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70(2 / 2)

一片薄云轻掩月光,温露白只沉默地盯着湖水中月亮的倒影,半边脸颊隐于晦暗,让他看上去有些迷惘和阴郁。

月行之看着他,总觉得他心里还有别的事,便试探道:“你不会是想起什么了吧?”

温露白转过头,望着月行之,目光比之刚才更深沉了,但他最终只是摇了摇头,并转移了话题:“还有一点,你发现了吗?田秉堂原本是跛脚的,也正因如此,他才有‘夔先生’这个外号,但田管家近几年的记忆中,他的腿好了。”

月行之只好丢开试探的念头,顺着他道:“我也注意到了,大概是五年前好的。但他是如何治好了这先天残疾就不得而知了,田管家的记忆里没有。不过他富甲一方,又神通广大,能治好也不奇怪。”

温露白点了点头:“也许和他背靠的仙族势力有关,我们继续查下去说不定就知道了。”

“是啊……”月行之应着,抬头看了看天色,“再过一会儿天要亮了,我在笼子里放的纸人会露出破绽,我还是先回去吧。……你也回去休息一会儿,等天亮了记得来把我买走。”

说这话的时候,他指指温露白,又指指自己,还冲温露白调皮地眨眨眼睛,一双狐狸眼勾魂摄魄的。

“快走吧。”

然而温露白没有走,而是仍攥着那颗吃了一半的梨子,随着他一起走到了锁妖笼旁边,虽然嘴上只是说“你要多加小心”,但那眼神分明充满了依依不舍。

月行之觉得心酸又好笑,以前哪里能想到,师尊竟然也会这般黏人。

他忽然有冲动去亲亲师尊,就亲亲脸颊就好,但覆盖在锁妖笼上的鬼舌藤忽然动了动,打断了他的念头。

他们两个还是隐身状态,但那些细微动静依然惊动了鬼舌藤,藤蔓原本睡得好好的,被吵醒了十分不快,蓄势待发准备抽他们,但妖魔共主抬头盯了它们一眼,那眼神如冰如芒,立刻吓得它们不敢动了。

……

翌日。

已经快要到中秋了,天高气爽,碧空如洗。

月行之坐在锁妖笼中,背靠着栏杆,鬼舌藤很识趣,挤到两侧去给他的后背留出了个空档,避免自己身上的毒刺扎到他。

他抬头,透过藤蔓的间隙往外一望,见田宅花园中来了几位买妖奴的贵客,分别由不同家仆领着,而田管家本人领的那一位,显然是最尊贵的,那人身形修长,面如冠玉,虽然一身麻布白衣很是简朴,但气质超凡脱俗。

月行之的眼睛黏在那人身上不动了。

——说了让他易容的时候搞低调一点,怎么还是这样出挑?

没办法,他师尊那个容貌气质,真是低调不了一点。

——温露白扮作一位一直隐世不出,刚下山不久的仙族散修,来买他了。

月行之忍不住勾起嘴角,眼神发亮,旁边的鬼舌藤抖了抖,仿佛看到怪物般打了个寒颤,还从来没见过妖奴这般欢天喜地、如饥似渴地想要被买走——

作者有话说:不久之后——

阿月:主人,可以停了吗?

师尊:你说什么?听不清。

[狗头]

第66章 夔先生(一)

这天早上, 温露白装扮完毕,信步走进摘星堂,随便从乾坤囊里拿了点宝贝拍在柜台上, 说他下得山来,四处游历, 孤身一人, 十分寂寞,想要买一个妖奴陪伴在侧。

摘星堂掌柜这么多年生意不是白做的, 看见那鸽子蛋大小的宝珠就两眼发光了,但他还是很谨慎地和温露白聊了几句, 这一聊便放了心,安排他乘坐地下轨道上那辆豪华大车来到田宅。

主要是温露白这个新的人设十分贴合他自己, 山上隐世三百年,正合他失忆三百年, 掌柜和他一聊, 发现他“呆呆”的什么也不知道, 而且对现在要收个妖奴居然如此麻烦十分不解。

毕竟三百年前, 仙族收妖奴是十分普遍的事,那时候正是沉渊兴风作浪的时期, 妖族处境堪忧, 很多弱小妖族都会主动与仙族结下血契成为妖奴, 但是仙妖之间, 并没有很多机会直接互相挑选, 所以一直存在中间商引荐双方, 既是中间商,自然不会做亏钱生意,他们通常收了仙族的钱, 又收妖族的钱,两头稳赚。

只不过后来,沉渊被关进伏魔狱,魔族又败了,妖族的日子逐渐好过,自愿卖身的就少了,但中间商还要赚钱呐,这妖奴贸易慢慢地就往不可控的方向一路狂奔,到后来哪里还有自愿不自愿一说,根本成了藏污纳垢的奴隶买卖。

这些都是前言,总之温露白作为隐世三百年的神秘散修,在摘星堂用清澈的眼神看着掌柜,并对他抱怨:“现在这妖奴怎的如此难找?我明察暗访了许多天,才找到你们这一处所在。”

掌柜的简直立刻懂了马上信了,将那拍在柜台上作为定金的仙宝“避水夜明珠”笑纳了,亲自带领温露白去往地下轨道。

于是,月行之,作为一只待售的妖奴,就见到了来买他的温露白。

……

妖族就算再弱,那也是妖,如果单独对上凡人,实力上还是碾压的。

以前做妖奴贸易的中间商,有光明正大干的魔族,有偷偷摸摸干的仙族,甚至还有妖族自己内部的败类,后来月行之以雷霆手段扫除了妖奴黑市,各大仙门也达成共识不在蓄养妖奴,仙族中敢再做这门生意的几乎绝迹,这种情况下,像田秉堂这样的凡人才得以插进来分一杯羹。

凡人之所以能猎妖贩妖,主要靠着那些来路不明的仙宝法器,再靠多人行动,暗中偷袭老弱病残或低阶小妖,降妖杵、御魂散,这些都是专门针对妖族的大杀器,昏迷不醒的妖一路被运到摩罗谷各个分销渠道,这整个途中几乎没有任何反抗能力,只有等到被关进笼子里任人挑选时,贩妖人才会用药让他们醒来。

离月行之最近的一个笼子里,关的是昨晚和他一起被送进来的那个女妖,女妖苏醒后,惊恐之下开始大喊大叫,笼子外缠绕的鬼舌藤听到这刺耳尖叫声就躁动起来,有毒带刺的枝条自动朝着她抽了过去,女妖被抽得伤痕累累,不断痛苦哀嚎,叫得更大声,于是被抽得更狠,月行之于心不忍,正要悄悄弹个法咒过去帮帮她,身旁便传来了田管家的声音——

“白仙师,刚才那几只您都不满意,那这只狐妖如何?”

