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起微澜(九) 终究一处长大,羁绊颇深……
殿内转出个同魏元瞻一般年纪的内臣, 见了他,微微呵腰,将他引入暖阁。
魏皇后上了年岁, 起得早,吃得早,瞧瞧更漏, 估摸着魏元瞻这个时辰还未用早膳。到底是自家人, 不至于饿着他,便传膳所, 使宫人给魏元瞻设席。
日子进了三月, 早已转暖,阁中四角摆放着几盆兰花盆景,柔腻的光线透过纱窗, 洒在魏皇后保养得宜的脸上,平添几分温柔的况味。
“先用早膳吧。”皇后睨了魏元瞻一眼,对他的庄重礼仪颇有不满,却未明言,只慢声说着,“记得你小时候喜欢烧笋鹅, 和你祖父一样,每回一只半打底……晃眼你都十五了, 再过几月,十六了吧?”
魏元瞻谢恩入座:“回皇后殿下,臣再过三月,便满十六了。”
魏皇后点点头,眼角虽染细纹,那双眸子依旧明亮, 蓄着一种经岁月沉淀的威严。
“你也不小了,怎的行事还是这般莽撞?”
听了这话,阁中宫人折颈垂首,生怕一会儿魏世子出言无状,惹得娘娘不快,却不舍得发作,便将怒火烧到他们身上。
果然,魏世子恭恭敬敬地端直腰板,眼神坦荡,说出口的话能吓“死”人。
“臣有罪,只是臣也没有办法,那贺家公子嚣张太甚,臣看不过眼。皇上和皇后殿下若要罚臣,臣无有不从。”
“咚”的一声。
皇后执盏的手一撂,腕上的镶金手镯磕到案角,发出沉闷的响动。
“浑小子,你当皇上没治你的罪?如不是皇太孙替你好言,现下你还能全须全尾地坐在本宫这里用膳?”
昨日早朝,贺尽山把宜宁侯参得颜面无存。
皇上与魏元瞻的祖父少年相识,当初登基也有一半是依靠魏家,但后来,安远大将军声名太盛,隐有盖主的嫌疑,皇上因此忌惮,对魏家的态度一落千丈。直到安远大将军故去,皇上才把疏冷的作派调为寻常。
昨日若无皇太孙替魏家辩白,宜宁侯怎可能只被罚俸半年,就这么轻轻揭过了。
见皇后发怒,魏元瞻沉默了片刻,起身到正中撩袍跪下,没再造次:“臣知错。”
早晨的阳光像金麟一样斜在少年锦袍,魏皇后联想到他的祖父。仿佛自己尚在闺中,她倨傲的兄长隐瞒家里从军,凯旋后跪在父亲面前,道:“儿子知错。”
印象中,她那兄长就和魏元瞻现在一样,是有几分认真颜色,但眼睛里常带着点自傲的神气。
魏皇后面色软下来,声调也缓和了:“知错得改。”
她说完,接着又道:“明日,你亲自去贺府,给人家贺公子好好赔罪,把这梁子解了。听见没有?”
魏元瞻暗暗蹙额,话在喉间压抑良久,终归咽下,吐出一个不情不愿的“是”字。
“起来吧。”
未几,宫人呈了牛乳上来,魏皇后命人送去给魏元瞻。
瞧他处处多礼,言语间倒还是以前模样,是因亲近才敢如此“放肆”,便笑了笑,看他片刻。
“你这孩子,到底是我阿兄的血脉,一样的臭脾气。”魏皇后默了下,笑着摇头,“倒是苦了景繁。”
等他用完早膳,原先引他的内臣送他行至殿外,尚未走出去多远,二人在檐下遇到了皇太孙。
已值弱冠年纪,身量却比魏元瞻还低两寸,时下稍抬下颌,看魏元瞻向他行礼:“太孙殿下万安。”
皇太孙朝暖阁方向睇一眼:“皇祖母训你了?”
魏元瞻道:“殿下说笑。皇后殿下只是请臣过去用早膳,恩泽浩荡,臣有福。”
皇太孙轻牵唇角:“行了,你这张嘴,跟我也没一句实话。”
慢慢往前走,一行宫人稍微缓足,给魏世子和殿下让出一段距离。
皇太孙又道:“你可知那贺尽山说你将他长子打得快要断气了,请求陛下做主,要杖责你。”
朝堂上的事,魏景繁回到府中很少提起,魏元瞻自然不知。
此刻闻言,他心底蔑笑,这点子恩怨也值得告到御前。不就是打了贺庭舟么,他不服气,不知道自己干回来?真是废物。
私心如此,面上仍端得一派从容,朝皇太孙拱手:“臣谢太孙殿下恩。”
“别和我说这些官话。”
长道上,皇太孙屏退左右,只余他们二人。
琢磨了一下如何启齿,沉着嗓音说道:“下月选秀,我不会将如意送给魏姑娘。请你叫她放心,她若进宫,我不会亏待她。若她有得选……还是不要来了。”
皇太孙选妃一事业已拖了许久,今年皇上下旨,要将选秀一事提定了。照皇后的意思,是叫他娶魏家女,可他心有所属,更不愿得罪陛下。
魏元瞻从未想过姐姐或会入宫,乍然听他说起,略惊了一瞬。好一阵没开口,低垂眼睫。
皇太孙不知他作何想法,并不催促。等了半日,终于闻他启声:“臣记住了,谢殿下。”
知柔直到进了起云园,心情还是烦躁。
贺庭舟他们的话像挥不去似的,回荡耳边。
之前宫宴,父亲从不肯带她入宫。她没见过宫里的那些贵人,不知他们都是什么样,可会为难魏元瞻……未知又牵引人心的事物,总叫她有些畏怯。
此等心境运到剑上,很没章法,她稍未留神,右手手腕一扭,疼得她气力全无,手中的剑没握住,摔落地上。
雪南在树下看她,叹了口气:“太乱。你明日再来吧。”
知柔蹙着眉梢把剑捡起,推回鞘内,按了按受伤的手。她实在不喜欢这种感觉,无法专注,浪费时间。
索性也不练了,走到雪南身边问:“师父,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无心习武,不如找些能做的小事,出卖体力,也算没有荒废一天。
雪南瞧得出她在为何分心。
元瞻那小子没来,柔丫头平日看着跟元瞻总不对付,却都是面上官司,终究一处长大,羁绊颇深,哪能当真盼对方不好?
