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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令 又紫 19545 字 24天前

☆、第61章 1.0.5

“影姑说得对,姐姐就不要多想了。”香璇拉锦月的手:“什么东宫、什么太子,那些事姐姐都别去想。姐姐先好好放宽心,睡一觉,嗯?”

锦月感觉到手背上香璇握她的掌心有微微的薄茧,还记得在暴室头一次见香璇,她还是个满心寄望成为皇帝妃嫔、光宗耀祖的秀女。彼时,香璇手上肌肤柔嫩,是没有一点茧子的。

香璇身体孱弱,脸颊如映玉一样略显苍白,每每看见香璇锦月便不住想起映玉——这个曾经是她最珍视的妹妹,而今,却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思及此处,锦月便越发觉得眼前这个,陪自己在深宫内苑中风雨不弃的人儿,无比珍贵。

“跟着我,让你吃苦了。待日后时机成熟,我便将你找个好人家风风光光嫁了。”

香璇低脸摇头。“香璇但求跟随姐姐一世,不嫁。”

然,脑海里不觉浮现出个英俊男人的容颜,心跳漏了一拍之后,又想起现实,心也随着脑海中的影像沉下去。‘不嫁,也不能嫁……’

夜色转深,宫里来的侍女伺候了锦月洗漱,待香璇和周绿影出去后,捧来了个檀香木锦盒。

天家的婚礼流程繁复精细,锦月正疑惑是什么,却不想那侍女呈上来的画册竟是让人面红耳赤的闺房之术教导手册。

二侍女跪地低首,恭敬禀道:“此宝物能助姑娘在尚阳宫如鱼得水,伺候好五皇子殿下。尚宫大人让奴婢二人转达,请姑娘务必好好研读,若有疑问可传唤奴婢二人。”

锦月面皮发热,“嗯”了一声。“你们退下吧。”

二侍女才起身,躬身低手退了出内间,将喜庆的红纱帘放了下来,在外间侍立看夜。

想起是大婚前一夜,香璇实在不放心锦月,去而复返,在门口却发现周绿影竟然也返了回来,两人会心一笑。

都默默在外间找了个绒毯,同二侍女一起看夜。她们都太希望婚事顺遂,锦月,能够真正的安定幸福下来。

月华如水,长安城在夜色里寂静,但有一处高楼客栈的二楼,靠边的那间房却还亮着灯火,光线映在纸窗上,如黑暗帘幕上一粒火星子,酝酿着一场火焰。

忽而窗户一声“吱嘎”,一只灵活的小胖手,挥舞在纸窗后!接着又举起只小胖手,吱嘎又推开另一扇纸窗。

立时,屋里的光线立从纸窗投射出来,如方形的泉水涌入昏暗的夜色。

两只小胖爪揪住窗棂,矫健地一拉,就将自己的小身子送上了窗台。

赫然,正是已经被宗正府的史官们从天家族谱上除了名的小团子!

伸出小脑袋,小黎朝窗户左右瞧了瞧,都黑布隆冬的,没人!小家伙又往下看,“噢”地无声大吸了口气,吓得小手直拍脸捂眼睛,心里呐喊——“好高好高好高……”

拍了几回,小家伙才冷静了些,又手脚并用地从窗户里拖出一条长长的床单儿,已经被撕成一条条,打了结,拴在窗边儿的框柱上。

顺着床单儿,爬下窗户、石灰墙,像只小猴子吊在藤蔓上晃啊晃,好不容易落了地。

终于下来了!小团子提了提磨松了得裤子,此时边听一楼的客栈厨房里有女人说话的声音,吓得他赶紧捂住嘴,晃着两条小腿儿使劲跑入黑暗里。

厨房墙洞被手腕粗的黑铁木条框着,从巴掌宽间隔看进去,一厨子正点头哈腰地听个黑衣女子训话。这女子身材纤瘦却很灵活矫健,虽穿着死板的黑衣却眉清目秀。

“饭菜要洗干净,多放肉,做得营养些。”她从怀中掏出一贯钱,丢给厨子,“少了不了你的好处!”

厨子见钱欢喜,双手接过奉承道:“夫人对孩子可真周到,半夜还想着给孩子加餐呢。”

黑衣女子一眼盯得厨子噤了声,“谁告诉你我是夫人了。”

月光移动、透过墙洞缝隙闪落在她的眼睛上,令她不由眯了眯。正是数月前,潘如梦死后在牢中寻找蛛丝马迹的二女子之一,凝初。

彼时另一个与她同行的,唤作“菊英”。

厨子做好了饭菜,她端着上了楼,可进去房间却哪里还有孩子的踪影!床上的布单不见了,挂在大开的窗户上!

“居然跑了!”凝初啐声狠狠一拍窗台,而后灵活的从窗口飞身而下,搜寻。

长安的街道错综复杂,除了一纵一横的两条宽阔大街,还有无数条小街小巷。

这是条小巷的拐角是酒坊,已经关门,“酒”字旗帜在夜风里诡异地飘荡,小团子猫着身子跟团小耗子似的窝在那儿躲着。

很快,就出现了那黑衣女子的踪迹——她足尖点飞在各家屋顶上,沿着巷子居高临下,哪里有老鼠跑过都看得一清二楚。

小胖手抱住圆脑袋,小黎慢慢把身子又往大酒缸下缩了缩,张着小嫩口小心吸气呼气,免得鼻子太小呼吸发出摩擦声。

你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看不见……

黑衣女子左右看了看,没发现,跑开。过了一会儿却又折返回来,竟是使诈的。

还好没出去!小团子小手抱着圆脸蛋儿想,娘亲你在哪里啊,小黎找不到路了,还有大坏人追我,娘亲……

此时背后却忽然传来吱吱两声。小黎一看屁股后头,正是一只硕大的老鼠,正拖着半截馊馒头。

大吸一口气,小黎浑身鸡皮疙瘩立起来,一双小手捧着圆脸一挤,把眼睛挤成一条缝,就看不见老鼠了,并朝老鼠凑去。

快滚,不然吓死你……

可老鼠抱着馒头吱吱,就是不走。

黑衣女子蓦地听到酒坊的酒旗帜下,有老鼠的吱吱声,走近……

“原来你在这儿。”

她本生气一抓小黎的后颈窝,却见孩子挤弄脸吓老鼠的模样,忍俊不禁起来。“瞧你这样子,还想吓跑老鼠呢,嗯?”

