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起微澜(一) 他紧紧将她的皓腕按在地……
半个时辰前。
宜宁侯府的下人将府门打开, 迎许月鸳他们入内,层层通报,最后引至侯夫人院中。
知柔是第一次来宜宁侯府, 与她所想不大一样。
侯府广阔,光照也好,春阳错落地洒在青砖路上, 有种空蒙的感觉。很宁静, 梦幻,比宋府更少一些威严。
宋含锦同她并肩走着, 余光在她身上落了一息, 很快移开。
直到半途,她悄扯一把知柔的袖角,随后轻吸口气——
被她的力道一带, 知柔右边肩膀登时矮了下去,旋即耳畔响起一声:“母亲,我脚崴了……”
许月鸳回头,就看见两个姑娘相互搀着,宋含锦双眉颦蹙,是疼痛难忍的模样。
许月鸳走到她们身边下视几眼, 微压嗓音:“一进侯府你就崴脚,多少次了。你跟侯府命格相冲不成?起来。”
没给她开口的机会, 甫一说完便拔步而行。
宋含锦咬了咬唇,借知柔的手臂慢慢站起,一壁走,一壁顿足两下,看上去还真像那么回事儿。
等穿进角门,换了位嬷嬷引着往连空院去。
侯夫人尚在病中, 单院首就弥漫着一股苦辛的药味。许月鸳暗暗凝眉,不觉把脚步放得快些,待进了正屋,望见一倩丽的身影半坐床头,未显多少病容,适才将步调又慢下来。
几个孩子先去问礼,说了几句关心的话,然后站立一旁,显然不太得趣。
侯夫人见状,使嬷嬷领他们在府上逛逛,说不定还能碰见鸣瑛。
宋含锦听了这话,忙推说自己熟路,不用人引;宋祈羽原约了人蹴鞠,礼已尽到,便先行请辞,唯留许月鸳在房中与侯夫人叙话。
知柔二人出来的时候,恰逢一女子走在廊庑底下,身上与魏侯爷有些同祖同宗的气质。宋含锦对她稍作一礼,快步踅出院门。
或非母亲支使,宋含锦是一万个不愿意到侯府的。
知柔和她不同。
头回来这儿,说不新鲜是假。方才有人领着,她没敢张望,目下人都走了,不禁着眼细细观赏这府里的一瓦一木。
“看什么呢?”宋含锦忽然提声。
知柔转过脸,眸光像晨雾中初起的太阳:“三姐姐,你说我以后能做匠人吗?像鲁班那样。”
闻言,宋含锦露出一副惊异的神情,没多久,忍不住笑起来:“疯了吧。”
她往前走,接着说道:“我朝还没有女子去做工匠的,连想都没有,你是头一个。”
“三姐姐怎知没有?许是她们都和我一样,年纪小,触及不得。”
很随意的语气,并不跋扈,可听在宋含锦耳中,难免生出些不痛快来。
她驻足回首,见宋知柔也定着没动,眼睛正盯着远处的园子瞧。循其目光照去,映入眼帘的是魏鸣瑛和那群檀家的人。
宋含锦倏地烦躁:“你跟他们很相熟吗?”
上回也是,瞧了魏元瞻便要过去招呼,难道府里没一个人给她讲过规矩,私下见到侯府的人不必寒暄么?
知柔料到宋含锦不会让她过去,便也没有开口,不过是见花园那边有株未凋零的梅树,出了会儿神。
“没有。”她回答道,抬靴跟上宋含锦。
未防刚迈出两步,后者遽然改了主意,在她目光下迎面踱了回来:“走吧。”
毕竟在侯府,瞧见了却不上前,到底有失礼数。
于知柔而言,这是意外之喜,她无有不从,唇畔甚而翘起一点雀跃的弧度,思忖一会儿见到魏元瞻该如何启齿,邀他同自己一块儿去玩弹弓。
可惜,现实总是不尽人意。
才跨下一层石阶,骤然听得几句碎语:什么“养在江南”、什么“宋家人”,最后提到了一句“表妹”。
知柔和宋含锦不约而同止步。
剪碎的阳光曝在花树下,遮盖了说话之人的身影。
未多时,她听见一个嘲讪的语调,是魏元瞻的声音:“我们魏家可没这个习惯,什么人都能称得上‘表兄’‘表妹’。”
知柔眉心微褶,长长的睫毛垂下来,掩去眸中神色。
宋含锦倒未觉有异——四妹妹与宜宁侯府本来就没关系。她不上前,是因为他们的话题钩着宋知柔,此时过去,不免要觉尴尬。
可当魏元瞻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视野里,六目相对,宋含锦的脸色一刹僵了。
仿佛偷听被人抓到现行,她双手局促地攥了攥,旋裙拾上台阶,声音很低:“走。”
及至二人的影子转上游廊,魏元瞻都没能从无措里脱身。
他只窘慌着,不知该做什么。
没有人说过她们会来;也不知道她们站在那里听了多少;便是听见了……又会如何吗?宋知柔刚刚垂睫的样子……是在生气?
隔会儿魏鸣瑛跟上来,见他还未出园子,口中惊讶:“你没走?”又扯他衣袖,“快些,我受不了了。”
与此同时,廊道上。
晴光追赶两人的背影,似一盏昏灯,在暴雪侵袭的夜晚不住晃荡。
风稍止,步履渐缓,宋含锦抚着心口抱怨:“早知不上去了,现在可好……”她一面回头,喘了两口气,“还好没跟上来。”
回首瞥见宋知柔的神情,眉尖略挑:“你怎么了?”
不就是被人“逮个正着”么,何至于此?跑都跑了,魏元瞻也没追呀。
知柔连敷衍她的心情都没有,只觉得思绪烦乱,心里很不是滋味。
难道在京城中,大家都是一般虚伪吗?什么表亲不表亲的,谁要攀搭他?
忽觉腿脚麻木,恹恹地坐去吴王靠上,对宋含锦说:“三姐姐,我走累了。”
宋含锦一路品咂,渐渐明白了一点,观她如此,倒笑了下,“他们说的也是实话,这有什么。”
知柔当然知道这是实话,可说不上为什么,这句实话从魏元瞻的口中道出,令她十分不快。
她把脸一撇,状作不以为意的模样:“我就想歇会儿,三姐姐别管我了。”
和她相处下来,宋含锦发现她这人有一点与旁人不同。她的娇蛮藏在皮相下,易于揭露,反给人一种清爽的感觉。
宋含锦倒不着急走了,拂拂衣裙坐下,也不吭声,就这么百无聊赖地待在一起。
许久之后,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是侯府的人请她们过去。料想母亲那头该聊完了,应是来召她们回家,便飞快地站了起来。
许月鸳走出连空院,侧首问刘嬷嬷:“遣人去喊了么?”说的是宋含锦二人。
刘嬷嬷回道:“两个姑娘已经候在前院,没惹事儿,夫人放心。”
她听完却叹了口气:“也不知锦儿跟鸣瑛闹了什么别扭,这两年她一来侯府就挂脸子。从前不是玩的很好吗?”
