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赴红尘(2合1)
镜泽挥手, 将一个摇椅放在书案旁边,说:“星君不必管我,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吧。”
说着便躺上去, 用最舒服的姿势翻开了那本话本。
司命忍了又忍, 把那句“殿下回去再看吧”咽了回去。
镜泽不可能回去,他已经做好了在司命殿待个三五天的准备,让释尘好好冷静冷静。
镜泽翻开话本第一页,大大的三个字映在他眼中。
《赴红尘》
他往下翻, 不多时,便越翻越惊讶。
“司命君,这……是龙阳话本?”
司命在一旁心不在焉地磨墨,闻言浑身一激灵。
糟糕!被发现了!
他眼观鼻,鼻观心,讷讷道:“是……是的。”
镜泽想起了某些不太好的回忆,又往后翻了一页, 渐入佳境。
司命措辞用得恰到好处, 该文雅的地方文雅, 该通俗的地方通俗。
不过半个时辰,镜泽就将第一个故事看完, 愣在原地久久未动。
他有了一些灵感。
翻回目录, 上面写着八个章节名称,镜泽一点一点翻过去,在看完第五个故事后,合上了《赴红尘》。
司命早就在书案上打了半天的瞌睡,镜泽从摇椅上起来,敲了敲桌子。
司命睡眼朦胧地与他对视,镜泽声音有些沉:“司命, 有一件大事。”
司命赶紧爬起来抹了一把脸,紧张道:“发生什么了殿下?”
镜泽将《赴红尘》塞到他手中,严肃道:“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需要拜托你。”
司命有一种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激动,正色认真说:“殿下尽管说,只要小仙力所能及,必定肝脑涂地!”
镜泽想了想:“倒也不用肝脑涂地。”
他露出一个笑:“你帮我写个话本吧。”
又想了想:“也不用写了,就这本。”
镜泽看向司命手中的《赴红尘》,轻声说:“请尽快将这本书写完。”
“什么?”司命有些不明所以。
镜泽犹豫片刻:“如果可以,还想请你帮忙写几页轮回簿。”
“您要轮回簿做什么?”司命还是云里雾里。
镜泽抿唇。
他只是有了灵感,既然作为上神的他看不见自己,那么换一种身份呢?
比如,投胎入轮回。
司命的话本写得精彩万分,他不免想象到,若是自己能够拥有话本中主角的人生,该是多么精彩。
比松绒巷的生活更精彩。
这样的想法令他兴奋不已,这是可行的,只要他暂时剥离神格,完全可以将下界轮回当做历劫,轮回过后,他或许会对“自我”这个词,有全新的体悟。
司命本就对下一卷故事有个不错的想法,镜泽催他写话本,他以为是镜泽迫不及待想要看完。
这无疑是对他的一种极大认可,司命沾沾自喜,他对镜泽说:“殿下稍等,大概只要一天时间,小仙便能将话本写完!只差最后两个故事了!”
镜泽拍拍他的肩膀,鼓励道:“我相信你。”
说罢,他又在书案上随便拿走一本书,躺回了摇椅。
但出师未捷身先死,司命火速写完一个跌宕起伏,荡气回肠的故事,望着最后一卷的开端,咬着笔头发呆。
可恶!没灵感了!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不远处摇椅上,脸上盖着书册,正在休憩的镜泽上神,欲哭无泪。
想了好半天,司命艰难地在草稿上写下三个大字“明镜海”……
便再无下文了。
他抓心挠腮一炷香,又写下一个“修真者”的设定。
司命殿大门传来三声巨响,不等他反应过来,殿门轰然大开。
一道黑影慢慢走进来,司命赶忙搁下手中的笔,站起身去迎。
“妖神殿下。”
释尘颔首表示听见了,司命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摇椅上默不作声的镜泽。
镜泽有意遮掩,两人都没能察觉到他起伏的气息,不知是假寐还是真的睡了过去。
释尘看了一会,走过去轻轻晃了晃躺椅:“镜泽,回去了。”
镜泽已经在司命殿待了快两天,他也被仙域的大小事务折腾地抽不开身,好不容易得了空,已回神殿,发现镜泽不在里面。
他向晁枫讨要镜泽的行踪,谁料那小仙是个机灵的,知晓连释尘都要听镜泽的话。
为了不违逆镜泽,晁枫并没有告诉释尘,一再追问下,只哭丧着脸说:“殿下,您就别为难小仙了。”
释尘无奈,他感受不到镜泽的神息,只好沉着脸满仙域跑。翻遍了一座又一座仙殿,天梯口看守的士兵被他多番盘问,纷纷说镜泽上神并没有离开仙域。
天梯阵法需要血脉为引,释尘很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只好继续在仙域中寻找。
镜泽不回传音,不知去了哪里。
就这样,释尘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寻找他,来到了平时鲜有人至的司命殿。
摇椅轻晃,镜泽没有说话,柔顺的银发从他肩头滑落。
释尘默默用手指挑起一缕,不顾在一旁石化的司命,轻声说:“不醒的话,我要亲你了镜泽。”
摇椅上装睡的人再也无法淡定,他伸手取下脸上的书,砸在释尘怀里。
释尘好脾气地接过,还有些委屈:“我以为你又离开了。”
镜泽知道他在放屁,不欲与他多言。
“我在这里待得挺好,你别管我,回去吧。”
释尘将书册仍在司命的桌案上,声音变得有些沉:“镜泽,没有你我不行的。”
“管理仙域实在太难了。”
镜泽早就看穿了他的真面目,嗤笑道:“有什么难的,谁不听话,拖到殿中揍一顿了事,这些小事还用我教你?”
一旁的司命瞳孔地震,一度怀疑自己为什么要待在这里。
镜泽骂完人,拍开释尘想要搀扶他的手,从摇椅上站起来。
他这才注意到一旁的司命,想起方才释尘说的话,又狠狠剜了他一眼。
“司命君,写得怎么样了?”他嗓音平和又温柔,释尘在一旁幽幽地看向司命。
司命:“……”
他真的不应该在这里。
司命硬着头皮说:“写是写了,但……”
但没写完。
镜泽打断他:“写完了便好,还请不要忘记我交代的事。”
什么事?
司命写书写得脑中混沌,反应了一会才想起来,是写轮回簿。
他联想了一下,指着书案上的《赴红尘》不可置信道:“写这个?!”
镜泽莞尔,说:“劳烦你了,酬劳我稍后送到。”
释尘问:“你们再说什么?”
说着,他便要迈步去看书案上的书册。
镜泽淡淡道:“他们有为难你吗?”
释尘顿了顿,站在原地笑着说:“没有,他们被你教训过后,再无人不敬我。”
镜泽说:“那便好,有何难处,回去说吧。”
说着,他抬手收起了摇椅,往殿门走:“戌时前送到妖神殿。”
释尘当然是跟上,将那本书和司命都放在了脑后。
二人离开后,司命悄悄抹了把脑门的汗,也顾不上最后一卷了,掏出轮回簿就开始誊抄话本中主角的一生。
虽不知道镜泽上神要这些做什么,但时间来不及了!
……
“我的床榻呢?”
