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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在黄和德的纵容下,天知教在滇州发展的愈发壮大,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人信仰天知教。

“记不清了?呵。”霍元晦冷笑一声,“那你记得什么?你的眼里又看得见什么?!因为天知教,百姓生了病不去看病求医,反而只去道观求丹药;因为天知教,农人不事农桑,商人不做买卖,工人荒废手艺,日日祈求仙灵赐福;因为天知教,人人失却己思,活得如行尸走肉一般!”

“你难道看不见滇州城饿殍遍野么?这一切皆是拜你所赐!”霍元晦厉声斥

责,目光如冰,直刺向他,“黄和德,你罪该万死!”

黄和德悔恨地垂下了头,眼里流出几滴眼泪:“我……我……是我的错。”

他在滇州城七年,眼睁睁看着一城沦落,还是他一手促成的。看见被洗脑的百姓,因为信仰天知教倾家荡产,家破人亡时,他也曾后悔过。

可太迟了,他无法停手。

早在二十年前那个夜晚,他就选错了,可他贪生怕死,只能一错到底。

耿集不怒自威:“身负才学,却与恶人为伍,该杀!”

黄和德吓得跪伏于地:“太子妃殿下答应不杀我的!您……您可不能出尔反尔啊!”

若不是还想听他说下去,裴蕊娘看一眼这种人都嫌脏了自己的眼睛。

裴蕊娘冷声道:“起来,继续回话。”

“是是是……”黄和德爬起身坐回椅中,抹了把额间冷汗。

霍元晦:“那些贪污的漕粮,你们是怎么送到粮商的手中的?”

“这……你们怎么知道?”

“呵,好歹查了这么多年,一点儿不知道岂不是太无用了?”

黄和德闭了闭眼,老实交代道:“先转移到我们自己的仓库中,然后会有各地大粮商来提粮,这些粮商怎么联系的我不知道。由大粮商再分散卖给各个小粮商,如此化整为零。粮商们把买粮的钱全部存入亨通钱庄,再拿着飞钱去兑粮,就可避开耳目。”

“真是好手段,你们这些人与搬仓鼠,偷油婆何异!”

黄和德受了骂,也不敢反驳,如同鹌鹑般抖了两下。

裴霜问道:“赤火帮也与你有关?”

“非也,赤火帮与天知教确有合作,是上头那人下令,命天知教辅助赤火帮打探情报。”

赤火帮做的既是杀手买卖,自然少不了情报往来,而天知教正可为此提供便利。

“如此说来,那人亦是赤火帮帮主?”

黄和德略作思索,最终摇头:“应当不是。那位大人日理万机,一个杀手组织,想必无暇亲力亲为。我曾见过一名戴面具的男子,如今赤火帮便归他统领。至于盛京这边,尚有平西侯在打理。”

对于平西侯袁伯洪在赤火帮有参与这事,他们一点儿不惊讶。

“戴面具的男子?未曾见过其真容?”裴霜追问。

黄和德道:“没有。即便私下会面,他亦始终戴着面具。故而我觉得……我应是认得他的。”

此说确有道理。若黄和德不识面具男子,对方便无须遮掩面容。反之,面具之下恐是一张他熟悉的脸。

“那面具男子,有什么特征吗?”

黄和德回忆着:“个头高大,说话时也刻意改变了自己的声调,应该是个中年男子,武功很高。”他顿了顿,眼珠缓慢转着,“哦,对了,他善使用飞镖。一次撞见他处理判帮之人,隔着数十丈,飞镖竟能精准无误没入咽喉。”

裴霜取出上回谢陵受伤时拾获的飞镖递去:“可是此种?”

“不错!就是这种风车形的飞镖。”黄和德点头肯定。

“此乃千机门前任门主为‘千手无常’特制的飞影镖。”角落处,酒师父的声音幽幽飘来。

裴霜讶然:“师父您如何得知?”

“赶路回来时顺道去了趟千机门,找他们门主聊了聊。”酒师父晃着酒杯,语气轻松得仿佛真是去闲话家常。

耿集轻笑:“我记得你和陆千流年轻时不大对付呀,他会轻易告诉你?”

“那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了,他如今既是一门之主,若再同我计较,岂不显得小肚鸡肠?”

“那是一句‘小肚鸡肠’便能揭过的事么?”郦凝枝冷不丁开口。

裴霜顿时来了兴致,扬眉问道:“什么事呀?”

“他呀,偷喝了陆千流千辛万苦寻来的名酒。那酒本是陆千流提亲所用,被他这一喝,险些误了人家的婚事。”郦凝枝揭起短来毫不留情。

“师父,您这可真是缺了大德。”裴霜啧啧两声,面露揶揄。

酒师父忙辩解:“后来不是赔了他十坛么?他不也娶到了美娇娘?要我说,他们夫妻还该谢我,若非我闹这一出,怎显得出他们情比金坚?”

强词夺理,他向来是有一套的。

眼见话题越扯越远,霍元晦及时开口:“好了,酒师父您还是说说,这‘千手无常’究竟是何人?”

“‘千手无常’这名号,已消失三十多年了。那时就连我,也还是个在山上学武的毛头小子。而千手无常却已成名已久。他善使暗器,尤精飞镖,时人评其出手——只见血,不见镖。此人亦正亦邪,似乎只随自己心意做事。”酒师父又给自己倒了杯酒。

“死在他手上的,有好人,也有恶人。陆千流说,他父亲当年欠了千手无常一个人情,故而为他特制了这批飞影镖。此镖形如风车,以精钢锻造,飞出时如鬼魅贴行,几无可拦截。”

裴霜坐了下来,手撑着脑袋问:“那他是怎么在江湖上消失的呢?”

“不知道。”

“不知道?”

“江湖上每天消失的人那么多,谁又能知道每一个原因呢?或许是死了,或许是厌倦了打打杀杀的日子退隐了……不过从这飞影镖重现来看,他定然是没死的。”

可他又会藏在哪个角落呢?

霍元晦若有所思,转而继续问黄和德:“当年陷害晋国公通敌西陵一事,你知道多少?”

“军中之事我确实不太清楚,”黄和德道,“大概和平西侯有关,他肯定知道内情。”

袁伯洪身为赤火帮在京统领,足见深受幕后之人器重。若他当年未曾参与陷害晋国公,绝无可能获此信任。

“我们的人一直盯着他。自袁二郎入狱后,袁伯洪便闭门不出,所有上门拜访的宾客皆被他挡了回去。”耿集沉声道。

霍元晦眸光微凝:“袁二方才出事,眼下正是风声鹤唳之时。他这般谨慎,倒也合乎常理。”

彭宣:“那该如何是好?干等他动作?若他一直按兵不动呢?”

“不急。”霍元晦眸光沉静,“袁伯洪此人睚眦必报,更何况我们动了他儿子。他对我们必定恨之入骨,无须多久,自会出手。”他语气笃定,“这般心性,他忍不住的。”

“林庆梁与曾述皆已毙命,那我们……”

“什么!林庆梁和曾述都死了?!”黄和德骇然打断彭宣的话。

彭宣冷声道:“正是。故而你还能留得性命,该觉庆幸。”

“那密信呢?密信可找到了?”话一出口,黄和德便知白问,若已寻得,又何需他来?“莫非……是被那人夺去了?”