“啊,放开我,娘亲、爹爹……救我、救我……嗷呜嗷呜……”

小黎哇哇大叫,黑衣女子蓦地一慌,忙捂住他嘴巴,闪身摸回客栈房间丢在地上。

“你就死心吧,你娘亲和爹爹都早已以为你死了。不会来救你了。”

小黎眼泪在小眼眶里打转,却还坚强地盯黑衣女子道:“他们早晚会来找我的,你要是聪明的,就赶紧把我放了,我还可以让我爹爹多给你些钱,不当杀手。”

“呵,个小不点儿还敢和我谈交易。”黑衣女子掐了掐团子的脸蛋儿。“放心吧,别哭了,我不会要你命的。若是我要杀你,一个月前在宫里我就真把你丢井里头摔死了。”

小家伙双手被绑着,坐着椅子上瞥她不说话,观察。

黑衣女子自顾自倒茶,喝了一杯。“你可不许逃走了,若是被菊英姐姐发现我将你救了,到时候死的可就是我了。”她剑柄朝小黎一指、扬扬下巴,“再跑我就打断你的腿!”

这时门嚯啦被推开,黑衣女子见来人时立刻吓得从座椅上站了起来。“菊、菊英姐姐!”

来人是个眼睛狭长的薄唇女子,她见本是她亲手摔死的孩子,竟好端端活在这儿,不由大怒扇了黑衣女子一耳光。

“你还好好把他养在这儿,是不要命了吗!还不快杀了!”

椅子上,小黎被吓得一抖。是这个女人,杀了阿竹姐姐!“你,你不要过来,走开……”

“小子,你就乖乖受死吧!”

菊英锋利的匕首朝小黎落下,立刻,椅子溅落几滴腥热的鲜血……

……

**

清晨如约而至,天亮起来。

虽掖庭宫官和宗正府的大人命人占卜过,说今日是顶好的黄道吉日,可早起一看,却漫天乌云,像是要下一场大雨。

太尉府芳草院里,十数个侍女正紧锣密鼓地替锦月梳洗打扮。

光端檀香托盘婚服的,端百珠金凤冠步摇的,端胭脂水粉、项链臂钏的……连排了七八个。

另外还有捧香焚去不吉,去门外引祥云、求天君赐福的。

整个芳草院数十个穿着华丽整齐的宫中内侍,为着这场嫡皇子的婚事张罗。

人虽多却没有半点杂乱,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没人敢出错耽误了天家的婚事。

院子外有羽林卫沿路守卫,不许闲杂人等乱窜,尉迟府的下人们只能在羽林卫后远远伸长脖子打量,惊叹歆羡——

天家不愧人间至尊,皇子娶妻的就如此排场,若是册封皇后,那还敢想吗?难怪天下百姓都巴不得生个貌美如花的女儿,送入宫中。

屋檐下,香璇和周绿影望着天上乌云。

“影姑,我看乌云攒攒,像是要下雨啊。”

“可不是,要是下大雨这迎亲队伍不都浇湿了吗。哎不行,我多去准备些纸伞,万不能淋湿了小姐。”

香璇笑着点头:“我也正有此意。”

二人说着便去唤了人,去准备大油纸伞。

此时屋中,四个侍女正伺候锦月一层一层地将朝服穿好。

婚服是皇子妃朝服制式。内里是黑缎子的交领直裾深衣,用银丝线绣着飞鸾纹,衣襟口滚了吉祥如意纹,外头是长及拖地的正红色锦缎罩衣,以深浅二种金丝刺绣珍鸟祥云纹。

因为是正式场合穿的皇子妃吉服,所以用料厚重,十足十的水亮华缎,锦月穿在身上,只觉双肩都重了重。

“这吉服样式当真是为锦月姑娘量身设计的一般,穿在身上好生气派。”侍女赞道。

另一侍女以木托盘捧上一没暗金色宝珠如意金锁,挂在锦月脖子间:“再加上饰物,就更显天家的荣华锦绣了。”

锦月微微颔首不言,任她们折腾,首饰、长甲,一应俱全。等那巴掌大的累金丝飞凤金冠步摇,戴在她梳作高髻的头发上,才总算完成。

玄黑,正红,赤金,这三色是极尊贵的颜色。在宫里,若庶出皇子或者姬妾穿了,那就是大不敬的杀头大罪。

为了保证安全,祖制规定皇子不允许出宫来迎,只能在宫门口迎接。

此刻弘允恐怕已经等在皇宫大门口。

来府上迎接的,是皇子制定的青年大臣。来人正是延尉监的头儿,监正大人李汤。

锦月透过眼前的金珠帘望大马上李汤背后,浩浩荡荡一片红,竟望不见尽头。

而今踏出这一步,便不能回头!

回看尉迟府的烫金边匾额,匾额下尉迟云山以及上官氏,也正看着她,面色沉沉并没有什么喜色。

锦月牵了牵嘴角,扯了个了冷笑,看得上官氏几人一凛,而后她决然上了撵。

果然今日不是好天气,才走了一半儿的路程,就开始下狂风大雨。迎亲的宫人队伍被吹得东倒西歪,几乎站立不住。

“李大人,风雨交加,冒雨行走恐怕不安全,还是在一旁檐下歇息歇息吧。” 锦月说。

李汤早被浇成了落汤鸡,便应了。“往前走走是朝廷空置的院子,咱们可以去那儿躲躲。”

是以,一行人便在小院儿躲雨。刚踏入院子,不想便有一辆百姓的马车停在门外檐下,躲雨。那马夫和羽林卫交涉,祈求躲雨。

那羽林卫过来禀告了锦月,锦月看马车上下来个黑衣裳的瘦个子姑娘,和香璇一样孱弱,手背上缠着包扎的纱布像是受了伤,不由心生怜悯。“容他们也躲躲吧。地方宽敞也不碍事。”

“诺。”

羽林卫答了声,跑出去告诉那姑娘,却不想那姑娘将翻身上了马车,催着马夫啪啪甩了马屁股两鞭子,眨眼消失在雨幕中。

“姐姐怎么了?莫让雨水冲坏了胭脂。”

香璇见锦月张望门外似要走入雨中,忙拉住她。

“快拿伞,我想去看看那马车。”锦月心头发跳。那马车行起的时候,窗帘飘起了一条缝,仿佛里头有一双眼睛,孩子的眼睛。

那破马车噼里啪啦在雨中冲了好远,直到长安城城门口,才停下来。

黑衣女子去城门旁的茶楼与个牙婆交谈,这边马车里又钻出个橘黄衣裳的阴冷女子,菊英。

“唔……唔唔唔!”小黎被绑着手脚堵着嘴,像条小虫在车厢里使劲蠕动。

“别吵!再吵我拧断你脖子!”

