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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归去来(一)

唇齿厮磨, 气息交缠。

温露白一贯的有耐心,在这件事上也不急躁,轻柔的吻如雨点落遍, 指尖的温度流连在所有的起伏间。

月行之忍不住哼了一声,温露白便体贴地来问他:“弄疼阿月了吗?”

月行之小口小口吸气, 其实以他的过往经历, 这点小疼根本不算什么,但此时此刻, 就是忍不住想撒娇,便咬着温露白的耳朵说:“有一点。”

温露白无声地叹息一声, 更加温柔了,可是太过小心了, 反而让月行之失去了耐心。

“其实……”他面红耳赤,把自己刚说的话吞了回去, “也不疼。”

温露白眸光一暗。

于是, 终于, 月行之得偿所愿, 感受到了真正的师尊。

跟刚才很不一样,月行之觉得师尊不再温柔了, 动作越来越大。

这会儿是真疼了, 但总不能再把自己出口的话吃一遍, 于是只好含着眼泪, 一口咬住了师尊的肩膀。

……

新的一天, 神清气爽。

从小花筑的床上起来, 月行之伸了个懒腰,还在回味霓霆塔里的第一次,他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的小花筑, 只记得迷迷糊糊快要爽晕过去的时候,温露白好像一直在耳边唤他“阿月……阿月……”

那么缠绵动情的声音,现在想起来还会浑身战栗。

昨晚晕过去了,现在才来得及好好回味,并做点正事。

毕竟师尊的东西还在他身体里,他可是只勤于修炼的狐狸,不能把好东西白白浪费。

第一次炼化精元,还有点生疏。

他在床上闭目入定,感受着灵力随血液在全身流动,他将灵流沉入身体中最隐秘的部位,将师尊留下的精华凝聚、淬炼,将所得到的微微温热的、纯粹、蓬勃的灵流吸收回体内,感到那属于另一个人的气息融化在他的那一滴血液、每一处神经中,触达四肢百骸,如此亲密无间地融合。

整个身体在发热,他不用看,也知道自己现在一定面红耳赤,汗水浸湿全身。

“阿月?”

月行之听到温露白的声音,慢慢睁开了眼睛,看见师尊就站在他面前,显然是刚刚打理完花园回来,手里举着一束小菊花。

“你还好吗?”温露白把花递给他,微笑着问。

体内异样的感觉还在,月行之的脸更红了,罕见地不好意思起来:“我,我在练功。”

温露白当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玩味地问:“感觉如何?”

月行之站起身,将花插到窗前的花瓶里,然后一手持剑,飞快掠向院里,试了几招。

身姿灵动,剑气如虹,月行之觉得重生以后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神清气爽、灵力丰沛过,简直像是重回到少年巅峰时期了。

一套剑招下来,他收剑站定,长舒了一口气,望向站在廊下看着他的温露白,师尊在笑,是那种看着自家孩子出息了之后,会露出的欣慰而自豪的笑容。

“感觉很好,”月行之笑着,此刻那股子脸红心跳已经过去,他的厚脸皮又长回来了,大言不惭道,“早知道我们狐族这个修炼秘法如此好用,就应该早点……”

后面话还没说完,温暖从房中探出个头,满脸天真道:“早点什么?”

月行之赶紧仰头去看万里无云的蓝天:“啊,今天天气真好啊。”

温露白忍俊不禁,意味深长地说:“现在也不晚,以后每日不休,勤加练习就是了。”

啊?每日不休?

月行之感觉到一股火辣辣的痛感从那里缓缓弥漫全身。

突然觉得重回灵力巅峰好像也没那么重要。

……

稍加修整,安顿好了孩子,月行之和温露白出发前往寂无山。

玄狸与他们同行,但鉴于他们两个人随时随地表现得亲密无间,就算大黑猫再迟钝,也感觉到了自己的多余,于是他远远跟在他们后面,双方都信奉眼不见为净。

到了寂无山,他们第一件事就是将护山结界完完整整重新修复了一遍。

月行之灵力大增,再加上月华仙尊加持,寂无山结界在凋敝多年之后,重新变得固若金汤,即便沉渊立时带着他的魔族大军打过来,也很难在短时间内讨到便宜。

之后,月行之去见了妖族大祭司白练。

温露白和玄狸则在山上四处巡视,排兵布阵,加强戒备。

……

“是尊上回来了啊!”

大祭司的房间中,白练婆婆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迎了出来。

月行之赶紧上前扶住她,动情唤道:“婆婆!”

白练婆婆上下打量他的新身体,摸摸他的脸颊,又摸摸他的肩膀,面露欣喜,带着颤音道:“我就知道,阿月一定会回来的!藏雪谷绝不是你的终点。”

月行之毫不怀疑大祭司有这样的信念。

玄狸曾跟他说过,当初听闻了那个“妖魔共主即将归来”的谣传,他曾让白练婆婆卜了一卦,结果婆婆给出了“尊上命系,七岁稚童”这样一个判词,玄狸这才义无反顾地去绑架七岁男童准备献祭。

其实现在看来,那句判词也没错,只不过没有应在谣言上,而是应在了温暖身上。

月行之也仔细看着白练婆婆,但他完全笑不出来,与记忆中相比,大祭司苍老憔悴了许多,她的身形瘦小而佝偻,白发苍苍,脸上因为皱纹密布和瘦削凹陷而显得阴翳重重,早已没有昔日的神采。

当年,月行之带着从伏魔狱出逃的玄狸、青鸾等人,逃到寂无山,是白练婆婆接纳了他们,如果没有她的支持,月行之很难在寂无山站稳脚跟。

在他死后,大祭司为寂无山殚精竭虑,最近又被沉渊重创,失去了众多蛇族族人,她自己勉力支撑,终于等到了重逢的这一天。

沉渊在寂无山杀了很多蛇族,但他没有杀白练婆婆,月行之知道这是为什么,当年在山上时,白练婆婆对他们几个都很照顾,如同慈母一般操心他们的生活起居,包括那个不招人喜欢的影卫,也没少吃婆婆做的点心。

虽说沉渊是个冷血的魔头,但月行之也不得不承认,这人偶尔也会有那么一点点诡异的良心。

月行之扶着白练婆婆坐下,沉吟道:“婆婆,我这次虽然回来了,但可能很快又会走了……”

白练婆婆看着他,认真地问:“阿月,你这一世,是不是有新的打算了?”

