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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剑惊春 疏桐曲 19419 字 1天前

第51章 红尘欲壑

“报——”

弥涂城外, 北疆边界,驻北军营。

飞龙将军的营帐外,士兵高昂的声音响起, 仔细听, 还能听见一些颤抖和不知所措。

少年将军清朗的声音响起:“进!”

帐外无人看守,门帘无风自动,士兵踏入营帐,半跪在地, 将京城传来的急报递给将军。

“报将军!圣上病危,昨日已驾崩了!”

钟怀洌捏着信纸的手指紧了紧,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无声悼念了这位无功无过的君王。

“知道了,下去吧。”一人绕过屏风,从内间走出来。

传信的士兵不敢抬头看,点头称是便离开了营帐。

门帘落下, 钟怀洌叹了一口气。

连峥上前环住他的腰肢, 将下巴放在他的肩膀上, 问:“皇位人选可想好了?”

他知晓钟怀洌对皇位没兴趣,却忧心昭国命数, 无论如何, 他不能让选出来的帝王成了亡国之君,否则林太子怕是投胎了也不得安生。

钟怀洌低低说:“若论血脉,皇室都是一群金玉败絮的庸才,若论贤能……”

他沉思道:“摄政王郁景臣。”

郁景臣家中三代为官,少时忠于太子,太子去后,他便忠于太子的江山。

他一直知道郁景臣对太子有心思, 借尸还魂后便刻意避嫌,生生将有情儿郎磨成了政治工具。

最后让郁景臣守着心上人的江山死去,是不是有些太残忍。

连峥道:“江山给他已是恩赐,难道你能将林太子再还给他不成?”

钟怀洌愁道:“我倒是想还他……”

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是连峥在吃醋,哭笑不得:“你怎的这般小气。”

连峥含住他的嘴唇缠绵片刻,抽走他手上的信件。

“逝者如何能复生?”连峥问。

钟怀洌啧一声,也有些奇怪:“我怎么就活了呢?”

教程呢?

他也给林太子使一使。

连峥轻轻捏了他的腰一把:“乱说话。”

“我认真的。”

他认真问,连峥便也认真答。

“千年前天域流传过关于鬼修的传说。”

这个钟怀洌知道,天域现在分人妖魔三族,有传闻说曾经有一支古老的修士。

修鬼道,通阴阳,能见生死。

他将“鬼修”两个字在唇间细细琢磨,想起从小听到大的轮回之说,开玩笑般道:“若有鬼道,世间也该有黄泉地府的。”

连峥倒是认同:“你又怎知没有?”

“若是有,我怎样也要去闯闯,旁人……没可能了,但林太子的魂魄说不定还在。”

钟怀洌摆着手指数:“才五年不到,我看话本里说,投胎排队都要几百年呢。”

又叹气:“不说了,边关无事,我得回一趟昭都。”

他想到什么,在识海给迟霁传了音,便拉着连峥的手,说:“走吧,快去快回。”

连峥点头,没问他之后想要做什么,干脆利落地开了空间裂缝,二人踏步其中。

半日后,昭都。

“太子殿下……殿下回朝了!”

消息在百官府中不胫而走。

许是前段时日太子肃清宫廷的样子太过慑人,哪怕是皇帝死了,那群皇子也识趣地没有作妖,清楚地知道自己德不配位,纷纷缩在自己的府邸中,只盼着太子上位后能念着几分旧情,看在他们听话的份上,给一处好的封地,如此荣华富贵一生便也知足了。

郁景臣不负所托,将皇帝的后事处理的很好,钟怀洌到后宫时,四处挂着白幡,一切井然有序。

朝中刚经历圣上驾崩的冲击,但好在“飞龙将军”成功收复三城,将北漠蛮子赶出了大昭的好消息及时传了回来,一时民心稳定。

所有人都认为,只要那位贤明的太子登基上位,大昭又会回到百年前繁荣昌盛的鼎盛时期。

但太子回朝扔下的第一个炸弹,竟是……

“禅位?!太子殿下,您知道您在说什么吗?”

郁景臣有些着急,不解地看向站在龙椅前的少年。

钟怀洌走到他身边,顺手端起桌上的茶盏,递给他:“摄政王,稍安勿躁。”

郁景臣没接那盏茶水,只掀了衣摆跪在地上,长长伏身:“殿下,臣恐难堪此大任!”

四周没有旁人,连峥被他叫去了别处。

钟怀洌沉默地看着他,开口道:“你知,我不是什么太子殿下。”

郁景臣深吸一口气,抬头看他:“我知,自四年前南海岸后,我便知晓。”

“但这两年你并未渎职,你将东宫打理得很好,世人都知……先帝虽无能,却有一位优秀的好儿子。”

他的声音有些沉重:“将你称作他的儿子,或许是他高攀了。”

“但……钟怀洌,飞龙将军,不论是暄雾,还是你,都是比我要好一千倍,一万倍的明君。”

钟怀洌愣住,随后哑然失笑。

他伸手将年轻的摄政王扶起来。

“摄政王,你并不需要拿自己同我们比了。”

他取下自己腰间刻意带上的蟠龙扣,递到郁景臣面前:“我意已决,林太子的江山,你替他守吧。”

不知为何,说完这句话,钟怀洌心中忽然一阵刺痛,看着眼前一言不发的郁景臣,竟然有了想要大哭一场的冲动。

怎么回事?

他心中惊疑不定,莫非这具身躯还残存着林太子的意识?

莫非……摄政王并非单相思?

但怎么可能,这具身体的灵窍经脉都开了,灵台内也并无残魂气息,不该还有旧主意识。

……钟怀洌的眼睛慢慢挪到了手中那条蟠龙扣上。

郁景臣也盯着那条蟠龙扣,语气低落,带着怀念。

“这条穗子……是我十三岁第一次入宫,他亲手系到我身上的。”

“后来阴差阳错,缝缝补补,随他一起进了南海。”

他口中轻轻地“阴差阳错”四个字,是他和林太子的六年。

旧物犹在……故人何处?

