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公路两旁的树木,披上白雪,褐色枝干还挂着欲落不落的枯败树叶。
假设逢上太阳升起之时,那么所有的景物都将染上一层淡金,入眼景象只有震撼二字可以形容。
那时,他会停下车来,寻一个合适的角度,用相机拍摄下来。
他的拍照技术尚且能够拍出这番景象的十有八九。
彼时,他便要拿给爷爷奶奶看,老一辈会被激起过往的回忆,将以前自己所见所闻,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说来。
他的爷爷奶奶出生大山里面,在他爸读出来前,拼尽全力供着他爸读书,过着贫苦的生活,这好像是每个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家庭的常态。
偶尔一家人吃饭,还能听到爷爷奶奶打趣地说,他爸是鸡窝里最能飞的鸡,飞出大山不说,还攀上了高枝。
他妈的家庭比他爸的家庭好上数倍,一线城市的高知家庭,而他妈是独生女,据说当时他妈一眼看上他爸时,是因为对方长得好看。长得好看的男人,多少见啊,管他好不好吃,啃一口再说。
当然,他爸也不止长得好看这一个优点,从某知名大学毕业后,起先在某头部游戏公司做程序化生成的首席技术美术,后来晋升高级技术美术专家,结婚之后,转型成为技术美术总监,他哥出生后,毅然决然辞职,创建自己的游戏公司,起起伏伏多年,现在在游戏行业算是有了一定地位。
至于他妈,她在外留学多年,通过人才引进计划,直接任了某高校讲师,比起在某个行业做出卓越成绩,她更喜欢教书育人以及研究学术。
得益于他妈的颜控,以及他妈本身也长得不差,他才生得一副好容貌,在这个陌生的时代得以活下去。
说实话,他丝毫不怀疑朝恹当初相信他的谎话,是因为他长得好看。
他对此并不生气,毕竟自己继承了妈的德行,也是一个颜控。但凡朝恹长得不那么尽人意,无论他怎么对自己好,他都不会心动,说不定还会觉得这人借着上司的身份死不要脸地骚扰他。
记忆朝前不断延伸,每个节点都在风中越发清晰。他任由自己在风中,陷入记忆之中,似乎只有这样,才能从情绪的沼泽挣脱出去,获得喘气的机会。
……
任春去秋来,随暑来寒往。
一场绵绵的冷雨带来了对于大宣来说,极为喜悦的消息。
前些年开海征税的政令,给大宣源源不断地带来丰厚的回报后,于上个月,带来了顾筠让朝恹寻找多年,却未曾有所收获的粮食,土豆和番薯。
前者是海外商人为讨好朝恹,耗尽财力,机缘巧合下寻来的,作为来自他国的珍奇献上。
商人率先献给了宋丞相,宋丞相忙得晕头转向,时隔几日,才想起这玩意。
拿来一看,圆不溜秋,灰不溜秋一个,也不知道是啥,坐在位置上,想了又想,就是不知道是啥,经自己儿子提醒,方才意识到这是皇帝与顾大人不惜代价想要找到的粮食,忙上交了。
那位商人不必多说,自然获得重赏,以及永久居住权,并被记入史册。
这是朝恹为了鼓励其他人献上大宣本国没有的高产粮食。
而后者是某家纨绔随着官船出海之时,从他国土地上偷偷薅回来的。
他偷偷薅了一大把藤蔓,薅完,带上船后,听其他人说弄个藤有什么用,应该去挖它的种,埋怨他想要独占功劳,不带他们去,所以弄成现在这个模样,空忙一场,气得他即便在船上吐得昏天暗地,也要跳脚。
直到回到国内,拿给利民司官员一看,确定可用,方才恢复活力,整个人像斗胜的公鸡,在京城里东串西串。
自然,这人也受到了重赏,目的同上。
顾筠已经忙完了改良高粱等物的事情,虽然期间经历过波折与失败,但总算在朝恹大力支持之下,获得了成功。听闻这两物在国内现身,顾筠忙不迭地去看,现下这两物都被放在了利民司。大囡迈着小胳膊小腿,牢牢跟在后面。
顾筠闲他碍事,让他回去,大囡又发挥了他的大犟种脾气,非要跟着。
大囡长到五岁,顾筠和朝恹这对新手父亲终于发现这孩子不服输的倔强劲儿已经发展到可怕的地步,他成了一头牛,但凡认准的事情,谁也劝不动,沉默地一做到底,完全符合他名字中带着的金性。
顾筠和朝恹不免感到头痛,商量着什么时候,给他出个难题,让他栽上一次,磨磨这个性子。
顾筠被他跟了一会,算是败下阵来,他伸手抱起了大囡。
自己生的崽子,还能不要吗?
