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通州城内,温远与彭宣循着案卷记载,逐一寻访当年录过口供的目击者。
十年光阴流转,有人搬离故土,有人早已作古,能找到的寥寥无几。
他们最先寻到的,是一位姓牛的大爷。当年他因早起钓鱼,恰巧撞见辜家旅店起火。如今牛大爷腿脚不便,听闻官府来人问话,他儿子牛大郎连忙搀着老人到院里坐下。
“老人家,我们想问问当年辜家旅店起火的事。”温远微微倾身,语气恭敬。
牛大爷眯着眼,侧耳凑近:“啊?啥??”
牛大郎讪讪一笑:“我爹耳背,您得大点儿声。”说罢,他凑到牛大爷耳边,陡然拔高嗓门,“爹!人家问您辜家旅店着火那事儿!您不是亲眼瞧见了吗?”
“哦,辜家啊!”牛大爷一拍大腿,“那火烧得,半边天都映红了!我本想赶去救火,可惜啊,我这身子骨啊,不中用。老辜啊,多么好的一个人啊,就这么没了。”牛大爷说完,他怔怔坐着,不再言语。
温远耐着性子问:“老人家,当时火势是前院更猛,还是后院?可曾听见呼救声?”
“啊?”牛大爷歪着头,一脸茫然。
温远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声如洪钟:“火——势——前——院——大,还——是——后——院——大!”话音未落,他已气息不足,脸都憋红了
他头一回发觉,原来大声说话竟如此耗费气力。
彭宣斜睨他一眼,眸中明晃晃写着——就这?
他当即接过话头,声若惊雷:“那——天——有——没——有——人——喊——救——命!”
这一嗓子,震得牛大爷浑身一哆嗦,忍不住抱怨“我又不聋!喊这么大声做甚!”
牛大郎尴尬地搓着手,连连赔笑:“二位官爷别介意,老人家年纪大了……”
“无碍。”温远摆摆手。这些年办案,什么稀奇古怪的情况没遇见过?早就见怪不怪了。
“没听见有喊救命的呀。前院着火还是后院着火……”牛大爷小声道,似乎陷入回忆,“都着起来了,火可大了。那火像是邪了门一样,水浇下去,还浇不灭哩,要不是老天后来下了一场大雨,火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灭呢。”
彭宣凑到温远耳边嘀咕:“他这耳朵,听不见呼救声也很正常吧,你这问的什么问题。”
温远一个眼刀甩过去。
“我爹当年耳朵可灵着呢!”牛大郎急得直跺脚,“他是五年前生了一场大病才聋的,街坊邻居都能作证!我爹从不说谎!”
“没听见呼救……”温远喃喃道。
“这有什么奇怪的,被烟熏晕了呗,自然就起不来呼救。”彭宣不以为然地摆手、
温远也是办过火灾的案子的,知道在火灾中,被火烧死的人反而是少数,最致命的是火烧时产生的浓烟与有毒气体。
疑点还是在前后院同时起火,还有那浇不灭的火苗。
他本想继续追问,想起方才喊话的窘态,果断转向牛大郎:“劳烦问你爹,那夜有风吗?刮的是什么风?”
“这不用问爹,我记得,是
西北风,那会儿啊,快入冬了,一日比一日冷,我娘还给我加了好几床被子呢。我爹想趁着河没结冰多钓几条鱼,被我娘骂了一顿。结果那天他还是凌晨偷偷起来。”十年前牛大郎已经有十多岁,是个半大孩子,也能记事了。
若是西北风,就不对了,后院在前院的北边,风一刮,火该吹得更远了才是,怎么会烧到了后边呢?
带着疑问,两人来到了第二位证人家中,这次,是个年纪不算大的大嫂,当年夜半起来给孩子喂奶,目睹了火灾发生。
温远再次询问同样的问题,万大嫂的回答却比牛大爷清晰许多:“我起身时,辜家已经是一片火海了。我赶紧把我家那口子踹醒,他抄起水桶就冲出去救火。我抱着孩子干着急……”她的声音哽咽起来,“辜家姐姐太可怜了,那么好的人,一夜之间就剩她孤零零一个……”
原来两家是邻居。万大嫂刚生产时手忙脚乱,多亏辜映娘时常帮忙照料。
问及当晚风向,万大嫂却记不清了,只说天气转冷,寒意刺骨。
“听说她孩子到现在都没找着呢,你们官府有消息吗?”万大嫂打听了句。
温远面露窘色,彭宣也不自在地低下头。
“还在找,应该很快就有消息了。”温远含糊应答。
“有消息就好,辜姐姐是个好人,好人该有好报的。”万大嫂一直记得她那时的援手,“辜家也是倒霉,火这东西,谁都料不到。也许他们死的不甘心吧,火灾发生后几日,我常听见有鬼哭呢。”
“鬼哭?”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怀疑。
“可不是嘛!那哭声瘆得人心慌,我们报了官,又凑钱请大师做了场法事。”万大嫂神秘兮兮地说,“结果哭声没停,贡品反倒被偷吃了。”
彭宣挑眉:“鬼还吃贡品吗?”
“谁知道呢,我又不是鬼。”万大嫂撇撇嘴,“有人猜是辜姐姐的儿子回来了。可辜姐姐在废墟上找了好几天,也没见着人影。要真是她儿子,怎么不出来见娘亲呢?”
所以他们认为,还是鬼的可能性比较大。后来还真的没有再听见鬼哭,不知是不是大师做法起作用了,但有些人还是怕,陆续搬走。
接连问了七八个人,有些方面大家说的不尽相同,但火很难浇灭这一点很多人都提到了,当年参与救火的人不少,对这件诡异的事情很有印象。
至于鬼哭和贡品失窃的事,有人不知情,也有人猜测是过路乞丐所为。
彭宣在街上买了几个烧饼,边啃边道:“办了这么多年的案子,还没听说过水不能灭火的,除非用了火油……”
火油二字一出,温远脸色骤变,转身就走。
“喂!去哪儿?烧饼还吃不吃?”彭宣举着油纸包嚷嚷,“我可全吃了啊!”
温远头也不回,直到在一座宅院前停步。
彭宣抬头看着匾额:“你来这儿做什么,事情都过去十年了,难道还想在这儿找到些线索不成?”
温远打开花溪小筑的锁,钥匙是早前问段展源拿的,本是想来看看邹同逊的死亡现场。
“即便过去十年,也未必没有蛛丝马迹。”
“难道你还想找到几根沾了火油的木头吗?”彭宣嗤笑一声,却还是跟了进去。
——
洛州,龚家。
霍元晦眸光如炬,沉声问道:“既然令婿身世不明,当年又是如何与令爱完婚的?”
龚老太太神色一滞,目光游移地扫过一旁洛州的裘捕头,终是长叹一声:“那时……那时的县太爷是个见钱眼开的,我们使了些银钱,给庐生做了个新户籍,随了我们龚家的姓。”
裘捕头顿时面红耳赤,慌忙解释:“那可不是现在的县令大人!那个贪官三年前就被革职流放了!”
霍元晦也没打算计较这些,那会儿正值先帝垂暮之时,继承人的位置空悬,几位爷只管着敛财与往各地塞自己人,什么地方都乱。
直到新帝登基,以雷霆手段整肃朝纲,派镜衣司彻查贪腐,这才渐渐拨乱反正。
裴霜语气锐利:“在不知根底的情况下贸然结亲,就不怕他家中早有妻室?”
这点龚家二老自然是想到过的,可无奈龚善静那会儿已经情根深种,庐生也再三保证他应该是没有妻儿的。
裴霜:“没有记忆的人,如何能作此保证?”
“当时……当时庐生年纪尚轻,想来应当未曾婚配。”龚老太太声音发紧,“他在我们家住了大半年,我们四处帮他寻亲,却杳无音讯。这才想着……或许真是个无亲无故的……”
说到此处,老太太自己也显出几分愧色。如今想来确实草率,可当年两个年轻人如胶似漆,庐生又是个难得的好女婿,他们做父母的,又如何忍心拆散?
