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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柔 望成 21637 字 2天前

盛星云的话如风灌耳,凉丝丝地蔓到喉中,叫人应不上来。

魏元瞻对宋知柔,善意是真的,敌意也是真的。

他私心以为,自己与宋知柔有些自幼的情分,能搭手的地方,他必不推辞;但有些事遵循“礼尚往来”。他不爱吃亏。

因此眼下他没言语,由伙计引着,走到他惯常用的雅间。随口叫了几样菜式,都是宋知柔爱吃的。

随后他推开窗,视线斜斜地朝下睨。

盛星云走到他对过,一屁股坐下,熟稔地倒了杯茶:“诶,你说我把画拿到雅集上,会有人想瞧吗?”

魏元瞻偏回座上,正了身,嘴角戏谑地往上一抬:“我怎么记得你说过,你作丹青是为求财?”

“我说求财,你就信了?”盛星云歪着脑袋,鼻腔里轻哼一声,“我缺钱么?”

他说着,眼神渐渐晦涩,脊梁也躬下去,像个郁郁不得志的老头。

魏元瞻心口一滞,不敢再逗弄他,如实答道:“那些文人集会,我没去过。只谈你的画……不该蒙尘。”

这便是赞许了。

那颗垂着的头颅顷刻拔高,眼里金芒闪动:“好兄弟!也就只有你和宋知柔懂得欣赏。”

话至尾声,音调又矮了矮,目中放出一抹惆怅。

“我爹说我作画乃玩物丧志,不如早些跟他学做生意,帮衬家里。若明年挣不到功名,我这一双手啊……”他自笑了下,终成怨叹,“怕是再不能鼓弄颜料了。”

门忽然由外打开,走进来一道他们等候多时的影子。

她面颊微红,脊背总是直挺挺的,湛然地抬了抬手:“不是我偷听,是恰好听见了。”旋即问盛星云,“什么鼓弄颜料,你作了新画?”

“不是,你坐下来……袖子怎么乱了?”

盛星云一壁说,一壁拎壶给她斟茶。知柔顺势坐在他旁边,咽口茶道:“走太急了。”

她怕三姐姐久等,跑了过去,途中碰见一群拿糖人的小孩,沾了衣裳。

知柔放下茶杯,认真地折折衣袖:“碎云楼什么时候弄起评书的了?我看底下摆了书案,还有位持书卷的先生。”

“这还真没见过,头一回吧。那我们这时来此,边吃菜边听评书,倒是拣便宜了。”

恰逢伙计敲门,呈菜上来,盛星云瞟他们一眼,吩咐道:“把门留着,不必阖。”

自打宋知柔进门,眼睛是放在盛星云身上的;位子也挨着盛星云;就连谈笑也是同他。

魏元瞻不知被戳中了哪根筋,他忽然不满,皱着一双英气的眉毛:“也不嫌吵。”

知柔这才扬睫,注视着他,提箸给他碗里搛了块鸭肉,笑嘻嘻道:“哪儿吵了?”

他二人的口味其实不像,只是相处得久,逐渐变了一些,似乎为了包容彼此,都在让步。

未多时,倏闻门外响起一道清脆的声音,是那长衫先生敲了醒木,开口说道:“评书者,不光是讲故事,也评忠良节操,善恶美丑。列位看官,今个儿咱就讲讲二十三年前,安远大将军在西北大破敌军,解围城之困的胜绩。”

说罢,他抖开折扇,洪亮而富有韵味的嗓音在楼内外传开。不足一刻,碎云楼中履舄交错,人影憧憧。

魏元瞻在听见“安远大将军”时,端碗的手一顿,眸光划了出去。

十六年前,朝廷与北璃国订立盟约,十年之内不起战事,及至今日都十分太平。

“乌宁一役”在他少时便已不为说书人所讲,怎么今番倒是被人提起,拿到碎云楼来评议了,真是没旁的可说了吗?

魏元瞻虽然疑惑,但嘴长在别人身上,他管不了,只能被迫竖耳听着。

这一听,两腮越咬越紧,最后连箸儿都拍下了:“胡说八道!”

盛星云被他此举一吓,免不得抬脸望他,正要启口,身旁飘下一句判词:“确实胡说八道。”

按那评书者所言:乌宁城困,安远大将军旧伤未愈,就主动请旨率兵驰援西北。虽下令快速行军,可路遇桥梁坍塌,绕行赶至时,北璃国铁骑已踏入城中。

后来,两军交战连日,相持不下,敌军便以城中百姓相挟,要我军以三名军士换城内一名百姓的性命。

“以三换一,从古至今就没有这样的换法,这位大将军能够点头,真是荒唐至极。”

魏元瞻的睫毛像桌上被风吹颤的烛火,盖下一圈动荡的阴影:“你说什么?”

他掀起眼睛,那目光,透着前所未有的寒。

知柔觉得他颇为古怪,挑着眉梢:“我说,百姓的命是命,军士的命就不是命了吗?百姓能活,那些军士的命又由谁来抵?”

若此事果真属实,岂不荒谬?

“那是军令——军令如山,不得不从。”魏元瞻冷声道,“你懂什么?”

大约很少瞧他这般动怒,知柔愣了一霎,继而嘴角轻轻一撇,嘲弄地笑道:“我不懂,你是想当将军的人,当然你最明白。”

此言过耳,魏元瞻的心像猛地被谁捏住,眉头轻锁,抿着唇。

其实他才说完,就已经后悔了。可是出口的话没法收回来,人又在气头上,碍着脾性、脸面,他没有向她低头。

知柔与魏元瞻面对面坐着,气氛沉暗,好像世界一切喧嚣都坠落了。

盛星云不见他们讲话,本想出点声音斡旋,又顾忌没说好,反给他们一个大吵的讥锋,最终三缄其口。

外边残阳泯灭,天空变成靛蓝色,屋内的烛光一刹显得盛大起来。

知柔望着魏元瞻的脸,他总是这么高傲,不可一世。

一点胃口也没有了。

她拿巾帕擦一擦手,推案拔座:“你们吃,我今日得早点回去。”

没走两步却停下来,抿了抿唇,后悔方才在楼下忘记跟三姐姐要些银钱。

她们二人出府,从来是将账记在宋含锦那儿,由宋含锦每月报与母亲。

知柔没带荷包,但要会账。她极力思索,最后将手上的指环取下来,回身搁到桌案,没看魏元瞻一眼,大步踅出雅间。

算得这样清楚。魏元瞻的视线罩在那枚指环上,咬了下牙。

观事态不妙,盛星云忙不迭起身,欲喊住知柔。

却听魏元瞻道:“让她走。”

第26章 起微澜(四) 知柔也躺下去,几乎与他……

盛星云撤回脚步, 立在案前回睇魏元瞻:“你们两个……好的时候比谁都好,翻起脸来比翻书还快。怎么着,你不去追?”

“有什么可追的?”魏元瞻重新执箸, 嗓音淡淡的,听不出任何情绪,“她有手有脚, 还能丢了不成。”

盛星云连连摇头, 想骂他两句,话尚未出口, 魏元瞻却站起来, 把手一擦:“吃不下了。”快步出了房门。

等他赶到楼外,哪里还有知柔的影子?魏元瞻双手微蜷,隐隐有些着急。

她连指环都抛下了, 可见身上别无长物,这儿离宋府尚远,她如何回去?

