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都是什么事! 等你恢复记忆会弄死狼的……
“师尊!”
“师尊师尊师尊!!!”
楼厌一连叫了好几声, 惊得屋里的衡弃春都躺不住了,鞋子都顾不上穿就起身要去开门。
刚走到外室就撞上急慌慌折返回来的楼厌, 迎面与狼崽子身上沾染的寒气撞了个满怀。
“怎么了?”衡弃春嘴唇翕动,忍着想要咳嗽的欲望将楼厌上上下下打量一遍,确认他衣衫齐整,并没有被人揍了。
但他还是很担切地问:“是大夫不肯来,还是山民翻脸不认人了要将我们赶出去?”
楼厌张了张嘴,反应了片刻才意识到是自己这副着急忙慌地样子引得他师尊误会了。
他连忙回身关了房门,防止更多的冷风吹进来, 倚在炉火旁的门框上努力把自己身上的寒气消除, 这才远远地对衡弃春解释:“不是大夫的事儿,也没人要赶我们。是有个好消息要告诉师尊。”
衡弃春这才勉强站定, 抬手掩唇轻咳数声,等胸腔里没那么难受了才问楼厌:“什么好消息?”
楼厌就等着他问呢。
狼崽子卖足了关子, 倚在门框上兀自抱臂笑了一会儿,直等到瞥见衡弃春泛白的脸色才顿时收了笑意。
他如梦初醒般地从原地弹起来,扶着衡弃春到最近的圆凳上坐好, 还贴心地将那只小炉子拖近了一些。
外面天色阴霾向暗, 找大夫的事情就这样被一时搁置下来。
衡弃春并不催促,只静静地听着楼厌说:“昨天族长他们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涌进来,非说九子母显灵赐给了我们一个孩子, 还惹得师尊伤了心, 我当时就觉得那事儿荒谬至极!”
“先不说他们探到的灵力其实就是师尊身上的, 单说那九子母——几千年来都只有上山朝拜的人才有机会求得子嗣, 怎么偏偏这个月将孩子赐给了我们?”
衡弃春愣了愣,没想到他要说的竟是这件事。
奈何他失忆之后全然不记得人界那些古老的传说,只能凭着现有的认知将楼厌的话仔细思索过一遍, 而后不太确定地抬手拢了一下自己的小腹,问:“所以你觉得,他们昨夜说的话其实都是假的?”
“当然是假的!”楼厌兴冲冲地在衡弃春身侧蹲下,将下巴搭在他师尊的腿上晃了一下脑袋,得意道,“方才我一出门就碰见王生了,他说女树上竟然真的结了一颗孕珠!”
“定然是有人悄悄进庙求到了子嗣,他们居然还以为那孩子是我们的哈哈哈哈!!”
楼厌想得很简单。
如果那棵荒谬的树真的结出了一颗荒谬的珠,那就说明女歧山“女树生婴孩”的传言是真的。
既然树照旧孕子,九子母也一定是依照旧日风俗赐子的。
多半就是有人瞒着族长偷偷求了子嗣,害得那探灵的王生非要将矛头指到他们师徒二人身上。
楼厌在心里将自己的这番推论默默想了一遍,越想越觉得合理,卸下了“险为人父”的风险,那张俊朗的脸上全是轻松神色。
说完还冲着衡弃春挑了挑眉,“师尊你觉得我说的有道理吗?”
衡弃春没有说话。
老实说,楼厌从他师尊闭口不谈的那一刻起就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但他这时候仍存着一丝侥幸心理,觉得衡弃春没有搭话是因为心里觉得失落。
他甚至想要开口劝说衡弃春,将他是十八界上神的身份和盘托出,告诉他真有孩子了等你恢复记忆会弄死狼的。
但他也庆幸自己开口的速度迟了片刻。
——身后已经传来激烈的敲门声。
“楼公子!”是被楼厌忘在外面的王生,“可是激动坏了?”
楼厌想了一下,还是起身去给王生开了门。
怕他将寒气带给衡弃春,进来以后楼厌便没让人靠近,将人拦在门口等了片刻,有些不耐烦地问:“你怎么还没走?”
王生一个中年汉子,且又会探灵问卦,平日多得山中人倚仗。
接连两日被楼厌一介后生无礼以待,他面色不免有些不快,但还是耐着性子反问:“我为什么要走?”
楼厌心道你散布谣言惹得我师尊伤心还不够么。
但想到衡弃春还在身后,这话到底没有说出口。
静了片刻,楼厌听见他师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小狼。”衡弃春的声音很轻,尾音里仍然带着哑意,他对楼厌说,“请人进来吧。”
楼厌顿了顿,很听话地侧身让开,示意王生进屋来坐。
王生没有听出衡弃春话中的言外之意,还以为“小郎”是他们道侣只见亲昵的称呼。
他循着楼厌让开的空隙向后看去,果然看见他那个满头鹤发的道侣正神色恹恹地在后面坐着。
王生心头梗了梗,快要迈进去的腿最终还是收了回来。
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楼公子的这位道侣虽看起来温和好说话,但每见他一面都让人心里止不住地打鼓,比那野蛮霸道的楼公子还要令人心生畏惧。
“让你坐你就坐啊!”楼厌已经开始不耐烦地催促。
王生回过神来,连忙冲着他们师徒二人摆了摆手,脸上重新挂上一副客套的笑容。
“还是不了。”王生说,“就几句话,我说完就走了。”
楼厌并没有兴趣探索他突然客套起来的原因,王生既然不坐,他便自己挪到衡弃春身边坐下,顺势搭起一条腿。
没问王生要说什么,思虑一番抢先说:“刚好,有个事儿还想麻烦你。”
王生于是又止住了话头,“呃”一声,“什么事儿啊?”
说到衡弃春的事情,楼厌不自觉地在椅子上坐正了一些,挑起手指戳戳自己的眉心,措辞道:“我道侣这两日身体有些不适,我本来是要去请个大夫来看看,既然碰上你了,还想请你帮这个忙。”
怕衡弃春又要说自己不懂礼数,楼厌说完还挤出了一个笑脸,补充道:“毕竟你比较熟嘛~”
本是极简单的一件事,不料王生竟然面露难色,小心翼翼地在衡弃春身上打量了几眼,还是忍不住问:“敢问,这位公子是怎么不舒服啊?”