大囡紧绷的小脸这会立刻放松了,他扬起甜甜的笑,把脑袋往顾筠肩颈搁去,稚嫩的嗓音,雀跃无比:“阿爹,你真好。”
他一面说着,一面晃动双腿,如同小时候一般有分寸,他只晃动了几下,便不晃动了,安安静静待着。
顾筠道:“你知道我好还给我添乱?”
大囡板着手指,认真说道:“不是添乱。”
“那你说,你是在做什么?”
顾筠问他。
大囡理所当然道:“增长见识,否则我会被胡愬他们嘲笑。”
“据我所知,他们从来没有嘲笑你。”
顾筠看他一眼。大囡道:“那是因为我够聪明,所以我要一直保持聪明。我的爹爹比他们的爹爹厉害,那我肯定要比他们厉害,这是不可以被推翻的结论。”
顾筠:“……”
顾筠心说:这大犟种怎么格外自信?遗传了谁?他还是朝恹?肯定是朝恹,他可不觉得自己这般自信。但是挺好玩的,顾筠看他就像看一个一按就滋啦滋啦响的玩具车。
顾筠拍了拍他的背,算是回应他的话。很快走到利民司,顾筠把他放了下来,大囡如今的体重可不算轻,抱着走这样一段路,累得他手臂发麻。
张司设在后面说:“下次还是我来抱吧,我都抱习惯了,不觉得重。”
一日谈话,张司设展现出了对利民司强烈的好奇,顾筠便带着她来了利民司,而后但凡前往利民司,对方都会默默跟上来。
顾筠观察了一下,发现对方是想成为利民司中的一员。
她快到出宫的年纪了。
可要她出宫之后,找个人嫁了,老老实实相夫教子,她实在不愿意,她享受过高质量的生活,见识与认知受到顾筠极大影响,已然不想成为大宣国内众多女子中的一个。
另外一个选择便是请求顾大人,或者陛下,让她继续留在宫中。这她亦是不愿意,因为这意味着她的一生都将留在这一方天地,没有半点其它色彩。
时下两条路她都不愿意走,一番思索过后,她选择了第三条路。
那就是成为利民司中的一员。
这样她就能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自在且不失权利。
以女子身份进入朝廷机构做事,这不是她的妄想,火器制造所,便有好些女子在里面做事,最为出众的一个女子年龄最小。
她打听过了,对方是一位姓王的官员的徒弟,前几年出师了,现在独立做事,已经授官,即便官位不大。
这是突破性的进展,得益于顾大人和陛下。顾大人说,只要有能耐,无论男女,皆可做事,而陛下同意了这个说法,并且给予了支持。
现下民间,也有很多地方招收女工了。
这些商人招收女工,不仅是因为大宣现在处于蓬勃的发展期,他们这些人吃到福利,随之扩大产业规模,需要更多人手来帮自己做事,还因为他们发现招收女工从事精细活计,性价比更高。
女工们不仅做得仔细,要的工钱还少,比如一个男工要二十文一天,她们只要十五一天,碰到情况特殊的,还能压压工钱。
不论如何,当前的女子日子好过许多。这些变化都是在短短几年,那些妇人无不为此觉得高兴,她们对自己的女儿说,你们现在的日子真是好过了……与此同时,全国溺死女婴的比例极速下降,与之对应的是,合离的比例极速上升。
朝恹出台了公平公正的合离政令,严打吃绝户的现象,为了合理化这事,他把这事推到圣母皇太后头上,说,自己为人父亲,亲自教养皇子,方才知晓圣母皇太后的不容易,圣母皇太后说起天下很多女子婚后过得还不如她,请他给予这些过得困难的女子一些恩典,于是思来想去,就这样做了。
自然,不少人反对,便是前面招收女子做事甚至授官,可胳膊怎么拧得过大腿,更何况是顾筠、朝恹这两个合在一起堪称凶残的大腿。
反对一阵,发觉毫无意义,也就偃旗息鼓了。
……
且说顾筠发觉张司设的意图后,便让她进了利民司帮忙,对方自然无不感恩,什么事情都想抢着去做。顾筠当然不答应,此刻闻听此话,道:“你比我还瘦还矮,抱着岂不是更加吃力?何来不觉得重?”
