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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剑惊春 疏桐曲 22743 字 1天前

丈夫连连点头,苦着一张脸:“没错!从前日起便一直反复,什么药都不起作用,这才想起要来求佛子庇佑……”

游医又问:“你们一家近日可否去过南边?”

妇人愣了愣,说:“前几日,我曾带着尘儿到南边邻城的娘家探亲……”

游医收回手捋捋胡须。

“这便是了,南边近日流传一种专染孩童的瘟疫。”

听到“瘟疫”儿子,夫妻二人齐齐变了脸色,妇人霎时间便流下眼泪:“瘟疫……是我不好,害得尘儿受苦了呜呜呜……”

丈夫则是焦急万分,竟“扑通”一声跪在游医面前,潸然泪下:“大夫!这、这瘟疫可会伤人性命?我家尘儿还小……您一定要救救他!”

游医吓了一跳,连忙将人扶起来,解释道:“没有那么严重!二位莫慌,至少在下未曾听闻有孩子死在瘟疫之下,想来是不会危害性命的,当做寻常风热反复医治便可。”

他看向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孩子,继续道:“不过你们怕他冷,衣物裹得过于严实,导致虚汗无法排出,热邪内蕴,才显得凶险。”

妇人连忙将孩子身上的衣服掀开,将皮肤暴露出来,孩子的脸色又肉眼可见的变好了许多,不知何时,又悄然沉睡过去了。

游医注意到孩子身上看不见太多汗渍,随口问到:“可有用热水擦拭?”

丈夫视线看向后堂,忙道:“方才佛子大人用圣水为尘儿擦拭了一会儿,高烧便退了。”

游医点点头:“方才应是解开了衣物,又用水擦拭,助令郎散热,病症自然缓和,你们回去照做便可,风寒药接着喂,再过个三两天便见好了。”

“此乃医理,佛子当真慈悲。”他感叹道。

夫妻俩这才反应过来,寻常医馆便能解决的症状,到了寺庙中交由佛子,便收了他们整整二十两?!

但无论如何,佛子好歹真的将他们的孩子医治好了,夫妻俩只能把牙往肚子里咽,对游医连连道谢,抱着孩子离开了寺庙。

游医也回到了蒲团前跪坐敬香,刚完成一番善举,他的心绪更加宁静,耳畔的梵音也更加清晰空灵。

他正沉醉佛法,却不知,方才的那一番对话,被得到消息赶来的住持空蔼,包括刚抵达清光寺的商队首领,在门口听了个一清二楚。

商队首领的脸色不太好看,状似玩笑道:“若不是身边站着空蔼大师,在下还以为,自己是到了医馆。”

他们商队向来礼尊佛法,本就是冲着“白发佛子”美名前来送些香火钱,以求商路平安。

骤然撞见所谓“佛法”被拆穿成寻常医理的画面,心里对清光寺的印象大打折扣。

空蔼心里恨得牙痒痒,面上还是点头哈腰:“大人说笑了,佛子心系苍生,平日里对医术颇有研究,佐以寺中特制圣水,行善积德罢了。那游医看着便不是什么靠谱的,肯定也没有能看出圣水功效的造诣,何必为了他影响心情?”

商队首领的脸色好看了些,他掸掸衣袍上的灰,掀起衣摆踏进门槛,淡淡道:“佛子自当慈悲为怀。”-

空蔼满心期待的大笔香火钱最终打了水漂,首领以“清光寺香火旺盛,想来不缺在下这一星半点”为由,将原本谈好的供奉削减到原先三成。

空蔼没办法,对面有权有势,他只好咽下了这口气,含笑吐血收下了那区区几十两银钱。

到嘴的鸭子飞了,空蔼气得发狂,送走商队后,他立刻命人关了清光寺大门,将镜泽从莲台上拽下来。

空蔼那张平日里堆满伪善笑容的脸瞬间扭曲,他抬起手上的软鞭,在沙弥剐掉镜泽身上的金袈裟后,狠狠抽在镜泽瘦削的脊背。

“狗杂.种,谁准你给那小杂.种医治的?!”

“我数次强调,你只需要把‘圣水’倒在他身上,就可以了!就可以了!!”

镜泽的背上还留着未愈合的旧伤,很快便在鞭笞之下皮开肉绽。

他松开紧咬着的下唇,抬眸看向空蔼,眼神中罕见地带上了恼怒。

“……他还病着,那样凉的水浇下去,还有命活?”

空蔼被他的忤逆气得发疯,他丢下手中沾血的鞭子,一把揪住镜泽松垮的衣襟,将他狠狠掼在冰凉的地面上。

“他是死是活和你有何干系?!你只需要照我说的做!”

空蔼咬牙切齿,在他身上拳打脚踢。

“我叫你自作主张!叫你心慈手软!”

“那可是三百两银子!你知道你要念多久的经我才能赚到那三百两吗?!”

“狗杂种,你就是个蠢货!猪狗不如的贱.人!”

此刻空蔼顶着僧人的袈裟和戒疤,他的行径却像是恶鬼道中没有人性的怪物,丝毫不收力气,将镜泽往死里打。

镜泽只能护住重要的部位,一声不响地趴在地上任他打骂,连一丝痛吟都未泄露。

殿中的烛火气息,很快便被血腥味覆盖。

空蔼打了一会,有些累了,他狠狠踹向镜泽的后腰,怒道:“你可知错?!还有没有下次了!”

镜泽没说话,空蔼又接连踹了好几脚,蹲下身捏住他的下巴,上下端详,□□道:“你这妖物,若是蓄上头发脱下袈裟,送到那些富商床上,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镜泽终于有了反应,他缓缓抬起头,那双镜瞳在昏暗的光线下,映着空蔼狰狞的嘴脸。

饶是再看过几遍,空蔼也会被那清澈不染杂质的瞳孔盯得心里发毛,他丢下镜泽的下巴站起身,又踹了他一脚。

镜泽口中念了句什么,空蔼没听清,只当他在骂自己,于是更猛烈的殴打降临。镜泽的意识在疼痛中渐渐模糊,最后留在他心里的,只有无尽的怨恨。

他被扔回了禁闭禅院中,大雪不知何时又落了下来,寒风裹挟着雪粒扑在他身上,身上被冻得失去了知觉,疼痛少了几分。

镜泽无声地睁开眼,镜中倒映着雪白的天穹。

半晌,微不可查地染上了一丝污浊-

佛法?慈悲?

镜泽在心中听到了镜子破碎的声响,那些被强行施加在他身上的东西,在麻木与剧痛中一点点崩裂,化为灰烬。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东西。

那便是想要活下去的信念。

他在大雪纷飞的禅院中整整躺了两日,水米不进,积雪将他整个人埋住。

但他就是没死,空蔼也不想让他真的死,在第三日清晨,为他请来了寺中医者。

医者费劲将他从雪中挖出来,手上的触感让他们差点直接宣判死亡,却赫然对上了镜泽冰冷的瞳孔。

医者吓得浑身一哆嗦,战战兢兢道:“妖、妖怪!”

镜泽看着他的窘态,忽然笑了,他用干哑的嗓音轻轻念了一句佛号。

“还……还活着!”医者又是一声惊呼,想到住持的吩咐,只好鼓起勇气,拖着镜泽的腿脚,将人挪到屋内。

镜泽身上的伤很快便被包扎好,药膳和素斋被放到他床头。

空蔼走进禅房,居高临下地看着镜泽,看着他这幅半死不活的样子,轻蔑道:“镜泽,再没下次了,我清光寺的佛子,又不是非你不可。”

他已经想好了,若是镜泽实在不听管教,便将他送去富豪的床上狠狠磋磨一番,到时再让他选,究竟是要当高高在上的佛子,还是后宅中卑贱如尘的侍君!

他静静等着镜泽的反应,妄图在他脸上看到忍辱、屈服。

但镜泽依旧神情淡漠,嘴唇嗫嚅着,空蔼皱眉凑近一些,这才发现他不断诵念的,是往生超度的经文。

空蔼只觉得后背无端发凉,看向镜泽的目光也变得有些怪异。

往生咒法在他耳边久久不散,空蔼落荒而逃,狠狠摔上了禅房的门。

镜泽唇角勾起笑意,口中的佛经却未停——

作者有话说:坏蛋都会死!此人惹了我们上神自然是投入畜生道永世不得为人!放心放心!镜泽会亲手报仇!所有人都逃不掉!!

