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再相逢(三)
月行之在夜色中坐了很久, 直到青鸾来找他,青鸾陪着他坐了一会儿,观察了好几次他的脸色, 才终于小心翼翼地说:“尊上,外面凉了, 您还不回去睡吗?”
月行之转头看着他, 突然问:“你觉得他为什么要来?”
青鸾看着月行之的眼睛,思忖道:“……我想, 月华仙尊此次前来,是想缓和我们和仙盟的关系吧。您动手清理妖奴贸易, 其实是在仙族身上挖肉放血啊。”
月行之苦笑一声,幽幽道:“所以即便我将贺家的孩子放了, 头颅还了,仙盟和我们的仗, 早晚还是要打的。……他做这些根本没用。”
“但月华仙尊还是来了, 仙盟有那么多宗门、世家, 有头有脸的仙尊多得是, 其实何须他亲自出面呢,”青鸾斟酌着说, “……只能说他……还是……关心您的。”
月行之站起身, 似乎是身体不适, 他站着缓了一会儿, 才摇摇晃晃往屋里走去。
“尊上, ”青鸾也站了起来, 想要扶他,但被月行之拒绝了,只好说, “您没事吧?斩断那些血契,想必消耗很大,要不要我叫白练婆婆来看看?”
月行之摆摆手,吩咐道:“不用了。你明天向外散出消息,就说我与月华仙尊在寂无山大战一场,仗着人多势众,将他打败还关了起来。”
青鸾:“……是。”
他明白月行之一番良苦用心,温露白这次上山,整个仙盟都在暗中窥视,他要彻底斩断和温露白的关系,这样师尊回去,才能继续做他清清白白的月华仙尊。
月行之回到房中,他新收的侍童黄鹂已经将床褥铺好,洗漱用的东西也准备齐全,正要上来给他宽衣,也不知道从哪儿突然冒出个黑衣人,冲黄鹂阴阳怪气地斥道:“小马屁精,快滚!”
黄鹂吓得差点扔掉月行之刚脱下的外袍,情急这下抓紧了月行之的胳膊:“尊上!这是什么人?!”
月行之拍了拍少年的手以示安抚,吩咐道:“没事,你先去吧,这是我的影卫。”
黄鹂朝那个影卫翻了个白眼,气呼呼地走了。
房中只剩下月行之和沉渊,月行之再没必要强撑,扶住桌角,一口血就喷了出来。
沉渊摘了面具,脸色青白,眉头紧蹙,也是一副内伤深重的模样。
但他还是上前扶住了月行之,按着他肩膀让他坐安稳,紧接着冷笑两声,骂道:“你他妈是不是得了一种不逞能会死的病啊?!每次都这样!要被你连累死了!”
月行之没理他,给自己倒了口茶喝,温温的茶水和着血咽进肚子里,一股酸涩血腥的滋味自上而下冲刷了身体。
沉渊仍不死心,气哼哼地喋喋不休:“那么多血契你说斩就斩?你怎么不把和我的血契断了!我真是受够了!”
月行之烦了,目光一凌,周身威压瞬间暴涨,冲沉渊沉声道:“闭嘴。”
他们之间有血契,主人想要奴隶听话是轻而易举的事。
沉渊就仿佛被看不见的力量操控,硬生生闭了嘴,眼睛大睁,本来就凸出的眼球又往前挤了挤,显得阴鸷恐怖又有点滑稽,过了好半天,他才终于缓过来,阴阳怪气地说:“主人,希望您还是能保重身体,毕竟我好歹算一代魔尊,还不想莫名其妙为妖族献身赴死。”
月行之确实累了,而且斩断血契的反噬让他的五脏六腑都像烧起来一样剧痛,他在沉渊面前没有必要做任何掩饰,毕竟他受了什么样的伤,沉渊甚至比他自己还要清楚。
他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有气无力地朝外挥了挥手,虚弱地说:“滚吧,我说过多少次了,不要随便进我房间,你有没有规矩?”
沉渊咬牙切齿看着他,恨不得立刻用刀把他大卸八块,但最后还是边骂边过来扶住了他,不顾他的抗拒,一直把他扶到床上放平。
然后站在床边环抱双臂看了他一会儿,那眼神很奇怪,是阴狠和灼热混杂在一起,像是坟地里冒出的鬼火,半晌之后,他冷哼了一声,竟带着点幽怨和委屈:“你说你到底图什么?这么多年我也想不明白。”
月行之闭着眼睛,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轻蔑地说:“能让你想明白,那我不是成了和你一样的人了?”
沉渊深吸一口气,反正天天被怼,早已习惯,他不生气,带着讥讽补了一句:“爱惜点自己吧,千万别死。”
月行之:“你恨不得我碎尸万段吧。”
沉渊挑了挑眉:“那是自然的。但现在我更想让温露白碎尸万段,我刚才看见他了,可惜不能亲自动手。……要说起来,我现如今这般落魄,他才是始作俑者。”
月行之睁开了眼睛,冷冷看着沉渊,警告道:“你不要找他麻烦。”
沉渊玩味地笑了笑,但眼睛里冷冷的:“你是不是喜欢那个小白脸?”
月行之:“……”
沉渊继续嘲讽:“三百年前,他比你还嫩。”
月行之:“照样打得你满地找牙。”
沉渊撇了撇嘴,恨铁不成钢:“你现在都已经是妖魔共主了,要是真喜欢他,就别让他走了,关在寂无山上,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月行之揉了揉额角,不想再说一句话,虽然和沉渊以这样奇怪的方式形影不离已经几年了,但他时常觉得自己和这个人说话就是鸡同鸭讲,完全不能有一丁点相互理解。
“再不走,你知道后果的。”在对自己的影卫轻声吐出一句威胁之后,月行之侧过身,背对沉渊,再不理他了。
沉渊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越发没趣儿,再加上安静下来后,越能对月行之身上的伤感同身受,他也有些撑不住,转身走了。
温露白在寂无山留了三天,说是囚禁,其实他的客房门口连一个妖兵也没有,倒是妖魔共主新收的侍童黄鹂一日三次来给月华仙尊送茶送果子,问他有什么需要。
温露白随时可以走,但他没走,他在房间里打坐、喝茶、写字,清晨和傍晚的时候,还会出来,在寂无山漫无目的地闲逛。
寂无山上原本常住的妖族不多,多数是跟着白练婆婆的蛇族或者实在无处可去的老弱病残,这几年因为月行之占山为王,带着妖族跟魔族打仗,来投奔的妖族渐渐多了,还有最近从各处解救出来的妖奴,让昔日寂静的寂无山,越发热闹起来。
妖魔共主没有下山去东征西讨的时候,他的左护法玄狸会带着年轻力壮的妖族操练,他的右护法青鸾会把小孩子召集起来教他们读书认字。
除此之外,寂无山上的妖族天生地养,自由修行,打猎、捕鱼、种粮、种菜,自给自足。
当然这么多人要养,光靠他们自己十分勉强,好在他们的尊上月行之每次下山,都会从魔族那里给他们打点食,后来魔族九大部落全都被征服了,每个部落还会按时给寂无山朝贡。
总之,这里生活的妖族不必担心魔族来挖自己的心,也不必担心仙族主人喜怒无常突然降罪,虽然穷是穷了点,但安贫乐道、悠然自在,竟有点世外桃源的意思。
温露白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有一天傍晚,他暂住的小院门前,来了几个妖族小孩儿玩耍,他们爬上院墙,去摘树上的枣子。
温露白担心他们摔下来,便随手一扫,将树上的枣子打落了一些,孩子们欢呼雀跃,围在院门口抢着捡枣。
温露白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听见他们聊天,一个小男孩儿说:“尊上下山去打魔族为什么就不能带上咱们?我也好想去啊,我爹就是被魔族掏了妖丹的,我要亲手杀几个魔族才解气!”
