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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事实上,她只说对了一半。

早晨,顾绥刚在车里给商姝发去自己到了的消息,一抬头,就看见了私家车道上另一辆正往外驶去的车。

“那是我爸的车吧。”她把手机收起来,和前面的司机确认。

“是的,二小姐。”

顾绥微微眯了下眼,没再说什么。

到了大门口,顾绥下车站定,扫了眼前院里来来往往的几个花匠,她们各个手里搬着花,周绫一向喜欢侍弄花草,因此还专门请了几个人,替她伺候那些名种。

门口的佣人替顾绥开门,顾绥缓步进去,没瞧见管家,于是她边换着鞋边问刚才开门的人:“那些是新花吗?”

佣人似乎有点意外顾绥会发问,愣了一下回道:“是,夫人昨天安排人去运的,今天一早刚到。”

顾绥鼻息微动,心下已经了然,她用舌尖顶一下下牙内侧,接着问:“我爸出去了?”

“是,老爷去朋友府上喝茶。”佣人继续实话实说。

“二小姐,”管家从楼上下来,说话时眼神有些躲闪,“夫人在书房等您。”

顾绥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知道她不过是奉命行事,便也没刁难,略过她径直上了楼。

书房里,周绫正襟危坐在桌子前,仍是那副优雅的模样,身上依旧披着一件披肩,即便澳城已经回暖,即便别墅里常年恒温,她也因为身体总是不大好,一直习惯这样。

“妈。”顾绥照例唤了一声,把门关上,走到周绫面前。

“来了,”周绫语气淡淡,连身子都没怎么动,“坐。”

顾绥轻咳一声,拉开椅子坐下,两人谁也没提起谎称生病的事,到底是母女,只是没想到连心的默契会用在这上头。

“那天吃饭,你去哪了?”周绫胳膊抱在披肩下头,抬眸望着眼前的女儿。

她知道顾绥是个有主意的人,但也知道她从不做出格的事,这么多年来没有给顾家惹过一点麻烦,很规矩,很懂事,如果不是前几天那次不管不顾地当众离席,她还从没想过重新审视这一点。

顾绥自然知道周绫问的是什么,她避重就轻道:“如果需要,我可以亲自飞一趟法国,再和姑姑道歉。”

周绫没接她的话,手上翡翠戒指的金边勾到了披肩,她松开抱着的胳膊一扯,勾丝了。

“去医院了,是吧?”她缓缓开口,语气和之前听起来没什么不同。

“是,”顾绥承认,追究周绫是如何得知的没有意义,她望着眼前的金丝楠木桌子继续,“朋友父亲过世了,您知道的。”

“朋友?”周绫讥讽地笑一声,“顾绥,你现在已经可以这么自然地和我撒谎了是吗?”

她一直以为自己很了解这个女儿,即使顾绥不会同她撒娇,不会和她亲昵地夜谈,她也只当是性格使然,加上从小太过独立,和她们相处又少,故而没这些习惯。

可许多事经不起复盘,经不起回想,她如今才猛然发现,自己这些年的自信,来得是多么莫名其妙。

“过年夜里那次,你也是去找她了吧?”

周绫的声音并不高亢尖锐,只是如今顾绥听来却觉得格外刺耳,她十指交叉着紧握在桌下,没有说话。

“商姝,”周绫站起身,把勾丝的披肩丢在地上,开始在桌前踱步,“小丫头爹不疼娘不爱,还挺有本事的。”

听到周绫这么说,顾绥的胸腔开始起伏得厉害:“妈,您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这话该我问你才对!”周绫终于压制不住怒意,从旁边拿过一叠照片,有些用力地甩在桌上。

她想做什么?她乖巧的好女儿,刚刚为了一个别人这样质问她,亲手击碎了她作为一个母亲的骄傲。

顾绥盯着桌上的照片,有她在医院揽着商姝的,有她在墓地和商姝牵手的,大概是从媒体那买断的,她闭闭眼稳了下呼吸。

“多久了?”周绫没有说“在一起”三个字,像是在回避事实。

“七年。”顾绥坚定地沉声回道。

她把中间的分离也一并加了进去,如果没有那个突如其来的变故,她们也该是七年。

“你……你!”周绫被这两个字震惊得快要说不出话,伸出手颤抖地指着顾绥,好半天才捂上胸口,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你想气死我是不是?”

