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斐然 欠金三两 15108 字 4天前

第221章 金陵不渡(七) “你不是修剑的吗?”……

密教主殿是一处不同寻常的道观, 修筑于滩涂镜湖之上,内里呈回字形,共有八层高, 殿内中心拓有阴阳清池,其中植有几株晶白的水莲, 日光从穹顶照入,波光蒙白。

在这一丛清莲之后, 池中安置有几块浮石向后而去, 大殿最里处放有一座极高的玉像,只是没有五官,只穿着一身简朴道袍, 分辨不出男女。

这便是道主的塑像。

他从未以真容示人, 无人知晓他的样貌,便索性以匠人心中所想雕刻, 故而密教每个道观中的塑像都不尽相同。

有的是小小童子,有的是提裙素女, 也有像这般雌雄莫辨的玉像, 但都没有刻出五官。

“这就像画龙点睛一般, 没有那抹灵光,就是假物,点了,就得成真,对道主不好。”

李长风站在林斐然身后,缓声说出自己这几日打听来的消息。

他们潜入密教主殿已经三日有余。

先前因为天地灵脉一事,奉天九剑几人一并回到主殿商议,五层以上的楼阁全都被封闭,以一种强悍霸道的气势将教徒抵挡在外。

也正是借此时机, 那个身如孩童、唤作青雀的女修将他们安插入内,静观其变。

这三日以来,林斐然与李长风白日入殿洒扫朝拜,结交教众,打探消息,夜间便各自回家,静心思索火种的藏匿之处。

这样的灵宝虽不足以让下面的教众知晓,但七零八碎的消息拼凑在一处,倒还真是让她锁定了一个大致范围。

林斐然将目光从玉像上收回,同样说出自己的消息:“从商议开始,圣女与道主便都不在主殿,他们应当是将灵脉之事全权交给其余九剑,至于他们自己,又会去做什么呢?”

“这谁又能知道?”

李长风摇了摇头,他和林斐然一道踏上清池中的浮石,又十分娴熟地弯腰半跪,掬起一捧池水净面,在不远处教众的注目中,饮下水莲上的一滴露珠。

“他们每日的朝拜之法也太过奇怪,这些水喝了真的无事吗?”

“应该喝不死。”林斐然做完这些,又舀起一勺清池水,从玉像手中的拂尘浇下。

两人十分熟稔地做完这一切,便离开清池,安心在四周打扫,为其余朝拜的教众腾出位置。

恰在此时,几道娇小的身影从三层走下,为首之人是一个及腰高的道童,眉点朱砂,清容凤目,虽然身量不敌,但却透出一种几乎无法让人小觑的威势。

九剑之一,伏音。

林斐然与他也算是从未深交过的熟人,只一眼便将他认了出来。

伏音身后跟着同他差不多高矮的修士,其中便有这次将他们安插进来的女修,青雀。

她跟在伏音身后,余光不经意地扫过林斐然与李长风,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随后同其余人一道停下脚步,俯身行礼。

“恭送伏音大人。”

其余教众也一同躬身,像伏音这样的人物,并不经常出现在人前,今日能见此一面,众人无不投去或炙热或崇敬的目光,这一句恭送之言更是响彻大殿。

伏音神情急切,闻言只草草点头,并没有过多理会他们,回头同身后几人交代过后,便如一道流光般御剑离去。

众人久久未能回神,只是痴痴看着那道流光,林斐然以余光扫视,竟从这些教徒眼中看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渴慕。

如同濒死的旅人看见清泉,豺狼看见猎物,但其中却又夹杂着一种敬仰。

能够来到主殿行事的教众,几乎都是密教中最为虔诚、功绩名列前茅之人,与他们接触三日,面对这样不作伪的沉迷,林斐然心情不可谓不复杂。

片刻后,身为密教香主的青雀回身,她在殿内佯装打量,又抬手指了指林斐然与李长风,冷声道:“你二人随我来。”

“是。”

林斐然与李长风自然不会推辞,这行为也不会令人生疑。

作为一个合格的密教徒,他们要做的就是无条件听从差遣。

在密教,被差使也是一件令人艳羡的事。

在所有人近乎羡慕的眼光中,林斐然二人跟在青雀身后,走上二楼。

大殿供教众朝拜、洗尘,二楼便是各位香主与坛主做事的地方。

分发任务、核验功绩、为教众脊背点痣,都是在这里完成。

青雀带着二人走入自己的领地,开始还端着一份架势,甫一进门,她便立即松出口气,粉白可爱的面上生出几分后怕。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们想先听哪个?”