另外一个小男孩儿说:“带上你,好让你拖后腿吗?你不如老老实实修炼,长大了有本事了,尊上自然会重用你。”
第一个男孩儿一边啃着枣子,一边故作豪迈地大手一挥:“那是自然。我长大以后,也要成为像尊上那样的英雄。”
几个小孩儿越说越兴奋,聚在一起聊起月行之的丰功伟绩,他如何带领妖族大军势如破竹,打得魔族屁滚尿流,他的杀招“流光一隙”如何惊艳绝伦,所过之处寸草不生,他如何建立起寂无山这片“桃花源”,让妖族得以休养生息……
温露白听着他们稚嫩、真诚、饱含敬仰的语气,不知不觉竟弯了弯嘴角,微微笑了。
当天晚上,沉渊就把这件事一丝不漏地告诉了月行之,沉渊碍于主人“淫威”,不敢去惹温露白,但不妨碍他像个影子似的跟在温露白身边边看边骂,这几天,他已经把所有能想起的恶毒咒骂,都在心里溜了千八百遍,不能动手,还不能动口吗,不能当面骂,还不能心里骂吗。
月行之躺在床上养伤,沉渊突然从房顶上吊了下来,倒挂在床架上,像个鬼影似的摇摇晃晃。
“原来你留下他,还有这一层意思啊,”沉渊用一贯的尖酸语气说,“让他领略你的‘丰功伟绩’,对你改观吗?你就这么怕他讨厌你吗?”
月行之虽然厌恶沉渊,但这几年,他们因为血契的关系,硬绑在一起出生入死,沉渊不只一次救他于尸山血海之中,他早已习惯身边有这么一个阴魂不散的人,习惯了他突然出现然后开始冷嘲热讽,有时候月行之觉得无聊,也会跟他打几句嘴仗,然后看着他气得要死但又不能把自己怎么样,感到一种奇异的畅快。
月行之懒洋洋地回道:“你想多了。”
沉渊一边倒吊着乱晃,一边顺手给他拉了拉被子:“我也希望我是想多了,在我看来你们这辈子是不可能了,除非你下定决心,把他关起来绑上床。怎么样?还在犹豫吗?我现在就可以去把他捆来给你塞到床上。……我不介意看着你折磨他。”
月行之:“……”他轻轻挥了下手指,沉渊从床顶直落下来,重重摔在了地上,发出“啊”的一声痛呼。
“别生气啊,主人,”沉渊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冷笑道,“你不愿意就算了,那你放他走呗,你就跟我过一辈子也行。”
月行之用手指一点门外,沉渊不由自主往外退去,“咣当”重重撞上大门,可他仍不放弃,龇牙咧嘴地又补一句:“跟我过一辈子怎么了?当年你逼我跟你签血契,以后想甩掉我可没那么容易……”
……
第二天,月行之让青鸾把贺家人的头从山门旗杆上摘下来,打包好交给温露白,还有那两个孩子,也一并交还了。
月行之原本是让青鸾直接把温露白送走的,但温露白执意要过来见他一面,月行之只好爬起来把自己收拾一番,又坐在院子里石桌旁。
再次见面,温露白身周的气场中正平和了许多,他微微朝月行之欠了欠身,说:“那就多谢尊主成全,我就不打扰了。”
月行之淡淡一笑:“仙尊要见我,就是为说一声谢谢啊。”
两个人相距不过数步,彼此客客气气,倒有点像从前的老友,多年未见,一见即要分别,都有些感慨,但又不好表露得太明显了。
温露白顿了顿,又说:“希望尊主爱惜身体,平安顺遂。”
月行之的心猛地一颤,他的双手在石桌下紧紧绞在一起,绞得生疼,几乎是用全部的意志力让自己保持冷静体面。
“也希望仙尊……如意安康。”月行之缓了缓,终于站起身,声音带着轻微的颤抖,“还有……我劝仙尊尽量不要插手仙盟的事务了,您只要在太阴山独善其身便好。”
温露白未置可否,深深望了月行之一眼,转身走了。
清风扫过,几片落叶掉在月行之身上,但月行之一直静立着望向温露白离去的方向,没有去管。
直到青鸾进来喊他,月行之才回过神。
“尊上,”青鸾双手递上两摞厚厚的纸,说,“月华仙尊在他暂住的房间里留了东西。”
月行之接过来,发现那两摞纸,一摞是月华仙尊手写的《平安经》,一摞是人界四族可以通兑的银票。
《平安经》是仙族常用的修心炼气的经书,也可作为祈福祝祷之用,不同的人写的效果大不相同,月华仙尊亲自抄的,那是万金难求,而那些银票……就更是实实在在的万金了。
两摞纸没有多重,但月行之却觉得手里有千斤万斤,一瞬间酸涩滋味尽上心头,他觉得喉头发紧,眼眶都胀痛了。
青鸾安静地陪月行之站了一会儿,才说:“尊上回去休息吧,月华仙尊一片良苦用心,也是希望您过得舒心。”
月行之把那些银票全都塞到了青鸾手里——寂无山上,青鸾是管钱的——交代道:“你拿着吧,妖奴之事,贺家不过是个导火索,仙盟断不会善罢甘休,我们现在确实需要钱,去征召战士、买武器,准备坚守寂无圣山吧。”
……
月华仙尊前往寂无山,三天未归,这事在坊间很快就传开了,有人说他与妖魔共主大战三天,最终取胜,由此拿回了贺家的东西,而另一个版本,则说他是战败被月行之囚禁了起来,任由妖魔共主肆意妄为尽了兴,才放他回来的。
第二个版本竟意外得流传颇广,毕竟温露白与月行之原本就有亲密的师徒关系,月行之从太阴山离开不久就背叛了仙族,温露白一向高冷自持,清静无为,这次一反常态去管贺家的闲事,只身前往寂无山……这桩桩件件,实在引人遐想。
香艳的谣言自然也传到了寂无山上,害得月行之又要听沉渊的嘲讽——
“呵呵,主人,”沉渊坐在院子里那棵大榕树上,百无聊赖地朝月行之丢树叶,“原来你留下月华仙尊还有这一层用意啊,现在外面都在传你们大战三天三夜——床上那种大战,你是不是心里挺得意啊?”