从碎云楼出来后,知柔的气焰渐渐消了,观念不合,确实没必要多言, 更不至于生气。

她转开脸,打量着望向周围, 虽赁不到车,距离二哥哥常去的艺馆倒是很近,拐到尽头的小巷便是了。

知柔轻吸口气,决定往小巷走一走,不管二哥哥在或不在,她总得做些什么。

寻音斋并非楚馆, 但与那些文人雅集的场所也略有出入。来这儿的不是商贾,就是小官小贵人家的子弟,宋祈章混在其中,实属有些古怪。

知柔来到一户小巷人家门前,叩响门扇,大方施礼,向他们提出交换衣物的请求。

那应门的妇人瞧她目光明净,衣裳更是用上乘料子所制,一看便是哪家贵人小姐。纵疑惑她此举意图,却还是胡乱答应了,领她进门。

知柔换上一身素色直裰,将头发一拆,用青布包裹发髻,活脱脱成了一个市井小郎君。

她冲着井口照探两眼,唇角一勾,对自己的装扮十分满意。随后和妇人道谢,拍拍袖子去了寻音斋。

场院里有株高大的梧桐,桐阴底下立了茶案,女子抚琴吟唱,男子阖目轻轻摆首,倒真是一副慵闲之景。

知柔一路行到屋檐下,许多人看见她,只随意一顾,仍旧与身边人交谈,连个招呼她的跑堂都没有,反叫她自在许多。

因此,她脚步逐渐放慢下来,听着满室琴声,不由得赞叹一句:行云流水,指下生花,比长乐楼的小玉姑娘还要更胜一筹。

怪道二哥哥不去长乐楼捧场,见天儿待在这里。

她边走边看,寻找宋祈章的影子。

不一时,一个身穿月白直袍的男子跃进眼帘,他以手支颐,手肘撑在左边膝盖上,另一只手里握着一把骨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摇两下,很有些风流韵味。

哪怕是个背影,知柔一刹辨认出来,是二哥哥。

她无声地笑了一下,两手负去身后,立在宋祈章后头咳嗽两声:“二爷,老夫人派我来拿你了。”

故作慵沉的声线叫宋祈章心口一颤,登时休整形容扭头,举望上去:“四——”

他惊了片刻,旋即起身问她:“四公子怎么来了?”英朗的眉梢微微一挑,把她上下打量。

知柔敛了玩笑,显几分拘谨:“有事相求。”

宋祈章默了下,骨扇赏给乐女,把知柔带了出去。走到场院,他方才道:“怎么回事儿?”

“二哥哥,你有钱吗?”

“要多少?”

“够回家就行。”

宋祈章看她一会儿,心里忽生疑惑:“你不是跟三妹妹一起出来的吗?她又耍脾气丢下你了?”

知柔听见他说三姐姐不好,皱一皱额:“才没有呢!是我让姐姐先回去的。”

他显然不信,瞩目观察她。少顷,抖抖衣袍挪步:“得了,我跟你一道儿回去,走。”

天忽然下起小雨,两双缎靴在车辕上一踩,踏出一串湿脚印。

知柔先上的马车,她于车厢内扫视一圈,拎起一件外袍递给后进来的宋祈章。

他推还回去,径自靠壁坐下,对外头的车夫道:“回府。”

马车刚一动,宋祈章抄起手来问知柔:“说吧,为何来寻我?”

不等她答,又利索地补充一句,“可别说是为了借钱啊。你脸色不对。”

他提到宋含锦的时候,她和往常一样,极力反驳,可是今日她反驳完,眉宇中仍有迷惘颜色,不似从前那般潇洒。

如果不是宋含锦,就是有别的什么招惹了她。

知柔抬起眼睫,一抹黄晕沉沉地掉在她瞳眸里:“二哥哥,你听说过发生在乌宁的那场战役吗?”

“乌宁……”宋祈章蹙眉思想,“哪一年的事?”

“二十三年前。”

他便笑了一下:“二十三年前,我还没出生呢,打哪儿知道去?”

是了。二十三年前,如此久远,若无人提及,他们几个晚辈如何得知此事?

“他为何那样……”知柔喃喃着。

忆起魏元瞻的口吻,仿佛他亲身经历过,在为大将军打抱不平。可他说的军令又是什么?谁下给大将军的令吗?

宋祈章一直在看知柔,见其眼色微深,插口道:“他是?”

知柔才反应过来,叹了口气,将下午在碎云楼发生的事情全部讲给他听。

等她把来龙去脉说尽了,宋祈章概述:“所以你们起了口角,因为安远大将军?”

知柔颔首。

他睐她一眼,笑着摇一摇头。

“你可知安远大将军姓什么?”语调平平,神态中却藏几分怜悯和无奈。

似有响鼓在知柔脑子里敲了一记,她忽然想起来,魏元瞻对她说过,他的祖父是一个赫赫有名的大将军。

“他是……”

魏老侯爷。

难怪、难怪。

知柔深深攒眉,忽然觉得自己的举止全都错了。

顷刻缄默中,倏闻宋祈章的声音接着响起。

“魏老将军在今上还未登基时,便与其一同远征漠北,立战功第一。后来魏老将军的妹妹嫁给了当今圣上,便是如今的魏皇后。”

魏家是国戚,她竟从来不知。知柔垂下眼,没再吭声。

“侯府门楣贵重,既得圣宠,又被圣上所忌惮,所以魏表哥这个人,又傲,又谦逊有礼,十分矛盾。”

宋祈章一行说着,一行剔唇点她,“你能忍到今日,哥哥我呀,真是佩服。”

知柔又何尝不是一个矛盾的人,她既可混入市井,又有一身娴熟的礼仪规矩,那些京师贵女不常常道她“不伦不类”么。

于是她嘟囔一句:“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戴复古说的。”

听至此节,宋祈章稍离车壁,身上染了些脂粉气味,一瞬间都扑迷到知柔那儿,浅浅酝散开。

“四妹妹的胳膊肘到底往哪儿拐?”

知柔将手里的长袍扔给他,不偏不倚,正中胸怀,击得人不由往后欹靠。

随即瞧她展颜,笑嘻嘻的:“当然是向着哥哥啦。”

隔日,太阳才露半边,知柔已经起身吃完早饭,在院子里练功。

待至家塾,她和魏元瞻相互对视了几眼,都很别扭。所幸宋祈章走过来,将春宴一事与她提起,二人便一递一声地开始交谈。

魏元瞻的目光在知柔身上停了一会儿,见她齐整无碍,适才转过头。

昨日他放心不下,让兰晔去宋府门口等,自己沿路找了她许久。后来兰晔说,看见四姑娘回去了,安然无恙,他方才松下心,回府褪下湿漉的衣裳。

果然,她那样聪明,总有办法周全自己。

到下午散学,知柔和魏元瞻都去了起云园,还跟平常一样,二人一起习武,累了就坐下来,搭一搭话。

彼此皆默契地没提昨天。

夜里那场小雨,这时瓦间早已干透,魏元瞻不知何时爬到屋檐上,叫酡红的晚霞洇满全身。

知柔才在厨房洗了几颗梨,出来望见魏元瞻坐在屋顶,便站住了,把手举一举:“魏元瞻,吃不吃梨?”

他扬扬下颌:“扔上来。”

知柔轻笑一声:“德性。”又作了起势,“接好了!”

扔了两颗。

见他接住,她回身将另外的送给师父,很快跑回来,爬上屋檐,在他身畔盘腿坐了。

此处视野很好,能眺见巷子里正在拌嘴的夫妻;跑跳的孩童;烧菜的男人。所有世俗的生活都在这儿得到展现。

知柔从魏元瞻手里接过一颗梨,迟迟不下口,而是望着那些烟火人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对不住啊,我不知道安远大将军是你的祖父。”

这会儿再提起来,没有先前的尴尬,也没有预料中的剑拔弩张,魏元瞻静静听着,亦平淡地回答她:“你知道又能改变什么?”