菊英恶声恐吓道,小黎竖着小眉毛瞪他,小脸蛋儿气得通红,却把这恶女子逗地冷冷一笑,一把拽住小黎衣襟提起来——

“怎么,刚才闻到你娘亲的气味儿就激动了?呵。今天她可要抛弃你爹爹嫁给别人了,往后有新家,不要你了!”

小黎愤怒的小脸掩不住心事,瘪了嘴,眼泪汪汪。

“菊英姐姐,他一个小孩子你不要再说这些话让他难受了。”一双手将孩子从恶女子手中解救出来,抱在怀里。

菊英哼了一声,低声啐了句“早该杀了他”。

黑衣女子拿衣袖擦去小黎脸上的泪珠儿,又擦干他的头发:“我救你已经是违背师命了,若你呆在长安不但你,恐怕连我也活不成。哎……”她抱小黎在怀中拍了拍后背,“我给了牙婆两百贯钱,是路上留给你用的。往后别再回长安了……”

小黎唔唔了两声,黑衣女子摘掉塞在他嘴里的棉布。

立刻听到小团子软糯的声音:“你、你们会不会害我娘亲和爹爹?姐姐不要害我爹娘,答应我好不好?”

“你都自身难保了,还想着你爹娘……”

菊英紧张上前,“别废话了!羽林卫来了,这母子还真是连心呢,隔着马车都能嗅到气味!”

牙婆被招过来,慌慌张张赶紧赶上马车,飞奔出城。

二女杀手躲在廊柱后,见远远手持银枪的羽林卫铿铿锵锵跑来,径直追出了城!

“都怪你!当了杀手就别想着心软,你这样会为义父招来祸患!”

“……”

*

这边躲雨的大院,锦月翘首等在门口,眼看雨已经小了,还不见羽林卫回来复命。

皇宫又来了一队接应的女官,催促——

“姑娘莫在耽搁了,上撵走吧,若耽误了吉时恐怕陛下和皇后娘娘不悦,更耽误了姑娘的前程。”

锦月焦急地望着街道那头,李汤道:

“姑娘若是担心,我将姑娘送至宫门口便亲自去追,必给您个交代。现在还是入宫吧,五皇子殿下在宫门处应该等着急了。”

吉时由圣旨拟定,谁也耽误不起。

锦月咬牙,上了华撵,一路行到宫门口。

锦月还是不放心,嘱咐了李汤必须要查看清楚,李汤只差没有指天为誓,锦月才松口。

弘允亦是玄黑、正红、赤金三色的嫡皇子吉服,头束高冠,远远站在众人之首,气宇轩昂、眉宇清朗,神态举止间透着一种浑天天成的尊贵之气,不可逼视,和他吉服上绣的“星辰”八章纹一般,仿若夜空星辰。

弘允目光触及锦月,见她安然未被雨淋湿,才安心地缓缓笑出来。

她,终于来了。

锦月跟着弘允,先去了太极宫太极大殿,那处皇帝、皇后,并着太后、太皇太后以及皇族的亲王等长辈都在那处。

侍女撩开红纱华帐,锦月下来,弘允已等在一侧。

领路女官将锦月戴了长甲的手,放入弘允掌心。

锦月不由被这只手的温度烫得一缩,却被它紧紧握住。

弘允目光灼灼,他向来从容不破、仿佛天下大事都不过尔尔,现在却目光望着锦月不住闪烁:

“幸好,你安然无恙到了我跟前。天知道,我等待你的这两个时辰,用尽了我这一辈子的‘忐忑’和‘焦灼’。”

他有紧了紧手心:“锦儿,我终于等到了你。” 等了一辈子啊,当真不易。

弘允目光和他手一样烫人。

“……”锦月目光无处放,别开视线,却不小心对上人群之后的一双霜冷目光。

那个穿着太子九章纹朝服的男人,站在宫人之后的远处。

这方的热闹喜庆、吉祥如意,都离他那么遥远,无法让他跟着快乐。

虽然隔得遥远,锦月竟看见了弘凌的目光,浑身一颤。弘凌只是面色冷冷看着自己,读不出过多的表情来。

猛地捂口,锦月忽觉胃里一阵干呕,步子也停了下来。

“怎么了?”

锦月手上又多了一只手,抬眸,弘允无比担忧,锦月生生将那恶心忍下去,摇头轻声说“我没事,进去吧。”

弘允紧紧握她手:“别怕,往后……你不再是一个人了。”

大约是两人青梅竹马久了,他并不常说这样的肉麻话。锦月不觉抬眸。

庭树之后,弘凌眯了眯眼睛,目送那对身着吉服的璧人踏入太极殿。他方才正看着锦月,自是也注意到了她的不适。

李生路和江广跟在弘凌之侧。

江广干巴巴眼看五皇子领锦月进殿去,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殿下,这,这再过片刻,内监宣读了正式的册封圣旨,锦月夫人可就、可就真成五皇子的妃子了!殿下若想娶夫人回来都别无他法了呀!”

弘凌目光虚空,远处那一片喜庆的红色映在他眼中,却越发清冷。“既是她所愿,本宫,应当成全。”

“难道殿下心里不难受吗,不会舍不得吗?咱们,咱们让人扮作刺客,让东卫尉冯大人包围太极殿,大闹一场捉贼,或许还能拖延片刻!”江广着急出主意道。

弘凌却淡淡叹息,悲凉一笑:“何时,我竟需要依靠这样的卑鄙伎俩,来挽留她……”

或许他早该放手,在锦月说不想做他后宫妻妾的时候,就该成全,而不是给她尉迟家的身世,逼她入东宫。

也不至于而今,彼此间最后的美好回忆,都破灭得不剩半分,连孩子,也失去……

弘凌闭目吸了口气,只觉无比疲惫。转身背对着锦月与弘允所在的太极殿,越走越远。

江广仍是不甘心,他跟着弘凌不少日子,知道自家主子每晚在漪澜殿呆到夜深,几次在殿中一坐到天明。

他也与锦月相处过一段时间,心里早就认可了锦月做东宫的女主人,这下鸡飞蛋打,他如何不着急。

李生路抱臂叹息:“不合适的两个人,捆在一起也是折磨不如分开,各自安好。”瞥了他一眼,“太子殿下都没红眼,你个大老爷们儿哭个什么?”