钟怀洌见他想要伸出手将蟠龙扣拿走,眼疾手快地将手伸回来。

他喉结滚动,犹豫着,最终还是没有将自己的猜想告诉眼前疑惑的郁景臣,不给他多一份的希望。

“……你大可多看看眼前的江山。”钟怀洌硬着头皮将蟠龙扣收了回去。

“说不定……”

红线得入轮回,缘分仍在-

“阿峥!阿峥!”钟怀洌急吼吼推开东宫大门。

连峥正坐在木桌前看他曾经写的手稿,闻言抬头,起身迎他。

钟怀洌微微喘气,来不及多说,将人拉到内间。

他四下张望,没察觉人气,带着连峥到榻上坐下。

连峥看他神情严肃,问他:“怎么了毓翎?”

“嘘!”钟怀洌让他小点声,随后拿出手上悉心护着的蟠龙扣。

惊了林太子残魂怎么办。

蟠龙扣被灵力托举到二人面前,钟怀洌深呼吸,小心翼翼道:“……林太子?”

……蟠龙扣动了动。

天啊。

钟怀洌静默片刻,抓住连峥的手臂:“!”

他不说话,眼睛却很亮,连峥弯着唇扣住他的手指,刚想说些什么。

蟠龙扣把自己……翻了个面。

钟怀洌眼睛更亮了。

他松开连峥的手,对着蟠龙扣认真道:“太子,我先谢你收容魂魄五年之大恩。”

他站起身,朝着蟠龙扣深深作揖。

接着,他说:“再向你致歉,生裂魂魄结丹修行,让你残魂无处安放。”

又是一礼。

蟠龙扣慢慢转过来,轻轻动了动。

钟怀洌犹豫着向里面注入了一些灵力。

这几年,蟠龙扣被他遗忘在灵囊角落,里头残魂只能悄悄吸食灵力维持形态,是他疏忽。

只是看似平庸的绳结,却能容纳魂魄,实在令人瞠目结舌。

灵力越堆越多,终于,一道魂魄残影借着蟠龙扣为媒介,在钟怀洌面前虚虚现形。

“……无妨。”林太子的声音有些沙哑。

他面色实在惨白,几年不说话,大部分时候都在昏睡中吸收灵力温养自身。

钟怀洌心里有些激动,没想到林太子还有一缕魂魄!

只要一缕魂魄,他能有很多办法为林太子找来身躯,大昭江山何愁后继无人?

像是看穿了他心里在想什么,林太子唇角勾起清润的笑意,摇头说:“一缕生魂,有了身体也不过偷窃几年时光,再让我处理朝政,怕是就真的要死了。”

他叹了口气,伸手托住蟠龙扣,未果。

“……便将皇位给,给他吧。”

林太子似乎也觉得这样有些残忍,他沉思片刻,还是开口:“若有身躯也是好的,起码……”

起码,能陪那人几年。

不用他说完,钟怀洌用力点头:“你放心,我定为你寻到合适身躯。”

其实他心里还有别的成算,只是像面对郁景臣那样,不愿意让人有多的希望,免得不成,徒增伤心。

人的魂魄分为天,地,生三魂,而今林太子只余生魂,是七情六欲的象征。

他有尘缘未了,不愿消散。

若是能找办法寻回余下二魂,自会生七魄,加上血肉之躯,又是一个崭新的人。

这便是希望渺茫,但却可行的起死回生之术。

钟怀洌又想起了昨日与连峥说过的,地府鬼道。

林太子得了他的承诺,便放了心,他最后顿了顿,说:“不必将我交给他,留在你身边适宜温养神魂。”

钟怀洌回神,说道:“这是自然。”

林太子最后四下观察了一番眼前熟悉的东宫,便回到了蟠龙扣中。

他将郁景臣的话听得真切。

……别人的欲壑,成了他与红尘之间的生死天堑。

何其可悲,何其可笑。

何其可叹——

作者有话说:太子和摄政王是he![亲亲]

第52章 半截枯木

昭华二十八年, 帝驾崩,传位于太子暄雾。

太子登基当日,天下易主, 不顾诸臣劝谏, 禅位于摄政王郁景臣。

改元明泽,大赦天下。

……

明泽元年,帝收前朝宗室稚子,封为大皇子, 并立誓终生不娶不嗣,百年之后,天下依然姓林。

……

“过往泡影,但愿他能放下。”

卸下了担子,钟怀洌以飞龙将军之名再次前往北疆。

“……是孤贪心,倒希望他记一辈子。”林太子自嘲道。

这些日子他时常醒着,或是跟着钟怀洌在皇宫四处游荡, 或是坐在东宫院中, 对着四方朱墙之外, 金銮殿的方向发呆。

时过境迁,或许困在往事当中的, 不止他一人。

钟怀洌叹气, 而后端起温热的茶,递到林太子面前。

……林太子幽幽地看着他。

钟怀洌这才想起他是一缕魂魄,笑着给自己找补:“那个,闻闻味道也是好的,白毫银针呢。”

林太子歪着脑袋,形状姣好的唇瓣冷冷吐出两个字:“生魂。”

没有六识,更没有嗅觉, 就连眼识也没有,全凭感觉。

“……哈哈。”钟怀洌悻悻地将茶挪回来,自己喝了。

过了一会,林太子问:“随后有何打算?”

钟怀洌放下茶盏,思索片刻,道:“我要进北漠,将不死军之事查清楚。”

林太子与他共享记忆,大致知道他要弄清楚此事的理由,便将北漠王庭其中事务说给他听。

“退兵后朝廷并未送去文书,想必王庭此刻正提心吊胆。”

不谈和,不加贡,这不是战胜国对战败国该有的态度。

若有如此行径,只能说明,大昭正在谋划,发兵漠北,将他们的国土彻底收入囊中。

事实上,钟怀洌便是这么想的。

反正现在不是他处理朝政,只负责打仗便够了。

“有人来了。”钟怀洌察觉气息,向林太子示意。

林太子颔首,重新回到了他灵囊中的蟠龙扣。

“……怀洌?”门帘被轻轻掀开,迟霁带着微生望走进来。

自从坦白后,他们人前唤暄雾,人后叫怀洌,但始终不太习惯。

钟怀洌起身迎接,想了想,弯着眼睛说:“我小字毓翎,是师尊为我取的。”

“我选的。”

连峥掀开帘子,自若地往里面走。

钟怀洌眼睛微微睁大,他问:“什么意思?”