镜泽皱着眉看着空空如也的大殿。
释尘依旧腼腆地笑:“我忘记了。”
镜泽闭了闭眼,告诉自己要忍。
马上就能走了。
他忍气吞声道:“那你让我睡哪儿?”
释尘不知想到了什么,不说话,面上慢慢红晕。
镜泽站在他前面,没看见他的脸色,见他一直不回答,又问了一遍:“我睡哪儿?”
释尘过了一会才低声道:“仙域找一张床不容易,你……”
镜泽回头看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说半句留半句。
“支支吾吾做什么。”
释尘一不做二不休,当着他的面变成龙形,咬住尾巴尖,将自己长长的腹尾盘城一个圈。
他不知从哪里揪出几张缝在一起的宽大兽皮,放在圆圈的正中间,对镜泽羞涩道:“睡这里。”
镜泽气笑了。
他走过去一巴掌拍在释尘巨大的龙角上,抬手把毛毯抽出来,有放出了自己的躺椅。
镜泽把椅子挪到树下,在自己周围设下释尘解不开的法阵。
“不许靠近。”
说着,用毛毯把自己裹好,往后躺去。
释尘看着恨不得离他十里远的镜泽,磨了磨后槽牙。
他咬牙想:“也行,至少镜泽在外面不会随便睡别的龙。”
然后又委屈:“我又不是别的龙。”
他可是镜泽身边的第一条也是唯一一条龙,他现在快气死了。
释尘第一次觉得自己像话本上说的那些妒夫,暗自懊恼过后又很沮丧。
毕竟“妒夫”两个字,他只沾了“妒”-
仙域无岁月,这个概念在司命身上更是淋漓尽致,毕竟他关起门来写轮回簿,一写就是好几个通宵,司命殿看不到日光,对时间毫无概念。
他花一些时间找出了珍藏的钟盘,费劲调到与凡间吻合的时间,惊觉现在已经过了戌时。
老天爷,司命连忙把轮回簿带上,出了大殿往妖神殿赶。
司命一路风驰电掣,仙气法力齐上阵,终于穿过半个仙域,站在了妖神殿门口。
他来得凑巧,释尘不知去了哪里,敲门后镜泽第一时间给他打开了门。
司命向他见礼,镜泽直接拿过了他手上的轮回簿。
司命把气喘匀后才想起来问:“殿下,您要轮回簿做什么?”
镜泽犹豫片刻,还是没有对他隐瞒。
“下界历劫。”
司命胸腔还没顺下去的那口气堵在半路,他一时不查,咳了个撕心裂肺。
镜泽不忍地拍拍他的后背,司命还没缓过劲就磕磕绊绊大声问:“历……历劫——?!”
老天爷,他听到了什么?
镜泽要下界历劫?
司命咳了个半死,得到镜泽肯定的答复后情绪又崩裂几分。
“殿下,您让我按照话本写轮回簿,不会是想……”
司命剩下的话被镜泽的手掌堵住。
“小声些。”镜泽有些无奈。
什么劫要历十生十世?司命想到他那本《赴红尘》中难登大雅之堂的某些情节,忍不住冲撞了上神。
“殿下,您是在同我开玩笑还是喝醉了?”
他的目光惊骇,镜泽有些郁闷。
为何总是有人怀疑他醉酒?他分明清醒得很,况且今日他的确滴酒未沾。
想了想,他干脆道:“生死劫。”
司命惊疑不定,想起目光沉沉的妖神殿下,把“我看是情劫吧”吞回肚子里。
他和镜泽商量:“您要历劫没问题,小仙这就回去重新为您写一卷话本,保准您满意……”
镜泽皱眉:“这不是已经写好了吗?为何要换。”
司命苦着脸:“您不是看过这《赴红尘》了吗,里面情节实在算不得精彩,哪里配得上您的身份。”
开玩笑!赴红尘中尽是些无疾而终的痴情爱恨,堂堂真神下凡历劫,自然是要一纸波澜壮阔的轮回簿才能相配,光谈情爱算什么?
镜泽叹了口气:“我是去历劫,又不是去享福,况且你写的话本旁的不多,唯生死之事令人印象深刻,对我来说正好,不必再改。”
司命都快哭了,镜泽口中令人印象深刻的生死之事,便是书中主角凄惨悲壮的身亡啊!
“好了。”镜泽让他放心:“若你忧心天道为难,我有办法。”
他抬起玉白的手指,点在红绸之上的眉心。
而后从其中抽出一缕金色光丝,隔空送入司命体内。
“这是上神权柄,天道只准你谱写轮回簿,却没有真的将轮回之权交给你。”
“如今我赐你掌人间轮回之权,除非我主动收走,否则就算是天道也不能取回。若是伤你杀你,神权也一并消亡。”
他轻声交代:“十世轮回不过五百年光阴,待我归来,为你请封更多神权。”
司命欲哭无泪,五百年光阴是因为轮回簿中每一世轮回寿数都不超过五十年啊!
他又想起最后那卷只写了几个字的故事,刚准备提醒镜泽,轮回路暂时只能走九世,他会在最后一世前递上完整的轮回簿。
身后一道声音响起:“司命,你在这里做什么?”
司命只觉得脊背一凉,不敢回头看。
镜泽倒是从容,他翻开手中的轮回簿,里面夹着一张司命没来得及收走的稿纸。
上面有几个小小的字样,是方才司命调试钟盘时写下的。
镜泽抿唇犹豫了一会,用指甲在稿纸上刻下“一日后”的痕迹,又画了个圆,圈住“卯”字。
“妖……妖神殿下。”
司命垂下头,收到了镜泽的传音。
“在我入轮回井之前,不要让任何人知晓此事。”
“包括妖神。”
释尘走上前,对堵住殿门的镜泽状似随意道:“这么晚了,什么事?”
镜泽晃了晃手中的轮回簿,笑着说:“我今日在司命那里找到一册话本,偏偏只有上卷,没有下卷。”
“我没有看尽兴,让司命得空赶紧寻了下卷来给我,结果他一时心急,拿来了他的轮回簿。”
镜泽唇角勾起笑,一时看花了释尘的眼。
“你说,好笑不好笑?”-
释尘得了镜泽的笑,好声好气地送走了司命和他的轮回簿。
他抬手将释尘肩头半落的兽皮往上提了提。
镜泽瞥了他的手一眼,没有拒绝,他慵懒地打了个哈欠。
释尘低头,注意到他脚上没有鞋履,皱眉刚想说些什么,就听镜泽说:“释尘,我想喝酒了。”
他像是随口一说,释尘怔在原地。
镜泽转过头看他,红绸的尾端轻轻扫过释尘低垂的手腕。
“我想喝青梅酒。”
夜色静谧,释尘手腕处传来痒意,一路爬到他胸膛深处跳动的心脏。
良久,他开口应答镜泽:“……我去给你寻。”
此时此刻,莫说一坛青梅酒,便是镜泽要他去取天上明月,他也能毫不犹豫地支起梯子。
释尘心跳乱了一瞬,他鼓起勇气,上前环住镜泽的腰,将他横抱起。
镜泽额头碰上他紧绷的肩膀,呼吸乱了一瞬。
但他没有挣扎,任释尘将他一路抱回摇椅上坐着。
说不清的旖旎气息在二人之间蔓延,释尘双手撑住摇椅扶手,飞快地在镜泽唇角亲了一下。
没等镜泽说话,他逃也似的转身离去,口中欲盖弥彰般大声喊:“我去取酒,取酒!”
