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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柔 望成 18705 字 2天前

“你说的艺馆,是长乐楼?”魏元瞻把眼稍瞥,犹疑着问道。

第36章 起微澜(十四) 对她的厚此薄彼感到不……

知柔自人堆里走进来, 不用伙计引领,径自到了宋祈章案前掀袍落座,身形挡住半阙霞光:“二哥哥怎么一个人吃茶?”

她嬉笑着, 手捉青盏,是请他为她斟一杯的意思。

宋祈章见她略顿了顿:“你今日没到起云园去?”

“二哥哥不是也在这儿?”她的手犹未放下,直直地看着他, 一双眼睛澄亮, 没有明言。

宋祈章替她倒了杯茶,声音是坦荡荡的:“长乐楼的斗魁会, 我要去捧小玉姑娘。”

“不怕大伯父抓你么?”

话音甫落, 即见他脸上露出些不甚在乎的神情,知柔又道:“那祖母呢?祖母近来身子不好,别惹她生气了。”

闻及祖母, 宋祈章的神态才稍郑重起来,蜷起手指。

蓝温一事,他实在不知如何向家里开口,更让他在意的却不是蓝温,而是那个突然消失的女人。他这些天时常后悔,自己是否不该去找她, 他们素不相识,他却指望用她来破二姐姐的婚事。

心里是有不安的, 还有些愧疚,但这些与宋府、与二姐姐相比,他又认为自己没有做错。就算重来一次,他依旧会如此。

这种矛盾的情感,知柔不能领会,她私自觉得二哥哥是想一个人处理卫国公府与宋家的婚约。

知柔用自己的心境去揣度宋祈章, 好像可以理解。倘或有任何困难发生在她身上,比起依靠旁人,她更信她自己。

“二哥哥,用完茶就和我回去吧。”知柔慢慢说道。

宋祈章沉默片刻,仍旧将脊背贴在椅上:“四妹妹别劝我了,早些归家。若今夜一行无果,我也不会再到长乐楼。”

这回没再打掩护,他说得清清楚楚。

知柔见劝他不动,索性笑了下:“那我跟着二哥哥。”仰起的唇角像一枚月牙,柔柔地照进人心里,“我可以保护你。”

听及此,宋祈章握盏的手僵了一瞬,有些发紧。目光照去知柔身上,他又宠溺地笑了,重新喝一口茶。

“一个斗魁会罢了,能有什么危险?就是有,也是哥哥挡你前面。”

起云园内。

魏元瞻听完兰晔回话,把步子住了下来。

他知道长乐楼。

去岁除夕,他应了和宋知柔互换年礼,一用完年夜饭便出去了,预备到曲妃巷与她碰面。那会儿魏鸣瑛也在门下登车,他随口问了一句去哪儿,她说的便是这三个字。

恰巧隔日在路上看见,心中好奇,就和盛星云打探了些。竟是江仁彧的产业么。

魏元瞻眉一提,记得宋知柔方才也说要去那儿听曲,不禁思忖道,她是去见那位江家小姐?

魏元瞻慢慢踱步,忽又想起什么,掉身问兰晔:“江仁彧之妻,可是姓沈?”

兰晔觉得爷神了,说是。过了一会儿,他倏地拍下脑袋,想到“沈园”。他跟爷去过的呀,大约五六年前,那冬日宴可不就是江家办的?

如此说,他们都见过江筠——养了一条细犬,还在宴上把四姑娘弄伤了的少年。怪不得四姑娘和那江小姐是朋友,记得那时,四姑娘身边就有一个年岁相当的女孩儿紧黏着她。

“爷,咱要不把四姑娘寻来问一问?说不定四姑娘和那江公子也是旧识。”

魏元瞻当即想说不会,宋知柔的玩伴,他都叫得上名。话到舌尖儿又吞下去——她和江家的关系,他不甚清楚。

果然他和宋知柔还没到熟透的地步。

魏元瞻想了一会儿,陡然说:“去长乐楼。”

兰晔未料他要现下出去,忙问:“不找四姑娘了?”

魏元瞻没再启口。

长淮耳力好,刚才四姑娘与爷在阁中并未阖门,他听见了他们谈话,于是瞅兰晔一眼,隐隐摇头。这个傻子,四姑娘就在那儿啊。

长乐楼今夜的装潢与平日大有出入,檐宇还是那般檐宇,此刻收起锦绣帘幔,倒显出几分庄重来。

宋祈章和以前一样,去了三楼。

厢房中,窗扇大开,正好能看见楼下临时搭造的舞榭。形如满月,正北方向竖着一面挂牌的矮墙,其余各方设座席,留西边连着长梯的通道给乐伎们预备上台演乐。

知柔并非初次来此,名伎小玉姑娘,她是见过的。

眼下,小玉就站在长梯旁,冷淡无言地缠指,有风流雅客向她搭讪,她只回睇一眼,没说一个字。

知柔敛整衣袍,于窗畔坐下,目光自然地往宋祈章身上停了一会儿,发现他并未朝小玉姑娘瞟。

“二哥哥在找谁?”

闻言,宋祈章视线微滞,自己也不知道他在寻什么。大抵想瞧那女子是否会出现,抑或是在留意蓝温的影子。

他把下颌转回来,语气迷茫:“四妹妹,你觉得我不该插手二姐姐的事吗?”

知柔猜想他是有些后悔了,可二姐姐是他的亲阿姊,就算冲动意气,也是人之常情吧。若有人对阿娘不利,她也很难做到谋定而后动,说不准会比他更加急躁。

“已经做过的事情,没什么好后悔的。一切都来得及呀。”

补救、撤身,做什么都来得及。

知柔宽慰完他,视线又被楼下灼灼的花灯吸引。还是孩子心性,对所有漂亮的事物总会产生浓厚的兴趣,目不转睛。

紧接着,一道今日才瞧过的袍裾出现在栏杆下,往楼中进来,一寸寸显露真容。

知柔险些以为她瞧错了,但那张比周围男子稍显年轻的脸,和那张脸上将一切视作无物神气,不是魏元瞻是谁?

知柔眸中几分诧异,他来做甚?

宋祈章见她神情凝重,也顺着把眼往下扔,就看到魏元瞻似有所感,望了上来。

他讶然一刹,随即有礼地向下颔首。

知柔这才对上魏元瞻的视线,忙端坐回去,袖摆自窗畔“嗖”地划过,丁点儿都窥不着了。

“魏表哥怎么会来?”宋祈章问出了同样的疑惑,没多久,自进门便不曾提起的唇角忽而向上略扬了扬,是在低笑。

“我当魏表哥只会舞枪弄棒,却也是个晓弄风雅之人。四妹妹,你知道么?”