楼厌瞥他一眼,看他五大三粗的样子也不像是会医术的,但迫于对师尊身体的挂念,还是如实回答:“应该是风寒加重了。”
“他从今天中午起就吃不下东西,吃什么吐什么,睡着了也会犯恶心。”
楼厌说这话的时候,衡弃春就默默坐在他身侧听着,除了轻抚在小腹上缓缓收紧的手指,完全看不出有什么异常。
巧的是王生却也不着痕迹地往他的腹下瞥了一眼,恰好将衡弃春的动作收入眼底。
他“哎”了一声,释然一笑,表情立时轻松起来,“依我之见,你们不必再请大夫了。”
“为什么!”楼厌一听这话就急了,气冲冲站起来,看那架势活像是要把王生撕了。
他怒气冲冲地磨着牙齿问:“我师……我道侣还病着,你不让他请大夫,是咒他早死吗?!”
“小狼!”衡弃春蹙了蹙眉,声音虽轻,但语气却带了一些色厉内荏的味道,“听王先生把话说完。”
楼厌默了一下,还是不太情愿地闭了嘴,示意王生可以把话说完。
王生抬手用袖口抹了一把自己额头上的汗,不敢再看衡弃春,只垂目盯着他的小腹,一句一句琢磨着说:“不思食欲,恶心呕吐,这是孕相……”
话未说完,他整个人已经被楼厌一拳按下,狼崽子凶巴巴地将人压在地上,露出口中锐利的犬齿,“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楼厌这一拳用力不轻,虽没有动用灵力,还是砸青了王生的嘴角。
王生仰面躺在地上“哎呦”一声,挣扎着抬手按住楼厌攥着自己衣领的手腕,“楼公子你冷,冷静……”
楼厌冷静不了衣襟,手背上青筋四气,轻而易举就拨开王生的手,转而紧紧扼住人的脖子。
“你拿这种事来骗人,还想劝我冷静……”
“我没有骗人!”王生怕极了楼厌,连忙解释道,“九子母赐下子嗣之后,女歧山十日无天明,十日后生婴孩,在这期间……被九子母赐下子嗣的人都会怀有孕相,一开始会恶心呕吐,之后还会显怀,甚至、甚至有分娩之痛!”
衡弃春脸色灰白地坐在一侧,原本抚在小腹上的手不由开始发颤,指尖虚虚握了一下小腹上的衣料,随即又触电一般松开了手。
楼厌注意到衡弃春的反应,觉得他师尊一定也被王生这番话气到了。
他立即抬手要去捂王生的嘴,凶狠之态足足要将这个肉体凡胎的凡人生生咬死,“还敢放屁!”
“那颗孕珠长在最南边的树枝上。”王生咬住楼厌的虎口,在他吃痛收回手的瞬间急呼出声,“南边只有你们二人居住在此啊!”
他怕楼厌再动真格儿,情急之下已经逼出了哭腔:“我所言句句属实,你们若是不信……不信你们自己去看啊!”
纵使如此,楼厌仍然是不信的。
他本就觉得“女树生婴孩”是无稽之谈,更无法把“衡弃春”和“有孕”之事联系到一起。
这个王生……该不会是想要讹他们一笔吧?
就在楼厌打算催动灵力给王生点颜色瞧瞧的时候,身后却猛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衡弃春捂着胸口起身,快步走到门边干呕不止。
楼厌呆在原地,看看衡弃春的背影又看看被他压在地上的王生,忽觉自己先前的落定全部崩塌。
楼厌:哈哈。
我要当爹啦???
第72章 前尘与今生 最后一层遮蔽也被褪下。……
楼厌臭着一张脸给王生道了歉, 接过王生请来大夫留下的安胎药,又一脸不情愿地将人送到了门外。
王生顶着一张红肿的脸转头看楼厌, 十分大度地安慰道:“今日之事本就是族长让我来告诉你的,我知道……年轻人初为人父,总归是有些意外的,大哥不怪你。”
楼厌心想你是谁大哥,怎么这么会往自己脸上贴金呢。
但看人鼻青脸肿的样子,到底还是没有再骂出声。
天色阴霾,积雪未开, 果如王生所言, 十五过后便是漫长的阴霾天。
天边积云浓重,泛着一点儿凉雪气息, 似乎又要下雨了。
楼厌一路将人送到外院,听见王生与他道别, “别送了。方才大夫说的话听见了吗?这药是止吐的,每日要喝两次,快回去煎药吧。”
楼厌拎着手里的两包油纸, 一时只觉得那堆草药似有千斤重。
“等等!”他叫住王生, 游移不定地张了张嘴,“有没有什么办法,能不要这个孩子啊?”
起风了。
碎雪飘动, 且王生又自己走出去了几步, 因而并没有听清楚楼厌这一句。
“你说什么?”他转过身问。
楼厌抿了抿唇。
眼前再度浮现出昨夜衡弃春因为觉得自己不想和他有孩子就掉眼泪那一幕, 心尖周围顿时觉得酸酸的。
算了。
楼厌摆了摆手, “没,没事。”
王生心思大条,半点儿都没有多想, 还当楼厌是要喜当爹了情绪激动,竟又折返回来拍了拍楼厌的肩膀才再度离开。
檐下的雪已积得久了,风一吹就皴裂开一条缝隙,结了团的雪块顺势摔落下来,掉在地上重新炸成一片碎雪。
楼厌盯着那团将化未化的积雪,第一次发觉自己是一头优柔寡断的狼。
很难说这件事到底给他造成了怎样的冲击。
他只知道,等衡弃春有朝一日恢复记忆,定然无法接受自己有了一个孩子的事实。
届时那孩子死不死不一定,但我必死。
这叫什么事儿啊。
想到衡弃春因失忆而骤变的性情,楼厌又不禁觉得有些苦恼,竟有些盼着他师尊早日恢复记忆。
楼厌回身看了一眼,确认山中唯一一个懂得探灵之术的王生已经走远,于是悄无声息地又掐了一个诀,试图尽快与十八界取得联系。
女歧山外一点儿灵力都探不到,也不知道外面那些妖邪到底怎么样了。
楼厌独自在院子里站了好一会儿,确认他整个人被冷风吹得足够清醒,再也不会因为衡弃春一个眼神或一个动作而心软的时候才进了屋。
屋里的景象令他脸色骤变,手中的要顿时摔在了地上。
“师尊!”
——衡弃春正弓着身子伏在桌案旁,面白如纸,一头鹤发都被冷汗浸湿,湿哒哒地黏在额头上。
他浑身发抖,死死咬住下唇,齿缘竟然已经渗了血,明显是忍受着极大的痛楚。
依照王生所说,九子母赐下的孩子十日就能落地结果,这十日里,相应的反应也都会一一落在衡弃春身上。
如今整一日过去,衡弃春已经不仅仅是恶心呕吐,他……
“师尊!”楼厌将衡弃春扶起来,抬手去摸人颈侧的脉搏,急得出了一身冷汗,“你怎么样?”