李长风摆了摆手:“不论先后,总归都要说的,那就先听好的吧。”

青雀坐到案几上,拂开手边的《功德册》,面上却也不见多少喜色:“好消息就是,上面筹谋的事情似乎出了问题,圣女大怒,九剑数人均被派出,如今主殿只剩两人。

盗取火种之事,有了喘息的余地,如今内里中空,正是偷盗的好时机。”

林斐然摩挲着桌面,又问:“那坏消息呢?”

青雀当即耷眉垂眼,叹气道:“坏消息就是,留下的都是两位难以捉摸、心思深沉之人。

一位便是先前与你们说过的傲雪,修为深不可测,好在她常年居于第八重楼修行,没有要事,几乎不会出关。

至于另一位,伏音话里没有透露太多,但我先前见到搬山道人与七相见相继离去,余下的——”

“余下的,要么是那位潜藏在人界的修士,要么是你先前所说的面具人,但照此情况来看,后者的可能性更大。”林斐然开口接道。

青雀点头:“看来你还是把我的话记得很清楚,我与你想的一样,留下的另外一人应当就是‘第七剑’。

他们两人都不是善茬,又同样的修为高深,要想把东西带走,只能在他们还未发现有人潜入之前,打个措手不及。

否则,别说那东西,怕是我们的小命都要留在这。”

李长风一叹:“你只说那东西封存在冰鉴中,可这冰鉴在哪还没有苗头,如何能快?”

青雀小脸一红,忍不住道:“密教的秘密多如牛毛,又都卡在九剑嘴里,我能从伏音嘴里撬出火种和冰鉴已是不易,他再傻也不可能告诉我藏在何处。”

火种这一消息来源便是青雀挖出,否则或许他们现在都没能找出破除北原迷障的法子。

林斐然站在一旁,指尖不时敲响桌面,只道:“我心中倒有个推测,不知是否合理。”

青雀看她,道:“只管说,你心思缜密,说不准真能摸出些什么来。”

林斐然提起一支笔,三两下便将主殿的布局绘出,随后笔尖落在东南处。

“火种这样不熄不灭的宝物,就算是用冰鉴盛放,也必定承受不住这么久的烧灼,要想将它一直保存在这里,势必要借用阵法引灵。

从这里的地势来看,至阴至柔至水所在,本来应当是东处,也就是这里的六七八层,必有一处藏有火种。

但我前几日与人交谈,得知傲雪的房间就在八层东处,常年闭关之人,附近不可能容留这样吸纳灵气的宝物,所以,藏匿之处应当在坎水巽风汇聚之地,也就是东南一隅。”

青雀一时怔愣,忍不住道:“你不是修剑的吗?”

初初修行时,基础术法中囊括万象,融合各道,但术道有专攻,鲜有通吃之人,越往上走,便越需要专注,是以多道修行之人少之又少。

密教主殿地势本就复杂,后方一座登云台足以搅乱灵流,更别提下方还有一片灵气交汇驳杂的镜湖。

如此杂乱的境况下,林斐然却说得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不免令人侧目。

“阵法一道也略有涉及。”林斐然动作一顿,忽然想起什么,开口道,“说起这个,不日便会有几卷典籍现世,名为《大音希声》,人人都能修行,如果前辈感兴趣,可以去读上几卷。”

李长风沉默片刻,他如今已然不再像先前那样落拓,于是理理发,轻咳一声:“现在不是卖书的时候,但如果你想推出去,此间事了,我可以把那些书挂在身上。

我李长风还是有些名望。”

青雀:“……”

现在也不是修边幅的时候。

她将林斐然的笔按下,抬头道:“从一开始便商议好的,此事由你全权决定,我只做副手,为你扫空障碍。既然位置找出来了,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手腕被她按住,林斐然却没有抽出,而是略略转笔,用指尖将其弹回笔架:“知道位置之后,自然是开偷。但在此之前,我想请前辈配合布阵。”

青雀沉思片刻,竟也理解她的话中之意:“你想困住傲雪?我不知道你的阵法道修得如何,但若是以你我的境界布阵,几乎不可能困住她太久。”

林斐然却摇头:“我的确要为她布阵,但不必困住,她素来喜欢闭关修行,只需遮住她的眼和耳就好。至于剩下这位‘第七剑’——”

李长风接道:“调虎离山的事,包在我身上。”