连峥笑得坦荡:“字面意思。当年师尊一口气取了十余个,后来犯难选不出来,便叫了我去,替你择选。”

“这样重要的事,你为何现在才告诉我?”钟怀洌埋怨他,又恍然大悟:“难怪你当初不惜灌醉我,也要问出我的小字!”

迟霁在旁边听得直乐,悄悄给微生望咬耳朵:“妖皇怎么还这样!”

连峥认他闹,小声说:“毓翎,你没问过我。”

“……”钟怀洌往他手臂上拍了一巴掌。

连峥心里甜蜜,终于满足了,他看向二人:“什么事?”

微生望看了看钟怀洌,说:“可是今夜行动?”

钟怀洌走出营帐,看了看天色,随即点头道:“便是今夜吧,你们去准备一下……戌正营中集合。”

他们要趁夜潜入北漠军营。

由于不知道北漠是否拔营回朝,他们只能往哪个方向一点点探。

钟怀洌心中一直疑惑,天域的活尸尚且可以认为是右护法所炼,但自从在极隐楼与宿安城,他接连诛灭右护法两缕神魂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天域都再未闹过尸潮。

凡间活尸,虽表面与天域活尸别无二致,但前几日他杀死的尸王并非由神魂操控,只能下达一些简单的围攻命令,且外表能看出来是北漠人。

这便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了,按理来说,魔皇苏醒,不会让叛变的右护法好过,那么这些在中原作乱的活尸,又是谁炼制的呢?

没人能告诉他,一切只能去查。

……

“他们在……说什么?”

营帐外,身形被法袍隐匿的几人扶着木桩,探着脑袋往帐子里看。

他们很幸运,大军并未拔营,甚至并未退兵。

先前夺城时,没出现的那三万漠北精兵,尽数在这座军营当中。

他们很顺利地潜入其中,却遇上了语言上的难题。

一旁的连峥捡着几句,重复了几遍,然后给他们翻译:“‘不要告诉他人,上头只要一万人’。”

钟怀洌看向他,示意他继续。

连峥顿了顿:“‘昭国那边有许多人,一万怎么够’。”

“‘……有消息传给我,他们那位御龙将军早就离开了边境,只要他不在,我们就是无敌的’。”

迟霁小声道:“一万人?难道是一万不死军?”

难道,北漠要调一万不死军,再度向大昭开战?

微生望握了握他的手,传音道:“不慌。”

接着听下去。

连峥低沉的声音中带着些许阴寒,他实时翻译着营帐中那两人的对话。

“‘好吧,不过要怎么给兄弟们解释,消失的一万人?’”

消失?

钟怀洌心中浮现一个大胆的猜测。

“‘他们不会问的——毕竟成为不死军,是兄弟们的愿望’。”

“‘他们只会嫉妒,啊,英勇无畏的战士,我也想当……’”

钟怀洌捏紧了连峥的手指。

妖皇停止了翻译,看懂了他眼中转达的信息,肯定地点头。

钟怀洌于是深吸一口气,在识海中传音,沉沉地告诉迟霁二人,自己的猜测。

“不是调兵……是转化。”

迟霁看向钟怀洌,目光惊愕。

“……是我想的那个转化吗?”

钟怀洌点头。

“没错,是将正常的军队,转化成不死军。”

帐内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里面的人没有发现他们。

帐子被掀开了,一个穿着狼皮半裙的北漠人往外走。

钟怀洌与几人交换眼神,默契地跟了上去。

那北漠人找到一个将军——或许是将军吧,他在他耳边低声耳语几句,那将军转头进了营帐,又出来,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营帐。

钟怀洌猜测,他是在通知手下的将士们。

……告诉他们,你们的机会来了,不是想要成为英勇无畏的不死军么?放心吧,只要听我的,你们马上就是了。

果然,他们在营帐外蹲守,一过子时,那些士兵们就面色期待,半是忐忑半是欣喜地从帐子里钻了出来。

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切尽在不言中。

过了今夜,他们便是世人艳羡的不死军了!

于是众人齐齐往一个方向走去。

钟怀洌等人紧紧跟着那些人。

就见他们默契地,在整个军营中最大的帐子外,排起了队。

没过一会,帐帘被掀开,一个看不清面容的人笑着请他们进去。

一炷香后,许是准备就绪了,士兵开始慢慢往里面走。

钟怀洌与连峥对视一眼,下一刻,浮笛以蛇身出现,从他手上悄然滑落,隐匿身形往帐中爬行。

他带去了留影珠。

钟怀洌便带着几人悄悄绕到帐子后头,在帐子下面挖出一个不大的洞,不过一炷香,浮笛便爬了出来。

他变成人形,用复杂的眼神看了一眼钟怀洌,将手中留影珠交给他。

钟怀洌接过珠子,深吸一口气,往里面注入了灵力,几人围着看。

画面出现,先是屏风,随后便是营帐内间的景象。

内间正中心的空地上,放着……

半截枯木?

那木头桩子颜色浅淡,有士兵严肃地用刨刀在上面一点点刨挖,挖下来的木屑被另一个人撒在一个陶碗当中,竟然遇水即溶。

帐中四人,一人在碗里接水,一人刨木头,一人撒木屑,另一人时不时进一次内间,将撒了木屑的水碗端出去,是给谁喝不言而喻。

喝溶有木屑的水。

这就是北漠将正常士兵转化为不死军的手段。

就在这时,连峥泠然的声音在众人识海响起。

“这是……噬魂木,是魔皇的法宝。”

钟怀洌呼吸停了一瞬。

“……走吧,跟我来。”

四人一蛇疾行出军营,藏身在戈壁后。

夜风阵阵,连峥生起火,几人围坐。

他们看出来钟怀洌脸色不对,关切地望着他。

钟怀洌没说话,从灵囊中取出一样东西。

正是甘霖镜。

“试练塔中,师尊告诉我,修灵之后便能开启甘霖镜。”

他的声音低沉,将青铜镜拿在手中,却并没有开启。

顿了顿,钟怀洌接着说。

“……阿峥,噬魂木可有一样功效,是器主能够操控食用过木头的人?”