月行之犹豫片刻,还是迎向大祭司睿智的目光,点了点头:“我……我不会不管妖族,但我也不想像上一世那样……”

他想了想措辞,最终说:“……那样搞的硝烟四起、不死不休了。毕竟……这一世,我心头有了牵绊。”

白练婆婆会意,意味深长地笑笑:“明白。你带着你那位‘牵绊’回来了,是不是。”

月行之一直把白练婆婆视作长辈,现在当着长辈的面,说起温露白,他有点心虚,脸颊发烫。

白练婆婆握住了他的手,笑着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还等着为你们主持妖族的合婚之礼呢。”

能在寂无圣山,妖神玉像下,由大祭司主持合婚之礼,这是每一个妖族梦寐以求的荣耀。

“啊,这个……不急,等诸事完毕,再细细筹备不迟。”月行之越发不好意思起来,虽说睡都睡了,孩子也有了,但是成亲吗?在众人见证之下,和师尊名正言顺结为永不分离的伴侣,他还是觉得不能仓促为之。

“好,不急,”白练婆婆一脸了然,拍着他的手说,“这次沉渊没有对我下死手,我老婆子还能多活些天,你就放心去做你的事,我和玄狸会把寂无山打理好的。等你什么时候忙完了,再回来,我给你办喜事。”

月行之又和白练婆婆聊了些别的,一直到日影偏西,婆婆送他出门,这才发现,已经有许多妖族等在门口了。

白练婆婆的小院子被挤得水泄不通,院外也都是沉默肃立的妖族,就连树上都挂满了妖。

而玄狸就在门前蹲着,温露白则站在角落里,微笑望着他。

“尊上,大家等不及要见你。”玄狸仰头,明亮的猫眼望着他。

月行之只好站定,目光扫过众妖族。

太阴宗和魔族在摩罗谷附近大战一场,月行之本人众目睽睽之下使出“流光一隙”,宣告归来,这件大事以迅雷之势传遍人界四族,散落在各地的妖族纷纷向寂无山集结而来。

根据最新的情报,沉渊在这次大战之后,也没有躲藏的必要了,他现在已带着残部逃往恶灵谷附近,重新集结势力,并且开始四处滋扰妖族,毕竟收的一百颗妖丹也没吃到,现在需要大量的妖丹恢复实力。

在这种情况下,回寂无山这个庇护所的妖族只会越来越多。

“尊上,您终于回来了!”站在玄狸身后的一个老年妖族悲悲切切喊了一声,随即直直跪了下来。

他这一跪,带动一片妖族跟着下跪,转眼间,月行之目所能及的地方,妖族跪了密密麻麻一大片。

纷乱的声音随之响起,有的在哭,有的在笑,有的在喊“尊上”,有的在诉说这些年妖族的流离之苦……

虽然这样的阵仗,月行之并不陌生,但毕竟过了这么久,他有点不适应,便轻咳一声,大声道:“大家都起来吧,我现在不是什么妖魔共主,你们不要跪我。”

没人起来,但所有人都自觉闭了嘴,齐齐望向他。

那么多的眼睛,含着各色情绪,盯住了他。

月行之的目光穿过一片黑压压的人头,望向安静站在角落里的温露白,师尊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眼神清亮,充满欣慰和骄傲。

月行之深吸一口气,朗声道:“我和太阴宗的月华仙尊已将寂无山结界重新加固,现在这里是安全的,大家不必担心。但魔头沉渊毕竟回来了,天下不会太平,你们在寂无山上,也需得团结一致、勤加修炼,毕竟不论是谁,都不可能永远保护另一个人。弱小,不可耻,但可悲,只有自己强大,才是真的强大。”

片刻沉默之后,群妖齐齐应了一声:“是!”

人群中一个少年清亮的声音响了起来:“尊上,我一定好好修炼,等你需要的时候,我就跟着你去杀魔族!”

散落各处的小妖纷纷响应,激昂的声音在山壁上激起阵阵回音。

月行之笑着摆了摆手:“好。但现在还不用去打仗,都散了吧,我不在的时候,寂无山的一切都听白练婆婆和玄狸的……”

他话音未落,院门口奔进来一个小妖,费力穿过跪了一地的众妖,挤到前面来,嘴里忙不迭道:“报!尊上!山门外有个凡人小乞丐,徘徊不去,非要见您!”——

作者有话说:阿月:终于吃到啦。[坏笑]

师尊:抢我的词?[白眼]

第87章 归去来(二)

月行之让玄狸安排大家散了, 将那报信的小妖拉到一边,细问他:“凡人小乞丐?”

小妖跑得气喘吁吁,断断续续道:“这……这两天, 那小乞丐一直在山门处徘徊,我们觉得可疑, 便……便将他抓了来问询, 他不肯说自己是谁、为何在此,却问我们月华仙尊还有妖魔共主可是在这山上, 我们当然没告诉他,结果他赖着不走, 说要见你们,还说……”

小妖大喘了一口气, 继续道:“说你们要是想知道田府的火是谁放的,就一定会见他。”

这时温露白已经走过来了, 一起听完, 皱起了眉头, 月行之看了一眼温露白, 知道师尊跟他想的一样,便吩咐那小妖:“去把那人带过来。”

少顷, 寂无山紫宸宫正厅。

一个衣衫褴褛、满脸污泥和血迹的少年, 被带到了月行之和温露白的面前。

——孩子虽说快没人样了, 但月行之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正是那在田府装了七年傻的小少爷田宴。

温露白不愧是当惯了爹, 看见小孩儿受苦, 立刻父爱勃发,当即上前用法术将田宴脸上、身上清理一遍,又到处看看、摸摸, 然后转回头对月行之说:“都是皮外伤,没大碍的。”

田宴孤注一掷求见他们,等真被带来见了人,却还有些晕头转向的,又被温露白拉住上下检查一番,顿时更懵了,僵硬地站着,不动也不说话。

到底还是个孩子。

月行之耐着性子,劝慰道:“你别害怕,来都来了,见也见了,你想说什么,慢慢说吧。”

田宴已经被温露白收拾干净,眨巴着一双明亮而略带惊恐的大眼睛,显得很机灵,和之前装疯卖傻的样子判若两人。

“我,我是……”田宴终于开了口,许是多日奔波的缘故,少年原本清亮的嗓音蒙着一丝粗糙沙哑。

除了温暖,月行之对小孩子的耐心实在算不上多,打断他道:“我们知道你是谁,你先说说,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田宴咽了口唾沫,终于缓过劲来,敢直视他了:“那日,田府惊变,我躲在摘星堂地道里,看见你们两个,飞来飞去,到处灭火,还放了妖奴,我听你跟妖奴说,是月华仙尊救了他们。于是,我便循着这个线索,一路找到了太阴山,但我到的时候,太阴山已经被仙盟围住,我只好混迹在外围的妖族之中,到处打探消息,这才得知了你便是那大名鼎鼎的妖魔共主,是妖族的救星……”

“我进不去太阴山,便只好又随着那些妖族来到了寂无山,他们说妖魔共主回来了,必定会回寂无山,还说现在外面有大魔头,不安全,他们要来这山上避难。”

虽说三言两语就把事情经过讲了个大概,但这一路辗转流离中有多少艰难坎坷恐怕也只有这孩子自己知道了。

月行之原本就对这孩子坚韧隐忍的心性叹为观止,此刻更是又多了两分佩服,他跟温露白交换了一个眼神,传音过去:“这孩子真的只有十三、四岁?”