殿门“砰”地关上,带着释尘身上干净的皂荚香气,消失在空旷的大殿中。
良久,镜泽抬起指尖,触碰被释尘吻过的唇。
他低下头,轻声说:“……荒唐。”
但他却笑了,那是一抹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温情笑意。
……
释尘顶着发烫的脸颊,在仙域广道长肆意奔跑。
他几乎想放声大叫几声,好将体内烫得要命的满腹情思宣泄而出。
他想告诉每一个人,他心悦镜泽。
他爱他爱得要死了。
仅存的理性阻止了这一行为的发生,微凉夜风扑在释尘脸上,将他满溢而出的兴奋带到远方。
释尘左右打量,发现自己到了仙宫前。
宫殿内烛火扑朔,能听见推杯换盏,谈笑闲聊的声响。
释尘将手背贴在脸颊上,一直等到脸上的温度没有那么烫后,他整理了一下衣袍,正色往殿中走。
此刻正是仙域仙人夜宴的时间,他们平日无事,几乎每日都要办一场宴席。
大殿内觥筹交错,众仙推杯换盏之际,许是喝醉了酒,胆子也比平日大了不少。
仗着现下二位上神不在现场,竟然有人开始编排起他们。
“不是我说,那镜泽上神长得实在……”
一个仙人说着,抿了一口酒,咂咂嘴,接着说:“……实在不像真神啊!”
镜泽的脸威严不足,昳丽有余,配上妖气横生的一席红衣,不似上神,倒似……
仙人想不出形容词,坐在他旁边的另一位搭腔说:“像精怪!”
此言一出,惊动在场一大片仙人。
“哎呀小声些……”
“……说是精怪也不太准确,镜泽殿下身上没有精怪的邪气,倒是神圣得很!”
两种单拎出来都很惊艳,合在一起却彼此突兀的气质,在镜泽身上结合得恰到好处。
若是他们知道镜泽拥有一双妖异至极的镜瞳,或许会稍稍明白,这般奇特的气质究竟是从何而来。
不过他们注定无缘知晓了。
释尘的手指在殿门上按出五个清晰的指印,下一刻,用仙木打造的大门在他手中破碎。
他的脸色阴沉地令人胆寒,充满杀意的冰冷目光一寸寸扫视在场每一个人。
靠近大门的几位仙人只觉得脊背发凉,须臾间,一道黑影从门口闪过,出现在方才妄议镜泽的几位仙人面前。
“……你们说什么?”
其中一位手一抖,酒杯碎在地上-
释尘去了将近半个时辰。
镜泽翻过一页书,看了看天色。
他心下奇怪,仙域应该不至于连一壶青梅酒都找不到吧?
释尘也是,找不到也不知道早一些回来。
其实镜泽并不是非常想要喝酒,喝酒不过是托词。
书上总说离别时要畅饮一回,方能驱散心底那些哀伤幽怨。
说来惭愧,今日之前,镜泽尚且不知何为哀伤幽怨。
他想起司命手中那本厚厚的轮回簿,想起了那本《赴红尘》,想起了即将属于他的那十页薄薄纸张。
兜兜转转,他想到了释尘。
想到了那个格外炽热的吻。
镜泽闭上眼,微微向后仰去,仰望那棵高耸望不到顶的建木。
他明日入轮回,释尘知道后,会有怎样的反应?
镜泽不免好奇,心想,他或许会把轮回井砸了吧。
又或者,他跟在后面一起跳……
镜泽回神,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难不成还期待释尘同他一起入轮回吗?
释尘下一次凡尘便惊动了整个仙域,若非天道沉睡,恐怕凡间也会遭受一番腥风血雨。
他是无所谓,可释尘目前毕竟是仙域的掌权人,怎么能胡闹呢?
镜泽心里自嘲地笑。
他眉眼缠绕的红绸有些濡湿,镜泽心烦意乱。
释尘怎么还没回来?
镜泽干脆将红绸扯下来,有些自暴自弃地睁开眼。
他还嫌不够,抬手举着镜片,照镜子。
怎么看不见呢?
为什么就是看不见呢?
释尘要是一炷……一盏茶时间内还不回来,他就去司命殿睡。
司命那里有青梅酒吗?
夜风吹到脸上,镜泽觉得有些凉,手指抹上去,才发现泪淌满了脸。
他有些恍然。
哪怕是在他漫长的六百年生命中,这也是他第一次自发性的落泪。
镜泽想,原来这就是幽怨哀愁吗?
他静静抹掉脸上泪水,站起身。
红绸从指尖滑落,长长的衣摆拖在身后,他闭着眼往殿门的方向走。
释尘一直不回来,他想去看看。
手指即将触碰到殿门的一刹那,镜泽扑了个空。
血腥气迎面而来,他愣在原地,感受着面前寒凉的气息。
“……释尘?”
释尘拉开殿门,看到的便是面色苍白,眼上红绸不知所踪,满脸茫然的镜泽。
第82章 露水情
大门在释尘身后紧紧关上, 释尘将沾了血的袖子背到身后,另一只手将拎着的青梅酒坛递到镜泽面前。
他有些拘谨:“我回来了。”
镜泽退后一步,让出道路:“进来吧。”
释尘跟在他后面走进神殿, 失神地看着镜泽在身后摇曳的长发。
鼻端仿佛萦绕上浮玉春醇厚的香气, 释尘倏然想起松绒巷小院,漫天彩霞中的那个吻。
想起那面不掺杂任何尘质的明镜。
他捏着绳线的手指紧了紧,停在原地目送镜泽回到躺椅上。
镜泽回过头才发现身后没人。
他嗅到了释尘身上的血腥味,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既已决定入轮回, 他便该让释尘独当一面,镜泽决定不多管闲事。
“镜泽,有酒杯吗?”
释尘的声音将镜泽的思绪拉了回来。
他珍爱的那对琉璃盏早就在几日前摔成了满地残渣,自然是没有的。
于是镜泽只好抬起头,懒懒地掀开苍白的眼皮,看向摇椅后愣神的释尘。
“直接用酒坛喝吧。”
释尘盯着他的眼睛足足愣了十余个吐息,镜泽见他没反应, 便伸出手从他手上接过酒坛。
想了想, 拆开绳结后递给他一坛。
释尘下意识接过酒坛, 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又是一阵夜风吹过, 他稍稍清醒过来。
镜泽的眼睛还是那样纯澈, 他能在当中清晰地看见自己。
镜泽扭过头,打开酒坛的封口。
仙域的青梅酒清新甘甜,但比之镇上酒庄里的,却差些意思。
仙域的酒太过纯粹,镜泽从中品不出凡间的万千红尘滋味,但他没有停下灌酒的动作。
“……寡淡了些。”镜泽评价道。
释尘站在他身后,沉默地仰头喝酒, 遗憾的是,他没有尝出镜泽所说的寡淡或是浓烈,在他口中,所有液体都是一个味道。
释尘想了想,觉得浮玉春算是个例外。
两坛酒很快便消耗大半,释尘盘着腿坐在镜泽摇椅旁的空地,玄色的衣摆和镜泽的纠缠在一块。
他喝酒有些上头,搜肠刮肚地与镜泽谈论松绒巷中的轶事,比如松子与巷中哪只小猫交情甚好,比如大娘如何溺爱两个年纪尚幼的小孙。
这都是镜泽缺席半年的时光,他静静听着,时不时应两句声。
他的手臂搭在摇椅把手上,随着摇椅的晃动摇摆,在仙域圆月照映下,泛出莹莹冷光,比月色更明亮。
释尘看着他那副瞧不出心思的侧脸,心里空缺的那一块,仿佛被月光照穿。
他把自己喝空了的酒坛子往手边一放,终于还是没忍住。
“镜泽,你会留在仙域么?”