江广一擦眼睛,硬汉脸板着瞅了眼李生路:“殿下虽长相柔美却性格刚硬、不会哭,我是替殿下伤心。”

李生路拍拍他肩膀:“别急。若一日太子殿下当真还喜欢锦月夫人,杀了五皇子、将锦月夫人夺回来,不就成了?”

他呵了声笑,跟上弘凌,留江广在原地转着眼珠想。

夺嫡凶险,失败的皇子只有死路一条,除非酒囊饭袋不构成威胁的能苟活一世。纵观历史,几个帝王的兄弟能落好下场的。

“对啊。一山不容二虎,太子和五皇子终究不会共存的。我怎么没想到!”

江广一拍脑门儿,竟还把李生路的戏言给当真了。

?

婚礼流程并不复杂。锦月与弘允一同在太极殿跪拜,等内监宣了皇帝正式的册封圣旨,喝了皇帝、皇后赐的茶,她喊了父皇、母后、皇祖母、太皇祖母之后,便是去宗庙祭祀。

祭祀完毕,史官将她名字记录入史书,宗正府将“尉迟锦月”四字写入族谱,弘允名字右下侧的妻之一栏,便算完。

但太极殿与宗庙在皇宫一北一南两个极,一翻浩荡队伍折腾下来,也到了夜幕了。

尚阳宫与东宫只隔着一条长街,入尚阳宫时,必须经过东宫的大门博望门。博望门进去不远,便是东宫正殿凌霄殿。

锦月的华撵正入尚阳宫,便听东宫那方有萧瑟琴音,划破暮色传来。随行的侍女不禁都微微侧目听,小声议论——“好听是好听,怎生如此凄冷……” “嘘,大好日子别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锦月双拳微微收紧,耳中曲调是她少女时曾痴迷的琴音,可是……

锦月抬眸,目光无比坚定地透过尚阳宫大门,望向里头在暮色里成为剪影的重叠宫殿,紧紧咬住牙关!

可是,她现在不需要了,也不会再痴迷了。

娘亲,小黎,萧家爹娘在天上看着,她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她去做!

☆、第62章 1.0.5

那是七弦古琴,音色低沉,在这昏昏暗暗的暮色里,仿佛述说心情。

宫人不由侧耳倾听而慢下步子,锦月看了眼一旁的尚阳宫女官,那女官微颔首表示知道了,因为是大好日子是以训斥的口气也委婉许多,但求吉利:

“走起来,莫误了吉时,五皇子殿下还在承云殿中等着娘娘呢。”

宫人们一凛,立刻从低沉如泣的琴声里抽回神,快步走起来。

正此时,那低沉如诉的琴声骤然狂乱,接着便是几声刺耳的断弦声,戛然而止。

锦月听见那断弦声,面上仍是一片冷漠,透过红纱华帐,远远看见那正殿宽阔肃穆的大门正中,有个挺拔如玉立的,穿着玄黑缎子朱红赤金纹的男人,束着高高的金玉冠,在等着她。

是弘允。

弘允背后,承云殿的宫阙在暮色里化作广袤的剪影,红色宫灯燃着吉祥如意,在屋檐下照得一片灯火阑珊。

锦月渐渐从暗处,转入光明中。

*

寝殿里燃着鸳鸯红烛,帷帐、纱帘、摆件儿,连漆器、瓷杯都带着鸳鸯、喜鹊、的喜庆图案。

锦月站在殿门口,望着寝殿里有些迟疑迈不动脚。弘允侧脸来,看出她的紧张,朝锦月伸出手。

“来。”

锦月怔愣,眼前弘允宽厚的大手,和另一只骨节更修长、纤细却饱经风霜的的手重叠,那只手曾经是白皙的,有女子的秀美,现在却被晒成铜色、布着伤疤……

尚阳宫最高女官,姚尚宫,在锦月身后一步,她见锦月发愣,轻声提醒:“娘娘,您应把手交给殿下,一道进门。寓意执子之手、白头偕老。”

锦月微吸了口气醒过神,把手放在弘允掌心,抬眸正对上弘允微笑俯看她,握住她的手后笑容便在唇角蔓延开,渐渐露出整齐的皓齿。

“小心门槛。”弘允提醒道。

吉服长及拖地,锦月低首看,左右两旁的侍女立刻替她将裙摆轻轻捧了起来,她才跨入殿中。

身后跟随的十数个内监、侍女全数留在寝殿外一字排开安静侍立,只有姚尚宫,和四个端合欢酒、五色果的女史跟进来。

弘允拉锦月朝高床大帐走,锦月一下子想起昨日晚侍女交给她的那闺房之术教习手册:“等、等等一下!”

弘允侧目:“怎么了?”

而后见锦月满脸不自然、紧张,他俊眉一动,了然锦月所想。

“交杯酒,需在榻前喝。我们去榻前坐下吧,你也正好歇一歇。”

“哦,我、我到是忘了。”

姚尚宫凝眉小心提醒:“娘娘,您现在是五皇子妃,应当对殿下称臣妾……”

她话没说完,便被弘允抬手打断,示意她别再说下去。

“就说‘我’吧,我听着也亲切。”弘允道。

两人坐下,姚尚宫便朝端酒的女史扬了扬下巴。那女史立刻跪地奉上交杯酒。

虽自小随和弘允亲近,但锦月对天发誓真是没有半分男女哪方面的邪念。所以,而下锦月只觉得和一向敬重、依赖的兄长般的男人,走这些仪式,真是说不出的“不自然”和“别扭”,连行动,都迟钝、呆傻起来。

这不,她刚端上酒杯手就一抖,散了一半,立刻将红袍

“不想忙了一天,手这样酸,连酒杯都拿不住了。”锦月尴尬一笑,欲盖弥彰。

弘允忍俊不禁,看她目光越发热了热。

“这十几年来,我还从未见过这样可爱的你,锦儿。”

锦月:“……”别了别耳边的碎发,“真的,只是手酸了。”

说完自己听着都觉得没有说服力。

然而偏偏,弘允还顺着她的话正经地肯定:“嗯,我知道是手酸。”

“……”呵呵。

她敢保证他心里一定不是这样想的。

“不若我帮你捏一捏手?”