往前走了几步:“羽儿也是……打老侯爷没了,就没瞧他再来侯府和元瞻一起练枪。两个在府上见了,客气得和生人似的,还打量我看不出来。”
一想到这几个孩子,许月鸳直犯头疼。她抬手捏捏眉心,才刚放下,廊道里的风横扫过来,画出一道长身如玉的影子。
离得近了,那人的仪容越发清晰,她停下脚步,略微低头:“侯爷。”
晌午的阳光照着魏景繁官服的金绣纹案,倒是和年轻时候不同了,有种威严的俊美。
“不必多礼。”他抿唇笑道,“来看月清?”
“是,这就走了。”许月鸳敛神,“我瞧妹妹的脸色并不像她们说的那样,应是无大碍了吧?”
魏景繁轻嗯一声:“前两日稍严重些,现下快好了。”
“那便好。侯爷去吧,我也带孩子们回了。”
她不复多言,颔首同他别过。
回到宋府,天色仍大明着,宋含锦率先踏下马车,等宋知柔。
许月鸳察觉她的动作,当下按捺住,待回屋了才问刘嬷嬷这一月发生之事。
眼下,知柔跳将下来,宋含锦接着马车里未说完的话,道:“那你想穿耳吗?”
“想。”知柔整整衣裙,和她一起走,“阿娘说我打小就没姑娘样子,却很怕疼,所以就一直拖着,一直舍不得给我穿。”
宋含锦方欲张口,眼尾扫见一辆马车停在五丈外的地界。
是宋培玉的马车。
她鼻稍轻哼一声:“他还敢来。”
知柔回头看了一眼,沉默了下,提裙迈过门槛。
自这日后,魏元瞻发现宋知柔对他的态度又撤退了。
非是老死不相往来,谁叫他们在一处念书,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总能说上两句话。
但这两句话已从复杂的交谈变成简单的几个字:
——“魏世子。”
——“嗯。”
——“宋知柔。”
——“嗯?”
——“没事……”
难有其他。
魏元瞻认真思索,事情的起因大概是那天他们一家来府上探望,宋知柔和宋含锦听见了他和姐姐说的话。
可他又没说错什么。
她到底为何这样?
魏元瞻淡瞥知柔一眼,倏闻兰晔在身旁低声:“爷,盛公子来了。”
“盛星云?”他愣了下,“哪儿?”
这回到了墙下,魏元瞻径直翻上去,看盛星云在外头打转,他一笑,随手掏了个山楂往底下扔。
突如其来的东西砸到鞋边,把盛星云吓一跳,两眼怔忡地望上去,须臾,和缓道:“你来了。”
“你就这么喜欢在此处见面?我觉得挺古怪的,别干了。”
盛星云无神与他调侃:“我有急事……”
魏元瞻睨他一会儿,微微敛容:“你说。”
似乎极难启齿,他跼蹐着抿了抿唇:“龚岩那老匹夫,他、我……”
却是半日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魏元瞻有些替他着急,眉心暗结:“怎么了?”
他觉得丢脸,就这么磕绊着,说得口干舌燥才吐完半阙。大抵能撰成一句话:他被龚岩从亭松书院赶出来了。
盛星云出身商贾,他想改变自己的地位,不再仰人鼻息,除了读书,再无其他出路。龚岩此举,是将他的前途断送。
尽管他之前对读书一事并不全然热衷,可有、与没有,是两回事。
魏元瞻理解他的焦心,蹙眉道:“可有寻过李夫子?他可能帮你?”
盛星云摇头,“没有用,我父亲带人去李夫子那儿拜访多次,他虽未明言,可话里话外都是一个意思。”
连李夫子都无计可施,他来寻他,难道……
“你想来宋府?”魏元瞻声调未变,几乎笃定地说。
盛星云在京师就他一个士族朋友,纵使为难,也不得不求到他这里,满腹羞愧:“……可以吗?”
魏元瞻没有立时答复。
宋、魏两家纵为世交,可要安插一个商贾之子入宋家家塾,哪有那么容易?遑论宋家族老,魏元瞻的母亲便第一个不会答应。
当初她令魏元瞻入宋府求学,为的不就是躲开他么。
金纱铺在少年眉宇,眼眸稍垂:“我想想。不一定能成。”
盛星云听了却露出笑颜,在院墙底下冲他深深一揖:“事成与不成,有你这个朋友,是我盛星云三生有幸!”
“得了。”他剔唇笑道,“你只要少去我师父那儿闲坐,便是我谢你。”
睐目瞟见杜先生往家塾赶,魏元瞻不作久留,拎着衣袂跳下,理正袖角,抬睫对上宋知柔的眼睛。
她立在廊下,旁边是她的二兄,似又在相互赠予什么,撞见他在墙头,朝这儿望了一会儿。
视线相接,宋知柔颔首称礼,随即和宋祈章一块儿踅进家塾。
“宋四姑娘近日倒是知礼许多。”兰晔咂摸道。
魏元瞻淡着脸色把他睃一眼,径自踏上长廊。
隔日散学,知柔被杜先生留下。
宋祈章走时向她投来一个“保重”的目光,无他——杜先生罚人抄书很有些苛刻,不重写五六遍断是过不了的。
知柔趴在书案上揉了揉头,是个十分懊悔的模样。
忽然,“嗵嗒”一声。
案头多了一只布袋。
她抬起脸,看见一只修如竹节的手从她桌沿划过,很快被落下的袖管掩住。
是魏元瞻。
他经过她时,往她案上丢了袋果子。
知柔有些发愣。
第三回 了。他是第三回,扔给她吃的。
她转头望着他的背影,他像是不经意而为,没说些什么,连瞧也不曾瞧她,如常矜傲地跨出门去。
日落西山,白墙上光影更替,星回端来一碗汤饼,放下后,抱膝蹲在知柔案边:“四姑娘,吃完再写。有肘子肉。”
“就写完了。”知柔的目光一直落在纸上,她专注起来,任何诱惑都沾不了她。
待一气呵成,她把汤饼吃尽,拎着一只布袋拔座起身。
星回将碗搁入食盒,瞟见她手中之物:“姑娘拿的什么呀?”
“哦,”知柔垂睨一瞬,“果子。魏元瞻给的。”
“表少爷?”
星回吃惊,缓了半晌才哧哧笑一下:“表少爷人可真好,这是知道姑娘被罚,担心姑娘挨饿呢!”
“是吗?”知柔指尖略蜷,心也跟着收了几分。
未几二人出去,月光罩住一副鬼鬼祟祟的影子。
知柔顿了片刻:“宋培玉?你怎么在这儿?”
星回在后头听见这话,提食盒的手一怔,蓦地哑了喉。
这个时辰,各院的人都在用饭,加上家塾的位置偏静,本就没多少人来往。宋培玉一个不该出现的人置身于此,恐怕没安好心。
即见他拂去衣袍尘屑,嗤笑一声:“你还真把宋府当你自己家了,你进得,我进不得?”
知柔直觉他是来寻衅的,怕不好收场,侧脸吩咐星回:“去找大哥哥。”
她嗓音很低,星回恍惚觉得自己听差。
刚欲张口,四姑娘已踱前两步,问宋培玉:“你想说什么?”