他一点一点举例仙域的好处:“这里四季如春,有数不清的珍馐美酒,你若是空闲,可以去司命殿看话本。”
“我需要你,我一个人管不好仙域的,若是天道醒来发现仙域一团糟,我就完了镜泽。”
释尘眼巴巴地望着镜泽,半晌后退一步:“……若是你要回凡间,能不能带上我?”
镜泽终于有了反应,那双镜瞳直直看向释尘,仿佛让他心中那点妄念无所遁形。
他分明没有开口说话,握住酒坛的指尖有节奏地在玉坛上敲击,释尘却觉得自己脸上火辣辣一片,是镜泽在笑他异想天开。
这沉默就像一块千钧巨石,狠狠砸在释尘的心口,他一下子烦躁起来。
此时此刻,他觉得镜泽比这妖神殿中四处流窜的夜风更加恼人,虚无缥缈,抓不到,留不住。
随时有可能化作一缕轻烟,从此消散在他的生命里。
释尘忽然迫切地想要做些什么,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确认这个人是真的在眼前,只有留下些什么东西,才能证明一切都不是自己的一场美梦。
“……镜泽。”他低低地喊。
镜泽收回视线,抬起酒坛又喝一口。
但还没等他将坛口从唇上挪开,释尘就猛地站起来,身上带着没散干净血腥和酒气,不管不顾地凑到他跟前。
酒坛被释尘粗暴地拿开,他撑住摇椅的靠背,恍若是在松绒巷那日一样,吻住了镜泽薄薄的唇。
那一下实在有些猛,他没有控制好力道,尖利的牙齿将镜泽的下唇磕出伤口。
镜泽先是僵了一下,捏着把手的手指关节有些发白,却没有伸手推开释尘。
这个吻毫无章法,带着一股急切的掠夺意味,蛮横地撬开他的唇齿。
酒气被释尘周身气息蒸腾得灼热难忍,释尘松开手中酒坛,玉瓷四溅,残存酒液洇湿镜泽长长的衣摆。
他在心中叹了口气。
算了,明天就走了,释尘如此纠缠不休,大概是源于未曾得到的执念,以及对他的一些依赖。
若以此身遂他心愿,或许能够消弭他几分妄念,也能让他日后稍加清醒。
清醒了,便能明白这是一桩多么荒唐的情债。
镜泽被吻得苦笑,任由释尘在他口中开疆拓地,予取予求,甚至主动递出了柔韧的舌尖。
他这默许的姿态如同无声的鼓励,点燃了释尘心中压抑已久,混杂着不安与渴求的火种。
瞬间燃成一片熊熊烈焰。
纠缠的呼吸变得愈发急促滚烫,镜泽睁眼时便对上了释尘动情缱绻的眼眸。
他的腰身被年轻的神紧紧箍住,揽进怀中,刚丢下酒坛的那只手,则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探入镜泽艳红的衣袍。
镜泽再次闭上眼,感受着颈窝中烫得要命的呼吸,释尘的唇舌在他颈侧流连,留下湿润红痕。
很快,二人的衣袍就在交缠间凌乱散落,堆叠在神殿冰冷的地面上。
神殿空旷,唯有他们彼此渐重的喘息,和难以入耳的渍渍水声。
释尘的力道有些没收住,镜泽喉间溢出一丝呜咽,用手背捂住深红唇瓣,睁开眼瞪他。
他在触及镜泽旖旎的眉眼时,下意识放轻动作,仿若身下的人不是九霄之上的真神,而是一面易碎的琉璃明镜。
镜泽的所有细微反应都逃不过他炽热的目光。
他的意识在酒香与陌生快感中逐渐模糊,身前的人正在将他推进从未体验过的欢愉深渊。
镜泽的眼睛一眨不眨地与释尘对视,眉间堆起远山,却在某一刻,抬起微微颤抖的手,环住释尘汗湿的后颈。
释尘终于在满殿青梅甜香中,被镜泽身上传来的冰霜气息裹挟着,坠入一片刻骨红尘。
……
一直到天光将亮时,释尘才停歇动作,掐了几个法决为镜泽收拾。
镜泽早已摊在了地上,身下垫着那张宽大的兽皮,还在失神地喘息。
释尘揽着他的肩,将衣袍盖在他的身上,爱惜地将人搂进怀中,声音里还能听见颤抖。
“……睡吧。”
镜泽听话地闭上眼,听着身边人的气息很快便趋于平稳。
镜泽睁开眼,指尖捻出的细小光团没入释尘神躯。
那是一个能让释尘睡到明日的术法。
镜泽又躺在原地缓了缓,见证旭日缓缓升起。
身上的酸痛稍稍散去,镜泽将腰间沉重的手臂移开,深深地看了一眼释尘英俊的侧脸。
他不知做了什么美梦,唇角还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神殿内传来一声叹息,镜泽艰难地坐起身,给自己套上崭新的红袍,又梳理好长发,用红绸妥帖地蒙住双眼。
做完一切后,他又看了一眼沉睡的释尘,心里沉闷。
卯时初了。
仙域的空中带着湿润的水汽,镜泽离开了妖神殿,走出门槛的一刹那,他来到了直通地府的转生之处,枯荣台。
殿中比妖神殿还要空,没有烛火架台,没有任何装饰器物,只有中间低矮宽大的一口深井。
司命脸色苍白,眼下挂着大片乌青,心神不宁地四处踱步。
镜泽甫一出现在殿中,司命便匆匆跑过去。
“再有一刻钟便是陌施平日上任的时辰,殿下您……”
他口中的陌施,是枯荣台的镇守仙将,他平日看轮回井看得最紧,从未迟到过。
镜泽颔首,声音沙哑:“莫慌——”
他几乎刚说出口便顿住了,司命听得一脸呆滞。
“殿下,您的嗓子怎么了?”
镜泽清了清嗓子,低声道:“许是着凉了吧。”
司命敏锐地瞄到了他脖颈处未被衣裳遮掩的地方,有几枚难以忽视的红痕,眉头狠狠拧紧。
他原地沉思片刻,想起镜泽着急轮回的做派,又想起昨日妖神在他殿中那副怨夫姿态……
“咳咳咳咳咳!!”司命被将要说出口的话呛到嗓子,一脸震痛地看着镜泽。
镜泽无奈道:“莫慌。”
“这是乱.伦!他强.迫您!岂有此理!天道不容!”司命边呛边说,颤抖的声音响彻枯荣台。
镜泽抬手抚摸颈侧还在发烫的红痕,垂头说:“小声些。”
又说:“你不是得了轮回权柄么?再不施展,恐怕来不及了。”
司命的脑子转得很快,他闻言慌忙道:“殿下,若是你是因为妖神要入轮回……只要您愿意,整个仙域都可以为您所用!”