月行之抬指一点,将沉渊从树上掀了下来,沉渊没防备,扯了一大截树枝,落下来的时候差点砸到刚进来的玄狸和青鸾,青鸾吓了一大跳,尖叫一声向后退去,撞进玄狸怀里。
“你有病?!”玄狸看清了落下的那段又黑又绿的东西竟是影卫,不由得怒骂道。
“呵呵,”沉渊站稳身体,上下打量紧紧贴在一起的玄狸和青鸾,撇了撇嘴,“抱挺紧啊,你们俩也刚刚大战三天三夜吗?”
玄狸和青鸾莫名其妙地望向月行之。
月行之扶额:“……打吧,你们俩一起上,我没意见。”——
作者有话说:下章回当下时间线,后面没啥大段前世内容了。[红心]
第62章 摘星堂(一)
月行之迷迷糊糊地忆及这些往事, 不知不觉天已经蒙蒙亮了,有他睡在身边,温露白后半夜一直都很安稳。
两个人起床以后, 月行之又检查了一遍他们的行装,这次下山, 温露白情况特殊, 他不得不做了主导的那一个,于是准备格外充分, 一些常用符篆,下山前就画好多份备着。
有一些符篆、法术, 像形影符,是后来出现的, 温露白不记得了,月行之也临时教会了他。
另外此次追查妖奴线索, 涉及凡人, 月行之还画了些专门针对凡人的符, 像可以读取记忆的“入梦”。
查漏补缺一番, 他们两个便简单易容,来到摩罗谷。
月行之统御妖魔两族之后, 铲除了摩罗谷黑市, 废了曾经兴旺的妖奴贸易。
他不在的这七年, 摩罗谷黑市已经死灰复燃, 绵延十数里的山谷里到处是“只有你想不到, 没有你买不到”的东西, 仙宝法器、灵丹妙药实属平常,暗器毒药、邪修秘籍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至于阴尸傀儡、胎灵小鬼、冥婚新娘、血誓诅咒……只要用心找找也是应有尽有, 但是……月行之和温露白转了两天,竟一个买卖妖奴的都没见到。
两个人坐在摘星堂对面的茶楼里,眼巴巴望着进进出出的顾客,陷入了沉思。
“我肯定没有记错,当时在结香城,审问那几个猎妖的凡人,他们说的就是把妖送到摩罗谷,卖进摘星堂。”月行之一口喝光杯中茶,脸上掩不住的郁闷。
温露白又给他倒满了茶,说:“应该是寂无山大祭出事之后,仙盟频繁调查,风声紧了,这些猎妖的贩妖的都躲起来避风头了。”
“是啊,”月行之无奈道,“我也知道应该是这样。但看起来仙盟也没查出什么,还弄得我们被动了。”
“别急。”温露白劝慰他,“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的。”
月行之莞尔一笑,斜觑着温露白,忍不住逗他:“我就是狐狸啊。”
温露白一怔,有点没反应过来,认真道:“我不是故意的……”
“哈哈哈哈……不用解释……”月行之笑得合不拢嘴,他觉得温露白一本正经的样子非常可爱,很想伸手捏捏他的脸,最后拼命忍住了。
温露白被他笑得脸皮发烫,便扭开头去看楼下,正好看见一个衣饰华贵的男子进了街对面摘星堂的大门,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转过头对上月行之:“你有没有发现,这摘星堂,进去的人比出来的人多?”
月行之收敛笑意,略一思考,眼眸一亮,认真道:“还真是,我们上午便到这里了,现在已经快要入夜,但至少有三四个人,是进去了再没出来的。”
摘星堂,他们两个人来的第一天就进去逛过了,明面上那就是一个卖古董的铺子,当然了这古董里包含了许多失传的暗黑典籍、流落在外的不祥凶器、上古凡人的巫术道具之类的东西。
至于猎妖人口中提到的那个摘星堂的神秘瘸子老板夔先生,他们自然没见到,只听闻这位黑-道巨富产业众多,摘星堂不过是点零碎小生意,平时根本不会在店里露面。
这间店铺名字起得算是响亮,但其实并不大,不过一个掌柜两个伙计三排货架,再加上几个上了锁的箱笼,一般人进去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也就逛好了,就算谈生意久一点,也不会超过一个时辰的。
“而且这几个人好像都是男子,”月行之努力回忆,“虽然他们掩盖了气息,但都气质不俗,不似寻常会来逛黑市的妖魔鬼怪。”
温露白:“很可能是来买妖奴的仙族。”
月行之:“他们必然有更加隐蔽的交易之所。”
温露白挑眉一笑,难掩兴奋之色:“看来我们夜里还要再来一趟了。”
月行之望着温露白,也笑了起来,在每个情景下,他都总是忍不住想,要是师尊没有失忆,会是什么反应。
像现在,作为月华仙尊的温露白或许也会想到晚上再来查探,但一定不会表现出这样跃跃欲试的情态。
爱冒险,果然是少年天性,即便温露白也不能例外。
“怎么了吗?”温露白察觉到他的笑意和难以描摹的眼神,坐直了身体,有些不自在。
月行之笑得更肆无忌惮,端起自己的茶杯碰了碰温露白的,话音绵绵,似乎带着钩子:“没什么,就是……我很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温露白垂下眼眸,轻轻咳了一声,随即匆忙端起茶杯,一仰脖喝了个干净,一丝茶水顺着唇角落下,流到了喉结上。
看得月行之心旌摇荡,喉头不自觉上下滑动了一下。
……
月行之和温露白一直在摘星堂附近蹲守,准备等到夜深人静,店里守夜的伙计睡熟了,就潜入店中一探究竟,正当此时,长街尽头一团巨大的黑影无声无息地向着摘星堂逼近。
待那团黑影越走越近,月行之不禁挑起了眉毛。
“是马车。”温露白在他身侧轻声道。
那马车行进间几乎没有任何声响——马蹄踏地、车轮滚动、木架摩擦的声音被某种神秘屏障包裹,让它就像漂浮在半空中一般幽幽荡来。
“这马车不简单,用了极好的结界,”月行之冷笑了一声,“不仅屏蔽了声音,连妖气也藏得干干净净。”他是狐妖,对妖族气息格外敏感,要是旁人,很容易就被骗过去了。
温露白点头认同,摇手一指:“这是一辆运妖奴的马车。你看那驾车人,不正是摘星堂的掌柜吗?”
两个人本来可以传音的,但月行之偏不,他凑到温露白耳边,双唇紧贴着他的耳垂道:“看来外面风声紧,摘星堂只好趁夜自己去提货了……我有个办法……”
他附耳细语一番,气息喷在温露白的耳朵上,让师尊的耳根肉眼可见的泛红了,连说话气息都乱了几分:“不行!太危险了!”