星回来不及多想,匆匆把愕然克化,丢下食盒从另一道门避了出去。
院中,眉月皎皎,寂静无声。
宋培玉见知柔相貌乖觉,方熄了些火:“算你识相。”
而后又道:“你去和宋祈羽说,我跟你之间只是寻常游戏,没有别的,让他把我弄回学塾。”
一句话就将过节尽数泯灭,知柔自然没什么好声气:“凭什么?”
她站在阶上,身量比他还要高出几分。
“你在家塾只会找我麻烦,你走了几日,我就痛快了几日。我觉得现在便很好,为何要让你回来?”
“你以为把我逐出学塾,我就没法儿给你寻不痛快了吗?”宋培玉挨步踱近。
知柔目视着他,那表情,不是恐惧,很有几分挑衅的味道:“看不见你,还是挺好的。”
宋培玉磨了磨牙,片顷,他嘲笑道:“你就是不肯吃软的啊。”
知柔随意地嗯了一声。
瞧他抄起袖子,她剔眉:“你还想和我打一架?”
如此鄙薄的语调,听得宋培玉咬腮。
原以为宋知柔只是有点胆气,多半也是乔装撑的,哪敢真与他独斗?现下看来,她竟还认为自己抵得过他?
“你觉得我不敢动手?”
宋培玉大步登上台阶,目光暴露一丝狠色。
等星回将大公子请来家塾时,天下起小雨,细细濛濛的飘在空中,被灯笼一照,便有了形,如同落针一般。
宋祈羽疾步走在长廊上,衣袍猎猎,靴底踏在地面发出“笃笃”的响声。
星回来院里寻他时,他正从澹玉苑回来,预备练一会儿枪。听外边下人报,说四姑娘的丫头有急事相求,请他带人过家塾一趟。
他闻言,换靴的手一顿,略蹙起眉。
单凭“家塾”二字,心底已经有了猜测。
前些日子,他才去拜见过家中族老,将宋培玉逐出家塾。
宋培玉不敢找他,对宋知柔,却敢试上一试。
宋祈羽没有问星回那边的细节,只交代院中下人对今夜之事守口如瓶,不可惊动了父亲和祖母。
随后蹬靴出门,唤上长离。
一路上,宋祈羽闭口不言,脑海中已想象出许多不胜的画面。
若宋培玉同宋知柔动手,伤了她,父亲那里该如何交待?遑论她一个姑娘,倘与外男在家中起了冲突,名声何顾?
宋祈羽思虑重重,步履间尽显着急之意。
未曾想他赶来时,看见的是全然相反的景象——
漆黑的苍穹底下,细雨如丝。
宋知柔坐在石阶上,拂去面庞雨水,垂眼睇着宋培玉:“还来吗?”
她衣着微乱,发丝也沾了雨,在灯笼下返出些润亮的光泽,像一只狐妖,形同卧兔,骨中却带几分天生的野性。
宋培玉扶石起来,呼吸急促,眼神似惧似恨地注视着她。
“你……”硌了硌牙根,半天挤不出一个字来。
他万没想到宋知柔瞧着单薄,力量却那么大,拳脚功夫与他那些随扈相较,估计也不输。
早知会这般收场,他就将外面的人一同叫进来,何至于被她一个小丫头欺成这样?
宋祈羽站在林木旁边的洞门下,观二人此景,稍稍惊骇。
等回过味时,他倏而一笑,透着两分鄙夷。
他这个四妹妹,竟是把他也算计进去。
陡地抬起靴,往庭院中行。
宋知柔见了他,立时拂衣起身,垂眸唤道:“大哥哥。”
宋祈羽声音很冷:“回去。”
侧首掷一眼长离,他会意,上前把伞递到四姑娘手中,继而另撑一把,遮过宋祈羽头顶。
雨珠抨击绸面,轻快的“簌簌”声竟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知柔不敢久留,顷刻踱下台阶朝月洞门去。
星回就等在那里,瞧她走来,忙不赢问:“四姑娘没事儿吧?可有受伤?那十公子……是姑娘打的?”
说话拿过她手里的伞,高高替她举着。
知柔抬起胳膊稍动了动,轻嘶一声,悄悄折眉。恐叫阿娘知道为她担心,只状若轻松地回答:“不妨事,还能活动呢。”
“姑娘可真厉害,”星回由衷赞道,“想必十公子往后再不敢来了……不过四姑娘,您为何让我去找大公子,而非老爷跟太太呢?”
在星回眼里,大公子再有威严,到底是少年人,若说给四姑娘做主,还得老爷和太太出面。
她不知道,知柔想要的不是旁人替她做主,而是自己出气。
宋培玉被大哥哥赶出家塾,他不寻大哥哥麻烦,只管冲她欺负。
因为他们敬畏的是京城宋氏,并不是她。
知柔观察过,宋培玉的手十分白嫩,无茧;他每次攥拳搁她桌上唬她,那拳头分明无力。加之今夜,瞧瞧他穿的什么东西……连翻墙都不知挑身轻便衣裳。
绣花枕头一个,她能解决。
可若过了今夜,宋培玉胡乱张扬出去,随意抹黑,于她名声有损。
她需要人目睹。
大哥哥是最好的人选。
本就是他和宋培玉的恩怨,是他为了三姐姐将宋培玉逐出家塾。他没处理好的事,他应该善后。
只是忆起方才在檐廊上,宋祈羽的眼神、声音,像一注寒风,冻住了谁。
知柔不堪深想,信口答对:“哦,我忘了,情急之下只想到大哥哥。星回姐姐,还有肘子肉吗?我又饿了。”
“有啊。姑娘没吃饱?”便一行说着,一行通向拢悦轩。
这年夏至,知柔从魏元瞻口中接到了雪南先生旧疾复发的消息。
雪南先生于她有恩,她在旁的事上帮不到他,便寻思从别处下手。
晌午第三讲散后,知柔追上魏元瞻:“等一等!”
自从吃了他几回果子,她行为上的礼节又宽松了些:“魏世子,你明日会去起云园吗?能不能捎上我?”
魏元瞻凝望她须臾,调侃一般:“你们宋府套不起车了?”
知柔:“我出去的事,没想跟别人说。”
她不喜何事都要向上禀言,得了首肯才能行动,太拘束。可她一人偷溜出去,没车,费时费钱。一日或许还好,倘或长久些,总不是个办法。
魏元瞻听得此话,眉目微动:“你如何跟我走?”
不说乔装打扮,便是府里这一圈下人她就避不开,何谈私自出府?
“你答应了?”知柔一笑,“明日散学,你在曲妃巷等我,我翻出去。”
曲妃巷离宋府家塾仅一墙之隔。
看来她早有准备,笃定他会帮她么?
魏元瞻低笑了下,未予深究:“好。”
知柔立马将背在身后的手转回来,拎到他面前:“谢礼!”
待他接过,一溜儿烟似的跑没影了。
“四姑娘,您又要……”
星回寸步不离地跟在知柔身侧,一出声就被她兀然打断:“星回姐姐,这次你能不能也帮我?雪南先生是我的恩人,他病了,我想去看看他。”
星回攒眉缄了片刻,记着四姑娘待她的好,到底开口问:“我怎么帮您?”