言下之意,让镜泽不要害怕释尘,不要委屈自己。
镜泽知道他在担心自己,莞尔道:“与他无关,别乱想。”
他都这样说了,司命只好闭嘴,他不甘心地又看了一眼镜泽,看不到他的眼神。
镜泽重复一遍:“轮回是我一人所愿,与旁人无关。”
司命重重叹了口气,后退一步跪在镜泽面前。
“小仙得殿下权柄逍遥百年,感念殿下大恩,若是此为殿下夙愿,小仙定当竭力而为。”
镜泽站在原地静静看他,看着他爬起来,用神权开启轮回井,将独属于镜泽的十页轮回簿燃成灰烬,洒进井水。
司命用干净的瓷碗从井中舀上一碗水,捧到镜泽面前。
“殿下,饮下井水便是忘尽前尘,您身份特殊,是神格下界,神躯将会留在仙域陷入沉睡。”
司命见镜泽接过井水,斟酌着问:“您……需要我帮您掩藏神躯么?”
镜泽静默片刻,伸出手指凭空画下一个阵法,圈住殿中一块空地,而后自若地走过去。
“我走后神躯自然封印,无需担心。”
司命松了口气,长长揖身。
“小仙——恭送殿下下界历劫,愿殿下早日凯旋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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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窃情缘
释尘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镜泽待他很好, 予取予求,还会动情地小声喊他的名字。
但梦到尽头,镜泽覆眼的红绸随风飘落, 明镜般的眼瞳里却映着自己声泪俱下的脸。
镜泽抬手抹去他的泪水, 说:“我要走了。”
再然后,镜泽一阵风似的,从他面前消失了,释尘踉跄着起身去追, 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镜泽渐行渐远,再也没了身影。
释尘惊醒了。
妖神殿内天光明亮,看不出是什么时辰。
殿内的酒香散得干干净净,释尘条件反射地伸出手摸像身旁背对着的位置,只摸到一片冰凉。
释尘的脸色瞬间变了,他铺开神识寻找镜泽的气息,动作麻利地穿好衣裳。
妖神殿, 没有。
释尘缩地成寸, 离开了大殿, 神识的范围逐渐蔓延至整个仙域。
……没有。
释尘的脸越来越苍白,他熟练地向值守天梯口的仙兵传了音, 得到了“无人启动天梯阵法”的消息。
他想到了什么, 脚下一顿。
下一刻,释尘凭空消失在原地,出现在了依旧凌乱的司命殿。
司命和往常一样坐在书案后奋笔疾书,抬眼望向释尘的时候,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虚,和愤怒。
释尘急疯了,他没有注意到司命的异常, 言简意赅道:“镜泽去哪里了?”
即使司命殿中堆满了红线书册,他的声音也莫名久久回荡不休。
司命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起身相迎,语气也不带尊敬。
“小仙怎么会知道呢?妖神还是另寻他处吧。”
释尘也不拖泥带水,当即就要转身离去,就在即将踏出司命殿的前一刻,忽然一顿。
司命见他僵在原地,心里漫上一丝不祥预感,果然下一刻,无法忽视的杀意从释尘身上爆发。
司命还没反应过来,便被释尘扼住了脆弱的脖颈。
释尘眼角眉梢带着褪不去的冷意,眼底还有些红,他看着司命目眦欲裂,重复了一遍:“……你身上有他的神权气息,镜泽去了哪里?”
司命依旧不说话,神情淡漠地看他,全然不顾已经泛出青紫的脖颈。
“……小仙不知。”司命咬牙切齿,眼里的谴责厌恶再不隐藏。
就在这时,释尘的识海传来一道不合时宜的慌乱声响。
“妖神殿下!枯荣台出事了!”
释尘现在哪里管得了什么枯荣台,他正准备在司命身上打下法咒,识海中紧接着的一句话,让他猛然停住动作。
“殿下……有一件事关镜泽上神的事,需要您定夺!”
释尘都快疯了,他用仅剩的理智,以掐住司命脖颈的姿势缩地到了枯荣台。
传音给他的正是晁枫,他这段时日被二位上神重用,大有晋升上仙的架势,于是当陌施发现镜泽的“尸身”后,第一时间不敢找妖神殿下,而是找上了晁枫。
晁枫与陌施在枯荣台大殿中紧张踱步,没人敢靠近镜泽留下的封印法阵。
陌施早就探查了轮回井,得出“上神已入轮回,无可逆转”的结果。
释尘很快来到了枯荣台,他随手将司命扔到一旁,第一时间便看见了轮回井旁的不远处,镜泽安静躺着的身体。
他看看镜泽,又看看轮回井,心里冒出一个荒诞不经的想法。
晁枫看了看他的脸色,心里打鼓,但还是硬着头皮说:“……殿下,镜泽上神他、他已入轮回。”
释尘喉结滚动,死死盯着镜泽沉睡的身躯,衣袍平顺地铺在地上,镜泽神色平静,身上已没有了生气,只余一具艳丽躯壳。
“……你说什么?”释尘问。
晁枫头皮发麻,声音都小了几分。
“镜泽殿下……已入轮回。”-
释尘疯了。
他将前一日镜泽的种种异常串联到一起,从司命殿中的故意引开话题,到妖神殿中的交颈缠绵。
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为了离开他。
镜泽的一时温顺,让他昏了头脑,将一切的异常当做镜泽态度松动,愿意和他留在与那片雪原别无二致的仙域。
他还是太天真了。
镜泽在凡间享受了几百年自由无忧的生活,怎么会愿意和他继续过看不到边际的无聊生活?
为了离开他,甚至不惜将神格剥离躯体,下界入轮回,历遍生老病死之苦。
释尘将手指放在镜泽设下的封印结界上,周遭的一切都化为了虚无,他的世界里只剩下躺在冰凉地面上的镜泽。
镜泽身上的红袍昨日曾被他亲手剥下,而今整齐地套在他身上,将他留下的所有爱恨一同封缄于结界之内。
晁枫的那句“已入轮回”如同丧钟,在他脑海中反复撞击回荡,将他残存的理智慢慢磨蚀。
释尘缓缓回头,将目光落在刚刚挣扎着直起身,此刻正捂着脖子不住咳嗽的司命。
司命对上了他的视线,被看得遍体生寒,却强撑着挺直脊背,眼中带上谴责与愤怒。
殿中的晁枫和陌施噤若寒蝉,此刻只能听到司命逐渐加重的粗喘。
“那日你送来的话本,是轮回簿吧。”
释尘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平静,若不是他眼中血丝还未褪去,众人几乎以为他已平复好心绪。
司命喉间又是一紧,惊觉释尘的神识早已将他缠绕得严严实实,但凡他给不出能让释尘满意的答复,等待他的便是……
想到镜泽给他的底气,司命忿忿道:“是又如何?镜泽殿下一心历劫,作为下首,我自当尽心尽力助他!”
