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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露白没有去接镯子, 反而好像被激怒了, 他忽然伸手揪住了月行之的衣领, 将他猛地拉向自己, 虽然极力压制, 但语调依旧不平稳:“你是不是对我施了妖法?”

月行之猝不及防倒在他身上, 两人在床上紧贴彼此,四目相对,呼吸交缠, 月行之深吸一口气,脱口道:“我冤枉啊!”

其实他能理解温露白,虽说从未见过师尊如此失态的模样,但十几岁怎么可能跟几百岁一样,他现在只是个年少成名、豪情万丈,但从未经历过人世沉浮、悲欢离合的仙门骄子罢了。能在现如今身体和精神都极度痛苦的情况下,强撑着体面,直到现在才崩溃,已经十分优秀了。

温露白近距离逼视着他,目光如刀,似乎想把他拆成一丝一缕,看个清清楚楚,月行之迎上他的目光,接受着一切审视。

日上三竿,房中闷热,两个人相贴的部分一片滚烫,已经要被汗水濡湿了,再这样下去不行,月行之觉得身体某处渐渐不受控制,他尴尬地说:“你先放开我。”

温露白似乎也很不舒服,脸红得都快滴血了,他终于放了手,月行之如蒙大赦,顺势滚落在一旁,和温露白并排躺着。

半晌无言。

月行之只能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他想说点什么,温露白先出声了,是一声苦涩的笑。

月行之赶紧闭了嘴,只听温露白低声道:“对不起。我只是……只是觉得像是做梦一样。好像刚打败了沉渊,过了几天轻松、振奋的日子,睡了一觉,就一切都不一样了。其实我有感觉,一定是我自己做了什么,才造成现在的局面,但是我记不清了,我刚刚……只是在生自己的气。”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近乎自语,尾音已经听不清了。

月行之越听越心疼,眼眶发酸,几乎落泪,他默默握住了温露白的手臂,侧过身,贴在温露白耳边说:“没关系的,安宗主说了,你很快就能恢复的,我们耐心等等就好了。”

“但我不能干等着,”温露白深吸一口气,闭了下眼睛又睁开,情绪已经被强行压平,“我还记得沉渊,安宗主告诉我,沉渊十五年前就从伏魔狱消失了,最近他又出现了,在寂无山大开杀戒,是我们阻止了他。”

“对,你们大战一场,都伤得不轻。”

“我能抓他一次,就能抓他第二次,我总得做点什么,不能像个废人似的躺在这里。”

月行之明白,温露白少年时,一定像个骄傲的天鹅一样意气风发,绝不能容忍自己没有目标,颓废度日,与其让他躺在这里茫然无措,还不如早点出去找点事做,说不定他恢复得更快。

“我也正有此意,”月行之温声道,“等你好点了,我们就出发去找沉渊,虽说还不知道那魔头的藏身之处,但他的灵力也大不如前,急需妖丹进补,这次寂无山没有成功,他一定会从别的地方搞妖丹,我有线索,我们可以去摩罗谷。”

“嗯,”温露白平复心情,慢慢坐起了身子,顺势将月行之也拉了起来,两人面对而坐,“但在这之前,还有一件事……”

“什么?”

温露白欲言又止,好像难以启齿:“呃,我,现在的我,有个儿子对吧?”

月行之充满同情的看着他,点了点头。

“安宗主说,我受伤已经数日,不可能一直瞒着家里,太阴宗已经几次传信来问,安宗主回复说我已经醒来,袁宗主还有我……我那个孩子,马上就要启程来凌霄山看望我了。”

“……你放心。”月行之马上明白温露白要说什么,“孩子还小,恐怕还接受不了你不记得他这种事,我会尽力帮你应付的。”

温露白原本黯淡的眼睛亮了亮,他没想到月行之如此善解人意:“……谢谢。”

月行之笑了,眉眼弯弯,他展臂环住温露白的肩,拍了拍他肩膀,霸气道:“你别紧张,咱俩关系可不一般,你恢复记忆之前,不管有什么事,都有我罩着你。”

……

温露白脸色微微僵硬,月行之也怀疑自己跟师尊恢复亲近的进展是不是太快了一点,他一边假笑,一边装作不经意地放开了手,正在这微妙时刻,门外忽然传来两声有些嘶哑的“喵——喵——”

月行之心头一紧,目光已望向门口,对温露白道:“我还有点事,先走了,你再好好休息一下。”

温露白点了头,月行之便匆匆出来,今日阳光大好,微风吹得檐角铃铛叮当作响,门廊阴影下,一只体型庞大的黑猫正静静蹲坐在那里。

月行之对玄狸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跟自己走,一人一猫来到院中假山下僻静处,月行之才道:“你还好吗?寂无山怎样了?”

一别数日,玄狸却没有向往常一样扑上来对月行之又黏又蹭,他站在假山石上,自上而下定定地看着月行之,半晌才道:“徐宗主把青鸾和陈望的尸身都送到凌霄山了,我也就跟着来了……”

月行之这几天都寸步不离守着温露白,但他也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那天在寂无山遭遇魔族圈套,徐循之带着景阳宗的人来增援,料理完了后事,又做了些调查,并很快将调查结果传信给他——

“不死的魔头”沉渊,不知从哪里突然冒了出来,带领蓝翳等魔族余孽,以邪术控制了青鸾,他们里应外合,抓了大祭司白练,杀了一众蛇族,再让魔族假扮这些蛇族,把御魂散混入祭祀用香中,只待大批妖族上山齐聚,就能一举灭之,夺取妖丹。

魔族想要妖丹,千百年来不曾改变,而且很明显,那沉渊虽然回来了,但实力大不如前,想要快速搞到大量妖丹,让自己和整个魔族重回巅峰,这完全不奇怪。

徐循之还说,他们抓到了魔族的活口,经过审问,确定之前魔族偷袭簪缨会之事,也是沉渊指使的,他们同样用邪术控制了参与造阵的仙师陈望,才得以潜入了太虚幻阵。

这一招虽然不算高明,但是若能抢到浮光神剑,那是一大收获,就算抢不到,闹这么一场,也能坐实月行之归来的谣言,引得众妖族非往寂无山走一趟不可。

陈望的尸身从喜来客栈拉走之后,还停在结香城凡人的衙门里,原本温露白就计划将他的尸身送来凌霄山检验,现在徐循之将青鸾和陈望的尸身,一并运来了,希望安释怀能从中发现点什么吧。

其实事情的来龙去脉并不难猜,既然沉渊回来了,那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大部分妖族已无大碍,纷纷下山离去,白练婆婆年纪大了,身体一时半刻恢复不了,寂无山无人打理,还好徐宗主留了人帮忙照顾……”玄狸声音低沉,说到寂无山时更是整个身体都在轻颤。

月行之想要安慰他,但也不知能说些什么,青鸾没了,玄狸伤心,这么多年,他们血雨腥风中一起走过,是生死之交,这份情意如此深重,此时此刻说些无用的安慰之语,反倒显得轻飘飘。

“青鸾死了……被沉渊杀了……”玄狸直勾勾地盯着月行之,琥珀色的猫眼里竟有些瘆人的亮光,“那些年,我只知道你身边有个神秘影卫,却怎么也想不到那竟是魔头沉渊。”

月行之直视着他的眼睛:“当年我把你们放走以后,伏魔狱即将被紫焰离火彻底烧毁,我不敢确定锁着沉渊的那根龙骨链会不会被烧断,即便烧不断,等到整座伏魔狱化为灰烬,沉渊也可以挂着那条链子逃之夭夭,无论如何,他只要逃了,便是贻害无穷,当时时间仓促,我只能用主奴血誓将他拴在我身边。”