温露白淡淡一笑,传音回来:“你十三、四岁的时候,不是也挺能折腾的吗。”

月行之:“我哪有,我那个年纪明明还躺在师尊怀里撒娇呢。”

温露白:“……”

他俩在这眉目传情的,那边田宴并无察觉,继续道:

“我猜测你们去到田府是为了调查贩卖妖奴之事吧?或许你们已经查得差不多了?我还有些信息也许是你们需要的,所以我便找上来了……”

“你想要什么?”月行之回过神,直截了当地问。

田宴怔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月行之如此直接,但他很快就对答如流:“你们来救妖奴的前一晚,家中就出了事,家主疯了,第二日天还没亮,就有一群蒙面黑衣人冲到府中,杀人放火,将金银宝物洗劫一空,田家一夕倾覆,我无依无靠,还要担心被人追杀,实在没办法,这才来求助,还请妖魔共主与月华仙尊,能……保护我。”

说着说着,田宴鼻头泛红,眼含泪花,对着坐在厅堂主位上的两个人,跪了下去。

月行之看着跪在地上的少年,心想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便又一刻不停继续追问道:“你说你担心有人追杀?你知道那日去田府杀人放火的是谁?”

田宴抬头,直视着月行之:“肯定不是普通匪徒,应当是九爷派来的人,他们要杀人灭口,毁灭证据。”

月行之盯住他:“九爷到底是谁?你还知道什么?”

田宴已经完全镇静下来,不慌不忙取过背后背着的包裹,解开,拿出几本账册递了过来:“那日逃得匆忙,只带出一些房契、地契还有几个账本,想来有用。”

月行之接了过来,并没急着翻看,而是放在一旁。

田宴又说:“我只知道田府的买卖背后有仙族大人物支撑,九爷便是那位幕后‘主人’派来与田秉堂联络的,他这人神秘得很,每次来都易容乔装,但他一直以为我是个痴儿,有时席间谈话不会特意避开我,所以……我知道去哪里能找到他。”

月行之眼睛一亮,跟温露白交换了一个雀跃的眼神。

正愁从哪里继续往下查,天意就将田宴送来了。

月行之觉得这一世,自己的运气不算差。

……

月行之安排玄狸陪着田宴,先暂住在寂无山。

这天夜里,月行之和温露白凑在一起,研究田家小少爷带来的账本。

两个人趴在月行之用了八年的旧书桌上,就着烛火,头挨得极近。

“这田秉堂是真能搞钱啊,”月行之一边翻账本一边感慨道,“这铺子、田产、宅邸……简直遍布大江南北,我看猎妖贩妖这么危险的营生,要不是他背后主人需要,他可能早就不干了,靠着别的产业过得又舒服又安稳……”

“你看这里,”温露白没跟着他一起调侃,而是指着手下账本中的细目,道,“他还有许多产业在结香城。”

“结香城?”月行之瞪大了眼睛,仔细看去,“他在结香城竟然有这么多店铺……”

结香城就在寂无山脚下,近年来,因为不了玉矿的发掘开采而繁荣起来。

之前为了追查陈望的下落,月行之和温露白去到结香城,温露白在客栈里还差点被狐妖红萝下药,之后他们之间发生了一些龃龉,月行之便自己跑出去玩了,在街头巷尾听了不少闲话。

“我好像记得,”月行之拧眉思索,“之前听人议论过,说结香城中大半产业都是被一名叫作唐思望的富商把持的,城中人都叫他‘唐半城’。也正是这位‘唐半城’,五年前发现了不了玉矿,他无力开采,便送给了浮梅岛莫家,然后再借开矿之机,在附近做起了生意。”

“唐思望……”温露白面色凝重,轻声道,“田秉堂的哥哥叫田秉望,唐思望,堂思望?……这个‘唐半城’不会就是田秉堂吧?”

“呃,”月行之的心跟着一沉,急促道,“田秉堂先天残疾,几年前却痊愈了,会不会是用不了玉接的腿?”

两个人交换了一个震惊而沉重的眼神。

如果他们的猜测都是真的,说明田秉堂早在五年前就与浮梅岛有了连接。

那事情就严重了,简直不能再往下深想。

气氛变得无比凝重,两个人互相看着对方,但都说不出话,好像谁也不想把那个推断的结果说出来,一旦说出来就要变成真的了。

最后还是月行之一狠心打破了这沉默:“难道田府那些腌臜事,背后靠山竟是浮梅岛?”

温露白垂眸沉思,过了一会儿才说:“这些都是我们的猜测,先不急下结论,等找到那位神秘的‘九爷’,便能水落石出了。”

月行之知道,师尊不愿相信那些事和浮梅岛有关,其实他自己也不愿意相信。

“是,”月行之点点头,勉强笑了下,“即便真和浮梅岛有关,那莫家家大业大,人口众多,阿难不一定牵涉其中。”

又是一阵沉默。

月行之又去翻了翻账册,这一页上是最近几个月买卖妖奴的情况,每个妖奴的基本信息,原形、年龄、性别、身高体重、长相如何,最终的去向……都记载得清清楚楚,他们自然是没有名字的,有的只是一串数字编号,最后统统换成金银珠宝、仙丹法器。

月行之抬起头,望向温露白,忍不住问:“师尊,若最后查明,阿难果真牵涉其中,该怎么办?”

烛火明灭,半晌,温露白幽幽道:“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第88章 归去来(三)

出发去找“九爷”之前, 月行之和温露白一起,在寂无山找了块风水宝地把骨灰埋了。

上辈子,他有一半妖族血脉, 又当过妖族的尊主,为妖族而死, 葬回妖族圣山, 也算是落叶归根了。

月行之遥遥望向寂无山巅祭坛上的四面伏羲像,叹息道:“可惜循之将伏魔狱烧了, 死在景阳山的那些妖族,包括我的生母, 都无法得到安葬了。”

温露白和他十指相扣,两个人在山间小-径上漫步, 听了这话,便微微夹紧手指:“阿月是想娘亲了吗?”