是他帮忙遮掩,是他谱写轮回簿,也是他亲自喂镜泽吃下了轮回井水,一切都是他,但那又如何?
释尘眼神冰冷,一步步靠近被神识挟制到半空,还在不断挣扎的司命。
“……轮回有几世?”
一世一劫,释尘想不明白,镜泽有怎样的劫,需要以神格入轮回去历。
司命倒是没有瞒他:“十生十世。”
释尘的竖瞳缩到极致,他心脏骤停,凡人百年,镜泽要离开他整整千年光阴。
他如何受得了?
释尘周身神力暴虐,肆无忌惮地在空旷大殿中挥舞爪牙,他死死盯着司命,眼中带着毫无掩饰的杀意。
司命感受到死亡气息,他闭上眼,再睁开时,面上是决绝与平静。
他眉心燃起一点金光,嘲讽道:“镜泽殿下早就料到妖神暴虐,是以又割舍一丝轮回神权赐于我,除非殿下亲自取出,否则不散不灭,若是妖神此刻取我性命,这缕神权便会消散于天地。”
司命继续说,每一个字都如同利刺,狠狠扎在释尘心头。
“届时轮回秩序动荡,若是镜泽殿下出了事……便是再无转圜。”
“妖神殿下,您敢赌吗?”
释尘自然是不敢的,若是镜泽有何闪失,他便是死一万次也无法赎回。
凶戾神识逐渐收回,司命的呼吸变得顺畅,他站直在原地,面色平静地理了理揉乱的衣襟。
“我只看轮回簿。”
释尘不甘心,他想看看镜泽哪怕舍弃他也要去历经的十世轮回,究竟是怎样的。
想起那本《赴红尘》,司命刚喘匀的气又乱了一瞬。
他没有忘记,轮回簿若是受到损坏,轮回中人便是多世早夭的下场,若是妖神真能狠下心,镜泽殿下的十世轮回怕是十年便能走完。
“无可奉告!”司命再次硬气起来。
“为何?!”释尘也不惯着他,戾气又要收不住。
在一旁瑟瑟发抖的晁枫见有自己的显摆机会,顶着压力和陌施钦佩的眼光,将轮回簿损毁的下场说与释尘。
他不说还好,释尘本只想瞧瞧镜泽将要经历的人生,得知轮回簿损毁的下场后,他倒是真的动了损毁的心思。
司命看他眼神不对,连忙提醒道:“轮回簿乃天道所赠!若是损毁必遭天谴!天谴——!”
释尘冷笑:“遭天谴的是你,又不是我。”
司命:“……”
他实在没办法了,从袖中掏出厚厚一本轮回簿,手指点上眉间,将这簿子与神权连接在一起。
做完一切后,他嚣张地看着脸色已经阴沉下去的释尘,说:“如何?”
释尘咬牙,望着他手中的轮回簿,原地立誓。
“吾以妖神之躯起誓,得到轮回簿后只查看,不会做出损毁之举,若违此誓,甘受肝肠寸断,筋骨俱裂重组之痛。”
一道暗沉神光从他眉间飞出,融入无形天地法则之间。
“……可以了?”释尘放下手,仍旧盯着司命手中的轮回簿。
司命已将神权与轮回簿捆绑,料想妖神不会拿镜泽神魂开玩笑,却没想到妖神为了一册轮回簿,竟能立下如此毒誓。
他再没了不让释尘看轮回簿的理由,憋屈地将轮回簿翻到属于镜泽的那页,扔到妖神面前。
他看着妖神那苍白执拗的脸,心想,看过之后,能够死心就好。
释尘伸出轻颤的指尖,触碰那一页薄薄的纸。
越看,脸越白。
释尘几乎怀疑自己回到了尚不认字的百年之前,看花了眼。
轮回簿上并不是他所期盼认为的平稳安康,该死的司命竟然在镜泽的轮回簿中将生老病死,贪嗔痴,怨憎会,爱别离并求不得之人生八苦写尽,几乎每一世,镜泽的寿数都不过三十,好一些的,也不过五六十岁。
甚至最后一世,司命竟然胆大妄为地只写了几个大字。
“天骄陨落,到头皆空。”
一页一页翻过去,竟无一世圆满,无一刻安宁。
每一世的结局,都透着无尽苦涩孤寂,仿佛要将世间所有苦痛压缩成十生十世,逼着镜泽承受。
更要命的是,司命将镜泽的情缘全都牵到了一些负心薄情之辈身上,十世轮回中便有五世,死于命里姻缘。
释尘喉间滚烫,下一刻,呛出一口浊血。
血喷在轮回簿上,污了上面凄惨坎坷的人生,释尘爆发出比先前更加狂乱的神息,抬眼看向一旁不敢动作的司命。
司命后背衣物全被冷汗浸湿。
“……妖神,别忘了你发过的——”
话音未落,安静的大殿内想起了“咔咔”的声音。
越来越大,越来越频繁。
三个仙人僵在原地,好半晌才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声音。
释尘的腿脚骨骼断裂,无法在支撑他的身躯,他跪扑在地上,捧着沾着金色神血的轮回簿,无助地嚎哭。
他哭了两声,毅然抬手,从额头折下一截细长的龙角分支,发出一声痛喊。
司命终于反应过来,也顾不上什么礼数了,他不敢置信地大吼一声:“释尘——!!”
但已晚了,正在承受肝肠寸断,筋骨重组之痛的释尘,用抖得不行的手指死死捏着那截龙角,趴在地上,蘸着轮回簿上未干涸的鲜血,一笔一笔、一页一页。
他将镜泽的所有命定姻缘全都划掉,以不容拒绝的姿态,状若癫狂地,将自己的名字,写在了本该写有姻缘的位置。
他将自己生生嵌进了镜泽的十世轮回中。
当最后一笔落在第十张轮回簿时,仙域常年艳阳的天空骤然变了。
释尘已经疼得奄奄一息,他合上改写完毕的轮回簿,闭上眼。
他还在笑,笑得肆意张狂,在满殿仙人宛若看疯子的目光中,将手中脏兮兮的龙角一丢。
准备迎接自己的天谴——
作者有话说:抱歉今天晚了好久[爆哭]估算错误八点才刚刚到家,紧赶慢赶写了发疯般的三千七
就说够不够疯吧!
第84章 禅心净(一)
寒冷。
生命最初的寒冷, 并非来自那大雪纷飞的腊月,而是源于被至亲抛弃的孤寒。
镜泽降生于世的那一夜,大户人家的偏院里丝毫没有添丁的喜悦, 有的只是接生婆划破天际的一声骇人惊叫。
“妖、妖怪啊!!”
接生婆手中甫出母胎, 浑身还沾着刺目血污的婴孩,头上异常浓密的一头胎发,竟然闪着如雪银光。
再仔细些瞧,这婴儿稀疏的眉毛, 紧闭的睫羽,俱是一片霜白。
这在常人眼中,无异于邪祟临时,象征着无尽的灾厄祸患。
他那身为妾室的生身母亲,尚未来得及看一眼自己拼死生下的孩子,便被闻讯而来的一帮老爷夫人吩咐手下架下床榻,连同装着他的襁褓一起, 带到了后院。
女人被粗暴地装进巨大麻袋, “砰”的一声, 丢进了后院那口吃人的枯井中。
凄厉的叫喊很快便被纷纷白雪淹没吞噬,老爷掀开襁褓看了一眼安静得有些可怕的镜泽, 皱眉道:“丢出府!”