“密信失踪了。”裴霜道,“密信被林庆梁交给了曾述,我们找到曾述的时候,他已经死了。但可以肯定,那边的人也没有拿到密信。”

黄和德闻言稍微安心了些,没落在那边人手里就好:“曾述此人心计颇深,他一定是把密信藏在了某个地方,一个谁都想不到的地方。”

彭宣蹙

眉:“你这话说了不和没说一样,既谁都想不到,又如何去寻?”

黄和德却微微一笑:“曾述是聪明人,你们也是聪明人,我觉得,你们会找到的。”

裴霜挑眉:“借你吉言。”能成功找到密信,当然是最好的,但他们也不能把希望全部寄托在密信身上,她转而提议:“我们从亨通钱庄查起。无论如何,既得了银钱,总要用吧,这么大笔的银子全存在钱庄里一动不动,我是不信的。”

“说的有理。”耿集赞同道,“就从亨通钱庄开始查。”

——

镜衣司内,葛语风百无聊赖地擦拭长枪,望天又是一声长叹:“唉——”

“葛娘子,你已叹了一整日气了。究竟何事如此烦忧?不妨说与我听听。”青宛端茶近前,“或能帮上一二。”

“不,你帮不了我,这事儿啊,只有我们家大人才能解惑。”葛语风一脸深沉。

“什么事儿只有我才能解惑呀?”裴霜从外面步入,葛语风连忙站起来,收起唉声叹气的模样。

裴霜转向旁边的青宛,轻声问:“怎么样?在这儿还习惯吧?没受欺负吧?”

青宛的伤好了之后,没有亲人,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只说要报答裴霜的救命之恩,裴霜就替她向彭宣打了个招呼,青宛以后就跟着她,在镜衣司做事。

“大家对我挺好的,再说了,我是您手底下的人,谁敢欺负我?”青宛眉眼含笑,恭敬地为她奉上茶盏。

裴霜接过茶,轻笑:“净说些好听的,不过我爱听。”

“哈哈……”

葛语风在一旁无意识地绞着衣带,好好一根衣带已被她拧得皱皱巴巴。

裴霜余光早注意到了,无奈一笑:“你有什么想问就问吧,别把自己憋坏了。”

葛语风嘻嘻笑道:“就知道瞒不过您。”她顿时恢复了精神,“大人,这都好几日了,咱们何时去贺府呀?”

“急什么。”裴霜低头轻啜一口茶。

“倒不是我急,只是这不像您。”葛语风快速扫了她一眼,发现她神色如常,才接着说,“您往日查案都是日夜不停,这次却……像是故意拖延……”她声音越来越小。

“你想说什么?”

葛语风抿了抿唇,索性直问:“您是不是根本不想找到宜城公主?”

裴霜掀盖的手微微一顿,随即缓缓合上。茶盖与碗沿轻碰,发出一声清响,在室中悠悠回荡。

“是。我不想找到她。”

葛语风与青宛具是一惊,她们没想到裴霜会回答的这么直白。

“找到她,她的结局会怎样?”裴霜低语,含着怅然,“无非是被强逼着穿上嫁衣,送往西陵。在大晟与西陵开战时,当做祭器。她难道就不是大晟子民了吗?她的母亲,也在深宫中等着她回去看她。”

青宛与葛语风垂首默然,各自想起家中亲人。

“大人,可你放了她,怎么与陛下交代?”如果能救下宜城,当然最好,但若是会威胁到裴霜的安全,葛语风还是偏向她的。

裴霜浅浅抬头,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谁说这不是陛下的意思?”

“啊?”两人彻底怔住。

裴霜耐心解释道:“宜城公主这出偷梁换柱之计,其实破绽颇多,算不得高明。我们不也只查了半日便了然了吗?陛下身边能人辈出,他又岂会真的一无所知?”

“陛下早就知晓?!”

“不错。”裴霜颔首,她也是验尸之后才想通此节。宜城闹了这一出,加之尉迟辉的咄咄相逼,熙元帝内心早已不愿继续和亲。故而,陛下选中了她。

她在盛京城中虽有名望,却终究只是镜衣司一员。更重要的是,她足够敏锐,能领会圣意。

“西陵使臣在大晟停留时日无多,至多一月便需返国。只要我们能拖过这段时日,此事……自会不了了之。”

“拖”字诀,有时确是上策。

葛语风恍然:“您真厉害!连陛下的心思都猜得透。”

“嘘——”裴霜示意她噤声,“圣意岂是轻易可揣度的?我不过是愚钝,查不出线索罢了。”

葛语风默然,您要是愚钝,天下可就没有聪明人了。

午间,彭宣来找她,裴霜看他神色就知道是有消息了,赶紧关紧了房门。

他递给她一本账册,笑得神秘:“这些日子查到的东西不少,你绝对想不到,亨通客栈来往的人中,还有此人!”

裴霜愈看神色愈凝重:“尉迟辉!他怎么会牵扯进来?”——

作者有话说:这个案子因为有主线,所以长了一点

飞钱:古代钱庄的一种凭信,类似支票

第142章

“我也纳闷呢,近段日子我与贺少卿陪着这些西陵人到处转,吃喝玩乐,哪件事情要他们掏过银子?”彭宣咂摸,“而且我们酒楼瓦舍去了不少,从未见过他去钱庄。”

裴霜:“你方才也说了,一应花费皆由你们支付。他若当着你们的面去钱庄,岂不更惹人生疑?”

“这亨通钱庄不查不知道,一查还真大开眼界,各类行当均有涉猎,不过其中有来往最多的商户,还是粮商。”彭宣挑眉,“每月流水大得骇人就这,还只是我的人拿到的明面账册。暗账里的数目,还不知是何等天文数字。”

裴霜抬眸:“元晦与我说过,他之前查青梧楼家账册时,便发现了这个亨通钱庄,只是当时没有注意。”

楼家算是大粮商,这些粮商也知道他们买的粮不干净,但只要能赚钱,谁又会追究呢?

裴霜翻看着账册上尉迟辉的记录:“他每次兑换的银钱并不多,五十两一次,兑换用得也是飞钱,他的飞钱是哪里来的?”

“旁侧这列注明了飞钱发出的钱庄所在地区。”彭宣指向账本一处。

他们定睛一看,迅速抬眼对视:“是青州!”

青州乃晟国与西陵接壤之边境。尉迟辉竟持有青州钱庄的飞钱,足证其与亨通钱庄早有勾连。

他们绝不会天真到以为这只是寻常通商。

“这大笔的银子与粮食,竟是用来与西陵交易?”彭宣震骇之余脊背发凉,“这是通敌叛国!他们究竟想做什么?莫不是要造反?!”

西陵的农桑并不如晟国,从前常年需要从晟国购买粮食,而晟国也需要西陵的战马,如此才能保持两国之间微妙的平衡。

裴霜合上账册:“此人谋划了二十年,想要造反也并非不可能。若真从西陵处购得了战马,如今他可谓是兵强马壮。”

彭宣:“不对呀,如若真有大笔交易,不管是运粮还是运马,动静都不会小,不可能瞒得过镇守西陵的边军。除非……”

“除非军中有人行方便之门。”裴霜接完了未尽之语。

“难道真的是成国公?!”