“知道什么?”

“魏表哥为人啊。”宋祈章睐目看她,“你们不是熟吗?他还帮你教训了贺庭舟。”

不明白为何,在这里遇见魏元瞻令知柔心中生出几分奇异之感,并不欢喜。他是跟踪她吗?

情绪带到脸上,口气变得有些凉:“你们不熟?”

如此反诘,言下之意像是在说:“别问我。”

听得宋祈章哑然,莫名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到底何处见过。四妹妹的口吻,是不愿评价魏元瞻?

未几,屋外有人叩门,宋祈章挑眉睇去一眼:“谁?”

就闻兰晔的声音在外响起:“四姑娘。”

随魏元瞻进楼后,兰晔第一眼扫见中心舞榭,第二眼跟着主子朝上瞩目,盯到了知柔。他本还奇怪主子怎么突然要到艺馆,原来是有先见之明。

只礼称了一句,宋祈章不由回望知柔一眼,见她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方才懒懒应了:“进吧。”

才说完,门由外头推开,魏元瞻在门口站住了,目光将屋内二人打量须臾,却没有走进去。

原来宋知柔今夜,不是去见江家小姐的。魏元瞻勾了下唇,像在轻嗤。

半晌没听见动静,宋祈章狐疑地往门首复望一刻,即见魏元瞻拔步走了过来。他起身见礼:“魏表哥。”

魏元瞻点点下颌,在知柔脸上一睨,未多想就坐去了宋祈章身侧:“这是你的厢房?”

门外的木牌上篆刻了字,一路过来,只有几间如此,余下的皆是空牌。

宋祈章给小玉姑娘捧场,开销够大,这间厢房是长乐楼主人为他留的。

“是。”宋祈章道,“魏表哥第一次来?”

侯府与宋家二房才是亲戚,宋祈章称呼他,总会带上姓氏。

魏元瞻点头,眼神又往知柔身上去一眼,真是奇了:“你怎么不叫我?”

知柔词竭,半天才揪着眉头问:“你为什么来这儿?你不是跟着我吧?”

魏元瞻好笑:“我为何跟着你?”

“我怎么知道。”知柔懒得理他,手肘撑在窗框上,兴致很快就被长梯那边的乐伎调去。

魏元瞻一时无言。宋祈章也是带着心事来此,欲找的人还没见到,却是迎了一个不速之客,不由得分出一点心思琢磨怎么把他送走。

“魏表哥有多少银子?”宋祈章眼珠转动,含笑看向魏元瞻。

他似未听清:“什么?”

宋祈章道:“斗魁会上,哪有不花钱的客人?”

魏元瞻会意,转头瞥了下长淮,他踱上来,从怀中掏出银票,貌似替主子心疼,瘪着嘴、磨蹭地问了句:“爷,要几张……”

魏元瞻便重新睇回宋祈章。

早该想到,侯府世子哪会缺钱?就是身上未带,底下人也会替他携着。宋祈章讪讪提了下唇,随手接了两张,起身迈出去:“失陪。”

他的举动对知柔而言是赤裸裸的背叛,她眼睛虽往下撇着,一双耳朵却竖了起来。听见宋祈章道失陪,知柔登时收手,略显惊讶地注视二哥哥的背影。

随后开始不满,推案起身。

“别走。”魏元瞻拔座,高高的个头将知柔全部罩住,眸光自然而然地定到她身上,“我有话想问你。”

知柔抬头而视,还没开口,听见楼下有副熟识的嗓音,不免偏过去,嘴边弯起一丝笑容。便又坐下了,眼神尚未挪动:“什么话?”

魏元瞻忖了片刻,很突兀地问:“江筠此人如何?”

这个名字,在他二人之间从未言及过,是一个很生的谈锋。

知柔却好像没有发现,手指往下遥点了点:“他来了,你想认识吗?”

口吻十分松泛,嘴角上翘,很欣喜的样子。

与方才见到魏元瞻的模样天上地下。

魏元瞻眉宇冷了,对她的厚此薄彼感到不快,目光循下去,在男子脸上驻了少顷,微微一怔。

怎么是他……

第37章 起微澜(十五) 那是魏元瞻独有的习性……

知柔在楼上看见了江洛雅。

多日未见的朋友突然巧遇, 知柔嘴边勾起一些难压的笑。听魏元瞻问起江筠,便随手一点:“他来了,你想认识吗?”

目光还搭在洛洛身上, 想同她招呼,又想等等看她何时会瞧见自己。

魏元瞻脸色微寒,对知柔的反应十分不悦。他掀着衣摆重新落座, 眼睛斜到长梯, 瞧见那个一领道袍的男子。

相比其他生意人家的子弟,他要显得冷峻许多, 不是一张笑惯的脸, 甚至有些丧气,行走起来不紧不慢,乐伎见了他, 都会含笑称呼一句:“少东家。”

江筠似乎寡言,并不回应,只是唇边漾出一点礼节的弧度,慢慢越过她们。

直到他驻足梯下,那张面庞才无比清晰地映入魏元瞻眼中,像一把锋刃在阳光下发出刺目的光芒, 使人不由一怔。

这张脸,魏元瞻见过。

不止一回。

膝上的手指攥紧, 眉峰攒了片刻,复松开来,不显任何异样。

知柔扭头看他一眼:“你寻江筠有事儿?我替你引介?”

魏元瞻眼皮也不眨:“不要。”

他又不是来交朋友的,引介什么?

知柔早就习惯魏元瞻一些莫名其妙的举动,反正他有他的心思,她管不了。

又将头转回去, 俯瞰长梯,江洛雅清冷冷地站在那儿,还未发现她。

知柔有些等不及了,想将邂逅的惊喜迅速传递过去,她兜望一圈,忽向长淮道:“纸团,还有吗?”

从前在家塾,长淮经常帮魏元瞻传递消息。多半是他们吵架的时候,魏元瞻有话要讲,却不肯开声,连一个眼神也不肯掷去。

长淮作为魏元瞻最得力的属下,有职责维护主子的颜面,也有义务做好主子欲办之事。故将主子想说的尽抄下来,揉成小小一颗,往四姑娘书案上扔。

这个方子沿用至今,长淮身上总会携卷纸笔。他掏出来,递给知柔,犹豫地问:“四姑娘要纸做什么?”

