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一道莹润的金光在相合的掌间流转。
微末的刺痛后,两人掌纹处各裂出一道细痕,殷红血珠从其中渗出、滴落、交缠,慢慢融汇后交织出一道法阵。
如霰低声开口立契,尾音惯性拖长,听起来便像亲昵的低语,可也只是听起来像。
他说着契约之言,一字一句,分毫不略,古老的文字慢慢凝于半空,一边是汉文,一边是妖族古语,俱现着金光。
“……绝无背叛,纵使斗转星移,此契不变。”
语毕之时,那金光也停了下来。
林斐然仔细默读契约内容,与她所想无二,随即点头,郑重说出她的契言。
“同上。”
金光凝滞片刻,似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说,草草动了两笔后便停了下来。
悬浮的金文刻写到最后一笔,字符晕出金红光泽,截然不同的文字分开凝作两道金光,深深刻入两人右眼,在眼底留下浓墨一笔。
紧贴的双手,一人温热,一人微凉,掌心血色印记慢慢扩大,升至头顶,亮着莹润金光。
旋流乍起,吹起垂地的袍角,雪发与乌发在风中纠缠,难舍难分,像是编织出了一条黑白锁链。
风停阵止,二人收回手,一黑一白两道太极游鱼从眼中那道刻痕升腾而起,跃入对方掌心,随后消失不见。
至此,结契才算完成。
“休憩一会儿,月出时给你除第一次咒。”
解咒并非一蹴而就,需得一点点洗去灵脉中的咒痕,此事他也早就告诉林斐然。
如霰睁眼,视线猝然落在两人纠缠的发尾上。
乌发丝滑光泽,柔柔垂下,看似要自己松散开,却被白发紧紧勾缠,打出个死结,大有不死不休之意。
他轻声咋舌,伸手一点,趁林斐然还未睁眼时将其散掉。
从来只有人缠他,还没有他缠人的。
林斐然微微吐息睁眼,全然不知方才发生什么,只问道:“尊主,为何要等到月出之时?”
“因为现在日光正盛,适合小憩。”
如霰起身向长榻走去,行走间袍角开合,隐隐露出一双长腿,他毫不在意地躺下,那原本依稀可见的腿环霎时间暴露在日色下,银光煜煜。
饰物都是同色系,这人向来是有品的。
“还有,你即便是待不住,现下也得在此处守着,等阴阳鱼生至一拳圆润后方可离开——离开后也不准在本尊行宫附近乱跑。”
“阴阳鱼?”
她伸出右手,掌心游出一条小黑鱼,头圆身胖,拖着一道枯笔墨痕般的鱼尾,游两下便跌落掌中,十分笨拙。
“这是阴阳鱼,生于契者眼底,动于心脉之上。有了它,双方才能互通心神。”
他并没有开口,但她却听到了他的声音,距离极近,犹如耳边低语,林斐然不甚习惯地动了下肩膀。
“届时飞花会一行,你可想入剑山?”
林斐然揉揉耳朵,不甚明白他的意思:“尊主想要的东西在剑山之上么?”
如霰侧目看她:“我是在问你,你想不想入剑山?人称世间第一剑的昆吾还在山中,那是近神之剑,据说劈山断海不在话下,你天生剑骨,就不想一争?”
“想,但想也不是我的。”
那是卫常在的命定之剑,只为他而出鞘。
“剑山长剑无数,定然有一把与我更为契合。”她抬头又问,“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如霰听她语气,只觉好笑,答道:“此次朝圣谷八十一个名额,人皇独占三人,但前不久我与他盟约,拿走了其中两个。若你无意入剑山,此次飞花会便不必在意,时间一到即可进谷,若你想入剑山,那便要靠自己了,毕竟时不可废。”
他垂着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软毯,人也渐渐安静下来,大抵是睡了过去。
林斐然独也顺势躺倒在地,柔如云团的绒毛将她包围其中,透着日光的暖意,沁着幽幽的梅香,顶上天窗大开,游过几朵云,灿烈的日光正投到如霰那方玉榻之上,将他笼罩其中。
思绪缥缈几息,终究还是回到了过去。
其实朝圣谷在此之前,也异动过一次。
卫常在踏入照海境那日,正值十五生辰,张春和为他行冠礼,其余亲传弟子在旁观看,林斐然也在其中。
礼行至一半,一位长老突然从外间踏入,红光满面,神情激动:“首座,今晨有人受到感召,说是朝圣谷将开,唯有照海境修士方可入内!”
于是众人眼神不约而同地落到了卫常在身上。
他今晨入的照海境,便有人受到感召,还只许照海境修士入内,这或许巧合,可难免不让人多想。
有人心念电转间,立即向张春和拱手:“首座,真真是恭喜,天下岂有这等巧合?圣魂照拂,我道和宫或许要再出一位道子了!”
张春和将玉簪插入冠中,唇角带笑,摇头道:“大抵是巧合罢了,不过将此当做前人勉励,忝列一位,也未尝不可。”
“自然自然,今日之事,定要庆贺一番!”
“今次大典,我道和宫必定重夺魁首!”
众人谈笑到夜间,一一许了祝福后才终于散去,张春和看向卫常在,臂间拂尘银光流泄,笑如春风,嘱咐几句后便自行离开。
那天夜里,林斐然和他坐在小松林间最高的那株松树上,松枝向外蔓开,牢牢托住二人。
林斐然看向连绵群山,又转头望向正低头拆冠的少年,忍不住问道:“卫常在,照海境是什么感觉?会比坐忘境看得更远吗?”
卫常在指间搅着发丝,闻言停了动作,思量一会儿才道:“身体更轻盈,看得更远,吐息纳灵也更顺畅,其余的好像没有差异。”
“是吗,如果我入了照海,运灵或许会更轻松些。”林斐然看着他的动作,“这个发冠戴得不舒服?”
说话间,那发冠已被拆了下来,白玉雕制而成玉冠静静躺在他手心,莹润含光,一看便不是凡品。
卫常在摇摇头,没有多加解释,反倒接上她方才的话:“你现在运灵如何?”
说到心中痛处,林斐然轻吐口气,头抵着树干,声音也闷了一些:“比以前还要滞涩……说不准等你入了问心境,我还在坐忘打转。”
卫常在看着她的神情,不由得抿出一个淡笑:“未必是灵脉的缘由,慢慢,你心性纯净,许是一时还未参透,不必太着急。”
林斐然叹道:“可惜这次无缘参加朝圣大典了,下次朝圣谷再开,又不知等到何时。”
卫常在攥着玉冠,眸光微动,向来平静的音调也有了些许起伏:“此次大典我尚有把握,届时我入朝圣谷为你寻一柄名剑,如何?”
林斐然略一怔神,随即摇头道:“那些灵剑或许都不称手,我的剑,我以后会去寻的。”
“好,我们一起去寻。不过——”卫常在看着她,目光微深,“若是我拿到昆吾,它也会是你的剑。”
林斐然摇头,她虽是修剑,又有剑骨,可对剑却没有其他人那么执着:“剑只是剑,一把兵器而已,更重要的是人。我只是想参加一次朝圣大典,到谷中碰碰机缘。”
不过终究谁也没能去成,大典前,又传来圣言,此次朝圣谷一事暂休,择时再论。
大典还未举办便就此夭折。
一切不过一场乌龙,可卫常在道子的名气依旧在道和宫传开来。
那次朝圣谷为何开为何止,她不清楚,但她知道,此次朝圣谷就是为卫常在而开,他也如愿收服那柄悬立剑山的昆吾剑,从此声名大噪。
林斐然再次举起手,常年练剑,她的指骨已不似常人那般笔直,中指根底微斜,恰能容一剑柄旋转而过,指根处也磨着几处剑茧。
修士之身,应当是没有茧子的,可她有,练得太频繁,灵体修复跟不上,时日一长,便会留下这样的茧。
她那时不是失落于没有灵剑,而是满满的遗憾,遗憾不能参加朝圣大典,难以同门外高手对决,遗憾不能亲入朝圣谷,一观剑山上的浩荡剑意。
但是现在,一切又都有了转机。
日光透过指缝,散出一道道虚幻的光晕。
林斐然出神看着,陡然间,眼前似有一滴墨滴下,瞬时黑了一片,她立即收手坐起身,神情警觉,可眼前却又是那洒满日光的内屋。
如霰静躺于榻,屋内流光溢彩,毫无异样,唯有那碧眼狐狸转头看她,嘴里还叼着半粒金块。
“汪?”