第86章 禅心净(三)

七日后。

又是一个纷飞雪夜, 清光寺后院的水井中结了厚厚一层冰。

佛子还在养伤,整个寺庙萧条静寂,小僧缩在廊下打盹。

临近三更天, 寺中的最后一盏灯也悄然熄灭。

佛子居住的禅房被推开。

镜泽裹着雪白的狐裘走出院门, 他身上的伤还没痊愈,面色苍白。

他的神情却是异常轻松。

镜泽踩着雪,不疾不徐地靠近佛堂,他推开殿门, 在供桌下抽出几个小桶。

桶是密封的,镜泽冻得通红的鼻子敏锐地在冰霜气息干扰下,闻到了一丝煤油刺鼻的味道。

这就是他想找的东西。

镜泽从供桌上拿下一支烛台,将上面的蜡烛随手放在桌上,他抄起形状锋利的烛台,砸向油桶封口。

他没费多少力气就砸开了这几个薄薄的油桶,细长的手指抓住桶沿, 就这样拖着煤油桶, 在殿中绕了整整一圈。

镜泽慢条斯理地将油桶拎出去, 径直走向了空蔼禅房。

气味浓烈的煤油被泼在房门上,屋内抱着妓子睡得鼾声如雷的空蔼毫无察觉。镜泽沉默地推开房门, 走进去。

两具腻生的身躯抱在一起, 房中燃着价值不菲的银炭,熏香与脂粉气混在一起,比煤油更刺鼻。

他看也没看见旁边的妓子,将睡得昏死的空蔼费力拖出房门,然后回到大殿中,取来烛台。

空蔼被身下的冰雪冻醒,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镜泽犹如鬼魅的身形。

镜泽见他睁开眼面露惊恐, 没有丝毫犹豫,将手中尖利的烛台往他的头上砸去。

一下,又一下。

空蔼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鲜血便染透了镜泽脚下的积雪。

镜泽没有停手,他眼中闪着诡异的兴奋,不断喘着粗气,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

不知过了多久,胸腔传来一阵难以忍受的痒意,镜泽将手中沾满血腥的烛台随手丢在旁边,捂着胸口狠狠咳嗽起来,仿佛要把肺咳出来。

或许是老天也在帮他,这些不小的动静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所有人都在熟睡。

镜泽平复呼吸,胸膛还在剧烈起伏,他沉默地看着地上面目全非的空蔼。

良久,镜泽转头去找烛台,用地上的雪水和从身上扯下的布料把烛台擦干净,他很认真,连莲花状的装饰纹理缝隙都被清理得很干净。

做完一切,镜泽先是将烛台放回了佛堂大殿,在上面放上一枚蜡烛,取过桌上的火折子,点燃。

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拉住空蔼绵软的手臂,将尸身从院中一路拖回大殿,拖到他最熟悉的后堂。

镜泽借助蒲团和矮凳,将空蔼推上了高高的莲台,又摆成了打坐的姿态,就像自己平日那样。

其实莲台没有多高,顶多到成人腰间,但对镜泽而言,那已经是一道跨越不了的天堑。

镜泽脱下御寒的外袍,露出里面穿着的金红袈裟。

他把袈裟扒下来,妥帖地套在了空蔼的尸体上,而后盯着微弱烛光下,那尊静坐的“佛子像”,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单薄的里衣裹在他孱弱的身躯上,这句身体残破不堪,却又能在某些时候,爆发出强大的潜能。

镜泽拖着剩下的油桶,围绕整个清光寺倒了一圈,然后回到佛堂,最后抬头仔细地看了一遍满殿肃穆佛像。

随后伸手碰翻了烛台-

城郊清光寺失火,无一人生还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府城,官府第一次在辖区内遇到如此重大的命案,命衙门一定要彻查。

结果还未查到凶手,便先在空蔼住持的卧房地下,挖到了整整的万两白银,以及几具妙龄少女的尸骸。

众人惊骇,调查的中心很快便从纵火,转到了住持身上。

任谁都想不到,一个小小的寺庙住持,能在十年间昧下万两白银,整日骄奢淫逸欺男霸女,身为出家人,日子却过得比京官还滋润百倍。

更别提地下暗室中的那几具尸骸,死得悄无声息,府丞得到消息后,亲自带人勘察现场。

但大火和冰雪掩盖了太多痕迹,手下只捧着一个破破烂烂的头骨,跪到府丞面前。

“禀大人!这是佛堂莲台上发现的尸骸头颅,死者被人用东西敲击头颅致死,是死后才被摆上莲台,他身上穿着袈裟,属下找人确定过了,恐怕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白发佛子。”

“以及……属下清点了寺庙中所有死者,貌似没有住持空蔼。”

府丞大怒,当下便定了空蔼错杀佛子后畏罪纵火潜逃的结论,派人巡逻满城搜寻,通缉文书张贴到周边各个城镇,一时人心惶惶。

但火灾后的那场雪实在下得太大了,“空蔼”的踪迹无处可寻,朝堂动乱,侦查技术尚未彻底成型。于是一年又一年,这终究还是成了一场悬案。

无人注意到,就在火灾过去的几个月,离府城三十里外的一个小镇上,一座名叫“浮云寺”的荒庙,住进了一个年轻的和尚。

和尚神出鬼没神秘兮兮,出行戴兜帽蒙面,没有人见过他的脸。

和尚带了一个从路上捡的流浪儿,两人师徒相称,在浮云寺中安了家。

此人正是镜泽。

几月前,他在火光彻底席卷清光寺前,卷了功德箱中沙弥偷懒还未收走的几十两碎银子,带着沉重的包袱连夜奔逃出了寺门。

镜泽是想过就此和那群畜牲一起死在大火中的。

只是站到院中的那一刻,在满殿神佛的威严注视下,一道声音在他心中响起。

逃吧,逃吧,从此镜泽就死了,你可以去做任何想做的事。

镜泽在人生前八岁,老住持还没圆寂时,也曾读过佛经之外的书册。

他知晓那道声音,名叫“自由”。

于是他便逃了,他认不清方向,沿着官道走了几里,饥寒交迫地晕在了路边。

是一个流浪儿救了他。

小孩看起来不到十岁,又瘦又脏,他把镜泽拖到一个荒废的茶肆,那是他的家。

镜泽醒过来时,小孩生了火,正在给他喂热水,他看到那张黑漆漆的小脸,下意识以为是冤魂来向他索命,喉间的温水把他呛了个半死。

咳了足足半刻钟,镜泽几乎要咳死,小孩也急得不知所措,一味拍着他的后背。

镜泽也许真的是命大,这样的情况下,还是活下来了。

他咳完,喝了温水,吃了小孩递过来的脏兮兮的半个馒头,在茶肆地面铺着的干草上,睡了一觉。

醒来,他看着小孩已经擦干净的脸蛋,说了第一句话,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愣了片刻摇摇头,对着镜泽张开嘴,露出一片黑洞洞。

他没有舌头,是个哑巴。不知是被人割掉,还是天生如此。

镜泽怔在原地,然后低下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半晌,他艰难地挪动酸疼的肩膀,从随身的布袋中掏出一把碎银子,递给流浪儿。

那流浪儿看见银子满脸放光,却只伸出手指从里面捻了一小块,随即跑出门,留镜泽一个人在破败屋舍中发呆。

他等了整整半个时辰,流浪儿风尘仆仆地推开了门。

他怀中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个包裹,兴奋地跑到镜泽面前,当着他的面掀开布包。

里面是整整十个又大又圆,热气腾腾的白馒头。

镜泽抬头看他,流浪儿面色欣喜,不住地低头示意他赶紧拿着吃。

两个人吃了饱饱的一顿,最后只剩下两个馒头。

镜泽咽下最后一口,将剩下的属于自己的那个塞进衣服中,又喝了热水,觉得嗓子不再那么痛了。

他看向流浪儿,苍白的面颊被火光照映,多了几分暖意。

半晌他开口:“……你跟我走吧。”