“安远大将军是我的祖父,所以你就不会说那些话了吗?”

魏元瞻太了解她了,她的性格与她的名字毫不相衬。有时候她会隐忍,但最终还是要反击回去,不肯吃亏,有她自己认定的道理。

知柔无可否认:“我只是觉得,每个人的生命都很重要,没有谁天生就该低人一等。”

“你说得没错。”魏元瞻睐目看她,未几,目光又远远地投向苍穹,“我祖父也是这么说的。”

“那他……”

“是太子殿下的命令。”

他嘲弄地笑一下,嗓音很低,可他话中晦涩难言的情绪撞进知柔的耳朵里,她好像顷刻就感受到,扣了扣眉。

“殿下垂怜他的子民,谁又能驳他?恶名要我祖父担着,若有利,便尽数归于太子殿下。这就是天潢贵胄。”

“军士,便不是我朝子民了么。太子殿下……”知柔顿了半晌,突然说,“我不服他。”

这简直是大逆不道的话,若让林禾听去,不知要怎么教训她。

还好,她身旁坐着的人是魏元瞻。

他听言,诧异地睇她一眼,随后清朗地笑了笑:“我也不服。”

说完倒躺下去,一只手枕在脑后,另一只手擒着未吃尽半颗剩梨。

天色犹未黑透,月亮朦朦地映出来,知柔也躺下去,几乎与他并肩。

屋檐下的世界,华灯初上,别人在五光十色里忙转,他二人却窝在高处,安安静静的,什么都不急。

良久,魏元瞻突然喊了一声:“宋知柔。”

她微微侧脸:“嗯?”

“今夜之事,你可千万别在外面乱说,小心你的脑袋。”

“我有那么笨吗?”

魏元瞻笑了,声音自胸腔里迸发出来,很低,恍惚令人产生几分动听的错觉:“没有,最好。”

知柔轻哼一声,咬了口梨。

没多久,魏元瞻又道:“你为什么和盛星云……比跟我熟?”

他还惦记着昨天下午,知柔和盛星云谈笑自若,全似没他这个人在。

他的话问得不清不楚,知柔眉梢轻挑:“你说什么?”

明显是他问不出口,将唇抿了又抿,为自己做了足够长的准备,才转来半张脸。

大约抱了几分期待,魏元瞻目不转睛地盯着知柔。

“我和盛星云,谁更好?”

第27章 起微澜(五) 目光不断翻越,都在寻知……

这种话从魏元瞻口中说出来, 很奇怪,好似一个总穿盛装的国王突然披上平民的衣裳,人都微末了, 嗓音也低。

知柔不太适应,缄了片刻,随即莞尔:“各有各的好。”

她细数道:“盛星云么, 他擅弄丹青;脾气又好, 从不惹我生气;我爱吃的,他也爱吃;小裴哥哥和星回姐姐也很喜欢他。至于你——”

知柔微微侧身, 一手支着脑袋, 单刀直入地对上魏元瞻的眼睛,看了他很久。

突然,她笑了一下:“你哪儿都好, 就是脾气不好。”

前头夸盛星云的话太长,魏元瞻越听,脸色越淡,结果她忽然给出这么一句。只是一句,却比先前所有都更加悦耳。

魏元瞻不禁顿了住。

月光笼在她瞳眸上,纯净而灵动, 像只翩翩起舞的蝴蝶,朝他飞过来, 在他心上点了两圈涟漪。

蓦地有些不敢看她,他扭过脸,悄自平复,唇角慢慢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你也很好。”

哪儿都好。

知柔承得坦荡:“我知道。”

她撤手躺回去,将眼落回天空,接着啃那颗没吃完的梨。

魏元瞻对她的自信轻轻一笑, 哄弄似的,故意顺着她的话往下接:“哦,那你还知道什么?”

“昨天,你让兰晔来守我了。”

闻及此,魏元瞻嘴边的笑凝滞了,很快拧眉,心底暗骂兰晔:岂堪大用!

却听知柔夸赞他:“做得好。你的歉意,我也收到了,便算扯平了吧。”

次日在家塾里,没看见兰晔,只有长淮像个木桩一样立在魏元瞻身边。知柔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倒楣的总是兰晔?她还挺喜欢他的呢。

如此飞转几日,到江洛雅生辰,并非笄礼,江家没有大办,只是小整筵席,邀请了几位亲戚朋友来家中玩乐。

知柔是下晌散了学才去的,正值江家席落,由婢女引着去往江洛雅闺房。

一连多日未见,江洛雅才听人报“四姑娘来了”,便捉裙跨出房门,到她跟前把人亲亲热热地挽住:“你总算来了!”

知柔笑着把礼物给她:“生辰喜乐,所愿皆得。”

江洛雅指挥她去榻上坐,自己则拆开奁盒,对镜捯饬。从侧面看,少女的鼻梁有些塌,鼻尖却小巧秀挺,像一只闲懒的小猫。

“好看吗?”她将收到的玉簪挑去发上,转过脸来问知柔。

知柔点头:“好看。”

她又刻意把笑容收敛两分,慢悠悠地佩戴别的首饰:“若非我生辰,你是不打算见我了吗?”从镜中剔了知柔一眼,语气似嗔似怨。

“我习武艺,松懈不得。”知柔弯了弯唇,“你不是知道么?”

江洛雅搁下手里的耳坠,眉棱轻蹙:“你一个姑娘家,又不担武职,练得再好又有何用?你若和我出门,自有会拳脚的扈从跟着,伤不了咱们。”

大约是她生在这样的家族中,父亲虽是商贾,却最终从文,母亲又是官贵小姐,她自小浸淫的观念便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知柔对此并不认同,但今日是江洛雅生辰,知柔不想扫了她的兴致,遂挪坐到她身边,转了话题:“今年春宴我应该不去了,与你说一声,到时候不用寻我。”

一句话讲完,江洛雅瞳色微怔,过了半晌,才可怜兮兮地努动嘴唇:“你若不去,我也不去了。反正那些人也瞧不上我这个商贾之女,就让母亲怪罪我好了。”

这是在留她。

知柔有些无奈,叫了声:“洛洛。”

江洛雅立即换种方式,迂回地劝道:“听闻凌家十三姑娘和九公子也会赴宴——廑阳凌氏,你就不想去瞧一瞧?”

“有什么好瞧的,不也是一个鼻子两只眼?京中贵人多了,我看都差不离。”

“廑阳凌氏怎能一样?”

江洛雅忽地从杌凳上站起来,嗓音都略略拔高。

“那可是北方世家之首,连太子殿下都曾求娶过凌家女,却以失败告终。后来不知发生什么,凌氏辞归廑阳。听说他们凌家子弟都是仙姿玉貌,美得不可方物呢。”

知柔将身子微往后靠,抬眼看她:“太子殿下遴选时,你还不曾出生吧,这又是打哪听来的?”

再说神仙她还真没见过,若有,一定是她阿娘。

江洛雅忙转回来,拂裙落座:“母亲说给我的呀。”拉来知柔的手叠在自己掌中,“母亲让我去交游凌姑娘。你果真不能陪我?”

知柔面露难色:“我让三姐姐陪你吧。”

宋含锦。江洛雅心底轻嗤,手上也松开她:“你三姐姐怕是不想见到我。”

知柔一直不懂她二人之间有何嫌隙,正欲开口问,她倏然一笑:“算了,不说这个。爹爹从南地给我请来了一个厨子,从前做酒楼营生的,手艺可好啦。一会儿摆饭上来,你好好尝尝。”

傍晚,宋府马车从两边相迎而驶。知柔落到平地后,往前踱了两步,就见宋从昭自车厢内探了出来。

知柔正正衣襟,微笑道:“父亲。”

宋从昭打量着她从车凳上行下:“今日这么早?”