裘捕头见状连忙帮腔:“这事下官还记得。当年龚家确实没少张贴寻人告示。”
婚后七八年间,二人鹣鲽情深。起初庐生还时常惦记着寻回身世,可年复一年,希望渐渐消磨。到后来,他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要么家中已无人,要么……根本无人寻他。
无论哪一种,他都没有再找下去的必要。何况他现在有妻有子,尽享天伦,又何必执着缥缈的身世呢,于是就撤了启示。
裴霜眸光一凝:“既然如此,令爱为何要带着儿女远赴通州寻夫?难道后来他恢复了记忆?”
龚老太太解释道:“庐生天资聪颖,是个读书的好料子。阿静不忍他埋没才华,特意请了名师教导。几年后他进京赶考,竟高中进士。”老太太眼中泛起追忆之色,“后来他来信说,在盛京遇见一位神医,助他恢复了记忆,这才想起家乡在通州。他让阿静带着孩子们去通州认亲……”
霍元晦插话问:“既然恢复了记忆,老夫人为何仍不知其真实身份?信中难道没有言明是通州哪户人家?”
龚老太太摇头:“不知为何,庐生并未在信中言明。我们想着早晚会知道,也就没有深究。”
毕竟女儿都已经去了通州,待见过家人后,身份自然明了。
谁曾想,这一去竟是永诀。
“哎,那场大火,毁了两家人。”龚老太太叹气,“那位旅店店主的女儿还来见过我,也不知她的儿子找到没有,若是还活着,也该有十七八岁了吧。”说着又伤心起来,“我的孙儿们假如还在,也是这个年纪……”
裴霜倾身问:“辜映娘曾来找过您?什么时候?”
“她来找过我两次,当年火灾案后约莫一个月,还有一次,是在半个月前。”老太太想起她憔悴的容颜,就有些心疼。
“半个月前?”裴霜狐疑,“她忽然上门?”
火灾案发生后来见老太太是属于受害者家属之间的报团取暖,但半个月前,为什么会在十年后又来见当初的人?是有什么发生了改变吗?
“是啊。映娘来的时候,我都已经认不出她了。聊了几句才知道她是谁。”老太太絮絮叨叨说着,“映娘说她找儿子找了这么多年,身心俱疲,想找人聊天也不知道该找谁,于是就来找了我。我与她聊了很多很多。她临走之前,我们还一起去了阿静他们坟前祭拜。”
老太太说着这些年辜映娘的不容易,说她年纪与龚善静差不多大,看见她就像见到了自己的女儿,也很希望有个小辈来与她说说话。
自老头子死后,已经很久没有人愿意听她说话了。
“你们能来,我也很高兴。”老太太慈祥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落寞的笑意。她并不责怪这些年轻人揭开旧伤疤,反倒感激有人愿意倾听。这些年,家中老仆早已听腻了她的絮叨,她太需要一个能诉说往事的对象了。
裴霜心头一酸。眼前这位老人本该安享天伦之乐,与夫君白头偕老,膝下儿孙满堂。可这一切,都被那场无情的大火吞噬殆尽。
霍元晦不动声色地覆上她的手背,温暖的触感传递着无言的安慰。两人目光交汇,心意相通。
正说话间,管家端着一只青瓷碗候在门外:“老夫人,该用膳了。”
天光还早,远未到用膳时辰。
龚老太太招手让人进来,不好意思笑笑:“人老了,肠胃不中用,这会子倒饿了。”她歉然地对客人解释。
霍元晦温声道:“老人家不必客气,原是我们叨扰了。”他深知年迈之人脾胃虚弱,往往少食多餐。
管家将碗轻放在案几上,老太太热情相邀:“几位说了这许久的话,也一起用些吧。”
裴霜瞥见碗中食物,不禁莞尔:“这甜沫儿我可消受不起。”忽而诧异道,“咦?这不是通州的特色吃食么?老夫人府上怎会有?”
“哦,我家厨娘是通州人。”老太太舀了一勺,“她最拿手的就是这甜沫。当年庐生也极爱这一口。”说着突然怔住,“早该想到的,他定是通州人。”
霍元晦顺势追问:“那场大火后,庐生去了何处?难道妻儿罹难,他都未曾知晓?”
老太太摇头,银白的发丝在阳光下微微颤动:“再没见过了。大火之后,庐生就像人间蒸发一般。我们寻遍通州,杳无音信。”
裴霜与霍元晦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那场大火轰动全城,若庐生尚在通州,不可能不知情。是刻意躲避?还是根本不知死者中有自己的妻儿?——
作者有话说:夹杂了点旧案,这案有点长哈,大家应该能猜到庐生的身份吧
第112章
吃罢小食,霍元晦提出想去祭拜一番龚家母子三人。
裴霜在街市上置办了香烛供果,老太太还特意盛了一碗甜沫儿,颤巍巍地说这是孙儿孙女最爱吃的点心。
一行人跟着老太太的软轿,晃晃悠悠来到城郊墓地。远远望去,两座坟茔静静相依一边是龚老爷子,另一边则是龚善静与两个稚子的合葬墓。
因两个小儿死时不到十岁,需与父母合葬一处,说是小孩年纪太小,不识得黄泉的路,要有个大人领着。
裘捕头帮着摆好祭品,裴霜忽然注意到墓前残留着未烧尽的黄纸,想来是辜映娘上次祭拜时留下的。
旁边还有更大一堆纸灰,被风吹得七零八落,隐约在杂草中冒出了一点藏蓝。
裴霜伸手去摸,拖出一大块掩在泥土中的布料来,她拍了拍灰,上面有烧灼的痕迹。应该是焚烧后,没有烧完留下来的,她手上的,依稀能辨认出来,是一只裤脚,而且是小儿的尺寸。
霍元晦在她身旁蹲下,眉头紧锁:“怎么会有布料?辜映娘烧的?”
凡祭拜过世的人,都是烧纸钱、纸衣这类东西。除非是刚下葬时,家人会把死者生前穿的衣服放进棺材中一起陪葬,或是焚烧。
死后多年再烧衣服,不符合常理。况且辜映娘手中,怎会有死者衣物呢?
裴霜心头狂跳起来,连拿着东西的手都开始发抖。
一个骇人的猜测如惊雷般劈进她的脑海。
——
花溪小筑庭脚种着白栀子,如今已经不是花期,只零星有几朵搭在枝头。茂密的爬山虎缠绕着花枝,又顺着墙壁蔓延至地面,在青砖上织出一张碧绿的网。
温远二人先查看了邹同逊的死亡现场。屋内血迹早已干涸成暗褐色,血腥味淡了许多,但榻上那滩触目惊心的血渍仍能让人想见当时的惨状。
“你说这凶手,做什么要挖心呢?”彭宣盯着榻上的血迹喃喃道。
“不知道,我又不是凶手肚子里的蛔虫。”温远头也不抬,仔细检查着房间每个角落。霍元晦的案卷记录得极为详尽,几乎没什么遗漏,他一时也没发现新线索。
彭宣被怼了个瓷实,他不就是随口找话聊聊天,不然在这阴飕飕的案发现场,不说话不是很奇怪吗?
算了,不与他一般见识。
他出门透气,院墙上的爬山虎郁郁葱葱,多日无人打理,藤蔓疯长得愈发肆意。彭宣忽然眯起眼睛,这些本该向阳生长的藤蔓,竟有几根反常地往地下钻去。
嗯,地下?怎么会往地下钻?
这藤条又不是根,是需要阳光的,做什么往地下钻,除非——地下有空间。
彭宣绣春刀出鞘,照着爬山虎钻下的地方,刀尖传来的却不是松软泥土的触感,而是木头与铁器相蹭的粗粝声响。更诡异的是,面前这块“地面”竟微微颤动了一下。
彭宣瞳孔骤缩。这哪里是什么泥地,分明是一块覆着厚土的木板!他顺着边缘摸索,果然找到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环,上面的锈痕还有新鲜剥落的痕迹。
“温孝直!快来!”他高声喊道,同时用力拉起铁环。
这块地下,竟然有个两尺见方的地窖。
温远闻声赶来,看到眼前的景象不禁挑眉,讶然道:“你这瞎猫,倒真碰上死耗子了。”
“你才瞎!”彭宣不服气地瞪眼,“我这叫抽丝剥茧的分析,懂不懂?”