大囡在一旁附和,跟在后头的侍卫心中却道:张司设这般殷勤,显得他们很是不会做事。
张司设露出尴尬的神情。
顾筠道:“好了,进去看看有什么事情需要你帮忙吧。”
张司设应是。小典等人现下正在利民司做事,他们虽为内侍,却因跟着他有些时间,知道好些知识,利民司缺人时拉来用用,非常顺手。
张司设先一步进去,顾筠带着大囡后一步进去。顾筠进来,便看到了被利民司上下视为珍宝的番薯和土豆,他们按照顾筠曾经讲过的保存办法,将这些东西保存得很好。
顾筠仔细看过,算了算现在的时间,深知土豆现在在某些地区能种,而番薯藤即便现在埋在地里,精心呵护,也不可能接出果来,便让人把土豆带去那个地区进行种植,至于这些薯藤则择个南方无霜冻地区,让它们安全过冬。
到了来年春天,这些番薯藤就会成为非常好的“种藤”,把它们剪成段,重新扦插到地里,就能长出新的番薯植株,并在秋季收获番薯。这是一种常见的留种方式。
众人按照他的吩咐,快速动了起来,张司设为了顺利融入利民司,向顾筠报备后,主动加入前往某些地区栽种土豆的队伍。
队伍觉得张司设做事利落,人也聪明,便同意了,没有一个人排斥,因为当初在北境弄杂交麦子时,他们招收不少女工做事,事实证明,女子干活不比男子差。
对于他们来说,一个人的能力远比一个人的性别重要,他们平等歧视每一个占着坑位不拉屎的人。
利民司在顾筠的带领之下,成了整个朝廷里面最势能眼的机构了,遇上条狗都有考虑它有什么用,弄得其他官员有种淡淡的死感。
顾筠看着利民司众人忙忙碌碌的景象,想到对大宣不利的人物,各种手段使出后,只有两三个不曾处理了。
再想到整顿试点基本建立完成。
又想到这些年来,北方几个实力不错的国家见大宣蒸蒸日上,心生危机感,在各自和联合针对大宣不成,反被暴打一顿后,派出使者,混在朝贡国使者中间,厚着脸皮求和。
当时暴打它们的武将正是招揽来的对大宣有利的人之一,许景舟虽然没有上前线,却也参与了战事的商讨,比起整顿卫所,他更喜欢跟人打架。
种种思绪纠缠在一起,此时此刻,顾筠内心隐隐约约有种或许他快要回家的预感。
一时之间,他陷入了沉默。
他并不想那样快回家去,他和朝恹在一起的时间太短了。
先前吵过那样久的架,彼此不曾来往,等到后面和好,却又因为朝恹的全力支持,导致各种事情纷踏而来,匆匆处理,根本没有多少相处的时间。
他们,也就比异地恋好上一点而已。
仿佛越是珍惜越是失去得快。
大囡看罢这两样东西,又嘴甜地跟官员们请教了它们的作用,便转身回到顾筠身边,抱住了他的大腿,询问他们什么时候回去,他饿了。
顾筠回神,说:“这就回去。”
大囡应好,可能是饿了,声音较小,显得软软的。顾筠拿了一个糕点给他先啃着,随后就想抱他回去,但他不肯要自己抱了,张开双臂,让侍卫抱自己回去,这番举动不必想,也知道缘由。