它疑惑叫了一声,随即如同被踩到尾巴一般,对着她这边狂吠起来。
林斐然眼前再次暗下,瘫软后仰,手边逐渐沁过黏腻的沉水,色如暗银,缕缕缠将上来,随后将她拖入其中——
作者有话说:有的人:“大小姐”驾到,统统闪开
有的人:阴暗爬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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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沉银铸心(二) “要想破阵,刺我一剑……
似坠入深潭, 耳边传来点点水声,麻痹的知觉终于回归,林斐然惊坐起身, 如同溺水得救一般,原本窒息的喉口猛然灌入一口空气。
在清醒的瞬间, 她手中便凝起了一柄气刃,黑白分明的眼看向四周。
如镜般的沉银水铺陈而去, 水影剔透, 湿润衣摆,一列长明灯在身前横亘而过,幽蓝烛光映倒水面, 像一条蜿蜒长河, 弥漫的水雾四散,逸出一抹淡淡的鲸涎香。
她当即明白自己是被人拉入了阵法, 嘴上问道:“哪位道友?”
心下却不住猜测。
同她有怨的无非那几人,要么是被断灵器, 心有不忿的清雨, 要么是假意慈悲的太徽, 要么是哪位看她不顺眼的同门弟子,更或者,是突然发病来了兴致,想要和她长谈的张春和——
“是我啊,慢慢。”
以这列长明灯为界,对面陆续浮起稀疏的光影,交织间,一道淡蓝身影正坐其中,烛火渐明, 他的容貌也清晰起来。
林斐然并未收回气刃,只直直看向他,轻声道:“卫常在。”
卫常在独坐阵中,身姿挺直,面上明暗交织,却没多少神情,如霜雪偶人,那乌黑的眼珠看着她,似有波动。
“慢慢,多日不见,你还好么。”
慢慢是林斐然的乳名,卫常在第一次听闻时没忍住笑了许久,难得的笑,还说这名很衬她,四下无人时,他就爱这般叫。
但现在林斐然不爱听了。
“这个名字不该你叫。”她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心生戒备,“你想做什么?张春和让你来的?”
距林斐然下山其实并未太久,他却好像多年未见般久久凝视她,此刻不由一怔:“慢慢,你从来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我……你的伤好些了吗?”
“与你无关。”林斐然垂下眼眸,余光扫向四周,既是阵法,便有阵眼——
“慢慢,阵眼在我身上。”直到林斐然视线移回他身上,他才继续开口,“要想破阵,刺我一剑就是。”
他从身侧拿起一柄雪色长剑,向她示意:“潋滟那日被你留在了道场中,霜雪倾覆,冷得刺骨,但仍旧刃光寒明,用来刺人破阵最好。”
即便到此时,他也还是那般冷静从容,好像被雪凝过的剑真有这样趁手的好处一般,可林斐然知道,这分明是胡话。
卫常在是难得一见的天之骄子,平日里行事待人看似有礼有节,实则性情冷淡少欲,一派无爱无恨之姿,一看就知道是道和宫弟子。
但他也会生气郁闷,面上不显,就爱说话绕圈,从不言明,一双眼直勾勾看人,非得要别人抽丝剥茧从中品出那点言外之意。
现在就算不细品,也看得出他在生气。
他有什么好生气的?
她移开视线,仍旧在这明暗交界中寻找另外的破法:“我不用你的剑,既已还你,也算是物归原主,如果你不是张春和派来的,那便把阵解了。”
卫常在沉默半晌,又问道:“潋滟,你不要了吗?我当初走了很久才找到的,它被埋在太湖底,要等到第一缕晨曦浸入水中,方可见到一抹踪迹——”
“你大费周章做出这个阵,就是为了和我回忆往昔吗?”林斐然打断他。
卫常在眨眼,看向四周,慢慢起身,赤足踏上水面,荡出圈圈涟漪,他说:“当然不是。”
他向前走来,轻而易举地跨过那列长明灯,面无悲喜,他抬起手:“慢慢,你去妖界了,对么?妖界妖人众多,十分危险,我是来带你回去的。”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又道:“不是回道和宫,我在东渝州有一处宅邸,师尊不知道,你可以去那儿。你的物什我都收在房里了,随时能带去给你。”
话落之时,他已经走到她身前,她也提起气剑指向他,带着熟悉的寒意。
卫常在大多时候话都少得可怜,薄唇轻抿,仿佛谁也撬不开,但两人独处时,他会说很多,细究起来,他们其实都不是寡言之人。
林斐然没有回答,仍旧是那句话:“把阵解了。”
“不解。慢慢,妖界险恶,族人好战,人人都是修士,你在此处会吃亏的。”卫常在不见那近在咫尺的剑,只看向她的肩,确认没有伤处后,目光又落在她的面容上,“我不会要你的剑骨。”
若要论固执,没人比得过他。
“慢慢——”
“别这么叫我。”
林斐然想动手,却发现自己灵力更加滞涩,连气剑都差点凝不住。她与如霰终究相差太多,只是结契便已耗费她大半灵力。
想到此处,她果断散了气剑,后退半步,同他拉开距离,暗中驱动右眼刻下的契纹。
“……慢慢,我只是十分不解。”感受到林斐然的抗拒,他微微叹息,后退一步,那向来平缓的眉峰微微蹙起,流露出一些困惑。
“你到底为何生气?”
此刻,林斐然竟觉得有些好笑:“你问我?”
说到此处,他竟然席地坐了下来,浅蓝道袍浸入水中,在这法阵中泅出一道墨蓝水痕。
他拍了拍身前,溅起一片水花,随即抬头看去,示意她也坐下,一副论道之姿。
阴阳鱼仍无动静,林斐然一时拿不准如霰到底是没醒,还是无意来助她,便顺势坐了下去,只暗中调息,恢复灵力,等待一个最好的突破时机。
卫常在一如既往坐如青松,他凝视着林斐然,双唇微张。
“我也曾细细思索过缘由,想来想去,大抵是换骨一事,可这不是什么大事,在换骨前,我自会去见农月长老一面,你又何必生气?”
他神情自然,似乎真的不懂,看得林斐然语塞,一时竟不知从哪说起:“你找她又有什么用?是张春和要剜我的骨头,你们谁能阻止?”
卫常在微怔,眨眼不解道:“何必舍近求远,师尊虽善炼丹,却不会取骨,此事极为精巧细致,未练就妙手不能成,即便是医道一脉也只有农月长老有此技艺,去了她的手,她要怎么剜你的骨呢?”
“……”
林斐然有些愕然。
见她神情,卫常在轻叹口气,似是明白什么,他微微倾身,掌心撑在水面,那黏腻的沉银水漫过他的指缝。
“慢慢,以往我说道和宫不适合你,你还要和我生气。我并非妄言,你与我们都不一样,你的眼睛,只往天上看就好。”
向来心性高洁,无所欲求的道子告诉她,只需看着天上清明,不必注视泥中雪污。
这一刻,林斐然好像有些不认识他,可她心底竟并不感到意外。
自相识起,卫常在就是同门口中那个天赋异禀、不可亵玩的高岭之花,一同出任务,他也总是在闭目修行,若是众人不敌妖兽,他也会挺身而出,一剑斩去,身形漠漠。
他是这一代最为出众的道子,是众弟子眼中的道标,是能带领道和宫再次走向辉煌的天之骄子。
多年相处,林斐然知道他性子和常人有些不同,只是这样的话,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说出。
林斐然直视回去:“你觉得不重要,就可以一直瞒着我吗?卫常在,这是欺骗。你与秋瞳如何,那是你的选择,我无法干涉,可我们到底做了十年的朋友,你不该和他们一样骗我。”
卫常在又靠近一分:“不重要的人,不重要的事,又何必说出来让你忧烦?慢慢,你太较真了,人生在世,难得欢心。你不知晓,便仍能享受他们给你的关爱,哪怕是假的,但你的喜悦却是真的,不是么?”