锦月瞠目结舌:“……”好一会儿才领悟他为何顺着她话说下来,“不,这会儿好像好像好很多了,不酸了。”

干笑。

弘允莞尔看看锦月端酒盏的手儿,锦月一缩。

“看来是不酸了,酒盏端得稳而有力,小心捏碎了杯子扎到手。”他道。

“……” 锦月。

弘允处事缜密圆滑,想想自己绕不过他,锦月还是决定快速忘了这茬事。

这话题就此作罢!

喝交杯时,姚尚宫嘴里振振有词地说着吉言,锦月也没注意听,眼睛瞟着外头已经黑下来的天色,想着李汤何时回来复命,那马车里究竟是什么人。她让浅荇和行魏也追去查了,现在一个都还没回来……

女史收好酒盏退后,姚尚宫笑吟吟道:“请殿下、娘娘捧起衣摆。”

锦月依言,双手捧起玄色缎子以银线绣飞鸾纹的衣摆,弘允也单手捧起袍裾,三个女史端着五色果子和同心钱,轻轻撒来。

桂圆、荔枝、核桃、栗子、莲子,五种颜色的果子和同心金钱,窸窸窣窣,落了慢慢一兜。

姚尚宫端着腔、拔高了声,满面吉祥的笑容:“果子满怀、多子多福,祝五皇子殿下、皇子妃娘娘富贵吉祥、早生贵子。”

几女史也跪下重复了一遍。

姚尚宫才道:“礼成!”

“殿下和娘娘早些歇息,奴婢们告退。”

姚尚宫和几女史退下,锦月见她们退下时,脸上都有种红光满面的暧昧笑容。锦月才想起,那其中二侍女正是昨日在尉迟府上交给她闺房之策的女史。

立时,锦月吞了吞唾沫,面红耳赤起来。

“将衣裳宽了吧。”

弘允说着脱去了厚重的华缎罩衣,锦月一凛、立刻从床上弹起来,戒备看他。

弘允一顿:“我看你两颊绯红,以为你是热着了。你不要误会,我……”

暗松了口气,锦月尴尬笑出来,她与弘允之间从未有过这样的防备,一时有些尴尬。

锦月轻轻宽去拖地的长罩衣。

“是,是有点儿热。”

这正红的华缎罩衣穿着虽气派,却十分厚重,脱去之后果然身心都一轻。

弘允手掩了掩口而笑,锦月有点说不出的难熬,以前和弘允在一起也只觉得时间过得很快,现在却觉得一刻钟掰成了几个时辰在过。

弘允大喇喇坐看锦月干巴巴站着手脚没处放,渐渐笑出来:“你若不想侍寝,我也不会强迫你,这么怕我做什么?我还是往常的弘允,不会因为到了夜晚、没有旁人在,就化身野兽将你生吞。”

“……”你知道,也不用说出来让我尴尬吧。锦月心道。

而后,锦月脸色暗下去:“其实你为我做这么多,我侍个寝,也是应该的。毕竟我占了你的妃子的名目,令你不能娶想要的美人,若日后遇到喜欢的好女子,也不好娶回来。”

弘允目光深了深,眼睛从锦月的白皙的眉眼,一路向下,鼻子、小口,下巴,一路到玄黑绣银纹领口露出的半段玉白脖颈……

他呼吸不由自主深了深。

“你能这样为我着想我很高兴,不过……”

锦月抬眸,不知何时弘允已近在咫尺,他身上是自己熟悉的、淡淡的幽香,可他现在滚烫眼神和沙哑迷离的嗓音,却是她从未见过的。

“弘允。”她出声,示意他别再靠近了,她有点不习惯这样的靠近。

从前她是根本不敢想象,弘允竟会有这样的眼神看她……

这种,纯粹地“男人”的眼神,让锦月有些害怕、恐慌。

长指绞起锦月耳畔那几缕调皮的碎发,弘允低声呢喃:“虽然你令我垂涎欲滴,但我真不忍心享用你。”

他轻轻环住锦月,收敛了方才的逼人气势。

“锦儿啊你可知道。你就像我的月亮,往后,我要天天把你供在天上。一想到,往后每一天你的目光就像月华照耀在我身上,我便觉好幸福……”

“锦儿,我这一刻,真的很幸福,谢谢你嫁给我、谢谢你……”

锦月张了张口许久无言,感动之余,更觉歉疚、愧对,对不起这一份厚重的心意。这场婚姻对她来说,这只是为了得到权力的交换,甚至是利用。

“弘允哥哥,我比任何人都想让你得到幸福。可是,我还是不能骗你。等我报了仇,我就会离开,让本来该坐在这个皇子妃位置的女子来照顾你,与你白头偕老……”

这个怀抱骤然紧了些,紧到锦月有些透不过气来。

“我知道。你要走我绝不会阻拦你,但是……”

弘允深吸了口气,他极少对锦月提要求,但这一次,他真的好渴望,“但你在我身边的日子,我请求你让我尽情尝够这幸福味道,可好?”

锦月抿了抿唇,思虑良久,“嗯”了声。

一阵静默,周遭的冷凝的空气似因这个从容的男人而宁谧下来。

弘允拿了箜篌,拨动琴弦,空灵的音色悦耳空灵如深山泉水叮咚。他望着锦月,朗声诵着《诗经》中的一首小曲——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锦月最喜欢听他弹琴,但听到那句“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便心虚的低了脸。

弘允太美好,自己,真的不配他这句誓言。

……

夜转深,弘允放了琴。

“夜深了,歇息吧。”他顿了顿道,“后宫恩宠和地位一脉相承,所以我想,你最好还是与我同房的好。”

锦月一惊,大眼睛里满是惶恐。

“我是说同睡一房,不是行男女之事。”他依然从容,可锦月却从弘允嘴角轻轻的莞尔读出些许“故意”。

锦月凝眉,瞥,低声抱怨:“就不能不让我出洋相吗……”

听见她极小声抱怨,弘允轻笑不语。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的日子,那个总跟在他身边喊弘允哥哥的小姑娘。

幸好床大,一人睡一边还有空余。

弘允很快睡下,安静沉睡。

锦月却睡不着,想着李汤何时回来复命,以及那远远对那黑铁木马车的一瞥。

是她看错了吗?按理说,那么远,她应该看不清的。真是自己思子心切,错看了吗。

思及孩子,锦月心中钝痛难忍,捂口、忍着声音落泪,怕吵醒了一旁的弘允。手放下时却不小心手碰到了他的手指,立时那只大手就将她的手握在了手心。

然而弘允熟睡着,并没有反应。只是睡梦中他身体本能的反应。

锦月松了口气,轻轻抽-回手。

黑夜还长,红烛高照,锦月担心着李汤那边的事睡不着,便打量起平躺在身侧的弘允。

他不是弘凌那样第一眼就令人惊艳的美男子,却也是十足十的英俊男人,日子越久、相处越长,越能让人感受到魅力。仿佛浩瀚的大海,能纳百川,让你不知道它边际在哪里,看着他,总能让人心安。