到这天,知柔散学后称太累了,要回屋休息。星回将上值的两个侍女挥退,门扉一掩,便没再打开。
魏元瞻很守信,出了宋府就让兰晔把车驶去曲妃巷。
时辰尚早,叫夏日的阳光晒着,兰晔不由抱怨:“爷,咱还等吗?她不是耍咱们吧?”
魏元瞻靠在车壁上假寐,闻言,微微侧过身,撩帘子看一眼天色,没有开口。
忽然高处投下一个窃窃的声音:“大哥哥、大哥哥!”
使他心头一振。
须臾,他才发现她喊的人是兰晔,掀帘子的手迅速撤下,阻断了目光。
知柔有些难为情,冲底下的大哥哥细声询问:“你能否……借我踩一下?”
宋府墙高,先前有几个木箱堆在墙外,很容易够着。
兰晔一时无言,深拧眉宇,返身请示魏元瞻。还未张口,就听马车里传出一句:“借她。”
只好不情愿地回到墙下,一副宽肩稍耸,明显不欲给她作梯。
思忖俄顷,他两手微张,往上举了举:“宋四姑娘,你若信得过小的,便跳下来吧!”
知柔倒不畏高,只是禁不住思想:他若没个准头儿,摔了她怎么办?
既要人家帮忙,又心存警惕。知柔难得忸怩起来,半日没有挪动。
魏元瞻虽坐在马车里,外面的情形却听得十分真。他轻轻皱眉,语气未表喜怒:“兰晔,别磨蹭。”
很低的一声。
兰晔听了,苦恼地叹一口气,老老实实把肩膀贴给知柔。
知柔下来后,不断与他歉声、道谢,直等他面色好转才登上马车。
在车内,知柔问了魏元瞻一些关于先生的病症细节,得知先生旧伤处有烧灼之感,行动受限。医师说,他需要静养,保持心境愉悦。知柔自觉于此事或有裨益。
说话间,魏元瞻把一碟点心移到对过,随口问她:“你与先生是如何结识的?”
她顿了顿,目光搭着帘缝,没有作声。
那是两三年前。县中的孙公子看上林禾,意图强娶,屡次三番不成,便亲自闯到小宅中,要将人捆去。
知柔那会儿刚满七岁,从私塾里回来,跟小娥一起商量明日去哪儿。
未待进门,就听见一阵吵嚷的响动,知柔心里突然不安,一边让小娥叫人,自己抄起木棍朝门首下跑。
那天过后,孙公子很长时间都没再来。
直到秋天。
街角,孙公子带领一群人把知柔拦下,个个虎背熊腰,似一堵墙。知柔手心额头都沁出汗,仍强撑着站稳,寻找时机。
车厢内,知柔从往事中抽离,故作一副无谓的模样:“之前在洛州,我同人打架,对面人多势众的,我自然不敌。雪南先生便是那时’从天而降’,拯救了我。”
“那会儿先生还说我反应灵敏,力气又大,是个练武奇才呢。”她说着,捻一块糕点送入口中。
魏元瞻垂睨她瘦弱的身躯,吊了下眉。
“你?”
知柔反睨过去,脸上挂着“对,就是我”的表情。
“力气大倒是真的。”他记起那要命的泥丸,嗤笑了下。
知柔对魏元瞻的印象如同一道画符,随时根据此人的行为变幻。
眼下,这道符难看了些。
两人面对面坐着,视线不知该往哪里放。
好半日,知柔转了心思,抬脸望他,一双眼耀如星辉:“先生是怎么收你为徒的?我若也想正经习武,先生会要我吗?”
魏元瞻忖度片刻,轻轻摇首:“不会。”
“为什么?”
他很自然地说:“我在师父面前练了一套枪法。作为交换,师父收我为徒。”眼尾乜了她一下,“你会什么?”
说得知柔哑声,知道他并非故意怼她,奈何心里还是不痛快,她唇角一撇,目光也垂向别处。
到了起云园,知柔不等魏元瞻先下,自己先推门出去,很有些傲气地立在一旁。
魏元瞻显然察觉到其中变化,可惜不懂因由,睐望她一眼,咳嗽了声:“走吧。”
进了院子,知柔倏地拎起唇角,浑身上下散发着松快的气息。雪南见她来,先惊后喜,听她讲话,总忍不住笑一笑,整个院内充满“嗡嗡”的欢声。
魏元瞻稍转过脸,仿佛遭了冷落,抿唇在屋内寻事情干。谁知一个错身,背后突然响起他不愿听见的话——
“对了,你是同元瞻一起来的?”
“是。我们在一块儿读书。”
“打算在京中住下了?”
“嗯……大概吧。先生若不嫌我叨扰,我可以天天来看您。”
“哈哈哈,好,好。”
魏元瞻:“……”
如是,每日下学,魏元瞻肩上多了一担子事儿:接宋知柔。
“爷,您说这曲妃巷是不是有点邪性?之前盛公子邀您在此处见面,而今宋四姑娘也是……忒邪了。”兰晔某天说道。
一晃眼,半月过去,知柔已经成为起云园的常客。
初时,魏元瞻只是懊悔;现下,他看宋知柔颇有些不耐烦。
这日天色将倾,雪南的身子差不多恢复,与知柔两人在榻上下棋。
知柔不擅此道,虽跟着林禾学过几日,可她的心不静,练不下来。
此刻也是雪南一步步教她,魏元瞻掀了衣摆落座边上,观棋不语,眼梢却时不时斜她两下。
屋中烛火暗昧,她的侧颜像蒙了一层微光,眉骨到鼻尖的曲线十分精致。
平心而论,她挺漂亮的。
可她一来就霸占他的师父,再好看,他也觉得不顺眼。
这叫人瞧不顺眼的姑娘投子罢棋,腰杆儿端得正了:“先生,我想和您习武。”
雪南接连看她几眼:“有人欺负你了?”
“没有。”知柔声音很轻,“我是想,万一日后遇上歹人,习武可以防身。”
她的话恍似清风,卷来洛州城一段萧索的记忆。
雪南十个指头在膝上微微一蜷,心中动容。
过了很久,他一直没有答复。
知柔不着急,乖巧地坐在对面。反观魏元瞻,他简直坐立难安似的,一双浓眉轻架,视线控制不住地往榻上掠,拢起双拳。
“好。”
雪南迟迟开口,简单的一个字眼,蓦地朝魏元瞻身上刺了一下。
他“噌”地起身:“师父!”
知柔反应极快,马上趿靴下榻,跪在地上向雪南施行拜礼:“弟子知柔,拜见师父!”
直起身时,她余光瞥见魏元瞻负气而去的背影,膝盖不免偏转几分,目光落在他消失的方向,久未收回。
这天以后,魏元瞻再没接过宋知柔。
大抵因为他苦求多月才拜得的师父,她轻而易举地便争去了。仿佛在家中,所有人都迁就魏鸣瑛一样。
他难得能有一个独独照拂他的人,凭什么要被宋知柔侵占?