温远懒得与他争辩,俯身仔细检查地窖。这狭小的空间成年人难以进入,但藏个七八岁的孩子绰绰有余。
他注意到盖板边缘有一根晶莹的丝线,在夕阳下泛着微光。
温远小心地取下丝线,在指尖捻了捻:“是上好的桑蚕丝。”
彭宣蹲在一旁,胳膊搭在膝盖上:“看来邹小娘子,在不见的那段时间,就是被藏在这儿。”
温远皱眉沉思:“这地窖隐秘,寻常人发现不了,而且这盖板上的泥,应该有数年没有人打开过这地窖了。而且段大人给的地图中,也没有标明有这处地窖。”
“这地方原是辜家旅店,有什么隐匿之处,辜映娘是最清楚的。”
有了这个发现,二人当即命人将辜映娘带到府衙问话。
辜映娘面对质问,神色镇定,她表示浑然不知:“大人,你可别信口胡说!那地方虽原是我辜家旅店,但那是十年前的事情,我已经数年没有踏入那地方,去花溪小筑,也不过是帮我那亲戚的忙罢了。怎能凭一个地窖,就证明我是掳走邹小娘子的绑匪?难道不会有其他人,知道有那么个地窖吗?”
她的辩解确实有理。一个存在多年的地窖,确实不能排除被他人发现的可能性。
彭宣竖起眉毛,呵斥道:“你这妇人,巧言令色,除了你,还有谁会知道这个地窖!还不速速招来,否则,休怪本掌使大刑伺候!”
“大人要屈打成招不成?”辜映娘冷声,忽然一笑,“罢了,入了这府衙,怕是也难再出去。”
“放肆!”彭宣在镜衣司用惯了刑,那些江湖人都皮糙肉厚,嘴紧得很,不用点刑根本审不出什么来。
“难道不是吗?”辜映娘声音凄厉,“我与邹小娘子无冤无仇,何苦绑她?”
温远按住彭宣的手臂:“你少说几句。”
“什么我少说,之前元晦他们审她时就说她在撒谎,如今更是谎话连篇,不用刑如何能行?”彭宣不解。
“给人定罪要看证据,不然霍大人与裴捕快,早把她抓起来了。”
而且她有句话说的很对,辜映娘与邹家并无仇怨,她没有动机。
这症结,还是出在邹家。
两人踏着暮色到了邹家,邹同逾不敢怠慢,连忙迎客。
温远与彭宣没空与他寒暄,直言要见傅湘绮,她的病快好了,已经可以见人。
傅湘绮面对着裴霜他们能摆架子,对上这二位就不敢了,气势全无,低眉顺眼道:“辛苦两位,为同逊的案子费心了。”
温远神色温和道:“夫人不必言谢,查案本是分内之事。临行前,令尊傅尚书特意托人带了一封家书。”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笺。
丫鬟恭敬接过,转呈给傅湘绮。她指尖微颤地拆开信封,才读几行便红了眼眶,两行清泪无声滑落:“爹爹,爹爹。”她将信紧紧贴在胸口,呜咽不止。
她良久才哽咽道:“爹爹让我不必担
心,待此案侦破后,会接我们母子四人回盛京。”
“如此甚好。傅尚书一片慈父之心,着实令人动容。”温远感慨。
彭宣面无表情地饮茶,邹同逾却暗自欣喜。他正为如何安置亡弟的子女发愁,女娃倒是无所谓,就是那两个小郎难办。现在傅尚书要接走,再好不过,他就不必操心了。
而且邹同逊留在通州的产业……他忍不住勾起嘴角。
温远问起辜家之事,傅湘绮完全不曾听过什么辜家,什么大火。
她从小长在盛京,后来随夫君去了扬州,除了初成亲时,陪邹同逊回来祭祖,此次是第二回来通州,不认识也是正常。
“邹郎君可曾听闻?”温远又问邹同逾。
邹同逾喝茶的手一顿:“呃,辜家的那场大火有些印象,其他的就不清楚了。”
温远又寻来邹穗安问话,想从她口中问出些有用的东西来,无奈小娘子年岁太小,又被迷晕了,昏昏沉沉的,一路都不曾见过绑匪的脸,只记得抱自己的约莫是个妇人,因为她的怀抱与母亲的很像。
但仅凭这一点证词,也无法将辜映娘定罪。
走了这一趟,算是一无所获。一点不知道辜映娘与邹家有什么关联,他们索性放了辜映娘,让曹虎继续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谁曾想,他们前脚刚走,当夜邹家族长邹鸣便病情骤变,未及天明就咽了气。
邹家旧丧未除又添新丧,满府上下愁云惨淡。
好在邹鸣已年过七旬,按民间说法算是"喜丧"。族中众人早有准备,寿材寿衣等一应物件都是早些年就备下的。
邹同逾忙得脚不沾地,既要操持邹同逊的丧事,又要张罗老爷子的丧宴。
两日后,曹虎匆匆来报:“大人,辜映娘有动作了!”
原来邹家因丧事缺人手,正在招募杂役,辜映娘竟前去应征。邹鸣身为族长,丧仪比邹同逊还要隆重,光是宴席就要摆几十桌,确实需要添置人手。
彭宣激动起来,抚掌道:“看她这次还能怎么狡辩!我亲自去盯。”他摩拳擦掌,眼中闪烁着捕猎般的兴奋。
温远却给他泼了盆冷水:“若若非这场丧事,她根本进不了邹家。但邹鸣是病逝,你觉得她有可能下手吗?”
确实不可能。邹鸣是因邹同逊之死急火攻心才病倒的,这谁能预料?况且他一直在内院养病,诊治的也是府上大夫。更关键的是,辜映娘这些日子都在他们监视之下,根本没有接近邹鸣的机会。
“就算邹鸣之死与她无关,也不代表她不会另有所图。”彭宣梗着脖子道。
然而即便他亲自盯梢,也未能发现异常。辜映娘只是老老实实地洗菜切菜,规规矩矩地干活。
烈日当空,彭宣伏在屋顶上,汗水顺着下颌滴落。
底下几个帮厨的婆子正在闲话:“哎,听说了没,老族长咽气时,嘴里喊着‘冤孽’啊……”
“啊?还有这等事,什么冤孽啊?”另一个婆子接话道。
“谁知道呢,保不齐是年轻时欠下的风流债……”
“嘘!这话可不敢乱说,让主家听见了,工钱都要扣光!”
“这不是说说闲话嘛,这儿没其他人。”
辜映娘始终沉默,只顾埋头洗菜。
彭宣盯到晚上,换曹虎来接班。丧宴第二日,是请族内的众人吃饭,只剩下邹家内部的人。
就在此时,霍元晦与裴霜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二人刚下马,就见方扬慌慌张张地跑来。
“大人,不好了!凤鸾姑娘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揭露
第113章
方扬这些日子奉命盯着凤鸾,但碍于对方是女子,又是花楼中人,实在不便寸步不离地守着。
就在今天早上,小丫鬟送了凤鸾的恩客离开之后,屋内竟又出来一个小丫鬟。
他这才惊觉,先前那个丫鬟分明就是凤鸾假扮的。
如今凤鸾已是脱离了他们的监视,不知所踪。
“大人,属下失职!”方扬单膝跪地,额角沁出冷汗。
温远简要说明这几日案情进展,裴霜抄起刀:“我知道她在哪儿了。”话音未落已疾步而出,众人连忙跟上。
裴霜带着他们,来到了邹家。
裴霜唤下在屋檐盯梢的曹虎,问:“辜映娘方才做了什么?”