其实还有一点月行之没说,或者说一直以来,他自己也不愿意承认,他当时硬要收下沉渊做奴隶,也隐隐有利用这个魔头的打算,前路是一条一眼望不到头的绝路,带上这样一个“人间杀器”,纵然有风险,但也总归添了几分锋芒吧。

玄狸不语,月行之继续道:“因为有主奴血誓,所以沉渊一直还算听话,而且我一直能感应到他的状态和想法,自认能把他置于掌控之下,直到藏雪谷……我在弥留之际,其实不太确定他是死是活,按照血誓,他应与我同死同伤,而且用来杀我的噬魂楔,原本就是仙盟为杀他打造的,这样想来,即使他这‘不死的魔头’再难杀,也该同我一起魂飞魄散了……但我重生了……重生之后,我也曾担心他会不会还在世上,我试图感应他,但什么反应都没有,仙盟也认为他早已消散,于是我便也觉得,他死透了……没想到……”

月行之声音越来越低:“抱歉……是我一直对你有所隐瞒……”

“尊上不必自责,”玄狸苦笑道,“尊上隐瞒的又何止这一件事呢?你总有自己的苦衷的……”

月行之无言,玄狸说得对,他与他们,八年间并肩作战、生死相依,但却很少对他们袒露真心,不只沉渊这一件事,他也没有告诉他们伏魔狱地下的真相。他仙妖混血的真正身世,也只有白练婆婆知道罢了……

“再说我既没有白练婆婆的威望与睿智,也不像青鸾心思缜密、做事稳妥,”玄狸低下头,冲着自己的爪子叹了口气,“很多事你不和我说,也是正常的。”

“我没有这个意思……”月行之正色道,但他并没有过多解释,解释什么呢?

沉渊吗?那是个杀了无数妖族和仙族的大魔头,若是被人知道妖族的守护者、妖魔共主本人身边的影卫竟是沉渊,那妖族如何看待他?魔族如何能臣服于他?仙族岂不是更有理由置他于死地了?

伏魔狱吗?所有真相都随着一场大火埋葬在景阳山,他没有证据了,更何况,徐旷作为罪魁祸首已经死了,难道真要让徐循之还有景阳宗都跟着陪葬吗?

他自己的身世?人界四族,不论仙凡妖魔,都对“混血”极为不屑,他仙妖混血的身份一旦泄露,反而很难在寂无山站稳脚跟,还不如一个纯粹的仙族反叛者更容易得到众妖的支持。

所以他不能说,他宁愿一个人扛下所有的质疑、怨恨、明枪暗箭、千夫所指,也不解释,不争辩,不在任何人面前流露丝毫傍徨和软弱。

“还是怪我,”玄狸的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充满了沮丧与自责,“我都提前回山上探查过了,却什么异常都没有发现,如果我再仔细一些、敏锐一些,是不是就能发现魔族的阴谋?青鸾是不是就不会……”

月行之打断了他:“你不要这样想。谁能想到沉渊还能回来?再说我们在明,魔族在暗,他们必然是筹谋已久,准备万全,就说那控制了陈望和青鸾的傀儡术,威力之大,效果之好,即便你见多识广,想必也从未见过吧。陈望失踪、坠亡还有疑点,暂且不提,但青鸾我们都看见了,当时他就站在祭坛之上,众目睽睽之下,行为举止也不见异常,这怎么能怪你探查不利?不要再自责了。”

这些话明显安慰到了玄狸,他止住了低低的啜泣,抬起头,琥铂色的瞳仁闪着水光,语气深沉凝重:“不管怎样,我们一定要给青鸾报仇。”

“会的,”月行之注视着他,“我答应你,我一定亲手杀了沉渊,给青鸾报仇。”

玄狸伸出爪子,月行之握住了,玄狸低声道:“青鸾和陈望的尸身已经交给安宗主,他需要解剖查看,我想……再去看看青鸾。”他说完,便从假山石上一跃而下,没入浓绿的草间不见了。

月行之望着那一团漆黑消失不见,怔怔出了神,心里空空如也。

也不知站了多久,直到觉得背后有人。

月行之猛地回头,撞上温露白紧紧追随着他的目光,这一下猝不及防,温露白竟有点慌乱,偏开了头。

能在温露白脸上看到这种仿佛“做错事被抓包”的表情,实在是稀罕,月行之觉得有点好笑,走近温露白,故意用软糯拉长的声音说:“怎么出来了?是在找我吗?”

“我觉得心口疼,”温露白视线往下,落在地上,“出来透透气就好些了……你呢?你一个人站在这里,有心事吗?”

月行之确实有心事,但他现在最重的心事就是温露白,他又往前两步,拉了下温露白的袖子,温露白抬起头,没有血色的嘴唇抿成紧紧一线。

“我没事。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月行之望着师尊的眼睛,以往,那双黑漆漆的瞳仁里总是像蒙着雾,下着雪,有时像淡漠的琉璃,有时像沉静的深潭,但现在,那眼瞳深处有罕见的茫然,甚至是恐惧。他没有安全感。

“我不会离开的。”月行之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我一直在。”——

作者有话说:[狗头]

第57章 怡安堂(三)

这一天近黄昏的时候, 袁思齐带着温暖赶到了凌霄山。

月行之赶到怡安堂院外去迎他们,温暖飞身扑上,一个大头直钻进他怀里, 嘴上忙不迭道:“小狐狸我想死你了!我爹呢?他怎么样了?!”

小孩儿热烘烘的头在月行之怀里蹭啊蹭,这熟悉的感觉却让他整个人先僵了一下, 又抖了两抖, 其实他们分别不过十日,温暖根本来不及有任何变化, 但在月行之眼中,这孩子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温暖不是六岁半, 而是七岁,恰巧生在他死去的那个五月, 而且先天不足、几乎夭折,被失心重伤的温露白带到凌霄山, 花了大半年才勉强治好。

虽然月行之还不能完全猜出前因后果, 但联想一下他死前做的那个成婚生子的怪梦, 还有玄狸所说的“十日胎”, 以及他重生后,温露白的种种作为……

月行之几乎可以肯定, 温暖这孩子的出生和他有关系, 甚至——虽然不太想承认——温暖根本就是他亲生的。

这个想法令人惊悚, 手里的小孩简直成了一块烫手山芋。

但山芋再烫手也是无辜的。

温暖仰头, 眨巴着一双大而亮的眼睛, 天真而期待地看着他。

“我, 我也想你了。”月行之逼自己镇定下来,摸了摸温暖的头,挤出个微笑, “这就带你去看你爹。”

袁思齐紧跟着赶来,其实现在月行之不太想面对袁思齐,毕竟离开太阴山的时候,大师兄对他千叮咛万嘱咐让他照顾好师尊,但现在,温露白的身体和精神都不好,他实在是心中有愧。

但袁思齐并没有责怪他,或者说现在没空说这些,只是将孩子交给他,便匆匆道:“你先带阿暖去看师尊,我和安宗主还有话说,晚些再来拜见师尊。”

月行之点头应了,看着袁思齐匆匆离去,这些天,他们在凌霄山养伤倒是清静,但外面一定已经乱成一锅粥了,沉渊现世,仙盟如临大敌,想来袁思齐也是满脑袋官司吧。

月行之带温暖进屋,路上他偷眼打量小孩儿,那侧脸的轮廓,那眉眼那耳朵,怎么看怎么像温露白,但再细看看,那小鼻子小嘴,似乎真与他前世的相貌有几分相似?