流浪儿便这样跟着他走了。

有了那些银子,他们倒是再也没挨过饿,但总这样流浪也行不通。

最终,镜泽带着云意,在几十里外的一处荒庙安了家。

云意是他给哑巴流浪儿取的名字。

浮云之言,只堪意会。

……

镜泽和云意合力将寺庙收拾干净后,云意想要拜他做师父,他摇摇头,认真地为云意剃掉那乱糟糟的乌发,却未烙下那代表着枷锁的戒疤。

他不打算授云意佛法,剃发也只是为了重蓄。

他将日常洒扫、接待零星香客的事务交给了云意,自己则买来佛书,终日待在狭小破落的禅房里,对着空空的墙壁,试图重新捡起那早已被血与火玷污的佛法。

日子仿佛就此平静下来,镜泽没再露面于人前,银发慢慢长出,他却无心打理。

这下滑稽了,寺庙里住着的两个僧,没一个留光头。

从冲天火焰中拼出来的“自由”,至今都让他彷徨不安,闭上眼总是能看到惊惧惨叫,在火光中渐渐变成焦尸的那群僧人,亦或是冷入骨髓的厚厚积雪,和落在身上的拳脚棍棒。

他总是惊醒,然后望向自己手中天书一般的佛经,眼中浮现迷茫。

镜泽的肺,在煤油烟气和冰霜洗刷下留下了旧疾,但无论云意怎样劝说逼迫,他都质疑不肯踏出浮云寺半步。

像是害怕打破这如履薄冰的短暂自由。

但他臆想中的一切索命,寻仇,亦或是缉拿归案,统统没有发生,他就这样和小徒弟在浮云寺中生活了近三年。

在云意的打理下,浮云寺渐渐也有了一些香火收入,镜泽得以购置更多佛经,整日抄经诵念,仿佛能以此洗刷掉一些刻在骨头上的冤孽。

本以为,他的人生会这样相安无事下去,梦中的火光叫喊慢慢淡了,镜泽偶尔也能睡个好觉。

直到三年后的一个黄昏。

彼时镜泽正难得地踏出禅房,拿着扫帚清扫院中落叶,看向寺门时,愣在原地。

一个身形高大的少年踏入了浮尘寺,他衣衫褴褛,年轻英俊,面上却带着一种不符合年龄的沉郁与锐利。

少年径直走到他面前,准确无误地看向了他隐藏在雪白惟帽之下的镜瞳。

“住持。”青年喊他,声音带着些疲惫引起的沙哑。

他说:“我要出家。”——

作者有话说:明天就结束了

第87章 禅心净(四)

浮云寺的秋叶堆满台阶, 镜泽执帚的手顿在半空,在看见释尘的一刹那,心中漫出一片没有因由的难过忧愁。

不过异样的情绪很快便被他压下去, 垂纱之下的双眼须臾间归于寂静。

那少年又唤了一声, 依稀能听见话语中的颤抖。

“……住持。”

云意正提着水桶从廊下经过,见到寺中生人,愣了愣,随即便看见了镜泽招手的动作。

他放下手中水桶, 哒哒跑过去,熟练接过镜泽手中扫把,目送他回到后院禅房,含笑对面前高大的少年招手,然后仰起脸,在嘴上比比划划。

释尘这才明白他是个哑巴,又开口问:“那住持呢?”

云意摇摇头, 指了指后院, 又指了指嘴巴, 摇头。

释尘眉头缓缓皱紧,他跟在云意后面走, 被他带着进到佛堂。

“司命, 镜泽这一世为何说不了话了?”

他等了一会才收到回应,司命在仙域时时紧绷着回他的传音,声音里带着疲惫和一丝崩溃。

“……他在修闭口禅!”

释尘放下心,接过云意递来的线香,愣了愣。

云意示意他燃香上供,释尘老实照做,然后对云意说:“小师傅, 我来这里是想出家。”

云意愣了片刻才瞪大眼睛,歪头,像是再问你有什么想不开。

释尘有些烦躁:“我能直接同住持交涉吗?”

云意豪迈地摆手,站起身按了按他的肩膀,示意他原地待好,自己则转身出了大殿。

释尘足足等了好一会,云意方才端了个托盘走回到他身边。

托盘里赫然放着一件叠得齐整的僧袍,上面压着一把剪刀。

云意最近正愁,寺中事务日渐变多,镜泽又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他毕竟年纪也还小,有些力不从心。

正好此人找上门来,云意自然喜闻乐见,与镜泽比比划划说了自己的心意,镜泽便也随他去了。

云意喜滋滋地给释尘剃了度,带他沐浴更衣,领着他去了后院,豪迈地大手一挥。

释尘问:“我我可以自己选禅房?”

云意看着面前比自己大了几岁,但身形差距不止一星半点的未来伙伴,还以为他是在惶恐不安,也回想到从前风餐露宿的流浪生涯,心里有些心疼,遂狠狠点头。

妖神殿下只觉得这小和尚真是上道,毫不犹豫地走进了镜泽旁边的那间。

第二日天蒙蒙亮,镜泽披好衣服在房中等云意为他送来濯洗的水,但推开房门的却是他意想不到的人。

昨日本就是闭口禅的最后时限,镜泽在看见少年光洁的头颅时发出一声疑惑的嗯,引得释尘愣在原地。

镜泽反应过来后有些头疼,但还是温声道:“放下吧,劳烦将云意叫来。”

他一月未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意识到这一点后,释尘连忙想要去取桌上茶壶,为他倒一盏温茶。

镜泽习惯了自力更生,他低着头习惯性往桌上伸手,恰巧与释尘的碰在一起。

释尘没多大反应,从善如流地拿过茶壶,翻过桌上茶盏,倒满后递给镜泽,这才发现镜泽神情呆滞,手还停留在半空。

“住持。”他轻声喊,镜泽堪堪回神,接过他手上的茶盏,尽力压制住心中莫名的难受。

释尘给他低过茶没有急着走,镜泽便当着他的面在铜盆中浸湿白布,清理好自己。

他没有再叫释尘去找云意,而是看向他,问道:“施主为何想要出家?”

释尘几乎是没有犹豫地说出了早就编排好的说辞,低垂的眉眼依稀还能看出落魄无奈,苦涩难堪。

“……我家中亲眷都在饥荒中死绝了,我一路逃荒至此,早已了无牵挂。晕死前刚巧看到寺中袅袅炊烟,被好心人家所救,不愿拖累,醒后便赶来皈依。”

镜泽安静听完,又问:“云意可领你去用过饭食了?”

释尘想起寺中清淡的斋饭,又看看面前镜泽纤瘦的身躯,眼中划过心疼,不过他低着头,镜泽看不真切。

“我用过了,住持。”

镜泽年岁也不大,但身上有一种历尽风霜的老成气息,他白皙的面颊隐在帷帽垂纱之下,若隐若现。

他说:“云意这孩子平日辛劳,我无法陪他太多,他一直想要一个伙伴。”

昨日此人前来说要皈依,他没动过收下的念头,看他形容狼狈,想叫云意带他下去好好修整,就当做善事了。

云意后来跑到他面前比比划划,意思是可不可以收留那人。

寺中近日没什么大事,镜泽便同意了,没想到云意会错了意,直接将人头发剃了……

镜泽想,许是他自己会错了云意的意思,他这个年纪的孩子,自小流浪,好不容易有了家,又是不成样子的空荡佛寺,心中难免憧憬陪伴,偏偏这又是他无法给的。

少年的这种情况,留下他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难道还能将人赶出去,再次流落饥荒?

镜泽想通了,便问:“你的名字是什么?年岁几何,家住何方?”