拜师一事不小,知柔将此事报了宋从昭,得他应允,每日天不亮就爬起身,由前院的小裴哥哥驾车,送她至起云园。
魏元瞻处处与她相争。
起初,知柔尚未反应过来,只觉他言语迤逗,略有些骄矜。
渐渐地,她像突然长了心窍,连起早一事也要和魏元瞻比,抢第一个到起云园。
日子一长,他二人之间的相处便定下形来——天天争斗,谁也不服谁。
光阴碾转,朔德二十二年的春徜徉而至。
雪南如常在屋内煮茶,听外面响动,朝窗畔望一眼,轻笑起来:“这俩人……兰晔,去看看,别让元瞻伤了柔丫头。”
抄手倚在门边观戏的身影洋洋一动,为他家主子辩护:“先生放心,我们世子最有分寸,伤不了四姑娘。”
“那你就不担心柔丫头伤了你家世子?”雪南剔目反诘。
兰晔登时皱眉,忙踱出两步观察形势,见他家世子占据上风,缓下心来:“世子威武!”
彼时,魏元瞻正跨骑在知柔身上,二人的剑皆已脱手,他紧紧将她的皓腕按在地面,居高临下地观摩她。
十四岁的宋知柔与五年前没什么两样,就是长开了些,映着庭院春光,有点窈窕的况味。
目下,她没有挣扎,只是掀开眼皮看着他,很平静,甚而嘴边扬起一丝浅浅的笑,仿佛激将一般。
魏元瞻眉峰轻挑,有些提防,可手下的玉骨是真的,实实切切被他掌握。
不禁又自得地勾了勾唇:“这么多年了,宋知柔。你还是斗不过我。”
第24章 起微澜(二) 用手和眼睛丈量他。……
知柔的目光一直搭在魏元瞻脸上, 松缓地笑:“是吗?”
她忽而抬手,尾指不可避免地触到他手背。她的指温常年冰凉,似一颗露水在他肌肤滑落。
魏元瞻微微一怔, 卸了分力道。
知柔趁机从他掌下挣脱,掰住他的胳膊往上靠,再一翻身, 将他掀到一边, 两人对调了一副姿势。
离得那样近,她的头发垂落下来, 拂在他颊畔, 带着细微的酥痒。
他方才对她是有手下留情的,没用十足的气力,可她不一样。宋知柔像没有情感, 只想赢,胳膊横压在他身前,硌得死死的。
“魏元瞻,认输吗?”她用手和眼睛丈量他,眉梢略攒起,“你最近……壮了。”
话音入耳, 魏元瞻的睫毛深深一颤,顷刻伸手捉她下去:“别乱摸我!”
知柔撑地起身, 将打散的两柄长剑一块儿拾起,用臂褠给它们擦拭。
“得,我们魏世子就是一块金疙瘩,摸两下……那是要掉金子的。”
她一边说,将他的剑扔回给他,垂首理自己的。
自然不曾瞧见——阳光下, 魏元瞻两只耳朵都红透了,脸也有些热,嘴唇轻抿,唯独没有多少真怒意。
知柔把剑归鞘后,跑回屋中,径自搬条杌凳在雪南身边坐了,讨了杯茶。
“师父,我赢了。”她喜孜孜地说。
魏元瞻从门外跨进来,拍拍空青色的圆领袍:“师父别听她胡说,她趁人之危,不算好汉。”
“我本来也不是好汉,我是好女子。”
魏元瞻懒得和她争口舌,把剑交给兰晔,扯条椅子坐过来,帮师父煮茶。
“你们两个,”雪南笑着摇头,看看天色,询问道,“今日不用读书?”
“今日休沐,我要赖在师父这儿。”知柔捧茶轻啜一口,余光瞥见魏元瞻眼色轻蔑地睨着她,不由挺起脊梁,“你还不走?”
便闻他低哼一声:“师父岂非你一个人的?”
魏元瞻撤回视线,转头向雪南道:“师父,前日那套剑法我练了下,脚步总是难以平稳,您下晌替我瞧瞧?”
“好。”对魏元瞻,雪南一向倾囊相授,是真心实意把他当徒儿培养。
知柔呢,她悟性极高,但心思重,雪南待她更像养女儿,方方面面体贴入微,不叫她在情绪上吃了委屈。
知柔是聪明人,她瞧得出师父待他们略有不同。在这件事情上,她不与魏元瞻争,只要能常来起云园,好好孝顺师父,就是报答了。
“中午吃什么?我去河边叫馆子送过来吧?”
知柔搁下茶盏起来,才拔开腿,魏元瞻取笑道:“是你又想吃酥骨鱼了吧?我们陪你连着吃了十日,你不腻,我和师父也吃腻了。”
知柔松弛的腰背瞬间紧绷了些,垂下眼,盯着魏元瞻。
他亦望上来,掀她一刹,晃了晃手中茶盏:“难道不是么?”
知柔哪肯承认,立即诘道:“河边就‘玉风阁’一家馆子?你不想吃,我也不会给你带。”
说完冲雪南一礼,仍像只灵俏的雀儿,轻快地迈出房门。
魏元瞻皱了皱眉,很快低哼一声,不以为意。
“元瞻,来,陪我手谈一局。”
却说知柔这边,她刚踏出起云园就碰上一个熟识的影子,两人稍一对眼,他走过来,开口道:“宋知柔。”
来人一身直裰,衣缘处绣了葡萄缠枝纹,面容俊朗,总挂着一些和煦的笑,正是盛星云。
在知柔拜雪南为师那年,盛星云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叫宋家族老点头,许他入宋府家塾读书。
官商有别,旁人皆不愿与其共处,除了魏元瞻。他们是多年挚友,别个见了,也不好多说什么。
至于知柔,她见盛星云老找她讲话,虽闲琐,却也有趣。来来往往的,倒成了比较亲近的朋友。
“你这是上哪儿去?”盛星云问。
“韵柳河。”知柔瞧他身边未带小厮,顺口提道,“你吃什么吗?”
盛星云想了想:“给我捎份酥骨鱼吧。”
知柔闻言一笑,像把敌方精锐拉入了自己阵营,点着下颌应承:“好。”拔靴欲上马车。
不料盛星云在后头喊:“等等。”
他从怀中掏出块五两的银锭,捉住知柔的手塞进去:“哪能让姑娘花钱?拿着,随便买。”
彼此熟稔,知柔也不作扭捏的姿态,拳心一拢:“那这顿算你请的,我一会儿找给你。”
“不用,你收着得了。我进去了。”便旋衣向起云园。
知柔低笑了下,登进马车。
自她习武伊始,宋从昭便将裴澄派给了她,寻常出门,便是星回和裴澄二人跟着。
今日星回行经腹痛,知柔没让她来。裴澄在外面驾车,观方才情景,忍不住称赞:“盛小爷就是阔绰,整个京师都寻不出比他还大方的了。”
“他大方是他的事儿,回头帮我把找的散钱都还给他。谢了,小裴哥哥。”
“是。”裴澄应声。
艳阳天,水面波光粼粼,河畔商铺挂满奇幌,里头最有意思的还属玉风阁。
它的幌子形似风车,由楠木所制,叶片上飘悬着几样招牌,不知请何人绘的,栩栩如生。风过,它便转动起来,尤其打眼。
知柔进去喊了两份酥骨鱼,一些时令蔬菜,交代他们送至起云园。
矮身钻入车厢时,她心窍一动,蓦地回身去了碎云楼。
日近正午,绿荫浅淡,刮进门的春风都缱了两丝融融暖意。
雪南同魏元瞻已经走完一局棋,支使兰晔到灶上取了些甜柑:“柔丫头给我买的,尝尝。”
魏元瞻捧在手中掂量,心似乎也有一分沉重起来。他剥一下、停一下,中途才想到还未净手,忙将其搁至案上,起身跨去庭院。
等他再度折返,撂下的甜柑终究是吃不成了,目光有意无意地往院门瞟。
“着急了?”雪南斜窥他,“柔丫头今日不是还赢了你么?她的身手,不必担心。”
知柔并非花架子,她能吃苦,平常练功也十分勤奋,不说上阵杀敌的大话,自保总是游刃有余。
兰晔在旁搭腔:“四姑娘定是在外面瞧见什么好玩的,又给耽搁了。”
照长淮的话说,女人皆是如此——入了市肆,便如鱼儿得水,不逛个一二时辰,怎肯归返?