越看越像,心中那个猜测就越是落地,但他的心却不能跟着踏实。

等师尊恢复记忆一切就能真相大白,如果温暖真是他亲生的,……这么荒谬的事,要怎么跟孩子说呢?以后又要如何相处?他是不是还要教温暖读书写字?能教的好吗?……

乱七八糟的想法充斥脑海,月行之望向温暖的目光复杂而凝重。

“你怎么了?”温暖捕捉到他的目光,仰头看他,似有不解,“不认识我了?”

“怎么会?”月行之哈哈干笑两声,揉了揉小孩儿的头,说:“到了快去吧,你爹还没好利索,你别……”

他话还没说完,温暖已经像一支火箭一样,热情而迅捷地射向温露白:“爹——!”

月行之大惊失色,抢步上前,将他接住,缓冲了一下才敢递给温露白。

温露白看着送到自己面前的这个小男孩儿——长得粉雕玉砌嫩的像个小蜜桃,动作却横冲直撞像个小野兽,他顿时皱起了眉头,仿佛在说,我是谁我在哪儿你是什么人?!

当时的场面真是尴尬极了,温暖想扑他爹没扑成,温露白本能地想往后躲,被月行之伸手从后腰上撑住了,月行之贴心地在他耳边咬牙轻声道:“亲儿子!这是你亲儿子!”

一句话勉强唤起残存的父爱,温露白露出一个比哭好看不了多少的笑容,想象着自己几百年后应该拥有的老成持重的模样,艰涩地唤了一声:“阿……阿暖。”

其实温暖来之前,月行之已经给温露白做过思想建设了,跟他描述了温暖的身高长相、性格特点、爱好专长,等等等等,但事到临头,突然多出个这么大的儿子,温露白还是拿捏不住。

温暖毕竟才七岁,大人不可能告诉他你爹的心被换成了石头的,人也失忆了,大概活不了几年了。

所以温暖以为温露白只是跟那久不现世的大魔头打了一架,受了点小伤而已,小孩子心里存不住忧愁,见到温露白之后,他原先那点担心早跑到九霄云外去了,第一次没扑进爹的怀里,马上又笑嘻嘻爬到了爹的身上,自然而然地坐在温露白大腿上晃起了小脚,一边仰起头,不屑道:“爹爹,那大魔头真有那么厉害?我看一定是他用了什么歪门邪道,才能伤了你吧。”

温暖爬到他身上之后,温露白只是僵硬地坐着,并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他只觉得这小孩子还挺沉,而且还很聒噪。

温暖敏锐地察觉到哪里不对,小眉头一皱,望着温露白:“爹你怎么了?今天真是奇怪了,你们怎么一个两个,都像不认识我了似的?”

一听这话,月行之心中警钟鸣响,他赶紧捏了捏温露白的肩膀,给他传音道:“放松点,抱抱你儿子啊。”

温露白的身体听话地软了下来,他收紧手臂,别别扭扭抱住了腿上的小孩儿。

月行之刚松一口气,温暖又疑惑道:“爹你怎么不说话?也不问我功课,也不问我有没有闯祸,这不像你啊……”

这确实不像温露白,月行之赶紧在旁边打圆场:“这还不好吗?说明师尊信任你啊。”

温暖撇撇嘴,正待反驳,温露白突然出声道:“正要问的,这些天我不在山上,阿暖还好吗?吃得好睡得好玩得好吗?有没有好好用功?听师兄师姐的话?”

其实这话是没问题的,问题是他语气过于温柔慈爱了,还配着一个不甚自然的笑容,因为不够自然而显得像是要拐卖小孩儿——当爹这件事,对于月华仙尊来讲,还是太难了。

温暖愣愣地看着他,眨了眨眼睛,又看向月行之,颤声问:“我爹没事吧?伤着脑子了?”

“没事,”月行之假笑得嘴都要裂了,一连声说,“没事没事脑子没事,但毕竟是受伤了,伤了好几个地方,这几天昏昏沉沉的养伤,精神不太好。”

“啊!”温暖紧张起来,谨慎地退开了一点距离,仔细打量温露白,焦急地说,“都跟我说爹只是受了一点小伤,其实是骗我的吧?”

“那不如先让你爹休息一下可好?”月行之顺水推舟,再这么尬演下去,非得露馅不可。

这回温露白反应很快,顺势咳嗽了两声。

温暖被唬住了,乖乖从温露白身上跳了下来,严肃了:“那好,爹爹好好休息,我晚一点再来。”

月行之赶紧把温暖送了出去,交给凌霄宗大师兄云端去安排食宿,等他再转回房内,就看见温露白静静坐在榻边,一动也不动。

这会儿华灯初上,温露白清瘦的身影在不甚明亮的烛火之下,显得格外寥落。

“我是不是没做好?”见月行之回来,温露白抬起了头,明暗不定的脸上有些挫败和茫然,像个无助的、不知所措的小孩子。

月行之愣住了。

别说没见过温露白这样,就是做梦都很难想象出师尊会有这副情态。

这样罕见的脆弱生成了一种奇特的诱惑,给了月行之会心一击,让他心里好像下了一场雨,淋得又湿又软,他突然意识到,他对温露白的情愫当中,或许不仅仅有依恋有仰慕会失望会嫉妒,还有保护欲占有欲,最起码此时此刻,他想把温露白拢在手心里,让他免受一切凄惶和痛苦。

月行之一冲动,走上前去,顾不得他们是两世的师徒了,也顾不得现在他们“不熟”了,他伸开双臂环抱温露白,把自己的额头贴上他的额头,温声道:“没事的,要是我突然多了个孩子,我一定还不如你,我可能已经吓死了。”

“真的?”温露白没有避开他的碰触,他好像得到了一些安慰,轻轻呼了口气。

月行之心说当然是真的,温暖,说不定就是你搞出来的,我俩的孩子啊。

“那一会儿再见了阿暖,我是不是应该稍微凶一点?我平常对他很凶吗?”温露白不确定地问。

月行之笑道:“正常表现就好,不必太温柔,稍微严厉一点也没关系的,温暖虽然很可爱,但也是个调皮的小孩,七八岁讨人嫌,你就想象一下,他日常作死鸡飞狗跳,能把你气得七窍生烟。”

温露白点了点头,似乎对自己接下来要如何表现终于有了点信心。

果然接下来两天,温露白一边养伤一边陪娃,既不过分慈祥,也没有死板严厉,虽说少了点自然亲昵,但也叫温暖说不出哪里不对,总算是对付得过去。

袁思齐也见过了温露白,袁思齐从安释怀那里得到的消息,是温露白与沉渊对战,被魔刀湮灭灼伤心脏,这才不得已要了不了玉来换心,又因为昏迷时间长,苏醒后记忆受损,至于温暖身世、月行之重生这些半清不楚的事,安释怀没有跟他讲,在温露白恢复记忆之前,多说无用。

袁思齐知道师尊失忆,两人见面时也是难免尴尬,但毕竟已经有一个亲生儿子在先,再来一个从小带大的“干儿子”,似乎没那么难以接受了,温露白对待袁思齐就正常了很多,问了他现今外面的情况、有无沉渊的线索,太阴宗的状况,甚至还问了一句季慕——毕竟是他唯二关门弟子中的一个。

整个过程中,温露白端庄持重,袁思齐一一认真作答,若是不知内情,很难想到这是一个失忆的师尊和他那虽然表面镇定但内心无比焦灼的大弟子。

只在袁思齐拜别师尊,准备离去时,温露白突然又说了一句:“你做好自己的事便好,对于我,不必太过挂心。……人的命运本来就变幻莫测,有的时候要学会顺其自然。”

本来这句话也没什么,但也许这里面的宿命感一下子戳破了袁思齐强自镇定的那颗心,一想到比亲爹还亲的师尊身受重伤,还不记得自己了,袁思齐一瞬间悲从中来,跪在地上身形不稳,眼睛里溢满了泪水,哽咽道:“师尊……”