知柔道:“喊人。”

她撕下巴掌大小,在手里一握,还不及投掷下去,梯口处遽然爆发一起骚动。

舞台旁垂泻的蜀锦经不住整个人的力道,“扑拉”一声闷响,一个年轻男子倒跌在蜀锦上,将整片布置毁于一旦。

他面前站着江筠,一双硬朗的眉眼把他下睨着,笑容半真半假:“上次秦公子醉酒失态,这次又怎么样?还是吃醉了吗?”

小玉被江筠遮在背后,半侧着身,将袖衫向上扯拢,眉目虽低垂着,很有一些清傲之色。

原来那秦公子对小玉动手动脚,江筠愠怒,一把将他挥倒在地。客众对那秦公子的行为也是嗤之以鼻,长乐楼非烟花楚馆,乃大雅之所,这种人混入其中,真是脏了视听。

一时间,议论四起,每个人的声音都是低的,汇聚一处,就有些朦胧的喧闹。

那秦公子行迹败露,且不是头一回了,竟也有羞耻之心,他踉跄起身,手指江筠道了三个“你”,最后涨红着脸,摔下一句:“你等着!”脚底抹油去了。

魏元瞻默默注视着,不知在想什么。

知柔的视线和魏元瞻一样,停驻在江筠身上。

或许她的目光太明显,江洛雅在错眼间,目定上来。果然先是惊讶,转而变为惊喜,对江筠说了一句什么,捉裙游上长梯。

江筠顺势往上边的窗户看了一眼,就见一道直而端正的背影自窗台隐没,现下坐在窗畔的,是一个金相玉质的少年。

四目相对一阵,江筠从那略有敌意的眸光里掉了身,吩咐下人把场地恢复原状。

知柔在江洛雅望上来的时候,全部注意都嫁接过去,三两步跑到厢房外,等她过来。

二人一见面,都很高兴,亲亲热热地挽着手,知柔边走边道:“底下可瞧见我二哥哥?”

“撞见了,他在楼下好像有朋友,说一会儿上来。”

进了门,这才看见房里还有三个男子,年长的两个立在案边,按刀垂目,一瞧就是座上那人的随从。

江洛雅忍不住去端详他。

刚一动作,他已望了过来,拂衣起身,视线牢牢锁在知柔身上,没向她睇一眼。

宜宁侯世子。江洛雅心底暗道。

她见过他,几回在春宴上,还有几次是在宋府,他都像现在这般,那双眼睛尤其规矩,从不胡乱打量。

江洛雅稍稍福身,口中并未称礼。

适才引得知柔为他们引介:“这是江姑娘,我好朋友。这是宜宁侯世子,我的……”

知柔一番措辞,不知道要说“师兄”、“亲戚”、还是“冤家”,最后敛出个笑,话说出口实在有些敷衍了。

“一个朋友。”

听得魏元瞻嚇一声,大抵是气笑的,但以他的教养,不至于冷落一个初次见面的姑娘,便抬一抬袖,冲她回礼。

江洛雅似乎有几分骄矜,眼珠子从魏元瞻身上收回来,拉着知柔去榻上坐下,瞧她一身男装,直夸俊俏。

“我方才在楼下看你,还以为是哪个亲戚家的兄弟,很有些眼熟,瞧了一会儿才认出是谁。”

知柔大大方方地任她看:“你今日怎么出来了,不是说你母亲不许你天黑出门吗?”

江洛雅撇了撇唇:“别提了,我也不想,是……”

言及此,把长淮他们睃了一会儿,大概是嘴严的,才接着道:“是那个小王爷,他说嘉阳县主曾听过小玉姐姐演乐,喜爱得不得了,要花重金把小玉姐姐买到王府,给嘉阳县主做老师呢。”

她口中的小王爷是陛下的十一子,心智稍缺,母族谢氏却于朝廷立过汗马功劳。陛下负疚于怀,待其长成后,替他择了功臣之女为妻,且赐府京中,此生都不必就藩。

小王爷还有一个嫡亲姐姐,是陛下众多子息中,唯一一个没有夭折的公主。

陛下对她十足宠爱,她与小王爷又感情甚笃,是以在整个京城里,无人敢对这个心智未展的小王爷有任何不敬。

厢房中十几支灯烛照着,江洛雅把头发捋一捋,口气轻飘飘的,隐有些埋怨。

“爹爹不在京师,家里的生意全由哥哥做主,小玉是长乐楼的活招牌,哥哥怎舍得放她走?听闻那嘉阳县主同我一般大,哥哥便想着让我过来,试着走动走动。”

知柔记得上回,江洛雅也说要去交游十三姑娘。这种被人安排的日子,光是想一想,她都觉得很受不住。

“你真辛苦。”知柔替她斟茶,目光往旁边挪动几寸,定格在飘曳的光影上。

想起什么,不由抬起眼,转了谈锋,“我上次送去的礼物,你收到了吗?”

江洛雅惊了一惊,若非知柔提起,她都要忘记这桩事儿了。

那只木匣,她连打开看一眼都不曾,径直叫嬷嬷拿走,不晓得扔去了哪里。

江洛雅微感局促,两手垂在衣裙上,倏捏倏展:“啊……收到了。你怎会送我那个?好看倒是好看,我平日却也用不到它。”

“是吗?”知柔轻问,随即又道,“你不喜欢?”

江洛雅给她那真挚又清亮的眼神刺了一下,蓦地心虚,笑容变得别扭起来。

“并非不喜,不合适罢了。”

厢房就这么大,她们的交谈一字不落地坠入魏元瞻耳中,他侧目微睐了江洛雅几眼,手搁在案上轻敲一敲。

动静很小,知柔却察觉到了,秀眉微攒,有两分郁躁。

那是魏元瞻独有的习性。

他每回听人撒谎,或是忍着厌烦长待某处,便会屈起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叩在桌沿上。

这感觉很吊诡,知柔睇向身旁之人,原只是颇觉有异——江洛雅的表现,不像在谈皮影。

此时此刻,知柔几乎笃定了。

江洛雅在诓她。

为什么呢?知柔想不通,面上露出些心不在焉来。

恰逢竹笛声起,斗魁会便算正式开始。宋祈章这时推门而入,与再度碰上的江洛雅颔了颔首,踱到窗畔。

忽然静了片刻,江洛雅自觉拘谨,倒是站起来,对知柔道:“我就不打搅你们了,哥哥那儿还需要我。”

说着又向茶案那边绽去眼光,“魏世子,宋公子,少陪。”

魏元瞻潦草地应了一句,等人走后,身形端正几分,问宋祈章:“表弟要找的是什么东西?”

魏元瞻方才眺望楼中,盯了宋祈章很久。

他不是来听曲的。

此言惹得宋祈章一愣,略微垂首:“什么?”