“今日洛洛生辰,我就没回起云园,打算在家中练练,也是一样。”知柔一面禀着,一面与他往府里走。

宋从昭脸上现出些欣然的表情:“好,早些回来也好,正巧我有两桩事要问问你。”

迈过门槛,他扭头道:“听你母亲说,今年春宴你不想去了?”

知柔有些惊讶:“母亲答应了?”

三姐姐出面竟如此管用,她好说歹说都未劝服的二太太终究是转了口风?

却见宋从昭摇头,抿唇笑了一声:“你母亲心是好的,你别怪她。”

许月鸳虽待人冷淡,但对知柔而言已是极好,她犯不着为这点小事去生怨怼,垂首轻声:“我怎会呢。”

“为父知你不会,也知你不喜,但这般交游之筵,参与一二总无坏处。不必一味藏锋,人啊,可以锐利一点,能帮你节省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知柔稍稍驻足,似乎诧异父亲为何同她说这样的话。

她从未在他面前抱怨过那些贵女,她的境况,父亲如何知晓?

见她停下来,宋从昭偏身回眸,松形鹤骨的,犹是五年前那般风姿:“怎么,为父说错了?”

“没有。”知柔醒过神,快步跟上,垂首道,“女儿受教。”

“祈章最近在哪儿浑呢?”

毫无征兆的一句话,知柔才缓和的心思瞬间紧绷,面上却半分不显。

她笑着说:“父亲怎么问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整个宋府都不会有人知道了。”

也是离奇,人家家里都是兄弟几个玩得要好,到他们宋家,偏是回京不久的四丫头与宋祈章成了一对。

宋从昭道:“你大伯请托到我这儿,想叫我向你打听打听,他那乖儿子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甩开他的人,在外头不知什么地方混到酉时末才回家里。”

二哥哥的手段不就那一招么。

利诱。

他利诱的本事可比大伯出色多了,有时都不必用上黄白之物,因为他清楚别人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宋从昭斜窥她一眼,牵了牵唇:“放心,为父并非真与你打探,只是希望你得空,敲打敲打你那二哥哥。”

知柔微微一笑:“那我把父亲的话转告给二哥哥,叫他以后早点回家。”

是不肯承认她知道他的“驻地”。

宋从昭睇着她:“你呀,机灵太过,若身为男儿,倒是块走仕途的料。”

知柔只当这是好话来听,未加反驳。待到隔日,她原封不动地把事情交代给宋祈章。

“我说我爹这几日怎么不派人跟着我,原是打这个主意,想不费一兵一卒就把我抓了去。”

宋祈章翘着二郎腿坐在吴王靠上,听知柔讲述此事,嘴边哼出个不豫的笑。

知柔犹疑道:“我觉得父亲已经知晓你在寻音斋了,只是他不想做‘告密’的营生。二哥哥,你往后还是别去了。”

宋祈章听了,没有预想中心情烦闷,反而爽快地应下她:“成,那我往后就跟着四妹妹游荡。”

吓得知柔将身子向上端了端,离开廊柱:“别呀,跟着我做什么?二哥哥就没旁的要紧事儿?”

“我有什么事儿?咱家门庭不是有爹爹和二叔撑着吗,再往下,还有大哥。我就是咱家第一闲人,只想寻点乐子,聊度此生。”

知柔望他半日,暗暗摇头:“没意思。”

宋祈章轻轻一笑,随手摘过一枝待绽的桃花,没赏两下又抛去座旁,对知柔说道:“后日春宴,你还是赏光去一趟吧,我突然想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

春分时节,花木盛开,旖旎的春阳将园中华服染上醉人的金色。

魏鸣瑛为避那些世家子,没同魏元瞻一起赴宴,自个儿在家中练舞。魏元瞻自得轻快,带上长淮、兰晔,利索地登入马车。

进了长河街,正遇上宋祈章在园首站着,不知在打量谁。魏元瞻恰好下车,便与他招呼了下。

见魏元瞻来,宋祈章直起身子,绽了点笑:“魏表哥一个人?”

“嗯。”魏元瞻的视线往宋府马车巡睃两眼,“你也一人?”

“大哥另外有约,三妹妹和四妹妹方才进去,应该就在前头。”

说话并肩迈至园中,没有宋知柔在,这已是他二人最大限度的交涉了。

园内花团锦簇,人影流连。魏元瞻二人对周遭一切毫无兴致,目光不断翻越,都在寻知柔。

好一会儿,宋祈章被另个身影分去神思时,魏元瞻一眼看见了她。

此时日头正盛,阳光穿插花间,掉落在少女身上,不言不语的样子宛如一星灯火。

魏元瞻微微勾唇,待走过去,不料视野中突然出现一个男子身形。

那人立在知柔对面,方才被杏花树遮挡,未能看清。

魏元瞻眼里的喜色一刹寂灭,蹉了足。

第28章 起微澜(六) 她有魏元瞻一个就够了。……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有时真的很奇妙。

前几日才见过的路人, 一瞬间,到了同个场合,再度遇见, 知柔都没想过她会记得他。

或许是他生得确实漂亮,墨眉黑眸,面若美玉。他见到她, 倜傥地笑了一下, 过来搭腔道:“宋姑娘。”

知柔十分诧异,她恍惚记得那天在碎云楼前, 她不曾向他通过姓名。他如此擅作主张地招呼她, 有些唐突了吧?

可再一照探,二人之间实实在在隔着一段不小的距离。他斯文地站在那儿,身条颀长, 有股子书卷气,还有些叫人熟悉的神态自眼尾溢出,莫名其妙地,令她想起魏元瞻。

知柔错开视线,是一副不愿回应的样子。

宋含锦在她身旁启唇:“你是?”

凌子珩调转视线,微仰了下唇:“廑阳凌氏, 凌子珩。”

闻言,知柔觉得有些意外, 洛洛口中提到的廑阳凌氏,便是她不久前在街上无心碰到的人吗?

适才重新搭眼,将他端详又端详,到底品出哪里神似魏元瞻了——英挺周正,白玉无暇,没有一处不写温润, 可骨子里的骄傲难以抑制,再有礼,也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

这样的朋友,她有魏元瞻一个就够了。

知柔很快回神,问了他一句:“凌公子有事?”

“舍妹刚到京不久,听闻宋姑娘是雪南先生的弟子,早想拜会,可惜她微感有恙,今日没能赴宴,便请我代她给姑娘送张帖子。”

他说完,从怀中掏出一封用提花绸缎包裹的请帖,递到知柔身前。

宋含锦察觉此人还有话讲,得知他的身份后,倒是客气许多。她对知柔道:“那你们聊,我一会儿过来。”

知柔接了请帖,此刻站在杏花树下,艳阳自错缝间滤下来,打在她的脸上、肩上,她未加避讳地看着凌子珩。

说不上哪里奇怪,这人看她的眼神都是自律的,但视线相衔,她又觉得他的一切太过冒犯。

凌子珩确实在打量她。

那天偶遇后,他的随扈还是没有听命,私下将她的底细打探了出来。她是朔德十六年回的宋家,时年九岁,生母姓林,自小居住洛州。那一年,是她初次上京。

许多细节都对得上。

他原不欲纠缠于此,但若姑姑和表妹果真存活于世,他没办法做到毫不在意。兴许现在他只是好奇,并未往深了做任何打算。

“姑娘是哪里人?”凌子珩忽道。

这话问得很失水准,他既然知道她姓宋,还不知道她是哪里人吗?

