上来,该怎么办?

众人心中都有这个问题,但谁都没有问出口。

因为那就意味着……为了掩护其他人撤离,必须有人站出来殿后,而且,极有可能……牺牲。

雷卷重重咳嗽了几声,率先打破了沉默:“此计可行,只是顾惜朝与那群朝廷鹰犬追得太紧,需有人断后阻敌。边儿,我们留下。”

“是,卷哥。”沈边儿沉沉地应了一声,目光锐利地扫向身后黑沉沉的密林,仿佛那些阴影里……随时会扑出致命的毒蛇。

雷卷点了点头,但很快以袖掩唇,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他单薄的身躯在厚重的毛裘下不住颤抖着,咳得几乎喘不过气,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了出来。沈边儿立刻上前一步,一手稳稳扶住雷卷的臂膀,一手轻拍他的后背,眼中满是担忧,低声道:“卷哥,你……”

楚曦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从怀中取出那个珍贵的玉瓶,倒出一颗丹药,犹豫了片刻,还是递了过去:“雷门主,若信得过在下,不妨服下此药,或可缓解一二。”

雷卷那双总是带着凄凉倦意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却并未多问,立即将药服下。运功将药力化开后,那急促的喘息和肺部传来的疼痛感顿时都平复了不少。他深深看了楚曦一眼,重重点了点头,虽然没有言语,但意思已然明了——他,承了这份情。

“好,既然雷门主如此爽快就服了在下的丹药,那便是信得过我。”楚曦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但这笑意转瞬即逝,被更深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然取代,“那便请雷门主带着大家先行一步,交由我一人断后即可。”

“不可!”戚少商立即反对,“楚兄弟,你已为我们做得太多,怎么能又让你一人涉险?我戚少商如今虽然落魄,却也绝非贪生怕死、弃朋友于不顾之人!”

“戚寨主!”楚曦的声音急切地拔高,刚刚开口,就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咳咳……现在……现在不是讲义气的时候!他们要的是你的命,但你的命……你的命关系着连云寨的血仇,关系着兄弟们的期望!你若留下,他们只会更加不择手段!至于我……我自有脱身之法!”

楚曦说完这些,迅速从怀中拿出一条干净的丝帕,把玉瓶中的丹药倒出一半,用丝帕包好,直接塞到雷卷手里:“雷门主,这些药你拿着,路上或有用处。你快带着兄弟们走,直奔拒马沟、青天寨!我一旦脱险,就尽快赶来与你们会合!”

雷卷岂能不知道这个提议会将楚曦自己置于何等危险的境地,但他在江湖中沉浮多年,智谋与决断非常人所能及,深知此刻每拖延一瞬,便多一分全军覆没的危险。楚曦愿意以命相托,他自然不能辜负,当下掷地有声地道:“我们走!”

戚少商还想再说什么,楚曦早已猛地转向穆鸠平,厉声道:“穆四哥,带他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穆鸠平重重一跺脚,咬着牙道:“楚兄弟,你一定要保重!我们就在青天寨,恭候你的大驾!”说完,他早已用有力的胳膊搂住了戚少商,半拖半抱地将他拽走。沈边儿以及剩下的连云寨弟兄,也很快打起精神,跟着雷卷迅速消失在密林之中。

楚曦见他们终于肯按计划离开,胸中一直强撑着的那口气骤然一松,整个人都踉跄了一下,只得将脊背牢牢顶在一棵大树上,勉强直起身子。他以袖掩唇,咳得撕心裂肺,与平日不同的是,这一次,他雪白的袖口,沾染上了点点暗红。

时间……已然不多了。

楚曦随意地擦了擦嘴角的血渍,不仅是他的身体状况无法支持他再长久周旋下去,更重要的是,他所能利用的那些手段,只有在这沉沉的夜色中才能起效。一旦天亮,他也将无计可施。

他迅速从随身空间中取出之前就储备着的各种各样的机关材料,有坚韧的透明丝线、涂抹了麻药的细小暗器、能制造短暂强光与烟雾的各种改制霹雳弹,开始在林间迅速布置起来。每一个陷阱都设置得极为巧妙,不求杀敌,只求最大限度地制造混乱,拖延敌人的脚步。

似乎上天也看不下去他这般辛劳,就在他布置好机关之后,林间开始渐渐起了雾。起初只是稀薄如纱,缠绕在林间草木的枝叶间,但很快便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翻搅了几下,瞬间浓重起来,将视野都压缩到了仅有方寸之地。

好,很好。

浓雾无声地吞噬了山林,楚曦背靠着一棵湿冷粗糙的古树,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耳中也在嗡嗡作响。

林外,追兵已然赶至。杂乱的马蹄声、兵甲碰撞声以及压低的呼喝声穿透浓雾传来,如同逐渐收紧的绞索。他们显然察觉到了林中的诡异,不敢贸然深入。

楚曦闭上眼,强行凝聚起近乎涣散的精神,模仿着雷卷那低沉而沙哑、带着病气的咳嗽声,焦急地催促道:“咳咳……这边,快走!”