一副装模作样的姿态,魏元瞻便不再说了。

稍隔片刻,宋祈章挪到知柔身前:“四妹妹,走吧。”声音放低,“我在楼下碰见贺庭舟了。”

他刚才同江筠打听,蓝温已有日子没来,至于那服散的女子,江筠从未见过。一无所获,更不能让四妹妹久留于此,沾染不必要的麻烦。

不巧,他们下去时,迎面撞上了贺庭舟。

知柔今日乔装打扮,若非熟识之人,断看不出这副皮囊下实际是个女子。

宋祈章有意遮挡,知柔却厌恶这种躲藏的感觉,轻易就勾起她在洛州那些狼狈的回忆。

她想站出去,直面解决。

还没来得及拔腿,冷不丁肩头搭上一条胳膊,魏元瞻的声音自头顶传下:“走就是了。”

在外人看来,不过两个少年勾肩同行。

贺庭舟经过他们身边,眉眼不豫,但魏元瞻那个煞星,他是再不敢招惹了。

过了半晌,他忽然回头,视线由上到下打量了那道纤细的背影许久,嗤笑一声,不知瞧出什么,放声道:“魏世子,你是不是藏了我的东西啊?”

第38章 起微澜(十六) 四姑娘尾巴摇到天上了……

长乐楼的斗魁会三年一至, 但逢办起,座无虚席。

时下竹笛已响,行例中首个乐伎款款抱琴, 从容地落到舞榭,勾起指,随即音弦缭绕, 台下听客陶醉其中, 少有人注意走道上的动静。

魏元瞻如同往日和伙伴搭背,闲散地握住知柔的肩。他掌中温热透过衣衫传到知柔身上, 莫名有些安定的感觉。

知柔偏眼瞧他, 话却是反调:“你不用这样,我又不怕他。”

魏元瞻轻笑了下:“你怕过谁?”

知柔的脾性,说谨慎也谨慎, 说莽也莽。

魏元瞻若不管她,她在身体上自然吃不了亏,可人言呢?她本就因为身份承了许多闲话,倘再叫谁认出她穿着男装到长乐楼,又是一项新鲜的谈资。

魏元瞻不想让她暴露,可那贺庭舟真是不上道啊。

在他们还差几步就待跨出门槛时, 背后追来一句什么,知柔感觉肩头的手紧了一下, 攥得她发疼。

这个距离,贺庭舟原看不清那道矮些的人影,但他着眼打量,那个身形体态,加上宋祈章今日在此,“他”不是宋知柔, 还能是谁?

见了魏元瞻,便好似一簇烈火在胸中翻滚,好好的兴致被他搅乱,贺庭舟突然压不住性儿,冲他喝道:“魏世子,你是不是藏了我的东西啊?”

一语作罢,同游的兄弟皆住了脚,顺着贺庭舟的视线往前看——

长淮和兰晔亦在这时收停步子,问询地瞄了魏元瞻一眼。他果然停下,唇角浮起一丝英邪的弧度,是动了怒。

东西。贺庭舟称知柔为,他、的、东、西?

魏元瞻推了知柔一把,让她先走,自己转过背,目视贺庭舟。

声音里含着轻佻的笑:“贺公子,怎么不穿我送你的衣裳?不合心意?”

一经提起,贺庭舟脸色剧变,那些与他同游的兄弟也是见过魏元瞻来贺府送礼的。

他们大多只是认识魏世子,从未打过交道,陡然想起那日贺府前院,少年一身白衣,装得温顺,做出的举动却惊世骇俗。

没有人愿意为了贺庭舟去得罪宜宁侯府,得罪这个骄悍的魏世子。

自然就勒回脑袋,讪讪将贺庭舟的肩膀捏一下,和声劝道:“都开始了,咱们不是来看桃贞姑娘的吗?”

“是啊,”又有人道,“桃贞娘子正往这儿看呢,别失仪了……”

却说少年人最是意气,贺庭舟听他们劝话,只觉愠火更盛,哪管什么场合,抖肩挣开他们,迈步朝前。

楼内琵琶声如水流湍淌,伴着座下轻微的推盏人语,门首这边的情形显得不足为道了。

贺庭舟自也不想闹大,只消把怒气泄了,扳回一城。是以,他的音量没再抬高,却叫魏元瞻听得清清楚楚。

“我说那日春宴上,魏世子怎么不分青红皂白地冲我挥拳头,原来是为了宋家那个野种啊。”

那天,他才将箭射到宋知柔脚下,魏元瞻就过来了。再与今日所见相结合,还有什么理不清——魏元瞻是在替宋知柔出头呢。

只是一点令他想不明白,魏元瞻和宋知柔的交情不是很浅吗?前两年春宴上,魏元瞻自己说过的话,不比他说的少几根刺。

话音入耳,魏元瞻神色蓦地阴了一下,早就忍耐到极点。正要开口,不防一只拎壶的手从贺庭舟身侧撞过来,酒泼了他满身。

“对不住、对不住,人太多了,搡得我手软。”宋祈章折下眼,瞧贺庭舟衣衫洇深大块,上手替他马虎地掸了掸,一边装相道。

“哎呀,全湿了……来,你脱下来,我与你换,就当是赔罪了,成吗?”

弄得贺庭舟在外好大个没脸,气得话都说不出来,只拂开身上的手,径自收整形容。

魏元瞻却是笑了,他和宋祈章交换一个眼神,踅足跨至楼外。

夜色如墨,鳞次栉比的灯笼挂在檐间,一排排往深了去,照进街市尽头。

临近的一个摊铺坐着几名差役,瞧样子,是下了值到这里吃酒,借一点门扉听长乐楼传出的悠悠曲乐,别有一番滋味。

知柔背靠漆墙站在长檐下,两手抄起,百无聊赖地踢地上枯叶。

不知道为什么,魏元瞻和二哥哥总认为她需要别人护宥,遇见麻烦就把她拎出去,推得远远的。其实他们无需如此,毕竟这种护宥也不能长久维持,倒不如她亲自解决那些麻烦,一劳永逸。

但方才魏元瞻已经推开她了,她不会不领情,更不会给他添乱,就站在这里安静地等。

魏元瞻从楼里迈出来,余光微瞥,望见了灯笼底下的人影。

她贴墙站着,身条像枝青竹,绚烂的光落她面上,又艳又冷,还有几分得天独厚的英气。再一端详,大概是年纪小,真没长几两肉,怪不得她扮男子天衣无缝,生人难以甄别。

意识到自己的视线在往哪儿瞧,魏元瞻忽然惊住了,忙转过脸,睫羽颤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厉害。

正巧知柔偏头,看见了他:“好了?二哥哥呢?”