意料之中地,连峥点头,并说:“当年魔皇便是用这样的手段,将我不动山搅得天翻地覆。”

空气安静,只能听到柴火噼啪燃烧的声音。

迟霁问:“毓翎,你也认识噬魂木,对么?”

钟怀洌哑声开口:“不,我见过的,只是木屑。”

他的眼眶漫起不正常的红,说出来的话让所有人毛骨悚然。

“百年前我及冠夜前夕,在遥欢宫中疾行时不小心撞到了端送茶叶的小厮。”

“盒盖打开,其中不止干茶叶,还有许多……磨得很碎的噬魂木屑。”

小厮告诉他,那些茶叶是许涧华为了替他庆生,忍痛割爱,特意送来的。

“至于木屑……可能是您师叔用来保存茶叶的方式吧,你说对么?少主?”

小厮那样说。

……

说到最后,钟怀洌的身体开始发抖,泪水大滴大滴地从眼眶滑落。

那是一桩滔天血仇。

始作俑者,是他的师叔。

迟霁的共情能力很强,红着眼眶安慰他。

“……毓翎,你别哭。”

“你要亲自复仇,让所有害过你的人,付出代价!”

其实最初,年轻的太子上苍陵山时,迟霁心中除了好奇,还有一些不可置信。

后来太子展现天骄之姿,惊叹之外,亦是不可置信。

不可能吧,同样的血肉之躯,他到底是如何做到那些常人不可及之事的?

再后来,他恢复了姓名,叫钟怀洌。

这样的不可置信,奇迹般地消失了。

仿佛就该如此。

人只有经历过那般困顿,才有可能淬炼出这样夺目的光芒。

但直到那样的困顿,从“及冠夜”三个字,变成具体的阴谋,具体的疼痛,具体的伤悲。

迟霁才明白,是他错了,那不只困顿,而是一场绝境。

一场所有人都想要你命的绝境,就连钟怀洌那般的人,也九死一生。

……

缓了好一会,钟怀洌脸上的泪痕被连峥轻轻拭去,他拿出当初许涧华赠给他们三人的那几瓶丹药,将印红花一事与他们说了。

对此,微生望的评价是:“再见到他,最好是刀剑相向。”

得知一切后,他们再也无法戴上面具,对那样阴狠毒辣的人恭敬一分。

“但愿如此。”

钟怀洌将甘霖镜拿起来,放到火光下细细端详。

“……久旱甘霖,师尊,希望你带给我们的,是好消息。”

灵力注入,法阵金光流转,他在心中默念自己的神道誓词,用牙齿咬破手指,滴到了镜面上。

镜子陡然放大,在众人面前铺开。

——他们最先看见的,是一支红梅——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是师尊甘霖镜八千年回忆杀~不建议跳[吃瓜]有回收伏笔[哈哈大笑]只有三章,写完的话这一卷也就完结啦[加油][加油]

感谢宝宝们支持我[哈哈大笑]

第53章 明镜观世【程】

【本章为师尊视角回忆杀, 篇幅为2-3章】

程颐之睁开眼时,第一眼看到的是一枝红梅。

“这是哪家里娃娃?造孽哦,丢在这里不管。”

一对年迈的夫妻相携上前, 老妇伸出手, 小心翼翼地将襁褓从梅树上取下。

婴儿与她对视,听见她惊呼:“老头……这小娃娃豁我眼缘嘞,带回家吧,不带, 他要死在这里的。”

老头伸出手扒开襁褓,看了眼婴儿被冻得通红的双颊,到底是于心不忍,在老伴耳边絮叨:“我么两个能活几岁嘛……不晓得养不养得大。”

老妇看了他一眼,拢了拢襁褓,低声道:“先带回去,总不能叫他冻死在这里。”

于是程颐之被带走了, 被带回了一间虽然不大, 但收拾得非常干净温馨的小院。

两位老人虽然年迈, 但年轻时努力经营,儿女也孝顺, 晚年生活算得上顺心, 也有闲钱多养一个襁褓孩童。

躺在干燥摇篮中时,程颐之的第一个想法是:“他们会有好报。”

……真奇怪。

他为何生来便懂得那么多呢?

六岁的程颐之坐在学堂中,盯着手下印得齐整的书册,发现上面的每一个字,自己都认得,也包括夫子没教过的。

下学的前一刻钟,程颐之从座位上站起来。

“夫子, 家里出事,我要回去。”

他一向听话,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加上这是村子里,夫子不担心他跑丢,想了想便点头:“行,你且去吧。”

程颐之沉默地收拾东西,不顾别的小孩投来的异样目光,背上行囊便离开了私塾。

一路上,他走得不快不慢,掐着时间,来到了家门前。

东屋传来一阵压抑的哭声,是前些日子前来探亲的二女儿发出的。

程颐之想了想,将行囊扔在地上,跌跌撞撞地跑进院中,跑进两位老人的卧房。

榻上,两位鹤发老人抵足而眠,神情安详,却感受不到呼吸。

他们的二女儿已年过五十,伏在爹娘床边流眼泪,虽然两位老人是自然离世,走得安静,丝毫不痛苦。

但亲人离世,心里总是要痛的。

程颐之恍惚地想,然后跪在地上,学着二姨的样子,肩膀耸动。

二姨知道自己爹娘几年前在山上捡了个被丢掉的男孩,对程颐之还算不错,他聪明懂事,孝顺二老,留在身边解闷也是好的,每次探亲也给他带一份吃食。

见他难过,二姨心中的悲伤散去些许,在心里对两位老人说:“爹娘,你们捡的这个孩子,好极了。”

又悄悄承诺:“我会养大他的,爹娘放心。”

过了很久,程颐之从地上抬起头,脸上却没有泪痕。

二姨没注意这些细节,以为是孩子要面子自己擦了,根本没发现,程颐之连眼角都没红过。

就听男孩低声说:“昨天夜里,院子里停了两只仙鹤。”