魏元瞻沉吟一会儿,撩起袍摆:“我去找找。”
兰晔忙端正身子,在后头紧追两步:“爷,我去吧!”
稍刻,魏元瞻与兰晔抵到院首,迎面碰上拎着食盒的知柔。
她嘴边提笑,像遇着什么有趣的事,正在品咂。见他二人行色匆匆,不免收敛一些,问:“你们去哪儿?”
兰晔待欲开口,魏元瞻吭地一声给他剪断,理正衣襟道:“太热了,出来吹吹风。”
“热吗?”知柔未觉,抬起食盒轻荡一下,“我路过碎云楼,买了最后一只油爆鹅,你不是爱吃么?还有师父的梅菜扣肉,还有兰晔,你最爱的酥油鲍螺。”
“四姑娘您客气……”兰晔面皮微红,没想到他成日跟着世子与四姑娘作对,她竟还记得他的喜好。
事出反常,魏元瞻的目光在她身上驻留几息,未曾言语。
到屋内,知柔环顾一圈:“玉风阁的人还没到?”
“没呢。”兰晔回话,他殷勤地接过食盒,主动摆饭。
“那你们先吃吧,我和盛星云再等等。”
知柔说着,将桌上半剥好的甜柑拣起来,一瓣一瓣塞入口中。
不一时,案上摆好了午饭,四荤三素。魏元瞻面前的油爆鹅最为精致,散发酥香。
盛星云经不住诱惑,拾箸儿往鹅肉那碟伸。知柔立时制止他:“别动!”
她将果实咽下去,嗓音犹带几分水润:“你不是和我一起吃酥骨鱼吗?再等等。这鹅是专程给他买的,谁也别动。”
点了点别的菜式,接着说:“这些,这些你能尝尝。”
魏元瞻诧异地抬起一边眉毛。
“不是,宋知柔,”盛星云把竹箸一放,微微直起身,“我跟元瞻就差穿一条裤子了,吃他点鹅怎么了?他不会介意。”
“少胡呲,谁跟你穿一条裤子?恶不恶心。”魏元瞻嗤一声笑了。
须臾,他把视线移回知柔脸上,漫不经心地问:“你给我下毒了?”
这幅看穿一切的表情——他是认定了那鹅肉有异。
知柔心中揪紧,面容却是坦坦荡荡。她走到魏元瞻身边坐下,搛了只鹅腿往嘴里送。
魏元瞻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半阙晴光落在知柔面颊,顺势而下,罩住那一截白腻的脖子。
喉间轻轻滚动。
真吃下去了。
魏元瞻挪开眼睛。
从宋知柔再次进门开始,到处都是破绽——她怎么可能特意为他去排碎云楼,还独独只许他一人吃?
若食物无碍,她如此……所图为何?
知柔一边手肘搭在案沿,半身朝魏元瞻探前几寸,歪脸觑他。
“你害怕呀?”
这般年岁的少年正是意气的时候,听她挑衅,二话不说便将一块鹅肉搛入口中。
品尝到的刹那,像有一丝跳跃的火燃到身上,辛辣、呛人。
——是芥粉。
果然。
知柔计谋得逞,迅速起身,不防手腕被他一把擒住,硬生生地拽回座上。
待他慢条斯理地吃完方才那块,他才睐目看她,若有似无地笑了一下。
“还算可口。你跑什么?”
哪怕有一层臂褠封袖,魏元瞻还是轻而易举地握住了她,扣得很紧。
知柔几番想要挣脱,他的手简直坚如磐石,被他攥太久了,她指节发麻,面上仍不改色:“我去看看玉风阁的人到了没有。”
“人来了,你自然就知道了,有什么好看?”他说得轻飘飘的,仿佛没费一点力气。
兰晔站在案边,窥他二人底下交锋,未敢直视,心底倒难得地纠结起来。
倘或从前,他一定暗中替主子摇旗助威,可今日,四姑娘人挺好的……不不不,都是幻觉。他摇一摇头,心想,哪回不是这样?四姑娘狡黠,早晚要被主子抓到狐狸尾巴。
知柔端起腰,端出一身娇蛮任性的气派,她说:“我饿,我着急。”
魏元瞻浅薄一笑:“一桌子菜,谁不让你吃了?”
“我就想吃鱼。”
“挑剔。”他扔下一词,顺势将她的手腕松了开来。
盛星云旁观已久,啧啧两声:“你们俩兄妹……”
谁想知柔的反应那样快,他话未说完,她已然开口驳道:“他不是我兄长。”
魏元瞻也哼笑着睇她一眼:“算你清醒。”
“你们俩‘师兄妹’,行了吧?”盛星云无奈转口,视线扫他二人一会儿,端起碗,“也是,人家兄妹才不似你俩这样。”
说话想起宋二公子,转头对知柔叹道:“宋祈章待你真像是亲兄长,果然还是得一个姓。”
魏元瞻懒得听他废话,径自执箸用饭,不再开口。
下晌还家,知柔走到澹玉苑稍坐片时,又去了樨香园。
这些年,林禾足不出户,知柔劝得嘴皮子都要磨烂了,她依旧不听。却因此,许月鸳对她二人的态度略有改变,只要知柔不去惹事,不给宋府蒙羞,日子倒也能这么过着。
知柔担心林禾长久如此,心里闷出毛病,故而每日都要陪她说足半晌,将所见所闻都灌与她。
待谈尽出来,身后忽然有声音道:“宋知柔!”
她驻足回首,有礼地候在一侧,等人走近了,方问:“三姐姐。怎么了?”
宋含锦乜她须臾,潺湲道:“江府的人又来了,说他们姑娘约你多次,你总推脱。她们姑娘生气了。”
知柔微讶,抬眼与宋含锦略含戏谑的眼神对上时,很快又平复下来:“三姐姐唬我呢?”
宋含锦今年十五的年纪,眉若弦月,肤如凝雪,一双眼浓黑隽美,仿佛可以言语,是真正的花容月貌。
她眼角稍瞥:“谁唬你。”边走边道,“你成日不在家里,就在起云园,我看那儿才是你家。我让江府的人回去转告他们主子,以后别来宋府寻人,要寻你,就去起云园寻。”
“姐姐真这么说了?”知柔眉峰紧蹙,垂眼低低嘟囔,“师父不喜叨扰。”
“不喜叨扰,”宋含锦一嘁,睇她道,“那你去做什么?”