温露白不淡定了,扭头看了一眼一直在旁陪坐的月行之,这两天两个人之间已经十分默契,月行之领会到他眼神中的求助意味,立刻起身把袁思齐扶了起来:“师兄,值此多事之秋,宗门内外事务繁杂,还需你费心尽力,全盘把握,师尊有我照顾,你不用担心。”

对于月行之这只小狐狸,袁思齐一向态度微妙,当着他的面,只得将眼泪吞了回去,不太情愿地站起了身。

温露白摆摆手,示意袁思齐可以走了,月行之忍着笑,将他送出来,临别时,袁思齐硬邦邦地说:“听说是你一个人背着师尊来凌霄山求医,又日夜守护在他身边,现如今他这个样子,最信任的人依然是你,既然如此,确实是要劳烦你陪伴照顾他的。”

月行之俏皮地眨了眨眼睛,说:“那是自然。宗主师兄只要不怪罪我失职就好。”

袁思齐注视他片刻,忽然伸出手抓着他的肩头,随即捏了捏,很是郑重地说:“谢谢。”

月行之没想到他如此举动,倒是愣了一下,袁思齐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

为了能尽快好转,好早点下山去追寻沉渊的踪迹,这几天温露白除了乖乖吃药,还每日去泡凌霄山山巅的药泉。

那是一片天然温泉,有数个泉眼,汇聚凌霄山天地灵气,又分别泡了无数灵丹妙药,能治百病、增修为、延年益寿,好处多得数不清。

这天傍晚,月行之取了干净的衣物过来接温露白,见最小的那处药泉中只剩他独自一人了,原本黏着爹爹来玩水的温暖已经不见踪影。

“阿暖呢?”月行之来到药泉旁边,把衣服放在旁边干净的石头上,自然而然地蹲在了药泉旁,这眼泉水不知道被放了些什么药材,此刻呈现出一种浓郁的乳白色,飘散着氤氲的热气。

“今天安宗主放进来一味新药,说是能在短时间内使灵力大增,但也许这新药太猛了,阿暖进来泡了不到一刻钟就流鼻血了,我让他赶紧出去找安宗主止血去了。”温露白淡淡笑着,似乎觉得这事十分有趣。

毕竟是月华仙尊,学习能力适应能力都很强,几天相处下来,他已经能毫无破绽地与自己的亲儿子一起泡温泉了。

月行之很欣慰,伸手拨弄着泉水,试了试水温,笑道:“活该啊,小男孩儿火气本来就大,泡什么药泉。”

温露白定定看着他,不知在想什么,忽然说:“对孩子或许不合适,但我觉得不错,在里面泡了一会儿,确实经脉通畅,灵力充沛,你要不要试试?我们很快便要下山了,养精蓄锐总是没错。”

月行之扭头看着温露白,师尊上身赤-裸,胸部以下几乎都没在乳白色的水中,但在轻轻荡漾的水波处,仍能看到他左胸口处一道若隐若现的浅粉色疤痕——要说安释怀确实医术了得,那么恐怖的伤口,才几天就只剩下这道浅淡印记了。

师尊墨黑色的长发用一支玉簪松松散散地挽在头顶,脸颊在泉水的热气滋润下显得更加润而白,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眼睫也因为水汽而愈发浓黑,虽然只是清清淡淡的一眼望过来,却让月行之的心跳不由自主的更快了,他甚至下意识地摸了一下鼻子,生怕自己气血上涌也流出鼻血。

“好啊。”小狐狸不甘心就这样轻易被这人诱惑,迎着温露白的目光,慢条斯理脱了外衣跳下了水——

作者有话说:阿月:这个师尊真是越看越喜欢。[亲亲]

第58章 怡安堂(四)

虽然已经入了秋, 但天气一点都不冷,本来就穿得轻薄,脱完他全身也不过就剩一块遮羞的布了。

溅起的水花飞落在温露白脸上, 师尊抬手抹去,顺手将月行之即将落入水中的长发抓住, 三两下盘在了头顶。

月行之转头笑着说了声“多谢”, 温露白轻轻点了点头。

现在的师尊已经全然没有刚刚苏醒时候的茫然无措,他接受了自己的处境, 调整着自己的状态,那种优雅淡然飘飘欲仙的气质逐渐回来了, 月行之想少年温露白应该就是这个样子的,虽然还有点青涩, 话也比几百年后多了一些,但一代宗师的雏形已经显露出来了。

他拿不准温露白到底是怎么想他的, 但他们两个人的相处已经默契而自然, 倒像是相识多年, 或许正如安释怀所说, 师尊并不是完全不记得他,反而在潜意识里残留着一些记忆或者感知, 从而对他有种天然的信任。

月行之懒懒地靠在池边, 一条白皙手臂搭在池沿, 另一只手随意划着水, 线条流畅的锁骨上挂着奶白的水珠, 眼角眉梢也凝了些氤氲水汽, 整个人暧昧而模糊,唯有尖尖的耳朵被熏得通红,越发鲜明起来。

温露白几乎不眨眼地看着他, 喉结不易察觉地上下一动,紧接着忽然道:“这几天夜里我总是做梦。”

“哦?”月行之抬起头,颇有兴趣的样子,“梦到什么?”

“是一些零零散散的片段,”温露白努力地回忆着梦里的情景,轻声道,“……但似乎总有同一个人出现。那个人有时笑,有时哭,有时兴高采烈,有时怒气冲冲,我梦见我看着他,听着他,骂过他,打过他,也教导过他,照顾过他,但无论如何,梦境最后总是有一场下不完的大雪,那个人就再也找不到了。”

月行之心中一动又一痛,问:“梦里那人长什么样子?”

温露白忧郁地摇了摇头:“看不清楚。但总感觉是个很俊美潇洒的少年。”

月行之轻轻勾了勾嘴角。

温露白又说:“昨夜我梦见我站在他床前,他好像是受了伤,嘴里一直模模糊糊地喊疼,我上前想要看看他的伤,却怎么也碰不到他……然后又是漫天大雪,我就惊醒了,醒来感觉心口很疼……”

月行之勾起的嘴角又落下了。

温露白自顾自地问:“你说这些会是我真实的记忆吗?”

月行之低头盯着水面的热气,幽幽道:“也许吧。那你对梦里这个人是什么感觉呢?”

温露白沉默半晌,似乎在找合适的形容词,最后他说:“很难说,就好像这个人不是独立存在的,是我的一部分,所以他的感受就是我的感受。”

月行之:“……”

想不到他和师尊也能有光着膀子聊天,而且还是掏心挖肺、话题深沉的一天。

“你那是什么表情?”温露白看着月行之那要笑不笑的样子,似乎有点难为情。

“你现在和你三百年后的样子,像又不太像。”月行之终于笑了起来,随手撩着水花玩儿,“你现在这一会儿说的话,比你三百年后一个月说得还要多。”

听到这话,温露白似乎有点难为情,低下头不再说话。

月行之挑了挑眉毛,师尊这样子真是让他心痒,一时忍不住,掬了一捧水泼了过去,笑道:“别生气,你话多点也很可爱啊。”

温露白被水花泼个正着,懵了一瞬,大概除了很小的时候,没人和他这样玩过吧,但随即他笑了,也撩水来泼月行之:“能不能别说了?”

水花飞溅,月行之一边躲一边还击,两个人越玩越放得开,距离也越来越近,最后几乎纠缠在一起,你来我往,无所顾忌了。

夜幕早已降临,月亮在云里穿梭,水花在月光下闪光,笑闹声随风飘去。

这时,温暖早已止住鼻血,左等右等不见爹爹回来,就带着玄狸来找了,远远地听见药泉传来嬉闹声,顿时讶然:“哎?我走错了?”