紧接着,西面又响起了戚少商那略显急促、却依旧沉稳的呼喊,带着关切:“卷哥,当心林中有暗箭!”

更远处,甚至夹杂着几声穆鸠平那粗豪暴躁的怒骂,以及几声逼真的、士兵踩中简易陷阱发出的短促惨嚎。

这些声音在浓雾中飘忽不定,时而左,时而右,时而近在咫尺,时而又仿佛已在十丈开外。

【祸世魔颜】所带来的无形魅力场,在此刻被楚曦巧妙地融入了幻术之中。那魅惑人心的力量并非直接作用于意志,而是放大了声音中所蕴含的情绪。

雷卷的虚弱与坚持,戚少商的焦急与担当,穆鸠平的愤怒与勇悍——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浓雾中荡开一圈圈无形的涟漪,干扰着聆听者的判断。

林外的追兵哪里见过这般诡异的景象?许多人都不禁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甚至开始发起抖来。他们才刚战战兢兢地踏入林中,兵器出鞘的铿锵声、惊疑不定的呼喝声,以及被同伴误撞的咒骂声就瞬间都一股脑涌了出来,简直乱作了一团。

“在那边!戚少商就在那边!”

“不对不对!声音是从西边传来的!”

“啊!有埋伏!大家小心!哎哟!”

然而,这混乱并未持续太久。一个沉稳而威严的声音穿透了嘈杂,带着命令的口吻清晰地响起:“都不要慌!结阵!这是敌人的疑兵之计!众君听令!十人为一队,互为犄角,缓缓向林内推进!”

是黄金鳞!

楚曦心头一紧,这老狐狸果然没那么容易上当,还在试图迅速稳住阵脚。楚曦继续变换着声音,制造着更多的响动,官兵们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不仅要克服心理上的恐惧,还要提防可能从任何方向射来的冷箭或触发机关。

但这依旧拖不了太久。

他必须再制造一次混乱……一次更大的混乱。

他强撑着几乎散架的身子,迅速取出火折子,点燃了早已刻意堆好的几处混入了易燃物的枯枝败叶。

火舌贪婪地舔舐着潮湿的空气,在浓雾中晕开一团团摇曳的、不祥的红光。与此同时,他运起内力,模仿着戚少商那决绝而悲怆的声调,声音穿透雾气,直逼黄金鳞所在的方向:

“黄金鳞!顾惜朝!你们这些朝廷鹰犬,傅宗书的走狗!今日我戚少商既然逃不脱,宁可带着兄弟们自焚于此,玉石俱焚,也绝不受尔等羞辱!那东西……我早已托付给值得信赖之人!傅宗书休想得到!他的累累罪行,迟早有一天……会大白于天下!”

这番话瞬间点燃了黄金鳞的焦灼!傅宗书嘱咐他要从戚少商身上拿到一件重要的东西,虽未明说内容,但以他的聪明,心中早已猜到那是与皇家秘辛有关的证物。若戚少商真的将那东西散布出去,他如何向傅宗书交代?不仅前程尽毁,还可能立即成为弃子!

“冲进去!快!绝不能让他们死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黄金鳞气急败坏地吼了一声,官兵们心中恐惧,但军令如山,谁敢迟疑不前,怕是会被黄金鳞当场杀鸡儆猴,只得硬着头皮往林中推进。

但他们越是焦急,便越容易落入楚曦布置的死亡罗网。

他们挥舞着兵器,惊恐地胡乱劈砍,试图驱散那看不见的威胁,却只听到更多同伴的闷哼与惨叫——不是被自己人误伤,就是中了陷阱,或是被幻术所惑,开始发起疯来!惨叫声接连不断地响起,在浓雾与烟幕中回荡,显得格外瘆人!