他们本就疑心成国公罗成旭与承恩侯谢江。经数次接触,裴霜觉得谢江是幕后之人的可能性不大,嫌疑便聚焦于罗成旭身上。

罗成旭是当年霍珩神翼军中的先锋官,也是霍珩的副将,霍珩对他也是十分信任,如果真的是他出卖军情,栽赃书信,霍珩没有及时察觉也是很有可能的。

“罗成旭和袁伯洪的关系怎么样?”裴霜问。

彭宣嗤笑道:“那可真是势同水火!成国公府与承恩侯府是死对头,这是盛京城中的人都知道的事情。两人自二十年前各自封赏后,就一直争锋相对。在朝堂上也是针尖对麦芒。”

“不合得这么明显?”

朝中政见相左的官员并不少见,但表面功夫大多做得漂亮,毕竟利益流转难测,今日之敌未必不能成为明日之友,鲜少有人会直接撕破脸皮。

“正是。另有一桩旧怨:三年前,袁伯洪长子与罗成旭之子罗端祺赛马,袁大郎意外堕马,伤及肺腑。袁伯洪遍寻名医,可惜长子缠绵病榻一年后仍撒手人寰。袁伯洪将此归咎于罗端祺,两家关系自此更是雪上加霜。”

“袁伯洪极看重这位长子,若非长子去世,是绝轮不到袁二这样的废物当继承人的。”

裴霜浅浅点头:“这个理由听起来倒是合理些。”

不过袁大郎之死细究下来并非罗端祺直接所致,说不准这两家人只是在联手做戏给外人看。

“眼下皆是你我猜测,或许这笔银粮也未必流往西陵。”裴霜宽慰道,“回去问问黄和德。亨通钱庄旧账目曾由他打理,他应知些内情。”

彭宣点头,又给出一个好消息。“还有,袁伯洪……动了。”

裴霜勾起唇角,丝毫不意外。

说起这事彭宣就有些想笑:“他并非光明正大出府,而是扮做了卖炭的老翁避开耳目。我的人也是昨日才发现的,他这样乔装出府应该不是第一次了。”

“出府后去了什么地方?”

彭宣正色道:“跟踪之人随他至一小院,再出来时,已不见袁伯洪踪影。想来那个小院有暗道,但小院有数名高手把守,我的人也不好靠近调查。”

裴霜眸光一顿:“袁伯洪甘冒风险改头换面也要去见的人,定然极为重要,或许正是幕后之主。我们须得寻机潜入那小院一探。”

二人正商议间,门忽然被叩响,葛语风的声音传来:“掌使,鸿胪寺少卿贺大人求见。”

彭宣一听是贺南溪来找他,还以为是驿馆那边出事了。

他才离开这么一会儿,不至于出事吧?

彭宣急忙迎出。贺南溪正候在门外。裴霜遥望彭宣小跑至一名身着深绯官服的清俊郎君身旁,那人姿容秀雅,气度不凡。

即使隔着些距离,也能感觉到不俗。

葛语风小声与青宛嘀咕:“这位贺少卿倒是风仪出众,相貌堪与霍寺正一较高下。”

青宛一本正经评价:“俊秀有余而沉稳不足,不如霍寺正。”

葛语风目不转睛,青宛调侃:“快莫看了,眼珠都要瞪出来啦!莫非是瞧上人家了?”

葛语风轻拍她一下:“胡说什么!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这是纯粹的欣赏。”说着还拉裴霜作证,“大人,您说是不是?”

“不是。”

葛语风:“?大人,你之前不是这样说的。”

裴霜莞尔:“现在改了。”身份不一样了,谁让家里有个醋缸呢?万一被他知道了,那醋味能把她腌入味了。

几人说笑间,门外二人已谈毕。贺南溪向彭宣躬身一礼,离去时抬眼正与裴霜视线相汇。

贺南溪遥首致意,裴霜亦颔首回礼。

彭宣送走贺南溪再进来,面色已舒缓许多。

裴霜问道:“如何?驿馆无事吧?”

彭宣道:“没事,不是驿馆那边的事情。是贺少卿私下有事拜托我。”

“什么事,方便说吗?”

“这有什么不方便的。”彭宣撇撇嘴道,“说是他妹妹的一个贴身侍女走丢了,想让我帮着寻一寻。那侍女年约十七八,名叫小雪,身高五尺七寸上下,肤色黝黑,下巴处有颗绿豆大小的黑痣。特征明显,应当不难找。”

这些时日彭宣与贺南溪一同应付西陵使团,也算有了些“共患难”的交情。对方既开口相求,这等举手之劳他也乐得相帮。

裴霜闻言却面上凝重起来:“你不觉得这个体表描述,除了容貌外,与宜城公主很像吗?别忘了,宜城公主自号落雪山人。”

彭宣猛然抬眼:“还真是!”

“谁家大娘子的贴身侍女是皮肤黝黑,脸上有大黑痣的?”

大户人家选贴身侍女也是要经过层层筛选的,容貌不说上佳起码也要端正,脸上有痣什么的,是绝对不会有的,毕竟侍女也是府里的脸面。

彭宣被问得哑然,他家里也没个姐妹,又是贺南溪开口,一时没想到这些。

葛语风惊道:“大人的意思是,这小雪,竟是乔装改扮后的宜城公主?”

裴霜点头,接着问:“小雪是在哪里失踪的?”

“据贺少卿说,是在家中去往驿馆寻他的路上失踪的。”彭宣道,“那日贺家老夫人突发身体不适,贺娘子慌神之下遣人去找驿馆寻兄长。但不巧的是,贺少卿当时并不在驿馆中,我等那日正去了西街瓦舍。”

“贺少卿在街上撞见另一拨去请太医的贺家下人,方急急赶回府中。待贺老夫人病情稍定,二人一对之下,才知小雪一直未归。”

裴霜眼神暗下来:“贺少卿会找上你,肯定是用尽了自己的办法都没找到人。这次宜城公主,恐怕是真的有危险了……走,去贺府!”她当机立断。

葛语风早上还心心念念想去贺府,这时真的要去,反而有些不想了。

与此同时,盛京城某处茶楼的雅间内,两人对坐无言。

室内极静,唯闻红泥小火炉上紫砂壶中沸水顶盖的咕嘟声,声声催人。

“水沸了。”耿集率先开口,提起茶壶,以滚水冲淋茶碗,“相爷今日寻我,当不止是为品茶这般简单吧?”

徐崇目光微沉:“老夫心中有一惑,唯有耿指挥使或可解之。”

“哦,是吗?”耿集一边听着,一边继续手中的动作,在两个茶碗中投入了适量茶叶,开始冲茶,茶叶在氤氲热气中渐渐舒展开来,“晚辈何德何能,可为相爷解惑?”

“前些日子谢侯爷上门求取我手中的养神芝,谢侯言道,是耿指挥使告知他此事。老夫手中有养神芝之事,鲜有人知。想问问贤侄,此事你是从何得知?”徐崇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他。

茶叶的香味在开水的刺激下慢慢挥发出来,满室清芬。洗茶的水被倒入公道杯,浑浊的茶水泛着层层涟漪,一如耿集此时的心境。

如果说刚才他还怀有一丝侥幸,现在他明白,徐崇还是猜到了。

“昔年与晋国公饮酒,他酒后曾言在长陵山之巅摘得养神芝,后机缘巧合之下这株养神芝到了您的手中。我见谢侯为谢六郎之事心急如焚,心有不忍,故而透露消息,其实也只是想让他去碰碰运气,不想相爷手中的养神芝还在,也算谢六命不该绝。”

“谢六那孩子,自有他的运数。”徐崇淡淡感慨一句,声调陡然转厉,“只是贤侄怎知,老夫手中的养神芝仅剩半株!”