“妈。”见周绫气得站不稳,顾绥皱着眉起身去扶。

“别叫我妈,”周绫一把推开她,撑着桌子顺气,一贯的优雅之态荡然无存,声音开始抖起来,“你和你姐姐都是好样的,一个两个的都来这么逼我。”

“妈,我没有逼您——”

“那你和她分手!”周绫眼泪簌簌,尾音打颤得厉害。

语毕,四下沉寂。

紧接着,周绫透过蓄满泪水的眼眸,看见她的小女儿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缓缓跪在了她的面前。

“妈,从小到大,我一次都没有忤逆过您,可唯独这件事,我不能答应。”顾绥咽了咽喉头,垂眸望着地面。

她从来没有跪过谁,骄傲甚至让她很少向人低头,可如今为了商姝,她甘愿卸下所有。

“我爱她,她是我想要携手走一辈子的人,七年来,这个想法从来都没有变过。”

四年的积累,三年的等待,每一分,每一秒,这件事都在被确认,更确认。

“从头到尾,都是我在追逐她,是我要和她在一起,是我离不开她,不能没有她。”

“所以,您和爸爸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我都可以理解,但,这件事情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顾绥仰起头,望进周绫的眼眸:“我是您的女儿,但她不是,您有气,要打要骂,还是要赶我走,我都绝无怨言,只是恳请您不要动她。”

“啪!”

一个不轻不重的耳光落在顾绥的左脸上,周绫无力地闭上眼,想拢一拢身上的披肩,却只摸到一团空气。

“你爱跪,就在这给我好好跪着。”撂下一句,她跌跌撞撞地离开了书房。

脸颊微痛,顾绥直挺挺地跪着,听见门外的周绫对管家说不许管她。

她想,如果这样能让周绫消气,不再有动商姝的念头,那她甘愿长跪不起。

就这么一直跪到了晚上,顾绥的腿已经没什么知觉了,体力的消耗让她咳得更加频繁,空了一天的胃也开始有些难受。

她好像听见顾玉山回来了,过了一会,门外传来了周绫的哭喊,听不太真切,只是她还是听到了一些零星的字句,不活了,造孽,同性恋,商家那个,最后以周绫一句故意拔高音量的“爱跪就让她一直跪着,倒要看看她能犟多久”结尾。

不多时,顾玉山推开书房的门进来,瞧着地上的顾绥,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于是在她面前走了两圈,又叹口气,再指着顾绥说了句“你呀”,然后提出了和周绫同样的诉求。

顾绥捂着胃跪着,一个字都没说。

第86章 求求你,别丢下我。

耐着性子等到晚上六七点, 商姝越想越觉得不对,再怎么样顾绥也会给她回个消息,于是她直接给顾绥打去了电话。

一个, 又一个, 无人接听。

三年前的那种恐慌和无力感如潮水般涌来, 她一边尽力安慰自己没事, 一边先试着给顾祺打去电话,她想,如果是特别严重的话,顾祺应该不可能不去。

万幸,顾祺接得很快, 让商姝悬在刀尖上的心得以被短暂解救。

“病了?”顾祺的疑问脱口而出, 只是听着商姝颤抖的呼吸, 又很快反应过来,“你别急, 我问一下,马上给你回电话。”

顾祺也的确回得很快, 不过只说顾绥还在顾家, 没敢多说别的, 叫商姝换上衣服, 等自己来接她一起过去。

直到坐上了车, 顾祺这才敢和商姝说明原委。

“一整天了,她, 她的胃受不了的。”商姝死死攥着扶手,不住地摇头,她怎么没早点觉察出异常呢?

“姐,你一会带我进去, 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替她跪,他们打我骂我我都认,我——”

“不行,”顾祺也算了解那两位的性子,这样贸然出现,只怕会适得其反,火上浇油,“阿绥再怎么说也是亲女儿,他们不能真看着她出事。”

可你不一样,顾祺咽下了后半句没说,她知道商姝这是关心则乱。

时隔多年再次踏进顾家大门,顾祺心情复杂,不过这次没什么时间留给她感慨。

“大……大小姐?”

“书房在哪?”她忽略门口佣人那看见魂儿一般的眼神,直接发问。

管家出现得总是及时,像是对不住把二小姐诓回来跪书房一样,没有七拐八绕地通报,径直领着顾祺上了楼。

“阿绥!”一进门,顾祺就瞧出了不妙,比她预想中的还要糟糕。

顾绥跪得有些摇晃,一手捂在胃上,一手在身侧撑着地面,听见顾祺的声音颇为意外,有些抬不动头似的,虚虚唤了声“姐”。

“怎么这么倔,让你跪你就真一直跪着,来,起来。”顾祺嘴上埋怨着,却是赶紧伸手要将人扶起来。

顾绥摇头,半是拒绝半是无力,她重重呼吸几下,才勉强挤出两个字:“阿姝。”