玄狸已经猫腰一个纵跃,往前去看热闹了。

温暖也紧跑两步,前方是一丛草叶,拨开了便能看见月光下的药泉。

然而一只猫爪忽然糊了他一脸,玄狸急得喵喵直叫。

“什么东西?”温暖扒拉开他的爪子和遮眼的叶子,“有什么是我不能看的吗?”

“嗐,”随即温暖两手抱胸,大方地说,“我还以为怎么了,不就是我爹和小狐狸光着膀子打架呢吗?”

玄狸见阻止无望,也就随他去了,他摇着大尾巴无奈地想,也就是小孩子思想单纯,谁家正经师尊和自己徒弟光着膀子打架啊。

……

第二天,袁思齐就要带着温暖回太阴宗了,安释怀将大家叫到一起议事。

陈望和青鸾的尸体运到凌霄山,安释怀解剖验尸,但没有发现任何毒物咒术的痕迹,能将活人变成傀儡的邪术不止一种,但操控效果如此之好,被操控的人跟正常人几无差别,这就非常罕见了。

但不论是什么高深法术、巫毒邪蛊,总该留下痕迹的,现在尸体上没有,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这两位苦主丢失的心脏里面必有蹊跷,青鸾是妖族,被掏心而死还说得过去,陈望一个仙族也被掏了心,更说明这心脏里有关于此种邪术的罪证。

虽然两颗心都没了,但这次验尸也不是毫无收获,安释怀从陈望的胃里发现了一颗有灵力痕迹的光滑小球——这东西小巧精致坚不可摧,经常被用来存放名贵仙丹——改造一下放个秘密字条,用来传递消息也不错。

这颗小药球里面就藏了张字条,上面字不多且极其潦草,众人辨认半天,才勉强认出“魔族、寂无山、叛徒”等字样,还有些零落线条,不规则的点点和圆圈。

众人盯着字条研究半晌,连蒙带猜地讨论——

安释怀道:“老夫活了这么多年,都未见过这般厉害的傀儡术,诸位也是见多识广的,怕是也没见过吧?这样看来,这说不定是种新的邪术。”

月行之道:“既是新出现的邪术,那可能还不太成熟,陈望说不定只是前期的试验品之一。簪缨会之后,魔族没有立刻杀掉他,也许是将他带了回去,继续研究?”

云端道:“有可能,这邪术既然不成熟,那也许效果尚不稳定,陈望仙师会不会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听到了魔族关于寂无山大祭的阴谋,便挣扎着写了这字条。”

袁思齐道:“我一直觉得陈望仙师是个中正端方之人,绝不会背叛师门的,这字条上的是‘叛徒’二字吗?是不是想告诉我们他不是叛徒?”

月行之冷笑了一声:“也有可能是想告诉我们仙盟内有叛徒,要不然簪缨会最后的战利品是浮光剑,这事魔族怎么早早知道了,还准备充分来夺剑?”

云端道:“这倒不一定吧,虽然战利品是在簪缨会现场才公之于众,但很可能早早定下来了,而且这也不算什么机密,泄露出去不稀奇的。”

此事确实难以定论,月行之只得回到先前的思路,继续道:“仙门弟子一般都会修习安神定心的‘封心术’,就是为了避免邪祟入侵操控意识,陈望应该也精于此道,再加上此邪法尚不成熟,他便偶尔能冲破操控,自主行事,于是便有了这个字条,然后他趁着清醒,逃出魔族,一路凭着本能逃往寂无山……这样一来,我们很大可能会发现他的踪迹,追踪而至,魔族想不到他会逃向寂无山,也就很难抓到他。”

“然而,虽然他确实引了我们前往,却也正好被魔族追踪到了,他来不及现身就被魔族杀人掏心,只能凭借最后一点生命力撞破栏杆摔死在我们面前……”

月行之声音逐渐轻缓低沉,众人听完都没了言语。

虽然这一切都是假设,但也算目前能想到的最合情合理的假设了,没人能想象出,陈望是如何在被操控被拘禁的绝境之中,留下消息、绝命奔逃,只为了那一点能洗刷冤屈、尽自己职责挫败魔族诡计的微渺希望。

如果不是他以自身为饵,那温露白和月行之也不会赶到寂无山,不会及时阻止魔族的行动,救了众多妖族的性命,阻断沉渊的东山再起之路,同时发现了这傀儡术的线索。

一直跟在旁边,听大人们讨论的温暖忽然哭唧唧地出声了,他眨巴着一双泪眼,颤声道:“陈望仙师是个好人,可我以前一直不听他的话……”

月行之摸了摸他的头以示安抚,温露白也过来将孩子揽在怀中。

温露白这半天一直没说话,毕竟没有这段记忆,不好妄加揣测,这时他又仔细看了看桌上的字条,才道:“这上面有几个辨别不出的字,倒不像是通用字,像是魔族古语,说不定是法咒之类,这些圈圈点点,可能也是密码符文,这张字条还要妥善保管,再加探究。”

安释怀点头,叫云端将字条上的内容一笔不差抄录几份,嘱咐他安排几个聪敏博学的弟子继续破解,又让袁思齐带一份回太阴宗。

“但是查归查,”月行之插话道,“还是不要弄得人尽皆知为好。”

众人都明白他的意思,现下疑云众多,仙盟人多眼杂,仙门百家可不是铁板一块,万事小心为好。

该验的都验完了,陈望的尸身由袁思齐带回太阴山安葬,青鸾的尸身则有安释怀命人送回寂无山,玄狸也跟着一起去了,算是送青鸾最后一程。

临行之时,月行之在陈望的冰棺外驻足,默默跟他说了声:“抱歉,之前还以为你是内鬼来着,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下辈子请你喝酒吧。”

至于青鸾,月行之一直没有去看青鸾最后一眼,他总觉得青鸾是个体面干净的人,应该不愿意“尊上”看到他一副死人样子,他只是去凌霄山的莲池里采了两个最大最好的莲蓬,让玄狸放到青鸾的棺材里随他去了。

……

温暖不想跟袁思齐一起回去,还想腻着温露白和小狐狸再多住了两天,但架不住众人的苦口婆心——

月行之跟他说:“你爹的伤还没痊愈,要在凌霄宗多休养些时日,你就先回家,安心等我们好了。”

温露白跟他说:“一寸光阴一寸金,你在外多日耽搁了不少功课,回去还需努力用功,不得懈怠。”

云端跟他说:“阿暖,等过些日子,秋天你再来玩儿,秋天的凌霄山,万紫千红,风景最美。”

安释怀跟他说:“小东西你快走吧,在我这里要赖到什么时候?白吃我多少大米,又弄坏我多少药田?我可都记着呢,你爹要翻倍赔我。”

温暖冲安释怀做了个鬼脸,又扑到安释怀身上一顿乱蹭,叫道:“爷爷,你别叫我爹赔了,我留下来给你铲草采药做工,够不够赔啊?”