二姨愣愣的,听他继续说:“把他们带去了。”

这是,“哀”-

这孩子懂事,乖巧,会讲话。

二姨不知第几次在心里重复这几个词。

男孩安静地和他们几个子女一起,操持完两位老人的葬礼,而后留在了屋子里。

二姨找他,说:“跟二姨走,我养你大。”

谁料那小孩看她片刻,摇摇头,拒绝了她的好意,却并未说缘由。

送走二姨后,程颐之站在院子里,闻着院中翻修过的石灰气味,在心里说。

她身上有业障,现在没有,但以后会有。

村里人说他奇怪,姨要养他,他不去,自己在村中生活,居然会做饭,家中留给他的五亩地,他用银钱找人弄,竟还像个样子。

几年后,程颐之十一岁,遇到了灾年。

是旱灾,村中一年颗粒无收,家中存货被吃了个干净,最艰难时,甚至易子而食。

程颐之有五亩地,却只有一个人。

那天,他预料到什么,天不亮就出了村,来到后山坡上。

清光破晓,饿到眼睛发绿的村民们撞开他的院门,在他的房中仔细翻找,将他存下的粮食全都抢走,左看右看,找不到他的身影,口里嘟囔着“肉”“没有”一类的词,一哄而散。

程颐之就这样站在山坡上,木然地看着。

这是,“恶”-

灾荒第三年,整个村子死绝了,程颐之早离开了哪个地方,在感应到最后一个村民咽气后,他到窗边枯坐了一夜。

“出来吃饭。”二姨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他离开村子后被二姨听说,找到他,领回了家,说:“家里不缺吃食,不会挨饿,你且住着,过两年也自立门户了。”

二姨早年嫁的是乡绅,儿子有出息,是镇上的教书先生,孙女比程颐之大两岁。

家里不缺吃穿,三年前丈夫死了,儿子也不管她做什么。

程颐之并没有出去。

他撑着窗沿,轻盈地跳了出去,而后沿着早就垒好的石块,翻上了院墙。

二姨以为他在念书没听见,刚准备再喊一声,就听院门处传来吵闹。

“他奶!有人给你家瑶儿提亲啦!”

孙女十五岁,刚及笄,懂事体贴,样貌不错,二姨听到这话没有太意外,端了杯茶打开院门。

“诶呦,恭喜您老夫人啊!您孙女要高嫁啦!”媒人的脸笑成了花。

二姨弯着眼睛把茶递过去,这是规矩。

“哪里高嫁!我的茶咧?啊!还有一家……”另一道尖锐的声音响起。

二姨皱皱眉,两家同一天提亲?

果然,另一个媒婆踏进门槛,见着她便两眼放光,地上手里的喜帖,说:“你家孙女先别急嫁,看看我们家!”

先来的媒婆看她衣裳是麻布的,哼笑道:“我们家可是县令太爷家的大公子!你们是哪家?凭什么先看你们家?”

说着把喜帖递过去。

二姨好说歹说,将二人都送出了院子,关起门来自己看喜帖。

一家是县令家,另一家……是隔壁兰花巷的穷书生。

自己家孙女,何时惹了这么一个人?

二姨越想越不对,叫了自己孙女来盘问,谁料小姑娘支支吾吾,最后竟是跪在她身前,求着不要嫁县令家。

二姨大惊失色,这是早有私相授受啊!当即黑了脸,悄悄叫来大夫,一把脉,有三个月身孕了。

小姑娘哭得梨花带雨,说是自己甘愿,二姨又急又弃,一面骂她不守妇道,一面不舍县令家的荣华富贵,叫大夫开了一剂落胎药,后院煮了,不顾儿媳妇的阻拦,便按着孙女,哭着往她嘴里灌。

“瑶儿不哭……往后还会有!你要嫁县令,不可嫁书生!”

书生亲手写的喜帖被随手扔进火盆,第二日,少女肿着眼吊死在闺房中。

隔日,她娘也一并去了。

程颐之早背着行囊,离开了这个地方。

业障已成,三条性命,她会不得善终。

他在心里说。

这是,“欲”-

“你根骨奇佳,适合修仙啊!”一个江湖骗子样的人对他说。

修仙?这倒是程颐之没听过的词。

人们常说世间有仙人,却好像从来没有人想当仙人,程颐之少见地来了兴致,问他:“怎么修仙?”

江湖骗子笑着看他,问:“你可愿拜我为师?”

“你教我修仙?”

“嗯。”

程颐之摇头:“不。”

而后扭头走了,留江湖骗子在身后气急败坏,但“修仙”这两个字,深深扎在了程颐之脑海。

他去寻了些描写神仙的书册,书摊老板看他,呵呵笑道:“小伙子,感兴趣?”

程颐之点头,书摊老板给他指了一个方向。

“往那边,一直走,我听人说,有一片很大的海,住在海边的,就是想要当神仙的人。”

程颐之点头,付了钱,拿着书便往他指的那个方向走,走了足足二十天。

真的有海,很大,很清澈,远远看过去,像一面镜子。

但海边并没有修仙的人,程颐之便找了个山头,捧着书。

他想做第一个。

……书上说,仙人能驾驭风雨,随心而动,手臂是凌峰,躯干是高山,血液是河流。

好吧,一点也不像人,程颐之换了一本。

书上说,仙人都生异像,或是三头六臂,或是眼生重瞳,手长六指。

听起来像畸形,程颐之又换了一本。

书上说,仙人长得犹如禽兽,有尾有翼……

程颐之翻遍了书,发现仙人长什么样的都有,唯独不像人形。

他苦思不得其解,在山里的树上随便摘了个野果,嚼进腹中,便昏了过去。

再醒来,程颐之觉得浑身轻盈,只是眼睛出了点问题,竟然能看见这一片山头,以及海面上,那些如雾一般萦绕的清光。

他深呼吸一口,发现那些清光竟然被吸进了他的身体,消融殆尽。

四肢温暖,浑身上下像是变了一个人。

后来,程颐之给这样的感觉命名为引气入体,而能够引气入体的阶段,被称作回级。

因为他觉得,那样并不是吸收了灵气,而是让灵气回到了自己的身体。

就像修仙,本就是凡人,才需要修仙。

否则这满世界无主的灵气,要给谁用呢?——

作者有话说:这章没什么重要剧情……

没有错别字呀是方言[亲亲]