衡弃春单手搭在自己的小腹上,手指却不敢用力,只能死死攥住那一截衣料,浅色丝线一时崩开,将他的手指勒出细小的血痕。
他费力地张开眼睛看楼厌,喘息许久,才勉强吐出一个字,“疼……”
楼厌二话不说就将人抱进了内室。
方才王生请来的大夫已经替衡弃春诊过脉了,风寒倒是次要,但他一个男子要遭受子有孕这种罪,其中艰难可以想见。
那大夫还说了,衡弃春这几日或许会有腹痛的现象,务必要悉心照料。
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
下午的时候已经换过床褥,楼厌还嫌不够软,单手拢着衡弃春在床边靠着,自己掐诀又加了一床褥子。
“师尊。”他扶着衡弃春躺下,伸手去解人的衣带,褪下外衫的时候被衡弃春按住了手。
片刻过去,衡弃春的脸色已经好了许多,额上冷汗消退,看向他的时候眉眼清润,“不用脱了,已经不太疼了。”
楼厌立刻就想到他从前一贯要强的样子。
狼崽子鼓了一下腮,没在这时候和衡弃春顶嘴,手上的动作却一刻未停,径直解开了衡弃春的衡弃春的亵衣。
最后一层遮蔽也被褪下,光.裸的肌肤与空气相触碰,衡弃春本能地打了个哆嗦。
不确定王生会不会去而复返,楼厌没敢再乱用灵力,先取了棉被盖在衡弃春身上,又将外室烧得正旺的炭火拖了进来。
一室暖融,火星子“噼啪”而爆,像春夜里人心乍然萌动的瞬响。
“方才那大夫嘱咐了一些,师尊没受过这种罪,偶尔觉得腹痛是正常的。”楼厌用温水拧了一块帕子,掀起被子的一角轻轻替衡弃春擦拭小腹,“我看就是今天吐得太厉害,胃里没有东西,才会导致小腹疼。”
他擦了很久,等水有些凉的时候就起身去换,然后又用温热的帕子去抚衡弃春的腹部,“一会儿师尊喝了药,我再替师尊做些清淡的食物好吗?”
源源不断的暖流顺着皮肤袭向肺腑,纵使衡弃春失去记忆,也确认自己这具身体已经许久没有被人这样关切照拂过了。
他一时招架不住,轻咳一声偏过了头。
楼厌收回帕子,瞥见衡弃春耳后那抹扎眼的红色,也没指望他回答自己刚才的问题,只凑近了轻声问:“现在好点儿了吗?”
衡弃春不知道要怎样才能让他相信自己刚才就已经不疼了,红着一张脸盯着床榻里侧的墙壁看了一会儿,许久之后才闷闷地“嗯”了一声,“一点儿都不疼了。”
楼厌那狼脑子不信,径直跪上床沿拨开衡弃春额前的头发打量了一会儿,见他师尊的脸色的确不像刚才那样惨无人色,且说话也有些些力气。
看来是真的没事了。
楼厌在心里松了口气,面上又不愿意显露出来,爬下床的时候忍不住用指腹碰了碰衡弃春的后颈,想像是自己在舔他的脖子。
他自己想得很过瘾,等到衡弃春后颈发烫才回过神来,转身就要去捡地上的那两包药,说:“那我去给师尊煎药。”
如今衡弃春给他揣了个崽,他无论如何都要做一头不动声色的大狼了。
照顾好师尊的身体,才是他此刻的头等要务。
衡弃春脸上薄红未褪,猝然回身唤他:“哎!”
“嗷?”
“我想着……我今天一整日都没吃下什么东西,先喝药恐怕会不舒服。”衡弃春想了想,尽量用充分的理由拖延楼厌煎药地时间,“不如你先做饭吧,中午的羊乳羹……其实还不错。”
楼厌没接话,径直走到外室将地上的两包药捡起来,埋到鼻尖上猛地闻了一口。
两辈子都觉得师尊心海底深的狼崽子在这一刻陡然开了窍,楼厌眼前一亮,捧着手里那两包苦气四溢的药包嚷嚷起来,“师尊该不会是怕苦吧!”
衡弃春:“……”
他按在床沿上的手不由收紧,微微撑起身体的动作使得身上的被子滑下大半,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
衡弃春却不觉,只闷闷地蹙起眉心。
他怎么会……和这样的人结为道侣!
但不等他的情绪发作出来,那头狼崽子就放下手里的药,转而端起一碗羊乳,挑着那双上扬的眼睛笑嘻嘻地看他。
“羊乳管够。”衡弃春听见他说,“遵师尊命~”
衡弃春泄了气,紧攥的手指忽然就松开了。
他怎么能……逗我……
怎么办……
他还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小狼真正的道侣,就先要给小狼生一个孩子了。
天色阴霾,转眼之间连云层背后的最后一层余光也落下山头,屋里一时昏暗下去,寂静无声,只剩楼厌“叮铃哐啷”做羊乳羹的细碎声响。
衡弃春面朝床的里侧躺着,听着这道声音,眼皮不自觉地沉重起来。
衡弃春做了个梦。
梦里的他变成了一个稚童,跟着一群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小修士在仙门中听学。
师祖那日讲的是一本《九州志》。
他觉得师祖讲得好无聊,趁人不注意就偷偷跑去了后山,在山上发现了一只受伤的山雀。
他吓了一跳,连忙给那奄奄一息的小鸟输送了灵力,将小家伙抱回仙门藏在自己的房间悉心照料了很久。
等到小山雀伤势痊愈的那一天,他第一次尝试着将小山雀托在手里,想要亲一亲它的额头。
但鼻尖还没有碰到小山雀的毛发,他的师兄就破门而入了。
师兄好凶,眼睛里容不下一点儿沙子,当即开窗放飞了他的小鸟,还抓起戒尺打了他好几个手板子。
那一天他哭得撕心裂肺,质问师兄为什么要逼着他弃了小鸟。
师兄说:“你是人界的最后一个神,只能怜悯苍生,却不能爱上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人。”
神不能爱人。
太阳炙烤,他一个人干巴巴地站在院子里,祈盼那只飞走的山雀还能回来。
但没有。
他只觉得胸闷难当,手心里更是火辣辣地疼,以至于眉心都紧紧皱起,死活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师兄要说他是神?