释尘一一答了,随意编了个假名:“我叫沈尘,十六,祖籍赣州。”

他顿了顿,说:“不过家中父母早年分家后便迁居几十里外的宣年府,我在那里出生长大,两年前家中发迹,又回了赣州。”

他也没有撒谎,这是这具身躯的命盘所写,也是他能找到的唯一一具写在镜泽轮回簿中,曾有交集的早逝身躯。

介入轮回远远没有他一开始想象的那样容易,百道天谴雷打下来后,释尘几乎魂飞魄散。

意外的是这样大的动静也没有将天道惊醒,否则二人此刻便不会顶着凡人命数站在此处了。

重伤之下,释尘若要履行轮回簿,便只能效仿镜泽以神格入轮回,且他不能有完整的人生,只能找到与镜泽命数相连的凡人已逝身躯,趁虚而入。

这具名叫“沈尘”的身躯便是如此得来。

沈尘的身世并非他捏造,此人正是镜泽十五岁时那一道“死劫”,被父母带到清光寺求医,搅黄商队与空蔼合作的那位风寒小儿。

他的出现,直接导致了镜泽与清光寺的矛盾激化,这才有了之后的那一场滔天大火。不过这样也好,若非这条导火索,镜泽不知还要在清光寺遭受多少磋磨。

鬼知道释尘在仙域眼睁睁镜泽在清光寺中受人虐待时,有多想枉顾命盘,下界砍死那帮孽障。

司命拦住他,掐着他身上没一处看得过去的皮肉没好气道:“你若是敢肉身下界,只需等天谴,看你这次还有没有命活!”

于是释尘忍气吞声,一直等到两年前,镜泽的生活终于安稳,“沈尘”的身躯也如命盘所定,死在了饥荒中。

若是依照轮回簿,镜泽将于五年后后郁郁而终于浮云寺。

释尘心中梗塞,心里再次冒出回了仙域再将司命揍一顿的想法。

镜泽就算历劫,也不应该过得这样艰难,他高坐云端当看客,只觉得心都要跟着一道死了。

面前的镜泽丝毫不知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只当他的反应是揭开伤疤后的黯然神伤。

在听到“宣年府”时,他的呼吸停了一瞬。

那里是孕育他长大的土地,也埋藏着他最不为人知的孽债往事。

不知面前少年在府城中居住的那段时日,可有踏足过清光寺的土地,甚至曾瞧见过莲台上身不由己的自己?

镜泽收回思绪,将颤抖的手指在宽大衣袖中藏好。

“浮云寺中一向随意惯了,香火惨淡时也要挨饿,平日只能说有口饭吃,生活不可优渥,这样施主也愿意么?”

释尘点头,说:“住持只要能留我在寺中,我会干活的,绝不多吃一口斋饭!”

镜泽叹气,倒也不是让他少吃。

面前到底也只是一个少年,镜泽看着他,终究还是生了恻隐。

“取你名中‘尘’字,唤作云尘。从此便摈弃俗尘一心向佛,谨记。”

镜泽停滞片刻,补充了一句:“我圆寂后你与云意重归自由,还俗随意。”

以身做枷锁,镜泽还是觉得不妥,他的头有些疼。

“……不,你与云意在寺中生活,不用等我死。”

他一字一顿:“若是你们愿意,可以随时离开这里,去找一门糊口的营生……”

他的身形摇摇欲坠,声音也越来越小,眼前最后的画面,停留在释尘惊叫着扑向他。

“镜泽——”-

他阖上的眼睑下瞳孔巨震。

这个法号,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包括云意。

这是清光寺老住持亲口为他取的法号,虽然后来旁人常以佛子称呼他,知晓这个名字的寥寥无几。

且全都被他亲手放火烧死了。

云尘怎么会知道?

镜泽拼命地想要睁开眼,意识却越来越模糊,他心中惶恐至极,胡思乱想着云尘究竟是什么人。

是逃荒而来的孤儿,还是……府城派来的官兵?

亦或是他手下其中一位亡魂的在世亲眷,来找他索命?

恐惧与不甘化作黑稠海水,将镜泽一点点淹没,带着他去往该去的罪孽深渊,永世不得超生——

作者有话说:计划有变……应该还有一章收尾,今天写得完就今晚加更,写不完就得明天啦

第88章 禅心尽(完)

云意慌慌张张地带着大夫闯进禅房, 对上了榻边释尘空洞阴翳的双眼。

那实在不像是一个出家人该有的眼神,云意愣在原地,他带来的大夫也被吓了个激灵。

云意着急却说不出话, 释尘很快便调整状态, 在他们面前毫不在意地变了脸。

他“阿弥陀佛”地走到大夫面前行礼,说:“我家住持一炷香前莫名昏厥至今未醒,他接触过的一切东西都在那里,劳烦大夫为住持诊治一番。”

释尘指了指茶桌, 云意说不了话,但动作很利索,他将盛有茶水的杯盏递到大夫面前,大夫回过神来连忙放下手中药箱,先是探查了一番镜泽喝过的茶水,用过的铜盆,摇摇头说并无问题, 又走到床榻边, 下意识要掀开镜泽覆面的帷帽。

云尘急得不行, 他是为数不多见过镜泽妖异面容的人,镜泽曾严肃地告诉他, 若是被别人发现, 他们的安稳生活恐怕就完了!

就在他要扑上去阻止时,释尘宽大的手先一步按下了帷帽,他看向大夫的眼睛,正色道:“住持所修佛法不得让旁人观面,小僧略通医理,在您来之前看过他的眼睑,没有异常。”

“大夫还是先诊脉吧。”

他逻辑清晰, 大夫想起出家人的那些条条框框,最终还是放下了手,转而搭上镜泽细瘦的手腕。

片刻后,他说:“这位法师身体常年亏空,身上旧疾暗伤堆积,加之……”

他又感受一会,看向释尘,犹疑道:“他的肺是否有旧伤?”

释尘想起几年间镜泽时常发作的咳疾,心里有些慌乱。

一旁的云意想到了什么,他扑到榻前抓起镜泽的另一只手,果然在袖口发现了星点血迹,又从他的枕头下翻到一张带有污血的手帕,呜呜咽咽地看着大夫,眼眶通红。

大夫的神色有些凝重,他又将手探进帷帽中,感受了镜泽的额温。

“阴虚内热,多半……是肺痨。”

“只是法师的肺痨很奇怪,并不染人,许是先前有肺疾,拖着久而不治,近日才得的痨病。”

大夫带着云意出寺抓药了,临走前扔下一句:“此病宜补,但住持是出家人,补也补不了多少,身体亏空内弱是幼时带的毛病,终究治标不治本。”

“……若是温补半年尚不见好,怕是——”

他的话被释尘打断了,他垂着脑袋,声音听不出情绪。

“我知晓了,大师慢走。”-

镜泽苏醒的那一刻,还沉浸在无尽的恐慌中。

床榻前的释尘注意到了他煽动的眼睫,那双镜瞳猛然睁开,映出释尘苍白的脸。

他头上的帷帽已经被摘下,身上还带着无法忽视的疲惫难受。

镜泽睁眼看到释尘,瞳孔微缩,他一口气没有提上来,在床上咳得撕心裂肺。

门外的云意听到动静冲进来,手上端着刚煎好的药汁。

释尘看见镜泽惊惧的眼神,不知他在害怕什么,但自己若是继续在这里待下去,镜泽恐怕会更加失控。

他喉结滚动,对云意嘱咐几句,便走出了禅房。

云意连忙过来将镜泽扶起,为他顺气。

镜泽闻到药碗中传来的刺鼻气息,想到了三年前那被他亲手绕寺浇灌的煤油,面色又白几分,微不可查地往床头角落蜷缩,用一种防御的姿态面对云意。

云意瞧见他这样慌了神,他不断轻拍镜泽的膝盖安抚。

镜泽脑中还在盘旋回荡着释尘的那声呼唤,他仿佛回到了那个改变他一生的雪夜,静静等待属于他的判决。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他身上细密的颤抖慢慢消散,脸上是惊惶过后的麻木,他没有问云意自己得了什么病,忍着胸腔的痒意,接过他递过来的药碗,一饮而尽。

对上云意通红的眼眶,镜泽知道自己吓到他了,摇摇头,表示自己已经没事了。

云意再三确认他的身体没有大碍后,带着药碗离开禅房。

在他关上门后的一瞬间,镜泽立刻在床榻被褥间翻找他的帷帽,摸到软纱后松了口气,扯过来手忙脚乱给自己戴上。

他花了好些力气才将垂纱抚平,半晌用蜷缩的姿势环住双腿,失神地靠进床头。

……

“……他为何会得肺痨?”