月行之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对她一无所知, 她也不想生下我吧, 其实……谈不上想念, 只是有些遗憾。”

温露白沉默片刻, 温和地说:“妖族本就是天生地养,死后归于天地, 无论葬在哪里, 总归有你给他们报了仇, 他们都可以安息了。”

师尊说话真好听。

月行之牵了牵嘴角, 贴过去, 把头靠在温露白肩膀上, 嗅着他身上淡淡的栀子花气息,感到内心无比安宁。

“我以前在这山上,无聊的时候, 也会漫无目的四处走走,一开始是玄狸或者青鸾陪着我,后来我收了个小侍童,是只黄鹂鸟,他就跟着我散步,还给我唱歌听。”月行之依偎着温露白,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闲话。

“我见过他,”温露白淡淡笑道,“我来寂无山上时,那个少年就在了,我记得他长得挺俊俏的,你还安排他给我送点心呢。……后来呢?他去哪儿了?”

“不知道。我死后,很多妖族离开了寂无山,黄鹂年纪还小,下山去自谋生路了吧。”

月行之说完,又调皮地吐了下舌头,笑起来:“我差点把你勇闯寂无山那三天给忘了,哈哈哈,‘妖魔共主囚禁月华仙尊,关在屋里这样那样’,这在当时可是一段佳话……”

温露白戳他的额头:“现在好了,我又来了,随你囚禁,听凭发落。”

“既然听凭发落,要不师尊也给我唱个歌?”

“我唱的肯定不如你那只小黄鹂鸟。”

“哈哈,怎么听起来酸溜溜的?”

“你真的要听吗?”温露白低头望着他,“等晚上睡觉时,给你唱个摇篮曲。”

“好啊……”月行之笑得眉眼弯弯,正准备仰头去亲一下温露白,却突然感觉到师尊牵着他的那只手毫无预兆地、猛地抖了一下。

“师尊?!”月行之的笑容戛然而止,一把扶住温露白,惊道,“怎么了?”

温露白另一只手捂住了胸口,微弯下腰,脸色煞白,嘴唇颤抖,似乎在一瞬间承受了巨大的痛苦。

“师尊!”月行之又惊又急,下意识去探温露白的脉搏,但下一瞬,温露白却反过来握稳了他的手,同时直起了腰身。

“没事了,”温露白似乎真的缓过来了,脸上也有了点血色,自嘲道,“只是刚刚心脏突然痛了一下。”

“只是这样吗?”月行之犹疑地问,“真的没事了?”

温露白又不是第一天换心,他和胸口的不适早已经和平共处了,没道理突然反应这么大,而且他刚刚的状态,不像仅仅是心痛。

“真没事了,”温露白勉强笑了笑,“我们回去吧。”

事已至此,月行之也没了散步的心情,扶着师尊往紫宸宫走去。

路上,他没再说话,但一直观察着师尊的神色,脑子里想的都是白练婆婆说的话。

白练婆婆很可能是整个妖族寿命最长、经历最丰富的妖族,那天他见到婆婆,说了师尊换心之事,问有没有办法可以让师尊彻底恢复健康。

白练婆婆听完,长叹一声,说:“我们妖族若是有这般逆天的术法,又何至于无数妖族剖心而死呢……至于医道,我懂的更是不多,你还是听安老宗主的吧,暂时没办法帮你,不过我可以给你们卜一卦。”

待占卜完了,大祭司意味深长地对月行之说:“关于月华仙尊的未来,我只能看到‘不破不立’。”

“不破不立?”

“对,”白练婆婆抚摸月行之的发顶,带着悲悯俯视着他,“置之死地而后生。”

月行之:“……”

原本月行之也没有过分期望能从白练婆婆这里得到治愈师尊的方法,对于这个语焉不详而且不太吉利的占卜结果,他也半信半疑,没太放在心上。

但此时此刻,最近一直还算平安无事的师尊突发心疾,让月行之再度忧心忡忡。

回去之后,月行之立刻就给安释怀写了封信,问了徐循之的状况,又跟他说了师尊的情况。

安释怀很快就回信了,说徐循之已经醒了,但身体还很虚弱,还要留在凌霄山静养几日,最好避免情绪波动,让月行之不必过来也不必担心。至于温露白,安释怀说,那不了玉做的心本身就不够稳定,偶尔引起剧痛也是正常的,何况温露白之前和沉渊大战一场,想来消耗颇大,心疾最重要便是休养,能不动用灵力便不要动用。

月行之看完信,赶紧将在院子里侍弄花草的温露白拖回来按在了床上。

“怎么了?”温露白一脸莫名的看着他,“你院子里那些朝颜花长疯了,我要给你搭个架子……”

月行之按住他不让他动,一脸严肃地说:“安宗主信里说了,你需要休养,能不动就不动。”

温露白望了望外面一片大亮的天光,无奈道:“我说了我没事,青天白日的也不让我动吗?一动不动岂不是个废物了?”

月行之只好放开了他,闷闷不乐坐在一旁。

温露白却是一派云淡风轻的样子,凑过来玩笑道:“你该不是嫌弃我了吧?”

月行之:“……”

“好了,”温露白不容抗拒地把他的头压在自己怀中,“生死有命,不必多虑。”

月行之挣脱了温露白的怀抱,撑起身体与他对视:“你答应过我好好爱惜自己,这次下山去找九爷,你就别去了,待在这里好好休息,行吗?

温露白马上坚决反对:“不可能。”

月行之:“……”

拒绝得实在太斩钉截铁,月行之望着师尊那毫不动摇的神色,只好退了一步:“那你答应我,不要动用灵力,有任何需要,让我来。”

温露白望着他满眼的紧张担忧,最终慎重地点了点头。

……

鉴于温露白的突发情况,月行之为此次下山做的准备就更加细致了,符篆、法器、灵药带得满满当当,还从白练婆婆那里搞了些新鲜玩意儿。

之后,他们按照田宴提供的信息,来到东海之滨的凡人城镇——洛城。

这里有水路交叉入海,无数商船、渔船来往穿梭,给城市带来了熙攘的人流和巨大的财富,从最大的码头往东边眺望,可以隐约看到浮梅岛的轮廓。

这个地理位置使洛城成为浮梅岛和陆地接驳的重要节点,城中的居民都将浮梅岛称为“仙岛”,对于时不时从头顶御剑而过的仙门弟子早就见怪不怪了。

据田宴说,这位九爷很喜欢勾栏听曲,洛城中有一条洛河,到了晚上,河中花船无数,如漫天繁星般璀璨,他是那里的常客,后来干脆在河边购置了一处大宅,作为在洛城的府邸。

这线索指向已经十分明晰,两个人没费多大力气,便找到了九爷的豪宅,这处园子还有个风雅的名字——听雪园。

“雪有什么好听的?”月行之和温露白隐了身形,站在园子大门口,盯着牌匾上的字,发出不解的声音,“再说,洛城这个位置,冬天会下雪吗?”