当初在密室商议时,那位神女宗的前辈就曾说过,林斐然气机缥缈,且与众人不同,这便是所谓的变数,要取到这样一枚火种,唯有她方能成事。

三人又将盗取火种一事细作打算后,当日,林斐然吃过晚饭,告别荀飞飞二人,回到密教。

密教主殿布局虽然大差不差,但三层之上皆是九剑的下榻处,其中便有细微差别,她准备在此布阵的同时,将来往的通路走一遍,以防真正动手时失足。

借着月色遮掩,靠着身上的通行令牌,林斐然避过巡回的阵法,翻身跃上六层,落下第一道法印。

主殿极其宽阔,便是回字形格局的一层楼,踏入时也如同走进廊下庭院,一点也不狭窄。

据青雀所言,这第六层本是那居于人族、身份不明之人所有,但那人几乎不到主殿,这里便空旷下来,除了往来巡查的几个修士外,再没有其他动静。

林斐然轻车熟路地避过他们,将布局暗暗记下,随后潜行至东南一隅,落下第二道法印。

就在她路过西北处,准备在其中一根廊柱上落下第三道法印时,余光中忽然瞥见一抹亮光闪过。

她立即警觉后撤,蛰伏数息,却什么动静都没听到,于是又现身而出,朝那抹微光看去,才发现是旁侧的屋门缝隙中透出的一抹亮光。

极其微弱短促,却偏偏被她看到。

林斐然琢磨片刻,转身先在廊柱上留下法印后,又缓缓靠近屋门,她没有直接入内,而是取出一块灵玉置于门前。

灵玉上绘有一道万花筒般的法阵,时时变换,这正是《大音希声》中传授的探查之法。

静待数息后,变换的阵纹在某一刻亮起,同屋上的阵纹连接一处,又在下一刻断开。

这是一道十分复杂的阵法。

内里必有乾坤!

林斐然当即作出断定,随后将灵玉收回,一边警惕地听着周围的动静,一边解阵。

就在巡查修士的脚步声传来之时,门吱呀一声被她推开一个缝隙,下一刻,她已经鬼鬼祟祟潜入房中,廊下再无半片影子。

林斐然靠门而站,待几人的脚步声离去后才转身回首。

然后,对上一双又一双直直看来的眼。

林斐然:“……”——

作者有话说:本章红包照旧

第222章 金陵不渡(尸山肉海) 你见到他了?!……

林斐然难以形容此时的震撼。

一个又一个的人堆叠在这间密室之中, 重重叠叠,码成一座不算归整的肉山。

阴翳倾覆,肉山横陈。

他们或躺或倒, 双目怒睁,四肢扭折, 眼珠似乎失去控制一般,在眼眶中微微坠下, 便巧合般地全都木然望向门前。

饶是林斐然这样的胆量, 也在初初面对时心中一跳,下意识后退半步。

她很快平复心绪,打量着四周。

除了眼前这一座肉山之外, 内里陈设几乎不似门外看到的那般普通。

四周立着白墙, 并未点灯,仅靠不时流转过的法阵微光照明, 低处放有几张矮柜,似乎装着什么东西。

而周遭墙上又以浓墨彩绘, 皆是她眼熟的阵纹, 其中又有朱砂断续划过——

此处肖似白露开辟出的无间地。

而那抹光便是法阵运行时所需的“气孔”, 内里微光有此映出,极其短促。

若不是她熟识《大音希声》,今日绝无可能寻到此处。

林斐然视线微凝,忽然从这墙绘中看出不对。

抛却浓墨笔画,仅看这朱砂笔势,若将断续处连接,分明就是白露为人皇所绘的聚灵阵法,只是眼前这处简易粗糙,更像是拙劣仿制赝品。

这里为何要聚灵?

正待思索时, 吱呀一声,一节断臂从肉山滚落,跌撞着落到林斐然身前,她立即后退半步。

可听到的不是白肉砸下的闷响,而是一阵更为轻灵的咚咚声。

像是木具落地一般。

林斐然立即蹲身将断臂拾起查看,心中微微松了口气。

这堆肉山并非真人。

看上去肌理分明,纤毫具有,甚至有着相同的温度,入手却不似血肉沉重。

但也不是傀儡灵偶。

偶人做得再精良,也雕琢不出这样逼真的肤感与通透。

她掂了掂,虽然轻巧,却有种空心般的质感,极其坚硬,但两端重,内里轻,比起偶人,倒更像是——

林斐然心中觉得熟悉,却一时不知如何形容。

她轻轻放下断臂,单手结印,一道柔和的灵光出现在掌中,照亮这处颇为阴翳的密室。

她抬步上前,光亮缓缓爬满这座肉山,在四周白墙上映射出极为混乱的光影,让人顿感沉重。

离得近了,林斐然才能够看清这一具又一具身躯。

令人讶异的是,他们的面容竟然也栩栩如生,没有一张面孔重复,几乎与真人无异。

心中几乎生出了难言的疑惑,她继续绕着肉山查看,却突然撞见一张有些熟悉的面孔,眼皮一跳。

常青。

道和宫一位长老的亲传弟子,年纪比他们小上三岁,却是个格外认真的弟子。

以前不时来向林斐然、卫常在请教,故而她有些印象。

林斐然下意识伸手探上他的鼻息与脉络,心中确信是假人后,才放心不少。

这里怎么会有酷似常青的偶人?