顾筠心下像是被轻轻挠了一下,他捏了捏大囡婴儿肥明显的脸颊。
……
事实证明,预感不是凭空生出,不久之后,他就得到可以回家的消息。
当时,正是第二年早春的后一个月。
——早春之时,土豆获得收获,而暑藤扦插到了地里,成活了,长成新的植被。
彼时,朝恹封了大囡做太子。这个事情早就提上日程,因此操办起来,分外流畅,正是民心所向。
大囡被封太子后,做完功课,小小的人,端着太子架子,对着许景舟寄来的天下图挥斥方遒,大言不惭地说等他做了皇帝,朝贡国和蛮夷之地(北方各个实力不错的国家,以及其他方位实力不错的国家)以后都是大宣的。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朝恹并不阻止他说自己要接他班的诸如此类的话,他本来就是要把皇位给大囡,如果不是大囡太小了,他现在就要给对方,试试自己的猜测。
几个玩伴,准备来说,是伴读。如今,他们已经晋升为了伴读。闻听此话,纷纷鼓掌。
大囡找了个凳子,站到凳子上面,指着一个伴读说:“到时候你做将军。”
“好好好!”
对方欢快地答应。
大囡指着另外一个伴读说:“胡愬,你做丞相。你的祖父谁不知道他当丞相当得出色,你作为他的孙子,可不要给他丢脸啊!”
胡愬学着他的祖父,装出波澜不兴的模样,应是。
顾筠:“……”
顾筠从朝恹那边送完汤圆过来,站在暗处看到这一幕,深深怀疑自己儿子是不是被许景舟传染了。许景舟的理想就是一球一国。顾筠看了一会,实在听不下去了,他走了出去,揪住大囡的衣领,把他提起,放到地上,道:“口气这样大,你以后做不到,想及现在,可要丢脸了。”
大囡说才不会呢,他肯定能够做到。
顾筠半蹲下来,直视大囡,跟他解释做这种事情的难度。经过他和朝恹的磨性子,大囡总算没有那样犟了,他说:“听着确实很难,但我会努力。”
顾筠笑道:“好吧。”
大囡认真地说:“因为我是sss级卡。”
顾筠:?
顾筠道:“谁告诉你是sss级卡?你知道sss级卡是什么意思吗?”
大囡答道:“许叔叔!去年过年,我给许叔叔拜年,他说的。它的意思,我当然知道。这是说我这种孩子非常非常的聪明,想做的事情几乎没有什么办不到。”
大囡说到这里,放轻声音,用一种自己觉得低调,但旁人看来非常骄傲的态度,道,“他夸得太过了 ,虽然确实是事实。”
顾筠简直觉得好笑。
大囡命令几个陪读转过身去,扑到顾筠怀里,热乎乎的脑袋蹭了蹭顾筠脸颊,小声说道:“阿爹,你不可以在陪读们面前笑我,否则我这个太子会没有威严。”
顾筠收敛笑意,道:“好。我向你道歉,以后不会这样了。”
大囡喜笑颜开,亲了他的额头一下。顾筠正要让他叫陪读去吃汤圆,然后——半透明的文字忽然出现在他的眼前。
几乎是瞬间,他背后起了冷汗,心脏骤停一下。
“阿爹?”
大囡发现了他的异常,心中担忧,不由问道,“你怎么了?”