为什么因为他是神,日后就不能爱人了呢?
“师尊?”耳边忽然传来小崽子急切的呼唤,他觉得自己身体一轻,被人抱在怀里晃了晃,“师尊你是不是做噩梦啦?”
衡弃春睁开眼睛,对上的是楼厌那双桀骜热烈的眼睛。
楼厌见他醒过来才松了口气,“师尊醒了就好,羊乳羹已经好了。”
他说着就搅动了一下手里的调羹,试图像之前一样将羊乳羹喂到衡弃春嘴边。
低头之际,他忽然觉得怀里的人动了动,紧接着手臂被撞了一下,调羹滑落,连带着一勺羊乳都被打翻在地。
楼厌一怔,忽然觉得额上一热。
——衡弃春用两手托着他的下巴,径直俯身,在他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第73章 体贴成熟狼 “你可以……帮我咬一下。……
楼厌被这一下吻懵了。
他端着剩下的半碗羊乳羹僵坐在原地, 过了好一会儿才满脸燥热将手里的瓷碗往衡弃春手里一塞,结结巴巴地说:“师师师尊自己喝, 我先去给师尊煎药!”
刚跑下床两步,他又急慌慌地从外面取了一只新的调羹回来塞到衡弃春手里,然后转身就跑。
狼崽子彻底落荒而逃。
楼厌始终坚信衡弃春的反常举动是因为他失忆的缘故,他曾多次尝试要对衡弃春说清楚他们并不是一对真的道侣,每次都在衡弃春那双殷切的眸子里败下阵来,变成一个不敢说实话的哑巴。
于是他只能尽力做好一头体贴的成熟狼,以降低衡弃春恢复记忆之后将他弄死可能。
女歧山独处于九州之外, 许多习俗都与人界不同, 不通外情,也不会被外面的妖邪影响。
此处安居一隅, 师徒两人倒是过上了难得平静安宁的日子。
给魏修竹传出去的仙诀已经有好几个,但始终没有得到回信, 楼厌不得已给他讨厌的南隅山传了信,并不断祈祷他师伯可以在孩子出生之前找到他们。
说到孩子……
纵使楼厌没有熟读《九州志》,此刻也已经相信, 女歧山真的是一个充满了古怪的地方。
他甚至背着衡弃春偷偷去看了一眼那颗女树, 当时就被那颗巨大而又古老的树震惊到了。
在此之前,楼厌见最大的树就是十八界中的不尽木。
而此树较之无尽木还要令人望而生畏。
它屹立在女歧山的最高峰上,树干极其粗壮, 被泛着灵光的藤蔓尽数围困, 纵使冬日万物萧索, 仍然绿意滋长。
一颗暗金色的孕珠就挂在最为显眼的树梢上, 隐约可以看到薄薄一层珠壁之下晃动的形影。
楼厌一共去看了两次,第二次的时候就明显觉得那颗孕珠长大了一圈儿。
衡弃春的身体也的确随着这颗孕珠的生长而不断发生变化。
第四天早上,楼厌在睡梦中被衡弃春掐醒。
“我好涨。”他听见衡弃春哑着嗓子对他抱怨, “涨得睡不着。”
楼厌睡眼惺忪地坐在床上懵了一会儿,居然问衡弃春觉得哪里涨。
下一瞬就被衡弃春重重踢了一脚。
楼厌吃痛,小声地“嗷”了一声,在被褥的掩盖下不自然地蜷起腿。
这一脚像是忽然踢通了他昏睡不醒的脑子,楼厌将大夫留给他的那些注意事项仔仔细细想了一遍,瞬间就知道衡弃春是哪里涨了。
“这个……”他垂下视线,一时竟不太敢看衡弃春,眼尾一点儿余光顺着衡弃春的腰腹一路攀爬上去,停在他前胸被衣襟遮蔽却快要被汗浸透的地方。
楼厌挪动了一下嘴唇,声音显得异常含糊:“要不我再帮师尊热敷一下呢?”
衡弃春没说话,红着一张脸偏开了头,算是默认了楼厌的提议。
天还未亮,外面仍是一片阴霾雪色,楼厌借着未灭的炉火烧了水,像这之前的很多次一样,用温热的帕子替衡弃春擦拭身体。
只不过这次换了个地方。
衡弃春半靠在床榻上,领口敞开,露出襟前雪白的皮肤,垂眸看着楼厌的手指在自己身上肆意游走。
温热的帕子覆上胸口,他本能地激颤了一下,一瞬过后又说服自己尽可能地放松身体,任由帕子上温热的水流划过肌肤,一路蔓延到腰际。
衡弃春仰头,轻轻地呼出一口气,觉得浑身的毛孔都要被这热气熏得张开。
楼厌还在一脸认真地做体贴成熟狼,丝毫没有注意到衡弃春越发涨红的脸色,以及夹杂在呼吸之间略显粗重的喘息声。
直到衡弃春推开他的手。
“不行……”衡弃春满脸抗拒,连手指都在不自觉地发抖,颤声说,“好像更涨了。”
楼厌简直束手无策,举着一块热帕子干巴巴地站在那里,想要抬眼看衡弃春身上肿胀的地方又不敢。
最后只能绞尽脑汁地说:“那,那……那我去请大夫!”
衡弃春沉默着蹙了一下眉心,显然不太赞同楼厌的提议,“那个大夫只会开苦得出奇的药,别去。”
静了片刻,他忽然抬眼去看怔愣着的楼厌,语速极缓,意有所指地说:“你可以……帮我咬一下。”
楼厌没听懂。
他歪着脑袋“啊?”了一声,过了好半天才从衡弃春不断躲避的眼神中听懂了他师尊的言外之意。
他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后悔。
那日在夷帝陵里,他或许不该咬衡弃春那里的。
大概是楼厌沉默地时间太长了,以至于衡弃春十分不满地蹙了蹙眉心,带一些隐晦意味地重新问他:“……你不是挺会咬的么?”
楼厌已经忍不住在心里咆哮。
啊啊啊这都是什么虎狼之词!!
这怎么能一样!
那时候我还是一头狼,并且咬你是为了阻止你开鬼门入冥界!
你不要仗着自己失忆了搞不清楚前因后果就在这里污蔑本座啊!!
本座是体贴成熟狼!不是那种水性杨花的不值钱狼!!