“有什么危险的?”月行之笑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等我混进了他们的老巢,你可要记得来赎我!”
说着,他捏了捏温露白的手又迅速松开,隐了身朝着那辆诡异的马车掠去。
温露白无奈,只好配合月行之,驾车的掌柜是凡人,温露白的原则是尽量不对凡人用灵力,于是只得装成一个醉鬼的模样,踉跄几步从暗巷当中冲出来,朝着马车扑了过去。
掌柜走得好好的,眼前突然窜出一道黑影,吓得他发出“啊”一声短促惊叫,连忙勒紧缰绳,马发出一声喑哑的嘶鸣,前蹄飞起,脖颈向天,差点栽了过去,随即那掌柜连滚带爬跳下马车,破口大骂:“哪里来的醉鬼,敢挡你爷爷的道!”
没想到温露白还演上瘾来了,他一手搭在那掌柜肩头,一手向上指了指月亮,含糊地道:“今晚月色甚好,兄台可愿与我再饮几杯?”
掌柜骂骂咧咧,温露白胡搅蛮缠,两人在暗夜寂静的街道上拉扯不清。
月行之听着前面的动静,想笑又不敢笑出声,只恨自己不能亲眼看见温露白现在鲜活有趣的样子。
他已经毫不费力破了马车上的屏障,将车窗打开,目光一扫,车内躺着三个妖,两男一女,皆昏迷不醒,全身被缚,头上罩着麻袋。
他随手拎出来一个男的,往旁边黑巷子里一丢,随即纵身一跃跳进车窗。
这就是他的计划,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替代被抓的妖族,进一趟摘星堂。
这边他行云流水般成为替身,那边温露白也可以结束表演了,最后借酒装疯扇了掌柜一巴掌,这才意犹未尽闪身撤了。
月行之在马车里,听到那响亮的巴掌声,憋笑憋得几乎破功,掌柜气得骂娘,但他还带着货,也不能去追,只好忍气吞声,重重一脚踹在马车上权当泄愤。
马车被踹得巨震,月行之身子一歪,倒在了另一个男妖身上,那人没醒,但头上的麻袋滑落了,月行之仔细看了看他的脸,端正清秀的一张脸,耳朵有点长,上嘴唇有个轻微豁口,是个化形还不久的兔妖。
小兔妖面色惨白,呼吸微弱,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月行之善心大发,搭了他的脉,给他灌了点灵力,好歹曾是妖魔共主,总不好让一个小妖死在自己面前。
颠簸了没一会儿,马车就停了。
月行之赶紧给自己套上麻袋,绑了双手,一动不动了。
随后被人抬出车厢,搬进摘星堂扔在地上。透过麻袋缝隙,月行之看见掌柜往椅子里一瘫,余怒未消,挥手呵斥:“赶紧把这三个货弄走,累死老子了!”
“不再看看了吗?”小伙计一边抬人一边问。
掌柜猛灌了一口茶:“刚才看过了,这三个妖品相都不错,府里应该会留着卖做妖奴。你们快点吧,府里这几天都没货,催得急。”
小伙计们不再多问,将月行之他们拖到后堂,打开地上的一个暗门,暗门入口处悬着一个巨大吊篮,三个妖族被放入吊篮,一路直降到底。
小伙计随即爬下来,又把他们三个装上了一辆小车。
地道里灯光昏暗,月行之适应了光线才看清楚,这下面竟并排布设了两条轨道,一条宽一条窄,宽的上面停着辆豪车,红木雕花,四角还挂着琉璃灯,而窄的轨道上面停着辆敞篷小破车,眼看就要散架了——就是月行之坐的这辆。
哦,月行之心领神会,那豪车应该是给来买妖奴的贵宾坐的,这小破车自然是运妖奴的,买主和货物都统一运到另一个地方,再做交易。
不仅小心,而且周到,之前听玄狸说这位摘星堂老板“夔先生”是凡人黑-道巨富,如今看来,这人倒不是个草莽枭雄,更像个有头脑的商人。
伙计拿了个小法器对着车一按,破车摇摇晃晃,沿着轨道动了起来,越开越快,一路朝着未知的黑暗奔驰而去。
这车乘坐体验实在不敢恭维,月行之一路快被颠吐了,就这样大约过了一顿饭的时间,小破车渐渐停了,又是同样的吊篮,将他们吊了上去。
地面出口在一片草地上,月行之甫一落地,一阵青草和泥土混合的凌冽气息扑面而来。
接应他们的两个家丁,穿着同样的灰色短衣,腰间挂着降妖杵,神情麻木地将他们往地上一扔,动作粗鲁地掀开了他们的麻布袋。
“呦,”其中一个家丁眼睛一亮,来了精神,“魏哥,你来看,这只妖,好像是只狐狸吧,真好看啊!”
另一个家丁凑了过来,上下打量月行之,像在观察某种珍禽异兽,面露欣赏:“极品啊极品,虽然是个男的,倒比我见过的最漂亮的花魁还要漂亮。”
月行之心说你的形容词多少有点贫乏了。
“一定能卖个好价钱,这个看着也还行……”第一个家丁又去看月行之身旁的小兔妖,但很快他的声音变了个调子,“哥!这个好像快没气了!”
魏哥过去一看,拧起了眉头:“是不是御魂散用多了?之前就有被御魂散迷晕了再没醒过来的,这些猎妖的也没个分寸!”