后面的章节会回收一些之前的伏笔……所以不建议跳[爆哭]

有点调理不好了。卡在190好久,一点流量也没有。[爆哭]照这样下去要多久才有榜单啊[爆哭]

第54章 朽木新芽【程】

程颐之入门修仙之后, 莽莽撞撞,磕磕绊绊,终于在一次修为突破之后, 浑身上下的经骨被碾碎, 重塑。

他已脱离了凡胎。

程颐之捏着笔,将这样的现象称作:“锻体”。

他透过树影看了看天色,觉得自己该出去走走了。

下了山,程颐之惊讶地发现, 海边竟然有人在打坐。

他犹豫着走上前,开口问道:“你在做什么?”

那人见到他,察觉到他身上的灵力波动,惊讶道:“你不知道我在做什么吗?”

程颐之顿了顿,说:“修仙?”

那人看着他,一脸莫名:“……对啊。”

程颐之想了想,又问:“现在是多少年了?”

那人看向他的目光更稀奇了。

哪里来的山顶人。

程颐之换了个问法:“离庆和三十年, 过去了多久?”

那是凡间皇帝的年号。

那人掰着指头想了一会, 说:“这可太久了……那已经是前朝了, 有四百多年了吧。”

四百多年?程颐之恍然。

四百年过去了,人间修仙的人, 不止有他一个了。

面前的海还是一样神秘寂静, 他又问:“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那人啧一声,站起身,伸手指向广阔海域。

“这是明镜海。”

明镜,这个名字很贴切,程颐之在心里想。

“这里是镜海天域。”-

原来早在百年前,明镜海所在的陆洲就因充盈的灵气,吸引了许多对修仙有兴趣的人前来, 他们在这里安家,四处寻宝,将这里称作“镜海天域”。

天域,天上的区域,由此可见修仙之人心气不凡,早已不将自己视作凡人,而是天上的仙人。

程颐之听完那年轻修士的讲述,点点头,便准备走了。

年轻修士喊住他,有些羞涩道:“……那个,前辈,您是怎么修炼的?”

他低头看鞋面,窘迫说:“我,我自己修炼了好久,总是不得要领,连引气入体都难做到……”

他开口了,程颐之思索片刻,既然决定要修仙,有些事情……便只能随缘了。

于是他掏出自己钻研百年的典籍,毫无保留地,全都教给了那年轻修士。

这也是,他沾染的第一桩因果-

又是五百年,程颐之游历天域四方,看遍人间百态,玩腻了,便找了个洞府,把自己关起来,将身上的灵脉研究了个透彻。

他将存储灵气的地方称作“灵台”,并且把境界划分为五个阶段。

回级,灵气回体,感悟世间灵气。

生级,灵台打通,其中生金丹,蕴藏大道。

玄级,各种自创的仙法运用自如,邪魔不近。

锻体,舍弃□□,锻身塑骨捏魂,拥有仙躯。

修灵,找到自己的飞升之法,淬炼神魂。

再往上……他不知道了,他只到修灵境,所得飞升之道名为因果。

但那飞升之道所指引的,不是仙途,也不是神道,而是另一种,无法命名的东西。

程颐之看不透,便称它作:“因果道”。

百年红尘,他无师自通,根据天地现象学会了卜算。

一出洞府,外面又是一个崭新的世界。

程颐之四处传教,润物无声,天域修士不得章法的修炼被他带入正途。

如此,待天域无人不知他程颐之大名时,已经又是一个千年了。

如此,一个又一个百年,再是下一个千年,程颐之看着这座天域走向昌盛,看着这里的土地伫立起一座又一座的仙门。

又看着他们一点点衰败。

他看着修士们分出种别,有的擅剑,有的擅阵法,还有许多,如丹药符咒。

按照他们的分类,程颐之想,他兴许算个散修,什么都会。

走得多,看得多了,每当看见自己停在青年的面庞时,程颐之总会恍惚,而后掰着手指头数,数这到底是他的第几个年岁。

一开始还能数得清,两千六百八十七岁。

后来到五六千岁,便数不清了,只任着时光匆匆而过,什么也不留下。

哦……还是留了的。

程颐之抚摸着那棵梅树桩上的年轮。

这处南边的洞府他待了百年,山上一棵红梅,半年前被虫蛀死了。

他却并未着急搬走,盖因这棵枯朽的梅树旁,新长了枝丫。

他识得,那亦是一棵红梅。

世间事大多如此,朽木新芽,红尘更迭-

第……七千多个年岁吧,程颐之忽然生了心思,想要成立个仙门。

千年过去,他始终待在天域,看着仙门从数万,到数千数百,最后经历角逐淘汰,只剩三十余个。

修炼功法大都单一,专精一样,他便起了意。

若是能集众家之长,成立一个属于散修的门派,又会有怎样一番造化?

他想着,便做了。

栖息的山头摇身一变,成了“苍陵山派”,年后便在天域颁布了招收弟子的简章。

天域无人不知他程颐之大名,一时竟门庭若市。

程颐之乐见其成,寻了几个私交甚好的修者当长老,大手一挥,成了宗主大人。

一开始的确是极好的,天域还为仙门弟子竞争弄了个叫作试炼的东西,所用法器竟然是一只年岁看上去比他还大的机关塔。

说起这个,程颐之是比较骄傲的,细细数来,天域比他老的东西恐怕没几样,试练塔是其一,还有……便是天域钟。

天域钟,说是钟,但所有人都没见过,只传闻在九霄之上,有一座只有仙人能敲动的钟,响一声则是祥兆,响两声是大凶,响三声是庆贺,响四声是哀悼……

再多的,便没人听到过了。

程颐之记得,天域钟响二声的那一年,一种自称“鬼修”的修士横空出世,植根仙门,大小仙门倒台上千家。

不过他们只猖狂了百年,程颐之那时还在闭关,只一觉醒来,鬼修便是只存在于传闻中的东西了。

再后来,比鬼修更厉害的东西出现了,他们不那么愚蠢,而是在北境的十方冻海扎根千年,闯出名堂了,才在天域崭露头角,生杀予夺,以人命血肉浇筑修炼之道。

那便是以天魔裴律为首的魔修。

一开始他们不叫自己魔修,而是叫自己幽傀……谁的傀儡,无人知晓。

魔族粉墨登场,天域稀散的仙门才晓得团结,好不容易才将天魔一干人打回北境。

天魔退回十方海那天,程颐之鬼使神差,给自己算了一卦。

……算到自己百年后,有一桩师徒缘。

又起几卦,只算到他未来的徒弟是个不得了的人物。

便没有了。

程颐之第一次有了想骂天道的冲动。

天机泄都泄露了,多泄两句怎么了?