片刻之后,值钱狼埋头钻进了衡弃春的衣襟。
床帐已经不知何时被蹭下来了,床榻之上昏暗一片,楼厌紧张地闭着眼睛,鼻尖翕动,凭着对气味的敏锐在衡弃春身上一点一点探索。
唇舌打架,踉踉跄跄地摸索上那一点,停住,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嘴巴贴上去。
他没敢用牙,唇瓣分开,然后卯足了劲儿用舌头舔舐起来。
衡弃春猛然向后仰头,细白的脖颈探露修长,喉结陈列在上,在小狼卖力的吮.吸中不住颤动。
舌尖尝到了一点儿夹杂着莲花香气的甜味儿。
嗷呜。
楼厌在心里低叫一声,忽然觉得一阵庆幸。
还好衡弃春失忆了,不然现在就会弄死他的。
天色未明的残夜之中,榻上昏昧不清,被褥不慎滑落在地,人影晃动难分。
安静的内室间只剩一片泥泞交缠的水渍。
以及一声压抑隐忍的呻.吟。
狼性贪婪,楼厌到最后的时候竟然收不了口。
衡弃春只能用尽力气推他,“够了,够了……”
少年狼血气方刚,一直嘬到屋里炉火烧尽,天色大亮。
屋里骤然冷了下来,却没有一个人想要添火。
楼厌出了一身的汗。
他轻伏在衡弃春身上,隐约觉得不对,手指一寸一寸地向下挪动,然后尽可能轻柔地放在衡弃春的小腹上。
那里已经有了一小片明显的隆起。
——
大约是衡弃春这副身子骨实在太差的缘故,不用灵力的情况下竟还不如一个普通人。
日况愈下,到这天下午的时候,他已经又开始嗜睡。
楼厌坏事做尽,不敢上床睡觉,拎着个小匣子就要去找大夫。
打算把那老大夫家里珍藏的草药截获一空。
他按照王生留给他们的地址走过两条蜿蜒山路,果然看见了老大夫开的医馆。
“歧山医馆……”楼厌将手里的小匣子往身后藏了藏,准备等门敲开就冲进去将名贵药材抢劫一空。
依他的敏捷程度,那老大夫定然是追不上的。
然而门敲了半天,里面却始终没有回应。
楼厌站在檐下鼓着腮歪了一下脑袋,视线落在那扇紧闭的木门上,不由开始思索:难道是这老大夫知道自己要来打劫,所以不敢开门了?
嘶……
楼厌紧了紧手里的小匣子,莫名开始心疼钱财。
可衡弃春那副病恹恹的样子总在眼前挥之不去,他狠了狠心,干脆将手里用来抢劫的匣子扔了。
大不了就将身上最后剩下的二钱银子用来抵了药钱算了,反正这药他今日一定要弄到手!
“喂!”楼厌“哐哐”敲门,“我来抓药!”
正是午后寂静的时候,这条巷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声,楼厌叫门的声音便显得格外吵闹。
不多时就有邻里受不了,开了自家阁楼上的窗户与楼厌对嚷起来。
“别敲了!陈大夫不在医馆!”
楼厌闻言才想起来人不开门有可能是因为人不在家,他丝毫没有自己太过吵闹的自觉,仰长了脖子问与他对话的人:“那他去哪儿啦?”
“谁知道!”那人午睡未醒,烦躁地将窗户一关,只扔下一句,“似乎是族长派人传话,让他直接去神庙。”
“也不知道神庙之中有谁要看病……”
隔得远,纵使楼厌听力非凡也没有听清最后这一句。
他托着下巴在原地想了片刻,还是觉得找到大夫替他师尊抓药才是要紧事。
好在山中只供奉了九子母一位神明,庙宇极其易找,楼厌只沿途打听了两句就顺利找到了。
他沿着神庙下的石阶一路攀爬向上,数九寒冬的天,身上竟起了一层燥热的汗。
但想到自己此行还带着要替衡弃春带回草药的重任,他又觉得吃这点儿苦不算什么了。
直到楼厌爬完所有的石阶,看见九子庙外人头攒动的一幕。
一个衣衫单薄的少年被捆缚在刑架上,上百山民手持火把,正凶神恶煞地试图从他口中逼问出什么。
族长就举着火把站在人群的最前方。
楼厌听见他喝问:“说!你为何会怀有孕相!”
第74章 女树生怪象 一个凡人对神明的愚忠。
哦。
是话本子常写的失足少女未婚先孕, 全族人逼问奸夫是谁的情节。
看来这是怀了。
楼厌起初还觉得事不关己,踮起脚尖举目四望, 试图透过密匝匝的人群找到大夫的身影。
目光无意瞥过那个被捆着的少年,他忽然浑身一凛,尾骨处突突地跳了两下。
等等!
谁又怀了?!
楼厌压了一下喉结,再顾不上找什么人,目露惊惶扭头看过去。
被捆在刑架上的少年面色泛白,一双眼睛红肿不堪,显然已经哭过一场。
再往下看, 他被绳子勒住的的腰腹微微隆起, 竟……
与衡弃春有些像。
眼看着族长失了耐心,抬手就要用手中的火把引燃刑架下方的稻草。
楼厌惊呼一声, 顾不得思考太多,立刻掐了个风诀。
周遭立刻掀起一阵大风, 将刑架下方的稻草全部掀翻飞起,火把上火苗晃动,险些烧伤了执炬人的手。
好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被捆缚的少年身上, 一时无人察觉这阵怪异的风是楼厌所为。
楼厌趁机拨开人群挤进去, 绕到刑架面前,勉强将那个身形柔弱的少年挡在身后,“等等等等!”
“他犯了什么错, 你们居然要烧死他?!”
族长手中的火把已经被刚才那阵疾风吹灭, 他紧了紧眉心, 干脆将手中的木棍扔了, 这才眯眼看向挡在面前的人,“楼公子,你怎么在这里?”
楼厌用鼻腔喷出来一口气, 本想张嘴骂人不辨是非黑白,偏偏他那狼脑子忽然在这时候转起来了。
这事儿说不准又有什么隐情,若是把话说得太难听,恐怕会害了这个小少年。
他笑了笑,尽量装得温良谦逊,“是我和道侣感念九子母赐子恩情,特意上山来拜谢的。”
这理由勉强说得过去,族长当真没有追问,只叹了口气说:“楼公子心意甚好,只可惜来得不凑巧,山中出了一些琐事,老朽正在处置呢。”
楼厌佯装意外地扭头看了一眼,手指着那个少年,故意装出一副迟疑的表情,问:“这……什么事儿啊,方便说吗?”