月行之心想难道他灌的灵力没起作用?不过现在的情况,他不方便再做什么,这兔妖能不能活下来只能看他自己的命了。
“怎么办?我们把他直接送到厨房去吗?我听说那边正在为凑不到大主顾订的一百颗妖丹发愁呢。”
“呃……”魏哥犹豫片刻,啧了一声,“这事我们自己做主不合适,还是先送到府医那边,等明早田管家定夺吧,啧,这么好的货,死了可惜了,希望他能挺住。”
“好。”两个人说着,便来抬人。
这是个广阔的花园,中间有个小湖,湖心岛上凉亭水榭,精巧秀致,而湖边树荫下,散落放着一些锁妖笼,笼身八角各贴一张封印符篆,笼门处挂着仙族出产的金刚锁,四周种着一些来自魔族的藤蔓植物“鬼舌藤”,此物带刺、有毒、会主动攻击尖叫乱动的活物,墨绿色的枝枝蔓蔓爬满了铁笼的栏杆,浓重的绿意让这些锁妖笼融入环境而不显突兀,每个笼子都有六尺见方,正好装一个妖奴。
月行之便被关进其中一个锁妖笼,家丁小心上了锁,又把符篆检查一番,这才打着哈欠走了。
待他们走远,月行之爬起来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这一路被搬来抬去,可把他委屈到了。
月行之舒展一下筋骨,随手从乾坤囊里拿出个纸人,一吹气纸人变大,远看去与真人无异,他把纸人扔在笼子里,自己变出原形,从锁妖笼里钻了出来。
就算他修为不及从前,一个寻常锁妖笼还是关不住他的。
他溜出去时,有一条鬼舌藤动了动,他迅速出爪将那条藤蔓摁住了,一点点灵力灌进去,鬼舌藤迷茫地顿住,随后偃旗息鼓,连身上的刺都软了,月行之身上的气息复杂而霸道,鬼舌藤不敢招惹他。
夜色如水,明月高悬,身姿灵动的红狐准备爬上房顶纵览全局,他纵身一跃——
就被一只手抓住了后脖颈。
月行之挣扎两下,愤怒地仰起头,正对上温露白月色下清亮如水的双眸——
“咦?”月行之放弃挣扎,好气又好笑,“不是让你明天再来买我,你怎么现在就来了?”——
作者有话说:阿月:咱们分开还不到一个时辰。
师尊:是吗?那也太久了。[狗头]
第63章 摘星堂(二)
按照原本的计划, 月行之代替马车上的妖奴进入摘星堂,来到他们的秘密交易地点先做查探,第二天, 温露白再扮作要买妖奴的客人,将他买走。
这样便于掩人耳目, 不留痕迹。
但现在, 温露白竟然大半夜的就来找他了。反正月行之还带着那个“给未来媳妇儿”的金玉镯子,不论何时何地, 温露白想要找到他,都不费力气。
温露白将狐形的月行之托在手中, 这还是他失忆之后第一次见小狐狸的原形,似乎觉得十分有趣, 看了又看,又忍不住上手撸了两把那暖烘烘的毛皮, 才轻咳一声, 故作轻松道:“我还是放心不下你。”
月行之从他手里跳下地, 变回人形, 又利索地掏出两张隐身符,一人一张贴上了。
随后他露出一个仿佛明了一切的通透笑容, 心想你真的只是不放心我吗?
他和温露白只不过才分开一个时辰而已。
但自从温露白受伤、昏迷、失忆一直到现在, 他们几乎时时刻刻在一起, 也只有这一个时辰的分离而已。
月行之相信温露白是真的担心他, 但他又觉得, 温露白还有点担心他自己吧。
我不在, 他慌了,月行之有点得意地想,这种感觉很奇妙, 一直是他依恋师尊,现在师尊也来黏着他了。
为了不让师尊难为情,他这些小心思都没有表现出来,只是牵住了温露白的手,边走边问:“你吃药了没?”
换了新的心脏不久,胸口还会有痛感,安释怀给温露白配了疗愈止痛的药,需要按时服用。
温露白点了点头:“吃了,我没事的,是安宗主太小心了,其实我不觉得痛。”
温露白说他不痛,但月行之觉得,师尊哪里是不痛,是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吧。
“那也要按时吃。”月行之心疼得不得了,拉着他,轻轻捏了捏他的手。
温露白点了点头,问他:“你下一步准备去做什么?”
“登高望远,先上房溜达一圈。”
说着,他便拉着温露白跳上了房顶,往下一看,不由得发出感慨,这是豪宅呐,这座大宅比他那寂无山的紫宸宫大了二十倍不止。
院子太大,懒得走,月行之决定抓住重点,他带着温露白移步到整个宅邸大门口,发现这宅子虽大院墙虽高,但大门反而相当低调,既不宽阔也无装饰,黑色大门上方门匾上简简单单提着两个字“田府”。
温露白四下看看,又往远方眺望,轻声道:“看来这位‘夔先生’姓田,这处大宅离摩罗谷有些距离。”
月行之点头,不远处有一座黑黢黢的大山,在暗夜里仿佛一只沉默的巨兽,他指着那座山道:“摘星堂有地道直通此处,看方位,那地道应当是从那座山下穿过来的。”
温露白又道:“这田府与摩罗谷隔着一座山,寻常是极不好走的,但以地道相连,来往就十分方便了,这里又隐蔽低调,确实是交易妖奴的好地方。”
此时已过子夜,大门口两盏风灯随风飘摇,整个大宅一片黑暗死寂,只有西北角和东北角有两处院落透出星星点点的灯火。
两人对视一眼,月行之拉住温露白:“走,先去西北。”
两人迅捷起落,穿房过瓦向那边掠去。整个田宅都包裹在防护结界之中,这个小院还单独有一层,他们破开结界,悄无声息落于院中。
扑面而来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一个男子,四五十岁,身形瘦小,微显佝偻,正以袖掩鼻,迈进前方一道门,月行之跟了上去,藏在门口阴影处往里看。
“今天有多少了?”是那男子的声音,冷漠的语气里透着焦灼。
房内一个矮胖男子忙迎上来躬身行礼:“田管家,今天我们又处理了三只妖,刚刚清点了冰库里妖丹的数量,现在一共是九十五颗,离那位大主顾来取妖丹就剩两天了,这还差五颗,时间有点紧了。”
田管家听罢,叹了口气,继续往里走,门口两人的视线没了遮挡,一眼望去,房中情况一览无遗。
这是一间厨房。
或者说是一间妖族的屠宰场。
左手边,青砖砌成的巨大灶台占了小半间屋子,一共四个灶眼,煎锅炒锅蒸锅炖锅样样齐全,一个灶眼上正放着一个大砂锅,里面炖着汤,咕嘟咕嘟冒泡,袅袅白气向上飘散。
旁边一张大得离谱的案板,能容下一个成年人躺着,案板边上放着两把尖刀,刀锋上血迹未干,案板旁边立着一个木架,呈十字形,此刻,一个妖族老妇被绑在刑架上,她全身赤-裸,惨白而松垮的皮肉上沾满了血,胸前一片血肉模糊,早已死去多时了。
不远处靠墙边,还有一排兵器架,上面挂着各式刀具、鞭子、绳索、既能喷御魂散又能放缚妖索的降妖杵,还有几件一看就是凡人很难得到的仙宝法器——
小小一间厨房,装备倒是齐全,可想而知这田宅之中,还有多少宝贝。
刑架前,一个半大少年提来一桶水,正要去解开那绑在架子上的尸体,看来是要收拾残局、清理血迹。
月行之胸口窒闷,偏开视线去看温露白,只见师尊眉头紧蹙,紧紧咬着牙,以至于下颌的线条极为锋利紧绷。
他知道温露白一定是被眼前的景象刺激到了,便更加用力地握住了他的手。
再望进去,右边另有一个小间,门旁挂着小木板,上写“冰库”两字,从门缝里漏出来丝丝袅袅的白气。
“半个月时间,就让我们凑够一百颗妖丹,这也太难了。”矮胖男子不住抱怨,他赤膊穿一条油布围裙,满脸油腻,鼓鼓囊囊的脸颊边沾了点血,应该是这里的厨子。
田管家苦笑了一声:“还好之前有些库存,家主又到处去寻别家的储备,光靠我们自己,别说是一百颗妖丹,就是五十颗也凑不齐啊,他们以为最近这贩妖的生意很好做吗?”
“这大主顾到底是何方神圣?”厨子压低了声音问,“一下子要这么多妖丹做什么?”