知柔一双秀眉攒了起来:“我在哪儿,就是哪儿的人。凌公子这话什么意思?”

或许是稚嫩的原因,又或是别的,细看她以后,其实她与姑姑的画像并不十足相似。她眉眼中带有几分英气,和一点几欲消磨掉的异域风情。

北方旧族皆知,常将军祖上有几分胡人血统。

“我并无恶意,只是姑娘生得颇似我一位故人。”凌子珩微微一笑,落了眼睫。

知柔表现得很平淡:“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生得相似罢了,不值凌公子记怀。”

话赶到这儿,再多言,实在不合身份。

凌子珩也不急于一时,她说得不错,皮貌相似之人确有,怎能笃定她就是祖父挂念的那个?就算她是,祖父会为了她,做出与当年不同的举动吗?

疑问重重,答案却需要仔细考究。他移开目光,坦荡地说道:“姑娘若得空,不妨到凌府坐坐。舍妹与姑娘一般年纪,也是个尚武的孩子。”

“好,我记下了。”知柔点头,“若无旁的事,我要去找我姐姐了。告辞。”

凌子珩注视她的背影远去后,返过身,碰上不远处投来的一道视线。

两相遥望,他辨认少顷,认出了他。

那天突然走来,轻慢无礼的小子。

凌子珩脸色淡了,不欲多费唇舌,随意看他一眼便撤回来,往南边的帷幕中去。

这让魏元瞻心内隐隐不爽,目光跟了一会儿,旋即便看见一群人近乎追捧地拥了上去,不近不远地称呼他,凌公子。

魏元瞻慢慢挑起眉头,重复了一句:“凌……”方才出口,双眸中闪过一丝错愕。

贵族子弟里姓凌的,只有廑阳一门,听说十几年前便不再盘踞京师。这位凌公子……是巧合吗?

须臾,魏元瞻抿了抿唇,管他廑阳凌氏还是什么别的,只要不招惹宋知柔,万事皆宜。

“二哥哥说的有意思的事,在哪儿?”

这边,知柔与宋含锦汇合时,恰巧宋祈章从另一头阔步而来。

听她问,两条浓眉一凑,有些隐忍:“四妹妹忘了吧,权当我没说过。”

知柔觉得受到欺骗,脸上少不得带出两分不快来,牵着宋含锦的手道:“三姐姐,我们去那边吧。”

她回身要走,宋祈章忙拔腿拦她,连带着多哄一个宋含锦:“妹妹们,我的好妹妹,别这样,我还有许多话想和知柔说呢。”

知柔扭过来睇他:“什么话?”

他却说不出了,非是糊弄知柔,而是兹事体大,他暂时没思量好如何开口。

知柔并不是真的生气,吓一吓他,也算疏通了。瞧他丧气的样子,她笑了起来,甚至有些俏皮地歪歪脑袋,从下往上盯住他的眼睛:“害怕了,二哥哥?”

进退维谷间,宋祈章蓦然望见贺家几个并蓝家的往这里走来,不由得拽起知柔的胳膊,把她拎正了,低声道:“有人来了。”

知柔端正脊背,稍稍侧身。

五六个纨绔堆在了一块儿,为首的姓蓝,是卫国公次子,与宋含茵定亲的那位。

“这不是宋家兄弟么?”蓝温抬一抬手,对宋祈章作揖,眼珠子却贪色地从知柔与宋含锦身上碾过,“两位妹妹,有礼,有礼。”

知柔记着宋含锦的话,不敢无状叫人拿了错处,害了二姐姐的婚事。面对蓝温,她简直换了人,端的是与世家小姐一样得体温柔的微笑,眉眼深邃,光华内敛。

蓝温见状,心里十分自得。未来妻妹且生得如此清嘉,他那未过门的新妇决计差不了。

有人欢喜,也有人挑衅。

贺家大公子近前两步,似笑非笑地望住知柔:“听我家妹妹说,宋四姑娘箭术精湛,今日正好有靶,风也静,不知宋四姑娘可否赏脸,与我等切磋切磋。”

知柔与那贺姑娘的梁子乃两年前结下,就是春宴这天。贺家公子专挑今日同她切磋,一瞧便有诈。

宋祈章率先启口,空笑了下:“你们好好的儿郎,自己比较便罢了,倒要来为难我的妹妹,不好吧?”

他话说得温和,身体上却露出冷硬的态度。

宋含锦亦然,她道:“四妹妹在家中从未挽弓,想来贺姑娘所说,不过戏言。”

“是真是假,试试不就清楚了?宋四姑娘的胆子,竟比指盖儿还小么?”

因为蓝温在,知柔怕有差池,硬将好胜的性子按捺住,言不由衷:“我不擅此道,没什么可切磋的。”

贺大公子不依不饶,嘴边扯着潦草的笑,拍一拍蓝温:“文初,你快劝劝,到底你才是人家未来姐夫,不愿给我几分薄面,总会给你吧?”

“四妹妹,你看……”蓝温脸上不觉浮现一丝淡淡的绯色。

知柔斟酌再三,心想,这样拉锯不定,要到什么时候?若事由为蓝温引起,就算姓贺的想做什么,也能将妨害降至最低。

于是挑挑眼梢:“蓝公子可会下场?若是蓝公子开口邀我,我应。”

蓝温受宠若惊,忍不住笑一笑,姿态仍旧摆得和煦有节:“好,我便同你们尽兴一遭。”又冲贺家几人预先知会,“手有些生了,见谅啊。”

那些人明显未料到有此变故,愣了一下。

事已至此,只好随机应变,中途再想办法给她使绊。总之答应了自家妹妹,定要给宋知柔一个教训。

“四妹妹,你想清楚了?”宋祈章掣住知柔,眼神里充满诘责与忧虑。

知柔没有躲避他的目光,反而坚定地回视一眼,也看了下宋含锦,吐字利落:“不怕。”

随后和蓝温一行去了园中专设的小校场。

魏元瞻再次看见知柔的时候,便是在这儿。

场周三面建有看台,人影如织。中心处立着几道他相识的背影,其中最夺目的,是宋知柔。

从各个方面而论,她都是最受瞩目的那个。

魏元瞻的额心微微皱了一下,到底行进去,挑了个离她最近的位置站定了。

知柔从下人手里接过弓,脚边放着箭筒。

她执弓箭不怯弱,姿容英朗,配上她一身利索的窄袖,光是气势就已经胜了三筹。

贺家大公子常年拉弓,搭箭上弦后,羽箭疾驰而出,正中靶心。

他行云流水地射了几箭,瞧宋知柔同样娴熟,不落下乘。那副恣意潇洒的模样收入眸中,不由得眯起眼睛,想到什么。

他挨着步过来:“这样射,毫无意趣。不若你我蒙眼,叫下人掷物,射‘活’的。”

在场围观者众多,且都是有头脸的官贵子弟,若伤了谁,她可承担不起。

知柔当即推拒:“贺公子想一出是一出,我却没说过要奉陪两场吧?”

她把弓扔回给一旁侍立之人,折身便走,不料在人群中望见魏元瞻,微顿了顿,眼尾挂上些难堪的神情。

同辈里,她最怕两个人教训她莽撞。一是大哥哥,二是魏元瞻。

这份窘迫的滋味还未来得及扩散,贺大公子一把攥住她的手腕,笑着说:“我若不放你走呢?”