曹虎答道:“没做什么。就是在厨房帮忙,做好了菜,让丫鬟送进去罢了。”
裴霜脸色骤变:“快带我去傅湘绮的房间!”
“好。”曹虎在这里盯了这几日,已经对布局了如指掌。
来不及通报,几人就这么风风火火地闯了进去,幸好门房认出了裴霜,没有阻拦,只是匆匆去报了邹同逾。
众人马不停蹄地来到傅湘绮的房间外,方扬率先闻到一股熟悉的幽香。
霍元晦厉声警告,提醒众人:“屏息!是三息香。”
裴霜立即用巾帕掩了鼻子,一脚踹开了房门。
屋内仆妇丫鬟倒了一地,正前方是昏迷在太师椅上的傅湘绮,她身边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子,蒙了面巾,手握一根金簪,金簪寒光凛凛,尖锐的尾部,正抵在傅湘绮的脖子上。
“凤鸾!住手!”裴霜厉声喝道。
蒙面女子缓缓转头,露出一双含恨的秋水明眸,正是凤鸾。
霍元晦、彭宣等人快速打开窗户,散着屋子里的迷香味道。
裴霜刚要上前,凤鸾手中金簪又逼近一分:“再上前我就杀了她!”
“好,我们不动,你别冲动。”裴霜温声安抚着她。
凤鸾眼里都是恨意:“为何,为何她的运气这么好,出生时锦衣华服,临死前,还有你们这一大帮人护着。你们要她活,我偏要她死!”簪尖眼看就要刺入那雪白脖颈——
“元娘!杀了她,你就真的无法回头了!”裴霜大喊。
凤鸾的身子一抖,手上动作倏地停下。她美眸瞪大,死死盯着裴霜,声音也跟着颤起来:“你……你怎么知道……”
久违的称呼在她心口撕开一道血淋淋的旧伤。元娘,这个随着罗裳委地便葬入黄土的名字,有多少年没有人这么喊她了。
这世上已经没有洛州龚元娘,只有花楼娘子凤鸾。
“是你祖母告诉我的,你祖母很想念你,难道,你不想见见她吗?”裴霜向前半步。
凤鸾的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来,打湿了面巾:“我没有脸,没有脸面去见她……”她喉间溢出破碎哽咽,“难道要告诉她,我现如今是个千人枕万人尝的婊/子。”
彭宣扯了扯霍元晦的袖角:“这是怎么回事,元娘是谁?凤鸾的祖母又是谁,你们不是去调查龚家的事情吗?”
与此同时,邹同逾收到消息赶过来,见傅湘绮颈间横着金簪,被眼前这场景吓得魂飞魄散:“大胆丫鬟!”他指挥着下人,“还不把人给我救下来!”下人们正要上前。
凤鸾眸中恨意蓦
地迸发,金簪划过皮肤,在傅湘绮颈上显现出血线:“谁敢上前!”
邹同逾退了一步,显然没想到这个丫鬟如此凶恶。
霍元晦适时按住他肩膀:“邹郎君还是让这些下人退下吧,不然傅夫人恐有性命之忧。”
“退,退,大家都退下。”邹同逾已经是六神无主,仓皇挥手,下人退下的同时,自己也瑟缩着往门外走。
裴霜却道:“邹郎君来得正好,有个故事想讲与你听。”
邹同逾抖着手,不明所以,眼神还是瞟着门口,方扬见状忙把门关上。
眼见后路被堵,邹同逾颤声问:“什么……什么故事?”
温远与彭宣已然落座,后者还给自己沏了杯茶,茶烟袅袅间,俨然一副听书客模样。
“就是眼前这位元娘妹妹的身世。”裴霜素手一指。
邹同逊顺着裴霜所指望去,凤鸾已扯下面巾,房中迷香散尽,露出一张明艳却含恨的脸。
邹同逊看清凤鸾的面容,明显吓了一跳:“她不是问花阁的凤鸾吗?她的身世,与我何干?”
“呵,同他们邹家人有什么好说的?”凤鸾冷笑,眸中恨意翻涌,胸口剧烈起伏,“邹家人,个个黑心烂肺,表面道貌岸然,背地里尽是龌龊勾当!”
“因为,她是你邹家血脉,是已故的盐运使邹同逊的亲生女儿!”
裴霜声音冷冽,一字一句如惊雷炸响。
把众人炸了个噼啪作响。
“呸!谁是他邹家女儿!”凤鸾厉声斥道,眼中恨意几乎凝成实质,“我姓龚,是龚家女!”
幽静地房间内,余声回绕,龚家女这三个字更是震惊地邹同逊面白如纸。
他面色瞬间惨白,颤抖着指向凤鸾:“你……你是龚善静的女儿?你没死?!”
“住嘴,你也配喊我娘亲的名字!”凤鸾怒极,抓起案上茶盏狠狠砸去。
邹同逊躲闪不及,茶盏正中额头,茶水泼洒满身,狼狈不堪。他额头迅速红肿,却不敢呼痛,更不敢唤人,只能僵在原地,如惊弓之鸟。
彭宣眉头紧锁:“当年龚氏母子三人,不是在火场里都死了吗?怎得还逃出来一个?”
温远亦疑惑:“当时的尸体殓收,确实是一大二小,数目无误。”
裴霜负手而立,眸光锐利:“尸体的数量确实没错,但性别不对。龚家坟茔里埋的,是一具女尸,两具男尸。”
“什么?两个孩子的尸骨,都是男孩吗?”彭宣讶然。
温远似有所悟,迟疑道:“你们怎么确定的,不会是……”他想到一种可能性。
霍元晦点头:“不错,想要确认尸骨是男是女,唯有开棺验尸!”
凤鸾尖叫起来:“你……你们,重开了母亲与弟弟的棺椁!”
“我们无意打搅令堂与令弟的安息,只是迫于无奈。”裴霜深深一揖,嗓音里浸着沉甸甸的愧意,“开棺之事已得令祖母首肯。老人家得知你还未死,已经在赶来通州的路上。”
凤鸾的泪水在烛光下碎成珠串,声音凄然:“祖母,祖母要来见我……我……”
她有些语无伦次,十年风尘碾碎了她所有奢望,她没想过此生还有再见祖母的机会。
说服龚老太太开棺的确很困难,她与霍元晦嘴皮子都快说破了,龚老太太都没有松口。最后是霍元晦画了一幅凤鸾的画像,老太太看见,登时就愣住了。
那眉眼,简直与她的女儿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她当即就相信了她的孙女未死,遂同意开棺。
打开棺椁后,腐土气息裹着陈年血味扑面而来。裴霜验看了三具的尸骨,结果和她猜测的一样,有一具尸骨,果然不是属于龚家的。
十年过去只剩下森森白骨,七八岁小男孩与小女孩,是极难凭尸骨的特征区别性别的,有些骨骼上的特征,是需要成年后才显现的。
“多出来的男孩尸骨,是辜映娘的儿子?”温远问。
裴霜点头。
她也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从骨骼的发育上确认,龚家的两个孩子,是龙凤胎,从小长在一处,不愁吃穿,不曾走过远路,娇养着长大,骨骼发育状态很相似。
而辜家是农家人,孩子喜欢满地跑,所以养出来的孩子脚掌骨发育得格外快一些。
裴霜就是靠着这些小小的细节,抽丝剥茧,将那些被黄土掩埋的真相,重现天日。
这也解释了,为何辜映娘找了这么多年,还是没有孩子的下落,因为她的儿子,早在那场火灾中丧生。
凤鸾的泪水打湿了前襟,嗓音里缠着化不开的痛:“阿宽哥哥,是替我死的。”
“阿弟和阿宽哥哥最是投契,整日形影不离,连就寝都要挤在一处。阿娘与辜姨拗不过他们,就由着他们。”凤鸾睫毛上沾着晶莹的泪珠,“要是,要是阿宽哥哥没睡在阿弟的房间就好了……”
字字泣血,句句含恨。
“娘子不必自责,当时前院与后院的火是一同烧起来的,他就算没睡在你们房间,想来也是逃不过的。”彭宣本是想让她少些自责,不想听了这个话,凤鸾骤然抬头,眼中迸出骇人的血色。
“是我们害了他们全家!是我们!”她攥拳捶打着心口,每一下都似要将那颗悔恨的心掏出来,“邹同逊!你好毒的心肠!我就该把你千刀万剐!”声音嘶哑如杜鹃啼血,恨不能生啖其肉。
她双眼血红,恨得咬牙切齿,一刀毙命的死法实在是太便宜他了!这样狼心狗肺的畜生,就该凌迟!