淡黄色且澄澈的茶汤被注入青花茶碗中,耿集手腕一颤,茶水不甚泼洒在案上几滴。

耿集放下茶壶,为徐崇奉茶,徐崇接过,却并没有喝,而是直直地看着他,耿集垂着头,并未与他对视,自取茶盏转向窗外,声调悠远:“另外半株……不是早被您用去了么”

徐崇托盏的手骤然颤抖,晃动的茶汤映出他澎湃的心绪:“你……你如何得知?!你怎会知道?!”

第143章

那是深埋于记忆深处的往事,亦是朝野上下讳莫如从的禁忌。

先太子宁谦被押解回京后,东宫所有人皆被软禁于府中。晋国公夫人当时正前往探望同样身怀六甲的太子妃,竟也被一并困于宫内。

“先皇震怒,无人能入东宫。老夫忧心如焚,费尽周折,终让薇儿以亲王妃身份强闯入内探视。可薇儿匆匆奔回,告知蕊娘身中剧毒!老夫心急如焚,想起养神芝可解百毒,当即切下半株命人急送而入。可惜……终究太迟了,未能救回蕊娘与她腹中胎儿。”

徐崇沉湎往事,声带涩然:“此事唯有当时东宫中人、薇儿,及老夫几名心腹知晓。而薇儿绝不可能向你透露半分,徐府之人亦不敢妄言。贤侄……你究竟从何得知?”

他眼中燃起一丝微光,颤声追问:“晋国公夫人因蕊娘一尸两命而受惊早产,就在生产之际,宫中忽起大火!那场诡异大火,当真只是意外么?”

“火灾之后,东宫内殿之人尽数丧生,尸身面目全非镜衣使在废墟之中,果真寻得了那具孕妇的遗骸么?”

徐崇质问,声声哀恸,只为求一个答案。

耿集心中亦是百感交集。抛开身份之碍,面对这样一位鬓发苍苍的老人,他又何忍再欺瞒:“自是东宫幸存之人相告。”

“幸存,当年还有幸存者,是谁?!”徐崇急迫追问。

“相爷已经有答案了,不是吗?”耿集这句话和直接点明也没什么差别了。

得到了答案,徐崇不禁老泪纵横,蕊娘……他的小蕊娘没死!真的没死!

耿集默默给徐崇面前的茶杯添满水,随后起身离开,这样的消息,他相信这位老人需要一个人消化一下。

其实早在裴蕊娘决定说出养神芝下落时,她便已料到会有今日这一遭。

耿集曾问她,若徐崇真来追问,该如何作答。

裴蕊娘只淡淡一笑:“那便……告诉他吧。”

这对阔别二十年的舅甥,也到了该相见的时候。

就在耿集即将推门而出的一刻,徐崇哑声追问:“我……能见见她吗?”

“现在还不是时候,您会见到她的。”

“好。”只要人还活着,何愁没有相见之时,徐崇擦了擦眼泪,此生他最大的愧疚,便是对姐姐食言,未能护好蕊娘。

苍天有眼呐,蕊娘还活着。

“你们打算翻案?”徐崇何等敏锐。

耿集没有回答,只是沉默。

但沉默也是一种回答,徐崇喝了一口茶,讳莫如深:“小心陛下。”

耿集眸光于暗处倏然一凛。

——

贺府之中,贺诗蓉坐立难安,手中绢帕已被揉捻得不成形状。她时而探头张望,时而蹙眉叹息,目光紧锁院门。

终于,贺南溪出现了,贺诗蓉迎上去,却并未与他打招呼,而是直往他身后看,当看见他身后空空如也时,不禁失望道:“还是没找到吗?”

贺南溪摇头。

贺诗蓉急得团团转,跺脚嗔道:“哎呀!她究竟去了何处?真真急煞人了!”

贺南溪屏退了下人,房内只留下他与贺诗蓉两人。

贺诗蓉抓住兄长的衣袖,满面忧色:“哥哥,你说宜城不会出事吧?”

“昨日我已寻遍她可能去往之处,无人见过她。”贺南溪心中亦焦,却不能在妹妹面前流露,只温声宽慰,“我已请镜衣司彭掌使相助。有他出手,定能尽快寻回宜城。”

“镜衣司?镜衣司的人不是正在调查宜城的案子吗?”贺诗蓉担心道,“如果被他们发现端倪,那宜城,她肯定会被抓回去和亲的。”

“我是以寻你贴身侍女的名义相托。宜城脸上的易容非药水不可解,应不会被轻易识破。况且——”贺南溪神色一肃,“眼下已顾不得这许多。若宜城真落入歹人之手,保住性命更要紧。”

贺诗蓉焦躁的心被他的话慢慢安抚,哥哥说得对,宜城的性命更加重要。

想到宜城如今生死未卜,她鼻尖一酸,泪水滚落:“都怪我……我怎能让宜城独自去找你?早知如此,我绝不让她去!”

“这世上的事情谁也不能预料,阿蓉,你不用太过自责。”贺南溪揉了揉妹妹的发顶,既是宽慰她,亦是宽慰自己,“宜城那般聪慧,定能化险为夷。”

“嗯嗯。”贺诗蓉用力点着头,泪珠都被甩飞。

贺南溪才安抚好贺诗蓉,便有下人来通报:“镜衣司彭掌使来访。”

贺诗蓉眸中一亮:“可是有小雪的消息了?”

贺南溪缓缓摇头,心下诧异:“我寻他相助不过一刻钟,未免太快了些。”他隐隐觉出不对,追问,“彭掌使是一人前来?”

“并非一人,还带了两位女镜衣使,其中一位身着红衣。”

贺南溪瞳孔一缩,红衣镜衣使,而且是女子,符合这条件的只有一人,那就是方才与他遥望示意的裴霜。

他怅然一叹:“阿蓉,或许我们需得坦诚相告了。”

贺诗蓉歪着脑袋,没有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贺南溪命下人请彭宣一行前往书房,转而看向妹妹:“阿蓉,你也同去。”

裴霜几人在书房未候多久,便见贺南溪与一粉裙女郎缓步而来。观女郎衣着仪态,当是贺家大娘子贺诗蓉无疑。

裴霜唇角微弯,向彭宣伸出手:“我说什么来着?贺南溪是个聪明人。”

彭宣笑着取出银两,放入她掌心:“是你赢了。”

两人方才打赌,裴霜说他们只要一到贺府,贺南溪就会主动带着贺诗蓉来坦白。

葛语风亦笑:“掌使,早说莫与我家大人打赌了。”

“你这丫头,跟了裴副使后,胆子愈发大了,连我的玩笑都敢开?”彭宣佯怒瞪目。

葛语风却不怕他,吐了吐舌,迅速躲到裴霜身后。

贺南溪浅笑着寒暄:“我才归家,彭掌使便寻上门来,莫非这般快便有消息了?”

彭宣不答反问,目光落向他身侧:“贺少卿不如先说说,这位女郎是?”

此话一出,贺南溪就知道彭宣并没有绕弯子的意思,他介绍道:“这是舍妹诗蓉。”他话音一转,“彭掌使是否也该告知,这位镜衣司副使是?”