温露白笑道:“你那小破院子都敢叫‘紫宸宫’,人家怎么不能叫‘听雪园’了?”

月行之轻哼一声:“我发现师尊是越发爱开玩笑了。”

此时已经入夜,不远处洛河上花船都已点了灯,星星点点灿若银河,丝竹乱耳之声袅袅飘荡。

而面前的听雪园亦是一片华灯初上、美酒飘香的好光景。

两个人悄无声息破开结界,攀上院墙,朝宅子中最热闹的一处掠去。

那是一间装饰华丽的小厅堂,室内温暖明亮,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地毯上,几个娇艳的舞姬光着脚,正在飞速旋转,手腕、脚腕上的银铃随动作叮当作响。

舞姬周围,乐师们有男有女,有妖族有凡人,都在卖力地演奏,悠扬婉转的乐曲如同水流倾泻而出,在空气中震颤不休。

而厅堂深处,倚靠在锦榻中的那个人,只是懒洋洋地看着这一切,手里端着一杯酒,面前案几上的山珍海味几乎动都没动。

那是个年轻的妖族,面容姣好,但眼神冷漠,忽然,也不知道是听到了什么,他突然坐起了身,将手中酒杯掷了出去,随后指着角落里一名乐师,愠怒道:“你,琵琶,慢了。”

歌舞瞬时停了,那乐师顾不得擦去身上泼洒的酒水,慌慌张张起身,跪下求饶:“九爷,是我弹慢了,还请您恕罪。”

月行之和温露白对视一眼,两个人的眼神都有些幽沉不见底的意味。

“我认出他了。”温露白先开口,“这不就是你那个小侍童黄鹂吗?”

“是他。”月行之点了点头,一层层凉意漫上心头——

作者有话说:[红心][红心][红心]

第89章 听雪园(一)

当年攻打贺府, 救出众多妖奴,黄鹂便是其中之一,他说自己是自愿做了贺府的妖奴, 如今无处可去,非要跟随月行之, 月行之看他执着而可怜, 就把他收下了。

而现在,那个少年妖奴, 竟摇身一变成了田府妖奴生意背后的人。

后背上窜起阵阵凉意,月行之简直不敢发散联想, 这前世今生的事到底有没有关联?若是有关联的话……

“阿月,”温露白握紧了他的手, “你先别多想。”

月行之尽量不去多想,一直耐着性子等到这专为九爷一人准备的宴会结束, 喝醉了酒的九爷被一群丫鬟仆从搀扶着回到卧房。

丫鬟们要伺候他睡下, 却被他赶了出来, 之后这人似乎在宴会上还未尽兴, 摇摇晃晃坐在琴案边,一边抚琴一边唱起了歌。

唱的竟是一支儿歌——

日光光, 想阿爷, 阿爷正在种田忙;

月光光, 想阿娘, 阿娘正在补衣裳;

阿兄阿兄陪我玩, 唱歌哄我入梦乡……

……

作为一只黄鹂鸟, 即便是简单的童谣也能唱得千回百转,但是月行之实在没有耐心听他继续唱下去,直接一手结印, 落下一个屏蔽结界,另一手抽出了浮光剑。

温露白低声叫道:“阿月!”

月行之回头道:“我觉得有些事还是当面问清楚比较好。”

原本他们的计划还是用“入梦符”,悄无声息探到秘密,为此,月行之还专门从白练婆婆那里搞到了一种邪门的增强药水,用这种药水画符,可以使符篆效果加倍,这样加强版的“入梦符”就连有修为的人也能攻克了。

但谁能想到这位九爷竟是老熟人,月行之怎么可能稀里糊涂就此放过。

温露白便也不再拦他,跟着他一起现身,猛地推门,踏入房中。

一阵冷风随着他们吹进来,将琴案上的烛火吹得飘飘摇摇。

琴声随即戛然而止,琴案后的黄鹂妖霍然起身。

对于妖族漫长的寿命,七八年根本不算什么,眼前之人的面容看不出一丝变化,仍是一副十六七岁俊俏少年的模样。

此刻,面前突然出现两个外人,少年惊慌喊道:“什么人?!……来人啊!”

“别喊了,”月行之持剑直指黄鹂咽喉,“没人能进来。”

黄鹂看着他,一瞬间表情空白,随后他看见了月行之身后的温露白,脸上显出惊恐,颤声道:“月……月行之?”

“是我。”月行之冷冷看着他,“你是不是该跪下磕头叫尊上啊?”

“呵……你们怎么找到这里的?”最初的惊惧过去,黄鹂面如死灰,但维持住了基本的体面,甚至还冷笑了一声。

“不重要。”月行之道,“总之,能找到你,说明我们已经知道你都干了什么。你就是田府的座上宾‘九爷’,没冤枉你吧?”

黄鹂唇角抽搐,脸上一片阴翳,他没说话。

“好。”月行之点点头,当他默认,接着问道,“那你和浮梅岛是什么关系?莫盟主知道田府之事吗?”

黄鹂眼神变幻莫测,但还是一言不发。

月行之冷笑一声:“不说话我就当你是承认了。那么,你当初从贺府来到我的身边,是纯粹巧合还是另有阴谋?”

黄鹂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点抽走他全身的力气,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两下,随后站立不稳,颓然坐回了琴案前。

“尊上,”他抬头望向月行之,双眼中一片水光,清脆的声音中透着一丝可怜,“当初我去到你身边,并无阴谋。至于田府……我承认,我确实鬼迷心窍,我为了钱,和田秉堂合谋坑害妖族。但我和浮梅岛毫无关系,也不认识莫盟主。”

“毫无关系?”月行之往前逼近一步,居高临下看着他,“田秉堂就是发现不了玉矿并送给莫家的那个凡人富商吧?姓田的和莫知难早就相识!”