若出了事,这两崽一个赛一个着急。
他有意叫她放松一点,目光循到庭中,思忖着说道:“去给我买盆花吧,不拘什么。你瞧上了,便买回来,再捎一个你爱吃的酥骨鱼。”
有了吩咐,知柔立刻说好,洗了把脸,然后唤上裴澄一并踅出门去。
街上的卖花郎是按枝卖,知柔让裴澄驾车,径直往城东的花店行走。
待进了店,瞧着那些竞相开放的鲜花,心情都似被它们洗涤,少女脸上逐渐露出一点自然的笑。
“姑娘买什么花?”掌柜自案后踱出来,目光往她身上一扫,双眸微弯,是个客气憨厚的样貌。
知柔回以一笑,视线从左边掠到右边,方问:“摆在家中解闷,哪个好?”
“您瞧瞧,白蟾花。虽然难养,可它盛开后洁白馥郁,老远就能闻到花香,很是宜人。”
知柔搭目去瞧,不过丁点儿花苞,旁边倒是挂着一幅精湛的画。
她想了想,继续询问:“此花香可会招蛇虫?我送与长辈,不想带去麻烦。”
“倒从没听说过白蟾招蛇,姑娘多虑了。是送给家里长辈?”
知柔称是。那掌柜听闻,又给她说了两种旁的花,易于养护。
知柔选了后者,目光瞥到旁边一群女子进来买物,买的俱是一样的东西,不由好奇:“她们买的是什么?”
掌柜转头睃一眼:“哦,那些呀。那些姑娘是来店里挑学簪花的。今日不是蹴鞠赛吗,都是去看宋家公子,想为他簪上,跟状元披红戴花一般。”
知柔微微一愣,继而挑眉:“什么时候有了这种礼制?宋公子愿意?”
“什么礼制呀,那些小姐们起兴,先头儿是扔花给李家公子,人家欣然受了,便渐渐大胆起来。”
掌柜一行说,一行拿来纸笔,抬目对知柔道:“不知姑娘贵府所在?劳您写下来,我使人给您送到府上。”
“好。”
知柔会完账,原要去河边买酥骨鱼,不知怎的,她突然有了兴致,想瞧瞧大哥哥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个性,要如何接受陌生女子给他戴花。
不及登上马车,她忽然出声:“小裴哥哥,你可爱观蹴鞠?”
知柔抵达蹴鞠场的时候,场上已过了不少回合。两边旌旗相当,看样子,大哥哥是遇上了对手,大概就是花店掌柜口中的李公子吧。
知柔暗自思想。放眼场上,视线一下就被宋祈羽吸引,再也没有挪开。
他穿一身牙色圆领窄袖袍,下摆略扎于右胯,头发一丝不苟地束起,在场上跑动、踢毬,舒展矫健,英气勃勃。
蹴毬过了风流眼,四周欢声起伏,他却只是朝门上望一瞬,没什么外露的情绪,但那身姿耀眼得像一团光。
知柔从未见过这样潇洒,意气风发的大哥哥。
正是方才回首,宋祈羽自余光中捕捉到一个清丽的影子,他稍顿步,视线微划,在人群中看见了知柔。
仅是停了一刹,没有多余的反应,继续转身跑到阵点上,在胸前与同伴做了一个手势。
更漏还在坦缓流淌,周围有女子喁喁低声,手中握着处理过的花材,眼睛紧追宋祈羽。
知柔刚刚被他望了一眼,有些心如擂鼓,不是因为他的清隽皮相——天天见到的人,怎会因此感觉有异?
是他的眼神,无故令她回想起之前那天。
两三年过去了,她居然还是有些害怕大哥哥。仿佛他的枪尖又指过来,敌友难辨。
知柔不愿让他教自己武艺,正是因此。
突然就不想看热闹了,可现在走,难免尴尬,他都已经望见她了。
几乎攒着眉头看完全程,捱到结束的时候,宋祈羽脚步松泛走来,下晌和煦的春光照耀着,他唇角微勾,随口问她。
“四妹妹来此,找我么?”
第32章 起微澜(十) 骨子里的霸道开始滋养。……
知柔不知如何回应, 浓长的睫毛抬着,信口扯了个谎:“小裴哥哥好蹴鞠,我随他来看看。”
宋祈羽听完这一声, 淡漠地把她身后高挑的影子看一眼,裴澄赶紧低头。
宋祈羽没说什么,很自然地理正衣摆, 嘴里道:“哦, 结束了,回府吧。”
他一面弄, 一面将目光往她脸上轻扫, 瞧这意思,是要与她一并回去。
知柔有些惊讶,还有些不大情愿, 但到底是自家哥哥,他既如此说了,她只得迈开腿,跟着他往场外走。
一场下来,是宋祈羽那方胜了。周围少年有欢呼呐喊的,也有败兴而去的, 更多女子捧着桃花挤在一块儿,见他和宋知柔并肩, 不太敢上前。
她们都认识宋知柔——那个被宋家养在江南的庶女。
好像这时上去搭讪,会折损她们要命的自尊,眼珠子朝她身上滚动,投射几丈闺怨。
知柔将她们神色收割一圈,盯着宋祈羽的后脑勺琢磨。
她是被大哥哥利用了吗?这是拿她当作盾牌?
走到马车那边,宋祈羽停下身, 回首望她,欲叫她先上。
知柔只好交代裴澄,让他先去起云园和师父告辞,然后再去一趟宜宁侯府,问一问魏元瞻的事。
上了马车,车厢内搁置桌案,知柔挑了靠里面的地方坐下,目光落在宋祈羽衣袍。
他稍作修整,拎起案上摆放好的水囊,微微仰头,衣领间沾了水,他也不怎么管,直到饮尽才用手背蹭了一下嘴唇。
知柔总是看他,他循着她的视线垂眼,望到自己手中早已瘪软的皮壶,眉毛不禁挑了起来。
“没料到今日会和四妹妹乘一辆马车,不曾备多余的水。渴了是么?”转头吩咐外面驾车的小厮,“走云平巷。”
知柔愣了一下,旋即回神:“不用了,大哥哥。我不渴,直接回府吧。”
宋祈羽没有改口,马车自然还是往云平巷行。
知柔抿抿唇,坐着不动了。
方才她看大哥哥,是因为他处事一向利索,仪表也极其讲究,可观他现下,这幅不羁的样子与平日大相径庭。
“今日没去起云园?”宋祈羽忽然问。
知柔答道:“去了。手有些扭伤,不宜多练,师父让我明日再去。”
宋祈羽便朝她两只手睃了睃。
“怎么伤的?”