温远沉声:“你的意思是,火是邹同逊放的,有何为凭?”
“凭我亲眼所见!”凤鸾声音破碎,却铿锵有力。
她眼中几乎要沁出血来,刹那间,记忆中的烈焰又席卷而来,好大的火,好热好热,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热浪灼得她睁不开眼,浓烟堵住了所有呼救。
白日里她与阿弟打了个赌,两人各藏了一样东西在院子里,约定明日天亮前,谁找不到谁就输了,赌注是十文零用钱。阿弟已经找到了她藏的珠花,她不肯服输,入夜等大家都睡熟了,悄悄爬出被窝,她一顿好找,终于让她发现了那个两尺见方的小地窖。
地窖中放了几坛子酒,还有她阿弟的小荷包。小荷包被压在酒坛下面,她无奈只得钻进地窖,待正要爬出时,忽见前院火光冲天!
凤鸾正要喊叫,西北风裹挟着浓烟狠狠喂进了她的喉咙中,她呛得眼泪都出来了,却死死捂着嘴,不敢高声咳嗽,生怕惊了歹人。
那夜的烈火如恶鬼般肆虐,瞬息间便将整个前院吞噬殆尽,漆黑的夜被火光映照得透亮,她也看清了那手举火把的人——是她的爹爹。
那个会对着她笑温柔喊她元娘,抱着她坐在肩头的爹爹;那个会在她跌倒时,心疼地为她吹伤口的爹爹。
可此刻的他,眼中只有令人胆寒的冷漠。火光映照下,那张熟悉的面容竟显得如此陌生可怖。
愤怒驱使她想要冲出去质问,一块燃烧的房梁轰然砸下,剧痛带给了她清醒,理智回笼,她强忍着被火灼伤的刺骨疼痛,用还能活动的右手,拖着残破的身躯,一点,一点,爬回了地窖。
泪水混着血水浸湿了衣袖,她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发出一丝声响。她知道,只要被发现,等待她的只有死亡。
她要活着,她必须活着,活着才能替娘亲弟弟他们报仇。
七八岁的小女孩,咬着自己的虎口,生生咬出了血,可手上的疼痛,肩膀上的疼痛,都不及心中的万分之一。
她狠狠哭着,哭着哭着,脑袋昏昏沉沉,发起了高热,她循着记忆中书上的指导,发汗就能降高热,而喝酒能发汗。她大口大口往嘴里灌着酒,辛辣味灼烧着她的喉咙,肠胃,酒液溅到了伤口上,疼得她龇牙咧嘴,眼前一黑。
再后来有记忆的时候,已经过了一天一夜,她脸白如纸,身体也没什么力气,当肚子开始饿的时候,她知道,她活下来了。
小小的她挣扎着从地窖里爬出来,地上已经成了一片废墟,没有看见一个人。她终于能放声大哭,手脚并用地在火灾的残骸中,寻找着母亲与弟弟的踪迹。
她挖呀挖,十根手指头都挖破了,血的红混着焦的黑,她不知疲倦,无感疼痛,像个麻木的机械。
她想去报官,却不知道去衙门的路,在通州城举目无亲,唯一认识的爹爹也变了模样,她不敢相信任何人,她仍躲回了地窖,饿了就偷吃一点贡品。
直到看见那差役服,她慌忙跑出去,露出了连日来的第一个笑。
她碰见官府的人了,她能替娘亲与弟弟还有辜家伸冤了!
“那时的我还是太天真了,”凤鸾嘴角扯出苦涩的弧度,“殊不知,那是落入另一个
深渊的开始。”——
作者有话说:这段写的时候蛮难受的,大家希望她的结局如何呢?
第114章
“你遇见了李天常。”裴霜的声音沉静如水,不是猜测,而是断言。
凤鸾枯坐在那里,眼中早已流不出泪水,只有一片死寂:“那是个披着官袍的恶鬼。我那般信任他,将冤情和盘托出,谁知他竟因案子早已定论,嫌麻烦便将我卖给了人牙子。”她面无表情地坐在那,诉说着自己被卖后的经历。
讲述学琴时被师傅用鞭子抽得皮开肉绽,讲述不愿接客被鸨母用铁篦爪打得鲜血淋漓时,她的语气都没有丝毫波动。
语气平淡地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这十年,她早已活成一具行尸走肉,唯有仇恨是支撑她活下去的养分。
恶人还未伏诛,她怎能先死?
要死,也要大仇得报之后。
她把肩头的疤纹成花绣,那浴火的凤凰提醒着她是为什么而活着。
她努力学琴,成为花楼头牌,她知道只有这样才有机会回到通州。她并不知道邹同逊的真名,也不知道他常年住在扬州,但她知道通州是他的故乡,只要她一直等,一定有机会找到他。
等待,成了她唯一的武器。
约莫是老天有眼,在她回到通州的一个月后,他机缘巧合下也回来了。
“我远远地就看见他了,那张脸,我这辈子都不会认错。”凤鸾目视前方,仿佛邹同逊就在眼前。
没有人知道,在邹同逊回家的当日,她站在看热闹的人群中,用了多大的意志力才没有冲出去杀了他。
正当众人都沉浸在这惨痛往事中时,彭宣突然起身拉开门。一个身影猝不及防踉跄着跌进来。
辜映娘连忙站起身,掏出怀里的匕首,胡乱挥舞着:“你……你们……放了凤鸾,人都是我杀的,要抓就抓我。”她听到动静就知道计划有变。
她面露凶狠,其实底气不足,脚步凌乱。
彭宣没把她这个不会武功的妇人放在眼里:“别动!伤着人就不好了。”
“你们放了她。”她随后朝着凤鸾大喊,“你快走,你还年轻,不该为了这些腌臜人赔命!”
凤鸾不想此时辜映娘还要来救她,干涸的眼泪再次溢出:“辜姨,别做无用功了,我逃不掉的。”
“凤鸾……你走啊……”辜映娘有一瞬的失神,彭宣趁机踢在她的匕首上,匕首脱手,铁器落地声音清脆。
邹同逾顿时来了气势,指着辜映娘厉喝:“好啊,一个厨娘都敢如此作乱,来人——”
“谁敢动她!”凤鸾复又以金簪刺傅湘绮,“你们要赌,是你们的刀快,还是我的簪子快?”
邹同逾自然是不敢以傅湘绮的命做赌,又灰溜溜地退下。
裴霜不由得用怨恨的眼神瞪了邹同逾一眼,尽添乱。
才把凤鸾安抚下来,又得重来,真想一手刀把他敲晕算了。
裴霜转向凤鸾,保证道:“元娘,你放心,我们没有打算伤害你。”
“那辜姨呢?”
“她……也会没事。”
凤鸾含泪问:“我能相信你吗?”
十年前的信任,换来了十年风尘,她不敢再轻信任何人。
“能,请相信我,我以性命起誓。”裴霜就站在那,伸出手,散发着无边暖意,“我会让辜家旅店的大火真相大白于天下,将邹同逊的恶名传遍四海。”
凤鸾缓缓也伸出臂膀,此刻,在她眼中,裴霜闪着光,那是希望,她终于看见了希望,碰到了希望。
她指尖触到温暖的那刻,泪水终于冲破所有防备。原来希望是有温度的。
裴霜拉过人,轻柔却坚定地夺下那支金簪,紧紧抱住了她,怀中身躯单薄如枝头残雪,然心性坚韧如钢铁。
邹同逾见傅湘绮脱离了危险,刚欲开口便被霍元晦的眼风扫过,那眼神似淬冰的刀锋,惊得他立即噤声,连呼吸都放轻了三分。
辜映娘看他们真的没有伤害凤鸾的意思,跑过去,粗粝的手指颤抖着抚过少女的发丝:“好孩子,你受苦了。”
“辜姨,”凤鸾将额头抵在她肩头,声音轻得像叹息,“您吃的苦,又何曾少过分毫。”
裴霜忍住掉下泪的冲动:“你们是在问花阁重逢的?”