第29章 起微澜(七) 感觉她在抖。……

“就凭你?”知柔轻嚇了下, 施力一振,贺庭舟自认手劲如钳,却登时被她甩开。

在看见魏元瞻后, 知柔变得有些着急,从未有过一刻像现在这样,觉得如此丢脸。那些看台上的人都盯着她, 不是欣赏她箭术出色, 是在瞧她的热闹。

她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刻意回避了魏元瞻的视线, 几乎可以想象他会说什么, 诸如:“贺庭舟那种狭隘之人,何必。”云云。

她不想受他奚落,太难堪了。

耳边聒声骤起, 像见到什么震惊之物,看台上发出了一点微妙而节制的声音。

几乎在下一瞬,她听见魏元瞻急迫地喊她:“宋知柔——”

还没来得及往魏元瞻那儿瞟眼,身体本能地对危险作出反应。

她往左避了半身,“砰咚”,一道闷响, 一支无头箭矢射倒在她脚下,离她右靴仅仅一寸。

知柔睇了一眼, 回过身。

贺庭舟张弓的手尚未放下,冲她挑了挑眉,口型好像在说:“怂货。”

知柔两腮微微咬紧。

若她不及躲闪,贺庭舟打算射哪儿?她的腿吗?

自她到京后,还不曾遇过这样阴毒之人。

知柔的手在抖,她从来不是忍气吞声的性子, 贺庭舟敢如此羞辱她,找打。

缎靴一抬,才要走过去,就见一道人影从她身前掠过,猝不及防地闪到贺庭舟跟前,一拳把人抡倒在地。

知柔稍滞了一下,须臾才瞧清眼前的情形。

是魏元瞻,他在揍人。

宋含锦和宋祈章在那一箭射出后,立刻推开人群,紧张地跑到知柔身边察看:“四妹妹可有事?”

她摇一摇头:“没伤到我。”

再看魏元瞻,宋祈章突然更担心那边,见知柔无碍便跑过去,意图将人拉开。

魏元瞻发了狠,没两拳下去,贺庭舟已是鼻青脸肿,唇畔缀着一点可怜的血污。若方才射向知柔的不是哑箭,他是真的想结果了他。

贺庭舟头昏脑胀,连人都没瞧清,雨一样的拳头就狠狠砸下来,把他砸倒地上。直至身上的人被拉开稍许,他涣散的视野与神思才逐渐恢复。

望着跨骑在自己身上的人,贺庭舟忽然怒不可遏,虽不明白他什么时候招惹了宜宁侯世子,身体却很诚实,一刹掣住魏元瞻的衣襟,抬手就要招呼回去。

却见魏元瞻笑了,有种英邪的况味,他垂目睨下来,不躲不闪,仿佛是刻意让贺庭舟动手。

挥到半路的拳头便顿了住。贺庭舟犹豫了,不知该不该还击。

与他同行的几个本家兄弟见状,愤愤不平。

他们在京中跋扈惯了,从没跌过这种跟头,眼下观这魏世子骄狂狠戾,个个气得牙痒,偏忌惮他的身份,不敢吱声。

望一圈,几人当中就属蓝温地位最高,于是怂恿他,让他替贺庭舟出头。

话声即出,逗得蓝温笑了,是尴尬的、推拒的笑。

他和魏元瞻可不同。

他爹是卫国公,他将来却不会是;而魏元瞻十岁便是世子——魏家的爵位世袭罔替,这是除了亲王、郡王以外,唯一有此殊荣的家族。

宜宁侯府本就功勋显赫,兼是皇亲国戚,他比不起,更惹不起。

贺庭舟咬碎一嘴屈辱,往肚子里咽,纵使万分不服,也只敢在言语上反抗。

捉他衣襟的手稍稍用力,把他拽下来,自己上身往前探:“魏世子不分青红皂白地把我打了,这事儿可不会这么算了!”

音量不高,只够他二人过耳。

魏元瞻不知在玩什么路数,他掰开贺庭舟的手,慢条斯理地整整衣襟,从贺庭舟身上退下去,还帮忙理了理他的衣裳。

“贺家大公子是吧。”

少年的手常年持枪,外表却很温润,骨节分明,修长有力。

每掣他衣料一寸,贺庭舟便觉得喉咙哽了一分。听魏元瞻谈话,哪里像在赔罪?根本是在激他。

“对不住,我有些眼疾,方才将你错看了,以为是我那冤家,我的过失,我一定认。”

魏元瞻嘴角似扬了一下,腾开手,“这么着,就现在吧,你打回来。来。”

他这么说着,却谁敢动?

贺庭舟倒是想,但权势背景摆在这儿,天差地别。等理智归体,给他十二个胆,他也不敢碰这煞星。

观情势好转,蓝温待出来打个圆场,别把场面弄得那么难看。

孰料魏世子不答应,他催促道:“贺兄快些,这么多人等着呢。”

一转头,果然周围俱是人影,远的近的,都在瞧这个热闹。

贺庭舟面红耳赤,掀衣袍起身,迎面撞了魏元瞻的肩膀,拂然而去。

宋祈章自把魏元瞻拉停手后,一直在旁边静观。他从未见过表兄如此失态,或许都不能用失态来形容。

——魏元瞻今日之举,足称得上嚣张了。

却不得不承认,他有些佩服他。

一身血性,敢想敢做。傲是傲了点,但为四妹妹出了一口恶气,十分痛快。

思及知柔,宋祈章又看看魏元瞻,没有想到四妹妹在表兄心里居然有这样的分量,一时找不到措辞。

等蓝温他们都撤了,他才问:“魏表哥这样做,不怕侯爷和夫人责罚吗?”

终归是寻衅滋事,侯门教养,哪容得他犯此等错误?

魏元瞻对他露出一点松泛的笑,修正形容:“早习惯了。”

路过知柔的时候,他深深望了她一眼,不曾止步,也没有开口。

宋含锦头一次对魏元瞻有了那么丁点儿好感,可能是种爱屋及乌吧,他帮了知柔,在宋含锦心里,他的形象变得顺眼一分。

故而对他颔了颔首,以示答谢。

突如其来的一场荒诞,以贺庭舟败走落幕。

围观者都不知道魏元瞻怎么了,如何会平白无故与贺庭舟打起来?

有人猜测是为了宋四姑娘。

话音出口,立刻就被人反驳:“世子怎么可能为宋知柔做到这个份上?”

“前年春日宴,可是魏世子亲口所说,他和宋知柔非亲非故,相识而已。我那天可在场,魏世子的神情语气,不似作伪。”

“可我方才明明听见他喊宋知柔了……”

“定是你听错了,宋二公子不是也在?”

“管这么多作甚,贺庭舟活该……”

七七八八的议论声在周遭起落,声音不大,知柔却听得分明。

两年前,她的确和魏元瞻大吵了一架,很凶。落后几日,恰逢春宴,魏元瞻从前的同窗出言调侃,具体讲了什么,她不记得了,大概是揶揄他和自己这个“宋家表妹”的关系。

他淡淡哂笑,说了一句很伤人的话。

时至今日,知柔想不起来他们是因何吵架,但那年春宴,她记忆犹新。

那会儿,她讨厌了魏元瞻好久。近乎是厌恶他了,因为他的傲慢,仿佛谁都要匍匐在他脚下。

但很多时候,他又很好很好,比所有人都体贴,一如今日。

他径直离开,是不想叫旁人非议她。

知柔目送他的背影,平常鲜少感知的心跳在这一刻沉重起来,有些难以忽略。

当天夜里,宋祈章回想白日在宴园发生之事,对蓝温的结论又多一重:柔懦寡断,无德无能。这些词与他在长乐楼碰到的画面相叠,直觉此人烂透了,非二姐姐良配。

整个宋府,他能吐言一二的只有宋知柔。

却说晚饭后,他派人去拢悦轩请,知柔没来,他适才知道她被二叔母罚了,这会儿正在院中抄写《论语》。

宋含锦得知消息的速度自然比他快,刚一回府,人还未到澹玉苑问安,许月鸳身边的刘嬷嬷已穿廊而至,将知柔淡睃一眼。

“四姑娘,您回院里吧,夫人说了:‘四姑娘禁足半月,抄《论语》二十。若还不长记性,便只好请刚放归的吴尚宫来家里教一教姑娘规矩。’”