心里骂完,他有些晃神。

这八千年他看尽红尘,历经风浪,却第一次,真正参悟红尘。

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总是不尽人愿,遗憾成为常态-

程颐之七千六百岁的某一年某一天,天域出了一桩大事。

龙族在明镜海南岸,掀起了一场风浪。

程颐之那时刚好在明镜海,静待下一次天域试炼。

许多年前,他见过龙族的少主,那是一条性情有些奇怪的玄龙。

玄龙一脉专断妖皇之位千年,他先前沾过龙族的因缘,至于果,不知要什么时候才还。

那少主当着众宗亲的面,跪在妖皇面前要自斩龙角,不惜脱离龙族,只为娶一位人族女子为妻。

妖皇就这么一个孩子,哪能让他真的把龙角斩了,于是在明镜海上设下龙族千年不见的试炼,若是能闯过试炼,他便不再阻挠。

程颐之对那试炼比较有兴趣,藏匿身形溜到了不动山下的海域,谁料恰巧碰上龙族少主在海中得到法宝。

那是一柄古剑,粗看锈迹斑驳,一出海水,便迸发出一阵寒光,致使十里海水封冻。

天下修士以剑唯尊,程颐之从前见过最好的剑,是在临潇剑宗的剑冢当中,被巨石封存,没有剑灵,但足矣见出鞘后的绝世风姿。

传闻说,那把剑叫觅神,寻觅神魂的意思。只因铸剑者以身殉剑,死后魂魄却不成剑灵,指使觅神剑威力大减,阖宗无人能让他认主。

除此之外,便是此刻龙族少主手上的这把了。

这把锈剑蕴含的力量比觅神还要纯粹,肃杀寒冷,不近人情。

龙族少主已经有了自己的本命剑,只能抱憾,将这把剑收了起来。

试炼很难,他几乎将半条命搭了进去,倒是让程颐之另眼相看。

为了一段虚无缥缈的所谓爱情,能甘愿付出这样的代价,程颐之虽不懂,但心中敬佩。

他是一个人独自走过的八千年,从未起过寻找道侣的心思。

他在因果道中学会的第一件事,便是爱恨因果,只会让人万劫不复。

毫无例外,至少,他没见过。

……

好吧,程颐之想,有时候,某种因果,是不得不背的。

他看着面前被仍在树下的襁褓孩童,缓缓皱起了眉。

他没来由得回想起自己一两岁那会,总是梦到的红梅树。

养父养母告诉他,便是在山上的野梅树下捡到他。

程颐之手指微动,终究还是动了恻隐。

他将那襁褓孩童带回苍陵山,取名许涧华,期许他有清溪一般淡泊的品性。

程颐之锻体的时候应该已经几百岁了,但他的样貌却停在四十岁左右,总觉得为人父很怪异,便让许涧华唤他师兄。

许涧华一路顺风顺水地长大,天资虽然平平,但性情还算端正。

到底是自己养大的孩子,程颐之对他很宽容,只要端正,便可以了。

但是他的因果,总归是要他来还的——

作者有话说:这三章真是给我写爽了。伏笔不断收收收收到厌倦。

还有一更!下一章结束!![加油][加油]

收藏一动不动。

前两天生病去医院呆了一天,回来的隔天感冒发烧,没啥力气码字,一直在吃老本[爆哭]

恢复好了一定猛写,好在存稿足够日更,明天可能要休息一天修一下存稿,20号下午四点半见宝宝们[哈哈大笑]

第55章 生亦红尘【程】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个年岁了, 许涧华长大,程颐之仍旧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还与新妖皇有了交集, 得到了当初觉得不凡的那把长剑。

妖皇的妻子已经怀孕, 他面上都是柔情,将那把剑拿出来给程颐之,别有深意道:“我知你不想沾因果,但为人父母, 总是要为子女考虑的。”

程颐之对他们爱情的结晶颇为好奇,便接了那把剑,促成了十几年后那桩师徒缘。

回到苍陵山,许涧华拿着拜帖冲到他的居所。

“师兄!师兄这是遥欢宫的拜帖!”他很高兴,程颐之知道,他一直对遥欢宫心生向往。

遥欢宫是如今天域最大的仙门,也是靠剑修起家。

前几年他们少主出世, 天域钟鸣十二声。

据说那孩童, 出生便灵台金丹俱全, 领先了同辈百年修为。

程颐之对这些稀奇事很感兴趣,便去了那孩童的满月宴。

他一眼便看出, 那便是自己缘分未竟的徒弟, 便有意与遥欢宫保持往来。

算算日子,再过几日竟是他未来徒弟三岁生辰了。

程颐之心情愉悦,接过拜帖,果然是生辰之事,便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去库房挑选礼物了。

谁知到了生辰宴上,竟看到那名叫钟怀洌的稚童, 拿着一把不凡的神剑,在院中奋力挥舞。

程颐之先是盯着人看。

嗯,根骨奇佳。

又盯着剑看。

嗯……不似凡物。

其实他带的生辰礼正是一把剑,但他徒儿一看便有更好的了。

程颐之犯了难,思来想去,将生辰礼换成了一张……收徒帖-

世人皆道钟怀洌是八岁才上苍陵山拜师学艺,殊不知三岁时,程颐之便在教导他剑术了。

“你的手抻得太直了!”程颐之上千扶住稚子的手臂:“长剑用巧劲更为轻松,手臂弯折,借韧劲带动剑身。”