虚幻的快乐和真实的痛苦之间,他为她做了选择,就像一场精心编织的幻梦,风雪潇潇,她被掩埋其中。
太徽和清雨曾暗示过她较真,同门弟子也笑过她较真,大家都一样,只要面上能过,真的假的都不重要,较真的人破了这规矩,所以令人厌烦。
林斐然十五岁那年,匡风长老的大弟子常衡盗取了十枚三元天子丹,被缚于道场中央,接受各长老及弟子审判。
那时林斐然有许多疑问,许多不解,在长老征询众弟子意见时,她站了出来,诉出种种不合理之处,却都只被唏嘘起哄,于是她据理力争,向来不多言的人几乎算是舌战群儒。
被缚的常衡只是抬头看了她一眼,抿出一个笑,嘴唇翕合,他说:“师妹,多谢,回去罢。”
林斐然沉默良久,没有退回,她只是静静站在那里,看着他垂下头,自认罪行,然后被挑断灵脉,送到山下,自此再未见他。
那时,太徽拍着她的肩宽慰。
“斐然,常衡是否偷盗一事,不重要,究其缘由也无必要,你还是个少年人,所以会觉得不公,觉得奇怪,但等你再大些,你就明白了。”
为什么这样的事长大了就会明白?真相为什么不重要,疑点重重,更要细查不是吗?
直到现在,她也仍旧不懂,不对的事,不论过了多少年,都依旧是错的。
如今,就连卫常在也告诉她,是她太较真了。
她又问道:“对你来说,都不重要,我们的婚约不重要,是真是假不重要,那什么才重要呢?”
卫常在看她:“命定如此,我与你无情缘,秋瞳才是有缘人。可此后你我便要不复相见吗?我们之间,就只有你情我爱吗?大道之途,太上忘情之道,情爱并不重要。”
“都忘了,你修的是天人合一之道……这么说来,你当初同我在一起,不是因为喜欢?”
轮到卫常在沉默了,他像是在思索,却又不得其法:“慢慢,我无法确定,但想来不是,我们是同道人。”
林斐然笑了一声。
他们说的真对。
如果不较真,她可以无视秋瞳,死死抓住这份婚约不放,如果不较真,她可以装作不知换骨一事,继续享受太徽清雨的关爱,如果不较真,她不必逃到妖界,树敌众多。
“可我偏偏爱较真,怎么办呢?改不掉了,也不想改。”她抬起头,静静注视他,“我曾经去山下找过常衡师兄,可到处都没有他的消息,卫常在,你说,他在哪?”
卫常在无言,他回望她,眸中映着不动的火光。
林斐然心中笃定:“你知道他在哪,你也知道事实,但你还是和他们一样,一如对我这般,冷眼旁观。”
卫常在否认后半句:“我从未对你冷眼旁观。”
下一刻,好不容易凝好的灵力聚成气刃,如电般向他攻去,卫常在没有躲闪,那气刃直直刺入他的臂膀,他亦没有生气和不忿,只是看着她。
“慢慢,你以前再生气也不会向我动手。”
一击即中,但林斐然积蓄的灵力也顷刻间干涸,她轻喘着后退,本想再找破绽,可四周沉银水暗涌,一点点缠上她的四肢,如同阴冷窥伺的蛇终于出动,缠绕间令她无法动弹。
她了解卫常在,知道阵眼在他身上这话绝不假,但同样的,他也了解她。
他只是在等,他想知道林斐然会不会出这一剑。
她到底还是出了。
卫常在起身,浅色道袍被浸湿大半,正淅淅沥沥滴着水,他毫不在意地向林斐然走去:“慢慢,我先带你去东渝州,再找医者验伤,其他事之后再谈……”
他向林斐然伸出手,一道影子飞快晃出,汪的一声,不知从哪蹿来的白毛小兽一口咬住他的掌根,前爪乱刨,后腿在空中猛蹬。
卫常在一滞,却没有甩开它,而是看了林斐然一眼,继续伸手握住她的手腕,这才开口:“你新养的狗吗?它怎么会进来,如果你想,可以一起带走。”
林斐然:“……这是狐狸。”
卫常在不顾掌根流出的血,答道:“狐狸也可以,不论什么都无所谓。”
林斐然似有所感,抬头看他,一只游鱼在瞳仁深处颤动,她说:“这狐狸不是我养的。”
“那……”也无所谓,如果喜欢,可以掳走。
剩下一句还未出口,法阵骤然一震,浅水波纹四起,晃动不止。
碧眼狐狸立即松开他,汪地一声朝后奔去,停在一道白影身旁,顿时底气十足,昂首摇尾。
来人轻斥:“蠢东西,用此等阴邪之术的人是什么好的吗,张嘴就敢下口?”——
作者有话说:阴湿男鬼是这样的,无处不在,阴魂不散,只有大破防才能让他消停一会儿,有这样的前男友你几点回家(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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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沉银铸心(三) 除咒之痛,犹如破茧……
“蠢东西, 用此等阴邪之术的人是什么好的吗,张嘴就敢下口?”如霰侧目扫过,似笑非笑, 扔出一方锦帕,“自己擦了, 撒什么娇。”
碧眼狐狸呜咽两声,钻在那方锦帕上擦了擦嘴。
卫常在前移半步, 挡在林斐然身前, 手中潋滟出鞘:“阁下是?”
对方并未回答,只是越过那狐狸,不急不缓向此处走来。
“追魂之法, 加之双方心血, 以沉银雷水为渡,明镜为桥, 引人入阵。少年人,水是善物, 却被用在此等阴邪之法上, 小心反噬。”
当年卫常在种相思豆时各取了三滴心头血, 他抽出其中一滴做成这追魂阵,阵中融入了他与林斐然的血,便只看得见二人容貌,像如霰这样硬闯入的不速之客,只能见到一道模糊白影,连声音都仿佛隔了一层罩子,不甚明晰,雌雄难辨。
至于那只狐狸,它无血无肉, 算不得生灵,形貌便十分清晰。
它擦完嘴后狗腿地贴在如霰脚边,无他,如霰身上饰物太多,香极了,它忍不住嗅嗅舔舔,直到被头顶眼风扫过才老实下来。
如霰停下,离了两人三尺远,他睨向林斐然,不由得感叹:“当真是神仙肉,迄今为止已经是第……四次了,四次有人要杀你。”
似是知道两人听不清他的话,他故意说得缓慢有力。
林斐然:“……”
她觉得这两人说话都不好听,各有各的噎法。
卫常在闻言却回头看她一眼,眉头微蹙,不知又在想什么,片刻后又对这白影道:“不论阁下为何而来,还请离开。”
他向来嘴上讲礼,但林斐然心中清楚,卫常在的礼节只是一个必要的前置,就像吃面之前象征性吹一口,吹过之后,不管冷热,照吃不误。
果不其然,见他下一刻便要拔剑而向,林斐然立即抬腿而出,将他的手压了下去,铮然一声,潋滟回鞘。
乌黑的眸子回望,他眼中除了疑惑外,还有些道不清的情绪。
林斐然直视而去:“卫常在,该离开的是你。”
卫常在看她,慢慢站直身子,水洗的黑眸一瞬不瞬,他道:“我们是同道……”
林斐然未开口,一旁却传来清晰的咋舌声。
“听够了。”
如霰十分不耐,此处无光无风,阴湿至极,本就令他不喜,且他向来对这些话没有半分兴趣,听着只觉得头疼。
不待二人反应,如霰抬起手,灵力汇聚,缚住林斐然的水绳瞬时凝冰而上,如碎玉般崩开。
几乎是顷刻间,卫常在收回的剑便再次出鞘,势如闪电。
某些时候,他和林斐然确实很像,不论对方什么境界,都敢去拼一拼。
长列的长明灯猛然烧灼而起,火光溅入雷水中,顷刻间流窜出一道符文,道道电光混着风雷涉入卫常在脚下,水箭乍起,追随在他身侧,同剑一同杀出。
风雷袭来,吹起如霰的衣袍与发尾,他却没有闪避,仍是抬起了手,不紧不慢地点评:“确实有狂傲鲁莽的资本,但比起你想要抓走的那位,天资还是差了些。”
雪发飘散而起,袍角翻飞,碧色眼眸点起浮光,在这暗色中耀目鲜活,翻手间,庞大的灵力如天河倒灌,倾轧而下。
霎时间,自他足下而起,那幽郁的沉银水便如风干般迅速退去,长明灯骤灭,只余一盏喘息,空中再无潮湿之意,只留几分隐秘的冷香。
这一击并未朝卫常在袭去,却因为抽干了他以心血作引的法阵,将他伤得不轻。
如霰扫他一眼,看向这临近崩溃的法阵:“既有天资,便不要浪费在此等邪术上,如此,方有大道。”
语罢,他再也不愿在此处多待一刻,立即转身离开,那碧眼狐狸转头朝林斐然嗷嗷两声,示意她跟上,随后屁颠跑到如霰身边,昂着头,神气离开。
卫常在趴伏在地,神情没太多波动,仿佛受伤吐血的不是他,只是听到离去的脚步声时,他下意识抬眼去看,恰巧撞进林斐然眼中。
她停了脚步,就这么在远处看着他,四周只剩一盏极暗的长明灯亮着,堪堪描出她的身形。
很奇怪,他现在想的不是这人的身份,也不是无法带她离开,而是在心下疑惑,她会放下重伤的他就此离开吗?