倒不是他有多么慈悲和善不忍伤害婴孩, 只是这等邪祟若是死在府中,戾气横生,又不知会招来怎样的灾祸。
于是被视作妖邪的襁褓婴儿,就这样被家丁随手丢弃到城门边上寒风凛冽的低矮石桩。
临走时,寒风还送来家丁小声的唏嘘:“造孽呦……”
镜泽自出生起便没有一声嚎哭,呼吸平稳,体温却渐渐变冷。
或许是命不该绝, 一对进城贩卖山货,只求赚些钱财过个好年的朴实夫妻,恰在归家时途径此地,一眼便看见了石桩上那个小得有些过分的襁褓。
妇人在手上呵了口热气,颤抖地掀开襁褓,露出里面冻得发紫的婴儿。
“老天爷……你快看!”妇人先是惊诧,寒冬腊月的,怎么会有小孩在这里?
她将襁褓递到同样在搓手跺脚驱散寒意的丈夫面前,夫妻二人向襁褓中看去,第一眼看见的便是那婴儿刺眼的发色。
婴儿仿佛感受到了暖意,挣扎着伸出带血的小手,胡乱勾住襁褓边缘。
“哇——”一声啼哭,惊散了城外栖息的鸟雀。
夫妻二人都是良善的人,成婚多年无子,这一刻,母性终究胜过了那头白发带来的惊惧,妇人低声又喊了一声:“……老天爷!”
丈夫叹了口气,与妻子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期盼。
“……模样是怪了些,但我听大夫说过,有些婴孩都会带些胎里的毛病,长大了便好了,同一般孩童无二。”
妇人连连点头:“咱们……多年无子,这怕是上天赐下的缘分啊!”
虽然镜泽模样奇怪了些,但眉眼间瞧得出玉雪玲珑,亲人得很。
夫妻二人心软,将镜泽抱回了村中的小家,又顶着风雪挨家挨户寻了许久找来新鲜温热的羊奶,总算是将人喂活。
但初为人父母的喜悦,还是在将婴孩带回家的第三日时,彻底沦为惊恐。
当瘦弱婴孩第一次颤颤巍巍睁开双眼时,夫妻俩看到的,并非寻常婴孩黑亮的眼。
而是一双清澈剔透,宛若明镜,能够映照出人生百态的镜瞳!
丈夫骇然,连连退后,撞翻了身后的木凳,妇人在他身旁,亦是脸色煞白,垂在身侧的手控制不住地细细发抖。
“妖……妖异之物!”
丈夫哽咽着下了结论,恐惧还是压过了怜悯,与多年求子不得的不甘。
夫妻俩辗转反侧数日,终于在一个雪夜,丈夫抽完了整整一杆旱烟,望着摇篮中安静沉睡的婴孩,抹了一把脸。
“……这个孩子,咱们养不了。”
妇人坐在床边缝布的动作一顿,半晌,几滴浊泪落在她手中逐渐成型的一件小棉服上-
他们将婴孩送到了府城中唯一的一家寺庙中。
丈夫特地去找了村里的老秀才,讨来一张字条,让妻子用红线在襁褓上绣上。
“佛祖慈悲,万望安泰。”
前一句是卑微祈求,后一句是对这孩子美好的期许。
虽然这样的祈求看上去有些像泼皮无赖,但他们实在别无选择。
这样特异的婴孩,或许只有在佛门清净地,才能有存活下来的机会。
夫妻俩又在襁褓中塞了一两银钱,这已经是他们仅剩不多的积蓄。
随后便仓皇抹泪离去,再不回头。
寺庙名叫清光寺,那日洒扫的正是住持弟子,他在发现襁褓的第一时间就请示了住持。
住持是一个年岁已高,慈眉善目的老者,他查看了婴儿的身体,在扒开眼皮,对上那双镜瞳后,怔怔叹了口气。
“取剪子来。”
弟子听话地去取来,就见住持将尖利的剪子放在婴儿稚嫩的头顶,小心地将他雪白的头发剪去。
婴儿身上所有毛发都被捡了个干净,住持想了想,剪下襁褓上红线绣着的“佛祖慈悲,万望安泰”剪下来,递给弟子。
“差寺中女尼,给这孩子绣个荷包吧。”
住持给婴儿取了一个法号,名叫“镜泽”。
镜泽在清光寺中安安稳稳地长到了八岁,八岁那年,寿数尽头的老住持在佛堂中枯坐圆寂,从此掌事的变成了老住持的师侄。
新住持法号“空蔼”,他并不似老住持那般慈和,他身宽体胖,眼角眉梢总是透着不属于出家人的精明算计。
镜泽前八年都被养在老住持旁边的禅房,整日在房中抄经念佛,住持很少允许他出来见人。
空蔼新官上任第一天,便冲进镜泽的禅房,将人从院中揪出来。
他探查了镜泽的发色眼瞳,声音里带着狂热欣喜。
“这哪是什么妖异怪物,这分明……分明就是……”
分明就是活生生的佛寺招牌!
镜泽在梵音佛法中浸泡长大,一举一动间都带着与生俱来的淡漠从容,配上他昳丽的脸,加上一身缟素,拉出去说是佛子,必然能成为清光寺的活招牌,到时,他们哪里还会再因香火钱发愁?
空蔼心中打着算盘,斩钉截铁道:“来人,将他的头发剃了!”
镜泽的反抗没有掀起多少浪花,老住持一直许他带发修行,自有记忆起,身边的师父,师兄都是友善至极,生怕因这一头银发让他以为自己是个异类,镜泽从没受过如此对待。
但他很快知道,区区剃发,这算得了什么?
空蔼叫人剃了他一头白发,取来烙子,亲自为他打上六道戒疤,表示他从此持守“六度”。
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般若。
不过在清光寺空蔼手下,镜泽需要持守的只有一样,那便是“忍辱”。
空蔼开始利用他,像自己规划的那样,开始编造一个巨大的利益谎言。
他们将镜泽裹上华美袈裟,推上莲台,对外宣称,清光寺得了一位天生佛缘的“白发佛子”,能够聆听佛祖梵音,可以为人消灾解难,逆天改命。
他们让镜泽接受信众的跪拜供奉,在他面前摆上早已暗中安排好的问卜签文,实则其中全是吉签,逼迫镜泽牢牢记住应答信众的说辞,依样画葫芦便可。
或是干脆闭口不言,维持着那副清冷出尘的神仙模样,能唬住所有人。
若是镜泽稍有反抗,等待他的便是打骂惩戒,禁闭断食。
香火钱如流水般流入清光寺,流入空蔼的禅房。
寺内殿宇翻新,金身重塑,就连镜泽的袈裟上都多了许多金丝线。
只是他的吃食依旧被克扣,常常一整日只有下莲台后,才能得到小小的一两个馒头。
镜泽曾想过偷吃供奉的素糕,被空蔼发现后饿了他整整五天,整个人撑不住晕厥,致使清光寺停业两天,事后被空蔼一通责打辱骂。
白发佛子的亮丽袈裟之下,是镜泽早已遍体鳞伤,瘦弱不堪的身躯。
他像一件奇货可居的工具,被利用、榨取,却得不到一丝身为人的尊严。
时间久了,镜泽渐渐麻木,任由他们对自己压榨打骂,心里想的永远只有,今日会有吃的吗?