见势不妙,宋含锦当即去澹玉苑为知柔辩白。可惜许月鸳是个说一不二的个性,她无法,只好悄悄溜到拢月轩,欲帮知柔分担。

房中灯是亮的,到了门口,只有星回一人上值。宋含锦要进去,星回百般阻挠,惹得她满腹疑窦,最终斥退了星回,推门而入。

里头根本没有人。

此时,宜宁侯府。

堂上的烛光像两只判官的眼睛,直勾勾、明晃晃地照在兰晔和长淮身上。

他们垂首跪着,听侯爷发话:“说吧,元瞻这次闹事又是因为什么?”

二人都未开口。

倒不是包庇谁,他们一心向着魏元瞻,只听他的示下。

魏景繁牵着半侧唇角笑了笑,心知兰晔是个蠢直的,不点他,指了长淮:“长淮,你来说。”

依旧落针可闻。

魏景繁道:“你们晚一刻交代,元瞻就在祠堂多跪一个时辰。”

底下两张俊俏的脸终于有了变化,长淮眉头微拧:“是四姑娘。”

听到这个答案,不知为何,坐在一旁的许月清并不是很意外。她的好儿子啊……身边总是萦着几个卑微低下之人。

魏景繁转了转茶盏,眼不瞧他们,吩咐下来的话却似审视的目光,集中在他们身上,有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压得人脊梁不敢挺直,只能弯曲着听命。

“长淮,你去祠堂随你主子一块儿跪,至于兰晔,你看着他们,跑了一个,自去领罚。”

“……是。”二人领命,退了出去。

魏家祠堂与府邸分得较开,由一条绵长的青石甬道连接,外墙直通侯府空地,种植了一些松柏,与夜色融合,宛如一个幽静的梦。

魏元瞻跪在祠堂中央,腰背笔直,连个蒲团都没垫上,像是副诚心认罚的样子。

案头的火光被风吹得一颤,倏见一道黑影灵巧地闪入室中。

不过须臾,身旁就多了一个人。

魏元瞻看到那张无比熟悉的侧脸,顿时怔住,好像吃醉了酒,出现幻觉。

她怎么会来?

她疯了吧?

魏元瞻不敢置信地望她一会儿,慵暗的烛光在她脸上氤氲,点染一分纯澈的笑。

“是我。”知柔凑近些许,衣袖挨着他的落下,没有心肺似的,口吻满无所谓,“我陪你啊。”

魏元瞻让她毫无章法的行动惊得心慌意乱,半天憋出一句:“你快走吧,别害我。”

父亲可是令他跪到天亮,知柔在这儿陪他,算什么?

“我看过了,外面没人。”她胸有成竹。

好歹是个官家小姐,她才不会叫人发现,留下一个“宋四姑娘半夜遁人家祠堂”的名声。

魏元瞻很无奈,分不清是高兴多一些,还是担忧多一些,融杂起来,大抵是刺激吧。

可静下心来想一想,实在对她不利,倘有人看见她,名声不要了么?

就在他准备开口的时候,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魏元瞻和知柔对视一眼,猝然擒住她的手,暗道一声告罪,便同她一并躲进供案底下,四面有绸布遮挡,密不透风。

空间窄得像座棺材,两袖交叠,素白织金锦被玄色广袖压在下面,拨不开,不敢动弹。

知柔后悔“死”了,她的初衷只是不想魏元瞻替她受过,这才来此赎罪。刚刚在外面,她趴在墙上观察了许久,确定无人经过,方敢跳进来,怎就落得如此下场!

知柔想不通,默默在心里把魏家祖宗问候一遍,乞求他们宽恕。

魏元瞻分心听着外面动静,感觉她在抖,于是稍微偏脸,待提醒她。

距离太近,他的嘴唇险些擦到她的耳廓,呼吸都停了一霎。

不知她身上熏的什么香,把空气揉得稀薄。

魏元瞻忽然觉得一颗心似掉进油锅里,颤抖、抽搐、不断升温。

他就知道——她果然是来克他的。

第30章 起微澜(八) 顺着指缝逆流而上,快烧……

供案底下, 光亮消减,暗影幢幢。

魏元瞻的手与知柔相扣,全身注意力被她害得集中一半到这掌间。原要安抚她, 叫她别挣扎了,可如今自己气息不稳,胸腔里像关了什么, 冲撞不停。

他的心不静。

脚步声自远传来, 噔哒、噔哒。

魏元瞻无法,紧张之下, 他将知柔的手重重摁住, 逼迫她望过来。

这种时候,知柔把魏元瞻当作同袍,四目相视, 倒是镇定几分,不觉收力回握他的手,身体却一动不动了。

万物岑寂,唯独彼此掌中的心跳很有存在感,几乎要跳到耳朵里。

稍过片刻,有人进来。听足音, 是两个。

知柔屏气凝神,吐息都压抑着。

长淮和兰晔迈入堂中, 见空无一人,似乎不敢相信:“爷……爷呢?”

他们主子素来敢作敢当,不会跑的……吧?

兰晔有些着急,里里外外来回搜索,把墙角摸遍了,也没扣出个人影。

“我的爷, 您在哪儿啊……别吓小的。”

声音飘来荡去,分明势弱,却像个阎王,要来捉拿小鬼。

供案底下的两只鬼大气都不敢出,心跳到了嗓子眼,简直有种濒死的感觉。

知柔想想又觉得荒谬,她小半段人生里,哪次遇险不能逢凶化吉,这回居然要死在一条供案下?和魏元瞻死在一起?

不要!知柔吓得魂都惊醒,忙告诫自己,她还有阿娘呢,她得好好活着。

手上传来的痛感叫魏元瞻低了低头,她抓得太紧,一种酥麻的感觉游走全身,太难受了。

魏元瞻不禁思忖,万一他胳膊断了,发出动静,令他二人暴露在兰晔和长淮的视野下,他要如何自证清白?

他可是干干净净跪在祠堂的。

二人愁思万缕,目标却是一致,就盼着兰晔他们快点走。

谁知外面“扑通”一声。

长淮掀衣跪地,背是直的,脑袋却不敢抬起,似乎十分羞愧,低声冲兰晔道:“你去找吧,我在这里等爷。”

兰晔微愣,旋即气得咬牙:“你怎么不等我死了再跪?”

主子丢了,他罚二十军棍;长淮若跟主子串通什么,等他走后,双双消失——四十军棍下来,他还有得活?