顾筠回神,他笑了一声,说:“没事。”
他装出一副轻松的模样,阅历不足的大囡信了他的鬼话,拍着胸脯,说那就好。
顾筠将刚才未说出口的话说出,大囡便欢欢喜喜转过身去,呼喊自己的陪读,几人去吃汤圆了。他们一离开,顾筠轻松的模样就消失,他缓缓起身,寻了个地方,沉默地坐了下来。紫藤说去请太医,被他拦下,道:“我真的没事。”
紫藤:“那……”
顾筠道:“此事不许同陛下说。”
顾筠这样说了,紫藤只得答应下来。顾筠让紫藤下去,连带着其他宫人,等到四下一片静得连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清之时,他才鼓起勇气,看向那段半透明的文字,只一眼,他便看清了内容。正如他所预料那样,他可以回家了。
这段文字是说,五天之后,会送他和许景舟回家。
因为大宣的命运已经得到改变了。
顾筠问它朝恹和孩子,对方不加回应,片刻之后,这行文字甚至消失了。他的视线无处着落,呼吸急促起来,看着这行字,觉得自己身体似乎分裂成了两半,春寒呜呜地从他身上这道缝隙穿过。他的身体没有了知觉,自己控制不了,呆愣了不知多久,他听到了朝恹的声音,他以为是错觉,没有动弹,直到对方又唤了一声,他才意识到对方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
朝恹弯着腰,撑着膝盖,盯着他:“怎么了?”
“我……”顾筠下意识想说没事,可是一个我字出口,之后他便发不出声了。
静默如水一般,铺延整个暖阁。
时间缓缓流逝。
朝恹看着他,慢慢地,明白了。紫红的晚霞落在了他的身上,脸侧细小绒毛宛如挂着一层淡淡的光芒,他动了动嘴,声音很小,小得几乎听不见,过了一会,他重复了一遍,声音变得大了起来。他的眼睛带上笑意,一把好嗓音,吐出的字,温柔无比。
“阿筠,这是好事,有什么不好告诉我的呢?你同我说一遍,说你要回家了,我听着高兴。”
顾筠看着朝恹的眼睛,视线逐渐模糊,他有些慌乱,再一眨眼,豆大的眼泪就从眼眶里面滚了出来。
“有什么好哭的呢?”
朝恹扶住他的肩膀。
顾筠顺着他的动作,滑到地面,整个人都依进他的怀里。朝恹改扶为拢,他掌着顾筠的后腰,一手托着顾筠的后颈,轻声说道:“别哭了,嗯?”
顾筠泣不成声,他抓住了朝恹的衣领。朝恹那截修长的脖颈因此被他勒紧,可朝恹仿佛没有知觉一般,纵容着他的所作所为。顾筠哭了好一会儿,总算在朝恹无声的陪伴之下,缓过了劲来,他道:“我没有想这样早就离开。”
朝恹嗅到了顾筠身上的香气,正是他之前送他的玫瑰露的香气。朝恹的每一根神经都被这道香气扯得发痛 ,他咬着后槽牙,方才维持面上的笑意。
他搂紧了顾筠,不知是给顾筠力量,还是给他自己力量。
他道:“我知道你的心,所以你不必为此感到难过。再则,你忘了吗?我是可以跟你前往你的家乡的,只是时间早晚而已,你现在为了暂时分别,如此伤心,完全是没有必要的事情。”
顾筠:“我……”
朝恹接着说道:“你要高兴,不能带着这样的情绪回去见你的家人,他们会为此担心。你有爱你的家人,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羡慕你。”
顾筠抬头看他。
顾筠的眼睛布有细细的红血丝,眼眶发红,睫毛被泪水粘连成一簇一簇的,脸颊湿润到贴着发丝,怎么也甩不开,真是格外狼狈。“我……我……你知道……”他哽咽着张口,因为说不出完整的话,神情焦急。
“怎么还急了起来?”