他已经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直到八年后的某一日,那时的他已经十五岁,清光寺也已经成了府城最炙手可热的佛寺,空蔼整日数钱数得发晕,表面上仍旧和慈,私底下却是五毒俱全,他的禅房中经常能听到一些不堪入耳的动静。
唯一的区别便是,他不再对镜泽动辄打骂责罚,态度好了许多,也不会再让他饿肚子了。
毕竟镜泽正是成长的年岁,若是前来参拜的信众瞧见他们尊崇爱戴的“佛子”饿得纤瘦羸弱,清光寺的口碑便要砸了。
这日,一对面容憔悴的夫妻,带着病得奄奄一息的幼子找上了清光寺。
他们的孩子前几日高烧不退,家人求遍医馆都是让他们回家喂些退烧的草药,但草药只管抑制一时,高烧反复不退,眼见着孩子是出气多进气少了,夫妻二人听信了街坊“中邪”的结论,慌不择路地来了清光寺。
空蔼前些时日才赚了一大笔钱,心情不错,刚好听说过几日又有一支礼佛的商队要途径府城,若是这时将佛子威名再扩散一番,不就又有一桩大好的生意?
他连忙命人找到镜泽,吩咐道:“待会给你一瓶圣水,浇在那小儿身上,不论结果如何,只一口咬死已成功驱邪,切记,切记!”
正值寒冬,镜泽高坐莲台,将关节泛红的手伸进热水中浸泡片刻,等来了他的“信众”,和一瓶放在托盘中的“圣水”。
夫妻两人声泪俱下,他们怀中的少年瞧着比镜泽小不少,此刻正闭着眼沉沉昏睡,刺目的酡红布满脸颊。
镜泽的手指从温水中抽出,指尖碰到那瓶“圣水”。
所谓圣水,不过是从深井中打出的冰寒井水。
镜泽又看向那少年,眼里染上了一些属于人的怜悯。
他瞥了一眼旁边面带警告的沙弥,拔开瓶口,将那井水倒了一些在铜盆中,与他净手的热水混在一处。
“上前。”
佛子听不出感情的声音响起,那对夫妻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踉跄着匍匐上前,将人事不省的儿子递到镜泽面前。
“佛子大人,您、您一定要救救小儿啊!他才十三岁,他是家中独子啊……”——
作者有话说:暂定只写五世轮回,每个轮回一两万字这样[哈哈大笑]不会很臭很长的,只是有那么一点点(捏指头)一点点虐[吃瓜]
第85章 禅心净(二)
佛堂内烛火摇曳, 此刻正是倦鸟归巢的时间,殿中只有一两个在前堂上香的香客。
镜泽端坐在后堂的莲台上,清瘦的身躯被烛光拉得忽长忽短。
小少年的父母跪在下方, 眼中是走投无路的绝望乞求, 镜泽盯着少年看了片刻,伸手拿过擦手的白布,浸到温水中。
他一面轻声诵念经文,一面拧干了布条, 转过身来,示意夫妻俩将孩子递上前。
孩子身上里三层外三层裹着身躯的衣物显得十分累赘,妇人连忙将烧得神志不清的儿子从衣服中剥出来,顺手挽了一下小孩的额发,小心翼翼的将他托举到镜泽面前。
镜泽就着妇人的手,口中诵经不停,用温热的布料轻柔地擦拭小孩的脸。
一下又一下, 妇人的手开始变得颤抖, 她的丈夫接着顶上。
镜泽声音一顿, 第一次在信众面前说了除佛经之外的话。
“……放到莲台上吧。”
许是低声诵经的缘故,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沙哑, 但是更多的, 则是属于少年人还未褪去的稚嫩。
夫妻俩微微愣神,反应过来后连声称谢,将孩子小心翼翼地横放在莲台的边缘,余光扫过佛子神圣不容亵渎的面容,才惊觉莲台之上坐着的,也不过是一个半大少年。
镜泽继续开始诵经,手上动作不停, 将少年裸露的皮肤都擦拭了一遍。
就这样过去了整整一刻钟,那少年脸上的不正常红晕竟然真的开始慢慢消退,紧蹙的眉头也舒展些许,仿佛灵魂真的在佛经梵音中,回到了自己的身躯。
孩子的父母当即在莲台之下俯身叩首,口里不断哽咽着喃喃:“多谢佛子!多谢佛子救命大恩!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镜泽收了已经彻底凉掉的湿布,伸手将孩子抱起来,伸长手臂,递给那对夫妻。
他垂下银白长睫,低低地回应一声:“阿弥陀佛。”
他身旁的沙弥见缝插针走上前道:“佛子慈悲不收诊费,香火钱二十两请放殿外功德箱。”
二十两,哪怕是在经济稍发达一些的府城,也几乎是普通人家一年的开销。
夫妻俩家中小有积蓄,咬牙拿出二十两也并非困难,只是他们也曾来清光寺上过香,这里的香火钱大多都是一钱到一两不等,为何如今要收整整二十两了?!
夫妻对视一眼,怀中传来孩子尚不清醒的轻吟,丈夫擦去眼角的泪水,点头道:“好,多谢佛子!”
莲台上的镜泽却闭上眼,口中诵经声乱了一息。
夫妻俩抱着孩子离开后堂,绕到了前厅佛像前的功德箱。
几位香客正在跪拜礼佛,丈夫从胸前掏出一个布袋,从里面小心翼翼地取出整二十两碎银,在沙弥的注视下扔进了功德箱。
沙弥完成了任务,和颜悦色地道:“施主慢走。”
说着,退后一步转身踏出了大殿,打算去住持那里汇报情况。
就在这时,妇人怀中的孩子发出一声低吟,竟就这么悠悠转醒。
“小尘?!”妇人喜道,忙扒开衣服去看孩子的情况。
被她称作小尘的孩子睁开眼懵懂看着她,又咳了两声,鼻音很重地说:“这是哪里?”
这边的动静惊动了正在上香的一位青衣中年人,他下巴蓄着一绺胡须,看上去颇为仙风道骨。
青衣长者看了那孩子一会,在妇人安抚时走上去,虚虚行礼:“夫人,在下乃一介游医,瞧您家孩子颇为亲切,不知可否让我为他看看脉象?”
妇人一愣,看向了一旁的丈夫。
他们本就打算出了清光寺后带上孩子去医馆,至少要确认还会不会接着发热,如今有现成的大夫自然是好事,只是……
游医是个心善的人,看出了他们的窘迫,笑着说:“放心,在下医术愚钝,不收二位诊金,只随意看看,给些建议罢了。”
妇人松了口气,将孩子递过去,赔笑道:“大夫医者仁心,这份恩情我们记下了!”
“谈不上恩情……”游医一边说着,一边将手指搭在了小少年的手腕上。
不过多久,游医开始询问:“敢问令郎是否有高烧反复不退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