林斐然站在不远处,束腰窄袖,长发半挽,余下的灵风卷起她的袍角,那是与人界截然不同的样式,穿在她身上,衬得人十分挺拔。
比起在三清山,现在的她开阔许多。
他静静看着她,心里默默数着,十、二十……他眸光微动。
林斐然踏步而来,半蹲于他身前,却只是从芥子袋中拿出一串红绳,绳上串有一粒玉珠:“还记得吗,这是我们之前去抓的蜉蝣蝶,我的已经被放飞了,一时忘了你的还在我这里。”
在卫常在静默凝视的眼中,玉珠破碎,一只剔透的蜉蝣蝶振翅而出,他指尖微动,却难以起身。
“卫常在,我已然下山,不再是道和宫弟子,更不会回去,我想寻到我的道,它肯定不在山上。”
她起身要走,却被拉住袍角,他嗓音滞涩,问道:“你的,是什么道?”
林斐然望着逐渐消散的法阵,阵外溶出两片颠倒的天色,那是灿烈的烧云暮色与茫茫的雪日晞光交织而成,感怀间,她转身向日暮走去。
“肯定是和你不一样的道。”
法阵消散,暗色褪去,她的身影终于消失,四周露出三清山无边风雪。
风雪自窗外灌入,门外之人终于得进,只是在见到他的伤势后一顿,随即大呼:“卫常在,你没事吧?!”
秋瞳向他奔去,仿佛又见到了上一世倒下的卫常在,眉眼间满是心疼:“怎么伤成这样……”
她半蹲下,正要伸手扶起他,却一下撞入那双眸中,如水洗的黑玉,寂而冷,那是她以前从未在卫常在眼中见过的目光。
绝非故意对她冷然,只是单纯的望之生寂,燃不起半点星火。
“阵法反噬而已,不是什么大事。”他如此解释,抬手擦去唇角血色。
秋瞳的手顿了一瞬,晃神间,卫常在已然起身,他身上的道袍泅湿大片,赤足上凝了些许寒霜,他却浑然不觉,只问:“何事?”
秋瞳视线飞速从那些吊诡的铜镜上掠过,暗自压下心惊,解释道:“我方才寻你,见你不在主屋,又听得偏房处有声响,这才过来。
我是想问,届时飞花会,能不能和你一起行动……”
“好。”他毫不犹疑回答,转身走至柜前,从中取出一套衣袍。
“不知此次飞花会如何举办,若是有困难之处,可否请师兄小施援手。”秋瞳神色有些为难和小心,她其实拿不准卫常在的态度。
“好。”他依旧回答得很快,不同寻常的快,似是未经思考那般。
秋瞳听出些许不对劲,可他神色如常,只是抱着衣袍看她:“我要换衣了。”
秋瞳一怔,登时反应过来:“那你的伤……”
“多谢师妹记挂,小伤而已,我会处理好的。”
秋瞳看他几息,垂下眼,小声说了句“注意身体”便离开了,只是门未关好,留了三指宽的缝隙。
卫常在只略略看了一眼,他无甚羞耻心,向来不在意这些,即便门未关好,尚有狭隙,他也毫不在意地脱衣换袍。
只是换好之后,他便停了一切动作。
他确然是想让秋瞳离开,却不是因为换衣,他甚至没听清秋瞳方才说了什么,脑子里只反复着那几句话。
“该离开的是你”
“肯定是和你不一样的道”
还有,方才那不知是男是女的人所说的,在他之前,已有三人向她下杀手。
不知多久,他终于有所动作,转着僵硬的眼看向镜中,刻意忽略的伤再度染湿衣袍,昭示着她并未留手,他又看了许久,这才吃了丹药,回身打坐,闭目调息,
经此一役,他确然受伤不轻。
灵力淡淡在奇经八脉间流转,他睁眼,望向那垂挂而下的铜镜。
这二十四面铜镜是他多年搜寻而来的宝物,有一雅称,时人唤作二十四桥明月夜,可照过去,显如今,做连桥,只是不能窥未来。
他境界不够,若要显如今,便只有几息时间,是以他时常用来照过去。
照他自己的过去。
砰然一声,房门紧闭,屋内陷入幽暗,面面铜镜亮起,俱是他的回忆,每一面镜中,都凝着一抹身影,她站在前方,单手执剑,任尔东西。
如风中石,水中舟,风吹不灭,水覆不沉。
他向来在石上,在舟里,在她的眼中,原本如此,本该如此。
调息许久,心悸之感仍未停止,所思皆是她那望向广阔天地的眼神,所闻俱是一句非同道。
非同道、非同道——灵力忽滞,一口淤血喷洒而出,如冰似雪的面容终于染出其他颜色。
他直起身,用锦帕拂去浊渍,即便淤堵已出,他仍旧心绪繁杂,久久未平。
忆起当年与师尊定下的盟约,忆起与林斐然的过往种种,他再度睁眼,一双乌眸定定而视,只看满室寂静,随即并指唤出一只纸鹤。
“师尊敬启,弟子欲闭关静思三月,飞花会时再行出关,顿首。”
纸鹤遁入风雪,他缓缓闭眼,一室寂灭,唯有镜中身影恒常。
*
走入无边暮色,夕阳熔金,一身玉色长袍的如霰盘坐屋顶,日光直映下,银饰愈发灼目,他微蹙的眉头也清晰可见。
而在他身侧,那只碧眼白狐正到处乱跑,它将那金光油亮的梧桐落叶看成了真金,咬一片,吐一片,乐此不疲。
听到来人的脚步声,它立即扭头,兴奋地朝林斐然吠了两声。
林斐然抿唇,走到如霰身边,望着他微蹙的眉,道:“抱歉,又将你卷入其中。”
如霰并未睁眼,他沐浴在日色下,凉声问道:“你手很长?”
“什么?”林斐然疑惑地应了一声。
如霰这才掀起眼帘看她,目上红痕拉成一线,如同天际那道绯霞:“整日开口便是抱歉,手不够长,怎么抱得了这么多?”