白仙师,自然就是温露白扮的那位隐世散修了。

月行之此时正懒散地靠坐在笼中,一条腿伸直,一条腿弯曲,双臂环抱胸前,凌乱的长发铺满半身,白皙脸颊应景地沾了些泥土,但无法掩盖他夺目的光华。

他仰起脸,懒懒地抬起眼皮,对上逆光之中温露白那张想扮低调但不太成功的脸。

不知道温露白怎么样,反正月行之是颇忍耐了一番,才避免笑出声的。

温露白定定看他片刻,又扭头去看旁边笼中哭泣的女妖,皱起眉,淡淡道:“好吵。”

跟在田管家身后的家丁会意,立刻上前制止了疯狂舞动的鬼舌藤,随后指着笼中女妖骂道:“闭嘴!再喊叫打死你!”

女妖瑟缩在角落里不敢再动,尖叫哭泣化为小声哽咽。

温露白这才转回头,再次望定月行之,上上下下,仔细打量,还说:“站起来,转个圈,我看看。”

见师尊似乎演得很过瘾,月行之便也不甘落后,不等管家和家丁催促,就瑟瑟发抖地站起身,展开双臂,慢慢转了一圈。

“嗯,”温露白点了点头,评价道,“不错。”

田管家脸上露出谄媚的笑容,每送来一个客人,摘星堂掌柜都会提前通知田管家,田管家按照客人所付定金以及其他了解到的情况,分配不同的人接待,温露白出手阔绰,又是第一次来,田管家便亲自出来接待,此刻他对温露白终于选到了满意的妖奴而颇感欣慰。

“这是昨夜新到的好货,”田管家道,“我们还没来得及取名呢,一来就能被您挑中,也是他的福气。要不要让他脱-光,您再仔细看看?”

“那倒不必。”温露白立刻摇了摇头,也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耳朵尖竟有点泛红,交握在身前的双手微微攥紧了,“脱与不脱也只能看到他的形貌如何,不知性情怎样,我买妖奴,又不是当摆设的,总还要他知情识趣,能照料我的生活起居。”

这话说得十分应景,买一只妖奴价格不菲,自然要挑剔两句,田管家见得多了,毫不意外,笑呵呵地道:“白仙师大可放心,其实不管妖奴性情如何,只要缔结主奴血契,一切还不是听凭您吩咐,我们再赠您几样调教妖奴的用具,就算再不听话的,认真教育上三五天都是服服帖帖。”

田管家一副很有把握又得意洋洋的样子,似乎深为自家做生意的体贴周到而骄傲:“当然了……我们摘星堂一向最为看重客人的感受,您买回去不好用就是我们没有做到位,所以,您挑中了妖奴,可以先在园子里试用,牵着到处溜溜,单独问话……”

他眨了眨眼睛,捋了捋八字小胡子,暧昧地暗示道,“或者您需要的话,我可以单独安排一间空房,让他伺候您?”

“呵,”温露白的耳朵尖似乎更红了一点,略带尴尬地一笑,“你们确实很周到。……但不必了,如你所说,我还不至于连一个妖奴都调教不了,就他吧,不挑了。”

管家点头应是,又道:“那现在就缔结血契吗?”

温露白面带疑惑问道:“说起来,这主奴血契也要妖奴自愿才能缔结吧?他们要是不愿呢?”

管家冷冷哼笑了一声:“嘿,这个您放心,我们有的是办法让他们自愿。”

就在这时,最远处一个锁妖笼中又传来声声凄厉惨叫,就好像在证明管家所言非虚。

温露白默然片刻,感慨道:“可能是我还不太适应现在这买卖妖奴的方式吧,我自行将他带走,就不麻烦你们了。”说着,他将剩余的尾款——另外一颗“避水夜明珠”取出来递给了管家。

款项结清,管家吩咐人将笼门打开,将缚妖索的另一头交到了温露白手上,亲自将他们送回到地道入口,目送他们离开。

地道入口还是同一个,但下去之后,月行之才发现他们到了另一条轨道旁,看来客人买了妖奴之后,便不再走摘星堂,而是换一条路出府了。

出府的轨道只有一条,没有了运送妖奴的小破车,只有客人乘坐的豪华大车。

月行之是有主的了,跟随主人一起上了大车,乖巧地跪在主人身边。

他将双手交叠,放在温露白膝盖上——那是妖奴对主人表示臣服的一个常用姿势,随后仰起头,用懵懂、温顺的,仿佛稚拙小兽的眼睛望着温露白,用口型无声说了一句:“主人,想不到,你演得还挺好的。”

温露白看着他,似乎想笑,但又忘了笑,眼底渐渐有火光汇聚,映亮了他整个面孔。

月行之被他眼中的热度震到了,一时不敢再撩拨他,便干笑了两声,垂下了眼眸。

他没想到的是,下一刻,温露白用手覆上了他头顶,倾身到他耳侧,说:“我既然做了你的主人,以后我都会保护你的。”

月行之:“……”这么沉浸的吗?

师尊的声音稍显低沉,说话时温热的气息近在耳畔,他身上似有若无的栀子香气也从领口飘散出来,萦绕在月行之鼻端。

要命。月行之想,本来是他想撩师尊的,怎么现在脸红心跳的是他?

他一只魅惑众生的狐狸,竟还不如一个纯洁的仙门弟子?

在一片说不清道不明的旖旎气氛中,车终于停了,地道的出口仍在摩罗谷中,从阴冷的地道回到热闹的街市,月行之长长舒了口气,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转头笑望着温露白:“主人,我饿了,咱们去吃饭吧!”

“嗯,先吃饱喝足,晚上再回田府,看看田秉堂到底要宴请怎样的重要客人。”温露白跟着月行之,往前方飘着酒招的店家走去。

……

临近傍晚时变了天,原本还没到天黑的时辰,但天上云层愈厚,夕阳的光芒被完全遮住了,眼看着要下雨,街面上的摊贩都早早收拾回家去了,这一年的萧瑟秋意终于要来了。

田府的方位,他们已经大概知道,便直接御剑翻山直达宅邸,在附近隐了身形,轻车熟路潜入大宅,来到花园中。

才离开半天,园子里除了空了一两只锁妖笼外,再没别的变化。

倒是湖心的水榭亭台已经亮了灯,有侍女仆役回来穿梭,忙忙碌碌地准备席面。

那处水榭十分精致,不仅亭子檐角挂了灯笼,亭子周围一圈也点了灯,暖暖的黄色光芒烘托着这座水上亭台,亭台的倒影又在水中熠熠生辉,远远看去,如梦似幻,美丽非凡。

啧。月行之忍不住和温露白传音:“这些亭台楼阁都是建在妖族的累累尸骸之上啊。”

温露白回他:“得之不正,很快就会失去了。”

他们两个人跟着两个端着酒器的侍女走上连接岸边与湖心岛的九曲桥,就听前面两人小声议论——

“今日是小少爷的生辰,小少爷一定会来的吧?”年轻些的侍女道,“我入府时间短,还从未见过他呢。”

年长些的道:“不一定。其实小少爷是个痴儿,哪里会过什么生辰?今天这宴席啊,其实是家主为了请那位‘贵客’的。”

“贵客?什么贵客需要家主亲自招待?”