知柔微垂的脑袋慢慢抬起来,先惑后喜:“姐姐这是……舍不得我呀?”
宋含锦眸光轻闪,随即冷哼一声,刻意将话说得不紧不慢。
“我是恐你在外败坏我宋府名声。二姐姐正与卫国公府议亲,若因你的举止,损了二姐姐的婚事——谁饶得了你?”
宋含煦业已出嫁,长房夫人陈氏舍不得宋含茵,这才拖了一年。原定下的崔家公子在外宅蓄妓,长房大怒,退婚之后,陈氏又为宋含茵挑来拣去,这才议下卫国公府的小儿子。
前前后后,属实不易。倘或真因知柔某处不端,坏了这桩亲事,就算宋老夫人出面也保不了她。
知柔闻言,刚提起的笑脸淡了下去,只顾望着别处缓走,不再言声。
宋含锦斜她一刹,声音听上去柔缓了些:“我早与你说过,若想习武防身,大可以让哥哥教你,何必每日跑到别人家去。”
还跟魏元瞻一块儿,也不嫌烦。
知柔随口回道:“大哥哥忙,我哪敢打搅他。”
“这是什么话?哥哥教你,那不是顺带手的事儿?”
此言一出,将知柔惊得颜色大改,羽睫颤动两下,竟伸手捉住她,把她掣得停了下来。
“姐姐没跟大哥哥说过吧?我是真不敢,三姐姐,你就放过我……”
衣裙稍滞,狭起一段促风。宋含锦往她脸上睃了两眼,对她的失态有些愕然。
“哥哥能吃了你怎的?”
宋含锦眉棱轻挑,未几,倒笑了笑:“瞧你平日浑身是胆,一听见‘哥哥’,竟怵成这样。哥哥有这么吓人吗?”
“不是……”
知柔不想就此多言,连忙转了话锋。
“三姐姐,今年春宴我能不去吗?吟诗作赋非我所擅;那些贵女公子也没想交游于我,自然,我也不想认识他们。”
去岁春宴,知柔如旧与宋含锦同去。年年都有的场合,该认识的人也认识得差不多了,哪有什么新鲜面孔。
却说那些贵女总是多忘。
每回见了知柔,必先惺惺作态地问她身份,然后再佯想一会儿,讥诮道:“哦,记起来了。宋……四姑娘呀。”
宋含锦知道她的难处,可她赴宴与否,不是自己能决定的。
“你可向母亲禀过?”宋含锦问。
知柔:“母亲没应。”
宋含锦默了默,许久才道:“我再帮你问问母亲。”
“谢谢三姐姐!”
二人一行说笑,穿过园拱门,再往前走,进了绝珛。
先前,宋含锦不许任何人私自进她院中是为了郑娘子。而今郑娘子不在,便也撤了命令。
她和知柔很聊得来,时常夜里都睡在一处,现在的知柔踏足绝珛,便跟回自己房中似的,早无禁忌。
过几日是江洛雅的生辰,知柔作为朋友,应该将礼物提早备上。
记起方才于廊下所言,她转头问道:“三姐姐,你说洛洛生气一事,可是真的?”
“我哪知道。”宋含锦对江洛雅此人其实不算喜欢,莫名的,还有些敌对。
眼下,她失去兴致,面容陡地寒了几分:“她家下人如此一说,我如实转述,你不信,自去找她好了。”
放在平日,知柔自能听出她的弦外之音,可涉及江洛雅,人竟变得莽撞了些,攒着眉头起身。
“我现在去。”
“站着!”宋含锦轻叱道。
瞧她住步,握在椅手上的拳头稍松开来,端正腰身。
“父亲说了,我身为你的姐姐,对你的行为有纠察之责。现天色已晚,你还想私自出府么?”
知柔转过背,稍稍抬首,望见她在烛光下清冷的面庞——隐去笑容后,眼神颇具威仪。
知柔敛睫:“三姐姐教训得是。”
翌日,家塾散学,知柔迈到檐下等宋含锦。
春阳落在少女肩头,金灿灿的,返照出几缕暖意。
宋含锦与知柔约好,今日陪她去琉璃街为江洛雅挑选礼物。
是以,鸣钟一响,宋含锦叫人取来帷帽,到檐廊底下喊知柔。
魏元瞻出来时,撞见的正是这一幕。
她和宋含锦结伴,今日是不打算再回起云园了。
恰巧盛星云从后面踱步上来,在魏元瞻身畔轻笑:“叫你昨日招惹她,瞧,人不理你了吧。真是,让一让她怎么了?”
昨日种种,他分明尽收眼底,居然还能说出这样的鬼话。魏元瞻剔着眉,忍不住反问一句:“我招惹她?”
盛星云笑笑未答。
他拍一拍魏元瞻的肩,道:“走吧。你去起云园,还是跟我一起下馆子去?”
马车停在琉璃街北端,知柔先跳下去,抬手扶宋含锦。垂纱轻晃,虽有风袭扰,仍将她的面孔遮挡得严严实实。
知柔拧了拧眉:“三姐姐,你从前出行也不戴帷帽,今日是因为和我出来……才如此吗?”
她的话分毫未折,直意便是:与她同行丢人了。
像是听到什么不经之语,宋含锦的声线自纱下传出:“你开什么玩笑。”
她是怕撞见江洛雅。
不知怎的,她与江洛雅之间有些难以言喻的劲儿,仿佛暗中杠上。
因此,她帮四妹妹给江洛雅择礼一事,决计不能叫人知晓,而且要挑,就要挑个最下乘的送去江家,气一气那位“洛洛”姑娘。
进了玉器铺,眼尖的伙计观她二人气度不凡,忙几步走上前,殷勤地招呼她们。
宋含锦对玉颇有研究,无须推荐,自顾自地观赏起来。
“这有点意思,像魏元瞻先前送你的那只木龟。”她突然说道。
知柔尚未搭眼,听闻此话,眸光微动,渐渐染上几分郁色。
两年前,秋日。
知柔养的乌龟“红袍大将军”逝了,魏元瞻瞧她可怜,请人弄来一尊极贵的木雕,恍如神像,由兰晔抬着进入家塾,赠予知柔。
她见了,怔忡须臾,不知是惊吓更盛,还是触景伤怀,总之眼圈都红了。
时下,宋含锦提及并非有意,不过联想至此,嘴快了些。
瞧知柔神情不对,她立马低骂一声:“不好看。”
知柔的目光瞩在玉雕上,恍惚思索什么。半晌,骤然接腔:“其实,模样尚可。”
不知评的是眼下这个,还是从前魏元瞻送给她的。
宋含锦猜测,四妹妹是用违心之话帮她圆场,她得领情,遂踱到长梯下,那头有一整案打好的玉簪:“四妹妹,来。”
她挑挑拣拣,到底选了套宜人的首饰,让掌柜包起来,转而问知柔:“可以回府了?”
“姐姐……”
甜腻的语调一出,配上那双笼罩繁星的眼睛,宋含锦不必再听下去,便是一笑。
“你还想去哪儿?”