黄鹂眼中泪光闪烁,但很快就稳住心神继续道:“那我就不得而知了。但我想,莫家产业遍布天下,莫盟主也不可能事事亲力亲为,田秉堂即便和莫家有过来往,也未必就是和莫盟主本人相交吧。”

月行之眯了眯眼睛:“你在替莫知难说话。”

“我只是不希望你错怪旁人罢了。”黄鹂眼中含泪,但眼神却愈发坚定无畏了。

月行之简直要被他气笑,黄鹂以为这些拙劣的说辞真能骗过他吗?

“你不会以为我拿你没办法吧?”月行之目光如冰,举剑一扫,一道无形剑气犹如长鞭,抽在黄鹂身上,将他打飞数米,发出惨叫。

黄鹂一边哭,一边咳血,一边又爬了回来,跪在琴案前,瑟瑟发抖:“尊上不信,我也没办法,不如现在就杀了我吧。”

他说着,用染血的双手撑在琴案上,似乎是想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

月行之深吸一口气,继续逼问道:“你既然说跟莫知难没有关系,那你背后主人到底是谁?我听过你和田秉堂的席间密谈,你口口声声让田秉堂效忠主人。再说,你一个小小妖族,怎么可能有那么多仙宝法器供给田秉堂猎妖贩妖之用。”

黄鹂瞳孔微缩,喃喃道:“主人,我的主人……是月华仙尊!”

他突然望向月行之身后的温露白,眼神转瞬变得决绝狠厉,同时,手指飞快按上琴弦,“铮”一声裂响,一道无形音波犹如刀锋,裹挟势不可挡的锐劲,朝着温露白飞射而去。

那一瞬间,对温露白的担心越过了一切,月行之几乎是下意识地回头,喊道:“师尊!”

温露白没看他,而是从容闪身避过了黄鹂射出的音杀暗器,随后,右手一扬,一道白光飞了过去。

月行之随着那道白色符光转头,看见黄鹂在发射暗器的刹那,同时反手拨弦将一道音波射向自己的咽喉,那道音波极为凶悍,转瞬将他脆弱的脖颈割开大半,鲜血喷射而出,将整个琴案染红,黄鹂整个人随即栽倒在琴上,砸出一片混乱的嗡鸣之声。

与此同时,温露白打出来的那道符,没入了他即将停止跳动的胸口。

两人同时飞身上前,月行之急道:“师尊你没事吧?”

温露白扶起黄鹂浑身是血的身体,微带恼怒:“我没事,你慌什么?这人死志以绝,拦不住的,我用护心符吊住他一口气,你快用‘入梦”探他记忆。”

月行之觉得惭愧,一遇到和师尊相关的事,他就容易自乱阵脚,不过此刻不是反省的时候,趁着黄鹂魂魄还在体内,探出些有用的信息才是正经。

“嗯。”月行之取出“入梦符”,温露白已经将黄鹂几乎身首分离的尸体放平了,还细致地将他惨不忍睹的头脸蒙住。

……

入梦符成功催动,掀过一片混沌流离的童年记忆,黄鹂记忆中最先出现的鲜明形象是一个四五岁的可爱小女孩儿。

“娘亲,”白雪团儿似的小女孩奶声奶气地问,“这些都是妖奴吗?”

在她面前,五六个小妖被缚妖索捆成一排,跪在地上,有的缩成一团瑟瑟发抖,有的抬头露出勉强的笑容,有的一脸麻木、眼神空洞,不知在看哪里。

女孩儿身后一个衣饰考究、面容姣好的年轻妇人摸了摸孩子的头顶,笑道:“他们都是还未结契的妖,管家送来让你挑选一个,以后就是你的妖奴了。”

女孩儿睁着一双天真明亮的大眼睛,走到小妖们面前挨个看过去,终于停在最后一个小妖面前,那个小妖衣衫单薄,在寒风中冻得手脚通红,裸-露的胳膊上新旧伤痕交错,他跪得笔直,却低垂着眼眸,看着地面,一动不动。

“喂,”女孩儿叫他,“你为什么不看我?”

小妖闻言抬起了头,他跪着的时候视线与女孩儿平齐,平静而冷淡的目光与女孩儿好奇而灼热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女孩儿怔了一下,随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了半晌,终于转头对妇人道:“娘亲,我要这个,他长得最好看。”

“好啊,只要阿鸢喜欢就好。”妇人走过来,居高临下打量小妖,“你可愿意做小姐的妖奴吗?我们院子里还有一位小公子,另还有妖奴、仆役四个人,你若跟着我们,我们定不会亏待你。”

小妖抬起目光,冷漠地注视着眼前的贵妇人,苍白干裂的嘴唇抖了抖:“可我……不想做妖奴。”

这话简直大逆不道,已经被卖进浮梅岛的妖,说自己不想做妖奴,那就只有死路一条,死后说不定还会被剖掉妖丹。

妇人忙抬头看了一眼,见送小妖过来的两个家丁站在后面院墙下,应当并未听清他们的谈话,这才低下头,严厉地看着小妖,轻声道:“你说的这话,只当我没听见,想要命的话,就不要再乱说了。”

随后,她转回身,半蹲下来,温柔地安慰女儿:“阿鸢,这个妖面相不好,身上戾气重,要不得,你再挑一个吧。”

小妖漠然的眼神终于有了变化,他看着妇人,面露疑惑,似乎不懂这个女人为何非但不生气,竟然还替他遮掩,这对于一个仙族贵妇来说,根本是毫无必要的事情。

莫鸢儿懵懵懂懂地看着娘亲:“啊?真的吗?可我真的想要他。如果不能选他的话……”女孩儿嘟起小嘴,不开心,“那我谁都不选了。”

最终,几个小妖都被退了回去,没被主子选中的妖,少不了又被训斥了一番,关在黑屋子里不给饭吃。

当夜,黄鹂又冷又饿地躺在冰冷的地上,他身边的小妖,有的已经奄奄一息被拖出去了,有的被领出去做苦力,他想自己也快要不行了吧,快死的时候,被拖出去,也算是解脱了。

不如死前再唱一支歌,但他刚开口唱了两个字,一只暖烘烘的小手就摸索着抚上了他的脸颊:“呀,你发烧了!你烧糊涂了吧,怎么还在唱歌?”

黄鹂猛地睁开眼睛,见白天见过的漂亮小女孩儿正蹲在他的身边。

"你如果不肯做我的妖奴,"小女孩儿满脸惋惜地望着他,“很可能就会死掉了。”

黄鹂调转目光,直直望着黑乎乎的房梁,哑声道:“死就死吧,好过不得自由。”

莫鸢儿愣了下,温温软软的童声再次响了起来:“你是不想缔结那个主奴血契吗?”