“我只知道家主唤他‘九爷’,”年长侍女将声音压得更低,“那人大约两三个月便来一次,每次都是和家主密谈,有时还会在府中各处转转……”

两人说着,便已走到水榭亭中摆放酒器去了,月行之和温露白也在亭中角落站定,发现围绕着亭子微微发光的竟不是灯,而是一种十分珍贵的暖玉,不仅能莹莹自亮,还能在寒意袭来时成为热源,这会儿夜风颇凉,亭子里却温暖如春。

月行之已经对田府的富贵奢靡见怪不怪了,只感叹一声,他这个曾经的景阳宗大少爷都未用过这种好东西呢。

没等多久,一切都准备妥当,就见田管家领着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儿走进了亭子,那男孩儿走得很慢,左顾右盼,不时对着侍女傻笑。

田管家引他坐在席间主位左手的位置,并嘱咐道:“阿宴,你先候着,不要乱动,过会儿叔叔就来了。”

那被称作“阿宴”的男孩儿,懵懵懂懂朝他看了一眼,随即嘻嘻笑了笑,重重地点了点头。

随后田管家便出去了,除了站在男孩儿身后角落里打盹的一个侍女,这附近再没其他人了。

男孩儿独自坐了一会儿,似乎是觉得无聊,便拿手指蘸了茶杯里的水,在桌子上写写画画,月行之凑过去看了看,见他画了颗心,又画了把刀扎在心上,旁边写了三个字——

杀杀杀——

作者有话说:[亲亲]

第67章 夔先生(二)

月行之:“……”现在的孩子煞气都这么重的吗?

温露白也看见了, 他传音过来:“这孩子不像个痴儿。”

月行之也是这么认为的,这个叫“阿宴”的孩子不仅仅能写会画,他现在的眼神也是十分澄明, 带着执着和凶狠,跟刚刚面对田管家时完全不同。

难道他的痴傻都是装的?

按照从田管家的记忆中所看到的, 这孩子应该十三四岁, 这个年纪的凡人小孩儿能有如此深沉的心思?他又为什么装傻呢?

不等他们思考,从九曲桥上又走进来几个人, 依然是田管家在前带路,不过这次田管家明显姿态不同, 低头弯腰,一脸媚笑, 他后面是两个男子——

一个身穿白衣,中等身材, 面容素净, 脸上带笑的时候眼睛里却没有笑意, 不笑的时候, 嘴角向下,好像天生就不高兴似的——这人月行之和温露白都见过, 正是无数次出现在田管家记忆当中的, 那位江湖人称“夔先生”的田家家主田秉堂。

“夔龙”本是上古凶兽, 仅有一足, 田秉堂这外号颇霸气, 可他真人看上去和兽类毫不沾边, 只是个普通而阴郁的青年。

“他的腿果然已经好了。”两个人都望向田秉堂的腿,他身形端正,步履稳健, 已经完全看不出先天的长短腿了。

这个“夔”的外号就更加和他本人相去甚远。

另外一个男子身穿简单黑衣,就是他们在田管家的记忆中见过的“九爷”,这是一个非常普通的人,拥有一张毫无特点的脸——一张为了掩藏身份而捏出来的假脸。

田秉堂恭敬地请九爷坐了,自己才在主位落座,随后吩咐仆人斟酒备菜。

而那刚还在桌上写着“杀杀杀”的“傻小子”早已在听到动静的第一时间就抹掉了桌上水迹,换回了一副呆呆的表情,那眼神既愚蠢又清澈,让人看了忍不住心生怜惜。

九爷漫不经心地看了小少爷田宴一眼,说:“哎呦,阿宴确实是长大了,看着比去年稳重多了,我给你带了生辰礼,等吃完饭,你跟着管家去看看。”

男子的脸是假脸,声音也可以是假的,但和脸不同,这声音并不普通,极为清澈动听,竟像是还未变声的少年。

月行之从他的声音里,隐隐听出了一丝熟悉的感觉。

他又细细嗅探了一番,虽然未能找到那熟悉感来自哪里,但也算有收获,他揪了揪温露白的袖口:“这是个妖族。”

温露白沉默片刻,似乎也在探查那人的底细:“那他伪装得甚好,我都没有探到他是妖族,正在奇怪他身上怎么仙妖魔的气息都没有。”

月行之“啧”了一声:“我也只能探出他是妖,至于是什么妖,就不得而知了。”

“真是个妖族的败类,”温露白冷冷道,“与凡人勾结,残害同族。”

月行之道:“他背后一定还有仙族,他可能只是个妖奴。”

温露白点了点头,坚决地说:“一定要揪出幕后之人。

那边田秉堂忙对田宴道:“还不快谢过九爷。”

田宴慢腾腾反应半天,才摇头晃脑地对着“九爷”说了一声谢谢。

接下来,这主宾三人开始动筷子,田宴吃饭虽然有侍女伺候着,但还是时不时掉个菜撒点水,比三岁的孩子强不了多少,看得人闹心,所以没吃一会儿,田秉堂便叫人将这傻少爷带回去了。

说是少爷的生辰宴,其实少爷走了才真正开始。

“九爷,尝尝这道清蒸妖心,上回你说好吃,我便让他们又做了,这回还加了些中药材。”田秉堂边说边给九爷夹菜。

九爷笑眯眯地吃了,赞了声好,又举起酒杯与田秉堂碰了一杯,颇为感慨地说:“秉堂啊,七年了,到今天,你终于要得偿所愿了。”

田秉堂端着酒杯的手在微微发抖,声音也带上了颤音:“还得多谢九爷和主人,如果没有主人,我又怎能如愿?”

“自家兄弟,不必客气。”九爷亲切地拍了拍田秉堂的手背,“主人特意关照,让我亲自送来‘引魂香’,就是为了你能早日与哥哥相见。”

“呦,”月行之闻听此言,瞬时睁大了眼睛,“这田秉堂竟真的没有放弃找回他哥哥?!”