眉睫、口鼻、唇齿,弘允每一处都长得整整齐齐。

锦月不觉失神,她从未这样近距离、这样认真地给过他打量目光。越看,竟越觉得仿佛有些陌生。

此刻她才发现,自己只将他当做弘允,而未将他完完全全当做一个男人去看。

“若我是月亮,你一定是苍穹,不管我阴晴圆缺,狰狞丑陋抑或狼狈,你从未嫌弃过我。”锦月低声自言自语。

若弘允一朝成为皇帝,一定是个,宽容平和、广施仁政的明君。

锦月心道,然而转念,又被这句想法所牵动的狂风暴雨,惊了惊。

在弘允成为皇帝之前,东宫太子必定会先覆灭。

弘凌性格刚硬,定宁死不会称臣。

他会死。

**

清晨,天空刚刚泛起鱼肚白,弘允便从榻上醒了过来,坐起身。

不。

准确来说,其实他后半夜根本没有成眠。 太兴奋了,以至于三更就醒来,另外,也是因为眼睛略有些不适。

窗外亮起几线晨光,刺得弘允眼底痛了痛,不由眯眼抬手遮挡。昨天忙着婚礼,到是把吃药给忘了。

侍医说他眼睛病情几乎稳定,只需静养,慢慢,就会痊愈。

也是因为知道自己无碍,他才敢将这个心爱的女子,娶回来。

锦月正睡着。

弘允只觉她像个安静的小姑娘,惹人怜爱,见她脚露在被子外、晾在凉空气里。

怕吵醒锦月,弘允动作很轻,捧起锦月的脚正要放回去,却觉这双玲珑小脚,白白的,精致极了,煞是可爱。

“若我一日成为你负累,我一定会放你远走……”他说着,情不自禁亲了上去。

“哼嗯……”此时却不想佳人羽睫如蝶翼闪了闪,一声嘤、咛,悠悠转醒。

锦月一夜睡得迷迷糊糊,更不敢乱动只怕碰到弘允,到时候尴尬起来就要命,是以睡得腰酸背痛、头昏脑涨。

一睁眼,竟见弘允跪坐大床尾,捧着自己脚亲。

锦月:“……”?

弘允:“……” !

各自都是吃了一惊。

锦月忙缩回来。

“弘允哥哥,你……”

这个弘允难道是假的?那么高雅的人,怎会干这样……这样变态的事……

“我……” 弘允清了清嗓子,正色,起身,下榻。

一本正经,毫无猥琐之色。

弘允边由内侍伺候穿衣,边道:“天亮了,该起了。待用了早膳,我陪你去栖凤台向母后敬茶。另外还有父皇的嫔妃,你也得见见,我准备了些小礼物,你拿去送给她们。深宫内苑中勾心斗角总免不了,打好关系总不会让你吃亏。”

愣愣点头,锦月瞪着眼珠子脑子还在吃惊、发昏。

但看弘允从容不迫、一丝不慌地穿衣,神态举止一派天家贵公子的气度,锦月不禁疑惑起来:难道,是我刚才睡昏头,看错了?

可能,应该,是吧。

弘允口吞莲香,他绝不可能做这样趁她睡觉偷亲脚的事!

锦月笃定一想,便放心了许多。

寝殿之外连接着外殿,看夜的女史隔着重重纱帘听闻弘允吩咐,立刻去外唤了人。姚尚宫领着四侍女早已在外侍立等候。

或许是弘允知道她还不习惯与他太过亲近,是以早早离开让她方便梳洗。

香璇和姑姑周绿影也起了早,在外头等候着,生怕锦月和弘允“同房”同得不顺,出纰漏,而下见锦月安然无恙,才放了心,都在一旁帮侍女递送东西。

“李汤大人可有信儿了?”锦月问。

姚尚宫躬身禀:“回禀娘娘,李大人和娘娘的随扈行魏、浅荇四更便已等在偏殿中,因是新婚头夜,他们不敢打扰殿下和娘娘,就一直在偏殿等候。”

锦月从凳子上弹起来往门口走:“应该早些通知我。算了,快,快请!”

香璇握锦月的手:“姐姐再急也先把衣裳穿好呀~”

锦月这才发现自己只穿着家常的杏色长衫裙,赶紧让侍女捧来衣裳换上。也顾不得去和弘允一道吃早膳,先去了偏殿中找李汤。

李汤与行魏、浅荇三人正在殿中等着,风尘仆仆显然一路苦追。李汤道:“娘娘,马车追上了,是个牙婆拉了一车拐卖的孩子,并没有小黎公子。”

虽然理智早已将这个结果告诉了自己,但再亲耳听见还是让人备受打击,锦月沮丧地跌坐在圈椅上,沉重叹气,眼泪漫了上来。

香璇安慰:“姐姐,孩子已经去了,是我们亲手将他穿上衣裳送入木棺的,我们要坚强下去,才鞥呢为小黎手刃仇人报仇。”

“多谢李大人一路辛苦,锦月不胜感激。”锦月道谢,面容还沉浸在丧子之痛里,冰冷麻木。

李汤抬眼蠕了蠕唇。一旁香璇正打量他,见他欲言又止,颇有些奇怪。

此时姚尚宫来催,说弘允在殿中等锦月用早膳,饭菜要凉了。

待锦月出了门,浅荇和行魏才抬起头,都齐齐看李汤,李汤冷冷斜眼睨他们警告道:“别多嘴多舌,只要一日夫人还想着孩子,就一日不会真正的放下过去,和殿下好好过日子。”

行魏咬了咬唇,还是觉得难以闭口不说:“大人,万一那逃走的小孩儿真是小公子呢?”

李汤和小黎也很熟悉,从前李汤以为他是弘允的孩子,格外照顾,教小黎投壶、读书,得知小黎是弘凌的血脉这层关系之后,他理智上才开始排斥,然而心里,还是忍不住欢喜这个孩子的。

“唉……”李汤沉沉一叹,“孩子已经没了,怎么可能是。当年五皇子殿下临死都还想着夫人,这番心意何其深沉,而今好不容易才等到佳人回心转意。此事就此作罢,不要再提!”