“有什么事以后再……”

顾祺停顿,看向顾绥苍白却又红得不大对劲的脸色,这才发觉手上搀着的胳膊,即便隔着衣料也能感觉到有点发烫,她心下一紧,伸手探上顾绥的脖颈确认。

“阿绥,你发烧了。”顾祺有点慌了,也管不了那么多,转头喊门口的管家进来帮忙扶人。

顾绥尚有意识,只是跪久的腿本就不听使唤,发烧更是让她浑身无力,她只好任由她们搀扶,尽量靠稳在人身上,尽力控制着四肢。

才走到门口,几人就迎面撞上了闻声而来的周绫和顾玉山。

多年未见,六目相对间,气氛开始变得微妙,顾玉山避开眼神低咳一声,周绫蹙着眉和顾祺对上视线,之后又看一眼旁边的顾绥,神色复杂地抿起了嘴唇。

顾祺并没打算多说什么,拔腿欲走,她今天踏进这扇门的唯一目的,只是为了带走顾绥。

见几人动起来,周绫终是忍不住开口:“怎么,这么多年不肯回来,现在还要带走她吗?”

周绫从不肯放下她的骄傲,以至于不论心里是如何想的,但只要一开口,就总能将气氛变得剑拔弩张,而这份骄傲与倔强,也在一定程度上很好地遗传给了她的两个女儿。

“和我姐没关系。”顾绥喘两口气,艰难地立了立身子,她不想因为自己又扯出那些陈年旧事,连累顾祺。

看着两个女儿如此,周绫不知是该欣慰还是该觉得可悲,她苦笑一声,继续对着顾祺发难:“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顾祺没答,只继续挪动着步子:“我要带阿绥去医院。”

“站住!”

“我说了,阿绥她需要去医院,你知不知道她——”

“姐!”顾绥当然知道顾祺要说什么,可她并不需要,也不想通过这种方式,来换取他们的认同。

“阿绥,你……”顾祺皱眉深叹,之后死死咬住下唇。

“好,好,”周绫捂着心口点头,“你们姐妹两个,就是想合起伙来逼我去死,你们——”

“阿绫!”站在后头的顾玉山出声阻止,旧事叠新事,他们现在早已不复当年的硬朗,他怕吵起来,周绫真被气出个好歹。

“你拦我做什么?”周绫很崩溃,转过头对着顾玉山质问,眼泪又开始掉,“一个单亲,一个同性恋,我辛辛苦苦生养她们一场,只要求让她们当个正常人,过正常的生活,我有什么错!”

顾玉山上前握住周绫的肩,重重叹一声。

“什么叫正常?”顾祺听着周绫的旧事重提,终于忍不住拔高了音量,她太了解他们根深蒂固的思想,所以她只想尽快结束这场没有意义的争吵。

“算我求你了,你们已经毁了我的幸福,就放过阿绥吧。”

话毕,她再不理身后的一切,和管家搀扶着顾绥下了楼。

商姝在车上等得不安,没坐几分钟就从车上下来站着等,现下见门开了,几乎是刚瞧见人影就跑过去迎。

“顾绥!”商姝从管家手里把人接过来,抖着嗓音叫她,“怎么这么烫……”

顾绥半张着眼,难耐地呼吸,想要开口叫叫她,安慰她,却把力气全都花光在了站立和行走上,再没有什么多余的。

“去医院。”顾祺在另一边架着顾绥,也再说不出其他的。

上了车,顾祺坐进副驾吩咐司机,又马不停蹄地联络医疗中心,商姝坐在后排,抱过顾绥靠在自己身上。

顾绥额头抵在商姝的颈窝,小姑娘的皮肤冰冰凉凉的,靠得她舒服,她又转念一想,大概是自己太烫。

“阿绥,阿绥……”商姝心碎地,无助地叫着她,握着她滚烫的手反复揉搓。

眼泪掉在手背上,被抹开了,好像就这这样的体温,只用几秒就能被蒸干了。

阿姝……

顾绥在心里叫她。

不想让她担心的,也不想她再为自己落泪了。

顾绥想要动动唇,想要抬抬手,可身子却软得像棉花,棉花里点一把柴火,从上到下,每一寸肌肤都在烧,又燥又疼,呼吸像是过了滚水,不知道和鼻腔到底是谁在灼谁,顾绥想,如果她此刻也有眼泪,恐怕还没流出来,就先被烧干了。

“阿绥,别睡,坚持一下好不好?”商姝喉咙紧得不像话,整个人都抖起来,一遍遍地抚摸她的脸颊。

怎么会这样呢?早晨走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顾绥掀掀眼皮,头很疼,胃很疼,腿和膝盖也很疼,可她还是用指尖轻轻勾了勾商姝的手指,告诉她,自己努力。