“……想事情。”
想哪样事儿能把自己弄伤?宋祈羽乜她一会儿,观她眼角眉梢一块垂落下去,睫影覆盖了眸中神色,单瞧那张脸,有点惆怅的滋味。
魏元瞻与贺庭舟斗殴,他有所耳闻。魏元瞻那个性子,他丝毫不觉意外。
宋祈羽撤回眼,用尽量平缓的语气,状若不经意地对她提道:“魏世子八岁以前,大半时光是在皇城里度过的。皇后待他亲近,旁人顾及殿下情面,断不敢轻慢了他。”
知柔不意会从大哥哥口中听到魏元瞻,一席话入耳,浮躁多时的心终究安稳了些。
她抬起半张笑脸:“谢谢大哥哥。”
宋祈羽眼睛淡淡地望着车外:“犯不着。”
没多久,车身摇晃得越来越慢,最终停靠在一家茶舍旁。小厮进去喊了壶茶,很快有人呈过来,摆上桌案。
茶具很普通,茶却很香。
知柔啜饮两下,见托盘上有枚蹴毬的纹印,不知怎的,她居然说了一句:“大哥哥,我也会蹴鞠。”
宋祈羽奇怪地睇她一眼,想起了小时候。
大概是她刚来府里的那一年,才从澹玉苑出来,她突然在身后喊他,用那把脆生的嗓子问道,能不能带她出府。
他没理,她又接着说,想和他一起蹴鞠。
他那时是怎么回应的?
不记得了。但那会儿他一直觉得,林姨娘同她的女儿应该在宋府做对匿影之人,不要有任何动势,更不要来烦他。
隔得太久,少时的心绪悄然发生改变,有种感叹当年幼稚的想法,不自觉牵了下唇。
知柔微笑道:“是从前巷里的阿叔们教我的,他们可厉害了。”
她说着,那双瞳眸中起了点波澜,又念起小娥。为什么这么多年,她一封信也没有来过?
宋祈羽猜不透知柔在想什么,只是辨她语调……是想回江南?
这个念头自心底萌出,他惊了一刹,眉毛拧起来,压低了嗓音。
“谁让你受委屈了么?”
知柔怔了怔,像是从未往这个方面考察过,乍然听他询问,有些懵懂。
等稍应过来,她冲宋祈羽摇头,不再开口了。
回宋府的路程不算短,黄昏已近,知柔下车时,檐下已挂起灯笼。
宋祈羽回屋沐浴更衣,随后才去到母亲那,归家定省。知柔去得早,后来没再碰上。
等她踱回院里,裴澄来报:“四姑娘,魏世子让我给您带一句话。”
裴澄的声音很年轻,仿佛在模仿魏世子,咧嘴对知柔一笑,那笑容里狭着点惬意。
“雕虫小技,不足挂心。”
说的是贺家之举。
知柔轻轻笑了,收拾一下,高高兴兴地去了樨香园。
魏元瞻把早晨在皇宫里和太孙殿下说过话与母亲转述。魏鸣瑛也在。
他的目光在她二人身上来回游动,想知道姐姐的婚事究竟什么说法。
许月清坐在榻上,眼色稍沉,好似在揣摩皇宫里的意思。
比起她的严肃,魏鸣瑛那闲适的神态,就显得很不合宜了。
她笑一笑,身上还穿着练舞的衣裳,水袖垂委在膝,姿容美得跟姮娥一般。
“有太孙殿下这句话,我就安心了。”她抖抖袖子,把手转出来,捡块枣糕塞进嘴里,不疾不徐。
魏元瞻和许月清朝她望去,就见她拭下唇角,漫不经心地说:“母亲,我有心上人。”
一出口把他们都惊住了。
许月清更甚,一张秀异面孔渐渐起了细微的变化,她不得不问:“是哪家公子?”
魏鸣瑛并不吐露,话却近乎直白:“生意人家,母亲瞧不上。”
顿了顿,复笑起来:“所以我不打算嫁人,皇宫那墓城一样的地方,我更不愿去。既然太孙殿下与我想到一处,我怎好辜负殿下?”
“你……”
许月清半晌说不出一句话。她最宠爱的女儿,竟敢如此忤逆她。
“你这是和我说话的态度吗?”过了许久,侯夫人面上腾起青白之色,显然已怒到极处。
魏鸣瑛不愿同她争执,起身告退。
自刚才听了那番狂言,魏元瞻的额心就没再展开过。
魏鸣瑛不参选秀,让他着实松了口气。皇宫那样的地方,他不舍得姐姐被“收押”进去,只是她口中这位心上人是谁?
思绪到此,魏元瞻不复久留,轻声对侯夫人道:“姐姐糊涂了,母亲别同她计较。我去追。”
外头花影浮动,少女脚踪快,出来片刻就已踅上长廊,闻身后有足音踏至,愈发疾走,直到一股力道拽住她,将她掣得停下。
魏元瞻手下有数,收着力。
魏鸣瑛却毫无还手之机,说实话,他擒住她,在几年前就已经毫不花费力气。
她走不了,只能看他把脸稍垂下来,是质问的语气:“姐姐属意之人,是谁?”
“我的事情,你少管。”魏鸣瑛挣动两下,“松手。”
魏元瞻坚定得像块石头,魏鸣瑛阖一阖目,再睁眼,目色和软了些。
她道:“我吃不了亏,放心。”
魏元瞻的脾气,他盯上的事,就一定要有个结果。不管她怎么哄骗,他只有一句话:“是谁?”
“告诉你有什么用,你再告诉母亲?”
魏元瞻冷笑:“连名字都要藏着,他是男人吗?”
“你不要太过分了。”
魏鸣瑛深厌这种被人钳制的感觉,她的弟弟如今都敢管束她了么?
“魏元瞻,我再说一遍,”她连名带姓地叫他,“松手。”
仆婢的声音隔着不远传来,魏元瞻沉默了下,松开她。
魏鸣瑛把被他捉皱的衣料用力折抚,扬眉望了他良久。他是长大了,骨子里的霸道开始滋养,也多了一种叫人陌生的冷酷。
兴许未知的东西才会令人忌惮,魏鸣瑛见他瞥着自己,她扭过脸,口吻中有了言和的意味。
“我以后再告诉你,行吗?”