行魏、浅荇齐声答了“诺”。

承云殿中,锦月和弘允用完早膳,便一同乘了辇车去栖凤台。

偏巧,出尚阳宫大门时,锦月竟看见尉迟心儿和奴婢雪燕在东宫大门外踟蹰,偷偷往往里头凌霄殿的方向瞧。

不用说,尉迟心儿是来找弘凌的。

才听李汤说没有孩子生还的可能,现在就看见了凶手之一,锦月几乎按捺不住怒火,恨不能将尉迟心儿剥皮抽筋!

“锦儿……”弘允却突然握住了她的手。

锦月才压制下凌冽的视线来。

尉迟心儿回头才豁然对上锦月冷冰冰的目光。她虽是太尉子女却也只是个民女百姓。而锦月是嫡皇子妃,位比列侯,路遇地位低的都需矮身退后为她让路。

尉迟心儿秀眉一竖,百般不愿,却只能低头咬唇退后,矮身。

“停。”

到尉迟心儿跟前时,锦月冷声道,华辇立刻停下来。

尉迟心儿身子不觉一颤,在锦月的阴云般地目光笼罩下紧张起来,连鼻子呼吸都有了摩擦声。

害怕。

锦月看了眼精心打扮过、像个红衣小仙女儿似的尉迟心儿,又从东宫正门博望门望进去,弘凌的凌霄殿的琉璃瓦正被朝阳映红。

那空旷的冷殿,正需要这样的秀美女人填充后宫,弘凌那张脸向来颠倒众生,锦月向来知道,只是从前令她痴迷,而今……而今却令她一想,便觉反感。

失去一个小黎、一个她,弘凌也不会缺少人爱他。

多么愚蠢,她从前竟然觉得他会孤寂会寂寞。他若想,多少女人想上他的床榻、为他生儿育女。

亏自己,从前还以为他们母子对他来说是非常重要不可替代的。

而今想来真是天真可笑,或许她走了,弘凌正好可以广纳后宫、延育子嗣。

辇车停了太久,宫人都不觉侧目看辇中。锦月从前在东宫这不是秘密,只是没人敢提罢了,而下宫人们也不住猜测……

“锦儿,走吧……”弘允低声提醒。“莫让母后和嫔妃等急了。去了栖凤台,我们还要再去太后和太皇太后处请安。”

锦月才想起此刻弘允在身边,自己这样停在东宫门口定让他误会了,也更会让他难堪。

辇车继续行起来,东宫渐渐被甩在后面。

锦月看弘允,他如往常正襟端坐,正视前方,似乎些许沉闷。

“我……我只是出了下神,并不是留恋东宫,你不要误会。”

弘允轻弯了弯唇角:“无碍。我不会在意。只是怕今日是你初次请安,耽误了时辰让母后和贵妃她们对你有微词,往后你在宫中难免被人诟病。”

说罢,弘允心中暗暗一怔。自己竟脱口撒了个谎。

可见锦月松了口气,他又无比庆幸,自己撒了个谎。

……

“小姐,你看尉迟锦月嚣张那样子!”尉迟心儿婢女道,“不就是个皇子妃吗,还没当当皇后呢,看见小姐竟然连招呼都不打,让旁边的宫人怎么看待小姐。”

尉迟心儿正心烦,但在宫中她知道必须要收敛,烦闷低声说:“行了行了,就知道说风凉话,也不见你说出个主意来,唉,一大早碰见她,晦气!”

今日她起了大早来东宫,却不想被李生路挡住不许她进去,说是太子吩咐不见外人。

“白费劲!还不如直接送去羽林卫呢。”尉迟心儿低怒说了一声,便匆匆离开,去找身为西卫尉的兄长。

博望门里头大树后,李生路见尉迟心儿这胡搅蛮缠的主儿离开,大松了口气,领着刚接洽的探子带着一包布囊包裹,往凌霄殿里去见弘凌。

属下们本怕自家主子要死要活、不吃不喝,抑或如前些日子醉生梦死的,却不想一早见弘凌已经起来,仿若平常,吃着早膳。

冷静。

冷静到仿佛不像个正常人,而是个没有温度、人气儿的冰雕。

李生路呈上包裹:“殿下,尚阳宫的眼线传来消息说,延尉监的李汤昨日连夜出城查了个牙婆,仿佛是锦月夫人在找个什么人。”

弘凌仿若未闻。

“殿下?”

弘凌放下粥碗:“往后……尉迟锦月的消息,不用再告诉我。”他平静道。

李生路以为自己听错了,楞住了。“殿下您……您真的打算放弃锦月夫人了吗?”

不可能吧!李生路想——

不可能,怎么可能,太子有多喜欢锦月夫人他是知道的。若是自己性命和锦月之间要做个选择,他敢保证,他家这偏执的主子一定会钻牛角尖地选尉迟锦月。

放弃,不是等于杀自己一次吗?

“殿下,往后奴才,真不必说锦月夫人的消息了吗?”

弘凌抬眸眯了眯眼,朝阳金红的光束似火落在他脸上,可为何他却感受不到温暖,只觉得一阵寒冷。

或许,他最好的关心,便是不再关心她。彼此做个陌生人,不再有联系。

“不必了。”

说罢弘凌便大步离去,似真不再感兴趣。

李生路打开布包裹,里头是安胎药残渣:“唉,看来也不用查锦月夫人是不是怀孕了。若是查出是五皇子的,岂不是又是一重打击。”

此时侍女来收粥碗,却“哎呀”一声被烫得粥碗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曹全训斥:“怎么这般不小心!往后还怎么让你们伺候太子殿下。”

粥碗里剩余的粥还热腾腾冒着热气,十分滚烫,曹全与李生路都看出不对,上前一摸弘凌刚才喝的粥,都烫得缩回了手。

“怎么,殿下他……竟然感受不到是冷是烫么?”

“这……”

曹全、李生路两人一怔之后,细思恐极,都是倒吸了口凉气。

“殿下的病情已经……”

曹全不觉心中疼惜,满目老泪。他本是皇帝派来的眼线,可是跟了弘凌一年,弘凌便赐了他一年的狗肉汤暖身。

每逢阴雨天太子的桌上一定会有这道汤。也是后来他才知道,太子根本不吃狗肉、兔肉这些比较灵动小动物。

☆、第63章 1.0.5

“乒乒乓乓”,牛车的木轮子碾到了石子儿,狠狠跳了老高,板车上的黄草窸窸窣窣跳落了些下来。

小黎捂住被撞痛的屁股,回头问拉牛的农户:“老爷爷,这真的是去皇宫的路吗?”