他说着就去看温露白,扭头却见师尊紧锁眉头,正望着九爷手里的东西出神。

那是个普通的木匣,九爷正把它递给田秉堂,田秉堂小心翼翼接过,声音因为激动已经带着哭腔,站起身就要跪下:“秉堂定当结草衔环,誓死效忠主人。”

九爷赶忙将他扶住,郑重道:“你我都是主人的奴仆,自然应当忠于主人。今日你心愿得偿,今后要更加尽心尽力,小心行事,替主人做事但也不能给主人添麻烦。”

“我懂。”田秉堂整理了一下情绪,转身从另一个案几上拿来几本账册,双手递给九爷,“这是近三个月的账目,还请九爷过目。”

九爷拿过来随意翻了翻,满意地点了点头,笑道:“你办事我放心,我就不必细看了,你现在人在此处招待我,想必心早已飞到别处去了吧。”

田秉堂望着九爷,按说他也算是个大人物,应当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度,但现在他脸上的表情堪称复杂而精彩,混合着感激、迫切、喜悦、担忧和疲惫,像是一个在水中挣扎已久的人,终于得到了一块浮木,但还没有完全脱离危险,仍担惊受怕着。

“去吧。”九爷很体贴地说,“喝完这杯,就忙你的去吧,咱们来日再好好聚聚。”

……

宴席很快散了,从温暖明亮的水榭出来,外面已经冷风萧瑟,下起了小雨。

九爷由田管家领着去了百花苑,想来今晚是要在百花丛中流连一番,跟着他除了能看点脏眼睛的画面,恐怕是不会有什么收获了。

月行之和温露白便跟在田秉堂身后,听他们刚才的谈话,田秉堂今晚是有大事要做的,而且很可能与他那死去多年的哥哥有关。

关于此事,温露白虽然没说,但显然十分关心,从第一次在田管家梦中得知这件往事,他便若有所思,而自从听闻刚刚席间的谈话,他更是一言不发,表情严肃。

月行之偏头看了眼温露白,师尊的下颌线紧紧绷着,在模糊的夜色之中也显现出棱角分明的线条,他在紧张。

月行之也跟着紧张起来,他隐隐觉得师尊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没事吧?”月行之牵住了温露白的手,那双手一片冰凉。

温露白只是摇了摇头。

这时他们已经跟着田秉堂回了他的卧房,田秉堂拿着九爷给他的木匣,一路步履匆匆,几乎是脚不沾地飞奔回来。

卧房里有个暗门,田秉堂顾不得喘一口气,便打开暗门冲了进去,甚至连门都未及关好。

暗门内竟是一个灵堂,面积不大,没有窗户,但整齐干净。

靠墙一张供桌,上面有净水香花,三个碟子,里面是水果点心,食物都很新鲜。桌上一圈长明灯闪闪烁烁,中间香炉里残存着三炷香的香根,整张供桌一尘不染,连香炉边缘都是干干净净。

而在这些供品之后,是一个灰色的骨灰坛。

骨灰坛上封着一张黄色符纸,静静地立于长明灯闪烁的火光中,墙面上映着骨灰坛怪诞的阴影,灯火跳跃的影子无声而动,透露出一种诡谲阴森的气氛。

但奇怪的是整间灵堂没有牌位,而更奇怪的,则是灵堂另一侧靠墙处放着一张窄床,上面躺着一个人,正是昏迷不醒的田家小少爷,田秉堂那“傻”侄子——田宴。

看到这诡异的一切,月行之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他感觉到,身边的温露白握紧了他的手。

田秉堂从进入暗室灵堂之后,就把在外面硬撑着的体面从容全丢掉了,他整个人亢奋激动得简直不能自已,一张素净面孔因为极致的情绪而扭曲,眼神雪亮,尽显疯狂。

“哥哥,我等了七年,今日终于要成了。”田秉堂哽咽着,语不成声。

他把九爷给他的木匣打开,从里面拿出一截粗-长的香,点燃插-进香炉中,长香散出微渺的白烟,燃得极慢,一点星火闪烁不定。

然后,他颤抖双手将骨灰坛从供桌上捧了下来,在胸前用力抱了抱,才将其置于窄床的床头。

“哥哥,你再等等,很快就好了。”他说着,小心翼翼撕掉符纸,打开骨灰坛,再转向毫无意识的田宴,将男孩儿胸前的衣服扒开了。

“只差这最后一点……”田秉堂从袖中掏出一柄匕首,匕首冷刃上浮着一层红光,绝非凡品,他将这把匕首悬于田宴袒-露的胸口上方,不多时,一滴血珠便从胸口凝结飞出,挂在了匕首刀尖上。

田秉堂紧紧盯着刀尖,眼神灼亮,恨不得要把那滴刀尖上的血盯穿。

随后他缓慢而郑重地将这滴心头血滴进了旁边的骨灰坛中。

一朵红色火花伴着一缕青烟倏而亮起,照亮了坛中灰白色的骨灰。

这一点星火照亮了田秉堂的脸,他的脸上明暗交错,显出扭曲的笑容,先是阴恻恻地低笑,继而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田秉堂边笑,边颤抖着用刀尖从坛子里取了一点骨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扑到供桌前,将骨灰撒进了香炉中。

香炉中的引魂香竟颤抖了几下,香头猛地一亮,像是接受了某种召唤,要开始履行使命了——

作者有话说:[狗头]

第68章 夔先生(三)

月行之感觉到温露白更紧地攥住了他的手, 几乎把他攥疼了。

他扭头望向温露白,师尊的侧脸在昏暗的灯火下阴睛不定,眉眼被阴影覆盖, 显出极罕见的阴鸷,他心一沉, 试探着叫了一声:“师尊?”这还是自温露白失忆以来, 他第一次这样喊他。

温露白猛地扭头看他,瞳孔微缩, 嘴角不易察觉地颤动了一下,但他终究没有说话, 而是调转视线继续看着田秉堂。

田秉堂此刻跪在地上,他已经重新封好了骨灰坛, 正抱着坛子哭。

一个大男人委顿在地,哭得涕泪横流, 絮絮叨叨地对着坛子哭诉:“我, 我这些年, 日日夜夜思念你, 哥哥,只要你能回来, 我做什么都可以……阿宴, ……阿宴自从受了惊吓, 一直没有恢复, 但他也长这么大了, 你回来看到他, 应该会高兴的吧……我现在有很多钱,养你们绝对不成问题……以后我们就安安稳稳过日子……”

他一边抽泣,一边低语, 那颤抖的声音里带着无限复杂缱绻的情意,诉说着这些年孩子的成长,他做生意的起起伏伏,与仙族“主人”和九爷之流周旋的艰难……时而兴奋,时而伤怀,时而欣慰不已,时而忿忿不平……

感觉如果没人阻止他的话,他可能就会这样神神叨叨、语无伦次地一直说到天荒地老了。

虽然田秉堂情真意切,但月行之显然没有耐心听他在这没完没了地诉衷肠,他刚要扭头征求温露白的意见,温露白却忽然说话了:“用‘入梦’吧。”