局面完全脱离了黄金鳞的掌控,已然乱成了一锅沸粥。

但楚曦并没有急着离开。

他还有自己的打算。

他准备趁着天亮之前这一场大乱,完成那件早就准备做的事——清理门户。

他从随身空间中取出那件宽大的黑袍,迅速披在身上,如同鬼魅一般在林间飘动着。浓雾与跳跃的火光交织,将山林化作了一片诡谲的迷宫。

他强忍着四肢百骸传来的疼痛,锐利的目光如同猎鹰,在混乱的人群中搜寻着那两个熟悉而令人憎恶的身影。

很快,他锁定了目标之一——冷呼儿。

这家伙刚刚被楚曦一脚踹飞,武功虽低,身板倒还挺硬,竟然没有伤筋断骨。此刻,他正像一头被激怒的蠢猪,在浓雾中横冲直撞,猪突猛进,口中还不住不干不净地咒骂着楚曦,显然是想报方才的一箭之仇。

“你个小白脸,痨病鬼!给老子滚出来!看爷爷不把你碎尸万段!”冷呼儿挥舞着一柄黝黑的长矛,在林间胡乱戳刺着,状若疯癫。全然没有注意到那个被黑袍紧裹身影已飘到了他身后不远处,正等着收割他的项上人头。

楚曦对刚才自己的那场声音模仿秀并不是很满意,九幽神君能很快精准地模仿出初见之人的声音,但自己模仿的戚少商、雷卷、穆鸠平等人,听来总是差了点意思,好在黄金鳞等人本就对这几个人不甚熟悉,这才能蒙混过关。

九幽神君很少用固定的一个声音说话,但他那种似乎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又常常带着几分慵懒戏谑的语气,楚曦再也熟悉不过。只是上次在九幽神君面前,不好意思班门弄斧,这才没有“展示成果”。

他准备让冷呼儿在临死之前,当一回他的“最佳观众”。

楚曦微微咳嗽了两声,压低了嗓音,幽幽开口:

“好徒儿,今日这般狼狈,可真是给为师……长脸了啊。”——

作者有话说:加更进度(18/29)

[托腮]本来想整理一下另一本的存稿,然后空出时间今天多写一点

结果被审核疯狂暴击,人已经麻了

[捂脸笑哭]再这样下去,未来可能都不知道怎么写感情文了

第96章 幽冥路(十四) 来日再慢慢讨还……

冷呼儿脸色骤变, 他根本没有心思去判断这声音是从何处传来的,就已经被如潮水般瞬间涌来的恐惧钉在了原地。他甚至不敢回头,双膝一软, 就着前冲的姿态跪了下去,朝着黑黢黢的密林连连磕头, 口中还喊道:

“师……师父!弟子无用!弟子该死!辱没了师门威名,实在不该!”

一想到自己方才被楚曦戏耍擒拿,又如无头苍蝇般在林中乱转发泄的情形, 可能都被九幽神君看在了眼里,冷呼儿不禁汗如雨下, 浑身抖如筛糠。

林中那股无处不在的阴寒威压,比记忆中任何一次责罚都要可怖,仿佛无数冰冷的蛛丝正缠绕上他的脖颈,一点点收紧。

完了, 彻底完了!

自己活像条丧家之犬,被那白发小子玩弄于鼓掌之中,这简直是生生将师门的脸面撕下来踩进泥里!他甚至能想象出师父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波澜的眼睛此刻正如何冰冷地注视着自己狼狈的后颈,那目光比刀锋更利,足以将他寸寸凌迟。

冷汗顺着额角滑落, 混着泥土糊在脸上, 他却连抬手擦拭的念头都不敢有,只恨不能将整个人都埋进土里。

楚曦见他双股战战,已然被吓得魂飞魄散的模样,心中暗自冷笑。他并未立即现身, 而是继续用那模仿得惟妙惟肖的语调,不紧不慢地说道:“哦?倒也知道自己无用?已经用出了师门的功夫,却连个病气缠身的小子也拿不下, 反成了人家随意拿捏的阶下囚……”

“这般废物,留你何用?”

那森寒的话语似乎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每一个字……都让冷呼儿几乎肝胆俱裂!

他猛地一颤,磕头的动作僵在半空,额上沾满的泥土混着冷汗簌簌滚落。牙齿咯咯作响,几乎要咬碎自己的舌头,一股腥臊的热流不受控制地自腿间涌出,浸湿了□□,他却浑然不觉。

“师……师父饶命!弟子知错!弟子该死!”他语无伦次地嘶喊起来,甚至带上了哭腔,“是那小子……那小子他诡计多端,趁弟子不备,这才得手……求师父……求师父再给弟子一次机会,弟子定将他碎尸万段,以雪……以雪师门之耻!”

