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60(1 / 2)

守柔 望成 20377 字 2天前

第51章 尘与光(十) 他喜欢。

嘉阳县主的请帖在这日清晨方落到知柔手中。

宝榻上, 许月鸳不动声色地扫量知柔两眼,半倚榻几:“柔儿何时与佑王府有了私交?”

知柔和他们能有什么联系,旦消一想, 心知嘉阳县主是为了胡同一事寻她。

不由抿着眉头道:“母亲,这能辞吗?”

许月鸳正了点身,睐目望她一会儿, 倒有些看不透这个四丫头。稍顷, 淡声说道:“王妃抬举你,你却要辞, 旁人听了怎么议论我们宋家?”

虽不知佑王府请四丫头过去做什么, 无论好坏,不折损宋府利益便是。许月鸳啜一口茶,见姑娘们还在屋里坐着, 抬一抬袖:“去吧。”

出了澹玉苑,云翳散开,太阳重新照耀宋含锦的眉宇,浮现愁容:“不会是为了雅集那次,嘉阳县主寻你茬儿吧?”

都过去多久了,嘉阳堂堂县主竟然这样小器?

知柔没怎么听见似的, 手指动辄贴近耳垂,欲抓不敢抓的模样。

宋含锦瞟她一眼, 停下步子替她察看:“二姐姐怎么弄的,那只呢?”转过去,语调掺了怨愤,“一只疼便罢了,你怎还让她扎了两只耳朵?”

“我总不好弄一半跑了……不妨事,能忍。”知柔拉下宋含锦的手, 微牵起唇。

想到宋含茵这些天在家中干的好事,宋含锦忍不住咕哝了一句:“我看二姐姐真不如去观里修行,就知道折腾别人。”

怜惜地盼知柔一晌,宽慰她道:“等你耳朵好了,我把我那对玉兔耳坠给你,你戴一定好看。”

“姐姐,”知柔唇角眼梢一块儿落下去,目光只瞧地上,“我不想去佑王府。”

样子无助极了。

宋含锦担心嘉阳作难她,忖了片刻,索性不往家塾,牵她一道儿回院里更衣。

佑王府靠近皇城,气势威严,里头光景却和外面见到的全然不同。说是王府,除了奢华些,实则与其他人家几无两样,甚至更有烟火气息。

知柔二人被请到一间亮堂的屋子里,嘉阳刚梳妆好,面庞柔净,犹添一抹怏怏憔悴的病色。

她扭头,听下人报宋家两位姑娘造访,心底略有不快——分明是请宋四姑娘一人,如此这般,是怕她么?

眼下人到跟前,嘉阳坐在玫瑰椅中,叫她们免礼:“我身子不便,怠慢之处,还望二位姑娘见谅。”吩咐下人赐座看茶。

“县主言重了。”宋含锦同知柔起身,先后落座。

知柔的视线不往嘉阳身上去,举止恭敬自然,无任何不妥。

嘉阳县主一直在观察她。

前日,嘉阳在胡同弄伤自己一事乃做给皇后与北璃使臣看的。

一个地位不明,且遭人行刺的县主若被送去和亲,别说北璃国君会质疑此举,百姓也会替她不平。

诸如“嘉阳县主在本朝尚遇贼逆,去了他国岂不受人轻视”、“嘉阳县主真可怜”一类舆言自将皇后殿下的意图压过。

如她所想,当夜消息传到皇宫,皇后殿下即刻派人至佑王府慰问,并向皇上讨了三十随扈于佑王府中。其言慰问,不过探查虚实;而所谓保护,不过监管罢了。

嘉阳原想以病弱为由,暗示皇后殿下,她无法承担长途跋涉和外嫁重任。

可皇后身边的郑太医她是知道的,普天之下便没有他治不好的症候,否则帝后二人如何这个年纪尚如此康健?早该传位给太子殿下了。

是以,称病一行不仅刻意,且无用,她苦思冥想,终才得出一个稳妥之举。

唯一的意外,是宋四姑娘和那天另一个少年。

当夜回到府中,嘉阳派人打听宋知柔底细时,隐约记起另一人是谁。她之前在宫宴上见过几次,若没记错,他应该是宜宁侯世子,魏皇后侄孙。

于嘉阳而言,魏世子才是更令她忌惮的变数,到底不好接近,便心想先探一探眼前这位宋四姑娘。

“那日在明家巷偶遇四姑娘,觉得姑娘身上佩玉有些眼熟,似乎与我父亲给我的那只是一对。”嘉阳一行说,目光仍瞩在知柔面上,淡淡的,藏着机锋。

这种场合遵礼节,有宋含锦在,知柔不用率先开口。

宋含锦默了片刻:“四妹妹腿伤初愈,王太医且不允她到处跑跳,县主应是认错人了。”

“哦?宋四姑娘也受了伤?”