到了医疗中心,直到顾绥被医护人员接过,商姝这才肯放开手,手上空了,心跳得厉害,一阵一阵的发慌,她只好狠狠掐着自己。

她听着护士皱着眉头说39.5℃,她看着针头刺进顾绥的胳膊,她跟着走到一个个检查室门口,跟到不能再进,然后止步扶着旁边的墙,眼看着顾绥被推进去。

顾祺扶上她的手臂,叫她一起去旁边的休息室等,商姝只摇摇头,抹一把眼泪,定在原地没动。

过了一会,顾相宜来了,和她一起来的还有林琅。

林琅劝了好一会,商姝这才肯在走廊的椅子上坐下。

等待是最大的折磨,悬而未决的濒死感浸染着每一缕思绪,将人的恐惧与不安无限放大。

头越来越晕,呼吸也被阻塞,商姝用掌根死死抵着额头,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可望着那严丝合缝,把她们隔在两端的门,她还是没忍住,掩着脸低声啜泣起来。

她怕极了。

她不知道这来势汹汹的高烧是因为什么,但她已经不可避免地想过了最坏的那一个。

她真的,没办法再失去顾绥一次了。

商姝又想起了何兰黛,其实那天的故事她并没有讲完,又或者是她假装自己已经全部遗忘了。

可是她没有。

她清清楚楚地记得生日那天晚上,何兰黛穿了一条很精致的蕾丝长裙,纯白的,像婚纱,她嘴甜地夸妈咪漂亮得像新娘,可何兰黛却哭了。

做错事的孩子慌张地替妈咪擦眼泪,她想,一定是裙子不够漂亮,一定是新娘不够好看,一定是蛋糕不够甜,一定是自己不够懂事。

临睡前,她躺在妈咪怀里,其实她的小床更软一些,但她还是想和妈咪一起睡,妈咪念完最后一个故事,关了灯,下了床,她揉着眼睛,扒在床沿问妈咪要去哪,可是再也没有人回答。

是不是她再问大点声就好了?是不是她再多问几句就好了?是不是她不说那句新娘就好了?是不是她再乖一点,再会逗妈咪开心一点就好了?

所有人都不知道,何兰黛被送走的时候,她其实看到了,她看到白色的不再是裙子,而是一块很长很长的布。

很多人和她说过,她的命已经很好了,有的羡慕她不愁吃穿的富贵,有的羡慕她无人管束的自由,后来,连她自己都羡慕自己,因为她有了一个世界上最好的爱人。

她很知足了,商姝不止一次地这么和自己说,也和她的爱人说,甚至她在神佛面前许愿,都只想着用自己的去换,而非纯粹地索求什么。

可是为什么呢?既然她命这么好,命运为什么还总是要用她最在乎的东西,一次又一次地和她开玩笑。

“求你了,顾绥。”

她在心里和她说。

如果你答应我的话还作数,求求你,别丢下我——

作者有话说:大概还有三章!

第87章 你别再这么吓我了。

顾家医疗中心效率很高, 不到半小时检查就出了结果。

商姝的心被狠狠揪起,可她还是立刻吸一下鼻子站起来,生怕晚了一秒。

“根据血常规结果显示来看, 二小姐的高热是由细菌感染引起的。”医生端着报告说。

细菌感染?

商姝惊诧之余懊恼不已, 那天淋了雨, 顾绥就有点咳嗽, 她们还以为只是受凉。

“由于二小姐体质比较特殊,”医生顿了顿,和顾祺对视一眼,“身体对感染本就敏感,加上干预得有些迟, 导致免疫系统持续过度反应, 我们已经在全力控制, 药物,补液, 监测都在进行,但关键还是要看她的自身反应。”

“那, 那她的胃……”商姝被倒流的眼泪呛了一下, 话都有些说不完全。

医生很清楚她在担忧什么, 于是很快回道:“急性感染和复发关系不大, 现在最主要的风险, 是后续有可能引发的并发症,要是器官功能受损, 还是比较麻烦。”