裴霜拱手轻笑:“贺少卿既知我乃镜衣司副使,又岂会不知我名讳。在下裴霜。”

“你就是裴霜!”贺诗蓉自兄长身后悄悄探首,眼中满是好奇。

裴霜大大方方让她看,并未因她探究的视线感到不适,反而还与她搭话:“贺娘子是第二个对我如此好奇之人。”

“第一个是谁?”

“义阳公主。”裴霜回答,两人目光相触。

贺诗蓉被她锐利眼神所慑,倒吸一口凉气。待眨眼再看,哪还有半分威慑,只剩温煦从容。

“贺娘子,你怎么了?”

贺诗蓉怔愣得太过明显,裴霜出言询问。

贺南溪往左挪了一步,挡在贺诗蓉面前:“舍妹胆小,裴副使有什么想问的,问我就是了。”

裴霜轻笑:“难道贺少卿也参与了宜城公主逃婚之事吗?”

如此直白的发问,贺南溪神色未变,并未被她惊人之语吓住:“不曾。宜城出逃之事,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那就请贺娘子仔细说说吧。”裴霜声调放柔,语声轻缓,目光诚挚。

贺诗蓉如同被蛊惑了般,徐徐开口:“宜城逃婚,确是我们一同所为。”

她叹了口气:“丝桐是主动提出替宜城死的。”

随即娓娓道出全盘计划,大抵与裴霜推测相仿,只是补充了一些细节。比如丝桐是几日前被义阳带进十王宅,又让人扮做丝桐的样子出去。

丝桐一直在十王宅内藏了好几日,等到她们做好了其他准备,丝桐换上宜城的衣服,跳井自杀,并且为了不让人认出,她刻意以井壁摩擦面容,毁损容貌。

捞尸仆役的失误,阴差阳错间反倒助了她们一臂之力。

而后宜城换上寻常宫装,随义阳离府至贺家。宜城留于贺府后,义阳早已备下一名宫女在府中等候。待夜间义阳归去,神不知鬼不觉便完成了这场偷梁换柱。

“然后呢?宜城公主一直留在贺府吗?为什么没有再转移了呢?”裴霜追问,贺府虽然不小,但贺诗蓉一个闺阁女子,行动受限,而且此事必定是瞒着贺家长辈的。

“宜城公主一直留在这儿,不怕被发现吗?”

贺诗蓉瞥了贺南溪一眼:“宜城从未出过远门,也不知该去往何处。我便以药水改变她的容貌,暂时留在我身边,待西陵使臣离去后再作打算。”

裴霜目光在兄妹二人间流转,忽向彭宣问道:“我记得你曾提过,皇后娘娘曾为宜城公主说亲,却被她婉拒,是么?”

“正是。”彭宣点头,却不解她为何突然提及此事。

“皇后娘娘为宜城公主所说的人家,莫非是些歪瓜裂枣之辈?”

“当然不是。”彭宣道,“皇后宽仁,宜城公主与她也并没有嫌隙。她说亲的人家,虽说不上是人中龙凤,却也是青年才俊。宜城公主拒婚后,听说宫中的太妃还与她吵了一架。”

“哦~”裴霜尾音微扬,“那比之贺少卿……又如何?”

贺南溪眼睫几不可察地轻颤一瞬。贺诗蓉反应更甚,一会儿整理衣襟,一会儿摩挲钗环,显是心神不宁。

“啊?”彭宣给她使眼色,人就在面前,这样说不好吧,可惜裴霜并未理会她,气氛一时凝滞。

贺南溪出声打破尴尬:“裴副使不必再出言试探。在下与宜城确已两心相许。”

裴霜眼含笑意扬了下眉,葛语风与彭宣微微瞪大了眼,显然是没想到还能听到这样的八卦。

贺南溪目露欣赏:“裴副使是怎么猜到的?”

“这并不难猜。皇后挑选的人不差,宜城一个没有靠山的公主,放弃这样的婚事其实是很反常的。有什么缘由会让她不昔与太妃吵架也要拒婚呢?答案很简单,就是她有了心上人。”

“公主平素居于十王宅,所能接触的男子除宗亲外本就不多。自贺娘子兴起诗社,贺府便成她常往之地。想来二位是因诗文结缘。”

临仙谷每次诗会后,贺诗蓉都会把诗句给父亲与哥哥品鉴,贺南溪兴致来了也会提笔写上一首,一来二去,二人从诗文中暗生情愫,并且在贺诗蓉的掩护下,开始幽会。

贺诗蓉望向裴霜的目光莹然生光:“裴副使真真厉害!正是如此!外间传您断案如神,果非虚言。”

“贺娘子,传言不可尽信。还有人说在下虎背熊腰呢。”

贺诗蓉掩唇轻笑:“裴副使当真风趣。”

彭宣疑道:“贺兄既与宜城公主两情相悦,为何不上门求娶?陛下断无拒绝之理。”

贺南溪兄妹俩抬头看了眼,一时间并没有说话。

裴霜看出他们为难,缓声道:“陛下那边既无问题,想来症结便在贺家。”

“裴副使说的不错。家父……确不赞同这桩婚事。”贺南溪轻叹,“他属意傅尚书家的幺女。”

气氛霎时凝肃,彭宣忙转开话头:“先不说这些了,宜城公主失踪究竟是怎么回事?还请细细道来。”

第144章

贺南溪道:“那日宜城去驿馆寻我,得知我陪使团外出后,因不知我等去向,便打算在驿馆等候。不料我途中遇见家中遣去请太医的下人,当即折返。待祖母病情稍定,阿蓉问起宜城下落,我方知我们错身而过。”

他言及此,贺诗蓉悔恨不已:“祖母突发急症,我一时心慌,只想着快寻父兄回府,未及深思便让宜城外出寻人……”

裴霜听罢原委,沉吟片刻道:“贺少卿后来可曾去驿馆寻过?”

“自然是有的。”贺南溪答,“我问过驿丞,他确曾见过宜城。只是驿馆事务繁忙,他让宜城在偏隅等候,不知何时人便不见了。他还以为宜城已经找到了我,自行归家了。”

“如此说来,人是在驿馆失踪的?”

贺南溪点头:“可以这么说。但真有人会在驿馆里动手吗?这不大可能吧?而且宜城容貌有所改变,外人看来不过是一个平平无奇的侍女罢了。”

驿馆里住了西陵使团,但护卫与伺候的人都是大晟的人,实无理由加害一个本国侍女。

裴霜垂眸,转而问起彭宣:“你们那日是几时回的驿馆?”

彭宣眼珠转向上,回忆着:“那日……贺少卿离去后,尉迟辉也失了游兴,我们不久便返回驿馆。”

“不是说日日观歌舞饮美酒,至夜方归么?那日为何这般早回?”裴霜记得彭宣先前抱怨。

“诶,还真是。那天回去得有些早。”彭宣这时才感觉出了些不对,又道,“连玩数日,他兴尽而返也属常理。”尉迟辉早些回去,他也能早些休息,他巴不得呢,又怎会追根究底?

裴霜:“如果说你们很快就回了驿馆,那时候宜城公主会不会还在驿馆中等人?”

贺南溪急道:“裴副使的意思是……彭掌使回驿馆时,极可能曾经见过宜城?”