林斐然心中一动,立即将灵光抛起,顺着肉山边缘开始翻找起来。

一具又一具坚硬而轻巧的肉身被她抱起放下。

于是显露出的面孔越来越多。

大多是她不认识的,但其中也有例外——

常青、细腰王、狼族少主、裴瑜,甚至还有青瑶。

每一张脸几乎都可以以假乱真。

林斐然眉头越蹙越紧,动作也越来越快,直至见到深处某一具,她动作忽然顿住,神情怔忡。

那是她的脸。

那是另一个林斐然。

就这么被随意堆叠在里面,手脚蜷缩,面无表情。

林斐然立即将她拉了出来,同样是一具轻灵而无神的假体。

但其中却又有细微的不同。

这个林斐然制作得不如其他人完整,看起来像是刚做好没一段时间。

她抱着这个假人,视线又不由自主转向此人身上熟悉的衣衫。

银袍朱纹,绸缎软面。

分明是夜游日时,如霰为她挑出的衣袍,就连绘出的阵纹都是同一个。

为什么是这一件?

林斐然的脑子飞速思考起来,几乎立即联想到夜游日时的行刺,赤牙等人的出手。

以及秋瞳曾向她哭诉过,她怀疑青平王被人替代。

这个疑问虽至今未能得到证实,但林斐然此时却有些惊疑不定。

难道替代是真的?

难道这些人都是已经或是将要被替代的人,他们先前的刺杀,原本就是为了将她取代?

可为什么夜游日之后,他们竟就此放弃?

这其中有什么变数?

或是有什么阻碍?

林斐然顿觉不可能再将自己与密教划离,立即开始盘算起他们对自己的数次杀招,以及没来由的停手。

第一次来得最为莫名其妙。

而后续停止得也十分突兀。

灵光闪烁,墙上的阴翳也开始跃动,原本就混乱的投影更是纠缠一处。

林斐然沉思的面色隐没其中,同样明灭不定。

秋瞳正在动手,青平王是否被替代一事或许很快就能水落石出。

但她却更倾向于青平王仍旧是青平王。

至于眼前这具“林斐然”,她同样也倾向于替代,同样的衣饰与妆容,这就是做来取代她的。

眼前这些假人绝非随意做出,他们之间一定存在某种关联。

林斐然立即抬眼看去,生生将能看清的每一张生面孔记入脑海。

她一边翻找,一边熟背,甚至因为太过专心,而没能注意到阵外传来的响动,直至阵纹相连,一道更为明亮的灵光流转过时,她才骤然回神。

这里四下皆空,并无躲藏之处!

林斐然心下一定,当即捏灭灵光,将拉开的假人一并提起,自己补入被挖开的肉山空处,随后又将一具具身躯遮盖在上,只露出一隙向外窥去的窄缝。

她定下心神,屏息向外看去。

这些假人表面落有尘灰,必定许久无人翻动,若今日他们就是来此搬离假人的,也权当她时运不济,倒霉透顶!

虽然这般想着,她还是不免在心中默默祈祷,甚至少见地紧张起来。

吱呀一声,同发出她偷溜进来一般的声响,一道身影缓步踏入,又从容回身闭门。

身影转了过来,在密室内微光的映照下,林斐然透过这一抹罅隙,看到了一张稍显眼熟的面具。

不似荀飞飞那般只遮掩唇鼻,眼前这人却是遮了整张面孔。

纯白一块,只在双眼处裂开两条弯起的裂缝,如同在笑,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便显出一些诡异。

直至这人走了两三步,林斐然才惊然想起自己曾在哪见过。

春城,飞花会,伏音几人潜入盗取灵脉之时,这人就在其中,甚至同她对过几招。

叫什么来着……

林斐然一时想不起来。

这人戴着面具,便看不到神色如何,只见他不急不缓向此处肉山走来,像是早有目标,并非随意来此查看。

林斐然屏息在此,双手不由自主攥紧,目光凝视,肌肉微微绷紧,但她仍旧在等待,不到最后一刻,绝不会贸然出手。

那人抬起手,拉开了第一具假体,好在不是她身上堆叠的这些。

“在哪呢。”他忽然开口,声音是与他身姿不符的粗狂,“我记得以前就放在这里,这次特意回来取……”