简短的几个字,淡淡的命令口吻,不像是这些天的温露白的语气,倒像是月华仙尊的。

“……好。”月行之怔了怔,此刻无暇想太多,先处理眼前的事要紧。

他们原本就有通过“入梦符”探知田秉堂记忆的计划,看来等不到他自己睡着,现在就是时候了。

一道法咒轻松放倒田秉堂,再一声“浮生若梦”,月行之拉着温露白一起,进入到田家家主的记忆当中。

田秉堂虽然也是凡人,但他的记忆不如田管家的那般一看分明,尤其是近几年的记忆,按说时间近,应该更清晰,但却意外的模糊破碎,且有大段大段都是空白。

他一个凡人不可能修炼术法,只可能是他记忆当中的一些人修为深厚,修炼了更高级的“封心术”,不仅能使自己的心智不被侵犯,还可以在关联人等遭到入侵时,模糊此人记忆中自己的形象和行动。

月行之无暇跟这些模糊的记忆纠缠,转而向更远处探去。

……

虽然因为先天残疾,田秉堂的童年和少年时光不算完美,但也是相当不错的,田家家境殷实,父母慈爱,兄弟两个形影不离相伴长大,哥哥田秉望对这个小两岁的弟弟极好,带他上学读书,陪他郊游玩耍,照顾他生活起居,哥哥手巧,还经常给他做些小玩意儿,纸扎的风筝、草编的兔子、木雕的小老鼠……总是哄得他咯咯甜笑。

后来哥哥继承爹爹的店铺,将一家小古董店开得风生水起,田秉堂也跟着哥哥在店里做生意,又过了数年亲密无间的光阴。

直到有一天,店里进来一位聪慧美丽的女子,名叫苏秀贞,她便是田秉堂未来的嫂子。

自从那天起,田秉堂觉得哥哥变了,他感到自己一点一点地失去他了。

后来哥哥娶了亲,过一年又生了孩子,这时候父母已经故去,哥哥跟田秉堂说,自己准备再购置一处宅邸,带老婆孩子搬出祖宅,而老房子就留给弟弟以后娶亲成家。

田秉堂看着哥哥的眼睛,冷冷道:“我不娶亲。”

哥哥搬走那一日,田秉堂喝得酩酊大醉,就像在哥哥娶亲那天的宴席上一样。

又过了几年,哥哥的儿子大了,能跑能跳聪明伶俐,哥哥又来和田秉堂说,其实嫂子一直住不惯京城,以前孩子小,不宜远行,现在孩子大了,他们想举家迁往江南,正好在平江城开一间古董店的分号,而京城的一切就都留给弟弟了。

田秉堂看着哥哥,眼眶渐渐湿润,无言半晌,终于叹一口气,说:“烟花三月是下江南的好时候,也是春游踏青的好时节,不如一起去游湖,之后我再送你们走。”

这一日,春和景明,京郊湖上,游船星星点点,欢声笑语飘荡而出。

田秉堂和哥哥嫂子还有小侄儿马上就要上船了,可小侄儿忽然想起了什么,叫道:“我的点心呢?还有我的鱼食?叔叔,不是你拿着吗?”

田秉堂“啊”了一声,拍着脑袋,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忘在马车上了!要不算了,等一会儿坐了船,再回来吃吧。”

娇生惯养的小少爷田宴哪里肯依,使劲摇晃着他爹给他做的风车,双脚跺地,哭闹不止:“不行!我现在就要!呜呜……我要在船上吃点心,我要在船上钓鱼!你去给我拿,你去给我拿!”

田秉望一向非常宠爱儿子,见状立刻蹲下身,抱着小孩儿哄道:“不哭了,阿宴,叔叔脚不方便,爹爹去拿。”说着,顺手从湖边草堆里揪了两根狗尾巴草,飞快地编了个草兔子拿给小孩儿,“让小兔子陪你一会儿,我很快就回来。”

说罢,他就跟妻子打了个招呼,留下妻儿和弟弟,返回马车上取东西了。

游船就在面前,撑船的老汉见他们不走,便说今天生意好,时候耽误不得,先将船开走接岸边其他客人去了。

马车离岸边有些距离,田秉望一时回不来,两大一小站在湖边,小孩子无聊,蹲在地上玩草,两个大人也没话说,他们叔嫂之间的关系一向不好。

尴尬的安静了一会儿,田秉堂突然说:“嫂子,你一定要把我哥带走吗?”

苏秀贞瞥了他一眼,觉得有些好笑:“秉堂你这是什么话?怎么叫我把他带走?我家原本在平江城,为了你哥才在京城住了这许多年,如今孩子六岁了,他的外公外婆也想念他,我带孩子回家看看不是很好吗?你哥哥也想去江南住些时日,在那边开个分号,把生意做大,这也是他的心愿。”

“可京都离平江山水迢迢,你们此一去,归期未有期。”

嫂子听出了他声音里的离愁别绪,声音变得温柔了些:“秉堂,等我们安顿下来,你也可以来看我们啊。说不定出去一趟,还能遇见你的心上人呢,我老家还有几个姐妹,到时引荐给你认识。”

“呵,”田秉堂冷笑了一声,“我腿脚残疾,怎么配得上嫂嫂的姐妹?我的事,就不劳嫂嫂费心了。”

苏秀贞悻悻地闭了嘴,低头去看鞋面,她在这个小叔子面前,软硬钉子碰了不是一回两回了,习惯了也懒得计较。

这时,调皮的小男孩儿玩着玩着便离水面越来越近,竟探出大半个身子拿着根树枝去够水里的小鱼了。

苏秀贞抬头看到,惊呼一声,小跑上前要将孩子拉回来。

就在这时,田秉堂没有丝毫犹豫,快步跟上,用力将嫂子与侄儿一齐推入了湖中。

待田秉望拿着点心盒子归来,妻儿已经无力挣扎,几乎沉入水底,而田秉堂在一旁装作惊慌失措的样子,正手忙脚乱地扒衣脱鞋准备往湖里跳呢。

其实田秉望水性不好,甚至还不如残疾的弟弟会游水,但此刻他已经急得丧失理智,一个猛子就扎下了水。

“哥——!”

岸上还在装模作样脱衣服的田秉堂这下真着了急,他没想到不太会游泳的哥哥竟然真的敢往下跳!

然而等他真正下水救人已经来不及了,哥哥用他的生命把妻儿托上了岸,自己再也回不来了。

……

嫂子呛水严重,被救上岸后一直昏迷不醒,而田宴受了凉又受了惊吓,大病一场,连着高烧三天之后就变得痴痴傻傻。

而田秉堂,疯了。

他发疯一般亲自到湖底将哥哥被水鬼啃食得破碎不堪的尸身捞了上来,找来高僧超度,却被告知失主魂魄已散,不得轮回。

他又发疯一般找来仙族大师将尸身缝合修补,置于冰棺之中;发疯一般四处寻访妖法邪术,只为寻回哥哥的魂魄,将哥哥复活,过程中,不知道受了多少欺骗,遭遇多少危险,几乎流干了一身的血和泪。

直到数月过去,他一身沧桑疲惫返回京城,却在古董店即将处理的一堆破烂当中,发现了一本残破不堪的魔文古籍,这好像是哪个仙门处理旧书丢出来的,他们兄弟对仙门的破烂一向很感兴趣,便带回来整理一下放在了店中。

只可惜那书实在太古旧破烂,一直也没有卖出去。

田秉堂不知怎么就翻起了那本书,就好像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指引他一样,做了多年古董生意,古魔文他也略懂一二,便在那泛黄发脆的纸页间,读到了这样的内容——

……凡此回生之术,血脉为至要。须取骨血之骨血,手足之手足,真心人之真心,与尸身同焚为灰,待七载轮回,遇其子诞之辰,更以心头血濡养,魂魄乃得归复——

作者有话说:[红心][红心][红心]

第69章 夔先生(四)

月行之沉浸在田秉望的记忆当中, 他甚至不需要认识古魔文,便能知道那些字的意思,此刻他只觉得一颗心被高高提起, 再抛下地,极快的心跳牵引着全身的血液, 冲得他耳膜都在嗡嗡作响。

这个复生之法, 恐怕不仅仅是田秉堂记忆深处最隐秘的所在吧?