族长竟沉默下去,看样子快要被这桩事情事情愁死了。
僵持之际,终于有人站了出来,是王生,“楼公子稍安勿躁。”
他身边还站着楼厌此行要找的陈大夫,想必这少年身有孕相一事就是他诊出来的。
楼厌生怕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自称是自己大哥,抿紧了嘴唇瞪眼看着他,直让王生打了个哆嗦。
“女歧山不与外人结亲通婚,山民若要生子,只能拜求九子母。”王生解释说,“可是孟沅还未成亲,又没有伴侣,更不曾拜见过九子母,女树上却忽然结了一颗属于他的孕珠,这不是太奇怪了么。”
“我们怀疑……他定然是在外面结识了什么人,以至于女树上多结了一颗孕珠。”
言外之意,他们已经认定孟沅身有孕相是在外私通,而与九子母赐子没有半分关系。
众人纷纷认定王生这番言论,神庙前一时嘈乱不堪。
“诶!”楼厌张嘴阻拦,想说其实在外面,男人无论如何都是生不了孩子的。
但还不等他开口,被缚在刑架上的少年就主动出声。
“我没有……”孟沅哭着争辩,“我从未出过女歧山,更没有认识外面的什么人。”
这番话他只怕已经说了无数次,一开口嗓音都哑了,在场的山民显然不人,当即便有人站出来指责。
“肚子都大了还试图瞒着别人,要不是陈大夫诊出来,那孽种岂不是都要落地了!”
“我真的不知道……”孟沅一时哭红了眼,“我只是恶心反胃,我以为我只是病了!”
荒谬。
那感觉又来了。
楼厌直到此时才意识到女歧山究竟闭塞到了一种怎样的地步,山民数千年没有出过山,不仅仅是通过九子母求得子嗣,他们甚至以为……男人是可以怀孩子的。
千百年来,他与衡弃春大概是唯二踏足进来的外人了吧。
火把并未全灭,晃动的火光中,山民越吵越厉害,纷纷认定孟沅通奸在外,坏了女歧山千百年来的风俗。
当即就有人将自己手中的火把抛了出去,火苗顺着孟沅的袍尾一路攀爬向上,炸开一捧渗人的火花。
楼厌此时离得最近,果断一脚踹翻了那根不太结实的刑架子,赶在火苗将绳索烧断的一瞬间将孟沅捞了出来。
少年被火呛得满脸通红,袍尾已经被烧干净了,露出一对烧得满是疮口的膝盖。
看着怪渗人的。
楼厌皮糙,三两下替他扑灭了裤腿上燃着的一点儿火星子,将摇摇晃晃的小孩儿扶住,“没事儿吧?”
孟沅闷咳一声,下意识地用手托住自己的小腹,待缓过了那阵陌生的疼痛之后才泪眼朦胧地摇了摇头,“没……没事,多谢恩公。”
楼厌不太习惯别人这么称呼自己,闻言有些不自在地偏过头,恰好对上族长微含怒气的一双眼睛。
“呃……”
楼厌只张了张嘴,听见他已经在问:“楼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素日持重的老者竟有些不耐烦,“老朽好心收留你们暂居在此,你为何要插手我们山中的事?”
楼厌从不是什么感念他人恩情的人,闻言略一挑眉,理所当然道:“当然是看你们山里的事不爽。”
“你!”后面的山民早已沉不住气,嚷嚷着就要上前与楼厌理论。
好在王生这人还算仗义,念着自己算是楼厌的老大哥,连忙伸手将那几个人拦住。
一场架还没打起来,就有人着急忙慌地从山下跑了上来。
“族长,不好了!”来人气喘吁吁,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说,“女树,女树上又出现了一颗新的孕珠!”
“什么?”族长猛然变了脸色,视线在楼厌和被楼厌扶着的孟沅身上转了个来回,语气凝重,“带上孟沅,我们一起去看看!”
楼厌还想再说什么,被身边名叫孟沅的少年扯了一下袖子,听见他说:“恩公,九子庙前,别为了我得罪族长。”
楼厌隐约皱了皱眉。
他活了两辈子,连身之后魂无寄所的那段日子也算上,足足有两百多年。
而直到这一刻,他才生平头一次在别人眼中看见看见一个凡人对神明的愚忠。
愚到将要被烧死祭身,也要维护神明的颜面。
族长一行人已经快速下了山,另有两个山民不住催促孟沅走快一些。
楼厌就在这聒噪地催促声中扭头看去。
飘飘摇摇的雪花自天际落下,山峦间腾升而起的山雾将人的视线遮蔽了大半。
泥融金色的庙檐砖瓦就隐藏在那层白雪之下,陈旧的木梁被雪水侵蚀,隐隐泛出一丝腥气,耳边隐隐约约闪过一声鸟啼。
——延续了上千年的九子庙就伫立在那里。
等到下山之时,这场雪已渐渐有了弥天之势。
纷纷扬扬的雪花一刻不止地坠落下来,石阶上残雪未消,如今又覆一层新雪,毫无灵力的凡人踩上去难免脚底生滑。
楼厌走在最后,冷眼看着前面的人踩在结了冰的石阶上顺势扑倒,丝毫没有要帮忙搀扶的意思。
然后他就看着两条腿还伤着的孟沅上前将人扶了起来。
楼厌抱臂嗤笑一声,任由那小孩儿被人推开然后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讽道:“他们根本不领你的情,你居然还上赶着去扶人。”
孟沅挪噎了一下嘴唇,被火呛红了的一张脸还没有恢复,年轻的脸颊上泛着一抹涨红。
“我自小失去父亲,由山中的长辈们接济长大,此等恩情不可不报。”
楼厌诧异了一瞬,万没有想到这其中还有这样一层原因。
他认真地审视起这个小腹隆起又万分狼狈的少年,忍不住强调:“可他们刚才要杀你!”
“恩是恩,怨是怨。”孟沅说,“恩情未偿就先言报复,不是君子所为。”
小孩儿像是读过书,两句话说得井井有条,却成功地引起楼厌一声嗤笑。
什么狗屁道理。
难道说衡弃春上一世举剑杀他时,他还要先报了他师尊捡他回来又养他长大的恩情吗?
想到衡弃春,楼厌的脸色不由凝重了一些,一路上都没有再与孟沅搭腔,再抬眼时,那颗巨大的女树已在眼前。
连雪扑朔,繁茂的枝干却还在兀自生长,肆意遮蔽了整片山峦。
楼厌隔着前面的人群眯眼看去,果然顺着人群手指议论的方向看见了两颗新结出的孕珠。
其中比衡弃春的那一颗略小一些,应该就是孟沅的,另一颗则只有枣子大小,是山民口中新结的那一颗。
怪了。
若是没有记错,当日族长和王生说的是九子母每月只会赐下一颗孕珠,如今堪堪结了三个,又算怎么回事?