房中的释尘早就不淡定了,他不断和司命重复着这句话,得不到回应。

他又翻出那几张从轮回簿上拓印的纸页,拿在手中不住翻动。

司命的字小而规整,在第一章 末尾清楚地写着,“郁郁而亡”。

哪里来的肺痨?

释尘胸中郁结,也跟着咳了几声,他方才给镜泽输送灵力,动了神息,天谴的反噬也开始在这具残躯上显现。

奈何镜泽凡人之身没有灵台,他的神息打了水漂,镜泽的经脉依旧淤塞,病灶深重难以拔除。

司命好半天后才回他,声音里带着刚睡醒的沙哑:“……郁郁而终包含很多种慢性病症,懂吗?”

释尘毫不客气:“轮回簿由你谱写,当时你若是多花点心思,镜泽也不会受这种罪!”

司命有苦难说,心想这还叫受罪吗?那之后几世轮回,虐身虐心,那时释尘可不得把他活撕了?

虽说那些孽债情缘全被释尘划掉了,但命中大劫都还完好无损,释尘是无法再更改的。

司命只觉得自己的仙道摇摇欲坠,心里叫苦不迭,甚至盼望着天道赶紧醒醒,管管这个天杀的妖神-

云尘就算真的知道,那又如何?

镜泽依旧缩在角落,唇齿间还残留着药汁的腥苦,他平静地自嘲。

云尘是否知晓,他难道敢真的开口去问?

他不能,所以在云尘有任何异动之前,他只能装作无事发生,将“镜泽”二字,当做病中幻听臆想,自欺欺人。

他没有别的选择了,好不容易拾回的禅心不允许他再遭杀孽,良知不断蚕食着他的心智,身上的不适让他痛苦万分。

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有些渴望佛法中的五蕴散解,往生极乐,好歹不用再行尸走肉般活在世上,修着虚妄佛经,背着滔天罪业。

恍惚中,镜泽喃喃。

“我这样的人怎会往生极乐。”

他若是消解,便只有一个永堕地狱道的结局。

……

时间过得很快,镜泽好转的心境重新沉寂下去,他再未出过禅院,整日抄经诵度,整个人宛若浸泡在药罐子中一般,死气沉沉。

释尘跟着云意打理寺庙,但大多数时间都守在镜泽的门外发呆,他时常能听见镜泽的梦魇,决心不能再放任下去了。

镜泽对他总是带有非常明显的疏离感,释尘早在松绒巷便习惯了这种感觉,虽然不懂,但他还是会死皮赖脸地往他身边凑。

镜泽总是很奇怪,释尘看不透作为上神的他,同样看不透作为凡人的他。

他谨慎了一些,再没有叫过镜泽的名讳。或是在镜泽空闲时殷勤地端上茶水,或是积极汇报当季寺中的进账,哪怕镜泽从不在乎这些。

时间久了,镜泽心中对于“那天他叫出的名字不过是臆想”的结论更加稳固,他不再对释尘抱有敌意戒心,也允许释尘与云意一样,带着依赖来亲近他。

紧绷的精神慢慢松了,镜泽的身体总算有了一些好转,灌下去的汤药终于有了作用,他夜间的咳嗽声少了一些,禅房内经久不散的药香,也依稀淡了几分。

释尘看在眼里,于是某个晴朗的午后,他挑了个镜泽燃香的间隙,坐在他身边,轻声道:“住持,授我佛法吧。”

镜泽点香的手一顿,火星顺着木棍向上爬,在触及皮肤前被他吹灭。

镜泽帷帽之下的眼睫垂落,抬手将木棍扔掉,从火柴盒中又抽了一支。

他慢条斯理地点燃,声音平淡自若,仿佛方才差点被火焰燎到手的不是自己。

“我禅心不净,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释尘说:“我不在乎这些。”

“佛法于你而言,与枷锁无异。”

释尘听得懂镜泽在说什么,他盯着镜泽手中忽明忽暗的火星,眼里有一道光从未熄灭。

“住持焉知,我不爱枷锁?”

像是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镜泽插上线香,转头看向他。

释尘自信满满:“枷锁困得了住持,但困不住我。”

镜泽不再多言,他随手从桌案上抽出一本佛教,递给释尘。

“我教不了你……但你可以自己看。”

释尘眼神微动:“我有不解,可否问住持?”

镜泽颔首:“自然。”

于是释尘随手翻开那本佛经,当着镜泽的面,念出密密麻麻字符的其中一句。

“凡有所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释尘观察着镜泽的动作,妄图捕捉到垂幔之下的一点异动。

可惜没有,他有些惋惜地开口发问。

“……住持,其中虚妄,是为何物?”

镜泽转动手腕上的佛珠,回答道:“执着妄念。”

释尘做出恍然的样子,追问:“住持,您也曾有过妄念吗?”

镜泽心口一紧,不知为何,耳边突然冒出一个带着扭曲不甘的声音——

“……镜泽,你这怪物!天生便是泥尘贱命,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妖怪!”

这是空蔼幼时打骂他时,时常脱口而出的话语,也是镜泽整个成长阶段最大的妄念。

他也曾开口问过为什么,为什么是他,为什么偏偏是他。

空蔼没回答,只是又扬起手上的鞭子,满足自己扭曲的施暴欲,打累了,便说:“就是你,就该是你!”

却从来没有人告诉他,凭什么,为什么。

帷帽的垂纱隔绝外界,镜泽的双眼在其中慢慢黯淡。

他的声音带着刻意维持的平稳:“书中早已言明,若无执念,早是如来境界,又何须再此授你佛法?”

释尘似乎打定主意,要刨根问底,他试图用这些问题拉进两人之间的咫尺,却浑然不觉,那实则是天堑。

“弟子只是好奇,住持这般神仙人物,原来也会有执念。是什么样的执念呢?”

镜泽回到了那个赤红的雪夜,冲天大火中传来事物被烧得滋滋作响的声音,不知是案台上拜访的经卷,还是挣扎在火焰中扭曲的僧弥。

“住持看上去并非沉溺风月之人,执念定当与情爱无关。”

镜泽身上旧疤痕隐隐作痛,仿佛空蔼盯着焦黑的身躯,狞笑着从地狱中钻出来,手上拿着马鞭,再次抽在他的身上,大喊着说:“将你送去富商床榻……”

“住持……”

镜泽已经听不清释尘在说些什么了。

他如何放下,他何曾放下?

提及执念时他才惊觉,那场大火从未彻底熄灭,哪怕宣年府三年间下了无数场大雪,哪怕念过的古经早已堆满了禅房。

那场火永远在他心底燃烧,日夜不惜,灼烤着他的灵魂,提醒着他究竟背负了多少罪业。

檀香与梵音永远掩盖不了刻在他骨肉上的孽障。

“……住持?!”

释尘的声音再次响起,一声压抑的痛呼溢出咽喉,镜泽瘫软地向后倒去,额头撞在身后的书架边缘。

几卷竹简簌簌落下,最后砸在哪里,镜泽不得而知。

他失去了意识。

晕过去的前一秒,镜泽莫名听清了方才释尘在他面前说过的那句话。

“住持,您好奇过红尘,是何颜色吗?”