魏元瞻不喜欢等。
他不再纠缠,面无表情地回了濯云院。明日还要去贺家赔礼,实在太累了。
自这天起,兰晔和长淮肩上多了一则要务:凡与侯府有联系的商贾人家,一一盯着。
隔日进到家塾,魏元瞻看见盛星云,脸色忽然不好,转念一想,又觉得他没那个胆子。
盛星云连姐姐的眼睛都不敢看,又怎会想她的主意。
话虽如此,盛星云还是受到了某人的殃及,他几番找魏元瞻搭话,得到的回应都是淡漠的,仿佛不想理他。
盛星云很委屈,巴巴地去找知柔,打断了她和宋祈章的谈话:“你知道元瞻怎么了吗?我得罪了他?”
知柔掠去一眼,没觉得哪里有异。早晨他刚来时,她还和他聊了一会儿,一切都很寻常。
甚至瞧着他恣意的笑,无端令她回忆起父亲说过的话。
——人可以锐利一点。
这种锐利,在她身上却是行不通的。也分人。
位尊者才有资格锋芒毕露。
知柔对盛星云道:“我下晌帮你问问。”不再闲谈,将文房之物摆设好,下一瞬,杜老先生便进来了。
午后学散,知柔往魏元瞻那儿瞟了一眼。
长淮他们的动作极快,三两下拾整好,就要踱出门去。
知柔追在他们背后,喊魏元瞻:“等一等。”
她通常要换身衣物再去起云园,魏元瞻习惯了,都是他先去,今日似想起什么,止步回身,冲她道:“我去别的地方,你先走。”
知柔神色一凝:“你去哪儿?”
即见他笑了笑,眉目落在日晕中,他这幅长相,实在是很显眼。
“遵皇后殿下懿令,去贺家……”
最后两字,若无若无地勾出些玩味的痕迹。
“赔罪。”
第33章 起微澜(十一) 你们府上……只你与凌……
知柔未料及此事还没结果, 瞧他的表情,可以说是迫不及待了吧?眉宇微微地攒着,多问了句:“赔罪, 你认真的?”
“皇后殿下的懿令,还能有假?”魏元瞻看她一眼,似乎不愿就此事与她过多讨论。
知柔便不再说了, 眼神也收回来, 吝于再暴露什么。
等他走后,她抬起脸, 目光罩在那个一年比一年颀长的身影上。
莫名其妙地, 她心里迸出了一个想法。
她希望魏元瞻能在她身边待得长久些,她想看看,这样一个高踞云端的人物, 结局会如何。千万别摔下来才好。
下晌到起云园,那盆兰花已被人送了过来,摆在石案上。
雪南手里握着店家赠予的养护章程,堂堂一个七尺的清梧男儿,竟然面对一盆花,露出了点无措的姿态。
知柔步入庭院便撞见这幅景象, 她笑了笑,像只翠鸟从他身后忽然跳出来:“师父, 喜不喜欢?”
雪南虽有些入神,但在她跨进庭中的刹那,就已经知晓她来了。
因此并未受惊,稍微偏头,把她的面孔照探一二,叹了口气:“你这丫头……怎么是个实心眼。”
叫她买花, 是让她到街上散散心的意思。
昨日她没回来,他很欣慰,目的达到了,颇觉得自己是个良师。结果今早收到个这……委实令人难办。
知柔认为他是嫌麻烦,笑嘻嘻的,从他手里拿过养护单子,粗略地浏览一遍:“我来照顾好了,总会开花的。”
“手好些了?”雪南盯着她的腕子望一瞬。
“本就无碍,轻轻扭伤而已。”
若真这么简单,她拇指腕掌处为何在抖?雪南调转目光,慢声吩咐道:“今日别掌剑了,去小苍山走两圈,天黑之前回来。”
小苍山不算远,也不算太高,坐落城外一里。她刚拜师时,常和魏元瞻在那儿跑上跑下,明着是锻炼体力,暗地里两相争斗,谁也不愿输给对方。
印象中,她胜过魏元瞻的次数屈指可数。
不堪回忆,乌黑的眉目下敛着,声调略含不满:“师父觉得我体弱么?”
雪南有意让她休息几日,可这孩子他是知道的,闲不下来,必定要给她安插点事。
“让你去就去,别问这么多。”
知柔撇一撇嘴,从案上拿了个梨,啃一口,出门去了。
往小苍山走的是西边的城门。
知柔坐在马车里,把木板窗支开半阙,任清凉的风并窗外景致一同灌进来,春阳正好,有些郊游的韵味。
再往前,转了条街,有座十分规整的府邸自首端一直蔓延,青砖黛瓦,威严敦厚。
知柔靠近车窗去瞧,才发现外墙正中雕刻了一个很锋利的“凌”。
凌子珩。她脑海中蓦地浮现这个名字。
原来凌家,有这么大,占了一整条街。墙极高,像一座城。
知柔思想片刻,挪到门边,朝外头驾车的裴澄道:“小裴哥哥,你听说过廑阳凌氏吗?”
裴澄侧了侧脸,余光打那高深的院墙划过,回想了下,其实是有的,只是他从未见过世人口中的凌氏子弟。
“郑娘子,您还记得吗?”他补充道,“三姑娘的奶娘。”
知柔微微垂眼,她当然记得,如今她还觉得此事亏欠了宋含锦。
裴澄的声音自门外抵入车厢——
“郑娘子还没病时,经常来我家和我阿娘一块儿做绣活。我听她们总是谈起凌家小姐,好像是她的旧主……说那凌姑娘如何为人行善,个性洒脱,是当时京师最有声望的才女。”
“可惜所托非人,凌姑娘嫁的那位将军对朝廷不忠,判了腰斩,其子不过七岁,流放北地,最后在路上冻死了。”
知柔听着,身子随马车颠簸,晃了一下。
七岁的身板,扛着重枷,徒行在极寒之地,那种苦厄,她想都不敢去想。
知柔拢紧眉梢:“那……凌姑娘呢?她活着?”
“谁知道呢,大概不在了吧。郑娘子每回说起凌姑娘,眼角都是潮的。”
十四年前的事,年轻的这一辈中少有人知。
裴澄是听爹爹他们在下值时提起过,称“常遇案”判定后,叛臣之妻凌氏不明所踪,一同消失的还有一个女婴。
斩草除根,原该如此,可一夜之间,整个凌氏举族撤出京师,只留下一座广如迷城的府邸。不知凌家与皇上达成了怎样的共识,最终不再追查凌曦与那婴孩的下落,尘封此案,不允人言。
知柔这个年纪,哪里听过诸如此类惊人的案子。她欹在壁上,分明与她毫不相干的事,她却感到涩然。
隔几日,家塾旬休,星回在屋子里替知柔整理书籍。这头翻出一个桃色的请帖,抬首问道:“姑娘,这还要吗?”