短短一席话,让商姝的心放也不是,悬也不是,紧绷的神经被反复拉扯, 她有些踉跄,身侧的林琅赶忙伸手扶住。

后头的门开了,顾绥躺在床上,闭着眼眉头堆起,像是很难受,护士要将她推去病房,商姝上前跟在床尾,又怕自己碍手碍脚,只好用眼睛紧紧牵着她。

到了病房,护士给顾绥换到更大更舒服的病床上,商姝听见挪动时顾绥发出的低吟,知道她一定很疼,她死死咬着下唇,心被碾得不成样子。

顾家派人来问顾绥的情况,顾祺出去应付,林琅和顾相宜站在商姝身侧陪着。

等医生护士离开,商姝对着墙把眼泪抹干净,又深深调整了几下呼吸,这才往顾绥床前走去,她知道,要是顾绥看见她这样,一定会心疼,她不想让她担心。

握着顾绥那只没输液的手,听着她沉重错乱的呼吸,商姝感觉得到她想睁眼,只是难以做到。

“别怕,我陪着你,难受就睡吧。”商姝捋着她的手背,轻轻说着,因为再大声一点,她恐怕就没办法控制住自己颤抖的声线。

顾绥大概是听到了,眼睛缓缓动了动,之后头歪向商姝在的一侧,沉沉睡了过去。

顾相宜过来,搭上商姝的肩膀:“商姝姐,这的医生对我小姨的身体状况最了解,一定不会有事的。”

“对,和那个没关系就好说,别太担心,我们都在呢。”林琅也跟着劝道。

“嗯。”商姝低低应声,视线却是一刻也不肯从顾绥身上移开。

细菌感染就是这样,让人的体温忽高忽低,反反复复。

夜里,顾绥一度烧到了40℃,看着她打起了寒战,浑身都在发抖,商姝下意识想帮她揉,却被护士拦住,说容易干扰血液循环和体温调节,加重身体负担,得让它自己过去。

听着医生和护士交代提前准备呼吸机,要是出现呼吸不畅就立刻用上,商姝站在一旁束手无策,感觉自己的眼泪已经快要流尽了。

顾绥足足烧了三天,退热时偶尔醒过几次,也都昏昏沉沉的不大清醒,吃不进什么东西,然后又继续烧起来。

商姝寸步不离地守着,即使休息室就在旁边,同一个套间,只有一墙之隔,她也依旧不肯去,实在撑不住,也只是握着顾绥的手在床边趴一会。

只有亲眼看着,亲手摸着顾绥,她才能安心。

“阿姝,你必须听话,去歇会,吃点东西,不然等不到阿绥好,你就要撑不住了。”顾祺皱着眉,语气是对商姝从未有过的严肃。

这几天她和顾相宜,连带着林琅,轮流来换她劝她,商姝都不肯,要不是今天见人差点晕倒在卫生间,她也不想这么和她说话。

“姐,”商姝咽了下喉头,嗓音已然有些沙哑,“再一天,就一天,我可以。”

今天是第三天了,她听见医生说第三天是临界期,可能转危为安,也可能继续恶化,她得陪着她。

“唉,”顾祺看着她,又实在狠不下心,“但东西一定要吃,我叫他们送过来,你可以在这吃。”

“好。”商姝摩挲一下顾绥的手指,终于答应下来。

商姝想,大抵是顾绥知道心疼她,因为她的体温终于在这天降下,并且稳定了。

只是医生说先不急着叫醒她,连续烧这么多天,体力已经接近了极限,让她慢慢醒,不着急。

商姝这才放下心来,她的体力也是一样,其实她心里也没底,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下一秒就晕倒,所幸一切都好起来了,于是她没再倔强,躺到休息室的床上睡了过去。

商姝才去休息没多久,顾绥就醒了,像做完一场很累的梦,梦里她听见商姝在哭,也能感觉到她的触碰,却鬼压床似的,怎么也醒不过来。

眼皮依旧有些沉得抬不动,顾绥好半天才只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病房的光透过缝隙一股脑涌进来,她有点难以适应地蹙起眉眼,这才惊动了一旁回着工作消息的顾祺。

“阿绥,醒了?”顾祺很快地收起手机,起身撑着床沿俯过去看,然后小心地询问。

顾绥又缓了十几秒,这才彻底把眼睛睁开,眨一下,顾祺的身影有点模糊,又眨一下,这才清楚了些,她很小幅度地动了下脑袋。

顾祺赶忙又把医生叫回来,却没舍得立刻叫醒商姝,商姝太累了,刚才自己去看时,她甚至连一条腿都没来得及放到床上,就躺在很边缘的床沿睡着了。

“能听清楚我说话吗?”

“能动一动手吗?”