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林斐然顿时有点想笑,但不好太过明显,只抿下唇角,在他身侧坐下。
碧眼白狐跑到她怀中窝坐,伸爪刨向风中落叶,晃了几下,未曾沾边,叶片依旧悠悠随风,它刚呜咽两声,油亮的梧桐叶便被她并指挟住。
双指修长有力,指根处长着几个不甚精细的茧,利落一翻,那叶片便被搭到它鼻尖。
即便感觉不到痒意,它也装模作样地抖抖耳朵,仰头看去。
少女垂眸,细碎的发勾勒在沉金般的光中,黑白分明的眼净澈,不似她的手那般锋锐,反倒显出几分平静与宽广。
它登时在她怀中拱了几圈,显然是喜欢极了。
“不必多思,这番不悦与你无关,只因为本尊独爱烈日灿阳之景,十分不喜方才那般湿冷的法阵罢了。”如霰终于晒足日光,神色缓和下来。
他望向林斐然,随手一抬,指间出现一樽玉兔捣药的银盏杯,样式有几分可爱。
“这是方才那人铺就的沉银水,种有雷根,十分难得,本尊将它炼化至一盏——看什么,你以为那退潮的水去了哪儿?有人千里赠宝,不如收下。”
林斐然抬手接过,杯盏看着不大,入手却如榔头般坠沉。
“有人怨憎,继而追杀,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你不必为此向谁道歉。”他转眼看向林斐然,翠色眼眸在日光下映出一缕泓光,“这并不代表你做错了什么,相反,这是一种荣耀,一种独属于强者的荣耀。”
“一人杀之,是为砧板鱼肉,十人杀之,是为败逃之兵,百人杀之,便是一方祸首,但千人杀之,就是乱世枭雄,万人杀之,那他便是对错本身。
有时候,杀戮反而是一种赞扬。”
林斐然抬眸对视,如霰直道:“他们杀你,是因为怕你、妒你、恨你,故而,你不必为自己的独特与强大向任何人道歉,同样,我也不会接受。”
这番话甚至算不上安慰,他只是以自己的道解释了“不接受抱歉”的话外之意,那是一种以身殉之,独步天下的毁灭之道,林斐然或许不认同,但此刻对她而言,的确有些另类的宽慰。
日暮黄昏下,她竟感受到一种暌违已久的坐而论道之感。
她望着手中的沉银水,问道:“尊主,你当年是如何寻道破境的?”
夕阳西下,尚留一抹残红勾在天际,如同一片将灭的烬火。
他并未回答,直至夜色升空,他才起身道:“忘了,和你一样,记性不大好。不过,对你而言,寻道的第一步,至少是先诊治灵脉。”
“夜色已至,可以开始除咒了。”他垂眸而视,“除咒之痛,犹如破茧化蝶,漫长而痛苦,你能忍受吗。”
林斐然起身,目光清正,剔透含光:“可以。”
“那便开始。有句话,你最好记在脑子里——不准咬人。”——
作者有话说:天凉卫破.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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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不见经传(一) 终不忍见明珠蒙尘,黄……
当年太徽等人也曾为林斐然寻医问药, 却都一无所获,只能试着弥补调养,可她的灵脉不但没有好转, 反而每况愈下,越发滞涩。
时日渐长, 再提及此事时,众人便都换了口吻, 只让她安心待在三清山, 勿要多想,那时她心中便明了,从此再未提过医治一事。
她那时想, 他们帮她多年, 已尽情谊,她却不能不依不饶。
林斐然当然也曾想过, 若有朝一日灵脉可治,她会如何。
狂喜?释怀?亦或是喜极而泣?
原先不知, 但这一刻真正到来时, 心中竟只有无边的平静。
二人进殿后, 如霰十分自然地将外袍褪下,只剩一件宽简的内袍着身,金饰当啷作响,行走间皙白之色尽显。
他回眸看她,向长榻边微抬下颌:“去榻边坐着准备除咒。”
月窗下有一处长榻,榻边放有一方齐平的小马扎,紫竹编织,软而韧,林斐然一看便知是为自己准备的。
坐到马扎上, 她侧目看去,只见如霰拢了拢内袍,又从柜奁中取了几枚金环缚于臂间、腕上,一头及腰雪发随意用绸缎系拢,搭在右肩,露出侧颈一抹纤长的弧度。
“……”
林斐然有些坐立难安,那种误闯闺阁的犹疑感再度升起,她要不要出去等等?
思量间,如霰已然回身走来,他十分自然地盘坐榻上,声如珠玉,略带凉意:“脱衣。”
心绪戛然而止,林斐然发了个单音:“啊?”
如霰望着这副模样,解释道:“除咒疼痛难忍,汗流浃背,如此能清爽些——不脱也行,随你,只是记得,不……”
林斐然立即接道:“我不会咬人的,不论多痛,我都能忍下。”
如霰看她一眼,旋即闭上双目:“世上痛楚,不是非得忍下的,忍不了,就不忍。”
他扔出一个药囊到她手中:“镇痛的,忍不下时就含在口中。”
言罢,他抬起右手,林斐然自觉将左腕递到他掌下。
“那便开始了。”
他十指修长,肤白赛玉,指腹并压在她腕间灵脉上时,好似玉柄一般温凉细腻,轻轻一压,却如坠千斤。
只一瞬,林斐然便感受到一阵挤压的痛楚,仿佛千斤之力俱都压在脉上一指宽处,几乎是一息之间,后背便沁出一层薄汗。
如霰盘坐长榻,窗外是初升的明月,几缕淡淡的清光浮游而入,又在如霰无声翕合的口中化作片片光刃,莹然切入林斐然的血脉之中。
只这一瞬,疼痛席卷,林斐然不由得闷哼出声,脖间青筋骤然暴起,她下意识扣住如霰的手腕,刚刚用力便立即放开,只紧紧攥拳忍下。
越来越多的清光汇聚室内,甚至比月色更明,它们一片又一片地砌入,比剥皮抽骨更痛,侵入间,灵脉暴动顽抗,它们极尽收缩张合,试图如以往般吞噬这游蹿的清光。
如霰眉头微蹙,翕合的唇停下,他雪睫半睁,翠眸蕴光,不含任何感情俯视而来。
林斐然撑坐原地,一手紧握,一手攥住他的袍角,唇死死闭着,齿间咬着药囊,但显然作用有限,她的额角已被汗湿。
他伸出一指点在她额心,灵光沁入,唇边吐出几串她听不懂的音节,随即道:“除咒还未开始,再给你一次机会,衣袍要不要脱。”
林斐然二话不说将外袍褪下,只是二人手不能放开,便只得任由它们堆积在臂弯处。
在她脱衣时,如霰已然闭目,他凉声道:“今晚只是第一次除咒,以后还有第二次、第三次、许多次,就算忍不住,也无法叫停了,我不会因为痛就停下。
现在,闭目,灵力游走周天。”
林斐然依言照做。
他于静谧中缓缓开口,声音悠扬,像是吟唱,却又好似轻语,如松花沾露、雪霭蒙蒙、春草韧摇,一切都那么奇异空灵,林斐然甚至听得有些飘飘然,忘了砌脉之痛。
陡然间,四周灵气聚集倒灌,席卷入周身及口鼻,她仿佛从天际被拽入深海,近乎溺毙,而那痛感不再局限一处,而是扩散至每一条筋脉。
心比擂鼓,咚然间仿佛能听见血液回流的簌簌声,极痛之下,她猛然睁眼。
一条条灵脉在眼前纵横交错,膨胀紧缩,道道清光在其间艰难游离、痛苦穿梭,仿佛随时会被吞噬。
渐渐的,砌入的清光片片汇聚,凝成一柄薄刃,刃尖悬于灵脉末端嵌刻的符文之上,轻轻剐蹭,剔去小节字符。
顷刻间,林斐然浑身颤抖,再压抑不住声音,齿间逸出痛呼,呼吸粗重,雪色药囊沁出些许薄红。
牵一发而动全身,经脉一同骤缩,时而如抻到极限的筋带,时而又缩至微末,细如发丝,周身骨头咯咯异动,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好似被全部打碎重组,却又有什么从骨缝间幽幽逸出,如同顽抗命运时的叹息。
她强压下上涌的气血,灵力游走全身,抚慰那正在暴动的灵脉。
除咒,就好似蚂蚁搬山,不过小小一个符文,却要耗费百倍精力才能挪走一角。
不知过了多久,那清光汇成的薄刃终于消融,灵脉末端一字咒文也逸散其间,露出原本金光煜煜的脉络。
霎时间,切肤剔骨之痛尽褪,一滴轻灵的水声响彻耳畔。
再睁眼,目之所见已不是交错的灵脉,而是一方辽远蔚蓝的天海之境,境界无尽延伸,入目只有低垂的天与倒映的海。
林斐然静静看了片刻,抬步踏入,脚下微澜,波纹荡至远方。
淅沥水声自足下回响,她垂目看去,竟见海面之下还倒站着许多个“林斐然”,视线投去瞬间,她们俱都凝视而来。
波涛乍起,她们一个个从海底走出,如林斐然一般,身如雪松,眸蕴清光,唯有神情举止不一。
或笑或怒,或嗔或呆,有的垂眉耷眼,不敢视人,有的举目怒视,似火燎原,有的双眼愤恨,含着热泪,有的蹲坐一隅,黯然神伤。
一个年幼的“林斐然”从身前跑过,咯咯带笑,似有什么将她抱起,扛坐肩头,一个少年时的林斐然默然坐下,无声拭剑,垂下的碎发掩了她的眉眼,遮住不远处传来的嬉闹之声。
从海底走出的“她”越来越多,张张面孔,种种神情,不断交织变换,堵住通路,禁她前行。
忽而手上一坠,林斐然低头看去,只见那柄残破卷刃的弟子剑又重回掌中,只等她提剑而上。
照海照海,是以心海相照,窥见真我。
何谓真我?