知柔与宋含锦在榻上奕棋,闻言,视线一斜,看见了那张凌子珩送给她的请帖。准确来说,是凌家的十三姑娘交由他转递的。
宋含锦循着她的目光瞥一刹,慢慢落子:“你要去吗?”
知柔没有即刻回答。不得不承认,她对那位凌公子是有几分警惕的,可她对凌氏,有一种怪诞的好奇。
天枰最终向右边倾倒,她去了凌府。
凌子珩得到消息时,正在集贤舍看翰林学士的文章。
他此番回京,的确存了走仕途的心思。
但消想起自己在外游历,途径幽州,看那申冤无果的小姐被人逼死;“一心为民的清官”头枕黄金。他便觉得,长久待在金粉浮华的廑阳,于他而言,是一件很无耻的事。
他不要安逸。
他要做官。
为此,他与父亲和叔伯们斗了很久,最后他们也没同意,他是私自出来的。
十三妹妹原在外祖母家过年,他路过江东,碰巧遇上,捱不过她一番威胁兼恳求,只好带了她。终归忤逆已铸,不差这一笔。
现下听侍从报,他执卷的手微微一顿,说声知道了,等阅完案头的文章才踏出集贤舍,打道回府。
凌家的院子虽然空置了十几年,却有忠仆不愿弃走,日复一日地维持着,除了空寂,整座府邸毫不染尘,庄肃如初。
知柔进去时,头一次体会到什么叫深宅大院。几十个院落盘踞其中,她几乎可以想象这里曾守过多少人口,今番空荡荡的,如此反差,不由得令人遗憾。
走了许久,终于在一处宽敞水榭里见到凌府的十三姑娘。
与凌子珩生得不像,但所谓“神女之姿”,大抵便是如此吧。
凌鹤微早听九哥哥说过,宋四姑娘可能会来,倒是没有想过会拖这么久。
看见知柔,她行上去,两厢见礼,清润的眸子闪了闪,笑道:“你我差不多大,你要是愿意,不如喊我鹤微吧?家里姐妹都这么叫我。”
“好。”知柔很爽利,对待真诚之人,她总是可以轻易卸下一点自小养成的戒心。
凌鹤微不着痕迹地端详她。
清清淡淡的衣着打扮,不张扬,带着点与年纪相符的稚嫩,那双眼睛尤其独特,有种贵气与纯真糅合的味道。
下人端上果盆,知柔随意搭了一眼,目光落回凌鹤微身上,与她平视。
“恕我冒昧,你们府上……只你与凌公子?”
“太冷清了?”凌鹤微道,“廑阳不是这样,但是我们家,规矩多,礼节繁琐,我觉得还不如现在这般,多自由呀。”
她说着,一只手撑去腮边,直勾勾地望住知柔,却没有丝毫叫人不舒服的感觉。
她睫毛轻扬,牵着笑:“恕我也冒昧,你长得……还真是很像我的小姑姑。”
祖父书房里的画像出自画圣池问秋之手,他画人,专攻神韵,能将深藏在外表下的风貌勾勒出来,一如注魂,使其呼之欲出。
对凌鹤微来说,禁忌、秘辛,于她有种招架不了的吸引力。家里人对凌曦姑姑避而不谈,祖父却很珍视那一副画。
他们兄妹二人都这么说,惹得知柔有些困惑了,她下意识地摸一摸自己的脸:“你的小姑姑,她生得什么样?”
“你下次来,我画给你。”
凌鹤微尤擅丹青。
知柔自无不可,与她聊了一会儿,她倏然提议到院中投壶。
凡与游戏有关,知柔样样都精,这回算是遇到了好手。凌鹤微手腕微抬,轻轻一掷,箭矢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飞入壶口。
知柔望着那张神采奕奕的脸,不吝夸赞:“漂亮,好准头。”
凌鹤微一笑,让了半身:“请。”
知柔随手挑出一支箭矢,还未来得及瞄壶,不知何处蹿出一条青蛇,直朝这边游行。
凌鹤微吓了一跳,不等身旁的仆侍上来,眼前已闯入一道素丽的人影。
剑棍她是拿熟了的,此刻无趁手之物,箭矢握在掌中,便如刀剑般,将那青蛇摔到了假山里。
凌府仆侍旋即收整残局,顺对知柔解释,此院背后临水,多虫蛇,请她与小姐移步别处。
知柔将箭归还,眸光照到凌鹤微面庞,停顿了一会儿,突然问:“凌公子说十三姑娘尚武,是真的吗?”
以她方才所察,凌鹤微投壶可以,善技巧,但论敏捷和专注,一个都不济。
习武之人,不该是这种表现。
意识到她的称呼换了,凌鹤微偏过头,诧异地看了她半晌。
知柔不偏不倚地和凌鹤微对视,盯着少女的脸,她竟然想起那日在街上撞到凌子珩。
好像又闻到那股淡淡的沉水香味,越来越浓。
她正要转身,凌鹤微无奈地笑了一下,语含嗔怪:“九哥哥,你到底拿着我的帖子和柔姑娘说了什么?”
第34章 起微澜(十二) 魏元瞻接过,把她摆正……
春宴那日, 凌子珩对知柔说的话的确不尽实。
望族世家,亲戚多,他自幼周旋其中, 那些措辞借口,连编造的时间都不用耗费,张口即来。
他一向只图达到目的, 至于最终收场如何, 从来是临机应变。有用之人,他便花些心思;若无用, 他也不怕得罪。
凌子珩淡笑了下:“十三妹妹熟读兵书, 不算尚武么?”又偏转目光,对知柔微揖,“宋姑娘。”
他面上瞧不出任何被人“捉脏”的窘迫之色, 知柔没给他绕进去,眼神牢牢地注视凌鹤微。
“十三姑娘,你识得雪南先生是何人?”