……

医生做完一系列检查,又重新给顾绥抽了血:“意识恢复良好,再复查一次感染指标,确认没有新的并发症,体温也一直稳定的话,就没什么大问题了。”

“嗯。”顾祺也终于舒一口气。

还没完全退烧,刚醒也着实没什么力气,顾绥又闭上眼,边缓着边听医生和护士交代许多事项。

又过了大概半个小时,顾绥的精神恢复了些,想起从刚才一醒来,就没有看见商姝的身影,于是开口第一句,便是对着顾祺问:“阿姝……”

嘴里干得难咽,喉咙也涩得发疼,许久没说话的嗓音更是哑得难听。

顾祺赶忙递一点温水过去,没对上顾绥的眼眸:“慢点喝,阿姝守了你三天,我刚让她去隔壁休息了。”

三天,自己烧了这么久。

只是顾绥虽烧得迷糊,却仍然可以分辨顾祺的神色,她知道,如果不是实在没办法,商姝不会不在,顾祺也不会不去叫。

如今攒了些力气,她略倒了两口气,便挣扎着想拔针:“我去看看她。”

“诶,”顾祺见她的动作,差点把手里的水杯摔了,急忙腾出手按住她,“看什么看,你别乱动。”

把水杯稳稳搁在床头,又检查了一下顾绥手背上的针,瞧着没有动到,顾祺这才叹一口气:“你先缓缓,也让她多睡一会,你们两个呀。”

真是没一个让人省心。

顾绥这才肯罢休,她重新靠躺着动动唇:“爸妈那边……”

顾祺瞥她一眼,这刚醒过来,脑子倒是挺清明,操心的事还不少。

“放心吧,我跟他们谈过了,也就是嘴上厉害些,不会真对阿姝怎么样的,”见顾绥欲言又止,她补充,“我没提之前的事。”

她不过是把利弊得失全都摆出来,劝他们安心颐养天年罢了。

隔壁房间里,商姝定的闹钟响了,她本来就没打算睡太久,也料想顾祺会舍不得叫她。

疲乏地捂着后颈转了转脖子,之后下床来到门边,刚打开一条门缝就听见顾祺在说话,商姝心中一喜。

“顾绥!”瞧见顾绥正半坐着,她什么也顾不上了,小跑着来到床边。

顾祺识趣地让位,更是直接离开了病房,把空间留给两人。

什么话都没说。

商姝一遍遍捋着顾绥的手,脖颈用力地咽一下,再一下,唇角止不住往里,往下掖,掖出两个小小的弧度。

顾绥施力回握,定定地望着她的脸,眉头慢慢拧起,一点比一点更紧。

小姑娘刚才叫她的那一声是哑的,好看的桃花眼黯淡了,眼圈和眼里都红红的,眼底也乌青得厉害,一向漂亮的卷发也乱了,少许散在鬓边,剩下别在耳后的,也参差不齐地挑出来了几绺。

“阿姝,不哭。”知道自己让她担心害怕了,很想摸一摸她的脸,只是没输液的这只手正在被紧握。

商姝垂着眸吹出一口气,把顾绥的手翻过来,很轻很轻地拍一下她的手心,然后用比气声略大一些的声音问她:“你别再这么吓我了,行吗?”

顾绥心中酸胀,碰碰她的指尖柔声道:“不会了。”

不想让她费太多精神,商姝没让她说太多话,只自己时不时说两句。

“等回去了,每周都让家庭医生来检查。”

“以后每天我们都在花园里遛弯。”

“那些补品你也要跟我一起吃。”

顾绥一一点头应下。

晚些时候,护士送来了清汤,空腹这么久还不太能贸然进食,顾绥的胃需要更谨慎一点,所以连流食都先没敢尝试。

商姝端着碗,舀一小勺汤细细吹凉,送到顾绥嘴边:“我们先试一小口,不舒服的话就不喝了。”

她刚才提前尝了,不油不咸,很是清淡。

“怎么样?”她有些迫不及待地问。

顾绥哑然失笑:“才咽。”

商姝也觉得自己有点好笑,低头捏着汤匙在碗里搅两下。

第88章 秘密。

接下来的几天, 顾绥的精神越来越好,恢复得差不多就急着想和商姝回家了。

她不太喜欢待在医院里,大概也没人喜欢, 即便病房装修得精美, 单看还以为是酒店, 却仍能勾起一些不太美妙的回忆, 最主要的是,她知道只要待在这里一天,商姝就没办法真的好好休息。

终于回到家中柔软的大床上,两人都情不自禁地发出了舒服的喟叹,相视一笑, 之后相拥而躺。

下午的阳光暖烘烘的, 没有拂晓那么冷淡, 也没有正午那么焦躁,像烤面包的余温, 还带着香气的那种。

“输液输得手都肿了。”商姝软软地歪在顾绥怀里,圈着她的手腕, 一根一根捋她的手指。

顾绥鼻息微动, 温温笑道:“左手, 不影响。”