她一边问,朝门内复望一眼,绫罗绸缎堆叠,没捉到一分宋祈章的影子。

“应该快了。”魏元瞻回道,视线仍投旁边,立得跟个桩子似的,不肯看她。

京城的夜晚是繁华的,各种热闹招摇而过,将那些不好的情绪都跑散了。知柔轻笑了笑,觉得洛洛诓她一事也没什么了不起,何必多想。

于是转了心思,盯上魏元瞻:“对了,你本来找我是做什么?师父让你来的?”

她换衣出来前,魏元瞻到阁中找她,那模样,似乎有话要与她说。

魏元瞻道:“师父说你的剑术比我……”

言及此,后头的话音全给剪断,他扬一扬下颌,重新说道:“总之,师父让我和你练。我用枪。”

这话就比先前简白许多,还有些碎,像遍地织锦中捡了两块,拼凑给她。

知柔怀疑地挑了挑眉:“你用枪?”

近身独斗,他的枪根本不如剑灵活。

他这别扭的情态……知柔慢慢笑了起来,猜到一些,故意要揭他的短:“师父到底说什么了?夸我的?”

魏元瞻要面子,眉头一拢,浑不理她。

知柔非得听到一个答案,见他不睬自己,便只身把他“围”起来——他将脸扭到哪儿,她就跟哪儿,到处寻他的眼睛,要和他对视。

长淮他们在后头看着,觉得四姑娘是属小狗的,尾巴摇到天上了。

魏元瞻就是不让她夺去视线,也好像成心似的,她围在身边扑腾,他很受用。

“说呀,魏元瞻,你说吗,师父到底夸我什么了?你告诉我,行不行?”

知柔必要得逞,已经开始掰他衣袖,欲将他的连人带脸地掣过来,回答她问的话。

她实在像只小狗,非常热烈,魏元瞻忍不住在她没看见的时候轻轻勾唇,短暂地笑了一下。

兰晔眼尖,窥见魏元瞻的表情,恍惚觉得自己看花了,眨了眨眼。

他又没再笑了。

可主子这样一个注重仪表的人,竟然任四姑娘在他身上作乱,丁点儿都不管。

兰晔扣了扣眉,直觉想不通。

魏元瞻委实兜不住知柔的折腾,擒下她的手:“别闹。”

“师父到底说什么了?”她犹在追问,没打算轻易放过他。

魏元瞻无法,低头看她一眼:“说你剑法精湛,炉火纯青,成了吧?”

他信口摘了两个词,有意夸大,“死”也不肯将原话转述给她。

知柔翘一翘唇,心里得意,转身让开些许,走到一旁长凳上掀袍坐了,目光还端详他。

“你就这么不肯输给我?”

魏元瞻没应。

他似乎享受和她较劲儿的感觉,总想逗一逗她。而有些时候,他的确好胜心强,不是不肯输给她,只是不想输。

这些年一直是这么过来的,他没觉不妥,往后大概也会这样。

知柔一向清楚怎么刺激魏元瞻,她又对他露出那抹狡黠的笑:“罢了,少不得我让一让你,填补你那极端的胜负欲。”

魏元瞻眼梢一斜:“我用得着你让?”

适逢宋祈章的身形出现在视野里,知柔麻利起身,绕过魏元瞻:“二哥哥,回去吗?”

垂首一看,才瞟见宋祈章身上有些水痕,衣襟也皱了些许,知柔不禁将眉收拢,十指也攥了起来。

宋祈章倒是没有怎么,依旧一副不羁的样貌,与魏元瞻说了几句话,便作辞别。

知柔的目光不断往宋祈章身上瞥,想问他什么,又踟蹰着,仔细维护二哥哥的脸面。

等裴澄把车驾来,知柔却不上,要乘宋祈章的。她还是想问一问他。

坐入车内,宋祈章感觉知柔的眼神长久停在他的脸上,有些不自在。

他清咳两下,待要启口,倏闻外面响来一阵“踢踢踏踏”的马蹄声。

宋祈章心头疑惑,掀帘子朝外置去一眼,就见魏元瞻跨在马上,马走得稍慢,随马车行走的韵律缓缓同行。

侯府与他们宋府算不上同路,只能并进一段,后面就要分开。

这么点路,魏元瞻也要送他们吗?

宋祈章侧过脸,望向知柔,她竟还在盯着他。

“四妹妹,说吧。要做什么?”

第39章 起微澜(十七) 只差半寸就能划破她的……

“二哥哥喝酒了?”知柔盯着他的衣襟问道。

宋祈章举起袖摆闻一闻, 须臾,放下来一笑:“很熏人吗?叫裴澄停车,你过去。”

知柔端坐不移:“你们是不是动手了?”

宋祈章为人和煦, 也是应了名字中的“章”,能以言语化解的矛盾,他从不用武, 是以长得这般高大, 却是个实打实的文弱子弟。

若贺庭舟敢欺负二哥哥,她定要报复回去。知柔心里暗暗想道。

“没有。”宋祈章听她说着, 垂目理了理衣袍。方才在楼中, 贺庭舟不愿与他相换衣物,他没话可说,便提壶陪了一杯, 泼在自己身上。

知柔与宋祈章自幼亲厚,他瞧着玩世不恭,可若要在宋府挑个最能藏事儿的,一定是二哥哥。

“真没有?”她再度询探。

宋祈章被她的多疑弄笑了:“真的,我跟那个武夫计较什么。”

怕她不信,又添补一声:“我们就是互相敬了个酒, 挡在路中被人推搡,洒了一些。我什么时候瞒过四妹妹?”

知柔亮锃锃的眼睛在他面上碾转一会儿, 他不见半点心虚,一手抬起来,示意窗外:“魏表哥是送你吗?他一向这样?”

知柔这才移了目光,在一鼓一鼓的帘缝中看见魏元瞻的衣摆。

不记得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天黑回府,他都会送她。就像现在这样, 他骑马,一路慢悠悠地陪她到宋府门前。

知柔没答对,心绪稍安。她欹去车角,阖眼抱臂地休整起来,等宋祈章喊她下车时,才发现她竟真的睡着了。

翌日熹光乍现,知柔又起了个绝早,精力充沛地在院中练了一个时辰。

待用罢朝食,她和宋含锦一道儿迈进家塾,宋含锦没有松开她的手,拉着她往宋祈羽的位子过去。

知柔不解其意,就见宋含锦已落座旁边,提手指挥她:“坐呀,你在后面能听见什么?”