一具又一具被剥离,离她也越来越近,林斐然甚至能感受到掀起的一丝气流吹过脖颈。

终于,他转向了林斐然这里,掀开了第一具身躯。

砰砰——

她在极力抑制自己的心跳。

第二具同样被掀开,一缕微光投入,映在她缓缓眨动的双眼上。

第三、第四……

直至第五具被拿起。

林斐然看见到熟悉的银色绸衣,那是她的假体。

但与此同时,她的一双眼也露了出来,气流吹过,带起一点薄汗渗出的凉意。

林斐然此时却定下心神,想着与他先前交手一事,盘算要如何才能一击毙命。

忽然间,此人的动作停了下来。

本以为他会像先前一般将那具假体抛开,但他没有。

他只是停了下来,应是在打量着她的假体,观摩了几刻,才开口道:“怎么给你加了这件衣裳?”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可他顿了一颗,却好似醒悟一般,短促地啊了一声:“我都忘了那件事,若是那般,自然是要换上这件衣裳的。”

自言自语间,林斐然越发像一张绷紧的弓,但时至此刻,她仍旧保有一种让人惊叹的冷静。

她不想弄出大动静,不到最后一刻,不能贸然出手。

这人久久没有离去,只是打量着她的假人,絮叨什么,但在某一刻,就连自言自语都停了下来。

他忽然抬手,林斐然身形微动,他的手却是放到了假人上,拂开假人的发丝,动作一顿。

那双面具细缝下,忽然转来一点墨色的黑。

他看了过来。

林斐然几乎后背一麻,却不是因为被他看了一眼,而是被那目光中的冷意贯透脊背,由此激发出的战意。

他的剑极其轻柔和缓,如同打太极一般,极擅借力打力,之前与他对剑,她落下两招,此次如要一击必杀,便得用更快更轻的剑势,一剑穿喉——

“咦?”

他忽然开口,眼中冷意如回潮一般撤去,换上另一种不知名的目光。

“这又是何时做的?”

他抬手将林斐然身上最后那具身躯掀开,完完整整地露出了她。

“这是谁做的,酷似真人,手艺这么好?”

他的语气中带上好奇,一手揽着她的假人,一手伸来,林斐然当即屏去脉动。

她如今面容已改,自然是不惧与他怀里的“林斐然”撞脸。

这里是密教主殿,他们又行动在即,更何况,她曾与此人交过手,并没有把握将其一击毙命,若非迫不得已……

她眼下只能装个假人。

此人的手已然触了上来,先是捏了捏她的脸,又翻了翻眼皮,屈指敲了敲她的眉心,口中说着惊奇,身子却缓缓凑近。

面具上的狭缝对上她一眨不眨的眼,甚至能够看到面具后微动的眸光。

他离林斐然几乎只有一指的距离,随后既不靠近,也不动作,就这么停了下来。

面具遮掩,他的神情不明,她却能感觉到,他正一直一直打量着她。

修士可以暂时压下心率,闭隐脉动,与木偶无异,却不能恒久隐藏,毕竟不是真死了。

林斐然这样的境界,能坚持到现在已经算很好,但最多也只能再坚持五十个数。

她在心中倒数,四十时,这人终于起身离开,吐息一般喃喃道:“是谁的手笔,做得真好,手艺快赶上我了。”

他直起身,手中还抱着她的假人,撑起假人垂下的脑袋,开口道:“这个虽然也十分可喜,但做得不好,该销毁。看来这几日又得在炉房闭关了啊,是不是?”

最后这三个字显然是问他臂间的假人,他一边轻哼着小曲,跨过地上身躯,心情上佳地离开此处。

房门关闭的瞬间,林斐然倒数至十,但她仍不敢松懈,直至心跳强行恢复,她才缓缓吐出口气。

此处不可久留,她匆匆起身,又记下几张面孔后,探查到外间无人,这才翻身而出。

给傲雪布阵并非难事,但林斐然经先前一事后,心中更加小心谨慎,却又忍不住观察有没有其余异样,一边提心吊胆,一边翻了不少房间。

于是前后算下来,她几乎是弄到半夜才终于收手。

青雀还在镜湖附近等她,精神几乎绷紧了一夜,直至看到林斐然归来的身影时,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你怎么这么晚才来?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

林斐然摇头,并没有把肉山一事说出,只是同她确认:“前辈,我有个问题,你先前说的九剑中的第七剑,可是脸覆面具,不明相貌?”

青雀大惊:“正是,你见到他了?!”

林斐然点头,却道:“只是翻上第七楼时远远见了一眼,没有碰面。”

青雀再次松气:“没有就好,他修为虽比不上傲雪高深,但招式奇诡,你若碰上,怕是还没等拿下他,就闹得满楼皆知了。”

林斐然琢磨道:“我听到他说,最近要待在炉房,这是什么意思?”