吓得安释怀胡子都炸毛了:“那不必赔了,快走快走,我再送你几颗上好的人参果,带走当零嘴吧。”

……

那边送走了大师兄和小魔童,这边月行之和温露白也准备下山了。

除了安释怀、云端还有袁思齐少数几人,再没旁人知道温露白失忆的事,所有人都以为他只是受伤在凌霄宗休养,更想不到他已经亲自下山去寻沉渊的踪迹了。

此行低调行事,一来温露白失忆了,如果传扬出去,说不定会有些难以预料的危险,二来他们乔装暗地调查,也许更能找到些隐藏在暗处的线索。

此行的目的地是摩罗谷,据凡人妖贩子交代,他们抓到妖之后,就是运到了摩罗谷的摘星堂中,顺着这条线索找,总该有所收获的。

他们一路御剑而行,当日晚上,终于抵达了人界最大的黑市摩罗谷,月行之担心温露白的身体,便准备先带他找个客栈住下——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开启第三卷啦~恢复记忆、心意相通,指日可待~

谢谢支持~[红心]

第59章 再相逢(一)

这次, 即便温露白要求,月行之也不放心他自己住一个房间,他直接跟老板要了一间房, 温露白什么也没说,一切听他安排。

摩罗谷是地下黑市, 鱼龙混杂, 找客栈根本不敢有太高奢望,只要不是吃人肉包子的黑店, 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打开房门,小房间不大, 有些老旧,但还算干净, 月行之扭头看一眼温露白,莞尔道:“委屈你了, 将就一下吧。”

“挺好的。”温露白也看着他, 但那眼神多少有点不自然。

月行之能猜到他在想什么, 立刻着手打地铺, 边搬被褥边开玩笑:“放心,我, 正人君子, 绝不会占你便宜的。”

“要不还是我睡地上吧。”温露白闷闷地道。

“别, 千万别。”月行之指了指温露白胸口, 揶揄道, “你现在可是个病弱美人。”

一句话说得温露白脸都微红了。

月行之早就发现, 失忆的师尊不仅更青涩、话更多,还更敏感,容易脸红, 逗起来也更有趣了。

两个人一上一下,睡到半夜,月行之听到床上有动静,他这段日子一直照顾温露白,对他的任何细微动静都非常敏感,立刻起身,奔到床边,低头看到师尊眉头微蹙,额头冷汗涔涔的,他立即抓住了师尊的手腕,急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温露白幽幽醒转,茫然片刻,认出了他,低声说:“没事,又做梦了。”

月行之这才放下心,坐在床边,温声问道:“这次又梦到什么了?”

温露白定定注视着他,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幽深的亮光,失落地说:“我梦见我去了一座山上,见到那个人——我梦中常出现的那个人,我想让他跟我走,但他没有答应……”

“那场景……还有我的心情,都太真实了,”温露白叹息一声,“我想可能就是我的记忆。”

月行之呼吸一滞,心跟着颤了一颤,他弯下腰,轻轻拍了拍温露白,安慰道:“他不跟你走,一定是有迫不得已的原因。”

“是吗?”温露白望着他,郁郁地说,“总感觉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

“……”月行之干巴巴笑了一声,“别多想了,先睡吧,明天还有事情。”

温露白这才点了点头,翻了个身,不说话了。

月行之轻手轻脚走开,却又听到温露白小声说了句:“地上凉,你上来睡吧。”

“不用了,我没事。”

“上来吧,”温露白加重了语气,顿了顿,又说,“其实……我有感觉……你好像就是我梦里的那个人。”

月行之:“……”

他有点尴尬,但并不太惊讶,他几乎可以肯定,师尊潜意识绝对还存在着关于他的印记,要不以温露白那种性格,怎么会对他一个“陌生人”全然信任,亲密相待?

月行之犹豫了一下,转过身,轻轻上床躺在了温露白身侧。

温露白似乎心满意足,长长舒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月行之却没了睡意,师尊梦到的,正是他们自小花筑一别后,于寂无山上,再次见面的情景。

……

大概十年前,那时候月行之已经带领妖族大军打败了魔族,魔族在他强力压制下难得的安分,妖族获得了前所未有的休养生息,但仍有不和谐的声音,便是那些流落在仙族的妖奴。

自愿结契的关系早就变味了,黑市上妖奴贸易猖獗,这是新的妖魔共主所不能容忍的。

月行之带人荡平摩罗谷的妖奴买卖,又从摩罗谷一路追查,最终揪出在背后支撑着整个地下黑市妖奴贸易的幕后老板——竟是临安贺家——月行之母亲贺涵灵所出身的仙门世家。

月行之带着玄狸和一众妖族战士攻打贺府,遇到顽强抵抗,一天一夜杀了上百依附于贺家的仙门弟子和修士,终于在黎明破晓时,趟着蜿蜒鲜血、踩着无数尸骨杀入内院,逮住了正欲逃跑的贺家家主——贺涵灵的亲弟弟贺涵光。

偌大的贺府已经被翻了个遍,搜出了一众贺家自己蓄养的妖奴、家妓,还有一些代售的极品妖奴,这些妖都被带到了院子里,贺家剩下的主人、家眷、仆从数十人也都被绑好带到了月行之面前。

贺涵光是一个气派得体的中年人,平素看上去颇有点仙门世家仙风道骨的模样,只是此时已体面全无,被五花大绑压跪在地。

虽然已经穷途末路了,但他还有点硬气在身上,朝着月行之啐了一口,骂道:“你个大逆不道的小兔崽子!弑父叛门,与妖魔沆瀣一气!如今又来我贺家屠戮无辜,简直畜生不如!……我可是你亲舅舅!”

月行之拦住欲上前给他点教训的玄狸,冷笑道:“舅舅?自从我母亲患病隐居,你们贺家可曾关心过她的死活?她在景阳山不得势,没了利用价值,就被你们抛诸脑后,你们对她和对这些妖奴有何分别?”

说着,他扫了一眼跪伏在侧的一众妖奴,他们有的衣不遮体、浑身是伤,有的瘦骨嶙峋、满脸呆滞,甚至还有几个妖族小孩子,被打扮得花里胡哨,带着手环脚环和项圈、铃铛,懵懵懂懂地动来动去,那些颈间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在清寂的早晨听上去格外刺耳。

他们向月行之投来沉默审视的目光,那里面有怀疑和困惑,但更多的是期待和希望。

“无辜?”月行之转回头,脸上如覆霜雪,在晨曦微光中仿佛一尊冰冷的神像,“你身为一个仙门世家家主,买卖妖奴大肆敛财,蓄奴为妓横加虐待,怎么有脸说自己无辜?!”

贺涵光大声狡辩:“他们是自愿的!他们想要寻求仙族的庇护,才与贺家缔结血契!”

“自愿?”月行之讥诮道,“好啊,那我倒要问问他们是不是自愿的!”

他转向跪了一地的妖奴,神色肃穆,沉声道:“你们不必害怕,我今天就是来给你们做主的,你们有什么冤屈尽管说,他……”月行之指了一下跪在地上但还是不服不忿的贺家家主,“……说你们是自愿的,你们是吗?”

一开始没人敢说话,月行之也不急,悠然坐在了椅子上——玄狸差人从贺家厅堂里给他搬的,喝起了茶——玄狸差人用贺家的极品好茶泡的。

月行之喝了两口茶,妖奴开始三三两两窃窃私语,可能是在交换信息吧,他们虽然被困在贺府,但来历、到此的时间各不相同,有一些还是知道外面情况的,一番私语之后,估计大部分人都对月行之在外打服魔族,扫清妖奴贸易之事有所了解了。

月行之又喝了两口茶,有一个女妖站了起来,她面容姣好,衣着得体,是这些妖奴里少有的体面一点的,她充满怨毒地看一眼贺涵光,又望向月行之,俯身一礼:“尊上,虽然您不是妖族,但我愿意叫您一声尊上,我不是自愿来此的,我是被仙族的散修捉了,卖到贺府做了家妓的,我还有一个姐妹,在妓馆中生了病,无人给她医治,她死了,妖丹就被挖去,想是被这贺府的人吃了。”

有一个妇人站起来,满面悲戚地说:“我也不是自愿的,尊上,他们用我的孩子威胁我逼我缔结血契,之后他们还是把我的孩子卖给了魔族……”

有人开始控诉,后面跟着的人便越来越多,一时间七嘴八舌、群情激奋,那些愤怒和憎恨几乎要化为实质,仿佛刀锋利剑,要把贺府的天都捅穿了。

月行之把茶杯随手递给身后侍从,站了起来,走到贺涵光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皮笑肉不笑地说:“你看,他们说他们不是自愿的。”

贺涵光瞪着他,也不知是愤怒更多还是恐惧更多,总之他叱骂的声音明显颤抖了:“那又怎样?!你待如何?你还敢杀我不成?!”