月行之竭力压制住混乱的思绪,望向温露白, 于此同时,他感觉到温露白突然放开了他的手。

温露白没有看他, 也没有显露任何明显的情绪,他只是全身都绷紧了, 侧脸如同坚冰般冷硬。

此刻显然不是追根究底的时候,月行之回过头, 继续在田秉望的记忆中翻找——

得到古籍上的复生之法之后, 田秉堂一开始也是不相信的, 他仔细研读了书中的其他部分, 里面提及人的魂魄即便再怎么破碎散失,只要这人在世间还留有印记, 有所牵绊, 就有可能重新回来, 而他的血脉所系、手足至亲、相爱之人, 一定是牵绊最深, 印记连接最紧密的存在。

——他觉得此种说法有道理。后来又调查了这本书可能的历史背景, 很像是数千年前,一个以寻找长生之法闻名的大魔王统治时期的作品。

田秉堂最终猜测,书中的方法即使奏效的可能性很小, 但起码不是完全胡编的一句戏言。

他的执念已成心魔,绝望的人终于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不试试的话,他活不下去的。

而且这个方法,对于他来说,甚至不需要付出巨大的牺牲。

彼时,他的嫂子已经醒了,苏秀贞知道事情的真相,田秉堂自然不会放任不管,便派了信得过的仆从看守着这对可怜的母子。

某一天深夜,他遣退了仆人,走进了嫂子的卧房,侄儿田宴已经睡熟,而憔悴不堪的嫂子正坐在孩子身边默默落泪。

见是他来了,那虚弱的女人忽然像疯了一样扑了过来,用尽力气捶打他、撕扯他,声声泣血地吼叫:“畜生!是你害死了你哥哥!……你就是个怪物,生下来就是个怪物!……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那些龌龊的心思!如果秉望还活着,也一定会厌恶你,恨不得你去死!”

田秉堂任由她打骂,被她抓的满脸是血也没有丝毫反应,直到女人再也没有一丝力气,瘫坐在地上失声痛哭。

田秉堂披头散发,衣衫凌乱,血流满面,他直勾勾地望着地上的女人,用一种疯狂到极致反而显得平淡的声音说:“你一定很爱他吧?”

女人止住了哭声,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危险,那眼神盯住她,仿佛不是在看一个人,而是在看某种将死的猎物,她本能地向后退去。

“如果没有你,”田秉堂一步步走来,俯下身,一把抓住了女人的脖颈,用力攥紧,“哥哥怎么会离开我呢?”

女人拼命挣扎,然而无济于事,很快就被他掐得翻了白眼。

“但我原谅你,”田秉堂另一只手拔-出一把短刀,他的眼神如同刀锋一般雪亮而残忍,“我给你一个机会为哥哥做最后一件事。……把你的心借给我用用如何?”

手起刀落,热血飞溅,田秉堂亲手剖出了苏秀贞的心。

——真心人之真心。

他很快把迷迷糊糊正要醒来的田宴再次迷晕,从他尾椎骨里抽出了很小的一片带着血的骨片。

——骨血之骨血。

然后他叫来仆从和他一起处理了尸体,把田宴抱回田家老宅,拿着苏秀贞的心和田宴的碎骨,来到了临时安置哥哥的灵堂。

此时,哥哥残破的尸身静静地躺在冰棺中。

田秉堂在冰棺旁安静地坐了一会儿,望向哥哥的眼神柔和而坚定。

随后他再次拔-出那把还沾着血的短刀,挽起了自己左腿的裤脚,他先天残疾,左腿比右腿短,且左脚畸形,看上去就像个拳头大的粉嫩肉球,因为这个,小时候去学堂念书,被同窗嘲笑,叫他“小瘸子”、“独脚仙”、“球球怪”……

每每都是哥哥替他出头,跟那些坏小孩打架,把那些人打得头破血流,自己也伤痕累累,回家还要挨骂。

后来哥哥按照他腿脚的形状,亲手给他做了鞋子,他穿上之后,不仅舒服,走路一瘸一拐的样子也改善了很多。

田秉堂看着自己丑陋的左脚,又想起小时候的往事,他先是哭,又是笑,又哭又笑地说:“哥哥,我好想你,我等你回来。”

言毕,他将短刀高高举起,斩向自己的左脚,一阵剧痛,淋漓热血喷溅而出,肉球滚落在血泊之中。

田秉堂痛得脸色煞白,冷汗涔涔,咬牙喃喃一句:“……手足之手足。”

三件血腥不祥之物,与田秉望的尸身一起烧成灰,盛在了灰色的骨灰坛中。

之后,田秉堂的生意越做越大,涉及产业众多,而这其中最赚钱的,就是贩妖的生意,为了更便利安全地买卖妖奴,他在摩罗谷开了摘星堂,又在一山之隔的镇子建了田家大宅,直到如今。

而这七年间,每逢田宴的生辰,还要取了他的心头血,滋养田秉望的骨灰,以期最终完成那个复生之法。

月行之从这些隐秘肮脏的记忆中抬起头,望向供桌上点的“引魂香”,他已经明白那是做什么用的。

魂魄找附着物也不是乱找的,一般会不自觉地找到一个离自己原来的家、亲人或者尸体比较近的地方,在这个地方找一个和自己比较相似的、刚刚死去的人。

而引魂香的作用,就是在那个亡魂归来之后,能快速指引出他的方位。

如果那复生之法真的有用,那田秉堂只要守着引魂香,七日之内,就能凭借烟气飘散的方向找到他重生归来的哥哥。

……

后半夜更冷了,天上无星无月,秋风瑟瑟,细雨纷飞。

月行之跟着温露白出了田府,师尊一路都没有说话,他脚步匆匆,却又好似不知道要往哪里走,空寂的街道上有大大小小的水洼,他甚至都忘了要跨过去,直接踩进水里打湿了靴子。

月行之跟在温露白身后,保持着十几步的距离,他觉得师尊现在可能需要静一静。

望着温露白清瘦而孤独的背影,月行之忽然想起,在小花筑修行期间,在一个夏天的傍晚,温露白带着他们三个师兄弟在合欢树下的石桌上读书,读的是一本关于生死魂灵的书,读完之后,温露白说:“从古到今,只有极少数的人能飞升成神,其实我们大多数人还是会死的,只不过早晚不同罢了,你们觉得为人一世,从生到死,能给这世间留下些什么呢?”