“不该问的别问,”管家瞪了他一眼,“做好你自己的事!汤炖好了没有?还有妖心干,快点切了备好。”
管家不肯回答,但月行之却能猜到答案,半个月前,沉渊在寂无山突然现身,企图屠杀上万妖族夺取妖丹,他那次没有成功,但妖丹还是需要的,这一百颗妖丹对于凡人妖贩来说是个天大的数目,但对于沉渊来说不过杯水车薪,既然魔尊已经归来,那对妖丹的渴求便是无穷无尽的。
厨子被训了,吐了下舌头,不敢再多言,转身从案头瓦罐里取出一颗风干的妖心,放在案上熟练地切成手指般大小的长条,“咄咄咄”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听着格外瘆人。
管家看着他切妖心干,继续絮絮叨叨地吩咐:“你们剖妖心的时候一定小心,千万别把妖丹碰坏了,还有那每一颗妖丹都要写清楚成色,妖的性别、年龄、用御魂散麻醉的时间、妖丹冰封保存的时长……还有,妖的尸体也要妥善保存,留着有用!”
“知道知道,”厨子忙道,“您一直吩咐的,我们怎么可能忘?那么大的冰库存放妖丹也就罢了,最近还要放这么多尸体,已经挤得满满当当了。”
田管家自动无视了他的抱怨,又说:“对了,还有,明天不是小少爷的生辰吗?家主要宴客,准备两颗最新鲜的妖丹,一颗清蒸、一颗爆炒。”
厨子面露难色:“是那位贵客又要来?这本来妖丹就凑不够,明天再用掉两颗……”
田管家打断他:“我去想办法,实在不行,从家妓当中或者待售的妖奴里找几个卖不上价的,拉来剖了。”
厨子只得点头,又撇撇嘴,小声嘟囔道:“本来我们卖卖妖奴,偶尔宰杀几只招待来访的贵客,这就挺好,我好好一个厨子,这些天成了屠夫了,这些东西虽说是妖,但跟人长得一模一样,杀的多了,我也做噩梦的啊……”
“闭嘴吧你,”田管家有些烦躁,朝厨子伸出手,“等这一百颗妖丹安安稳稳送出去,少不了你的赏钱。”
厨子听说有赏钱,终于停下抱怨,喜笑颜开,将已经切好装盘的妖心干和炖好分装在小罐里的汤装入食盒,递给了管家,“今天这十全大补汤,除了鹿茸、羊鞭、肉苁蓉,还加了点龙血,效果更好了。……下次您就叫小厮来取就好了,何须您亲自来。”
“今晚百花苑里来了几位贵客,家主又不在,我自是要去招呼一下的。”田管摇头叹了一声,似乎是在对自己深夜还要操劳感到疲惫,他提起那巨大的食盒,从厨房出来,哼起一段幽怨小调,往外走去。
月行之和温露白继续跟上,一路向东走,这方向正是去往东北角另一个亮着灯的院落。
走到半路,管家停下来,坐在一处回廊下,左右看看无人,将食盒打开,取了一个汤盅,有滋有味地将里面的汤喝了个一滴不剩。
温露白疑惑不解:“他这是干什么?”
月行之心说少年阶段的师尊还是太单纯了,他“啧”了一声:“你没听他刚才说要去‘百花苑’吗?那必然是这田府中的家妓馆。他为什么要独自一人去给客人送壮-阳的汤,就是为了方便自己在路上偷偷喝一个,然后……便也能去那百花苑逍遥快活一番了。”
温露白用含义丰富的眼神瞥了他一眼,慢慢地点了点头:“原来那是壮-阳的汤,你懂得还挺多。”
月行之:“……哪里哪里,略懂略懂。”
管家喝完了汤,站起身继续走,这回一扫颓丧,精神抖擞,嘴里哼的小调都变得硬朗激昂了。
月行之嘲讽地笑了笑,嘀咕道:“看来这汤效果不错。”
温露白又用那种难以言说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你又懂了?”——
作者有话说:[狗头]
第64章 探田府(一)
两个人跟着田管家, 终于穿过一条竹林幽-径,停在一道垂花门前,门头匾额上书“百花苑”。
从外面看这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院落, 进来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
几座精致小楼错落排布, 彩帐悬天, 帷幔轻抚,回廊下或坐或立的是几个美艳女妖, 还有个男妖,瘦削白皙, 不输美娇娘。盛开的百花在暗夜中散发着浓郁到极致而显得糜烂的幽香,大红灯笼仿佛一只只深红巨眼, 在半空幽幽飘荡。
从小楼窗格里,传出此起彼伏的淫-声-浪-叫, 间或还有隐隐的哭喊声、惨叫声, 听得人头皮发麻。
月行之扭头去看温露白, 见师尊的神色比之刚才在厨房, 除了沉郁愤怒,又多了些不知所措, 现在的温露白, 没有历经世事, 只是个单纯无暇的仙门弟子, 想来眼前这一切, 实在是难以接受。
月行之便捏了捏温露白的手心, 开口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看来百花苑确实是一座蓄养家妓的私家别院。田府将貌美的妖族聚集在此,用以招待各路贵宾。你若是觉得待在这里不舒服,要不你先出去?”
“不必。”温露白回答得干脆, 但他不自觉地攥紧了月行之的手,几乎将他的手指捏疼了。
田管家来到院中,一个身着粉裙,露出大片雪嫩肌肤的美丽花妖便迎了上来,看她的打扮和气质,像是这百花苑的主事。
这花妖应该是田管家的老相好了,管家见了她,便露出满脸淫-笑,上去就动手动脚。
“哎呦,”花妖一边欲拒还迎,一边暗地里翻白眼,明知故问道,“管家怎么亲自来送汤了?”
田管家嘿嘿笑,油腻腻地说:“还不是想你了嘛。”
花妖招呼了两个小厮,让他们接过田管家手里的食盒,去送给需要的客人。
这下田管家两只手都空了,更加肆无忌惮,揽住花妖,一边乱摸一边往附近一个房间里带,嘴里下-流话不停。正当这两个黏黏糊糊的人影要跨进房门时,隔壁另一个房间的门却突然开了,从里面出来两个家丁,抬着一块木板。
往那大门敞开的室内望去,见这是个开间,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中间茶桌,桌上摆放一套琉璃杯盏,不远处还有一案几,酒具、点心齐全。左手边有书案,案上琴、棋、笔、墨俱全,墙上挂着琵琶、笙、萧种种乐器,右手边靠墙是一张大床,床幔层层叠叠,床上床下散落着些薄透里衣、丝巾绳索、皮鞭道具之类……一片凌乱的锦被之上隐隐有刺眼的血迹。
两个家丁从月行之和温露白身旁经过,有血沿着木板边缘滴落在青砖地上。
再往下一看,只见木板上放着一具赤-身-裸-体的女妖尸体,尸体浑身都是紫红鞭伤,手腕脚腕处都被绳索磨得血迹斑斑,一头乱发下是一张肿胀不堪的面孔,额角处一个血洞,血已经变黑了,浑身散发一种奇怪的腥臭味。
田管家一脸嫌弃地捂住口鼻,紧皱眉头:“这又是怎么了?”