楼厌作为一个外乡人能够想到此处,族长自然比他还要发愁。
老人家年逾六十,从未见过这个古怪的事情,负手立在女树之下,良久,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陈大夫。”他转身,对王生身边的那名老大夫说,“劳烦你为在场的山民把脉。”
“今日无论如何,都要查出第三颗孕珠是谁的。”
第75章 天大的热闹 他可不可以在这里杀人?
老大夫上午刚诊出孟沅脉象有异, 此时又面临几百人的脉要诊,脸色已经十分难看。
但山中出了这等前所未有只事, 族长的话他更不敢不听,当即就从在场之人下手,一一诊起了脉。
这一诊就是两个多时辰。
楼厌本着助人为乐就是好狼的原则,草草替孟沅处理了一下伤口,然后就找了个地方坐着抱着腿干等。
他已经无聊地在想自己是不是应该早点儿回去,免得衡弃春找不到他会着急。
抬头之际,老大夫已经替在场的所有人诊过了脉, 正询问族长:“在场之人的脉象都没有异常, 族长您看……今天是不是先到这里?”
始终站在族长身边的王生叹了口气,“现在看来, 恐怕还要挨家挨户地查验。”
女歧山山民上千,若要挨家挨户地查下去, 只怕又是个不小的工程量。
老大夫愣了愣,忽然扭头看向王生,眼眸一亮地问:“王先生是不是还没有诊过脉?”
王生猛然瞪大了眼睛, 整个人难以置信:“什么意思?”
“你该不会怀疑……这颗孕珠是我的吧!”
诊脉一事几个时辰都没有进展, 族长已经彻底失去了耐心,在两人僵持不下的时候开口道:“王生,让陈大夫诊。”
“多诊一个也费不了多少功夫。”
王生满脸怒气, 最终还是在众人灼然的目光下伸出了手。
几百人围聚在此, 却一时寂寂。
人头攒动, 几乎全部聚到了王生和大夫的外围, 楼厌“嘶”了一声,拎着一旁走路不便的孟沅也凑了过去。
众目睽睽之下,只见老大夫诊脉的手指越收越紧, 几乎要将王生那片糙厚的皮肉按出血口,良久,他才惊恐地后退两步,一手哆嗦着指向王生:“是是是……是孕脉!”
……竟是王生!!
楼厌在心里乱叫一声,有些后悔没有带衡弃春一起来看这么热闹的戏码。
王生第一个不能接受,抡起锤头就要与老大夫干架,被周围的人一起拦住。
“按住他!”族长说。
王生满头是汗,五大三粗的汉子显然被逼急了,开始语无伦次地解释:“族长,不可能是我啊!”
“我已经有了一个儿子,且十五那天并没有上山,这颗孕珠怎么可能是我的!”
族长没有说话。
王生被两名山民合力按住,暂时止住了挣扎。
雪势愈大,他却禁不住出了满头的汗,眼巴巴地等着族长表明态度。
楼厌同时也在想。
女歧山独立于世数千年,交到如今这位族长手上却只有几十载。
千百年来平安无事,唯独在这位族长的手里出了天大的丑闻……若他想要保全自己上任几十年的美名,延续整个女歧山的风俗和颜面,会怎么做呢?
楼厌隐约想到了一种可能,不动声色地往前靠了几步,指端凝起一道灵力。
孟沅此时就站在楼厌身后,瞥见那点儿金光之后脸色骤然一便。
“恩公……你……”他似乎猜到什么,没有纠结于楼厌怀有灵力,而是伸手扯了扯楼厌的袖口,压低了声音对他说,“族长仁善,不会是那种人的。”
傻孩子,已经忘了自己差点死过一回了。
楼厌在心里暗笑一声,指端凝着的灵力不减,顺势问他:“我看你像是读过书的,难道就没有学过一个字……叫做‘道貌岸然’么?”
孟沅脸色一白,还没来得及接话,就听见前面的喧嚷声骤然大了起来。
——族长身后站着的两名打手已经举刀劈向王生。
“哐!”
楼厌指端灵力劈出,与那两个凡夫俗子手中的钝刀相撞,顿时发出一道锐利刺耳的声音。
王生被这一杀招惊得出了满头的汗,死里逃生后才满是震惊地看向族长。
他嘴角颤抖,“族长,您要杀我?”
与此同时,持刀者猛地松了手里的刀,虎口一阵麻木,鲜血直流。
他们久居女歧山,从未见过有人动用灵力,惊慌之下同样将视线投向了老者,“族长,这……”
族长嘴角轻抿,眯起眼睛看向隐在人群之后的人。
人群自动让开一条路,楼厌已经抱着手臂晃晃悠悠地走了进来。
少年狼身形挺俊峭拔,一身暗色束袖衣袍箍住窄而有力的腰身,那张俊朗的脸抬起来,浅麦色肌肤上一颗泪痣正印在眼下。
是那种桀骜不驯而又阴鸷乖张的眼神。
族长不由地联想起他那道侣的样貌,暗觉自己是年纪大了老眼昏花,他们都长成这个样子了,他竟信了他们先前说自己是普通人来寻亲的说辞?
他颤抖着抬手指向楼厌,几乎已经肯定地问:“你是……仙门中人!”
“是又如何。”楼厌毫不在意地甩了一下自己微卷的发辫,反问道,“你们仗着远离九州便可随意给人定罪妄图取人性命遮掩怪相,就不怕遭天谴吗?”
被楼厌说中心思,族长的嘴唇明显一颤。
他绞尽脑汁,看向自己身后惶恐的山民,不得不将希望寄托于鲁莽的屠夫,“女歧山安稳数千年,如今怪事频发,难保不会与你们这两个外乡人有关。”
两名打手听见他说,“连他一起杀了。”
楼厌嗤笑一声,指尖轻轻捻动,甚至懒得掐仙诀,单靠一点儿不经意间泄出来的灵气就逼得对方不敢近前。
族长眼看局势僵持,暗中甩出一个眼神,其中一名打手即刻回忆,将刀尖抵上了离得更近的王生的脖子。
总归今日王生与孟沅都要死,用来要挟楼厌再好不过了。
楼厌不知人心险恶,骤然看见这一幕的时候只觉对方已经无耻至极。
妈的,居然敢劫持人质要挟他?!