三个少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袁思齐一向是标杆榜样,回答问题也最积极,率先道:“那自然是一个人的善行和功绩,仙族除魔卫道,凡人帝王开疆拓土,就算是妖族和魔族……千年大战时十大妖族长老舍己诛魔的事迹被后人所传颂,魔族也有仁慈的首领不噬妖丹,还屡行善事,这些都是他们留在人间不会磨灭的印迹。”

温露白点了点头:“这就是凡人史官总说的青史留名吧,一人之功,以利后世,确实是很有价值的。”

月行之调皮地笑笑:“那这样说来,史书上那些臭名昭著的坏蛋,也算没有白活,遗臭万年,也算是给世间留下的痕迹。”

温露白弹了一下他的脑门:“说点好的。”

月行之“哎呦”一声,捂着脑袋,撇了撇嘴:“要我说啊,最值得留下的,还是那些美的事物、美的作品,诗词书画、精巧手工,能流传下来的,一定都是极好的东西,看着就赏心悦目。前日我收了个小核雕,无限风光就在方寸之间……”

莫知难忽然“咳”了一声,打断了月行之洋洋得意的诉说,要是再说下去,偷溜下山的事情又要暴露了。

“我倒是想得很简单,”莫知难截住月行之的话头,一脸的天真烂漫地插话进来,“一个人能留在世间的,最直接的东西,不就是他的孩子吗?不论是哪个族,什么身份地位,甚或花鸟鱼虫,只要有生命的东西,骨肉血脉之传承延续都是至关重要的吧……”说着,他还自嘲地笑了笑,“要不然我爹为什么生那么多孩子呢?”

一句话说得大家哭笑不得。

笑完了,月行之问温露白:“那师尊觉得呢?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能留下些什么?”

温露白淡然的目光扫过他们三个稚气未脱的面孔,微微一笑:“你们说的都很好。这个问题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答案,至于我嘛,我想,一个人或许没有耀眼的功绩,没有传世的作品,甚至也没有孩子,但他总会在这世间留下一些牵绊吧,他在乎的人,在乎的事,还有别人关于他的记忆和情感……这些东西虽然虚无缥缈,但也是不可磨灭的。”

三个少年怔愣半晌,都没出声。

没人想到温露白会说出这样一个颇为柔软而带着温度的答案,在他们心里,师尊是不沾半点凡尘俗物的,那些人世间的缠绵情爱、缱绻思念,和他半分关系也没有。

在夏日傍晚金红的夕阳余光下,月行之望着师尊,脑子就像抽风了一样,冲口而出:“那我要是死了,师尊也会一直记得我吧?”

温露白愣了一下,伸出手指戳了戳月行之的脑门,笑道:“少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

而现在,在这个离小花筑千里之外的小城,在这个凄风冷雨的秋夜里,月行之几乎可以肯定,他死后,留给温露白的不仅仅是记忆,他是活在了温露白心里,又因为温露白,而重新活在了这个世界上。

温露白的脚步渐渐地慢了下来,似乎最初的慌乱与无措已经过去,他走得越来越稳了。

月行之在他身后停下了脚步,轻唤一声:“师尊——”

温露白也停了下来,月行之强压住声音中的颤抖,问道:“你是不是都想起来了?”——

作者有话说:谢谢支持~[红心]

第70章 诉衷肠(一)

寂静的小巷里只有小雨沙沙的声响, 高墙下那道孤单的身影没有转身,但月行之能看到他的肩膀在微微颤动。

温露白沉默许久,久得细密的小雨已经湿透了月行之的长发和衣裳, 耗尽了他所有的耐心。

他终于忍不住了,冲那道默然独立的背影喊道:“温露白, 你还不打算告诉我吗?你到底做了什么?!”

温露白垂下眼眸, 呼吸的节奏越来越乱,但他还是没有说话。

“好。”月行之忍无可忍, 祭出了浮光剑,“你不说, 我就去找徐循之。‘骨血之骨血,手足之手足, 真心人之真心’……这件事,和他也脱不开关系吧?”

他最后负气看了一眼温露白, 准备御剑而去, 终于在这时, 温露白转过身, 叫了他一声:“阿月,别走……”

这一声沙哑的呼唤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 温露白顿了顿, 深吸一口气, 缓步向他走来。

走到他面前的时候, 温露白已经将沸腾的情绪生生压平, 只是脸上比平时更有血色, 眼眶微微泛红,他温柔地笑一笑,一眨不眨地看着月行之, 仿佛在看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他抬手,将月行之鬓边淋湿的发丝掩到耳后,轻声说:“不用去找他,我告诉你。我都想起来了。其实……一切正如你所想。”

“所以,……你真的用了和田秉堂一样的复生之法?”月行之刚刚满心焦急,只想快点得到师尊的回答,可等到温露白真的回答了,他又觉得自己害怕知道,他现在心慌手抖,热血一阵阵冲上头顶,冲得他脑子一片浑浑噩噩,周围的一切都仿佛梦幻泡影,没有什么是真实的。

“你……剖心,生下阿暖,……这一切都是为了我……”月行之心里泛起沉闷的窒息一样的痛,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雨夜里,像隔着一层水雾。

温露白直视着他的眼睛,声音带着极力压抑过后的沙哑和冷静:“是。我不能守护门下弟子,枉为人师,为一己之私诞育子嗣,枉为人父。未能为师门尽责还用阴诡邪术逆天而行,更不配做这个月华仙尊。……但,我不后悔。”

师尊细长的眉眼被雨水打湿,双眸中闪烁着水光显得瞳仁格外亮,他伸手抚上月行之的侧脸,抹掉他颊边的水珠,眼神中充满痛惜和悔恨:“阿月,这些年,我唯一后悔的,就是你在景阳山受刑那一晚,我明明已经到了你的床前,却没有勇气把你带走。”

月行之恍然抬起眼睛,眼眶一下子红了,他想起那一晚,他痛得无法入睡,后来撑不住昏了过去,隐约梦见有人来到他床边,之后他就毫无知觉沉入深眠,再醒来疼痛缓解了很多。

原来师尊真的来过。

“……这些年,每念及此,痛彻心扉,我一直在想,如果当时不管不顾把你带走了,是不是后面那些事就都不会发生了?”