“哦?机会?”楚曦慵懒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玩味,“好徒儿,你莫不是觉得……为师给你的机会……还不够多?”

“靠着你与傅相的那层关系,让你进了九幽神宫的门,是为师给你的第一次机会。”

“传你武功,让你在江湖上闯出个‘神鸦将军’的名头,是为师给你的第二次机会。”

“允你借着师门的威名,与朝堂权贵往来,又助你在军中谋个好前程,是为师给你的第三次机会。”

楚曦的声调渐渐转冷,每吐出一个字,那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就更加重一分。冷呼儿只觉有一双大手狠狠扼住了自己的咽喉,叫人越发喘不过气来。

他蜷缩的身体猛地一抽,泥土的腥气和自身失禁的臊臭混在一起,熏得他几欲昏厥,但那无处不在的森寒威压却死死吊着他残存的神智:“不……不!师父!弟子知错了!真的知错了!”

“知错?”楚曦突然放声长笑起来,只是那笑声之中,带着不加掩饰的讥讽和玩味,“你倒是说说,你错在何处,又要如何将功补过?莫非又想再搬出你那位‘姐夫’来求情么?”

冷呼儿喉咙里不断发出急促的抽气声,连一句完整的辩解都拼凑不出。搬出傅相?他哪里还敢!九幽神君名义上可是皇帝的人,就算是傅宗书亲至,也不敢对他有半分不敬。自己若是出言不逊,怕是下一秒就会身首异处!

“呵……说不出话了?”察觉到冷呼儿的精神已经濒临崩溃,楚曦的语气越发森然,说话的调子残忍而戏谑,“看来……就算为师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也不中用啊。依本门规矩,无用之人……应当如何处置?”

“不……师父!弟子……弟子……”冷呼儿徒劳地翕动着嘴唇,喉咙里却只能挤出破碎的气音。楚曦散发出的无形的威压如山岳一般轰然压下,将他最后一丝试图挣扎的念头也碾得粉碎!

他眼前猛地一黑,只觉天旋地转,整个人像一滩烂泥般彻底瘫软下去,双眼翻白,彻底失去了知觉。

楚曦裹着黑袍的身影这才在冷呼儿身后骤然闪现,他冷眼瞧着已然失禁昏厥的冷呼儿,眼中没有半分怜悯之意。冷呼儿这厮向来心术不正,欺下瞒上,没少与黄金鳞那狗贼一同鱼肉百姓,这等败类,留之何用?

楚曦眸中寒光一闪,指尖微动,一缕凝练如实质的阴寒指风无声无息地射出,精准地没入冷呼儿后心死穴。地上那瘫软如泥的身躯只是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连哼都未哼一声,便彻底没了声息,只有那双兀自翻白的眼睛空洞地瞪着,诉说着那无边的恐惧和绝望。

楚曦上前两步,俯身探了探冷呼儿的颈脉,确认其生机已绝,这才面无表情地收回手,仿佛自己方才不过是蹍死了一只惹人厌烦的臭虫。

他将尸身拖入一旁茂密的枯草丛中,点起一把大火。赤红火舌贪婪地吞噬着冷呼儿的尸身,将楚曦裹着黑袍的身影也拉得很长,扭曲地映在周遭树干上,如同鬼魅起舞。待火势渐旺,楚曦这才缓缓后退几步,只等那火焰彻底将残骸化为飞灰,再不留一丝痕迹。

只可惜,原本沉闷的夜空似乎已经开始微微泛白,林间的浓雾也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稀薄。楚曦一只手死死抓着粗糙的树干,另一只手捂住嘴唇,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喉头腥甜之意愈发浓重,指缝渗出的血迹……也由暗红转为鲜红。

他的身体,真的快到极限了。

鲜于仇的功夫虽然不及九幽神君万一,但毕竟得了些真传,处事又十分谨慎,不像冷呼儿这般容易对付。那黄金鳞更是老谋深算,身边护卫森严,以自己一人之力,恐怕很难将之拿下。

最为棘手的是,一旦天色大亮,雾气散尽,自己恐怕再难脱身。

罢了,暂且留这两人一条命,来日……再慢慢讨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