她轻轻拧眉:“这不是我的位子。”

“哥哥以后都在亭松书院,不往这儿来了,你不坐,”宋含锦扫荡周围一眼,抑着嗓音,“要让给他们吗?”

那些旁支的从未给过知柔一个好脸色,有些还帮着宋培玉,认为是她使了伎俩将人逐走。虽然他们和宋培玉也不亲近,但她一个小丫头在家塾呼风唤雨,十分令人不悦。

知柔无谓这些,轻笑了笑:“我坐后面都习惯了,三姐姐。这儿离夫子太近,我心慌。”

宋含锦听了这话,简直怄她没出息,落后一想,也是。知柔到宋家,唯一争取过的就是祖母欢心,旁的一概不争不抢,从来给她什么,她就收什么,好像没有一点欲望。

宋含锦叹息着放她回去,见周围几个旁支子弟向空位打量,眼眸一斜:“看什么?”

未几,知柔走到座上,同盛星云他们打了一圈招呼。

魏元瞻和盛星云似乎释嫌了,两人一坐一立,魏元瞻闲散地举着书,一只手搁在另边手肘下,不时睐目望向门框。

盛星云就倚在那儿,剔眉说道:“他这人怪是怪了点,心肠却是好的,我还没见过比他更讲情义的生意人呢。”

原是在聊江筠。

江、盛两家也算老朋友,盛星云同江家兄妹青梅竹马,很是熟稔。

魏元瞻半敛了视线,清冷地摇一摇头:“所以说,你看人不准。”

“什么意思?”

魏元瞻不屑议论,微微侧身,喊宋知柔:“今日别忘了。”

“忘了什么?”这话却是盛星云好奇问的。

知柔朝他挥一挥掌:“知道了。”

陪他过招。知柔攒眉,真是麻烦。

他的枪又沉又利,她很难挡,况且她不喜欢枪。

知柔目色微凝,抬起来往宋祈羽的位子上瞟了一会儿。

大哥哥也练枪。

那是春日,天上犹飘着小雪,零星的几片落在枪上,泛着荧荧的微芒。而枪尖下,知柔手肘撑地,半截身子都往后仰着,有一种窒息的感觉。

他的枪锋只差半寸就能划破她的下颌,离得那样近,知柔第一次觉得生命受到威胁。

宋祈羽居高临下地睨她片顷,方才收势,用锋尖挑开了她掉在地上的长剑。

声音也是冷的——

“你的剑没有开刃,不过破铜烂铁。”

知柔撑在地上未动,眼眶都红了,手和嘴唇一并紧锁,迫使自己不把眼泪滑落出来。

晴丝袅袅,通过门窗吞吐她玉白的脸皮,如水墨晕染。

知柔对枪本能地有些畏怯,不愿袒露,只好应承魏元瞻。

盛星云见他们又开始说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懂的话,上了密语似的。哪怕他同魏元瞻是多年好友,这种情况多了,难免吃味。

他把手叉在胸前,大步踱了过去:“我说元瞻,你动辄不理人的毛病能不能改改?你方才讲我看人不准,什么意思?”

锦衣纳入眼底,魏元瞻抬眸盯着他。

确实不知道该怎么说。

魏元瞻和江筠并非熟识,他不想把话撂得太明,不想赤条条地在背后贬低谁。

盛星云给他瞧得没了底气,不觉咧咧唇角,现出个不自然的笑:“罢了,别说,我不好奇。”

“在我看来,你才是最讲情义之人。”魏元瞻平静道。

一刹给盛星云说得局促了,他步子微滞,好像路也不会走。

魏元瞻所言,与他方才评论江筠的话正好对上,只是魏元瞻道的不是“生意人”。

交往许久的朋友突然这么称赞他,不知是受宠若惊还是什么别的,盛星云呵呵一笑,浑然未察这是一个答非所问的句子。

知柔答应陪魏元瞻练枪,到底没做数。

才回到拢悦轩,星回抱着一副画轴呈到案上:“四姑娘,这是上午凌府送来的,说是见面礼。”

知柔蹙着额扫视一眼,不是说下次去凌府画给她,怎么倒自己送了过来?这位凌姑娘,认准了她不肯再去么。

想起凌子珩骗她一事,知柔脸上没几分好颜色,转到屏风后头更衣,忖了一会儿,又叫星回:“星回姐姐,你帮我掣开看看,那幅画。”

星回应声将其展开,目光垂落,不由撑撑眼睑,扭头对着知柔比照片刻:“四姑娘,这是请谁画的呀?不大像您……眼睛鼻子又有些对,说不上来。”

知柔系好臂褠,慢慢迈至案边,冷眼把画中人睨一睨。

的确说不上来。

或许画的原就不是她,她自然不会替自己找相似之处,但看着看着,是有点像谁……阿娘若再年轻一点,与这画像应有七成相似吧。

缄了半晌,知柔倏地一嗤:“无聊。”请托星回把画收走,拎起萧剑便要往起云园。

却说星回卷画的时候,看见画中女子耳垂上有块绯色的印记,她顿了顿,嘟囔一声:“林姨娘是不是也有一块这样的疤……”

林禾不戴首饰,寻常发髻总会垂下几缕,将颊畔微微拢住。即使这般,她依旧不显柔弱,不失端庄。

星回曾在樨香园上过值。那天四姑娘宿在林禾屋里,星回打水进去,林禾正挽发擦手,替高热的四姑娘拭身。

光影慵暗,星回秉烛去到床边,想察看四姑娘是否还烧红着。便是那时,她瞥见林禾耳上有块显眼的疤,并不可怖,只是伤在耳垂处,实在有些稀罕。

知柔听见她说的话,脚步兀地收了,诧异的目光投到她脸上:“你说什么?”

天色将倾,知柔来得比平时早,林禾瞧一瞧窗外,稍有疑惑:“打起云园回的?”

“没去起云园。”

知柔落到梅花凳上,看案台烛火,光圈太弱,整间屋子像座暗室,仅有一点微黄的光。

阿娘不喜亮堂吗?为何每次来都这样黯。

她情态有异,林禾未能及时察觉,仍惯例询她:“今日夫子教的什么,可听得懂?”

知柔答道:“还是算术,有点难,但是三姐姐说她空闲可以教我。”

林禾稍微颔首,还待说些什么,就见她伸手往自己耳上指了指:“阿娘,你这个疤是怎么来的?”