黄鹂没有答话。

“我有个办法,”莫鸢儿凑近黄鹂耳边,轻声对他说,“可以骗过他们,让他们以为你和我签了血契。”

黄鹂转头看她,皱起了眉头:“什么意思?”

莫鸢儿嘻嘻笑了:“如果不签那个血契,你是不是就愿意留在我身边了?”——

作者有话说:看看我能不能在十章之内完结。[抱拳]

第90章 听雪园(二)

就这样, 黄鹂成了莫家小姐莫鸢儿的“妖奴”,只不过没人知道他们之间并没有那道用来控制妖奴使之绝对忠诚的“血契”。

从此,小黄鹂鸟妖跟着夫人幻娘, 小姐莫鸢儿,还有小公子莫知难一起生活, 他陪伴莫鸢儿长大, 朝朝暮暮,几乎形影不离。

莫知难和莫鸢儿的母亲, 幻娘,只是他们父亲莫乾元众多妾室中的一个, 不算得宠,在生了莫鸢儿之后, 连能见到莫宗主的机会都很少了。

但她并未在深宅大院中自暴自弃,而是左右逢源, 八面玲珑, 倒是也在情况复杂、危机四伏的莫家过得安安稳稳。

她为人处世精明圆滑, 但从无傲慢狂妄、拜高踩低的小聪明, 对待下人一向宽厚,深得人心。

黄鹂很快就知道了夫人初见他时那句“跟着我们, 定不会亏待你”绝非戏言, 她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主人。

莫鸢儿更不必说了, 黄鹂常常想, 自己命如草芥, 原本生死都无所谓, 但妖神也有显灵的时候,能让他遇到鸢儿,是给了他一点活着的理由。他待她比亲妹妹还要亲。

至于莫知难, 因为母亲长久以来“与人为善”的教导,还有妹妹对黄鹂的喜爱维护,他和这个妖奴虽然说不上多么亲密,但也从无芥蒂。

很快,两年过去,莫知难要去太阴宗拜师了。

临行时,黄鹂送了他亲手做的衣物、食物,虾酱、鱼干、木鱼花……

“公子,听说太阴山没有这些东西,你带着,偶尔解解馋。”

莫知难随便看了一眼,说:“母亲已经给我带了很多了。”

黄鹂真诚地看着他,眼神盈盈有光:“这是我那一份。”

这两年,黄鹂的生活不错,虽然面容未变,但整个人气质变化很大,有种少年的挺拔丰盈,原先那股冷漠厌世的感觉已经消失了。

莫知难注视他片刻,冲他笑了笑,接了过来:“你好好照顾母亲和阿鸢吧,我走了。

……

三年后,莫知难从太阴山归来,带着全家出去玩儿。

黄鹂和另一个妖奴随行。

一路游山玩水、欢声笑语,却在景阳山附近的小镇戛然而止。

夫人和莫鸢儿被伏魔狱里逃出来的恶妖掳走,惨遭杀害,可能因为与黄鹂同属妖族,那恶妖并未杀他,只是将他打晕了。

待他醒来,一路狂追至树林,见到的便是夫人和阿鸢残破的尸身,还有在旁崩溃大哭的莫知难。

黄鹂此时的记忆出现了一段空白,或许是过度的震惊、愤怒与悲伤对他的识海冲击太大了,总之,记忆恢复之后的景象,是莫知难转身执剑对着他,似乎是从巨大的悲痛中终于回过神,才刚刚发现他。

莫知难双目血红,举剑的手颤抖不已,声音嘶哑吼道:“你……你怎么还活着?!”

毕竟另外一个妖奴,因为与夫人同死同伤的血契羁绊,已经殉主。

黄鹂跪在莫鸢儿尸身旁边,捧着她身上挂着的、他亲手做的平安锁,抬起红肿不堪、又充满冰冷杀意的眼眸,低沉道:“公子,忠诚并不是只靠血契维系的。我也可以殉主,但要等为夫人和阿鸢报了仇之后。”

……

死了一个不受宠的妾室和一个早不记得的女儿,莫乾元内心毫无波澜,只吩咐管家按例处置,便又忙着应付他的生意以及无数美娇娘去了。

夫人和小姐都死了,院里原本的仆役也都撤走了,从此只剩下莫知难与黄鹂相依为命。

不久之后,月行之火烧伏魔狱、弑父叛门的消息传遍仙族,莫知难痛定思痛,更加愤恨难平,闯进莫乾元房中,对他爹说:

“父亲,现在事实已经明了,母亲和妹妹就是被月行之放出来的恶妖害死,请您派人追查那恶妖下落,给母亲和阿鸢报仇!……还有,那月行之已经背叛仙族,嚣张到如此地步,难道就没人管他吗?您应当联合其他宗门世家讨伐他!”

当时,莫乾元新娶的美妾正在给他捏肩捶背,厅堂中还有两个哥哥坐在下位。

身形微胖、红光满面的莫乾元低头看了眼跪在地上的莫知难,想了一会儿这是哪个儿子,又想了想他说的到底是什么事情,才“哦”了一声,道:“你先稍等。”

说完,便又去看那两个哥哥:“你们继续说。”

其中一个哥哥恭敬道:“父亲,月行之已经占据寂无山,放出话来,要攻打魔族,说要做什么妖魔共主,天下隐隐有大乱之势,我们的铺子已经开始抓紧囤货,想来仙宝仙丹马上就要供不应求,这可真是个大赚一笔的好机会啊。”

另外一个哥哥道:“先盟主徐旷已死,现在仙盟群龙无首,我们要不要趁机活动活动?”

莫乾元打了个哈欠,又喝了口茶,慢悠悠道:“目前来看,还是以赚钱为主吧,之前景阳宗造的神兵利器大受欢迎,徐旷老儿甚至还想自己建铺子来抢我的生意,现在他死了,正是我们的机会,让岛内各部抓紧研造各式神兵法器,还有仙丹灵药加大产量,我要让这神州之上到处开遍浮梅阁。”

“至于仙盟盟主嘛,其他宗门世家一向觉得我浮梅岛资质浅薄、道心不纯,这也不是一天两天能改变的,现在去争取这种头衔是白费功夫,等以后时机成熟,再争不迟。”

“还有那什么……月行之?他放着好好的宗主继承人不当,到底为何弑父叛门,疯了不成?”