他倒不是觉得自己是月行之所谓的“舅舅”,月行之就不敢杀他,毕竟妖魔共主连亲爹都杀了,还在乎一个舅舅吗,他之所以还敢挑衅,是因为这院子里大部分妖奴都和贺家人缔结了血契,若是贺家人死,那他们都要立毙当场。

月行之冷笑道:“敢是敢的,但也可以不杀,只要你解了这些妖奴的血契,放他们自由。”

这同死同伤的血契不是完全不能解,只不过代价很大,反噬到主人身上会消耗掉不少修为,所以很少有仙族主人会主动去解开血契。

何况,贺府妖奴如此之多,要是一个一个解开,那贺家这些人不死也要废了。

贺涵光当然不可能答应,心虚归心虚,家主的脸面还是要撑一撑,他冷笑几声,怒道:“我不解,你又能怎样?!”

“你当真不解?”

“不解!”

“好!”月行之站直身体,眉峰一挑,俊美的脸上汇聚阴冷杀意,“你不解,我解。但等我解了他们的血契,你可别后悔。”

贺涵光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

按道理来讲,血契只能由主人解开,但如果一个人灵力足够强悍,也不是不能强行破契,但血契的反噬会成倍加诸在那个人身上。

玄狸听到这话,脸色立刻变了,两步上前抓住了月行之的胳膊:“尊上!”

月行之甩开了他的手,缓缓抽-出浮光剑。

他在所有人惊诧的目光中,闭上眼睛,默念法咒,衣袂和长发无风扬起,周围空气中似乎产生了轻微的波动,紧接着,妖奴们惊讶地发现,从自己身上延伸出一条条血线,像蛇一样蜿蜒而出,连接到了他们的主人身上。

月行之神色冷淡,站在无数血线当中,将浮光剑在身侧挽了个剑花,随后极快地凌空一划,虚空之中光芒一闪,仿佛硬生生被浮光剑撕裂了一道裂口,天色忽然暗了下来,浮光剑剑芒暴涨,好像世间万千光华集于一线,月行之挥剑劈出,剑芒化作无数光刃,将血线一齐斩断!

“是‘流光一隙’!”

在令人眼花缭乱的盛大光芒之中,有人喊道。

那是妖魔共主最具威力的杀招,这几年,妖族与魔族的血腥战场上,月行之每次祭出大招,都有无数魔族丧命,流光之下,血流成河。

妖奴和贺家主人之间的血契瞬间全部斩断,贺涵光颓然瘫在地上,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月行之,仿佛看着一个怪物:“你……你竟然……”

月行之脸上一丝异样也没有,他云淡风轻地收了剑,对着众妖奴笑了笑。

血契一断,妖奴和主人之间的感应立刻终止,妖奴们马上就察觉到了,久违的自由的感觉席卷全身,他们先是茫然了一瞬,继而狂喜,跪在地上对着月行之拜了又拜,高喊道:

“谢尊上!”

“我等誓死追随尊上!”

月行之对这种场面见得太多了,丝毫不在意,摆了摆手:“血契既已解除,便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去吧,报了仇,你们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天高海阔,从此自由了。”

说着,他向身后妖兵随意摆了下手,这些妖兵都是跟着他南征北战收服魔族的,已经非常默契,立刻会意,将自己的武器递给了那些妖奴。

妖奴拿起武器,纷纷转向从前的主人。

贺家一众人等已经吓得面如死灰,瑟瑟发抖地缩在一起。

贺涵光顾不得脸面了,歇斯底里朝月行之喊道:“你不能杀我!贺家是仙门世家!杀了我,仙盟绝不会善罢甘休!”

月行之懒得理他,又坐回椅子上喝茶去了。

妖奴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很快不再犹豫,挥舞刀剑朝主人们杀了过去——

一个护卫打扮的妖奴,第一个冲上前,大喝一声,一剑将贺涵光捅了个对穿,尊贵的贺家家主顿时血流如瀑,惨叫直冲云霄。

“尊上!”在贺涵光的惨叫声中,玄狸又过来了,伏低身子,在月行之耳边道,“贺家毕竟是您的母族,还是不宜太过分吧。”

月行之瞥他一眼:“这话不是你说的吧。”

玄狸挠挠头,尴尬道:“我跟青鸾传了音,是青鸾说的。”

月行之嗤笑一声:“你最听他的话。但这事不用你们管。”

月行之明白青鸾的意思,贺家是名门望族,在仙盟中能排进前十,又是他的母族,他在贺家大开杀戒,必定会让自己更加声名狼藉,之前几年,他一直忙着与魔族打仗,仙族对他这个叛徒还算能忍则忍,现在他伸手动了妖奴贸易,动了贺家,就算是与仙族彻底撕破脸了。

但他此时不能心慈手软,第一次查出妖奴贸易的幕后黑手,如果他不能彻底铲除,扬名立威,那发生在贺府的这些事,还会继续发生,绵延不绝。

这些年铁血战争已经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唯有使人恐惧,才能使人臣服。

眼前妖奴已经将贺家上下尽数屠戮,复仇的怒火使得这场屠杀格外血腥酷烈,贺涵光已经被无数刀剑屠成一滩肉泥了。

月行之冷眼旁观,慢悠悠喝完了杯中的茶,吩咐玄狸道:“让他们差不多得了,最起码把完整的人头留下。”

玄狸以为他善心大发,刚要拍两句马屁,却听妖魔共主又道:“带回去挂在寂无山山门前示众。”

玄狸:“……”——

作者有话说:玄狸:阎王爷竟在我身边。[可怜]

第60章 再相逢(二)

收拾完了贺家, 月行之准备带人离开,这时追过来一个少年妖奴,长得清清秀秀, 他跪在月行之脚边,清澈的大眼睛充满仰慕地望着他, 一开口声音极为清脆悦耳, :“尊上,我想追随您。”

月行之耐着性子:“你没有家吗?你跟着我能干什么?看你这样子也不像能打仗的。”

妖奴委屈道:“可我无处可去。他们都是被拐来骗来的, 我是自愿来的,原本在贺府里专门给宾客唱歌的。”

月行之看着他那幽幽怨怨的小模样, 心想哦,这是找他负责来了。

“可我是个俗人, ”月行之笑道,“没有闲情雅致听人唱歌。”说着, 他便抬步出了贺府的大门。

那少年倒也不慌, 站起身跟着他, 他走到哪儿, 他便跟到哪儿。

一直跟到暮色降临,月行之忍不了了, 停下脚步。

他一停, 一大队人马都停了。

那少年立刻停下又跪了下来:“尊上。”

月行之低头道:“你怎么还不走?”

少年道:“尊上没有赶我走。”

月行之道:“现在赶你了。”

少年跪着不动。

服了。月行之叹了口气:“你跟着我能干什么?”

少年道:“黄鹂除了会唱歌, 还会伺候人。”

月行之挑了挑眉:“……你说清楚, 是哪个伺候?”