花妖面上讪讪的:“还能是怎么了?某些客人,下手也没个轻重。”
田管家拉下了脸,嘟囔道:“真是晦气。……是哪个客人?这得加钱!”
花妖拍了拍管家的胸口,安抚道:“这点小事,不值得生气。”
田管家挥了挥手,让抬着板子的家丁赶紧走:“你们马上把她抬到厨房去,正好那边的一百颗妖丹还未凑齐。”
两个家丁低头领命,匆匆去了,田管家这才转怒为喜,搂抱着花妖进了房间。
自从看到被抬出去的女妖尸体,月行之就感觉到身旁的温露白情绪更加紧绷了,他们双手交握,月行之便能感觉到温露白浑身轻颤,那是无可抑制的愤怒,他甚至担心师尊会突然祭出凝晖剑,荡平田府。
“你……先冷静。”月行之转向他,用自己的另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声道,“我知道你气得恨不得把这里全都砸了,但我们现在还不能打草惊蛇。”
月行之的安慰立竿见影,温露白放松了紧绷的身体,说:“我明白的。过两日魔族就会来取妖丹,这是我们追查沉渊踪迹的唯一线索,如果现在闹出个风吹草动,让田家或者魔族有所防备,终止交易,那就得不偿失了。”
月行之心想不愧是师尊,即便年轻气盛,也头脑清醒,分得清主次,他继续说:“没错。而且今晚我们还有不少别的收获。”
“……那摘星堂挂着羊头卖狗肉,这田宅也处处透着诡异,运妖奴的马车还有这整个宅邸,到处结界重重,那地下轨道小车,也是用了法器推动的,厨房里降妖杀妖的宝物应有尽有,这叫‘百花苑’的家妓馆,竟能做到如此规模……小小一个凡人,就算家资巨万,手段了得,也不应该有这些,田家背后要没有仙族的大人物撑腰,我是不信的。”
温露白颔首称是:“他能一直把这贩卖妖奴的生意做下去,不可能没有仙族的支持。”
“所以除了沉渊那条线索,我们还要继续深挖这田府背后的秘密。”月行之说着,望向了面前那道门。
门内,田管家和花妖结束了打情骂俏,已经快速进入正题,撞击声、喘息声、吟叫声,黏黏糊糊响成一片。
“你是要……”温露白听到那些令人羞耻的声响,顿时面红耳赤,气息都不稳了。
“对,”月行之倒是很淡定,平静地说,“我们先用‘入梦’探探这田府的底。”
接着他朝温露白眨了眨眼睛,调皮地说:“……看来这田管家喝的十全大补汤是浪费了。”
他说着,便隔着房门,朝里面弹出一道法咒,里面两个人瞬间没了声息,“扑通”倒在了床上。
月行之打开门,温露白紧跟着他要进来,却被他拦在了门外,月行之回头笑道:“你等会儿再进来。”
温露白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地等在了门口。
月行之先来到床边,掩着鼻子,皱着眉头,用被子把两条白花花纠缠在一起的身躯盖住,再把旁边散落的有碍观瞻的香艳物件踢到床下,这才回头让温露白进来。
保护纯洁的仙门弟子人人有责,月行之不想让师尊脏了眼睛。
温露白进来关好了门,这房间里隔音还不错,外面那些令人窒息的香气和不堪入耳的声音一下子就消失了。
两人并肩站在床头,月行之取出一张符,默念一句“浮生若梦”,随后符纸化作白色流光,直直扎入了田管家的太阳穴。
这是“入梦符”,顾名思义,就是趁人熟睡毫无防备之时,侵入识海读取记忆。
仙妖魔三族,但凡有点修为,都会修习“封心术”,以封闭识海、抵制侵袭和控制,所以“入梦符”对于仙、妖、魔的效用仅限于对方重伤濒死之时。
但若是对上凡人,想要从凡人的记忆里淘点东西,那就像探囊取物一般了。
……
原来外号夔先生的这位凡人富商,名叫田秉堂,京都人士,天生双腿一长一短,不良于行。有一个哥哥田秉望,而这位田管家是他们的远方亲戚,很早便来和他们一起做生意了。
田姓两兄弟感情笃深,原本开了家小铺子,本本分分做点古董文玩的生意,不算大富大贵,但也安康自在,却不想,在七年前,一家人出门游湖,嫂子和侄儿意外落水,哥哥奋不顾身跳湖救人,结果救了妻儿,自己却淹死了。
偏生那湖里还有极厉害的恶灵水鬼,哥哥的尸身被啃食得渣都不剩,魂魄也消散得差不多了。
死无全尸,不入轮回,连个来生再见的念想都没有了。
而嫂子和侄儿虽然当时获救,但都落下了毛病,再加上惊恐悲伤,嫂子没过多久就死了,六岁的侄儿也变得痴痴傻傻。
一连串的悲剧仿佛狂风骤雨,把原本平静安乐的生活撕了个粉碎,弟弟田秉堂性情大变,状若疯魔,到处寻找邪魔外道,想要复活他的家人,或者至少,将他哥哥的魂魄找回,使之重获超度,得以安息。
就在这个过程中,他接触到了妖奴生意,当时月行之已经死了,这桩生意隐隐有死灰复燃之势,田秉堂借势发达,还培养出了一批猎妖人,建了中转站摘星堂和这座大宅。
这田宅之中,不只买卖妖奴、贩售妖丹,还专门建了与世隔绝的‘百花苑’,供不方便将妖奴带回家的客人,在这里随心所欲纵情声色。
家妓都是来历不明的妖族,死活无人在意,而每个来到这里的客人,不论是仙是魔,一概易容乔装,彼此更是不问身份,所有发生在这里的,就只留在这里。所以,一切律法门规在这里全无作用,不管客人有什么需求,只要给够钱都能得到满足,想怎么玩就怎么玩,玩死了还能抬到厨房废物利用。
而凡人与妖族之间无法缔结主奴血契,所以这些家妓在入府时就都被废去了修为,并用毒药“七日香”控制,每七日必须服用解药,否则就会爆体而亡。
半个月前,田府接了一桩大生意,一个神秘买家付了巨额订金,要一百颗新鲜妖丹,田府做了这么多年妖奴生意,自然知道,直接买妖丹的大概率是魔族,虽然魔族以猎妖为乐,但现在妖族狡猾,仙族也不好对付,自己去猎妖难度大还有危险,急用的时候,四处收购也是个省事的途径。
这个数目颇大,连日来,田秉堂四处搜寻,总算凑得差不多了。
明日,是田府小少爷——也就是田秉堂那痴傻侄儿的生辰,还有一位被称作“九爷”的贵客来访,这人差不多两三个月就要来田府一次,每次都是田秉堂亲自招待,奉为上宾——他很可能就与田府背后仙族的势力有关。
而后天夜里,便是魔族神秘主顾来取一百颗妖丹的日子。
读完这些记忆,月行之与温露白对视一眼,不无兴奋地说:“咱们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
温露白点了点头,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喃喃道:“这世上真有方法能让一个魂飞魄散的人复活吗?”——
作者有话说:阿月看看自己:包的。[狗头]
第65章 探田府(二)
"这个……"月行之心说肯定有啊, 我不就是吗,他正在想要怎么回答温露白比较好,师尊却没等他回答, 又自顾自道:“田管家的记忆里,田秉堂曾经四处找法子寻回他哥哥的魂魄, 甚至想复活他哥哥, 你说他后来找到了吗?”