她一面问,一面将梅花凳挪到林禾身边。其实那伤的缘由,她早听过无数次了,却忍不住再问起,仿佛要借阿娘的回忆去往昔里瞧一瞧她年轻的样子。

林禾坐在榻上,眉目娴静。

那一道伤,是她少时跟常遇出去玩闹,不慎留下的。

当时,常遇半跪在廊上,长臂揽着她,被她自耳垂流进衣领的血吓得惊慌失措,要拿手给她捂,又怕他手脏,急得近乎饮泣。

后来她人无碍,耳垂上却落了疤,父亲本就嫌常遇散漫,把她都带偏了。

那天见他来,更没摆出一分好脸色,常将军对父亲道:“小遇顽劣,损伤了曦儿容貌,今日我便将他放在这儿,随你处置。”说完就走,头也没回。

父亲还真的将他打了一顿,她在旁瞧着,见他不叫不喊,连个哼声都没有,愈看愈叫人心疼。

“你不是问过吗?”林禾从思绪中抽离,望着知柔的脸,“我跟你父亲去同伴家游戏,走的窗户。那时还小,太贪玩了,什么都不避忌,不想才钻上窗沿,猛地瞧见她家夫人在里头写字,一个不慎,就摔了下去,磕到了耳朵。”

“阿娘和父亲既然这么早就结识,理应感情深厚,他为何把我们扔在洛州,九年不闻不问?”

这话知柔询了多回,不敢往深了想。阿娘说什么,她就信什么,深怕想多了,一切都经不住推敲。

林禾低着眸子,才起头喉咙就咽了咽:“你父亲……他有他的苦衷。”

知柔举起视线,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林禾。

“阿娘,你会骗我吗?”

第40章 起微澜(十八) 魏元瞻俯向她的视线里……

天有些阴沉, 像要下雨。知柔从房间里踏出来,起得比平常晚,眼下却是微青的, 似乎未曾好眠。

昨夜她问阿娘,阿娘果然缄默了。这种事发生也非头一回,她本该习惯的, 可她继续追问——

“阿娘的姓, 是双木之林,还是立雪之凌?”

话音甫落, 屋内好像一刹结冰, 仿佛又回到那个风雪江寒的夜里,林禾冻得骨头发抖,经年不展喜怒的脸上划出了一道裂痕。

她手搭在膝间, 落后一会儿,慢慢把神情敛去,朝知柔平静地道:“你方才说什么?”

“是不是假的?阿娘并不姓林。”

房中烛火微弱,瞧不清知柔的面庞,但她的声音无比清晰,带着盘问的意味。

林禾停顿片刻, 冷冷问道:“谁与你胡言?”

察觉林禾的声气儿一下严厉,知柔闭唇无语, 把脑袋扎低几寸。

屋里突兀地静下来,林禾注视着她,目光像从皮肉照到肺腑,将人剖开一般,只不发话。

知柔蜷了蜷手,沉默着想到郑娘子——她为何会冲撞阿娘, 又仅仅因此便被父亲和二太太驱了出去?父亲是不是也知道什么?

廑阳凌氏是在一夜之间举族搬离京师。阿娘若姓凌,是他凌氏族人,为何她们当初不在廑阳,而在洛州?

思绪万千,只有阿娘能给她答案。

“没有谁,我只是碰巧看到一幅画……那画中女子与阿娘的面貌有些相似,尤其是耳垂上那一道疤。”知柔思忖半晌才启口,复一举眉,低声,“她姓凌,立雪之凌。”

“是吗?”林禾似乎在问,又不像问她。

知柔道:“我不会欺骗阿娘。”

就闻榻上的声音平淡若水,仔细分辨,却已显愠意:“长辈跟前,你言语不分尊卑,回答吞吐含混,这不是欺骗,不算放肆?”

明知她并非震慑,知柔口中仍泛上委屈,酸得咬了咬牙:“……我错了。”

“错了就回去好好反省,明日不必来了。”

因为惹林禾生气,知柔一个晚上都没睡好,想了很久,是真的知道错了,但是心里又十分不甘。

这日清晨,知柔称病未去家塾,连晨省也没去,嘱咐星回打外头套车,一径去了凌府。

凌鹤微于书房悬腕,下人进来通报,称宋姑娘来了,她微微一笑:“请她到亭中稍坐,我就来。”

知柔看见凌鹤微的时候,面上有几分尴尬,耐着性子拎出悦色,起身向她见礼:“突然造访,多有打扰,望十三姑娘勿怪。”

“无妨,我一人在府中也是无趣。你来了,正好陪我解解闷。”凌鹤微比知柔大方得多,坐到石凳上,“会下棋吗?”

“略通一二。”

下人将棋盘摆至圆案,二人猜先,凌鹤微执白。她首落一子,挑目说道:“看来你是收到我送去的画了。怎么样,是不是像你?”

知柔的目光垂在棋盘上:“五六分吧,毕竟不是我。”

凌鹤微笑:“对呀,不是你。你可见过那画中人?”

知柔捏紧棋子,抬起脸。凌鹤微回视她一刻:“我随意问问。”

对待生人,知柔颇有几分警惕之心。

很快收敛颜色,自然道:“不瞒十三姑娘,我有些不辨人容,仔细盯着还好,过会儿就忘了。你若问我是否见过谁,我很难回答。”

“是吗?那你平日怎么识人呢?”

“手,还有熏香。”

知柔望她一会儿,编起谎来没有一丝慌乱。

“十三姑娘的手骨肉匀称,指腹略有茧,指盖儿上染了一层薄蔻,不醒目,但这是将门之女才有的习惯。想来凌公子称姑娘尚武,并非全虚,十三姑娘应与武将门第常有走动。”

顿了顿,知柔又道:“你身上的香,很贵。”

凌鹤微瞟她两眼,笑容愈盛:“有点意思。你去过很多地方吗?”

自己身上熏的香,乃北地特产之物,贩到京中,比檀香、沉香更为珍贵。

知柔摇头:“从洛州到京师,这已是我走过最远的路了。廑阳是什么样的?”

凌鹤微下着快棋,闻言没再抬眼,只盯着棋局:“该你了。”

知柔抬手就下,似乎没在思考。凌鹤微被她的棋路扰了片刻,适才慢悠悠回她。

“廑阳么……我在那里待的时候也不长,春天桃花开了,我就去河边乘船赏花;夏天,九哥哥会回来,给我带很多他经历之处独有的小玩意儿;冬日就在外祖母家了。”

“廑阳规矩大,没有滋味,不如京师。”凌鹤微最后评道。

知柔今日来是为了试探那幅画的用意,听凌鹤微说完,她接着问:“你的小姑姑,她什么样?”