“是。辜姨一直以为阿宽哥哥没死,直到那日遇见我。”
凤鸾说出自己是当年的小女孩,辜映娘痛心疾首,怀疑过她的身份,虽十年过去,但眉眼依稀可辨,凤鸾与她的母亲长得很像。
龚善静他们在辜家旅店住了十来日,辜映娘对他们母子三人的容貌很有印象。凤鸾又说出发生在旅店内的趣事,她这才相信。
得知真相那夜,辜映娘抱着儿子穿旧的小袄枯坐到天明。晨光熹微时,她抹净眼泪,将菜刀磨得雪亮。
自认出邹同逊那日起,她们便开始精心布局。知府将在花溪小筑设宴的消息人尽皆知,辜映娘便给黄婆子下了些不伤身的泻药,顺利顶替她混入了后厨。
那日官府的搜查如天罗地网,地窖虽隐蔽,一旦暴露便前功尽弃。加之裴霜目光如炬,确实给她们的计划平添了许多阻碍。
最初确实打算用酒桶运人,再以泔水桶声东击西。奈何裴霜先一步识破此计,她们只得启动备用方案。
凤鸾纵火烧琴吸引众人注意,辜映娘则趁隙写下勒索信。当他们被泔水桶引开视线时,那封密信恰到好处地出现,迫使段知府解除禁令,她们这才得以将邹穗安暗中转移。
彭宣插话问:“我还是没想通,即便是出去,酒桶也会被检查,人是怎么被带出去的?”
霍元晦回答:“人在琴箱里。”
凤鸾的扬琴被烧毁是众所周知的事情,琴箱中自然是没有东西的,也就没有检查的必要。而且凤鸾刚烧了琴,她只需稍稍表现出触景伤情,其余人自然也不好去揭她伤疤,顺利被她混过去。
温远适时问:“既以邹同逊为目标,为何先对李天常下手?岂不知会打草惊蛇?”
凤鸾叹道:“是我冲动了。”见到李天常的脸,她的恨意如岩浆喷涌,她故意让鹦鹉停在李天常身上。
“十年光阴流转,他一点儿也不记得我了。”凤鸾笑得嘲讽,“不记得那个被他卖掉的小女孩。”
原还担心被识破,可当对上那双充满龌龊念头的眼睛时,滔天恨意反而灼得更烈了。
对付他再容易不过。一盘加了秘料的点心,更鼓敲过三声,她算准时辰踏入含烟的房门。辜映娘早已持刀等候多时,烛火在刀刃上跳动如鬼魅。
凤鸾一簪子扎进了他的胸口,可这些还不够,恨意如毒藤缠绕心窍,她定要剖出那颗心看看,究竟是不是黑的?否则怎会做出这等丧尽天良之事。
她终究不擅解剖,,还是辜映娘下的手,她下手利落,很快割开李天常的胸口,虽然中途遇到了一点困难,好在多年刀功在身,动作仿佛在料理案板上的猪羊。
两人把那颗心扎地稀巴烂,像馊水般弃在角落。
有了在李天常的身上的经验,对邹同逊下手时,辜映娘更加从容,只可惜凤鸾要拖着裴霜他们周旋,未能亲眼见证仇人断气。
霍元晦轻声问:“邹同逊的心,你们丢在哪儿了?”
“对啊,我二弟的心在哪?”邹同逾急不可耐地追问。
“喂狗了。”凤鸾勾起讥诮的唇角,“看一眼我都嫌恶心。”
“毒妇!”邹同逾骂道。
“我确是毒妇,你们邹家人又好到哪里去,杀妻灭子,连无辜人都不放过的畜生。我倒是漏了你,也该死!”
“你——”邹同逾指着她。
裴霜眸光冰冷,声音像结了层厚厚的冰:“再敢用你的手指她半寸,这截东西便不必留了。”
她低头轻拍凤鸾肩头:“你不必如此自轻自贱。你本可以杀了邹穗安,可你没
有这样做。”
凤鸾无声垂泪,穗安,岁安,多好的名字啊,寄托了父母无尽的关爱。邹穗安还只知道在父母怀里撒娇,她当年也是这个年纪,却要面对亲父的背叛。
她真恨呐,真嫉妒啊……其实她该杀了她的,把她的尸体送回邹家,更能让傅湘绮心痛不是吗?
到底是心底仅存的善拦住了她。
邹同逾:“你敢动安安吗?傅尚书若震怒,你定死无葬身之地!”
彭宣心起一股烦躁,哪来的这样没眼力见的东西,邹家交给他,怕是都不消外人动手,不出十年就要败个精光。
邹同逾还在大言不惭:“诸位大人,她们已经承认作案,劳烦速速审理,判除死刑,以慰我二弟在天之灵呐!”
霍元晦棱角分明的脸一侧隐在阴影之中,他冷哼:“不急,还是先审一审邹同逊放火杀妻儿,导致辜家旅店内共五人丧命的案子吧。”
“她一面之词,岂能为凭?!”邹同逊难得有了些急智,“未必不是她胡乱攀咬,编出这许多瞎话来!”
“什么另娶妻,什么辜家女,我们从未听说过!一个勾栏花娘,也有什么证据是我邹家的血脉。”他广袖一甩,态度强硬。
霍元晦:“邹郎君不信,那就滴骨验亲。”
邹同逾眼珠一抖,他本以为邹同逾一死,该是死无对证,怎么还有滴骨验亲这种法子?
但他仍狡辩道:“区区妓子的疯言疯语,就要惊扰我二弟安息?霍大人,你这般行事,可还将五品朝廷命官放在眼里!可还将圣上天威放在眼里!”
从官位论,若邹家执意阻拦,霍元晦确实无权强行开棺验骨。
“霍大人自然尊重圣上,”温远走出来,唇上两撇胡须平添威仪,“正是为证邹大人清白,滴骨验亲才是上策。回京后我自当向圣上禀明原委。”他朝虚空郑重拱手,“圣上明察秋毫,定会体谅此中苦心。”
彭宣指腹缓缓摩挲过绣春刀鞘,寒铁映出他似笑非笑的嘴角:“本掌使倒是许久没听过这般新鲜的言论。今日莫说霍大人只是要验亲,便是真要刨开邹家祖坟,”刀鞘突然叩在青石板上发出铿然锐响,“圣驾前,也自有本掌使去分说。”
邹同逾冷汗止不住地流,一动不敢动,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让他无法出声。
他能威胁霍元晦,却奈何不了温远与彭宣,这两位是真真正正的京官,天子近臣。
真是可笑,圣上亲派人调查此案,本以为是天大恩赐,如今却成索命枷锁。
裴霜:“邹郎君百般阻挠,莫非是……不敢验?”
豆大的汗珠顺着邹同逾的下巴没入他衣襟中,衣领已然汗湿。他当然不敢,他深知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邹同逊是怎样放火烧店的,因为他当日,就在现场。
第115章
门外夜色茫茫,只有两盏白纱灯通明,映照着紧闭的乌漆木门,寂寥而肃穆。
屋内燃起明烛,霍元晦声音清润有力:“其实未必非要开棺验尸。洛州认得龚庐生之人不在少数,寻来一问便知真伪。再者,当年赶考之时,吏部留有存档,乡试、府试、会试,邹大人的试卷署名是否始终一致?还有你邹家祠堂之中,多出的那一方牌位,更是铁证如山!”