那天他说,凌姑娘听闻她是雪南先生的弟子,故想拜会。
知柔的直觉不假,比起凌子珩, 这位十三姑娘是个赤诚的。听他们言语,大约猜到“雪南先生”是九哥哥拿作由头中的一环, 凌鹤微有上百种方法化解过去,但她不想扯谎。
她摇一摇头。
知柔看向凌子珩,他亦望过来,月色一般明亮的眼睛,十足坦荡。
知柔拧了下眉,在心底骂道:骗子。
不欲再待, 她收敛视线,吐字变得平静了,甚至有些疏远:“今日多有叨扰。凌公子,十三姑娘,我便先回了,告辞。”
凌鹤微没有动作,凌子珩却是上来一步,未曾赘言:“我送你。”
知柔要说不必,但凌府深广,她头一次来,无人指引,到底走不出去。少不得默许了,错落半身跟在他后面,一语不发。
人走着,两边都是高墙,前头的洞门一道接一道,穿不尽似的。
凌子珩留意身后动静,她脚步很浅,眼睛大概落在他身上,他有一种被人审视的错觉。
回过头,她又没在瞧他,不时按一按右手掌骨,是在做自己的事。
“那日,”他忽然启口,知柔顺势止步,朝他睐了一眼,闻他低声,“是我欺骗了姑娘,对不住。”
一句道歉的话,他说起来也是平和的态度,几无波澜。
知柔再不喜,她的涵养没能教她无视过去,漠然应了一声:“嗯。”
再无其他。
被人敬着、巴结的日子享用多了,早成了一种习惯,蓦然碰上冷冰冰的人,一时间有些不够适应。
到了府邸正门,凌子珩停下了,知柔与他作别,迈向马车。
不知道为什么,凌子珩这次没有思考,只是顺着心意喊住了那道人影。
“宋姑娘还会来吗?”
即见她站住脚,顿了一会儿,没有回头,最后也没有答复,提裙登上马车。
凌子珩望着她的马车远去,毫不介怀地笑了。
官宦人家中,有个性的女子很少。这位宋姑娘本就有一张令他好奇的脸,今番再见,他对她的兴趣空前高涨。
未几,他掸了下衣袍,折身跨入门槛。
直至坐进车里,知柔仍有一种被玩弄的感觉,忍不住握了握拳。
外间下起了小雨,雨点子砸在车盖上,混乱的声音叫人心头益发烦躁。
待下了车,雨势渐收,知柔望见一副高挑的肩膀从宋府大门里现出来,不由得一愣。
是魏元瞻啊,她嘴边翘一起些明快的弧度,跑了上去:“你怎么来了?”
魏元瞻斜眼打量她,连带着将裴澄也瞩了两眼,这才问:“你从哪里回的?”
知柔的唇角平了,她不想说。
魏元瞻狐疑地下睨着她,好像没注意方才是她先发话。
知柔又瞧他不顺眼了,抿一抿唇,袖摆无意地划过他的手,丢下一声:“魏世子慢去。”
懒洋洋的语调,颇有些娇气的况味。
留下魏元瞻不明不白地站在原处,想不通自己哪里又招惹了她。
长淮斟酌许久,似乎还在为之前出卖了四姑娘而感到愧怍,出言提醒:“爷,刚刚四姑娘问您为何过来,您没理她……”
魏元瞻今日到访,是因为周夫子寻他,要他改文章犀利之处。他哪管呢,反正靠科举出仕的又不是他,随便敷衍两下,就准备回府。
不意撞见知柔,对她的行踪,他有些难以抑制地想要探查,完全忘了是她先过问的。
魏元瞻懊恼地垂一垂眼,撩袍踏下台阶。
知柔回去后,从宋祈章口中得知了魏元瞻去贺家赔罪的故事。
听说那天他给贺庭舟送了很多礼,一整口箱笼抬去,里头全是衣物,样样都有,俱是白的。
自古白色非吉,属不祥之兆。
却是对上了贺尽山的口称:魏元瞻将他长子打得快断气了——他便送这些来应景吗?
年纪愈往上长,愈受不得气,贺尽山看着满目素白,脑袋发昏,破口大骂竖子:“你这是咒我儿,还是威胁我贺家!”
劈头盖脸地说了一堆话,没一个好词。
魏元瞻直挺挺地站着,随他怎么骂,自是一副小辈虚心受领的模样。
贺庭舟原听闻他要上门向自己赔罪,十分得意,还叫了一圈兄弟来此,预备让大伙儿瞧瞧,管他什么世子,惹错了人,就是这个下场!
谁料魏元瞻这么难缠,竟送他“寿衣”?贺庭舟怒火中烧,因父亲在,他才压住上去动手的冲动,见魏元瞻似被父亲骂服了,愠气堪熄几许。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魏世子不会再开口的时候,他倏然莞尔,对贺庭舟作了个好正的揖礼。
“贺大公子高洁,我这一双手污了公子贵体,实感羞惭。这只箱笼,望公子千万收下,礼虽薄,却是元瞻一片真心。”
梢头的阳光射下来,横在那双桀骜不驯的眉眼上,何见半分歉疚?
可恨他言语温润,从始至终都没一句难听的话,倒是贺家人将他斥得狗血淋头。若再拿到御前说嘴,反是他们理亏。
贺尽山忽觉头晕目眩,喉咙里热得像有一团火,拼命地咳,到底身子康健,没能咳出一口血来。
魏元瞻很有些良心,他同贺庭舟的私怨,没必要牵扯别人。
从贺家离开后,他让长淮悄悄地去请刘太医,使其为贺尽山请脉,一日一诊,直到刘太医说贺尽山雄健如虎,他才将此事打心头撂下。
知柔刚在府外见过魏元瞻,此刻听宋祈章谈起他的“壮举”,又将那一点点不顺眼在心里抹了个干净。
与外人争高下,她自然乐见魏元瞻赢。
一场微雨,转暖不久的京师又在一夜间稍凉起来。
知柔去到起云园,窝在阁子里窸窸窣窣地不知弄些什么,等她打开门,魏元瞻正好过来叫她,眼睛瞟到她身上,挑剔地皱了下眉。
她换了男装。
太拙劣了。
以往她穿男装不易分辨,肩背端得直,形容严整,泰而不骄。
今日这身……腰带不是腰带,活脱一条水蟒松垮垮地别在腰间,魏元瞻实在欣赏不了。
“穿的什么东西。”他走进去,在屏风旁边坐下,本要喊她到庭中比试,如今被她刺目,不得已扬了扬下颌,“你站过来。”
知柔已抬脚走到门外,突然听他招呼,扭头睇他一眼:“做什么?”