“当真?”青雀面色一喜,高兴得蹦了一下,“正是天助我也,炉房是他的地方,不在楼中,就在登云台附近,好像是负责烧毁什么,不过这都是上面的机密。

但只要他在炉房,便不会再出来。”

林斐然仍旧有些犹疑:“或许不是在这两日,而是在后两日呢?他要闭关,难道不需要准备什么?”

“不用!”青雀摆了摆手,开始摩拳擦掌,“我听伏音说过,他入炉房不是闭关,而是要焚毁什么,焚毁的火由他灵力支撑烧灼,停一次,后面便得重来,所以轻易不出。

我们盗宝在楼内,他在登云台后方,相隔不近,只要够隐秘,他不会察觉的。”

如此听来,林斐然却没有青雀这样的喜意,她应了一声,两人又商量阵法布设一事后,各自离去。

只是林斐然走到一半,脚步一顿,心中实在不安,当即倒转回去。

前后太过巧合,若那人是第七剑,难道自己的伪装当真能瞒过他的双眼?

方才到底是一场戏还是两场戏?

会不会他也是在假装,不然怎么会如此不经意地放出她想要的消息?

盗取火种事关重大,林斐然不可能任其出差错。

回程途中,她便已将金澜剑从芥子袋中取出。

如今唯有偷袭。

即便不能将他一击毙命,至少也要保证他今晚没法通风报信!

“前辈。”她取出玉符,唤着青雀。

那边很快接应,但声音极低,颇有些做贼心虚之感:“才分开不久,咱们联系不要太频繁,惹人生疑。

你想问什么?”

“劳烦前辈看看,那位第七剑可去了炉房?”

玉符那边静了片刻,少顷,青雀回道:“去了。你也不要太担心,这不过是意外之喜,即便他不去,我们按原计划行事就好。”

林斐然应了一声,两人断了通信,她的步履却未停。

据青雀所言,炉房不在主殿,而在后方的登云台附近。

她绕着密林前行,寒风簌簌,几乎以她最快的速度抵达登云台,没花太多功夫,她在滩涂附近远远便见到一座宅屋。

林斐然观察片刻后,纵身落下,在炉房四周布下极为隐蔽繁复的阵法,随后远远蹲在枝叶间,凝神看向唯一的那条路。

此时已月上中天,寂静的密林中摇着树影,林斐然如同一只夜鹰蹲守其间,纵使时间流逝,她也依旧耐心而专注地等待着。

终于在某一刻,一道身影出现在道路另一端。

他抱着怀中的假人,步伐并不算快,走两步就要为假人理理头发,夜风吹起他身上的云纹道袍,颇有些温雅与洒脱。

林斐然原本就看得认真,经此夜风一过,她竟从此人松弛而无觉的身姿中,恍惚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蓟常英。

她握剑的手一顿,再度凝神看去,那人终于缓缓走近,不再像先前一般,只能看到一个大概。

离得近了,便能看出个中差别。

眼前这人显然要更钝一些,少了一抹蓟常英的灵逸,多了一分厚重与沉稳,好似风一停,他们之间再没有半点相似。

眼见着他要踏入法阵,林斐然立即敛回思绪,不再多想。

即便这人再像,也不可能是他。

她握住金澜剑柄,手腕一抖,缠绕其上绸布便松散开来。

于是密林中当立亮起一点寒芒。

在那人还未反应过来时,凛冽的剑风裹挟着寒意,已然如一弯月色般落到眼前——

作者有话说:这人出现在79章,如果大家猜到什么,倒回去看的话,不要在79章剧透哦[比心][垂耳兔头]

第223章 金陵不渡(炁流) “是你的话,一定可……

林斐然的剑一如既往的迅疾而势重, 看到剑芒瞬间,刃光就已经落到眼前。

这人脚步微顿,堪堪侧身闪过, 皮肉虽无伤处,领口却已被割出一道长痕。

他当即将怀中的假人移到左侧, 后撤半步,抽出腰间软剑, 反手迎上。

于是那种冷然再度袭上林斐然。

只听叮然一声。

软剑如一条游曳的水蛇般紧紧衔住袭来的剑芒, 只对剑的这一瞬间,他浑身的冷意撤去,似是有些停顿, 但很快又四两拨开千斤一般, 将她的剑挡回。

没有受伤,他却也被这力道击退数步, 踏回隐秘的阵法之中。

见一击未成。

林斐然没再犹豫,当即翻身后退, 右手并指, 周遭的白沙当即涌动起来, 顷刻间漫漫扬起,无声形成一处四方锁阵,将人困入其中。

他抬眸看去,隔着朦胧尘沙,见到那个执剑而立的玄色身影。

她仍旧穿着一身不起眼黑衣,面上半遮,手中长剑也十分普通,但眼里紧盯的专注却令人难以小觑。

“……”他垂眸扫过这道法阵,开口道, “阁下是?”