……那日后,镜泽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在书案前礼佛。

他缠绵病榻,起身都困难,咳疾反复,梦魇缠身。

咳到干疼的咽喉会让他想起煤油,寺庙里的晨钟会让他想起,每到这时,他便会被推上高高的莲台。

药膳的气息像空蔼身上散不去的腥臭,没关紧的窗户外总是传来大殿燃香的气息。

一切仿佛都回到了清光寺,他从未真正离开过清光寺。

大火和惨叫反复出现在镜泽的梦境中,烈焰伤疤混合着冰雪覆盖在他的身上,将他灼烫得千疮百孔。

偶尔他会梦到释尘追问的脸,不停问他红尘模样。

镜泽认知中的红尘,只有清光寺,于是又是一轮新的梦魇。

大夫换了好几个,给意识不清的他诊脉过后,镜泽听不清他们与两个少年说了什么,只是诊脉后的那夜,两人总会在他房中守上一整夜。

镜泽半梦半醒间,还曾感受到云意冰凉的手指探过来,试探他的鼻息。

那之后他没再睡着,眼睛却沉重地睁不开,一直到半夜,他的手指被谁抓进了手里。

掌心传来濡湿,镜泽听到了低低的啜泣。

他没有别的想法了,他真的很累。

修补破碎的禅心,花了他整整三年,再度碎裂,只需要短短一瞬。

时间静静地在镜泽身上流逝,他心跳脉搏犹在,却开不了口,脸上是麻木与淡薄,世事再与他无关。

云意每天都将眼睛哭得很肿,他无比期盼镜泽能够注意到,然后像往常那样,轻声问他怎么了。

立冬的前一天,云意擦干眼泪,捧着热水去禅房中,打算给镜泽擦洗身子。

踏入房门后,铜盆猛地摔在地上,水流了一地。

镜泽穿着一身素色衣衫,身形被病痛折磨得单薄消瘦,他靠在床头,手上拿着一卷经书,原本偏向床帐内的脸,在被动静惊到之后,转向了门口的云意。

反应过来后,镜泽无奈道:“……小心些。”

云意踩着满地的水,嚎哭着扑向他。

镜泽抱着他安抚了好一会,轻声说:“我想……出去透透气。”

云意抱着他的腰猛地点头,跑出门拉来了释尘。

他手上拿着吸水的抹布,将地上的水一点点擦干净,释尘则将镜泽背起来,踏入了满院夕阳。

他不知从哪里搬来了一张摇椅,将腿脚不便的镜泽放到上面。

数月没走动,镜泽的腿脚的确瘫软,他没戴帷帽,抬头看着院中高大的梧桐。

风吹落叶,镜泽望着那广阔无边的天。

八岁前,他看到的是禅院中四方的天;十五岁,他抬头只能看见大殿陈旧褪色的天花板。

他的一生都困在佛寺中,无缘天地辽辽,临到头才发觉,他错过了太多。

梧桐叶枯黄,显然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释尘见他发呆,上前折下一根带着树叶的树枝,递给镜泽。

“……这不知是它的第几次枯荣。”

他定定地看着镜泽,缓缓说:“如今是落叶,等到来年春天,便又抽枝新长,生生不息。”

镜泽肩头的银发被挑起,释尘用那根树枝为他挽好头发,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明天是立冬了。”

“住持喜欢雪吗?”

……

镜泽当然是不喜欢的,他对冰雪有种天然的讨厌,原因他也说不上来。

北方的风雪来得总是很早,镜泽却很遗憾地没有在入夜后看到。

他用过云意送来的药膳,拍拍身旁释尘的手臂,看了看天色。

“……不早了,送我去佛堂待会吧。”

释尘不疑有他,还贴心地关上了佛堂大门,在他肩头披上厚实的大氅。

镜泽枯坐在佛像前,发了很久的呆。

他轻轻转动手腕上的佛珠,这是他从清光寺带出来的旧物。

清光寺。

镜泽自嘲一笑,不知坐化后引他入地狱道的人,会不会是空蔼?

如果真的是,他会再杀他一次,十次,百次。

桌案上的烛火噼里啪啦地燃烧。

镜泽拿起小剪,剪掉烛芯后静静盯着烛火,直到一根蜡烛燃到尽头。

他像是感受不到残烛灼烫,伸手取下那所剩无几的白烛,又细致地将残蜡从烛台上剥离。

做完这一切后,镜泽最后抬眼,深深地看了一眼佛台上高坐的铜像。

他讷讷地张口,下意识想要诵念些什么,又停在原地。

禅心不净。

镜泽看着手上尖利的烛台,抬手脱掉了释尘为他披的大氅。

……

下雪了。

第一场冬雪,在立冬的前夜里悄然而至,很快便堆满寺院——

作者有话说:[求求你了]不哭

小龙学会爱哥哥进度:20%

第89章 见青衫(一)

天地朦胧, 雨绵如酥。

落水不沾衣袖,年轻的书生将放在伞外的手指收回来,仔细地挽起袖角。

若是细心看, 能发现这书生的里衣不过是洗到发白的棉布, 外头却罩着一件重工青衫,花纹简单,却能看出材质不俗。他头上罩着幂篱看不清面容,但身姿挺拔如松, 举手投足之间,透露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尊贵气质。

任谁也想不到,这年轻贵人三日之前,不过只是一个连灯油都买不起的贫苦书生。

他面前是江南府最大的酒楼,桃源乡。

只在门口看,便能将三层酒楼张灯结彩座无虚席的盛况尽收眼底,但桃源乡能发扬, 并不是这里的菜品有多么好吃令人流连忘返, 而是因为那里, 前朝至今,有整整三位乡试解元曾经去过。

往来宾客大多都是贡院赶考的书生, 所求不过是个吉利意头。

镜泽定了定神, 收伞迈入门槛。

裕王安排在大堂等候的小厮,在看到他的那一刻跑过来,接过他手上的纸伞,恭敬道:“公子,大人在上面等您。”

镜泽对他颔首表示感谢,跟在他的后面,登上桃源乡最顶层。

走过环绕的阶梯, 穿过垂花门,镜泽看到了一个挂着“蟾宫折桂”牌匾的雅间。

小厮就此退下,经责徐徐靠近房门,在手触及门把的一瞬,几道声音传进他的耳畔。

“贫民……?”

“还是个种地的?我还以为怎样,就这也需要……”

镜泽推门的动作一顿,厢房里的声音很快便被喝止,他深吸一口气,在唇角挂上恰到好处的笑,推门进去。

“玉郎,你来了。”主位上坐着一个高大俊美的青年,他衣着华贵,身上带着刻在骨子里的雍容,和漫不经心。

这便是当朝裕王,赵生凉。

裕王行二,前两年才封王,在他之前的是贵妃所出长子,靖王。

他们二人都不是中宫嫡出,帝后年老,恐怕不会再有皇子出生了,皇帝有意让他们保持对立,以平衡朝堂后宫局势。

年前,靖王被派去边境处理邻国进犯,屡屡立功,裕王的母妃看不下去,求了皇帝许久,加上裕王在前朝运作,这才得了这个南下代天子巡察的差事,顺便监考府城乡试。

赵生凉也算尽职尽责,阅卷时一眼看到了镜泽手下的锦绣文章,这才有了后话。

王爷有意与士子结交,这是常事,镜泽并未回绝,他态度大方,接受了裕王的好意,包括身上华服,以及正合他意的那堆文墨。

全然看不出,他是从名不见经传的贫苦乡村一路科举至此。

屏风之后,那两个裕王从京都带来的幕僚,透过模糊的山水画卷,亦是瞧得真切。

二人对视一眼,心下惊愕,若不是王爷提前与他们说过这镜泽公子的身世,他们或许会将堂前气质不俗的青年书生认作世家大族尽心培养的子弟。

玉郎是江南一带对青年才俊的昵称,镜泽尚未及冠,赵生凉便用昵称唤他。

“王爷,久等了。”

镜泽莞尔,他的幂篱被刻意修剪过,垂纱在鼻尖的地方戛然而止,正好能挡住眉眼,只露出形状姣好的唇瓣。

赵生凉看一眼便移开视线,像是被灼烧了目光。

他耳根泛红,拉开自己身旁的座位,招呼道:“玉郎坐罢,本王这就差人上菜。”

镜泽不扭捏,从容地坐了。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飘向屏风之后,两位幕僚打量他的同时,镜泽也在观察他们。

赵生凉注意到,佯装顿悟,起身朝屏风后面喊:“两位先生出来吧,瞧本王,真是不像话,视线全在玉郎身上了,反倒忘了二位。”

裕王何时对幕僚如此客气过?两位先生只好硬着头皮走出来,一一向镜泽见礼。

赵生凉给镜泽介绍:“这是本王从京中带来的,这位是黄先生,这位是陈先生。”

镜泽给二人行礼,声音的停顿都拿捏得恰到好处,不见半分谄媚。

“学生见过二位先生。”

又说了几句客套话,几人终于落座,几番交谈之下,两位幕僚都被镜泽的谈吐折服,在对方眼神里看到了赞叹。

难怪能得王爷青眼,此子的确不凡。

“玉郎饿了吗?”赵生凉含笑看着身边的青年,顺手递过去菜单。

“王爷与二位先生随意,学生要一碗素面就行了。”

来时在书院里吃过一碟定胜糕,镜泽的确不饿。

文人相会,赵生凉不欲破坏淡雅的氛围,只象征性地勾了几道桃源乡出名的素斋,余光瞥见镜泽点着茶杯的细白手指,他喉结滚动,翻到后面,又勾了两壶清酒。

金铃晃动,酒楼小厮很快前来取走了菜单。

此时正是饭点,桃源乡异常热闹,哪怕是最顶层的雅间,也能清楚地听到楼下传来的对诗叫好声。

镜泽举起筷子,夹了一块糕点。

赵生凉将一壶清酒推到他面前,笑着说:“此酒名为‘错认水’,清甜淡薄似白水,但后劲十足,颇受追捧,玉郎可要试试?”