“?”商姝仰脸, 狐疑地看她一眼。

这人才刚好点, 脑子里装得都是些什么呀,更何况, 这也不对吧。

“你好猖狂啊顾绥。”惩罚从衣摆进入,攀爬着温热向上,撩拨到人忍不住喘起来,再以轻捻收尾。

不敢太过分, 只好先用这种方式宣泄一下不满。

顾绥也适时钳住了她的手腕,倒不是担心自己,只是怕她太累。

商姝半趴在顾绥身上,用手指头勾勒着她的轮廓,从鼻尖到下颌,再到脖颈,眼瞧着是瘦了半圈,她又忍不住心疼。

“你都不知道,我这几天有多害怕,”她缓慢地刷着眼睫呢喃,说着说着就又有一点哽咽,“我好怕你又把我一个人丢下。”

“不怕了,”顾绥像是叹一口气,轻轻捋着她的脊背,“我怎么舍得呢。”

她当然知道她有多害怕,因为她也是一样,所以她很努力,努力快一点醒过来,不想再让她的小姑娘哭了。

商姝揉一下眼睛,重新枕回她的胳膊上,把手腕交给她:“还记得你问过我,为什么是这朵花吗?”

“嗯,你说只是因为好看。”顾绥用指腹轻轻在上面摩挲。

商姝笑了一下,摇摇头:“这是你的生辰花。”

顾绥迟愣,无声地望着她。

“你应该已经不记得了,那年我们还没在一起,爱大心理社办活动,听说你在,我就去偶遇你,找到你的时候,就听见你们在讨论这个。”

商姝抿着淡笑,回忆起这些过往。

“你知道吗,金盏花在希腊神话中的花语是离别之痛,可它还有另一种含义,叫做光明与救济。”

“所以我当时纹的时候就在想,我已经承受过了离别之痛,那有没有一点可能,你也还会回来救我呢?”

商姝将手指穿进顾绥的指缝,凝视着她的双眸用力握紧:“你回来了,所以,我再也不许你走了。”

不许了,再也不许了。

顾绥昏睡的时候,她想了很多很多,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迷信的呢?迷信神佛,迷信许多,甚至连一个小小的刺青也不肯放过。

她想,大概从她这根飘萍系在顾绥身上的那一刻起,她们就注定是要一辈子在一起的,血与泪帮她们验证过了,此刻在胸腔中猛烈跳动的心亦然。

透过纱帘洒进来的光又把金盏花染上了颜色,如同那个下午一样,又好像不太一样。

相握的手将脉搏也与之紧贴,透过两层细嫩轻薄的肌肤,她们腕上的血管仿佛也交织在一起,相缠相融。

顾绥锁骨起伏,伸手将商姝搂得更紧,下巴抵在她的头顶,蹙眉发出酸涩而满足的喟叹。

“阿姝,我爱你。”

商姝埋进她的怀里,同样满足地轻蹭:“我也爱你。”

春分,海雾吹来了花季,澳城又到了一年里最温柔的时节。

朝白陵园静谧如旧,车道两旁的灌木也被修剪得和之前毫厘不差,只是这一次来,商姝终于不再是一个人。

知道要来,这次换顾绥起了个大早,商姝睁眼没看见人,还担心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找一圈到衣帽间,才发现人家连头发都梳好了,利落的低马尾,连碎发都整理得规矩。

那会她靠在门边瞧着,心里还有点感动,于是半开玩笑地问顾绥:“干嘛,想表现呀?”

顾绥扣着衬衫的手一顿,走到她身边,把人圈进怀里:“嗯,想表现。”

捻两支百合,商姝牵着顾绥的手,来到何兰黛面前。

商姝忽然有些扭捏,像是回到了少女时代,第一次跟别人说起自己喜欢的人那般羞怯,望着龛中的照片,抓着顾绥的手捏了又捏。

正当她踌躇着要开口,顾绥清缓的嗓音就飘入耳中,也飘向龛位,是几句葡语。

商姝有些错愕地偏过头看她,心怦怦直跳,顾绥也侧过脸看一看她,微微停顿后,将头转正继续。

顾绥说葡语很好听,清冽而圆缓,像玻璃上滑落的水珠,润得商姝心颤。

“你……什么时候学的?”商姝眼眶有些热。

顾绥握一握她的手:“从你说想要带我来的时候。”

从跨年之后,她就有这个想法了,几个月的碎片时间,于她而言已经足够。

“那,那你都说了什么?”商姝头一次有点恨自己不会葡语。

顾绥忖了忖:“秘密。”

一个名为想要用一辈子去珍惜她,照顾好她的秘密。

商姝轻拧一下她的手背:“当着妈咪的面欺负我。”