钟怀洌照他的做,剑刃破空划过,额角落下汗水。

他不过八岁,前些时日刚在苍陵山过了明路,程颐之在侧峰山头辟了一处水榭,唤作梧塘,供他起居。

“怀洌,需知过刚易折。”

程颐之盯着面前粉雕玉琢的孩童,认真传教。

钟怀洌小时候听话极了,乖乖点头:“徒儿谨记。”

程颐之满意颔首,收了他的惊春,牵起他的手道:“今天练到这里吧,去喝茶。”

钟怀洌任他牵着走,得了茶便捧着慢慢喝,看着又乖巧又可爱,程颐之心里绵软一片。

“师尊,我要沐浴。”钟怀洌眨眼看他。

程颐之挥手召来红纸裁成的侍童,领着他往屏风后去了。

他看着窗外天色,心情大好,随手从腰带里捻了几枚铜钱出来,原地起卦。

算……算什么呢?

程颐之托着下巴,看向锦鲤戏水的松木屏风。

说起来,他还从来没有给怀洌算过,一时兴起,便算了一卦命途。

嗯……凶吉参半,弱冠之年,有一弥天死劫。

程颐之的表情慢慢变得凝重,他又起一卦,算生机。

手中铜钱铮然作响,一卦又一卦,竟是一场又一场死局。

不知第几卦,掌中铜钱起了裂纹,在他手上碎成残片。

程颐之眉头已是拧紧。

他又往屏风方向看了一眼,在桌上留了字条,拂袖而去。

他找了个洞府,拿了一筐铜钱,夜观星象,日夜卜算,整整一月。

所得卦象,无一例外,全是死局。

程颐之枯坐一夜,收拾行囊离开了苍陵山。

半年后,他面容憔悴地回了梧塘。

钟怀洌正在院中练剑,身量长大不少,看见他面露欣喜,跑过去想要拉他袖子,却在看到他苍白的脸色时顿住。

“师……师尊你怎么了?”钟怀洌有些不安,因为他并没有在师尊身上察觉到灵力波动。

程颐之不甚在意地摆手,敷衍过去,拉着他坐下,从行囊中拿出许多灵丹仙草。

他逐一划分,推到钟怀洌面前:“往后日日服用,一日都不能落下。”

钟怀洌皱着眉头,他素来不喜欢靠仙丹妙药提升修为,心里抗拒。

程颐之看出他心里所想,但没办法,这是他百般试验得到的结论。

离开的半年里,他四处寻找能够让神魂永驻的方法。

说来唏嘘,他无意中促成了自己的不朽,却不得章法,无法留住徒弟年轻的生命。

最走投无路之时,程颐之抱着必死的决心,破开了自己的灵台,散尽修为。

他惊讶地发现,灵台深处,所有灵力枯竭之后,居然能看到一个盘坐其中的神魂,长者和他一样的面容,但须发皆白,肌肤枯朽。

一瞬间,程颐之明白了锻体的另一重意义。

锻身,塑骨,捏魂。

捏剩下的魂,以不朽之姿,沉睡于灵台,只待机缘。

但程颐之最后还是不清楚,自己为何会不死不灭,容颜不衰,他自嘲地想,大抵是因为,他是天地间第一个修仙之人吧。

或许,这是天道的馈赠。

看清自己的灵台后,程颐之的修为奇迹般地恢复,依旧不死,他几乎要怀疑,他早已与天地同寿了。

但好在,他用血肉之躯,成功为徒儿找到了生路-

锻体留魂之事,除了他没有旁人知晓,在成功将钟怀洌供养到锻体之后,程颐之的心放下了大半。

毕竟没有人会像他一般自寻死路,自剖灵台。

但他不让钟怀洌离开苍陵山太久,越是临近弱冠之期,他越是焦灼。

钟怀洌早已习惯了师尊奇怪的性子,程颐之时不时闭关或是远行,他便在苍陵山除许涧华之外的众人溺爱之下,有了些娇纵的小脾气。

程颐之觉得他生动些很好,便没有刻意管束。

直达十八岁,钟怀洌得到天魔重伤潜伏大荒泽的消息后,瞒着众人,只身前往大荒泽,斩杀天魔。

程颐之才清楚,因果来了。

但少年一袭彩衣张扬,他望着从小宠爱长大的爱徒,终究是说不出苛责的话。

却不知晓,身边另一个一手养大的师弟,悄然犯下大错。

程颐之第一次见裴秋焕,一眼看出,那妩媚妖娆的女子不是善类。

她身上萦绕着浓浓的业障,手上沾满血腥,偏生做出那番楚楚可怜的样子,往许涧华身后一躲,用挑衅的眼神看他。

程颐之皱眉,第一次对许涧华说了重话。

“师弟,何故带妖女入苍陵山?”

许涧华一愣,也皱起眉,认真同他说:“师兄,这是我的未婚妻子,不是妖女。”

他下山历练了一年,回来时身边便带上了这条尾巴。

程颐之不说话,上前给他开了天眼,谁料许涧华见过“未婚妻”身上的业障后,目露心疼,轻挽女子鬓发。

“这些,都是他们逼你杀的吗?”

据许涧华所言,裴秋焕是孤女,少时识人不清,被卖到刺客营中卖命,手上沾满不属于她的血腥,后来好不容易找到机会脱离,被一路追杀,机缘巧合下蒙他相救。

如此拙劣的谎言,程颐之能看清,许涧华却仿佛被蒙蔽双眼。

程颐之也想过,任他们纠缠,关键时刻护住许涧华的命即可。

但事不遂人愿,在裴秋焕篡动下,许涧华竟然生了不该有的心思,一度与他反目成仇,想要自立门户。

程颐之察觉不对,竟在他体内引出一条情蛊,随后当着他的面捏死。

裴秋焕被反噬,当场晕死在他们面前。

许涧华来不及讶然,满心满眼只有对裴秋焕的关心。

程颐之叹情缘孽障,一剑斩杀裴秋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