月行之摇头:“不知道。管家记忆里没有这件事的后续发展,好像那田秉堂也就是疯了一段时间, 后来就全心全意做生意了。”
他们边说边走,从花妖的房间里出来, 满园甜腻花香和糜烂的叫声复又袭来。
“入梦”读取记忆就像看戏一样,只不过这出戏的进度是可以控制的, 有些画面可以随意一瞥,有些则可以身临其境仔细观看。
今夜亲眼所见的种种丑陋恶行已经够令人窒息了, 而田管家记忆中的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此刻在加上满园淫-靡的香气和声音, 月行之自己都觉得一阵头晕, 就更担心温露白的精神状态, 他扭头望过去,见清冷月光下, 温露白脸色苍白, 双唇紧抿, 神情十分纠结, 一副马上要吐的模样。
“你没事吧?”月行之拉着他的袖子, 加快脚步领着他往百花苑外走, “咱们先离开这个地方。”
温露白一言不发跟着他走,一直走出百花苑,走到花园湖边, 周围再也没有令人作呕的气息和声响,他才终于大口呼吸了几次,压下恶心的感觉,却还是眉心紧蹙,双手也紧紧绞在一起。
虽然他没说话,但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愤怒。
月行之看着他,有点心疼。温露白和他不一样,别说只有少年记忆的温露白不曾见过如此丑陋的世界,即便是后来的月华仙尊,也未必真正了解关于妖奴的这些烂事。
“好了,别生气了。”月行之微微踮起脚尖,环住温露白的脖子,手搭在他肩上拍了拍,一副哥俩好的架势,“我们顺着贩卖妖奴的线索追查沉渊的踪迹,遇到田府这些破事,其实也是意料之中的,等把沉渊找到,我们再回来料理了此处便是。”
月行之的安慰起了作用,温露白的愤怒似乎少了些,但沮丧倒更多了,他终于开口说话,声音沉闷:“我以为我打败了沉渊那样的魔头,世间便能安稳太平了,没想到三百年后,这世间依然藏污纳垢,还更加复杂而隐蔽了。”
月行之轻叹一声:“时移世易,但有些东西不会变,比如人的贪婪和欲望。你看像田府这样的地方,是法外之地,亦是极乐之地,也难怪暗处的妖奴买卖难以禁绝,总有一些人,很多人,不论哪个族,是何种身份地位,就喜欢以凌辱践踏他人为乐,妖,是人也不是人,正对他们的胃口还让他们少了些负罪感。”
他说的话虽然沉重,但他说话的语气并不沉重,他说着说着还抬起头,发现他俩正站在一棵梨树下,树上的梨子已经熟了,又大又圆坠在枝头,他便跳起来摘了一个,随意擦了擦,放进嘴里“咯吱”啃了一大口。
温露白诧异地看着他,颇为不解:“你不是妖族吗?你现在还能吃得下?”
月行之耸耸肩,将梨子递给温露白:“为什么吃不下?很甜啊。你吃不吃?”
温露白:“……”
月行之笑了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要是我说,这些事我见得多了,你信吗?”
就田府这些事,什么贩妖奴、剖妖丹、蓄奴为妓……所有这些,和上一世他在贺家看到的如出一辙。比这更恶劣的,也只多不少。
只是当年的他年少气盛,不死不休,后来慢慢见得多了,也就渐渐麻木,而如今看着这一切在他死后死灰复燃,心里除了沉重,又多了一层置身事外的冷静和无奈。
温露白一动不动地拿着他咬了一口的梨子,半晌,才终于点了点头。
月行之直视着他,神色郑重了些:“那我要是说,我曾经救过很多妖奴,甚至为了妖族,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呢?”
温露白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月光透过梨树的枝丫,温柔地洒在他们两个人脸上。
“……如果是真的,”温露白忽然说,“那你一定是个很勇敢的人。……是个侠客。”
月行之:“……”哎?此情此景,师尊这话,倒叫人不好意思了。
温露白认真地看着他,继续掷地有声地说:“……你做得对。妖即化为人形,有了人的思想和感情,那就是人了。我们不应该允许田府这样的事情发生。”
其实类似的话,作为月华仙尊的温露白对每一个弟子都讲过,但那是为师者宣教布道,更多的是责任使然。
现在听着只有少年记忆的温露白说出来,月行之又有不一样的感觉,虽然没有那些堂而皇之的大道理,但这样天真赤忱的理想反而更真实纯粹,他忍不住想,师尊是不是也在漫长的岁月里,再见多了浮华表象下的伪善和丑恶之后,心中渐渐涌上疲惫、麻木和无力感呢?
他又是怎么从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变成了深沉稳重、甚至淡漠寡情的月华仙尊的呢?
现在的温露白,不像月华仙尊那般会隐藏自己的心思,月行之能看懂他,而且觉得他和当年的自己有些相似。
这种感觉微妙而神奇,他觉得自己的心和温露白贴得更近了,他想如果他们两个真是年少相识,他也会喜欢温露白的,温露白也会喜欢他,他有这个信心。
而且,面对这样的温露白,他心里总是细细密密泛起些心疼怜爱之类的情绪,会想着哄他安慰他开解他,比如此时此刻,月行之牵住温露白一只手,望向他的眼神更柔软明亮了:“你说得对,我赞成。你愿意做什么,我都支持你,我永远站在你身边。”
温露白认真注视他片刻,终于将手里拿的梨子放进嘴里狠狠地咬了一口,然后闷声说了一句:“我现在这样子,你就别哄我了。”
“没有哄你。”月行之说,随即自己也觉得有点好笑,眨了眨眼睛,又补一句,“不全是哄你。”
温露白看着月行之每双狡黠的狐狸眼睛,终于微弯嘴角,露出一点笑意。
秋夜晴朗,能看到璀璨的银河,一轮上弦月挂在天边,月亮的影子倒映在黑色的湖面,湖水随微风波动,月影便也飘摇起来。
清冷模糊的夜色里,他们两个各自藏着心事、好像不熟但又好像很熟的人,站在偷偷潜入的、田府花园的湖边,牵着手,互相对望,这实在是一件诡异但又暧昧的事。
温露白似乎感觉到了他们两个之间的气氛非比寻常,他强迫自己放开了月行之的手,偏开视线望向湖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