几人霎时都盯着彭宣,彭宣被这么多人注视颇感觉不自在,缩了下脖子:“我……我没碰见啊。若宜城公主真如你们所言那般模样,又是前日之事,我定有印象。”

裴霜被他的解释说服,彭宣的记性不至于那么差,有特征的人就更好记了。

“我感觉根源还是出在驿馆。”裴霜思忖片刻方道,“德清,你带人查问贺府至驿馆沿街商铺,看可有人见过宜城公主。”

“好。”

她看向贺南溪:“贺少卿,劳烦与我走一趟驿馆。”

“分内之事。”贺南溪拱手应下。

——

盛京驿馆门外,不仅有官兵守卫,更有身着飞鱼服的镜衣使肃立巡视。

有贺南溪同行,裴霜入馆颇为顺利。甫一踏入,便见后堂院门处立着几名西陵人,正房房门紧闭。

“那是何人院落?”裴霜微扬下颌示意。

贺南溪瞥了眼道:“尉迟将军的居所。门外有人守着,说明他今日未出门。”

“倒真是玩腻了。”裴霜低语一句。

贺南溪唤来驿丞。那是个蓄着短须的中年男子,始终垂首躬身。

裴霜道:“你那日见过一个黑脸婢女,是么?”

“是,小人见过。她当时十分焦急,自称小雪,是贺娘子丫鬟,来寻贺少卿。我告知她贺少卿不在,她急得直打转。”驿丞指向一处角落,“小人劝她莫急,或可等候片刻贺少卿就回来了,便让她在那角落暂候。”

“随后小人就去忙别的事情了,没顾得上她,她什么时候离开的,小人并不清楚。”

裴霜走至驿丞所指角落,见有一张矮凳,旁侧一道门悬着布帘。她掀帘而入,一股油烟味扑面而来:“这道门通往厨房?”

“是的。”驿丞跟着她走过来,介绍道,“那边就是厨房。”

裴霜往里面走去,来到厨房外,此时并不是饭点,厨房里并没有人做饭,只看见两个厨娘在外面一边摘菜一边聊闲天。

裴霜略过她们,往厨房里探头,灶膛中燃着火,有个人正在往里填着柴。墙壁挡住了那人大半的身影,只能从衣衫依稀辨认出应该是个女郎。

“里头是什么人?”裴霜声音清脆。

驿丞忙答:“是灶下烧火的丫头,名唤黑妮。还不快出来拜见二位大人!”

黑妮慌忙撂下柴薪,自灶前起身,满是煤灰的双手在围裙上抹了抹,紧张地攥住衣角,伏地行礼:“见、见过二位大人。”

裴霜语气平和:“不必多礼,抬起头来。”

黑妮依言抬头,贺南溪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时,心头骤然一紧,脱口道:“你……”

驿丞只当他被黑妮的黧黑容貌惊着,连忙赔笑:“大人恕罪,这丫头自小生得黑糙,绝非有意冲撞。”又侧身低斥:“黑妮,还不快向大人赔罪!”

黑妮慌忙垂首跪倒,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奴婢丑貌吓着大人了,奴婢有罪。”

裴霜伸手扶起她,语调转柔:“莫怕,你何罪之有?是贺少卿自己胆气不足,与你何干。”

黑妮受宠若惊,连连摆手:“不不,是奴婢生得黑,惊扰了大人……”

贺南溪定下心神,缓声道:“确非你的过错。裴副使说得是,是我一时失态。”

他心底波澜未平,这个烧火丫头,乍看之下与易容后的宜城长得这么像,区别就是没有下巴上的那颗黑痣。

裴霜温声询问:“黑妮,你且说说,前日午后可一直在厨下?”

不待黑妮答话,驿丞抢先道:“回大人,前日午后她家中嫂子突然临盆,告假回去了,并不在驿馆。”

黑妮连连点头:“是,我嫂子生得急,我赶回去搭把手了。”

“咦?前日午后黑妮你不在?”旁立的厨娘忽然插话,“那灶下烧火的不是你么?”

另一厨娘也疑惑道:“是呀,我分明记得是黑妮烧火……”

驿丞道:“黑妮午后就走了的,她与我告的假,我亲眼看着她离开的。你们怎么会见到黑妮的?”他愣了下,忽然想到什么,拍着大腿道,“你们不会是把贺少卿家的侍女当成黑妮了吧?!”

当初见到宜城时,驿丞也险些认错。可人是他亲眼瞧着离开的,再说细看之下二人五官并不相像,只是肤色一般黝黑。

“哎呦!这么一说倒真有可

能!我说那日黑妮怎么烧火都烧不好了,还跑到前院去了。”厨娘回忆起来许多不对劲的地方。

另一个厨娘也后知后觉地白了脸:“是了是了!当时她还说自己不是黑妮,我只当她想偷懒,还拧着她的耳朵拽回厨房……”

“你居然敢拧她的耳朵!”贺南溪眸中腾起薄怒。

那厨娘吓得扑通跪地,连连叩首:“大人恕罪!民妇当真认错了人,绝非有意冒犯啊!”

裴霜抬手制止:“眼下不是追究之时。”她转向厨娘,目光如炬,"你们除了让她烧火,可还派了别的差事?”

厨娘战战兢兢道:“还、还让她给西陵将军屋里送了饭……”

裴霜与贺南溪心里一紧,尉迟辉!

“然后呢?她送完饭后又去了何处?”

“回来时她瞧着心事重重,收拾完厨房,我们便各自回家了,之后的行踪……实在不知。”

心事重重?莫非是察觉了什么异样?

裴霜蹙起眉尖。宜城公主的失踪竟与尉迟辉扯上关系,此事愈发棘手了。

贺南溪转身就要往尉迟辉的院落冲,裴霜一把拉住他的手臂。贺南溪挣了挣,却丝毫动弹不得,只得被她拽到僻静处,才被松开。裴霜低声道:“贺少卿切莫冲动。”

“我只是……”贺南溪望向那座院落,喉结轻颤,“担心她的安危。”

“我明白。可你静下心来想一想,若宜城公主失踪真与尉迟辉有关,必是窥见了什么隐秘。你此刻去质问他,他可能如实相告?”裴霜试图以理相劝。

贺南溪深吸一口气,五指攥得发白:“宜城那般娇弱,手无缚鸡之力,若真落入尉迟辉手中……”理智告诉他裴霜所言在理,可情感如潮涌,他如何能静得下心?

他控制不住地去想,宜城会不会被尉迟辉杀害了?会不会被囚禁了?

裴霜沉吟道:“我们不妨推演一番。倘使宜城真的在尉迟辉手里。他会怎么做?杀了人之后,尸体怎么处理?尉迟辉与他手底下人的行踪,一直都是在我们的人秘密监视下,他们根本无法运走尸体。所以宜城公主大概率是没有生命危险的。”

贺南溪听她一番剖析,略略定神:“接下来该当如何?还望裴副使相助。”

“贺少卿言重了。宜城公主乃大晟皇室血脉,裴某自当尽力。”真要论起亲疏,宜城还是她姑姑呢,岂有不救之理?

裴霜眸光一沉:“唯有重走她走过的路,重复她做过的事,方能知晓她当日所见所感,究竟发现了什么。”

她唤来黑妮,命她仿照宜城公主那日的行程,给尉迟辉送点心。

黑妮提着食盒过去,被守门的西陵士兵拦下。她将食盒递过去,士兵拎着进屋,不多时便提着空食盒出来交还。

裴霜他们在旁边看完了全程,贺南溪疑问:“似乎没什么可疑之处?”