愤怒的我,良善的我,勇猛的我,聪慧的我是真我,胆怯的我,脆弱的我,怨恨的我,驽钝的我亦是真我。
师长说,若见心海真我路,以剑斩弱过天关。
诸多模样,最终都倒映在林斐然平静的眼眸中,她握紧手中剑,薄唇微抿,慢慢向前,直至停驻在那低头拭剑的自己身前。
她举起剑,当啷声响。
拭剑之人一怔,停下手上动作,四周各异的“她”也都静了下来,她们回望而来,眼中神采霎时间汇成如她一般的平静悯然——
弟子剑被抛在一侧,林斐然倾身拥住了她。
善的恶的,好的坏的,强的弱的,每一个都是自己,又何必不接受,又何必以剑斩之。
若问世间谁能第一个全然接纳林斐然,那答案定然是她自己。
拭剑的人终于有所动作,她抬起眼,与林斐然相望,随后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
林斐然站起身,环顾四周,每一个她都浅笑起来,幼时的林斐然笑得最为大声畅快,她叉着腰,大声道:“我就知道,没有什么能阻止我林斐然,你大胆地去罢!”
她转身一指,天海之境竟有了尽头,那里悬着一柄朴然的弟子剑,满是伤痕,刃卷半面。
林斐然先是缓步向那长剑走去,步履逐渐加快,最后如乘风般跑将起来,所有人跟在她身后,一个又一个地与她融合,最后一同跃起夺剑,落回水面时,天海之间只余她一人。
她执剑垂眸而视,水面下唯有一个倒影,一个同样平静坚韧的倒影回望着她。
倒影率先起剑,一簇星火从海底燃起,须臾间席卷而过,将这蔚蓝的天海境烧出一片涛涛的绯红,天幕之上白云汇聚,凝下颗颗雨滴,轻柔安宁。
水火交融间,她闭目抬剑,纵身劈向这镜海,海面碎裂坠落,她一同跌下,回身时,一滴清润的雨汇入眉心,四肢百骸得以滋养,流过一阵暖意。
视界清明,万物入耳,她已入照海境。
再度睁眼时,天上弦月高挂,梧桐树流光,万物都如此清晰,她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看向眼前人。
如霰情况并不似她想的那么好。
薄唇翕合,额发湿濡,苍白的容色衬得眼上那抹红痕越发靡艳,而他身上内袍更是早已被浸出水色,垂坠服帖地勾出修长劲瘦的线条,他显然比她更为痛苦。
片刻后,他收了手,一直低语的唇也终于闭上,摇摇欲坠之时,林斐然眼疾手快地抬手揪住他的双肩衣角,在不碰到他的前提下,为他定住身型。
“……第一次除咒,到此为止。”他睁开眼,并未掩饰那沙哑的音线与倦怠的神色,也不必掩饰,他只是向后倚上窗台,垂眸看着林斐然,“方才灵力涌动,你破境了?”
林斐然口中还含着那药囊,她将药囊取出,眼中亮起一抹光彩,少见地高声道:“我入照海境了!”
“你心境早至,只是以前灵力不足,难以破境罢了。”
如霰不再多言,他抬起手,房内灯火依次亮起,他被这光刺得眯了眼,但只是短暂一瞬,随即便越过林斐然下榻。
他喜洁,早已忍受不了这湿透的衣袍,还未入屏风后,便已褪下小半,露出肩背处一片雪色。
林斐然此刻满脑都是这松快的灵力,她之前灵脉太过滞涩,行灵时极为磕绊,如今只松动些许,流畅几分,便衬得像大坝开闸,通流而下。
林斐然顿时觉得有些飘飘然,她陡然站起身,双颊通红:“尊主,我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蓬勃力量,这就是照海境吗!”
屏风后传来一声清浅的嗤笑,只见那顺滑的雪发被他从后颈抽出,短暂散出屏风外,又聚拢回去。
他开口:“这只是暂时的,去叫人放水。”
他不准备和此时因为灵力充涨而神思不清的人多言。
“我来放,你帮我诸多,还痛成这样,我定当涌泉相报!”林斐然觉得晕乎乎的,一身的灵力没处使,话音刚落就奔了出去。
“不……”如霰从屏风后探出头,恰巧见到林斐然溜出去的身影,他咋舌一声,换了件干净衣袍走到桌边坐下。
林斐然的确是涌泉相报。
她很快便提着水回到偏殿浴房,身影飞快,动作利落,即便她知道浴房可以直接通水,却还是要亲力亲为,全然是一身牛劲没处使。
如霰搭着二郎腿,托着下颌,看着她一趟趟来回跑,眼都转累了。
有人醉酒,有人醉水,林斐然是醉灵力。这并不稀奇,因为她有一身极为顽强坚韧的灵脉。
如此多的咒文嵌下,按理,她应当无法行灵,最多只能修至心斋境,但物似其主,纵然咒文遍布,她的灵脉也硬生生从那些罅隙中冲出一条通路,由广转深,吸纳灵力,助她破境入了坐忘。
换而言之,若说常人的灵脉像一条顺直平浅的溪流江河,那她的灵脉便是沟壑难填的深谷,那是在无数次行灵时于咒文罅隙间冲刷陷落而成。
方才破境之时灵力倒灌入谷,暂时充盈,却无法释出,这才使她兴奋起来。
如霰毫不怀疑,此时给林斐然一座山,她能在里面荡一整天不歇气。
放好了水,仍觉不够,林斐然又抄起一根青竹在院中练了起来,舞得虎虎生风,如霰目不斜视走进浴房,在周身温热中闭目养神,等到他沐浴而出时,她居然还未停。
身似惊鸿,剑比游龙,一下在屋顶,一下在院中。
他早便知道,久久淤堵的灵脉骤然通开,再加之破境,此时身体会不自觉吸取灵气,就像干涸许久的土地汲水,不知疲倦——
但他没想到会这么不知疲倦。
“啧,年轻气盛。”
回到寝殿,如霰刚入里间,林斐然就破门而入,酡红的双颊散着余温,净澈的眼亮如星子,里面满是真切的感激。
如霰垂眸看她,抱臂在前,一语不发。
两相对视之下,林斐然竟抬手灭了灯,她双手合十结印,再分开时,便有许多细碎流光从她掌心飞跃出,飘飘洒洒,像是落了一场流光雨。
“这种耗费灵力而又华而不实的术法我居然能用了。”
流光落了满室,倒显出几分幻梦之感,如霰抬眼扫过,双唇开合,吐出今日第二个评价。
“孔雀开屏。”
这个从人族传出的词对他而言有些冒犯,他本不爱用,但此刻再没有比这贴切的形容。
如霰本想让她出去,但转念一想,自己夜间左右也睡不着,不如逗人来得有趣。
他走到桌边坐下,对着桌案轻抬下颌,示意她对坐:“只靠练剑,平复不了你这存不下倒不出的灵力,过来。”
一方灵力连制的棋盘浮现案牍之上,等到林斐然坐下后,他才继续道:“会下棋吗?”
“会一些。”
如霰颔首:“那你执黑。”
凝光并不困难,算是入门术法之一,但十分耗费灵力,以此为棋,不仅要定出大小,更要时时保持。
在林斐然落下一子后,他并指跟上,初时,两人速度相当,可过了几巡,他便慢了下来,落子时竟也要细细思索。
他向来不爱端坐,此时更甚,只斜倚窗台,腕搭案牍,低眉敛目看向棋盘,雪发在月色下俨然如银丝织就,流银泛光。
少顷,如霰抬眼看她:“这叫会一些?”