一个哥哥回道:“目前景阳宗放出的消息是他被妖魔蛊惑,才铸成大错,也有小道消息说,他是因为死了个贴身妖奴,与父亲反目,还有传闻说,他是和那个关在伏魔狱里的魔头沉渊做了交易,放了沉渊以获得他的力量……但现在,那沉渊下落成谜,这也只是谣传罢了……”

另一个哥哥突然想起了什么,居高临下瞅一眼莫知难:“对了,阿难不是做过那月行之的师弟吗?你对他可有了解啊?”

跪在地上等了半天的莫知难,终于被想了起来,却是以这样一种方式。

他心烦意乱,只是摇了摇头。

莫乾元也终于分出个眼神给他,故作深沉,叹息一声:“阿难啊,我也知道你难过,但人死不能复生,你还是开看些。至于那个犯案的恶妖,我自会派人查的。你就先回去吧,我还要忙。”

说完,示意小妾给他倒茶,摆摆手让莫知难出去。

莫知难深深看了他一眼,给他磕了个头,退了出来。

黄鹂正站在门口等他,房间里的谈话,他也听了个大概,此时主仆二人,一同心灰意冷。

就在他们转身离去时,又听见莫乾元在房中感叹:“乱吧,乱点好啊,越乱我莫家的生意才越好做呢。”

而后稍顿片刻,又对两个哥哥道:“你们不要让阿难那小子碰生意的事情,他运势太差,小心坏了我的财运。”

……

此后,莫知难和黄鹂只能靠自己,调查、准备许久,才最终找到那只恶妖的下落,将他斩杀为母妹报了仇。

仇报了,算是了却一桩心事,但这主仆二人的日子依然不好过。

没了那位伶俐圆滑的主母,还多了一位弑父叛门的魔头师兄,莫知难在莫家备受煎熬,他的兄弟们以欺侮他为乐。

他们说他是天煞孤星,克死亲人,要不是你非要去找你那好师兄,你的母亲和妹妹又怎么会死呢?

他们把他打倒在地,还要笑嘻嘻地问他,你不是跟着月华仙尊学了本事吗?怎么如此不堪一击,你不是有个很厉害的师兄吗?什么妖魔共主?怎么不见他来救你?

其实很多时候他不是打不过,只是他一旦出手伤了兄弟,必然会被告状到莫乾元那里,他爹自然不会护着他一个孤家寡人,不是罚他就是和稀泥,下次他只会被欺负得更狠。

主人都是这般了,可想而知黄鹂的日子更加难过,两个人相依为命,只有彼此。

倒是那些受过夫人照拂的下人们,对他们偶有关照,但那点杯水车薪的善意不足以改变他们主仆二人暗无天日的生活。

那些年,他们一起吃尽无数苦头,感情倒是越来越好了。

黄鹂很早就跟莫知难说过:“你是夫人的孩子,阿鸢的兄长,她们没了,你以后便是我在这世上唯一在乎的人,我永远的主人。”

他也确实说到做到了,唯莫知难马首是瞻,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

几年后,月行之收服了魔族,开始清剿仙族的妖奴贸易。

妖奴之事涉及众多,背后又何止一个贺家,莫家在这里面也有众多利益纠葛。

而且,这几年,莫乾元在乱战之中赚的盆满钵满,整个浮梅宗实力大增,对仙盟盟主的位子,自然也就越发的感兴趣了。

这一日,大雪纷飞。

莫知难又被罚跪,这次的罪名是他对一位庶母不敬,见到人却没问好,问题是莫乾元那么多大小老婆,自己都未必能分清,如何指望一个便宜儿子一一认清楚?

那位庶母正得宠,便吹枕头风告了他一状,便让他在冰天雪地跪了大半天。

厅堂中,莫乾元正和哥哥们议事,说的是妖魔共主到摩罗谷清查妖奴贸易之事。

还说月行之打魔族便也罢了,如今搞到仙族头上来,这简直是狂妄自大、自取灭亡。

“这仙妖之间的主奴契约千百年了,岂是他说废就能废的?”

“就是啊,哪个宗门世家没有妖奴,又有多少是来路干净的?他这样乱来,得罪的人可就多了去了。”

“那不是正好,”莫乾元的声音传了出来,“我看他这几年也蹦跶的差不多了,魔族打完了,正好和仙族打打,哈哈,我们又有的赚了。”

这时,一个小男孩儿出现在莫知难附近,团了个铁硬的雪球朝他扔了过来,正砸在他额角。

莫知难感觉到有温热的血流下来,他转过头去,看见他最小的弟弟正一脸天真地看着他,似乎觉得他的样子十分滑稽,忍不住哈哈大笑。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莫知难甚至没有生气,他只是平静麻木地问那个只有四五岁的小男孩儿。

小男孩儿想了想,歪着头说:“他们说爹不喜欢你,你也没有娘亲。”

莫知难点了点头,很好很好,明明白白,果然如此,就该如此。

当天,他被送回院子时,已经冻得浑身僵硬,额角的血迹结成了红色的冰碴,黄鹂正在堆雪人——因为阿鸢最喜欢下雪天,每逢下雪必会缠着他一起堆雪人。

“公子!”黄鹂丢下手里的雪,扑了过来,“怎么弄成这样?!”

莫知难没说话,在他怀里晕了过去。

一场大病数日才好,稍微恢复了一点,莫知难便把黄鹂叫过去,抓着他的手说:“这样的日子,我过够了。”

他的眼中闪烁着黄鹂从未见过的精亮光芒,宛如某种在猎杀中孤注一掷的兽类。

“你想怎么做?”黄鹂认真问道。

“月行之与仙盟之间,早晚有一战,若是能助力仙盟,铲除月行之,那我们便能翻身了。”

“如何能做到?”

“月行之现在追查摩罗谷贩妖的线索,早晚能查到贺家,以他的个性,必定会救出贺府的全部妖奴,你如果在那里等他,就有很大的机会留在他身边,伺机而动。”莫知难一口气说完,好像生怕他自己停下来,就再也下不了决心了似的。

“但是那样的话,你少不了要和贺府的主子缔结血契,你愿意吗?”莫知难顿了顿,一眨不眨地看着黄鹂补充道。

黄鹂几乎没有犹豫,他紧紧抓着莫知难的手,语气坚决:“虽说当年杀害夫人和阿鸢的恶妖已经伏诛,但这桩血仇里,也有月行之的一份,现在有机会对付他,我高兴还来不及。”

……

月行之在黄鹂的记忆中看到此处,他忍不住浑身发抖,抓着温露白的手几乎掐住血来。

“阿月,”温露白的声音模模糊糊传来,钻进他一片沸腾的识海,“你先出去,剩下的我来看吧。”——

作者有话说:阿月:全杀了。[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