“你说呢,太难看了。”魏元瞻直接说道,骄阳似的秀目黏在她腰间,露出些云遮雾绕的神情。
知柔垂首睨去,原未觉得有何不妥,叫他指出来,这小小腰带竟显得格外碍眼了。
她跨回阁中,魏元瞻伸手一拽,随即她整个人被他掣着衣袖拉过去,站在他身前。
他托着那根腰带观察半晌,无从下手,于是捉着她的腕子把她拉开几分,冲外面的兰晔道:“问师父取一条宫绦。”
兰晔应声去了。
魏元瞻抬起脸,继续问知柔:“这幅打扮,是要去哪儿?”
知柔看着他道:“长乐楼。”
魏元瞻不禁盯了她一会儿:“去长乐楼做什么?”
“听曲儿呗。”知柔不愿多言,手腕还在魏元瞻掌中攥着,她也未察,只想快点弄好着装,去长乐楼找二哥哥。
魏元瞻没再追问,似乎想起什么,装模作样地咳了一下,说:“昨日……是周夫子请我去家塾,想让我把文章改了,重新写。”
突如其来的一句,知柔仔细回溯,竟是个迟到的解释。
她怔了一下,突然笑了,把下颌微点一点:“哦,那你改了吗?”
“没有。”
“周夫子没红脸?”
“其实改了两句,”魏元瞻道,“他见我态度不错,就转头忙别的去了。”
知柔正要说什么,恰巧兰晔赶回来,递了根宫绦。
魏元瞻接过,把她摆正了,两手将绦带在她腰间绕一圈,两端交叉,折成一个环。
知柔低头端详他,难得有这样的机会,这种居高临下的感觉很陌生,他眼眸被睫羽所覆盖,却不难瞧出他现在是个极认真的表情。
知柔凝视着他不语,看他将绦带末端从环中穿过,将她拉近一些,宫绦慢慢收紧,调整成对称的位置。
“好了吗?”她忽然说道。
魏元瞻解下她身上那条“水蟒”,视线犹未提起,带了点审查的况味。
“太瘦了。你在宋府没吃饱么?”
“我瘦?”知柔挑一挑眉,把绦带一扯,脱离了他的桎梏,“谁比得了你呢。”
她站在门边,用两根手指从上到下、从左到右,缩小着对照他的身板笔划,轻轻嗤道:“又细又长,跟你那红缨枪似的,都可以拿起来挥了。”
此话入耳,魏元瞻觉得受了奇耻大辱,指节都捏白了,有点想笑,又死死憋着,咬了咬腮。
前不久,她还说他长壮了,眼下为了呛他,什么胡话都造得出来。
魏元瞻扶膝起身,站直之后,才一抬头,阴恻恻地喊了她的名字。
“宋知柔,你不想活了吗?”
第35章 起微澜(十三) 猫捉耗子的把戏。……
魏元瞻的威胁对知柔从不管用。
她洋洋地勾一下唇, 那张笑脸沐浴在斜暖的春辉中,显得分外昳丽。
“我不想活,你收我吗?阎王老爷。”
这话听了, 魏元瞻眼里含笑,语气却很凶狠:“你可别跑。”说完拔靴朝她迈了过去。
堪才一步,知柔已经警惕地往后挪脚, 旋即转身跳下台阶, 跑得比兔子还快。
眼望到了假山旁,距离连接外道的洞门不过一丈, 她又缓下来, 扭头看魏元瞻一眼,挑衅的意味太浓。
却说人啊,果然不能得意忘形——兰晔和长淮原在洞门底下等魏元瞻, 见状,二人分辨出来,是四姑娘在冲撞他们主子。
忠心的手下就有这点好,不用主子号令,两个高大的身板已闪上来,把知柔的路堵住。
她一回首, 脑门撞在兰晔结实的肩膀上,顿了一下, 随即要往旁边去。
无奈她向哪儿,兰晔二人围哪儿,拦她就跟拦小鸡雏似的。
她复一剔眼,魏元瞻大马金刀地揉了揉手腕,轻佻地望她,仿佛她成了他盯上的猎物。
越来越近, 真没多远了!知柔有些着急,顾不上平日和兰晔他们的交情,上手就拽,要将他们扒开。
知柔的手劲不小,但面对两个本就习武,且已长成的男人,到底势弱。
就听魏元瞻的声音自背后很近的地方响起:“兰晔,你们让开。”
二人滞了片刻,随后撤身,撕开一道能过人的空隙。
知柔来不及想,慌忙逃窜,谁料胳膊上承来一只有力的手,硬生生将她拖拽了过去,像小时候那样,肩膀抵入他的胸怀,脖颈间叫他用手臂圈住,人都矮了,呼吸里全是他的味道。
魏元瞻不爱熏香,只有一些淡淡的皂角香气浮动周身,那气息偏冷,一阵阵闯到知柔鼻端。
他没用力勒她,不至于难受,但这个姿势让知柔觉得好没面子,忙不迭拍他的手臂,装得奇惨:“魏元瞻、你放开,你放开我!很疼!”
魏元瞻语调悠悠:“谁是红缨枪?”
终究无视了她的可怜模样,目光佻达地往下睨着,任她挣扎,总归他拿捏了分寸,绝对伤不了她。
知柔这会儿腾出心思回想,他叫兰晔他们退下,才不是好心!他是故意让他们走,给她逃跑的希冀,再轻飘飘收手,令她狼狈地折服在他手下。
这种猫捉耗子的把戏,的确报了“红缨枪”的羞辱之仇。
知柔羞愤极了,更不会服软,扣在他臂上的手忽而松懈,欲用肘击他腰腹,令他吃痛松开。
动作行到半途,她又迟疑了,力道倏然收了几分,再落下,早没多少力气,软绵绵地触到他腹间。
有警告的含义,却并不伤他。
魏元瞻反应敏捷,在她起势那刻,便有所感受,他眉峰微拧,也犹豫了一下,稍稍放开她。
知柔立刻挣脱出去,离魏元瞻五步远,一壁垂首拾掇衣襟,时不时将眸子搦起来,怨怼地戳他身上。
魏元瞻被她瞧得少许不自在,先是回避几寸,后又矜傲地挑一挑眉,吐出一句:“是你先欺负我的。”
知柔简直要给他的话惹得发笑,说他两句就是欺负他了?他可真金贵。
兰晔和长淮在门外听了这一声,一时间,眼睛和手不知往哪里放。面面相觑少顷,一个挠耳朵,一个咳嗽摸脸,显得很忙。
知柔掸好衣裳,总算舒展了眉头,站在阳光下,又成了一个假扮的翩翩佳公子。
她拿乔起来,眼梢微斜,对魏元瞻道:“我走了,饶你一回。”
长袍一旋,踩着黑缎靴晃入洞门。
魏元瞻在后面看她,嘁一声笑了。
兰晔的视线在知柔身上停留一会儿,等她走后,他踱进去:“爷,那还练吗?”