朝恹拨开那些粘在他脸颊上的发丝,取出手帕,细细擦去他的泪水,道:“慢慢说,我没有什么事情,会一直在这里听着。”
顾筠喉结滚动,拉过青年的手,贴着自己的脸颊。手掌的温度,透过皮肉,似乎烫到了他的头骨。他有些头昏目眩,于是闭上了眼睛,静静地感受对方的存在。对方的存在,如此强烈,无法忽视,他的理智终于回了部分,睁开眼睛,触碰到对方垂来的目光,理智彻底回来了。他冷静了下来,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会等你,一直等你。”
他说话时,吐出的气息,尽数撒在了朝恹的手掌之上。
很痒。
也如刀子一般割人。
朝恹的心像是被巨石砸出一个偌大的窟窿。他的目光从顾筠的脸颊落到他的后颈,顾筠把头发高高扎了起来,因而他能够轻而易举看到后颈倾出的漂亮弧度,以及那片纤细雪白的皮肤。他忽然很想和他做爱。这样直白热切的目光,烧得顾筠浑身发烫,他哪里不明白对方的想法。他轻轻念着对方的名字,却也有了这种想法。他捧着青年的脸,献祭似的,凑了上去,在对方唇角,落下一个轻轻的吻。
“你来时吃了糖吗?”
顾筠感觉到了甜味,垂着眼帘,低低地问。
朝恹看着他微微张开的嘴唇,道:“吃了,你再尝尝。”
顾筠咬住了他的唇瓣,确实很甜。他伸舌轻舔,整齐雪白的牙齿,又去咬。野兽一般,拱着品尝,最后向着深处去。柔软的口腔,按理来说,只会更甜,可是顾筠尝不出来一点甜味,太苦了。一股苦味从对方那边传来,顺着他的舌尖,滑过食道,一直苦到胃里。
顾筠松开朝恹,被刺激得险些反胃,他捂着胸口,几乎用一种崩溃的态度去质问朝恹:“你为什么要骗我?你分明是吃了黄莲。”
朝恹笑了出来,很沉闷地笑,在偌大的空间里,叫人有些发毛。顾筠朝后挪去,可他身后就是靠椅,而靠椅抵着墙壁,他又能往哪里退去?他被迫待在了原地,朝恹半跪在地,靠近了一些,道:“亲我。”
好熟悉的话,他在什么时候听过?他想起来了,他在朱阳县时听过,那时,朝恹戏弄于他。
顾筠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滚了出来。他抬指抚摸青年高挺的鼻梁,触感有些发凉。
他的手指垂落,勾住了对方的脖颈,重新吻了上去,那种自始至终不曾改变的献祭感,让他的身体不存在半点力气。他像一株柔软的藤蔓,依靠这个吻,站立于大地之上,并向上攀爬着。朝恹任他亲了一会,掐着他的腰,将这个吻加深了。
两人的牙齿与鼻尖时常碰撞到一起,疼痛之感,却让他们越发亲近,紧紧缠绵。最后放开之时,彼此呼吸困难,唇瓣都出了血,像是染上了一层淡淡的胭脂。
“朝恹。”
顾筠喊着他的名字。
朝恹扳开他的双腿,将他抱在怀里,低低嗯了一声,伴随着喘息之声,青年的声音格外好听。顾筠听着,伸指按住了他的喉结,道:“你再回答我一声。”
朝恹道:“做什么?”
顾筠说:“想要记住你说话时,喉结运动的轨迹。”
他说着话,重重哼了一声,手上动作下意识重了一分。朝恹被他按的,咳了一声,顾筠当即想要收回自己的手,可朝恹不许,他笑着询问:“我回两声,你就能记住吗?一直按着吧,我不难受。”
顾筠:“……”
顾筠没话说了。
春寒料峭,可两人却很热,热到分不清自己与对方。最后分清,是因为顾筠落下的眼泪,随着汗液一般,冷了下来,挂在朝恹锁骨位置。
顾筠想要擦拭去这些不按套路出牌的眼泪,可是越擦越多,越擦越多,他自己嘲讽道:“陛下,你的伴侣好像是水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