顾绥弯弯唇,和她一起摆上鲜花,添上烛火,再静静听她和何兰黛讲着这段时间发生的种种。

幸福而安稳的日子没有什么棱角,像被风吹动的书页,窸窸窣窣的翻过,只留给记忆一些特写镜头,仿佛让时间都失去了重量。

商姝拒绝了董事会想要把S&S纳入集团旗下的提议,仍然坚持独立运作。

虽然顾绥没再提过,但商姝还是按照之前和她交代过的那样,把工作理了理,在平衡之中,尽量给顾绥更多一点偏爱,而重中之重,则是陪她一起调养身体,商姝时常无比积极地把她从书稿中拽出来,陪自己在花园里遛弯。

顾绥一贯对她予取予求,唯一需要注意的,就是散步时情不自禁的亲吻,因为这有时会让散步不动声色地变成一些别的运动。

云岫山庄那边,等了小半年的定制家具也终于陆陆续续到位,商姝很喜欢和顾绥站在楼上“监工”,像是在看专属于她们的小世界,是如何一点一点被搭建而成,然后再渲染上一种叫做温馨的颜色。

顾祺提前送了一对名贵的水晶香槟杯作为乔迁礼,话里话外,还颇有点暗示别的的意思。

顾绥瞧着商姝绯红的脸颊,只抿着笑不语,她想一切以商姝的意愿为重,等她准备好也不迟,毕竟她知道,她们的热恋期永远都不会过去。

沉淀了几个月,顾家父母也终于算是在明面上松了口,听顾祺说,他们去了三婶在意大利的庄园小住,好像还是顾禧提议邀请的,伴着葡萄园和橄榄林,好好疗养一番,大抵能少操心些,或许面对一些无解的事,保持距离互不干涉,就已经是最和平的解法。

一晃八九月,顾相宜要开学了,商姝和顾绥也去机场送她,意外的是,和她一起去的还有林琅。

顾相宜被顾祺拉去叮嘱,商姝也拉着林琅八卦。

“你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啊?”听说她们在一起了,商姝乐不可支,是谁之前在那边装胸怀辽阔,不忍心做放风筝的人来着。

顾绥揽着她,也不明显地翘了下唇角。

林琅“啧”她一声,又瞥一眼顾绥:“还不是你们病房妻妻在那边感天动地闹的,人生苦短,姐还是潇洒一点好,何必为难自己也为难对方,不如及时行乐。”

商姝“噗嗤”一笑,偏头看看同样噙着笑的顾绥,对林琅不依不饶道:“你成天看着我们悟出这么多人生道理,是不是该给点报酬啊?”

不想分手也是因为看她们,在一起也是因为看她们,感情把她们当前车之鉴呢,免费当这么久,也够大方了。

“你老婆越来越财迷了。”林琅歪着脑袋,假笑着对顾绥说。

顾绥挑眉,搓搓商姝的胳膊回道:“持家,好事。”

好在商姝这段日子开始学着对这些称呼脱敏,如今的反应还算可控,只是微微红了下耳朵。

不过,她用眼神绕林琅一圈之后,立马想到了件乐事,于是憋着坏,面上淡定地叫了叫她。

“林满满。”

“干嘛?”

“叫声小姨听听。”

“讨打啊你商姝!”林琅登时炸了毛,伸手就要拍她。

商姝乐得不行,一个劲往顾绥身后闪,转着圈地躲,险些将人拽倒,这才肯停下来。

“都多大了,嗯?”顾绥捞过气喘吁吁的商姝,替她拨一拨头发。

虽然嘴上是这么说着,可顾绥望着商姝的眉眼却始终含笑,不管在别处是怎样,至少在她这里,她希望商姝可以永远做个快乐的小姑娘。

闹也闹了,紧接着就该轮到不舍,顾绥过去跟顾相宜说几句,商姝也在这边有些感慨,之前是林琅送她,现在反过来又一轮,不过这次,用不着那么伤感。

“慧姨舍得放你走呀?”商姝站在林琅身边,跟她好好说话。

“女大不由娘嘛,”林琅插着兜,拿胳膊肘怼她一下,“再说了,我又不上学,这不是随时能回来嘛。”

她就是拿这套说服她妈的,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毕竟女朋友嘛,是一定要陪的。

“你才舍不得呢。”商姝笑,真让她撇了顾相宜自己回来,她才不干呢。

被戳中心思,林琅不搭理她,只望着不远处的顾相宜,跟着她笑——

作者有话说:下章结文,回到故事开始的地方,回到她们初识的,错过的秋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