兰晔自觉聪明一回,干什么也不肯独走,上前拽他:“起来!”很不是滋味地说,“若找不到主子,你就和我埋葬一块儿。”

长淮像一具空壳,给他拖拉着站起,再拖拉着跨出去,没有一点儿心情。

侯爷的责罚看似轻飘飘的,实则如有千钧落他身上,叫他很不好受。

人走了,知柔喘了口气,适才察觉手上好似有一团火,顺着指缝逆流而上,快烧到袖子里。

这种感觉难以言喻,知柔不想钻研,立刻抽出来,往衣摆上蹭一蹭,擦了擦。

“是不是走远了?”她小声问。

绸布间,影丝稍错,滤进来的光深邃幽暗,却也不妨照清彼此的动作和神情。

魏元瞻显然被她的举措怔住了,心中好笑,她在嫌弃谁呢?语气一下子恶劣,睨她一眼:“他们走了,你还在。”

言下之意便是:你才是那个最该走的人。

知柔心领神会。当然了,她得赶紧回去,再多待会儿,真是要折寿的。

撩布钻出供案,里头太热,也有焦躁的缘故,她身上出了些汗,少许发丝黏在玉白的颈上,于暗影昏灯中,凝脂般的肌肤像点了碎金,隐有温泽。

魏元瞻紧随其后,目光只是随便一抬就看见她,眉宇轻蹙,没多去一眼。

他转过头,把揉乱的袖角扯平。

知柔往门外扫量,对魏元瞻道:“我回去抄书了,欠你的人情以后还你。”

没走两步又停下来,回身注视魏元瞻。

他一领锦袍,松竹似的站在那,长胳膊长腿,很是金贵。

可她刚进祠堂的时候,这样金贵的人把膝盖折了,贴在硬冷的青砖上。

因为她。

知柔到底过意不去,不愿见他受罚,眉尖拧得比往日紧,许久才松展一些:“贺庭舟打不过我。日后若还有这种事,不要为我出头。”

话音甫落,堂上的光倏忽一闪,知柔又和来时一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夜色。

连个告别的话都没留。

魏元瞻顿了半晌,望着敞开的门扉,哑然失笑。

“不识好歹。”他低嗤,将膝盖落回地上,重新跪得笔直。

案头的火光就像一只兽口,呵欠着,一片光圈源源地生长起来,至最大时,它又忽地缩灭,没什么声音,魏元瞻却觉得聒噪至极。

他目光平视,正好够着供案。回想内里空间,潮闷得叫人思绪一促。

方才精神紧迫,他没有好好感受掌中的触感,现在回想,着实有些惊讶。她的手居然那么软,十指纤细,瞧着是瘦极了,握在手中却不铬人,柔若无骨,很有些可爱。

回忆发展到这儿,魏元瞻马上想起她嫌弃的、不加掩饰的动作,气得脑子疼。

一握拳,定定地搭在大腿上,又凹成一个八风不动的贵公子。

兰晔拉着长淮在甬道附近搜寻半晌,零星影子都没见着。爷那么大一活人到底能丢哪儿去?

长淮转身,望了会儿祠堂:“回去吧。”

“回哪儿?”

“你看,”他指着最外面那道黑门,“那扇门是不是更开了?”

兰晔搭眼一瞧,还真是!连灯也不要了,飞快地赶去祠堂。

夜深人静,肃穆的烛光闪一闪,照亮了祠堂中玄色的背影。

兰晔轻轻喊了一声,没见他应,满以为自己眼花了,即刻奔过去,左左右右把他瞧个全乎:“爷?真是您?”

通往祠堂的路不是只有一条么?甬道上没碰过,爷打哪儿来的?

魏元瞻自不必和他解释,瞟他一眼:“我饿了,父亲可准我吃东西?”

听到他的声音,兰晔有种喜极而泣的心况。爷没跑,是二十军棍跑了!

复思量,侯爷没说给公子带个食盒,参照以往的经历,大概是不准他吃的。

兰晔摇一摇头,有些羞愧,魏元瞻仍旧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不看他了。

长淮比兰晔晚半刻进来,步子很沉,默默迈到魏元瞻身侧,垂首跪下。

长淮虽比兰晔安静,却也不是苦闷的性子,他这样一言不发,魏元瞻不由得侧了侧脸:“做什么?”

兰晔替他开了口:“侯爷罚的。”至于为何罚他,兰晔认为主子不会问,就避了过去。

魏元瞻的确没往下问,父亲下的命令,他不会反驳。

但终归是他今日急躁,连累了跟着他的人。魏元瞻很愧疚,微黄的一点光罩在他的脸上,他把脸转回来,蓦然说了一句:“你们受累。”

长淮惊了一下,听得难受,眼睛越垂越低。

兰晔这会儿站着,却也看不清他,只听见他的声音虽然平淡,透着由衷。

他们主子是个有情有义之人,兰晔突然觉得二十军棍也没什么,若是为主子扛,值当。

始见天光,知柔从床上醒来,想去樨香园陪陪阿娘。星回却阻止她,低声劝道:“您还在禁足呢,别再出院子了。那放归的吴尚宫听闻可吓人了,姑娘,我害怕。”

知柔适才记起来这么一茬儿,细细思忖,阿娘应该也得知她被禁足一事,现在过去,确实不好。

下床问星回:“昨日二哥哥的人来过?”

星回说是,“二公子请您去知鱼亭,我帮您拒了。听他意思,好像是二公子有什么要事与您商量,但您那会儿人都不在……”

知柔缄了缄,起来穿衣,面料划过指尖时,不免想起昨日那条供案。

她迷茫道:“星回姐姐,你说打搅祖宗清净之人,会受天罚吗?”

“姑娘不是不信怪力乱神?”

“随便问问。”

星回伺候她洗漱,等用了朝食,知柔雷打不动地在院里练功。

瞧着是被禁足惩戒,却什么也没落下。

三姑娘每日散学就来拢月轩,帮她抄书,还把家塾先生教的内容誊写下来,一并授给她。

宋祈章毕竟大了,不好单独进妹妹的院子,只得将蓝温的事暂且搁置。

大约是禁足的第七天,宋祈章怕知柔憋闷,差人将做皮影戏的请过来,扮成新买的丫鬟去到拢月轩,给她赏了好几回。

那做皮影的姑娘与知柔相谈甚欢,亲自教她做了一套将军和公主的,画样静美,更胜在用心。

知柔想着江洛雅这些年不断给她塞的礼物,刚一做好,便请人送去江家,交到江洛雅手上。

她的真诚几经辗转,从城西到城东,再从江夫人手里带到江洛雅闺房。

晴丝由雕窗满铺进来,屋内暖融融的,榻上的少女却似察觉不到,眼神清冷,淡淡瞥着案头那只木匣。

春宴那日,她在小校场看见了知柔。

真是奇怪,不管知柔走在哪里,总有人关注,明明“宋家四姑娘”的身份并不算高,却好像很耀眼,令人不自主地期待什么。

江洛雅正是因为欣赏她这一点,才与其亲近,所以当知柔反常地出现在春宴上,她并不恼,反而惊喜知柔还是来了。

临时改意么,可以理解。

但那天在看台上,她冲知柔招手,知柔没有回应。

她不想为这种事与知柔落后辩论,可她心里不舒服,连木匣里装的什么她都没瞧,叫下人进来,冷声吩咐:“拿走。”

自祠堂一别,知柔已经半个月没有见过魏元瞻。

这日解了禁足,她起得绝早,往长辈那里问安一轮,便同宋含锦一道儿去了家塾。

那个位置是空的。

魏元瞻没有来。

他一向守时,今日……难道病了?

知柔压着疑惑,勉强专注地把耳朵竖起,一会儿觉得夫子的声音就在耳边,一会儿又觉得远了,隔着雾霭似的,不真切。

下晌出门,知柔在琉璃街碰见了贺家那几个。

她坐在马车里,没打照面。

听他们近乎得意地说起魏元瞻,她才知道,原来贺庭舟他爹参了宜宁侯一本,称他教子无方。

于是今晨,皇后殿下懿旨,召魏元瞻即刻进宫面见——

作者有话说:明天请假一天。对后面的剧情有了一些新的想法,想花时间调整一下后续章节。周四回来给大家发红包,感谢追更~

周四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