这和衡弃春扣下他原身的小人行经有什么两样!
楼厌恶狠狠地呲了个牙,将施展灵力的手背在身后,未免那两个打手真的伤了王生,只能顺势后退几步。
与此同时在心中默默念起一道仙诀。
“……定!”
一道灵力趁人不备迸激而出,直朝着执刀的打手涌过去。后者惊慌之下想要举刀格挡,却发现那把用惯了的钢刀已经被楼厌那道仙诀定在了半空中,任凭他们如何握柄都难以挪动分毫。
原来不是冲着他们来的,是冲着他们的刀来的。
楼厌已经收了灵力,将那道浅金色的光泽聚拢在自己的指端,冷眼看着惶恐的凡俗竭力挣扎,嘴角噙着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意。
——嘿以前怎么没觉得这定风诀这么好用。
族长已然满头是汗,他惊恐地环顾四周,发现女歧山在场上百人,却难抵这仙门竖子一拳头。
怎么办?
服软认输,依他所言放了王生和孟沅,将此间事宜交到这个少年手上,然后任由他将这种丑闻散布至九州?
这绝不可能!
族长抬手擦了擦自己额头上急出来的冷汗,视线无意中瞥过站在楼厌身后的孟沅,以及孟沅衣袂之下微微隆起的小腹。
他不免计从心来,招拢过一个信得过的山民,附在人耳边低语:“你去……”
“嘀嘀咕咕说什么呢。”楼厌注意到他的动作,一边玩自己指端的灵力一边轻笑一声,“要我说就别费力气啦,趁早把人放了,我还可以饶你们一命。”
确认替他办事的山民已经离开,族长这才挪回视线,重新看向楼厌,“楼公子……你拦得住我杀他们,可拦得住我毁了这些孕珠么……”
话音落,其中一个打手已经从腰间摸出一柄匕首,径直扔向离他们最近的一颗孕珠。
是属于王生那一颗。
霎时间金光乍现,刺目的光晕一齐乍开,令人难以睁目。
楼厌抬臂遮挡,在周围人最为混乱的叫嚷声中,听见了王生的一声痛呼。
顺着声音的来源看过去,却见王生正捂着腹部倒在地上,脸上凝气一层骇人的汗珠,看起来痛苦至极。
楼厌愣了一下,“怎么会这样!”
“灵脉相传……”孟沅惊恐地捂着小腹退后两步,脸色已然变得煞白,“孕珠若损,人也就活不成了。”
眼看着王生的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弱,而族长手下的人还试图击碎另一颗孕珠。
楼厌眉心一紧,果断腾空而起,径直抬手结印,将那颗庞大的女树与树上的孕珠拢在一片结界之后。
上辈子他曾想要保护自己藏自来的野兔子,跟着衡弃春学结界术的时候格外认真,纵使此时的修为还远不及上一世的水平,这道结界也被布得十分漂亮。
楼厌顺手拉了孟沅一把,让小孩儿安安稳稳地待在结界里,同时看着伏地挣扎的王生默默思考——
他要怎么才能救老大哥?
衡弃春现在失忆了,管不到他,那他可不可以在这里杀人?
一道冷风在结界中盘旋而过,顺势擦过人的鼻尖。
楼厌嗅到什么,立刻冷下了脸。
不对。
这个味道……
楼厌猛地想起自己不久之前在九子庙前闻到的气息,整个人都莫名震颤了一下,他迟疑地扭头看过去,目光落在那颗被劈开的孕珠上。
淡淡的腥气正从薄薄一层珠壁间四散而出,涌入鼻腔时,楼厌格外敏锐地蹙了一下眉心。
这是妖的气息!
第76章 妖邪祸四方 衡弃春坚信自己是他的道侣……
怔愣片刻, 楼厌只觉得那道妖气越来越弱。
他皱了皱眉,再度回头看去, 只见身后那颗破损的孕珠正被一道淡色的灵力笼罩,破裂的缝隙越来越小,竟在眨眼之间消失不见。
那颗破损的孕珠竟就这样一点一点合上了!
不止如此,就连伏在地上挣扎的王生都逐渐攒起了一丝力气,撑着地面站起来,脸色泛白地茫然环视。
不像是危急性命的样子。
孟沅还被楼厌拽着站在结界的另一侧,见状果然懵了一瞬, 扶住自己小腹的手越发收紧, 口中喃喃:“这是怎么回事……”
楼厌听见这一声,同时也听见了结界外众人的吵嚷声。
“怎么回事?!”
“谁, 谁干的?”
“见鬼了……”
他端详着族长与众人越发惊慌的反应,煞有其事地歪了一下脑袋, 眸中虽仍有困惑,却转头就收了指端的灵力。
继而掸掸袖子,只静静地落回到地面上等。
他倒要看看是什么人, 竟能做到这一步。
破裂的孕珠都能被他修好, 料想这个不肯露面的人必然修为深厚,不是神仙就是鬼。
想到这里,楼厌又不由地轻笑一声, 他师尊还在家里睡觉呢, 难不成还能是——
“九州之内都要朝不保夕了, 你还有空在这儿看热闹呢。”一道疏懒阴柔的声音忽然传来, 楼厌浑身一凛,猛地顺着声音的来源抬头看去。
只见那人坐在繁茂的女树枝丫上,单手拢着掌心里刚刚恢复原状的孕珠, 他一袭白色衣袍,散落的黑发如绸缎一般。
隔着飘飘摇摇的雪花,楼厌看清楚那张薄削阴郁的脸。
那是!!
未等他反应过来,男人已经两手负后、足尖点地、轻飘飘地落在楼厌面前。
他躬身笑了笑,眸间带上一丝冷笑,尽可能挑逗地唤楼厌:“小灵宠~”
楼厌攥紧了手指,暗暗咬牙,却没有反驳这个称呼,而后梗着脖子问来人:“夷帝日理万机,闲的没事儿来这个干什么?”
——是鹊知风。
“说话这么冲呢。”夷帝笑了一声,但也给足了小狼面子,径直答了,“歧山女树结孕珠,而今骤然结妖胎,这么稀奇的事儿,本君就不能来看一看么。”
楼厌对上那双含着笑意却又让人万感不适的眼睛,才募地想起来,冥界不止管人死后超度,还管人生前投胎。
纵使女歧山坐立于九州之外,山上孕珠暗结、九子母赐子,都逃不过夷帝的眼睛。
等等!
他刚才说什么?
这是……妖胎?!
楼厌瞳孔一震,飞速将前因后果想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