魏元瞻是雪南派来找知柔比较的,她走了,兰晔在想自己是否需要替她。
练习武艺么,总要寻个对手。
魏元瞻看他一眼,方才的笑容慢慢敛起,眸中上了点认真的神色,开口问另一桩事儿:“那位江公子,打听过了?”
与此同时,宋祈章正坐在长乐楼对面一家茶馆里,听周围书生谈论北璃国犯边之事,免不得有些好奇。
须臾又想,大抵是不实的,倘或真有动乱,朝廷怎会不管?再一则,这些事自有上面的人打理,跟他没什么干系。
眼下与他要紧的,是二姐姐的婚事。
宋含茵已退过一次婚,若此次再由宋家提出,终归对她影响不好。但蓝温此人不善,不堪为配,趁着还未下定,这桩婚事必须解除。
宋祈章没想过如何跟家里开口,担心母亲自责,也怕二姐姐失意。
可一旦想起蓝温那副令人作呕的行径,眼睛鼻子皱一下,什么都咽不下去了。
之前他在长乐楼,碰见过蓝温。
长乐楼是京城里最出名的艺馆,从其建立算起,至今已历二十五年。
楼中艺伎是由各地择选上来的,有极高的曲乐造诣,对所有来楼中的客人,只献才艺,不出卖身体,故此受到许多文人雅士的追捧,乃风雅之所。
宋祈章自幼除了读书,什么都有兴致,一回在长乐楼听了小玉姑娘的箜篌声,便开始经常往来。
那日,他照旧与朋友在三楼雅间,捧小玉姑娘的场。
本来他是不饮酒的,但其中一个朋友生辰,叫了两壶瑶池酿,为了不扫兴,他便同饮了几杯,吃到两颊发烧,人不舒服,又借口更衣往外面躲。
楼内拨弹吟唱的声音袅袅不绝,宋祈章一个好音律之人,此刻听着乐曲声,只感到头脑发涨,一刻都待不下去。
正此时,一个衣着不整的女子蓦地撞到他身上,力量不大,却瞬间让他失去平衡,险些摔倒在地。
他几乎是靠着全身力气扶着栏杆,那女子双手掣住他的胳膊,整个人跌进来,紧紧挨着他。
宋祈章对温香软玉并没多少怜惜,很快搡开怀中女子,目光往她身上落了一眼。
这才发现她脸腮很红,表情有些迷乱,非是醉酒之态,而是一种神智不清的样貌。
被他推开后,那女子惶然起身,一边披衣遮面,一边脚步虚浮着跑向长梯。
宋祈章顺着她来时的方向一睇,是廊道尽头的那扇门,此刻半开,幔帐层叠,若隐若现地勾勒出几道人影。
照身形分辨,是两男一女,其中女子衣裳半褪腰间,怀里隐约抱着一把琵琶。
宋祈章虽未经历过女子,但男女那事,他很早就明白。有些嫌恶地皱眉,撤身欲走,却闻那房中传来一个调侃的声音——
“文初,你行不行?”
宋祈章足下一磋,酒醒了大半。
文初——那是蓝温的表字。
后来,宋祈章几番上长乐楼,意图寻那女子,却从未见到。她似乎非楼中乐伎。
直到春宴将近,宋祈章在寻音斋碰见一个“醉酒”的男人。形容扭曲,衣裳华丽,眼眶像哭过似的,尤其红。
男人种种异处,让宋祈章想起那天撞到他的那名女子。他寻人打探得知,那男人服散,是户部张侍郎的私子。
宋祈章惊诧了很一阵,后派人跟着他,找到了一处交易五石散的地方。
守了许多日,宋祈章再度见到长乐楼中那个衣衫不整的女人。
他按兵未动,着人将她的底细探查清楚。
原来她是蓝温在城外救下的,蓄养在长乐楼。蓝温每回去,她都会陪他服食五石散。
卫国公府对此并不知情。
因与宋家议亲,蓝温大抵担心这事暴露出去,会损害他的利益,便将那女子抛弃了,哪管她已服散上瘾,任其自生自灭。
宋祈章便去找了她,要她在春宴上出现,纠缠蓝温。他的目的很明确——给国公府施压,让他们主动退婚。
“我为何要这么做?这种事,对我没有一点儿好处。”那女子折颈坐在河边捶洗衣物,对着身旁居高临下的少年人,低笑了下,带着几分鄙薄,头也未抬。
就闻那年轻的声音自她头顶传下——
“囚你父兄者,就坐在卫国公府。”
女子震愕,脸一阵青一阵白,手也停了,河水冷丝丝地从指尖蔓上,直寒到胃里。
到春宴那日,女子没有出现。宋祈章落后遣人去找,那屋里没有住人的痕迹。
宋祈章把此事在心里压着久了,十分憋闷,于是在知柔禁足解除后,挑重要、干净的部分说与了她。
知柔亦是愕然,但以她的身份处境,不宜淌这摊浑水。她帮不了二哥哥,只能劝他尽快将蓝温的品行告诉大伯父和大伯母,让他们定夺。
宋祈章面上应承,底下犹未死心。得知长乐楼今夜有斗魁会,决意再去看看能否有何收获。
知柔那天听完宋祈章说的话,瞧他面容不对,仍挂在心上的样子,便特意留神长乐楼的消息。
遂今日学散,她匆匆到起云园更衣,为的是及时阻止二哥哥,如没拦住,便同他一起,好歹她会武,若遇上什么麻烦,她能稍微应对。
霞光满天,京师的街道被装点成一块绮丽的画布。
马车行进承平街,知柔掀起一块帘子,在这汤沸的锅一样的地盘里,看见了宋祈章。
她让裴澄停下,跳下马车,径直走进茶馆。
两刻以前。
兰晔回禀:“这江筠乃齐州府同知江仁彧之子。江家原是商贾,在京中盘踞已久,也算有些声望,承平街那个最出名的艺馆就是江家的。说起来,四姑娘倒是与江家小姐认识……”
他接着说了很长一串,魏元瞻只听到“四姑娘”,后边的声音就开始有些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