镜泽自然却之不恭,他倒了半盏,同赵生凉磕杯对饮,姿态从容。

镜泽没什么反应,倒是赵生凉喉间灼热,他紧紧盯着镜泽蒙面的白纱,妄图看出一些端倪。

但说来奇怪,镜泽从不以完整面目示人,哪怕神通广大如裕王,也从未见过他垂纱之下的眉眼。

酒过三巡,赵生凉起了意,全然不顾两位幕僚还坐在身边,深情款款地望着镜泽,作情郎姿态。

“……待明日放榜,本王定要亲自为玉郎贺喜。”

镜泽放下杯盏,笑得腼腆:“王爷抬爱了。”

赵生凉眸光微闪,笑容不变:“玉郎才华横溢,解元之位如探囊取物,你可要……好好让江南才子们都瞧瞧,解元公子是何等风姿绰绝。”

镜泽帷帽之下的眼微微眯起,他面不改色地斡旋。

“学生貌鄙,恐怕有碍观瞻,到时拂了王爷面子,就是学生罪过了。”

赵生凉听出了他话中的回绝,镜泽从他眼中捕捉到一丝转瞬即逝的阴鸷。

一旁的幕僚黄先生察觉气氛不对,适时出来打圆场。

“镜泽公子说笑了,风骨天成,何须拘泥皮相?在下只觉得公子一看便非池中之物,他日必当金榜题名,稽古振今。”

镜泽手中的杯盏上漾开细微的涟漪,他不动声色地摆脱裕王缓缓靠过来的手指。

听到黄先生的恭维,他从善如流地举杯称谢:“学生借先生吉言。”

气氛似乎又重新融洽下来,赵生凉越喝越兴奋,看来这“错认水”果真名不虚传,几杯酒下肚,竟是连身心俱洁,府中从无侍妾这般话都说与镜泽,意义不言而喻。

镜泽可不想当什么所谓佞幸,眼看赵生凉越说越过分,找准时机站起身,笑着说:“时辰不早了,学生明日还要看榜,若是起迟了,便不好了。”

赵生凉清醒了几分,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一会,没有在上面看到厌恶,先是松了口气。

他这才反应过来方才究竟做了些什么,心下懊恼,面上还是从容淡定:“自然不会耽误玉郎看榜,来人。”

他遣走幕僚,将镜泽送到桃源乡门口,引得诸位学子侧目。

“本王等玉郎的好消息。”赵生凉眼神缱绻,镜泽只当看不见,挥手拜别-

翌日,贡院放榜。

比镜泽先知道消息的是裕王一干人等,他在看到榜首上的名字时显示松了口气,幸好镜泽没有辜负他的期许,否则昨日那些失态便滑天下之大稽了。

赵生凉习惯如此,他与镜泽的每一次交好都是在估量着对方的价值,在他这里,没有考上解元的镜泽,配不上他昨日的青睐之言。

毕竟裕王的入幕之宾,也是京城中人争抢着想要去到的位置。

镜泽还在房中整理仪容,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楼下的锣鼓喧天。

是从贡院出来报喜的队伍,镜泽最后整理了一下幂篱,推开房门下了楼。

又是一番他最讨厌腻烦的客套贺喜,镜泽淡定地一一应对,在人群散尽后,接见了裕王的小厮。

“公子,王爷听闻您高中大喜,特地差人送了几箱古籍孤本供您研读。”

镜泽颔首微笑:“待我谢过王爷。”

小厮继续说:“江南事务正在收尾,王爷暂时抽不出身来见您,他让您整理好庶务,大概十日后,跟随王爷的车架,进京赴考。”

还有半年才是会试,镜泽没想到赵生凉会这样着急,但还是点点头谢过,送走了小厮。

无所谓,反正他一开始与赵生凉结交,为的便是能在京城有立足之地,能早一些,不更好么?

镜泽想起赵生凉那番模棱两可的试探,回到房中掩上门。

他苦读多年,可不是为了给王爷当入幕之宾的。

镜泽推开窗,将幂篱换成轻便一些的蒙面布条,手指搭在窗沿,眺望京城的方向。

他要考会元,去殿试,然后高中状元。

如此,才能对得起数十年来吃的所有苦,摔的所有跤。

他要名垂青史,要封侯拜相——

作者有话说:嗯满足一下自己一直想写权谋的小梦想

虽然只沾一点点(比手指)权谋。

痴情的小龙啊请再等一章吧。

30w字啦芜湖芜湖!!![加油][加油]

第90章 见青衫(二)

“镜泽公子。”

侍卫恭敬地行礼, 从马车上放下脚踏。

镜泽颔首,将手从汤婆子上挪下来,搭上侍卫的手, 登上马车。

掀开车帘的一刹那, 他唇角的笑意僵住。

马车不大,四周堆着御寒的软垫,仅剩的位置不多,偏偏其中还坐了个高大的人。

赵生凉很贴心地贴着车壁而坐, 见到他时眼眸弯弯,在镜泽眼里却是不怀好意。

他伸出手拍拍身边的座位:“玉郎,快来。”

镜泽静默一息,然后干脆利落地撂了车帘,转头对着旁边正在撤脚踏的侍卫疾言厉色。

“长眼睛了么?王爷还在车上呢!”

侍卫呆滞地看着他,像是想说啊?是王爷吩咐的啊。

镜泽一边说着,一边撑着车檐自顾自地跳下去:“王爷千金之躯岂是我等能够玷污的, 路途遥远, 王爷珍重。”

车里的赵生凉磨了磨后槽牙, 为了和镜泽同乘,他只准备了四辆马车, 一架给他们用, 另外几辆是两位幕僚和各位杂役的。

待得到镜泽去到杂役队伍的消息时冷笑一声,微微眯起眼。

可以,够烈,这样才有意思。

他早就将镜泽当做了囊中之物,但若是镜泽一味顺从,反而没有趣味。

赵生凉想通这一点,往软垫上靠去, 心不在焉地吩咐出发。

另一边,镜泽和一众杂役挤在一起,姿态淡然,坐在他身边的仆从们俱是缄口不言,甚至还有人屏息凝神,生怕惊扰了贵人。

镜泽看不下去,主动开口与他们交谈,众人这才发现贵人实在平易近人,没有半分架子,气氛松快许多。

江南府到京城的距离不算近,第五日的时候,赵生凉得到了靖王又打了一场胜仗的消息。

彼时两个幕僚和镜泽,同他在客栈中用晚膳,赵生凉的脸色霎时就沉了下来,食不知味地咽下一口烧鸭。

“……武夫而已。”他这样说。

难得见赵生凉失态,镜泽不动声色地低下头,心中对那所谓武夫起了兴趣。

用完膳后,他们被心情不佳的赵生凉谴退。镜泽回到杂役的车架,在人群中挑选了一个颇为老实的小厮。

他走过去,随意聊了两句,有意无意地将话题引向远在冀北的靖王。

小厮闻言四下看看,到底是心善,小心翼翼的提醒镜泽:“王爷素来不喜靖王殿下,公子在他面前,还是少提为好。”