老农户裤腿裹着泥巴,几根稀疏的花白头发随着深秋的风飘扬。他嘿嘿笑了声:“是啊小娃娃,等翻过这个山岭,就到长安了。”

翻过山岭,果然不多会儿就看见了灰砖堆砌的城墙,城头印着“通化门”三个大字,门下人潮熙熙攘攘、进进出出,很是繁华,外头两侧摆着些茶寮、小吃摊,正卖力地叫喊邀客。

小黎远远眺望城门口,而后看见那三字后一喜,跳下牛车,规规矩矩朝老爷爷鞠躬道谢。“谢谢爷爷!”

惹得老头儿咧嘴一笑、皱纹夹了一脸。

“小子,你看那城头作甚,难不成你还识字?”

“粗略认识几个。”小黎拍拍屁股上沾的稻草,手上全是汗,立刻在屁股上一左一右印了几个小巴掌印。

老农户吃惊:这娃娃才五六岁的模样,竟就识字,看他一身脏兮兮、破破烂烂跟个小乞丐似的,他本以为是饥荒逃窜的难民走失的孩子。

老农户边给牛喂了把草,边问:“你一个人入长安来干什么?”

“我要找我爹爹和娘亲,他们在城里。”

一听这话,老农户心想,看来是富贵人家走丢的孩儿,笑了两声道了别让小黎注意安全。老汉刚牵牛走了一段路,却又想着孩子可爱、身无分文,折返回来,从裤腰带夹的布袋儿里掏了两个汗水巴巴的五铢铜钱,递到小黎一双小胖手里。

“去买个包子吃吧,这入了城,都还大着呢。” 他热心地一指热气腾腾的包子屉笼。

小黎捧着铜钱眼睛扑闪扑闪地欣喜眨着:“谢、谢谢爷爷!我我好久没有吃热腾腾的包子了!”

老汉说了声“乖”,摸摸小黎毛茸茸的脑袋。又小声道,“进了城找到爹娘告诉他们,长安不太平了,恐怕过不久皇宫要发生争斗祸及百姓,他们能搬就赶紧搬出城,别到时候误了性命……”

一旁包子铺的小二听见,笑斥道:“嘿嘿,你个两腿裹泥巴的糟老头儿还懂起国家大事了?长安太平安宁,昌盛着呢!”

小黎仰起头听小二和老农户争论,咬了口包子。

“老汉我在城南的一亩三分地里搓了一辈子泥巴,哪里有风吹草动我还不清楚?”老农户也不生气,凑近些小声道:“我看见地里的野草被马蹄踩成了绿泥,长长一条道,肯定是太子暗暗调遣了士兵潜伏城外了。”

他说得玄乎乎,小二也不由起了兴致半信半疑,问“果真?”

“太子没有皇亲国戚可以依傍,只有士兵数十万,现在嫡皇子回来,他当然害怕要反抗。太子多心狠手辣,他斩下的头都能堆成山!现在女人又给五皇子抢了去,只怕会掀起一翻血雨腥风。现在住在城里的可就不安全了。”

“胡说,我爹爹才不是心狠手辣的坏人,是他们对爹爹不好。”小黎啃着包子道。

农户和小二两人都是对望一愣。

小二看小黎脸蛋儿、衣裳脏兮兮,头发乱蓬蓬,哈哈哈笑了几声对老农户道:“嘿嘿,你瞧,这小子比你还能吹!”

老汉不服,这时前头人潮一阵喧嚷“让开让开让开!”

接着是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是六皇子宫中随扈三人,骑马上飞奔而来。

太皇太后病重,他们应弘实要求出宫来,去寻找城郊的药材商,办事。

百姓人流赶紧分作两边,小黎人小看不见前头,直到人流分开、几匹烈马在跟前高扬起前蹄,他才看见。

“啊——”小家伙躲避不及,只能一双小手抱住圆脑袋。

他一声尖叫到时让马儿立刻惊退停下,高声嘶鸣。接着马上随扈“啪”得凌空挥响了马鞭,咒骂——

“臭小子不要命了?还不快滚开!”

“挡着爷的道儿了!”

小黎赶紧闪开。

随扈挥鞭子飞奔入通化门,留下一地灰尘飞扬,呛得小黎直咳嗽。他们的衣裳他认得,是皇宫里的。

那跟着他们走,应该就是皇宫的方向吧?小黎挠了挠灰扑扑的脸,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跟在随扈去的方向走。

那三随扈快马跑到城中的客栈坐下,吁声停下翻身下马,打算歇息歇息喝口茶。

其中一随扈走走停停,似有所思,几经思量道:“我方才……怎么瞧那小娃娃有些面熟?”

“小娃子都一个样儿。”

“不,我一定在哪儿见过那娃娃。”那随扈想了想,霍地睁眼,“他,他是死去的小皇孙,太子的儿子!”

同伴二人都吓了一跳,问他是否看错,那随扈无比肯定。

“那事不宜迟,咱们赶紧回宫告诉六皇子殿下!”

“对,六殿下在太子那儿吃了大亏,这娃娃若真是太子的,可就作用重大了!”

……

**

尚阳宫来的马车在栖凤台大殿外停下,立刻栖凤台门外侍立的内监躬身迎上去。

侍女搬来吉祥如意纹的红漆凳,锦月踩凳下辇来,而后辇车便由内监领下去了。弘允与她进殿中。

此时殿中皇后姜瑶兰领着众妃嫔已经落座,说了好一会儿话了。

皇后姜瑶兰坐在上位,左右两列是黑漆小长几,各位妃嫔按照位分依次跪坐在长几之后。

“锦月叩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锦月跪下去。

“儿子见过母亲。”

锦月垂着眸子,只觉立时身上被一道暖暖的目光所笼罩着。

保养得宜得、养尊处优的手从凤袍袖子下伸出来,姜瑶兰朝锦月虚虚一扶。

“快起吧。”

一旁的姑姑提醒姜瑶兰道:“皇后娘娘,五皇子妃要先敬茶,您受了之后她才能起。”

“哎,瞧本宫,新得了媳妇竟险些忘了规矩。崔尚宫,捧茶。”

崔尚宫是栖凤台的女官,主一宫侍女,此时早已领了两双捧茶托杯的侍女等在一旁,闻言立刻答“诺”将茶水递了锦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