林斐然没有回答,她手中法印再变,尘沙换势,她的身影消失在阵外,但下一刻,后方便传来一点清冽的剑意。

他当即侧身闪过,这一招她几乎用了九成的剑势,即便是他,也不得不认真应对。

但他心中仍不免闪过一个疑问,为何要留那一分?

朦胧的白尘扬起,沙流如长索一般将一人困入其中,却诡异无声,雾影绰绰间,只能见到一点又一点的亮光在其中乍现,如同闪烁不定的隐星。

林斐然借着此时的困阵与遮掩,不停出手突袭,剑也越来越快。

她用的是道和宫的快剑。

这人剑势柔和圆融,极其擅长借力打力,快剑更能破势。

但用此剑法的缘由不止于此。

她也说不清,或者是不想说清,但此时此刻,她就是用了这一招。

她的快剑,是蓟常英一手教出。

纵然此时已是青出于蓝,但对剑时的手感是不会陌生的。

但不论对剑多久,两人之间的剑势仍旧没有交错的地方,仍旧一快一软,渐渐的,其中一方已然落了下风。

又是叮然一声响,金澜剑反手折下,将那人的软剑断作两截!

那人被击退两步,手中揽着的假人撞得笃笃作响,他抬手扶稳,随后望向对方。

片刻后,他举起其中一只手,竟是投降。

他问道:“累了,认输了。阁下来势汹汹,是想要做什么呢?”

林斐然心中疑惑更甚。

用剑之人,即便剑势再不相同,但招式莫过于劈斩刺挑四式,只要斗剑,就一定会有交汇的某一点。

除非,对方也在有意隐藏。

她面上不显,只是看着对面,闪身退回阵外,手势再变,地上阵纹纵横交错,已从方才的罗网变作棋盘,他正好落在天元之位。

此时才算真正的阵成!

霎时间,这人身影一滞,双手无力垂下,就连臂间的假人也卸力掉落。

但并未完全坠地。

他用余下的一点力勾住了她的后领,让她不至于跌落白沙中。

林斐然此时正全神贯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全然忘了那正是肖似自己的偶人。

这人至少高她一个大境界,在将他完全制住之前,她不会分散注意。

此时这个法阵除了将他困住之外,落于天元位,还能断去他的灵力。

于是她终于开口:“我要做什么,你看不出来吗?”

“来杀我?在下好像没有惹过姑娘,罪不至死啊。”

如此说着,她却踏入阵中,长靴碾着白沙,发出簌簌声响,终于不再像先前那般寂静。

她一步步上前,与这人有一臂之遥时,没有出剑,而是伸手覆上他的面具,以一种难言的力道掀开。

面具之后,是一张更完美的面具。

“……”林斐然这样的正经人,也罕见地露出一种无语的神情。

“你再试试?”他忽然开口。

试试就试试。

笑面、悲容、怒颜、苦相,一张接着一张,林斐然连掀了五次,终于在揭开最后一张面具时,露出了他的真容。

那是一张极其平滑,没有五官的面孔,甚至连之前隐隐约约见到的双目都没了踪影,只有还算茂密的乌发长在头顶。

“唉。”这人忽然长叹,也不知是从哪发出的声音。

“我从小就长这个模样,眼耳口鼻都没有,这才戴了面具,免得将人吓到,阁下非要看,我也没有办法。”

林斐然眉头微蹙,甚至抬手在他面上摸了几把,的确毫无痕迹。

但她并没有听信这人的诉苦,而是思索片刻,出声问道:“你不是人族?”

这人倒吸口气,连连称赞:“姑娘好聪慧,寻常人都只觉得我可怜,只有你会想到,这不是人族能有的。”

林斐然对妖族并不十分熟悉,所以没能立即想出是哪一个部族,但也不重要了。

再怎么怀疑,蓟常英也不会是妖族。

她下意识松了口气。

但视线又缓缓在这张一览无余的面上描摹起来。

他们眼下虽然已经推出火种的位置,但经历过方才那处无间地,她不免猜测,火种一定有更为隐秘的隐藏方式,而她未必能在短时间内找出。

眼有恰好有一个知情人,怎么能不问一问?

随后,她从芥子袋中取出一枚药丸,原本想要给他服下,不找不到入口处,停顿片刻,又取出一瓶药液,倾倒在他腕上。

做完这一切,剑便搭上他的侧颈。

“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告诉我,主殿藏有什么值钱的宝贝?”