镜泽点点头:“我知晓了,多谢你。”

他没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看来只能等到京都了。

好在,自从得知靖王大捷的消息后,赵生凉没有再生出别的旖旎行径,一路上都兴致缺缺,镜泽松了口气,希望有一天,赵生凉能彻底歇了这心思。

待春闱之后,他便能彻底摆脱裕王府了,到时若是赵生凉再纠缠,他便一纸御状,告他个妄图狎玩朝臣。

镜泽心里憋着一股气,心想还是不能和裕王走得太近,太过危险,等到了京城,一定能找到能为他兜底的下家。

毕竟以赵生凉的做派,朝中想要与他作对的大有人在。

镜泽看了看天色,垂纱随风拂动,心里又冒出了靖王的名字-

抵达京都时天气再度转凉,镜泽的肩上披上大氅,手中的汤婆子大了一号,掀开轿帘时忍着嫌恶,搭上赵生凉扶他下车的手。

他们面前是气派的裕王府,牌匾高高挂起,门柱都透着华丽奢靡。

镜泽在赵生凉忍不住抚摸他的手之前抽手离开,温声道:“多谢王爷。”

赵生凉定了定神,没有在他的表情上看到疏离,只当是自己想多了,招呼来下人:“去将东厢房收拾出来,给公子居住。”

镜泽的行李只有赵生凉相赠的那几箱文房,很快便被下人们搬进厢房连通的书房,镜泽被赵生凉请去修整一番,沐浴更衣过后,赵生凉对他说:“本王有几个友人,在酒楼设下接风宴,玉郎与我同去可好?”

虽是商量问询的语句,他的语气却不容拒绝,镜泽身上穿着他给的华服,周身都是攀附着他裕王府堆砌出的雍容气度,哪里会不应承他的话?

望着镜泽飘忽的幂篱,赵生凉有些心痒难耐,想到自己方才向小厮嘱咐的话,更是躁动不已。

奔波一日,镜泽有些累了,但听赵生凉话语中的强势,镜泽还是决定暂时忍气吞声,结交应酬对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说不定还能找到下家。

“王爷抬爱,学生自当遵从。”他低眉顺眼。

面纱遮盖了太多,赵生凉看不到他嫌恶冰凉的目光,满意于他的顺从,吩咐下人去套马车。

两炷香后,裕王府的车驾停在了酒楼门口,两人高挑的身影引来旁人的注目。

酒楼歌舞升平,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熏香气息,不像是吃饭的地方。

“裕王殿下身后的是……”

“见过裕王殿下。”

酒楼中有不少赵生凉的熟人,他一一点头回应,将跟在他身后的镜泽拉出来,向众人介绍。

“这位是江南府的秋闱解元,镜泽。”

他的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炫耀,仿佛镜泽是他偶然觅得,精心打磨后终于能够示人的一件珍宝。

众人探究的目光顿时汇聚到镜泽身上,仿佛要穿透他覆面的轻纱,探究他江南才子的真面貌。

镜泽微微欠身,姿态从容优雅。

他身上有一股不卑不亢的气度,让人无法因其年岁尚轻且依附亲王立足,就薄待几分。

赵生凉话音落下,立刻有人笑着迎合。

片刻后,赵生凉笑着将镜泽引到高处的席位,那里视野开阔,能将楼下的轻歌曼舞尽收眼底。

席间早就候满了人,赵生凉打了招呼,主位和旁边的位置空缺,是留给谁的不言而喻。

幂篱隔绝了大部分视线,他古怪的造型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镜泽公子,您这是……”

偏偏赵生凉无意为他解围,镜泽心里暗骂一声,随口扯谎:“学生早年毁容,怕惊扰各位贵人,实在抱歉。”

他这样说着,幂篱之后的眼睛落在正与旁人谈笑风生的赵生凉对视,这话既是说给旁人听,更是说给赵生凉听。

赵生凉笑意更甚,不在意地拉着他入座,随意补了一句谴责:“玉郎是读书人,容貌不重要。”

他碰过的手被镜泽放到桌下狠狠揉搓。

席间不断有人向赵生凉敬酒,他偶尔会开玩笑让镜泽挡去,镜泽心里越来越冷,不敢拒绝太多,被人灌了好几杯烈酒。

他勉强还能保持冷静,勉强应付着,听着那些真心假意无从辨别的奉承,在心里安慰自己。

没事,提前适应也是好的。

待他将来入了官场,此类奉承只多不少。

虽是这样想,但他的身体还是无法避免地感受到疲惫,只盼着这场宴席能够早些结束。

终于,酒宴行至末尾,楼下歌舞渐歇,耳畔的靡靡丝竹小了一些,镜泽微微松了一口气。

赵生凉正与旁边的一位郡王交谈着什么,镜泽被酒气熏得有些喘不过气,正欲寻个借口离席片刻清清肺腑。

就在这时,一名正在撤菜的小厮低着头,将方才众人笑闹着混了几种酒的酒坛放到托盘上,离开时却不知被哪位贵人的衣角拌了一下,伊戈尔趔趄,手中托盘倾斜,那酒液竟全都泼到离得最近的镜泽身上。

酒液正对着他的面门,镜泽来不及反应,掩面的薄纱便被尽数打湿。

他猛地站起来。

事发突然,周围瞬间一静,赵生凉佯怒的声音响起:“没长眼睛吗?”

小厮慌乱地跪地连连磕头认罪,镜泽的身子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冰凉黏腻的液体穿过薄纱,沾到他纤长的眼睫。

镜泽几乎是本能地紧闭双眼,心脏骤停一瞬,随即疯狂擂动。

不论那小厮是有意还是无意,镜泽无暇追究,他抬手捂住眼睛的位置,声音里有伪装出来的难受,和难以掩饰的惊慌。

“……眼睛被迷住了,抱歉诸位,容学生下去清理一番。”

他来不及去看赵生凉等人的反应,也顾不得什么礼仪风度,就这般按住幂篱,踉跄着离席,往楼下走去。

赵生凉看着他消失在拐角的身影,脸色一沉,不紧不慢地站起身,看也没看那闯了祸的小厮,对众人丢下一句:“诸位自便。”

他跟着镜泽离开二楼,视线紧紧跟随镜泽的身影,看到人冲出酒肆,闯进一条旁边的小巷。

赵生凉拔腿跟上去,听到镜泽粗重的呼吸在巷中回荡,几步跑上去,趁镜泽没有反应过来,一把扯下他头上的幂篱!

“……!”镜泽脸上还带着水痕,分不清是泪还是酒。

情况危急,镜泽反而冷静了下来,霎时明白自己身后站着的是谁,再联系方才的事,心下冷笑。

行啊,赵生凉为了看他的眼睛不惜费这样大的一番功夫,那他便给他看看好了。

反正这双眼睛一直被认为是灾厄祸患,说不定赵生凉会被活活吓死。

镜泽恶狠狠地想,此刻他全然顾不上什么封侯拜相金榜题名了,赵生凉的行为让他恼怒,连刺杀亲王的心都有了。

他强撑着站直身子,在身后之人开口之前,回过身。

赵生凉的衣襟因为奔跑而微乱,他一手拿着那被打湿的幂篱,一手死死捏着镜泽的手腕,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对上了镜泽的双眼。

他整个人愣在原地。

——那是一双妖异至极的眼睛,瞳孔并非单一的颜色,甚至……没有颜色。

镜泽的瞳仁,像是一年被打磨得恰到好处的明镜,刚好能照出他五官乱飞的错愕神色。

赵生凉自幼生长于皇室,自认见多识广,却从未见过,甚至从未想象过世间会有如此诡异的景象。

他一时失声,猛地松开钳制着镜泽的手,下意识后退半步,脸上血色尽褪。

镜泽的神色很冷。

其实他不止瞳色有异,更是生来便须发俱白,只不过用草木汁染了头发,至于眉睫,草木汁对它们效用不大,镜泽索性用幂篱连同双眼一并遮盖。

他轻启薄唇,声音清澈,却让赵生凉有一种数九寒冬跌入冰潭的悚然。

“……殿下,好看么?”——

作者有话说:镜泽你好辣……

痴情的小龙啊请再等一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