邹同逾终于再难支撑,浑身脱力般跌坐在身后的椅中。破绽如此之多,只要有人存心追究,根本无所遁形。
他咬紧牙关,犹自挣扎:“即便她确是我二弟血脉,又怎能证明她所言属实?纵火一事,不过她一面之词!当年早已定案,分明只是意外!”
“啪,啪,啪。”寂静之中忽然响起清脆的击掌之声,裴霜放下抚掌的手,大声道:“邹郎君当真是兄弟情深啊,到这般地步还在维护你那二弟。只是若果真情谊深厚,为何他失踪八年音讯全无,你们却不曾找寻?”
这一问如同利刃,刺得邹同逾哑口无言。
找他?一个不受重视的二房孤儿,何值得他们大费周章?
邹同逊父母早逝,自幼由邹鸣抚养长大。可即便是亲生骨肉亦难免偏心,何况隔了一层?邹鸣自然更偏爱邹同逾。偏偏邹同逾不争气,在学堂时就处处不及邹同逊。
这怎可以?为压邹同逊的风头,邹鸣甚至隐瞒了他考取北乡书院的消息,逼得他不得不孤身远赴登州求学,结果途中遭遇水匪,最终流落洛州。
在洛州的那段时光,或许是他一生中最温暖明亮的岁月,可他终究亲手焚尽了昔日的所有美好。
后来邹同逊北上赴考,抵达盛京后机缘巧合恢复了记忆。怀着对邹家的彻骨之恨,他毅然换回本名,誓要以邹同逊之身,堂堂正正地重归通州。
然而考前核验身份时,却因与官籍记录不符险些被逐出贡院。千钧一发之际,傅如松如神兵天降,时任该届主考官的傅尚书,轻描淡写便化解了这场危机。
放榜之日,邹同逊高中二甲进士。虽非鼎甲,却已是年轻学子中的翘楚。他亲赴尚书府拜谢恩情,傅如松便在此时适时提出了联姻之请。
他这才知晓,原来当日傅如松出手相助,皆因傅湘绮曾在街市之上对他惊鸿一瞥,暗许芳心。
若仍是龚庐生,或许会断然回绝。但已恢复记忆的邹同逊,早已被京城的浮华与权力的滋味浸透了骨,他深知迎娶尚书之女是一条青云捷径,而这正是他迫切需要的登天梯。
温远凝视跳跃的烛火:“我不明白,邹同逊要做负心汉,何不直接传信谎称病逝于京城?为何非要让他们母子三人亲赴通州?”
裴霜俊颜生寒:“温少卿终究太过仁厚。骗他们前来,自然是为了便于下手除去他们。”
在洛州动手多有不便,于盛京行事亦恐惹眼,最理想之地,自然是他根基深厚的通州。
“虎毒尚且不食子,他……”温远再一次刷新了对“人心险恶”的认知。
“他是从骨子里烂透了!”彭宣满腔怒火尽数倾泻在邹同逾身上,“邹同逊这等狼心狗肺之徒,究竟是如何被你们邹家养出来的?你又有何颜面在此大言不惭地指责苦主?要我说,他就这般死了还算太便宜!你们邹家真是糟污一团,一个废物,一个恶毒!”
“才不是!我们是被逼的!”邹同逾脱口喊道。
“谁逼你了?”霍元晦立刻追问。
邹同逾这才惊觉失言,慌忙低头,颤抖的手连椅柄都握不稳:“没……没有谁……”
那个秘密,他绝不能吐露半分。否则,整个邹家必将万劫不复!
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视线,却仍下意识地朝傅湘绮的方向瞥了一眼。
邹同逾自以为掩饰得滴水不漏,却又如何逃得过眼前这几双锐利的眼睛。
几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人,能让邹同逾如此惧怕,只有那位尚书大人。
尽管邹同逊在洛州的过往不难查证,他或许
确曾承受过来自外间的压力,可最终亲手铸下罪孽的仍是他自己。无论如何,他都是无可推诿的罪人。
至于凤鸾为何执意要杀傅湘绮,只因她认定一切悲剧的源头皆系于此,若她不曾看上邹同逊,她的家是否也就不会破碎?
凤鸾早已心存死志。杀了傅湘绮之后,她也未曾想过独活。这些年来攒下的所有银钱,她早已悉数交给了辜映娘,足够让辜姨安度晚年。
凤鸾与辜映娘被押回衙门后不久,傅湘绮悠悠转醒。她一摸颈间包扎的伤口,又听闻昏迷期间发生的种种,顿时勃然大怒,当即修书一封,快马加鞭送往盛京向父亲告状。
案情了结后,温远与彭宣也即刻启程返京,务必要赶在傅湘绮的信送达之前,将此案原委上达天听。
一时间,“邹同逊杀妻弑子”之说传得沸沸扬扬,百姓无不痛斥其蛇蝎心肠,激愤之下,连邹家门口都被泼满了污秽粪水。
然而没过几日,却又传出邹同逊实乃蒙冤的说法,声称当年放火烧店一事根本并无实据,毕竟事隔多年,除却凤鸾的口供,确实再难拿出其他铁证。
可先前的言论早已如野火燎原般深入人心,加之凤鸾那泣血剖心的决绝,百姓皆认为后来的消息不过是狡辩之辞。
若非亲眼目睹至亲惨死、蒙受天大的冤屈,一个女子又怎会毅然手刃生父?
更有好事者将这段惨事编成曲词,在勾栏瓦舍间传唱。凤鸾本就略带传奇色彩,而风月场所恰是流言传得最快的地方。不过短短时日,这桩奇案便已举国皆知。
人们总是偏爱曲折离奇的故事,甚至还有人联名上书,请求赦免凤鸾与辜映娘之罪。为至亲报仇雪恨,何错之有?
段展源望着递到眼前那厚厚的请愿书,脸色沉郁,手指无意识地轻敲桌案,最终无奈叹道:“你们真是尽会给我惹麻烦。”
裴霜在一旁嘟起嘴,小声嘀咕:“哪有……这又不是我们写的。大人您看,这上面可都是百姓的签名呢。”
案头上那卷请愿书果然密密麻麻写满了姓名,甚至还有些不会写字的人,以鲜红的指印或笨拙的符号代替,沉默而沉重地诉说着民意。
“民意如此。”霍元晦眼底夹了些笑。
段展源岂会不知他们这几日都在忙些什么?整日不见人影,分明是走街串巷、推波助澜去了。
“连薛迈也跟着你们胡闹!”
裴霜轻轻一笑:“这不正说明,此乃真正的民意所向?”
这几个下属,简直是前世欠下的债!段展源在心中暗骂。
“你们真以为,单凭这一纸请愿,就能免去凤鸾与辜映娘的死罪?”段展源抬起眼皮,目光锐利。
裴霜与霍元晦收敛了笑意,正色道:“我们知道或许不能,但总要尽力一试。”
万一呢?
“盛京城里那位尚书大人,岂会轻易放过她们?”段展源继续质问。
傅如松手握吏部,以他们之力想要与之抗衡,无异于蚍蜉撼树。
“人如今关在通州府大牢。即便他是吏部尚书,难道还能直接从您的牢里提人不成?”裴霜思路清晰,毫不退让。
段展源沉默片刻,从抽屉中取出一封信,放在桌上:“你们看看这个。”
霍元晦展开信纸,俊朗的眉宇渐渐蹙起:“推行……海运?”
眼下正值秋收,本是征收漕粮的要紧时节。收漕一事,可说是南北沿运河各州府秋冬两季的头等大事。
漕粮,供养着皇室宗亲、满朝文武及其附属;京师及周边驻扎着朝廷最精锐的军队,充足的粮饷是军队忠诚与战力的根基,正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它更是维系军事威慑、稳固统治的命脉,也起着平衡地方米价、保障盛京粮食安全的关键作用。
然而每年四百万石的目标,实际征收却不足三百万石,且近年缺口愈发扩大。
圣上并非不知底下官员层层盘剥、贪腐成风。巡漕御史派了一拨又一拨,终究治标不治本,抓了一个贪官,谁能保证继任者就能清廉?或许不过是多贪与少贪的区别罢了。
加之运河受黄河决溢影响,常年淤塞,疏浚维护的成本高得惊人。更别提漕船运输损耗极大,沿途竟能折损四斗有余,几乎达到一半!