小馆里油腥味重,宋含锦喜洁,一辈子都不曾踏足这种地方。
才迈进一点鞋尖儿,她已浑身难受,皱紧眉头说道:“不行,我吃不了,你自己去吧。”
知柔只好迁就,回了身:“那怎么办,姐姐请我上碎云楼吃?碎云楼高雅,不也是个卖酒卖肉的么。”
最后一句说得很轻,是在咕哝。
宋含锦耳聪目明,她掀一掀眼,嗤道:“你这话叫碎云楼的东家听了,怕是腆着老脸也要同你拼命。”
这句话说出口,两人都笑了。随后挪步上马车,兜兜转转,到了碎云楼。
楼匾下,撞见魏元瞻和盛星云出来,知柔一条腿刚跨入室内,冷不丁被人掣了胳膊,避难似的往外头拉:“换一家。”
她脚步踉跄,忙按住宋含锦的手,撤身停足:“怎么了?”
说着朝楼内侧了一眼,正对上魏元瞻回望的视线。
若方才他还不曾瞧见她们,经宋含锦拖拽,想不发现都难。
论起来,宋、魏两家还是亲戚,晚辈相处如此生分,知柔难免好奇。可每回问宋含锦,她都只说烦闷,别的是一点儿也不吐露。
“人太多了,吵。”宋含锦敷衍道,把手从知柔掌下抽出,踅向马车。
纵知柔有一身精力,辗转多次,好心情也散没了。她赌气地定在原处,见宋含锦连头也不回,登时想去投奔魏元瞻。
谁知方才转身,蓦地撞上一副硬朗的胸膛,他怀里有淡淡的沉水香味,知柔的额头抵在其中,稍稍错愕。
旋即,肩上握来一双有力的手,像在支撑她,把她与自己的怀抱隔离开来。
知柔颇感冒犯,退后两步,抬起头。
身前之人比她高五六寸,浓眉深目,穿一身道袍。浅薄春光的映照下,他眸中现出一点诧异,仿佛她的容貌吓到了他,双唇微启,却许久未言。
最后是知柔先开了口:“抱歉,没撞落你什么吧?”
思绪渐渐回笼,男子收敛目光,嗓音是清冽的,似竹间雪。
“在下走得急,唐突了姑娘,对不住。”垂首抚平衣袖,复道,“姑娘可有遗失什么?”
与三姐姐出行,知柔身上不携银钱,自无甚可失。
方欲回应,视线不觉从男子肩头穿过,驻在朝这儿走来的魏元瞻身上。
他的脸英朗端正,及近了,一双黑眸虎视眈眈地盯着她,口中换了一副称谓,有几分揶揄。
“四妹妹还打算待到几时?”
魏元瞻只有在外人面前才会唤她“四妹妹”,为了不透露她的名姓,节省麻烦。
他突然过来,知柔心里是有一些高兴的。熟人来了,她便不用与个生人在街上交谈。
但话音入耳,她不禁偏眼打量他,说不上哪里奇怪。分明还是他的作风——迤逗、挑衅,眸中仿佛含笑,却有几分阴沉的架势。
似乎才看见那个“生人”,魏元瞻轻抬眼帘,细观他片刻,眉梢微微一挑,露出副客气的表情:“这位是?”
魏元瞻的年纪一瞧就比那男子小,言行举止间却散着十足骄气。
他和宋知柔自小一处长大,除了夜里不宿在同个屋檐底下,旁的行踪近乎完全重合。她认识谁,他岂会不知?
眼前男子一看就不是她结交过的。大街上拉拉扯扯,像什么话?
闻言,男子将眼稍搦,目视魏元瞻。继而轻笑了下,话是冲着知柔答的。
“在下凌子珩。方才莽撞了姑娘,望姑娘见谅。”
第25章 起微澜(三) 他才说完,就已经后悔了……
他此举, 魏元瞻甚觉反感,扭头撤回目光。谁承想,宋知柔竟牵着点羞赧的笑。
“无妨, 我也不小心。既都无遗落之物,便就此别过了。”
凌子珩垂下手,没说留人的话, 连个名字也不曾问, 很有些礼节。
只是等人走后,他叫来扈从, 声音渐低下去:“打听一下方才那位姑娘可是姓……”余字未出, 他陡地止住,似乎觉得他所想实在荒唐。
他幼时常到祖父书房请教,一进去, 视线总会不经意地定格在一幅画上。父亲说,那是祖父最看重的女儿,也是他与叔伯们最疼爱的妹妹,凌曦。
他大概是见过她的,但他那时尚小,没能记住她的面庞。等他记事后, 姑姑不曾回过凌家,于是他问父亲:“祖父既然思念姑姑, 为何不去信与她,让她回来?”
父亲缄了很久,只是摇头,没有答他。
他明白那沉默的含义。
“罢了,不必去了。”凌子珩收回眼,折身往下行。
早春时节, 天光正好,尚有余韵点染苍穹,不晒,也没几分彻骨的寒意。
魏元瞻经方才一道,心绪不佳,可转头看宋知柔,不防想起宋含锦拖拉她的模样。眉尖微蹙,将声调和缓了:“想吃什么?”
“你们不是用过了么?”
从碎云楼出来,又是这个时辰,他和盛星云恐怕吃饱喝足,准备回起云园了吧。
知柔一边问,抬眼望见盛星云站在碎云楼的店招下,便笑着冲他挥了挥手。
他走过来,正巧听见魏元瞻道:“没吃够,陪你再摆一桌。”
知柔琢磨一会儿,略微回头,眺见宋府马车还停在那儿,稳稳当当,未移秋毫。
知柔自省做得不对,把脚一刹,朝他二人说道:“那你们先过去,帮我叫份糖醋排骨、蒜蓉茄子、还有那个,魏元瞻知道。我同三姐姐说一声就来找你们。”
她原路折返,盛星云稍进半步到魏元瞻身旁,暗暗窥他:“没吃够?”
翛然地笑了一下,接着回忆:“刚才是谁说下晌练武,不宜多用?那整盘鱼都是我吃的。”
“花的不是我的钱么,你还有怨?”魏元瞻眼梢微吊,睇了他一瞬,随即拔靴进到碎云楼。
他阔步跟上,如同苍蝇一般缭在魏元瞻周围,絮絮不休:“真搞不懂你们俩,你到底是讨厌她,还是心疼她啊?要我说,你们别再吵架了,咱仨个玩到现在,不容易……”
盛星云刚到宋家家塾时,可谓诚惶诚恐。大家都知道他是走魏世子的门路进来的,又因他的身份,十分瞧他不上。
那会儿,他闲来无事就爱摆弄丹青,宋府几个旁支子弟见了,不曾明言,但他们无声的凝视仿佛在说:又是一个庸碌无为之辈。
便是那时,宋知柔挤开他们,踱到他案边,观赏半会儿,轻轻赞道:“好画。”
从那以后,盛星云对她用上十足热情。冬日给她袖炉毡帽;夏季到了,就请人造了一樽精美的冰鉴,将酥山装在里头,送给她吃。
这份友情是他费劲心力才得到的,想要维护,却道阻且长——宋知柔和魏元瞻动不动就能打起来,两头都是朋友,帮谁?
故而这些年,他卡在宋、魏二人中间调和,都快练就一副三寸不烂之舌了,真想消停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