林斐然点头道:“我平日都在练剑,的确没怎么研究过棋,只是记忆尚好,研读过的棋谱都记在脑中,现下照本宣科罢了。”
如霰定定看她,几息后还是开了口:“你的天资实在很好,若能在飞花会前再破一境,魁首必定非你莫属,世间第一剑也如探囊取物。
我欲助你一臂之力,接不接,全由你。”
言罢,他掌间凝出十数只金蝶,正绕着二人翩然飞旋。
林斐然抬手挟过一只,簌簌金粉散下又汇聚,凝出一句——
妖都有令,自今日起,座下第六位人族使臣即位,若有不服者,尽可来战,若胜,则取而代之。
如霰道:“在妖界,使臣之位可比一族之长还要崇高,毕竟不是谁都能待在我身边。此话放出,来战者众——”
“我明白你的意思。”林斐然起身,放飞指间金蝶,静望它们振翅而出,“剑自磨砺出,你的这道东风,我乘了。”
她又转眼看去:“但我有些不解,为何帮我至此?即便我不夺魁,也仍旧能为你入谷寻物。”
如霰倚窗仰视,明眸微睐,良久才轻声道:“物伤其类罢了,只是终不忍见明珠蒙尘,黄钟毁弃。”——
作者有话说:有时候,直面有缺的自己,比正视他人更难(突然正经)-
抱歉今天更晚了,因为这两天工作比较忙TT
还有一件事,因为作者不是全职写作,白天上班,夜里码字到凌晨的作息确实有点撑不住了,所以准备调成一周五更,周一周四不更感谢在2024-07-23 01:22:17~2024-07-24 22:37: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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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不见经传(二) “请入镜川”……
对于修士而言, 破境一事难也不难,只要灵力充沛、心境通达,便能向上跃迁。
林斐然如今灵脉虽未好全, 但已有除咒之法,便算不得问题, 剩下的就如大多修士一般,求一个心境通达。
但心境一事, 诚如先圣所言“玄之又玄, 众妙之门”,多少人穷其一生,也未能探寻一二。
故而人族喜好坐而论道, 以辨心明理, 而妖族则好斗法,于生死一线间开阔顿悟。
至于林斐然, 她倒是不拘于此,哪个好用用哪个, 若有必要, 就两手抓。
金蝶放出当夜, 人族使臣四个字一夜间便传遍妖界,无人不知,却又无人知晓。
知的是妖界终于出了第六位使臣,不晓的是这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蹦出的人族。
区区一个人族来做妖界使臣,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众人不敢背后妄议如霰,生怕被他听闻后遭受千里追杀,这是有过先例的,是以众人便将目光聚在那人族身上,纷纷指责其狼子野心。
甚至有人猜测, 这人族正是明月公主从人界带来的“美人计”,把妖尊迷得晕头转向,令其做出此等糊涂之举,是要戕害妖界!
可转念一想,能把妖尊迷晕的,该是何等绝色?世上又真有此等绝色乎?
众说纷纭间,竟带了些旖旎。
一时间,前来妖都兰城向林斐然叫板的人越发多了。
妖都有规矩,城内禁止斗法,若要相斗,只得互发战帖,约在城外的镜川道场见。
故而这群躁动的人只得每日不停地进购战帖,激情下笔,试图将数日不见踪影的人逼出,可都没有回音。
……
林斐然在屋脊处吐纳行灵,天蒙蒙亮,晞光中振翅飞来数只信鸟,它们早已熟悉这方住所,知道这位使臣日日雷打不动地在此行灵。
信鸟们旋至上空,脑袋一点,搭在脖颈间的包裹便轰然坠下,大大小小堆起来足有四五斤重,压碎半片碧瓦。
包裹内都是战帖,每日都有四五包送来,每封帖子内容都大差不差,大多是些激将之语,然后再在末尾缀上一句——有胆镜川见!
林斐然确实有胆,但这样的激将法也确实没用。
在准备斗法破境之前,她还是想厘清思绪。
于是她在行宫中待了五日,练了五日,想了五日,寄送而来的战帖越来越多,附言也从挑衅变作恼羞,大骂她是缩头王八,不敢前往镜川应战。
林斐然草草看过后,便将战帖都汇装在一个包袱中,鼓鼓囊囊地放在桌角,倒像是堆了满袋的金珠财宝。
今日行灵完毕,她也十分熟练地将这砸碎半片碧瓦的“财宝”理齐汇入包袱中,顺手提起门边的木剑到院中练习。
练剑时最适合思考。
她明白如霰的意思,他想要她于生死间悟道破境,她也同意了,所以选择放走金蝶。
可这并不意味着她要将所有希望压到斗法上。
她已至照海境,下一步便是破入问心,可仍旧毫无头绪,为此,她心中有了一个结,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结。
难道她的心,不是成为侠者吗?
手中木剑沉香,刃钝无锋,劈砍而过时,连一片薄韧的叶都无法斩尽,这便是清雨之流的道,他们修道是为了变强,为了肆意斩断千万片这样的浮叶。
可变强之后呢,斩断无数残叶后呢,又当如何?
强中自有更强者,强强无穷尽,是以人人相比,只能非强即弱,一生便不得不在强弱之间取舍徘徊,永无穷尽。
这固然是一种道,却不是她要走的,难道就因强弱不同,世人便有分别吗?
强者律己,弱者持身,应当如此才是。
一直秉持如此想法,她的心又为何迟迟不能前进?难道她其实并不认同?
院中剑光惊鸿,落叶纷纷,木剑越来越快,只余残影,挥舞间竟凝起一丝寒霜,剑气入池,划出半片薄冰。
终于,她停了下来,静立池边,凝望着水中凝结出的冰冷“道”字。
先圣有言,道可道,非常道。
道难言明,唯有以身感悟,方可见道。
林斐然微微闭目,只告诉自己不要着急。
她再睁眼,提剑回身,既然此路暂且不通,那便去赴战帖之约。
行至门边,木剑将将放下,便忽然听得偏殿处传来一声细细的闷响,似是敲门的笃声。
她又提起木剑,无声行到偏殿前,这是一间存放明月陪嫁的暗室。自陪嫁送到行止宫后,她便将东西都保存在此处,若是以后还得见明月,可以归还于她。
但里面都是死物,怎么会有声响?
林斐然立于门前静听,细细的闷响极有规律地传来,却也不像活物。
她心下疑惑,索性开了锁,直直踏入室内,毫无偏移地走到其中一个木箱前,声音便是从中传来。
她落锁开箱,便见其间放有一个一掌大小的檀木盒在轻响,她再次开盒,盒中露出一块约莫一掌大小的玉牌。
她认得这牌子,这是参星域为皇家特制的回声玉令,可千里传信,无需术法,只要启动的暗语。
见了光后,这玉牌便沉寂下来,如同一块普通的羊脂白玉躺在盒中。
林斐然目光奇异,她想起什么,启唇道:“湛湛白露,无忧我心。”
这是那夜明月替她治伤,开启灵药盒时默念的祷词。
咔哒一声,玉符亮起,一行绯字极快地从中闪过,并非一句显现,而是一笔一划接连而出,又立即一笔一划地消失,若是分神片刻,便不知这字符写了什么。
好在林斐然向来专注。
——殿下,如今在妖界可一切安好?
——殿下,十日已过,为何还不回信,是否出事?可要增援?
——殿下,行使来信,您在妖都无碍,为何不回信?
林斐然眼皮一跳,人皇嫁女果真是有谋求,只是不知他们所图为何。
她思忖几息,若是“明月”一直不回信,那边怕是要遣这“行使”前来查探一二,明月遁逃一事定然暴露,若是人皇不依不饶,非要寻到她的踪迹……
她当即揣摩着明月的语气,回了“一切安好”四字。
须臾,玉牌再度亮起。
——殿下,您终于回信了。
——行使来信,妖尊新收一位人族使臣,殿下身居宫内,可知晓其背景?可与其相熟?