“再等等。”裴霜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黑妮提着空食盒往回走,忽闻身后有人唤她:“黑妮,黑妮……”

她回头一看,是马夫小戚。小戚满脸堆笑:“多谢你前日替我喂马,若叫驿丞知晓我误了时辰,少不了一顿责骂。”

“喂马?何时的事?”黑妮一头雾水。

“就是前日傍晚,你给那位将军送完饭之后。怎么,这便忘了?”小戚挠着头,暗自嘀咕她记性怎的这般差。

黑妮恍然,正要解释,裴霜与贺南溪倏然现身:“喂马?她替你喂了哪匹马?”小戚吓得一哆嗦,见二人身着官服,不敢多问,忙引他们往马厩去。

他边走边絮叨:“就是那匹枣红马,西陵将军的坐骑。那日我闹肚子,偏偏喂马的时辰耽误不得,幸亏遇上黑妮帮手。”

“晚上片刻不行么?”

“万万不可。”小戚提起这事满腹委屈,“这马性子极刁,非新鲜草料不食,放置超过一刻的干草连碰都不碰。为伺候这位祖宗,我们日日都得去北山割鲜草,踩着时辰喂,还得专人伺候才行。”

贺南溪听底下人抱怨过这件事:“此马名为骨龙,乃西陵名驹。虽饲养苛刻,却是上好的战马。”

裴霜想进马厩,却被小戚拦住:“大人,不能进去,这马性子烈,很认主。”

他们平日里喂草料都是隔着栏杆,是不敢上手牵马的。

“知道了,你们先下去吧,我随意看看。”

小戚还不放心,再三叮嘱:“您可千万别靠近,被马蹄子踢到可不好受。”交代完才与黑妮走开,也不敢离得太远,在拐角处就停了下来。

裴霜抓了把草料喂那骨龙马,骨龙马别开头不吃,裴霜轻笑,还真是不新鲜不吃。

她想摸摸马,手才刚抬起来,那马就跟猜到她的意图似的,退后几步,不让她摸。

“嘿,还成精了不成?”裴霜无奈一笑。

贺南溪双手并拢,手指交叠弯曲成了个手哨,他轻吹一口气,发出短促的一声,声音不大,骨龙马听到这个声音居然抬步走了过来。

贺南溪摸着马鬃,轻声笑:“乖。”

裴霜惊讶:“贺少卿竟然会驯马?”

“我会的不过皮毛。是宜城教我的。”贺南溪抚摸着马毛,“宜城的生母是驯马女,她自小对这个感兴趣,太妃就教了她一些驯马的本事。她身上有一个竹哨可驭马。”

北风轻呼而过,裴霜不由得搓了搓胳膊,天气是越来越冷了,她出门时该多加件衣服的。

倏然,她侧耳,凝神细听。

“裴……”

“嘘——”裴霜示意他噤声。

风又起,撩着她的衣袂,裴霜问:“贺少卿可有听见风声?”

“自然是有的。”

“不,我问的是从地下来的风声。”

“地下?!”

裴霜顺着风声从栏杆边缘绕过去,在马槽旁边停住,她盯着马槽底下的那块青石板,把手掌放了上去。

她感受到了风。

贺南溪虽不明白她在做什么,也学着她的样子把手掌放上去,他惊讶地瞪大了眼:“这里居然是个通气窗?!”

“这里怎么会有通气窗?”贺南溪压低声音。

裴霜目光森然:“有通气窗,说明有通道。”

这驿馆地下有暗道。

第145章

那通气窗被黑布遮了一层,若非极细心之人,绝难察觉。

裴霜半蹲身子,仰头望去,只见面前窄道向前延伸,尽头正是尉迟辉的居室。

“这通道……”贺南溪也看出蹊跷,欲言又止。

裴霜却问:“尉迟辉的房间是他亲自选的吗?”

“算是。西陵使团特意交代过,尉迟将军极爱惜战马,时常要亲自巡查马厩,故而安排了这间离马厩最近的屋子。”

裴霜若有所思,贺南溪到现在还是很震惊,驿馆地下竟暗藏密道?这密道存在了多久?他身为鸿胪寺少卿竟毫不知情。

他不敢想象,此事若传到圣上耳中,自己将面临怎样的责

罚。

裴霜沿窄道前行,来到尉迟辉屋后。墙上开着一扇后窗,窗纸不厚,隐约可见屋内人影晃动。

她凝神细看,忽见窗框似有松动裂痕。正欲伸手探查——

“什么人!”

窗户陡然被朝两边打开,窗框狠狠撞上窗沿,木制的框被这力道震得嗡嗡作响,要不是做工好,恐怕已经散架。

一柄寒光凛冽的弯刀自窗内探出!裴霜下意识反手抽出九罗刀格挡,双刀相撞,铮然作响。

贺南溪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刀与刀就已经缠斗到了一起,金铁交鸣间,二人转眼间过了十余招。

尉迟辉招式虽不精妙,却凭一身蛮力弥补不足。恰好裴霜最不惧的正是这等刚猛路数,在她看来,尉迟辉的刀法比之斩弯刀尚且不如。

自从在斩弯刀那里吃了亏之后,她苦练身法,如今灵动如脱兔。尉迟辉每一次发力,皆被她借力化力反震回去。

两人打斗声把驿馆中其他人也吸引过来,顿时后院中多了不少人。

尉迟辉左劈右斩,却连那女子的衣角都碰不着,直急得他满面涨红。心头火起,他猛地将全身劲力灌入双臂,霎时间飞沙走石,杀气四溢。他一声暴喝:“哈!”目光锁死裴霜所在之位,全力一刀斩落。

“将军刀下留人!”

这一喊,让刀刃偏了三分,终究也没落在人身上。

裴霜原先所立之处,早已空无一人。

尉迟辉环顾四周,不见人影。

“在这儿呢。”

一道清音自头顶落下。

众人齐齐仰首,只见裴霜足点屋脊,刀尖轻抵青瓦,一身大红飞鱼服在风中猎猎飞扬。北风掠起她额前碎发,她唇边含笑,语带轻嘲:“尉迟将军下手,未免太重了些。”

她微扬下颌,众人随之望向地面。方才尉迟辉落刀之处,黄土裂开一道深达数尺的沟壑,足见其力之狠。

尉迟辉眼中阴鸷未散,周身戾气翻涌。

“你是何人?”他心中纳罕,看她打扮应该是镜衣使,只是镜衣司中何时来了这么厉害的一位女镜衣使。

裴霜足尖轻点,翩然跃下屋檐。

贺南溪忙挤出笑容上前圆场:“这位是镜衣司裴副使。”又拱手致歉,“方才我等为寻人惊扰将军,以致生出误会,还望将军海涵。”

“找人?”尉迟辉眉峰紧蹙,有些不信他的话,“找什么人?”

裴霜接话道:“一个黑脸丫鬟。前日来请贺少卿回府,至今未归。将军可曾见过?”

尉迟辉神色微滞,随即摇头:“没有,本将军不曾见过什么黑脸丫鬟。”

“打搅将军了。”贺南溪再度赔礼,“既然将军没见过,本官与裴副使就去别处找了。”

尉迟辉收起弯刀,转身欲走,目光却仍黏在裴霜手中那柄刀上:“你的刀,很不错。”

刀法也不错。不过这句话太丢人,他自然是不会说出口的。尉迟辉也不愿意承认,自己的武功居然还不如这个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小娘子。

裴霜眼风扫过手中九罗刀,唇角微扬:“家师所赠之物,承蒙将军青眼。”

尉迟辉绷紧下颌,留给众人一道冷硬的背影。

“啪啪啪——”清亮的击掌声陡然划破后院寂静。

“妙极!裴副使好刀法!好身段!”