听了这句话,月行之也不知道是觉得自己委屈了,还是心疼温露白,眼泪不受控制一下子冲出了眼眶,这眼泪好像把他混沌的脑子冲得清明了,他这时才后知后觉感到强烈的心痛,比他被噬魂楔钉穿心脏还要痛。

“师尊……”仿佛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月行之浑身发抖,眼泪和雨滴混在一起,乱七八糟流了满脸。

“阿月,”温露白唤了他一声,伸手将他拉向自己,把他颤抖不已的身体用力压进胸膛,任他在他胸前衣服上乱抹眼泪,温柔地说,“别哭,外面冷了,找个暖和的地方,我慢慢和你说。”

……

七年前,月行之藏雪谷伏诛当日,景阳宗宗主徐循之的宅邸。

温露白手持凝晖剑,一剑挑开景阳宗数层结界,直接落于徐循之门前,他白衣染血,面容憔悴,全身带着凌冽的风霜之气以及浓重的血腥戾气。

仿佛刚刚从修罗战场浴血归来。

“徐循之!你出来!”温露白用嘶哑的声音低吼着,极度的震惊和悲伤已经让他的面容有些扭曲,全然没有了月华仙尊的风华气度。

妖魔共主伏诛的消息已经在极短时间内传遍整个人界四族,而景阳宗宗主大义灭亲的最后一击,正在被热烈传颂。

人人都说徐循之不仅杀了妖魔共主,更是提议将他的尸身扔去恶灵谷遭万鬼啃食,这次算是痛快报了杀父之仇,带领景阳宗一雪前耻,未来前途无量。

而此刻完成诛魔大业的高光主角,从房门内缓步踏出,徐循之脸上一丝报仇雪恨的淋漓快感也看不到,有的只是无尽的痛苦悲伤,猩红的双目里还有一丝奇怪的亮光——好像无边黑暗之中看到了一线天光。

他直勾勾地看着温露白,神情似悲似喜,声音几乎颤抖得不成语调:“仙尊,你果然来了……”

温露白追击从恶灵谷出逃的恶灵,一直深入北极冰渊,却落入精心设下的圈套,跟随他的弟子尽数被杀,他被困在法阵中不得脱身,直到最近几天,不知是为什么,法阵力量骤减,直到今天,他终于得以破阵而出,在返回的路上,就听闻了月行之被杀的消息。

“到底怎么回事?”温露白剑尖直指徐循之胸膛,“阿月在哪儿?他是你兄长,你怎么下得了手?!”

“时局如此,他必须死。”徐循之往前走了两步,毫无畏惧地用胸膛抵住了温露白的剑尖,一字一字道,“我不杀他,也会有别人杀他,我杀了他,他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什么意思?!”温露白的手颤抖得几乎握不住剑了,“什么叫一线生机?他难道不是被你用噬魂楔穿心而死?难道你当时做了手脚?”

徐循之苦涩一笑:“仙盟大能齐聚藏雪谷,噬魂楔又是何等神器,众目睽睽之下,我如何做的了手脚?噬魂楔钉下去的那一刻,哥哥魂飞魄散的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那你在说什么?!”温露白剑尖往前一递,已经刺破了徐循之胸前的皮肉。

“仙尊这是要杀我吗?”徐循之任由鲜血自胸前流下,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为了给妖魔共主报仇,月华仙尊要杀我吗?”

其实这是个很奇怪的问题,或者说,他们两个现在两相对峙的局面更加奇怪,魔头伏诛,作为仙族正道之光的温露白,根本就没有任何理由来质问,甚至是伤害此次行动居功至伟的景阳宗宗主。

温露白发出一声不忍卒听的嘶吼,颓然放下了剑,仿佛失去了全身所有力气,眼泪终于无可忍耐滑出眼眶:“他在哪里?”

“在恶灵谷。”徐循之眼含悲悯和期待看着温露白,似乎觉得眼前的人既可怜又值得尊敬,“我没办法在噬魂楔上动手脚,我改变不了他这一世必死的结局,但是……”

他顿了顿,缓慢而清晰地说,“我在恶灵谷设下了‘偷天换日’法阵,法阵之中,时间流逝的速度会变慢,在外面哥哥已经死了,但在法阵里,他还有一口气在,以我的能力,可以将法阵维持十天。”

“十天……”温露白过于震惊以至于很难理智地思考,他只是怔怔地看着徐循之,喃喃道,“十天能做什么?”

“仙尊应该听说过一种巫术‘十日胎’吧?”

“你到底要做什么?”

“长话短说,”徐循之走近温露白,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我有一个能复活哥哥的方法,如果成功,他可以借尸还魂,下一世改头换面,重新开始。但这是个逆天之法,需要付出巨大代价,而且谁也不知道究竟有几成胜算,我愿意去赌那万分之一成功的可能,仙尊愿意吗?”

温露白几乎没有犹豫,他强撑着站直身体,恢复了冷静:“你说。”

于是徐循之说了那魔族古籍上的复生之法。

温露白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双眸中拉满了血丝,嘴唇不住地颤抖:“你是说……你是说……”

“对,”徐循之孤注一掷,终于图穷匕见,说出了那句疯狂而残忍的话,“需要‘十日胎’让他诞育子嗣,还需要……你剖心给他。”

“可是你怎么知道……”温露白向后退了两步,并不是因为这个疯狂的想法而震惊或者恐惧,而是心底那个最深的秘密竟在这样的境况下被一个并不相干的人说了出来,他无法接受。

“我看见了。”徐循之知道此刻他的话就像刀子一样刺向温露白,但他一点都没有犹豫,不带一丝悲悯,直接了当,甚至还笑了一下,有点讥嘲的意味:

“那夜,哥哥被刑杖打到重伤不起,你来了景阳山,你在哥哥床边驻足良久,暗自落泪,亲吻他额头,我躲在暗处,都看见了。……我想堂堂月华仙尊不会对每个弟子都如此关怀吧?”

“你……”温露白无话可说,他心里只有悔恨。

“我不是什么好人,”徐循之冷冷地笑了下,原本秀气的面容因为激动而显得有点狰狞,“但你呢?月华仙尊,你是好人,但你是否太懦弱了?爱上自己的弟子,却不敢让他知道,这些年,你也过得很辛苦吧?”

“我……”

“现在也没空说这些了,”徐循之摆了摆手,似乎也觉得自己扯得太远了,“选择在你,你要是愿意一试,我便同你一起,你要是不愿……”

徐循之忽然拔剑,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挥剑斩向自己的左手,雪亮剑锋扫过,左手齐腕而断,鲜血激射而出——

“不管你愿不愿意,”剧痛使冷汗瞬间湿透衣衫,徐循之咬紧牙关,颤声道,“这只手我都不要了,算我赔给哥哥的,至于我们之间其他的账,等我死了下去再和他清算。”

温露白接下了那只断手,心中已然有了决定,或者说他根本从未犹豫过。

如果一生一定要疯一次,那就是这次了,其实他早就该疯了。

埋藏在心底深处的火,终成燎原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