林斐然垂眸,随后提指写道:“不知,不熟,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修士罢了,可是有异样?”
静待许久,再未收到回音。
她不由得笑了一声,一口一个殿下,却原来只有对面发问的份。
她回到房间,将玉牌放至妆奁中,顺手背起桌上包袱,纵身跃上墙沿,此时天际才终于吞吐出一轮明日。
有人相约,自然要去,不过在此之前,她得先赴另一个约。
*
迎着晨光,林斐然轻车熟路落在如霰房门前,虽未有参童子带路,她却也能准确寻到住处。
不过数日,她隐隐摸出一个规律。如果要找如霰,只需在日出时于最高处观望,哪间能迎上今日第一缕阳,他便住在哪间高阁。
轻叩门扉,房内传来一声应答,她便将背着的包袱放在门外,推门而入。
“尊主,我又来诊治了。”
林斐然自破境后,身体出现了一点微不足道,却又足以令人瞠目结舌的变化——
她的食量好像大了亿点。
经常有人在半夜撞见她在膳房埋头苦吃,比如劳累一日后来吃点宵夜的荀飞飞、白日里玩得忘了吃饭,半夜犹如饿死鬼托生的旋真,以及清晨时来备菜的参族人。
膳房人来人往,唯一不变的标志是在角落认真吃面林斐然,她吃一次可以送走三波人。
于是她当日便被荀飞飞等人架到如霰面前诊治观察,这一观察就是五日。
五日里,她日日清晨都要来此报道。
此时如霰正坐在桌边,目露讶异:“是不是哪个参童子给你报了信,说本尊住在此居?”
“尊主多思了,没有参童子报信。”她行了道礼,至桌边坐下,伸出左腕,“只是凑巧猜中罢了。”
如霰这几日有心换楼阁居所,竟还是日日听她准时敲门,心下猜测间,扯过金丝搭至她脉上,换了话题:“今日感觉如何?”
“行灵前去厨房吃了一顿,现在感觉还行。”
经过五日看诊,如霰也确定了自己先前的推断,道:“你并未生病,也不是中咒中毒,只是单纯的饿了,饿了便要吃,天经地义。”
林斐然闻言心头一震:“我以前饿的时候可不是这样!”
如霰收了金丝,抬眼看她:“因为你以前剑骨有碍,境界难破,拖着一副破烂般的身子,自然是随便吐纳些灵力就能过活,但现在不一样了。
你的剑骨不再逸散,但需要灵力滋养重新生长,而且你的灵脉与常人不同,所需灵力颇多,但咒未全解,行灵困难,每日吐纳的灵气便只是杯水车薪,更别提你已经破境至照海。
与常人相比,再多的灵力于你而言都是不够的,吐纳不及,便需得食补。”
简而言之,她如今遭逢剧变,所需灵力由瓷碗变成了大缸,但能倾倒而入的水只从一杯增至两杯,灵力严重缺乏,便会迫使她从各个地方进补。
缘由明了,如霰递给她几个瓷瓶:“这些都是补灵丹药,但药不可久吃,食补对你而言却并无影响。”
话外之意便是丹药用来应急,平日里想吃便吃。
林斐然闻言放下心来,也不再纠结此事,只要不影响破境,吃多吃少倒也无甚所谓。
她收下丹药,道了谢,出门时顺手背起那个小山一般的包袱,刚要离开,便被如霰叫住了脚步。
“你今日要去镜川?”
见林斐然点头,他忽然扬起唇角,搭起的腿踢了踢身侧的小狐,“让它一道去,你不会吃亏。”
这是如霰的小宠,名叫夯货,虽然叫声清奇,但可吞金食玉,化万物,变为兵戈时更是坚硬无比。
闻言,夯货也想展示一番,便跃然起身化作飞鸟,对着林斐然叫唤:“喵!”
……
鸟好像不是这么叫的。
林斐然沉默片刻,最终还是点头同意,她如今手中暂且无剑,既然夯货能化作如霰手中的长枪,想必到时也能化为一柄利剑为她所用。
立在围栏之上,一人一鸟跃下,向镜川进发。
*
朝阳初升,妖都兰城行人尚少,来往之人不免侧目打量那肩站白鸟、背着包袱的少女。
身形高挑,面容姣好,眉目净澈,穿着一身玄色劲装,不显肃杀之气,反倒十分静谧,如同一道深流的河,一抹竖起的影。
初时或许会忽略,但一旦注意到了,便很难再挪开眼。
不过此时最引人注目的不是她,也不是她肩上那只白鸟,而是她站在店外,一连吃了将近半个时辰的蒸包,细嚼慢咽之下,未有片刻停歇。
老板甚至开始重新和面擀皮,从头做起。
良久,众人的心态也从最初的惊讶转变为跃跃欲试,这包子就这么好吃?
围观中有两人看得嘴馋,上前等待采买,林斐然立即往旁侧移了些许,以免挡道。
“你说今日那个新使臣会不会来?”
林斐然闻言一顿,不动声色抬眼瞟过。
“谁知道,说不准是想把咱们熬走,好独占一位。若不是城中禁令斗法,我定然把她从龟壳里揪出来!”
“你倒是有时间等。我今早收到母亲的信,她说再给我三日,若三日仍未有消息,就安心回家炼丹,别再肖想。”
另一人疑道:“什么丹药,竟想让你放了使臣之位?”
“叫金什么来着,一时忘了。你也知道,青平王妃久病不治,前不久正好寻到一味奇药,颇有疗效,但这丹药源自四大宗门之一,他们有药却无丹方,无法炼制增补,便广发名帖,说能制出同效丹药的妖族,可取走狐族任一至宝。”
“人族宗门不是向来厌恶妖族吗?那药是如何传来的?”
“嘘,听闻,是某个宗门弟子盗走的,叫什么,我想想,是一个拗口难记的名字——”
“小姑娘,你的包子好咯!”
老板掀开笼屉,马不停蹄地把包子装进纸袋,放到林斐然手中。
“多谢。”
她接过包子,没再听那两人闲聊,只往镜川去。
妖都兰城有一处由如霰开辟的道场,名为镜川,设在城外。
所谓道场,并非简单以工匠技艺打磨就能建成。
要么像道和宫这样的大宗门一般,以人力开辟,每一块砖石都悉心绘制符文,再行搭建,费时却不算费力,要么像如霰这般,修行至一定境界,便可画阵为界,以气铸石,借天地流动之力造出一方无尽道场。
整个妖界除了极北之地外,只有妖都兰城有,若要入镜川斗法,需得去堂口处先行登记,再取符令入界。
即便现在时辰尚早,堂口中也早就或站或坐挤了不少少年人,男女皆有,但大多面带烦躁,时不时盯向城门处,蓄着八字胡的堂主正在柜台后整理符令,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
自从人族使臣的消息传遍妖界后,堂口便日日是这副光景。
他们已经等了使臣五日,怒火早已积蓄到临界,说不准哪日就头脑一热奔入城中,硬将那使臣揪出乱斗一顿。
灿阳满地,忽然一道玄色身影自城门走出,不急不缓。堂内人顿时抻脖望去,只见来人背着一个硕大的包袱,走得四平八稳,直到她进了内堂,众人仍旧是一副狐疑模样。
这副生面孔,难道又是一个前来竞争使臣之位的?
视线紧盯之下,只见她从芥子袋中摸出一串白玉铃,悬挂腰间,动作不紧不慢,却给了在场之人当头一棒。
只有使臣才能悬白玉铃,她就是第六位使臣,她竟然真的敢来!
众人惊疑之下,只见林斐然目不斜视走到堂主处,轻声道谢后接过符令,随后才转身看向他们。
五日等待,加之诸多传闻,已经足够让人将第六位使臣想象为一个或是姿容双绝,或是遗世独立的绝代佳人,绝不是这样一个沉静内敛,好似一抹剑影般毫不起眼的老实剑客。
下一刻,众人眼里的老实剑客把硕大的包袱放下,震起些许微尘,她从里面抽出几张烫金的战帖,声线从容。
“西风、辰阳、蘅草……”
她如同可汗点兵般,一连说了数十个名号,随后在众人不解的视线中抬起头,平静道。
“这几位骂我是缩头乌龟的仁兄,请入镜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