黄鹂道:“……都行。”

月行之闭了下眼睛, 心说这孩子大概是个傻的, 他抬抬手让少年起来:“那你就给我端茶倒水、打扫房间吧。不过我住的地方,可比贺府寒酸多了。”

黄鹂点头,笑了起来, 一笑露出两个酒窝,显得很乖。

……

月行之回到寂无山,把从贺家带回来的人头挂在了山门前,以此向所有人昭示:贩卖妖奴、欺压妖族就是这个下场。

人头挂出去没多久,温露白来了。

当时月行之正在紫宸宫院子里和两个小孩子玩儿呢,小孩儿是从贺府带回来的,一个是贺涵光八岁的幼子,一个是他四岁的孙子,攻破贺府之时,月行之命人把这两个小的单独带走了。

孩子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真信了月行之的话,以为月行之是他们的表哥、表叔,带他们出来玩儿呢。

玄狸过来通报,说温露白求见。

青鸾也在院子里,闻言道:“月华仙尊这个时候来,多半是为了贺家之事,见了面恐生事端,要不让他走吧?”

青鸾何等聪明,他看得出来温露白在月行之心中地位超然,这个节骨眼上,他们见了面,不论对哪一方来说,事态走向都不好控制,所以最好就不必见面了。

月行之放下为了逗小孩捡的几颗石子,对玄狸道:“让他进来。你们把孩子带下去。”

青鸾不再多话,领着孩子去了。

玄狸带了温露白进来,也退出去了。

这会儿红日西沉,柔和的阳光洒满小院,这里虽然比小花筑小了很多,但因为种满了花花草草,跟小花筑的景致十分相似。

月行之坐在莲池旁的石凳上,身子柔弱无骨似的倚着石桌,手里端着酒杯,仰脖喝了一口。

再低头便看到了温露白,那位久未谋面的月华仙尊,站在不远处,沉默地看着他。

月行之额角不自觉抽动了两下,随即被他掩饰住了,他淡淡一笑:“仙尊大驾光临,有何贵干呐?”

这一声“仙尊”叫得温露白蹙起了眉头,自从月行之在寂无山自立为王,温露白尝试联络过月行之几次,写过信,也请求过见面,但全都被月行之拒绝了,这几年妖魔两族之间的战争旷日持久,月行之几乎都不在山上,温露白只能通过仙盟通报,了解月行之的消息。

其实他们也匆匆见过两面,不过都是在山下处理事情的时候偶然遇到,月行之都是一打照面就溜了,根本不给温露白说话的机会。

相别数年,第一次面对面,一声“仙尊”更是把过往种种情分都斩断了。

温露白暗暗调匀气息,冷静开口:“我来,一是要带回贺家众人的头颅,让他们入土为安,二来,贺家那两个孩子,我也要带走。”

月行之眯起眼睛打量他,几年不见,月华仙尊好像是憔悴了,自从出了他这个不肖弟子,仙尊名声受累,想也生了不少气吧。

“仙尊是代表仙盟来的吗?”月行之不慌不忙地又给自己斟了杯酒,还冲着温露白举了举,“要不要坐下喝两杯?”

温露白没说话,这个问题没必要回答,他就算自己想来,也要借着仙盟的名头,月华仙尊本不该踏进妖魔共主的门槛。

月行之也不介意,自顾自地说:“若是仙盟跟我要,那我是不会给的。”

温露白向前两步,语气变得严厉:“凡事不要做得太绝,贺家有罪,已被你灭了满门,还不够吗?”

月行之冷笑:“他们为一己私欲,对妖族做尽残忍之事,比魔族更甚,怎么他们作恶的时候就不想想‘凡事不要做得太绝’?”

温露白被他呛得一时没了话,深深吸了口气,声音更冷了:“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这些年你杀了多少人,杀魔族还不够,现在杀到仙族头上,你这样下去,我……”

温露白眼看着有些失控,硬生生截住了自己的话头,平复了一下情绪,才又一字一字问道:“当年,你回到景阳山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月行之耸耸肩,长眉一挑,笑得有点邪魅:“当年发生了什么重要吗?总之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我做了什么,在做什么,以后会做什么,都与你无关。”

温露白勉强维持着平静,实际上他浑身都绷紧了,紧咬牙关道:“好,与我无关。但贺家之事,你今日要给我一个交代。”

“交代?”月行之站起了身,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我要是不呢?”

夕阳落下,小院即将陷入黑暗,刚起的风将榕树枝叶吹得哗哗作响。

温露白周身气场肃杀冷厉,那是月华仙尊忍无可忍,即将动手的前兆。

月行之做弟子时,其实很少有机会能感受到师尊身上的冰冷杀意,没想到再次见证时,自己已经不是站在师尊身旁受他保护的那个人,而成了他对面的敌人。

月行之静静望着他,心里一阵空茫,过了半晌,他才冷冷地开口:“温露白,你现在未必是我对手。”

温露白看着他,眼中一片灰暗,似有沉痛,两人安静对立,直到夜幕彻底降临,月华仙尊终于收敛了满身的杀气,声音变得低哑,无可奈何:“那若是我不代表仙盟,只代表我自己跟你讨要呢?”

月行之笑了起来,圆月初升,轻薄月光下,他的笑带着一丝模糊的暧昧,声音也懒懒的拖长了调子:“那便是求我办事,就要看你能不能让我高兴了。”

温露白:“……”

月行之朝他招了招手,说:“你先过来,陪我喝两杯。”

温露白深吸一口气,缓步过来,坐在了石桌边,月行之给他斟了杯酒递过去,调侃道:“你这人平素也不喝酒,也不听戏,不喜游玩,不爱结交,其实挺无趣的。”

温露白抿紧双唇,没有回答,一手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他几乎滴酒不沾,一下子喝猛了,呛得咳了两声,眼尾脸颊都泛起了红晕。

月行之看着他,心脏像被一张网密密匝匝地缠紧,几乎喘不过气,他对这个人有太多感情了,几年不见,种种情愫被刻意淡忘,但并不会消失。

其实他很想念温露白,在那些血腥杀戮的间隙,在那些漫长寂寞的夜里,但现在真的见到了,他又想其实还是不见的好,这样他的心就能慢慢麻木直到死了。

温露白见他不动,干脆自己拿过酒壶连着倒了两杯,都是一仰脖喝光,脸顿时更红了。

月行之怔怔地看着他,几乎忘了自己要干什么,他让温露白陪他喝酒,本来就是藏着坏心思的,他现在是妖魔共主,理应让月华仙尊窘迫难堪,他也确实很想看看温露白在他的“强迫”之下会是什么反应,或许他隐忍不能发的样子会格外好看呢。

但是现在,看着温露白发泄一般地自斟自饮,他既不解又担心,伸手去抢酒杯:“你……”

却被带着醉意的温露白一把按住了手,他的手在冰冷的石桌上动弹不得,遂惊讶地抬起了眼眸:“你干什么?”

“阿月,”温露白眼中有一种罕见的幽亮,他死死盯住月行之,声音喑哑:“跟我走吧。”

月行之呼吸一滞,愣了半晌,才终于笑了,他似乎觉得十分滑稽:“跟你去哪儿?伏魔狱吗?”

温露白静静地看着他,眼中瘆人的亮光渐渐消失,终于颤抖着放开了他的手。

月行之撤回手,放在下面掐住了自己的大腿,心中抽痛,面上仍笑着,轻慢地说:“据我所知,景阳宗的伏魔狱被毁之后,新的伏魔狱建在了浮梅岛附近的海底,那可是有点远的,我怕我住不惯。……我看仙尊是喝多了吧。”

说着,他不等温露白反应,就召唤了玄狸进来,恢复了端正的坐姿和冷静的语气,不容置疑地说:“带月华仙尊下去休息。”

温露白最后看了他一眼,眼神隐痛,欲言又止,半晌之后终于站起了身,起身的时候,他猛地晃了一下,月行之发自本能想要去扶,但手伸到一半又硬生生忍住了——

作者有话说:[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