这人不急不缓坐下,捡起一旁的面具,拍了拍遮在面上,这才抬头看来:“原来是来盗宝的。

像你这样的,以前不是没有。

阁下不如直说,你想要什么,说不定你一问,我就害怕得说了。”

林斐然却不答话:“我当然是什么都想要,但你们这个主殿透着一股子怪异,宝贝都藏得深,可不容易找。”

“好歹是密教……”

话还未说完,金澜剑便靠近一寸,在他颈侧压出一道血痕,艳色流出,染红剑刃。

林斐然垂目看他:“我不是来同你寒暄的。给你下的毒世间仅有,除了我这里的解药,我敢保证,你找谁都解不了。

我问你答。

东处三层第七间、五层第六间、西边六层第一间、七层第三间、东南处三层第二间、六层第一间、七层第三间,还有……”

林斐然一口气说了十几个房间,几乎都是她在布阵时翻过的地方。

这里面倒是有些异样,有的她查过,有的没有,索性同东南处并在一起问话。

如此真假混同,他说的是真是假,也能暂且进行佐证。

在没有真正事了之前,她不会多言。

这人听她说了许久,末了微微抽气:“姑娘竟然已经翻过这么多地方,教内巡查却没有发觉,足以见姑娘技艺高超。”

这人出口不过几句,大半都是在夸她,林斐然不觉得高兴,只觉得巧言令色,并不放在心上。

“直接说,怎么解了盗宝。”

话落,剑刃又深了本分。

“刀剑无眼,小心一些,我眼下没有灵力护体,自然是阁下说什么是什么。”

他略略叹气,一会儿姑娘,一会儿阁下,叫得混乱。

“但我若是说了,姑娘难道真的会留我一命?”

林斐然的目光明灭不定。

“你若是句句属实,盗宝之后,我或许能留你一命,但我如果是你,就不会问这样的话。

若是现在不说,现在就得死。

现在说了,还能为自己争出一点时间,之后能逃走也说不一定。

我数三个数,给我回答,三、二……”

“我又不蠢,当然选第二个。”

他缓了一会儿,终于恢复些许力气,于是站起身,同时将那具假人抱起,顺手拍了拍她裙侧的白沙。

“你将我灵力抽了,眼下没力气说这么多话,凑近些,我慢慢告诉你。”

林斐然顿了片刻,注视着他,随后缓缓倾身。

“你能找到这里,我很意外。

但我猜,你想找的是东南处的那件宝物吧……刀剑无眼!”

他立即抬手挡住剑刃。

“不是每一个人都喜欢密教,你要是真能盗走,告妨你也无妨,但我想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他微微侧头,靠近林斐然的右耳,细语一句,声音不似原来那般粗犷,却也并不熟悉。

闻言,林斐然眉梢挑起,起身静静看了他片刻,目光莫测。

这件事,其实就算他不说,她也有此打算。

“既然不喜欢密教,何不叛逃?”

“世上有的人,注定如线上飞鸢,缸中游鱼,空有双翅,却不得翱翔、畅游。

我生来,就长在池缸中,只能见到井底世界。”

言罢,他却主动靠近几分,轻声道:“我做不到的事,是你的话,一定可以。”

林斐然收回金澜剑,目光在他身上打量,忽然问道:“既然你这么说,那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不喜欢密教,想来是愿意告诉我的。”

“什么?”

她直视过去:“除了这些宝物之外,我想知道,向密教许愿,要付出什么代价。”

“这个我没有办法说出口。”在林斐然目光微变之前,继续道,“但可以写给你看。”

他握住她的手腕,随后下移,食指轻点在她掌心,在划出第一笔时,手便已经不受控地颤抖起来,写出的笔画也十分滞涩,每一笔都要花上极大的力气。

几乎用了一刻钟,才终于完成几笔,而他裸露出的手背上,竟也裂出道道如木纹般的细痕。

在他脱力踉跄之时,林斐然下意识抬手扶住他,手却缓缓握起,在脑海中思索起来。

他写的是“炁”。

所谓的炁,是人生来就有的东西,它在体内流转,藏于血中,运行于脉之外,聚集于穴位。

有炁则有命盛,无炁则渐衰。

如此说来,众人向密教许愿,便是以命为祭。

他倚着林斐然,缓了片刻才开口 ,嗓音已然有些嘶哑:“就是这样一个简单而珍贵的东西,人人都有,但对那些想要迫切实现愿望的人来说,它一钱不值。”

见他如此,林斐然心中也不得不相信,他的确是厌恶密教。

奉天九剑果然并不是人人都忠诚。

“……你还好吗?”她微微一叹,还是问出了口。

“无事,有些脱力,这些裂痕只是惩罚,很快会好的。”他望向天上的明月,没来由道,“好久没这样与人安静地赏月了。

就在这里待一会儿,同你说些珍宝之事后,你再把我拘起来,可以吗?”

林斐然也不是心肠冷硬之人,这点要求还是可以答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