在此背景下,北江知府魏书毅然上书朝廷,力陈漕运积弊,极力呼吁改行海运,声称此举可大幅降低运输成本,显著减少粮食损耗,更能从根本上减轻百姓的沉重负担。
此言一出,自然招致诸多攻讦。反对者声称海运风险难测,大规模船队集中于海上,极易成为海盗劫掠的目标;更有人危言耸听,指海运会触怒海神,破坏沿海风水。然而最致命的一击,当属右相所提出的“百万漕工衣食所系”之论。
两派各执一词,在朝堂上争执不休。每逢上朝议及此事,总要吵上数个时辰,直吵得诸位大人头晕目眩、筋疲力尽,方才暂且作罢。
傅如松正是左相徐崇所领海运派的得力干将。如今通州案发,瞬间成了河运派攻讦对手的绝佳利器。
“眼下此案如何判决,早已非我等所能左右。”段展源看得分外透彻。
裴霜全然未曾料到,一桩民间血案竟会演变为朝堂博弈的棋子。但这也算不幸中的万幸,只要两派未分胜负,凤鸾与辜映娘便暂无性命之忧。
霍元晦凝望着手中信笺怔怔出神,心中却已掀起惊涛骇浪。那信中所陈的条条举措,竟与二十年前那位所提出的主张如出一辙。
若那位尚在……定会将魏书引为知音。
“海运也好,河运也罢。终究要看圣心如何独断。”霍元晦垂眸,掩去眼底所有晦暗。
“你猜呢?”段展源问他。
霍元晦拱手:“天心难测。”
段展源:“这儿又没旁人,私下里猜猜而已。”
霍元晦沉吟片刻,方道:“依下官浅见,圣上应是倾向海运的。其一,魏知府此疏乃是密奏,圣上若无意,大可按下不提。既付朝议,必是心有所向。其二……便是徐相的态度。”
当朝皇后正是徐崇之女。当年皇帝能顺利登基,徐崇在背后出力甚巨。这些年来,翁婿二人政见向来一致。明眼人都心中有数。徐相的态度,往往便是圣意的风向。
段展源闻言哈哈大笑起来:“年轻人说话,果然直接爽利。”
“不过……”霍元晦话锋一转,接着说,“赖河运为生的群体太过庞大,运丁、水手、修河民工、闸夫、沿岸商铺、仓廒胥吏等,一旦骤然废除河运,如此庞大的人群将顷刻失业,沦为流民,不仅严重威胁社稷安定,更可能引发大规模暴乱。”
“这才是圣上迟迟不敢下定决心的主要原因。”
段展源收起了方才的调笑之色,面容愈发凝重,看向霍元晦的目光却越来越亮:“你不过弱冠之年,竟能将漕运积弊剖析得如此鞭辟入里,倒真是老夫小觑了如今的年轻人。”
霍元晦心下却对这番赞誉深感惭愧。若非自知晓身世真相后便日夜思虑此事,加之研读过那位遗留下的手稿,他又岂能如此切中时弊?
裴霜鲜少看见这样的他,侃侃而谈,清冷中自带儒雅风华,光芒难掩。
难怪话本子里总说,专注论事的男子最是动人——
作者有话说:关于这个左相之前写错姓了,现在前面的也修改了,左相确定就是徐崇
关于漕运所有描述皆来自于百度百科,参考了晚清河运改海运
第116章
“那大人……又是如何看的呢?”他狡黠地反问,将问题轻巧抛回。
段展源眯起眼睛,笑骂:“好小子,竟试探起我来了?”
“此处又无外人,不过私下说说而已。”霍元晦从容应答,竟是原封不动地用他方才的话来堵他的嘴。
裴霜唇角忍不住漾开笑意,乐得站在一旁看这场好戏。
段展源背起手,缓
缓踱了几步,沉声道:“漕运上的官员、胥吏、旗丁,乃至沿线盘根错节的地方势力……这些人,哪一个肯轻易放下嘴边的肥肉?这早已不止是‘百万漕工’的饭碗,更是一张吞噬民脂的巨网。圣上此番……怕是真要遇上难题了。”
霍元晦眉梢一挑:“您也看好海运?”
“不是看好,是期望。”段展源喟然长叹。任通州知府这些年,他不敢说自己从未在漕粮之事上沾过手,但每一笔都求问心无愧,拿了,再想办法捐出去。不是他不想清白,而是在这满是污秽的官场,实在难以独善其身。
他早已期盼着这场变革。如今圣上既有此心,何不顺势而为,涤荡这沉积多年的污浊?
霍元晦闻言,当即撩袍振袖,单膝跪地,目光灼灼如星火:“元晦愿随大人左右,共同做这先锋!”
通州身为漕运咽喉、粮秣枢纽,若真要推行新策,确是绝佳的试行之选。
“先锋官?”段展源闻言却笑了起来,连连摆手,“老夫胆子小得很呐,可担不起这等重任。”
裴霜在一旁抿嘴笑道:“大人若还称胆小,这通州府衙里恐怕就找不出胆大之人了。”
段展源但笑不语,缓步走回案后,又取出一份公文置于桌上:“老夫有没有这个机会尚且难说,你们二位,却是要离开通州了。”
“什么?”两人俱是一怔。
裴霜接过公文展开细看,原来仍是因凤鸾一案。他们在盛京已是声名鹊起,圣上亲自下旨,调裴霜入镜衣司任职,霍元晦则擢升大理寺。
她望着公文上“镜衣司掌使、大理寺少卿联名力荐,盛赞二位才具非凡”那几行字,真是哭笑不得。
温远和彭宣回去之后,究竟替他们吹出了怎样一番惊天动地的功绩?
——
府衙内,郦凝枝与裴蕊娘正默默收拾行装。
“才来了通州没几日,就要去盛京了。”郦凝枝怅然,“蕊娘,我们……要回去了。”
裴蕊娘叠衣的手微微一顿。那个阔别二十载的地方,到底还是要重踏归途。
院中老树上一片枯叶打着旋飘落,她神色淡静,只轻声道:“是啊,要回去了。”
方扬曹虎也整理着自己的家当,他们两人自然是跟定了霍元晦与裴霜,两个人得知要去盛京,非常兴奋。
“大人您这升官的速度也太快了吧!盛京城啊,那可是盛京!”方扬高声嚷嚷,那是他只在说书人口中听过的地方。
一年前的他,怎敢想象自己有朝一日也能踏入京城?
曹虎忙给家里写信,激动之情溢于言表:“我娘肯定想不到,我要去盛京城里当捕快啦,哈哈!”
裴霜笑道:“大理寺可没有捕快,只有皂隶。”皂隶因身着黑衣得名,不过职事与捕快倒也相差无几。
“对对对。皂隶,皂隶。”曹虎赶紧记下,嘴里反复念叨,生怕又忘了。
方扬撇撇嘴,不无遗憾:“就是裴妹子不能跟咱们一块儿进大理寺。”
“没办法,大理寺没有女官。”裴霜安慰他们,“我在镜衣司也一样,咱们还是有合作的机会的。”
正说话间,霍元晦来了,他轻敲门框,示意裴霜出来说话。
两人走至树下,霍元晦自袖中取出一封信递给她,足有三页之多:“彭宣来信了。”
裴霜展开信,才看了个开头,就忍不住笑出声:“他有必要吗?把他争赢了温远的事儿洋洋洒洒写满一整页?”
原来皇上原本已松口准裴霜以胥吏身份入职大理寺,可彭宣觉得以她的才干屈就无品之职太过委屈,便又与温远争执起来。
皇帝嫌他们聒噪,朝堂上听大臣吵,回来还得听他俩吵,索性抓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