风卷起亭周纱帘,与少女的声音一起响到耳畔,叫凌鹤微略微停下,抬眸望了她半晌。

随后说道:“我从没见过她,只是听外祖母提及过,小姑姑她精于弓马,那些千金小姐都不屑学习的事物,她样样出色,当年求娶她的人能塞满整个凌府,她却谁也瞧不上。”

话音至此稍降了降,仿佛自语一声,“偏偏嫁了常将军。”

这声音极低,知柔记得在哪里听过,不由张口:“常将军……”

“可不能再说了,要掉脑袋的。”凌鹤微及时把她的话掐断,看看棋盘,又忍不住瞥了她一眼,“你的棋是谁教的?”

“传我武艺的师父,他爱下棋。”

凌鹤微悄无声息地笑了一下,未予置评,等一局走完,方才说道:“下次别弈棋了,咱们去钓鱼吧?”

这是嫌她棋臭呢。知柔于缺点上从不掩饰,坦荡地回以一笑:“好啊。”

早晨到宋府家塾时,知柔不在,魏元瞻往她的位子上接连瞟了几眼,等到杜夫子进来,她犹未现身。他按住疑惑,散学后叫住了宋祈章。

“她怎么没来?”魏元瞻说着,目光向知柔案面一扫。

宋祈章回道:“好像病了。”

“病了?怎么病的?”魏元瞻挑眉。

“听说是倒春寒,受了凉。我下晌去瞧瞧她,魏表哥要我给她带什么话吗?”

宋祈章站着等他一会儿,却听他道:“不必。”

“哦。”宋祈章折足回身,走出去两步远,背后蓦地响起魏元瞻的嗓音,其间略无情绪,但他还是从那装相下甄出一丝担心的味道。

“叫她早点好起来。”

宋祈章笑着摆一摆手:“行,我会跟四妹妹说的。”

到了前院,廊下光影一闪,紧着便瞧长淮急匆匆地踱步,至魏元瞻身前:“爷,不好了,姑娘她……她进宫了。”

不大切实的一句,魏元瞻没应得过来,待他重复一声,魏元瞻才微绷着脸:“你再说一遍。”

“姑娘今晨一直待在院子里,同夫人赌气,不肯出来,饭也不吃。半个时辰前,夫人遣马娘子去外头买油酥饺给姑娘送去,这才察觉姑娘不见了。侯爷散朝回来,碰上旁的同僚都在祝他……”

长淮眉头紧拢,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回禀。及此,觑了下魏元瞻的情状,小声道:“这才知晓姑娘原是进宫去了。”

“母亲怎么样?”

“夫人很生气,但有侯爷在,已经安稳不少,不会有碍,爷放心。”

叫他怎么放心?魏鸣瑛的主意也太大了,怄什么气能让她躲到皇宫里?

魏元瞻手指攥紧,一刻多待不得:“回府。”

长淮却拖住他:“爷,您不能回去。”

“怎么?”他停下来,眉目泠泠。

“夫人说……姑娘今日之举,您有知情不报的责任。若姑娘后半辈子折在皇城,爷就……再也不必回去了。”

魏鸣瑛与侯夫人乃是因为那个“心上人”赌气。

许月清不知哪里打探到江筠的名号,叫下人来一问,得知魏元瞻与他也有过交集。他们姐弟感情素来深重,小事打闹罢了,大事上头捆着一条心,都为彼此周全着。

魏元瞻的确没把江筠和魏鸣瑛的事告与侯夫人。

他扯唇一笑,眼皮往底下睨着,是个动气的表情。

魏鸣瑛啊魏鸣瑛,真是他的好姐姐。还有母亲,只魏鸣瑛是她的掌中珠,他算什么?

长淮看着他,不知说些什么来调和。即见他微微扬起那张骄傲的脸,冷哼了声:“不回就不回,这天下之大,还没有我容身之所了?”

言罢,锦靴一抬,迈着大步只管往宋府门外走。

长淮和兰晔一并趋步,长淮劝道:“夫人是在气头上,爷再等等,等姑娘……”

不及说完,魏元瞻横他一眼:“等什么等?把我马牵来。”

长淮只得噤声,跑去牵马,把缰绳递到魏元瞻手中,小心着问:“爷去哪儿?”

魏元瞻翻身上马,垂睇他们道:“都别跟着我。”双腿一夹马腹,疾驰而去,扬起一道薄尘。

天色尚早,市中人影稀疏,比傍晚时分显得幽凉许多。

大约过了六七里,魏元瞻将马催徐,耳边渐渐少了些刀子似的风。

心里还是不满,憋闷,委屈。

他听父亲讲过,母亲尚在许家时,外祖母待她和姨母二人是有些不同的。

外祖母心偏。

只是没想到,人心的位置也能向下传承——母亲怎可以做到如此偏颇,永远向着魏鸣瑛?

魏元瞻咬了咬腮,打马在街道上缓缓行过。

眼望快到西城门,他又换了条街,看见一家糖水铺子,无端端想起宋知柔。

她还病着。

魏元瞻眉峰轻攒,驱马至一家药铺前,询问着叫药铺掌柜给他抓了几幅治风寒的药。

知柔与凌鹤微很是投契,中午在凌府一道用饭,下晌又在书阁里看了会儿书。

二人从兵法聊到志怪轶闻,直说到申时交半,她才与凌鹤微告辞,由下人引着往外去。

甫一出来,在门下迎面碰上才回府的凌子珩。

“宋姑娘。”他似乎惊讶,斜阳映入眸底,旋即又践出一丝明朗的笑。

“我以为宋姑娘不会再来了。”

“凌公子。”知柔与他回礼,仍为上回的事记仇着,不太愿意多言。

她道:“十三姑娘赠我丹青,我来道谢。这便走了。”

衣袍微荡,行向台阶。

便在这时,身后、身前一并传来与她有关的声音——

“等一等。”

“宋知柔?”

知柔抬起眼睫,没有回头,直视前方。

马背上,魏元瞻手勒缰绳,马蹄未定,还在阶下踱步悠转,发出“哒哒”的响声。

“宋知柔?”魏元瞻俯向她的视线里携着诧异。

往她身后轻掷一眼,很快又收回来,驻留在她身上。

语气倒是闲适,但最后说完那一哂,将嘲讽尽数勾勒出来:“你不是病了?”

没给她回应的机会,魏元瞻忽从马上扔下来一摞东西,她接住了,是一捆褐黄色的纸包。

“病了就吃药。”他面无表情道——

作者有话说:魏元瞻:她没病,她只是身边又多了一些莺莺燕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