裴霜循声望去,只见一袭白衣男子临风而立,金冠玉带,袖口衣袂皆以金线绣满暗纹,通身透着矜贵之气。

“参见西陵卫王殿下。”她抱拳行礼。男子身份并不难猜,这驿馆中能如此打扮的,除卫王再无他人。

尉迟辉尚未进屋,将这带着笑谑的赞叹听了个满耳。他喉间重重一哼,“嘭”地摔上门板,震得梁上灰簌簌落下。

任谁都看得出,这位将军在生气。

卫王眼底笑意更浓,绕着裴霜踱了半圈:“尉迟辉的武功在西陵可是数得着的,能接他三招之人寥寥无几。没想到你们晟国藏龙卧虎,连女郎都有如此身手!”

他语带亢奋,不知是因见识了精妙刀法,还是纯粹乐见尉迟辉吃瘪。

裴霜觉着多半是后者:“粗浅功夫,不过侥幸周旋几招。若当真拼尽全力,下官未必是尉迟将军对手。”

场面话总要说足,满院子耳目瞧着,卫王可以肆意调侃,她却需留着分寸。

卫王晃着身子:“干嘛那么谦虚,我看得出来,你收着力道呢。”

这般执着给自家大将军添堵,看来传闻二人不合,倒非空穴来风。

“裴副使这柄刀倒是难得,不如与本王过上两招?”卫王眼底闪着跃动的光。

这位西陵卫王倒是出乎裴霜意料。本以为他身处内忧外患之境,该是谨小慎微的做派,不料竟是这般不拘小节,甚至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意味……有趣。

“殿下见谅,下官尚有公务在身,改日若得闲暇,再向殿下讨教。”裴霜婉拒得滴水不漏。

开什么玩笑!伴君如伴虎,这位卫王殿下虽然不是君,也称得上半个君。陪他打架那可要有脑袋栓在裤腰带上的觉悟,稍有不慎还会引发两国问题,她暂时没有玩命的想法。

卫王兴致上来,还想挽留,裴霜却已抢先拱手告退,脚步很快,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驿馆。

贺南溪紧随其后也跟了出来。

日头西斜时分,沿街查访的彭宣匆匆赶到事先约定的客栈会合。他抹了把额汗,摇头道:“去驿馆的路上确实有人见过公主,但返程的踪迹却半点也无。”

贺南溪双手紧握,撑在桌子上,脸色很不好看:“那就说明宜城确实是失踪在驿馆里。”他转向裴霜,“难道真的在密道里?”

“密道,什么密道?”

裴霜简略说了下在驿馆地下发现密道的事,彭宣惊得眼珠子都瞪大了:“什么!这事可大了!密道通往何处?”

“尚未可知,约莫是通往驿馆外。入口恐怕在尉迟辉房内,可如今他住着,我们总不能硬闯搜查。”裴霜指尖轻抚下颌,“但我总觉得尉迟辉见过宜城,方才我提及黑脸丫鬟时,他神色有片刻迟疑。”

她转而问彭宣:“尉迟辉这两日当真毫无异动?可曾出城,或是运送过什么箱笼之类的?”

“没有。彭宣斩钉截铁道,“我们的人明里暗里盯得死紧,除了用膳歇息,偶尔上街采买些小物件,再无异状。”尉迟辉是他们的重点防范对象,盯着他的人明处暗处多得很。

尉迟辉心里也跟明镜似的,虽行事张扬,却始终踩在大晟默许的边界线上。

裴霜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桌子,望向贺南溪的目光带着不忍:“若公主真被从密道送走,那她的处境就很危险了。”

倘若尚在驿馆之中,尉迟辉也许顾忌着被发现不会动手,但出了驿馆,一个小婢女的命……那可就不值钱了呀。

“不……”贺南溪喃喃低语,扣着桌子边沿的手指因为过于用力都有些发白。

裴霜面色沉肃,仍冷静道:“当务之急是要查出密道通往什么地方,德清,你去查查驿馆周围有没有可疑的民房。”

“明白。”彭宣瞥了眼失魂落魄的贺南溪,暗叹一声。

裴霜:“贺少卿,明天我需要你支开尉迟辉,保证他一个时辰内不回来,可以做到吗?”

“两个时辰。”贺南溪忙不迭点头,他猜到裴霜的意图,“裴副使,我能拖住他两个时辰。”他语气卑微祈求,“裴副使……能否把宜城平安带回来?”

“我……”裴霜喉头哽住,“尽力。”

她给不出承诺。谁也不知见到的会是活人,还是冰冷的尸身。

贺南溪绝望地闭了闭眼,他知道他的要求强人所难了,可没见到尸体,心底就仍残存着希望。

外头风刮地越来越急,呼啸着,乌云也来添乱,着急忙慌铺满整片天,霎时天空失色,冷雨夹杂着细碎的雹子,兜头砸下来,在地上积起薄薄银霜。

“这天色说变就变。真烦。”彭宣抱怨了句。

雨丝飘进来,落在人身上,寒意能沁进骨子里。

街上的行人都高举着手护着头顶往家中奔,一辆马车自街头慢慢向驿馆而来,细密雨帘间,车辕上曹虎的身影渐渐清晰。

“诶,怎么是曹虎。”彭宣也认出了人,他马上想到什么,笑起来,语气揶揄,“是有人放心不下呐~”

他挥手高声道:“曹虎!这儿!”

曹虎听见他的喊叫,拉紧缰绳将马车停驻在客栈门前。

漫天雨幕间,一把油纸伞掀起车帘,伞面缓缓撑开,雨丝在桐油伞面上汇成雨滴,沿着伞骨簌簌落下,伞下男子披着墨色大氅,宛若玉山巍峨,笑吟吟地朝她伸出手。

“葭葭,我来接你回家。”

裴霜被这笑撩了心,温声软语似暖炉,再大的风雨都不觉得冷了。

霍元晦牵起她的手,这次与之前不同,他的手是暖的,暖意顺着血脉漫遍四肢。

“我们先回去了。”他朝另二人颔首致意。

看见她单薄的衣衫,他解下大氅披在她的身上:“怎么也不知道添件衣服?”

裴霜仰脸粲然:“忘啦。”

“别仗着身体底子好就胡作非为,伤寒可是要喝苦药的。”霍元晦搂着她的

肩膀转身,共撑一伞,身影渐渐融进马车帘栊。

霍元晦絮絮叨叨的声音越来越模糊。

贺南溪仍凝望着驿馆方向,在心底默默祈愿:宜城,定要平安归来啊……

第146章

马车外寒风呼啸,车内依然暖意融融。

霍元晦单纯嗓子痒咳嗽了一声,裴霜就把大氅盖在了他身上,直把人裹得像个粽子。

霍元晦挣扎着从大氅中伸出手来,又被她按了回去,嗔怪道:“听话,受风就不好了。”

“我身子哪里就那么弱了?”他眉眼含笑,也不再反抗,只把她的手牢牢抓在掌心。其实他的身子经过调理已经好了很多,大抵是之前发烧的那次太过凶险,以至于她有些后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