知柔稍稍抬睫,听宋含锦道:“不瞒县主,四妹妹自幼修习武艺,跌打损伤之事已经屡见不鲜,家母也常常说她。”

“怪不得,上回在云居别院,宋四姑娘的剑法令人赞服。”嘉阳颔首搭腔,脸色一直很平缓,不表喜怒。

“二位姑娘吃茶,”她接着说,蛾眉轻扫,注意又悉数投去知柔那儿,“宋四姑娘一向寡言?”

这下宋含锦不便替她张口,眼珠子轻轻一转,向知柔递一个“别紧张”的眼风。心底却道:嘉阳县主果然是冲四妹妹来的,话里话外仿佛透着别意,只是她不能察。

知柔忖度少顷,慢声回复:“县主见笑,小女前日贪食辛辣,喉中如有火燎,难忍其痛,实在不便开声。”

嗓音未显喑哑,寻常的不能再寻常了。

闻及此,宋含锦脸色微变,腹诽知柔胡说八道的本领怎的不分人,手足同窗间玩笑也罢,与一个用意不明的县主,她怎么敢这样嚣张?

话下旁的意思觅入嘉阳耳中,暗叹这位宋四姑娘是个聪明人,应当不会误她的事。

嘉阳心内莞尔,面上却做出愧怍的表情,待说些什么,外间倏闻两句“王妃”,旋即迈进来一道端庄素丽的人影。

宋含锦二人回首,忙拔座起身,朝她拜见。

王妃衔笑虚扶了她二人一把:“快请起。你们来探望我儿,皆是王府的客人,不必拘束。”

对嘉阳县主,知柔有防备,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知柔只管糊弄,叫她清楚自己不会插手她的私事。

而王妃的出现在意料之外,那副嗓子更令人震惊,知柔身体一僵,起来的动作慢了稍刻,有些回避身前落来的视线。

那个戴帷帽、出入袁宅的女人……竟是佑王妃吗?

“你们坐。是宋从昭宋大人府上两位千金,对吧?”她的语调异常温柔,好像很高兴她们过府。

知柔再度沉默了,宋含锦看她一眼,心生疑窦,见王妃注视过来,适才轻笑着接言应对。

佑王妃谦和好客,留了她们许久,打道回府时,日头已过正中。

宋含锦端坐在车内,两边帘子放下,挡去烈阳。她细看知柔一会儿,猜出她与嘉阳县主之间有些隐情,欲开口问,马车忽然停了。

“姑娘,是宜宁侯府的车驾。”外头小厮禀言。

此处游人塞道,两车相迎,宋含锦蹙了下眉:“让他们先过。”

听是魏府,知柔推门出去看了一眼,和兰晔的视线恰好接上。

心想,魏元瞻是去哪儿?

昨日因为盛星云,她后来和魏元瞻都没说过一句话,下晌去瞧大哥哥蹴鞠也提不起劲儿,老是记起魏元瞻。

那个流言起得太快,盛星云一打岔,她险些忘了轻重——既心里愧对于他,帮他平息讹传才是正道,躲着他算怎么回事儿?

打定主意,知柔抬手向兰晔轻挥一下,便是招呼了。然后靠回车厢,斟酌对策。

没多久,小厮复来回禀:“姑娘,他们让咱们先过。”

宋含锦微讶,须臾,唇边泄出一缕哂笑。她和哥哥从前怎没得到魏世子这般礼待?

翌日,知柔终于搭理盛星云。

晴光下,她浓卷的睫毛一扬,对他说:“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你要不要?”

盛星云哪有二话,立时点头如捣蒜:“让我做什么,但凭吩咐。”

知柔绽开一个明艳的笑容,摆摆袖,使他与自己同道,临走前叫了一声魏元瞻:“你去起云园吗?”

魏元瞻盯她一瞬,把眼落回案上:“嗯。”

“你等等我,我晚点来。”知柔说完,身影和盛星云一并消失在家塾门中。

盛家几代行商,经营酒楼、茶馆无数,要调查何人在背后推动流言,这些是最容易开始的地方。

盛星云拭净了手,坐在案后捡一颗桃子吃,唧唧哝哝的:“元瞻昨日就托我去查了,没那么快。你坐呀,想吃什么?”

“你刚才怎么不说?”知柔挑眉,“我回去了。”

“别!”盛星云起身拦她,把啃一半的桃丢给伙计,肃容道,“我这不是向你们赔罪吗?你就吃两口,再给元瞻捎点儿过去,那事儿就算了了,成不成?”

知柔没用午饭便跑出来,眼下确实有些馋了,她踯躅一阵,踱步坐去窗边。

盛星云复笑起来,把魏元瞻爱吃的菜全指一遍,伙计一一记下,退出房门。

盛星云道:“昨日我听兰晔说,元瞻在侯爷面前下了军令状,如他半月不能息止谣言,便去江东,不回京城了。”

知柔缄了一霎:“半月未免太短,魏元瞻他……他喜欢江东吗?”

“哪儿不喜欢?凡能脱离他爹爹的地儿,我瞧他都喜欢。”

“所以他想去?”

知柔的心倏有一丝沉闷,许是在她的认知里,她从未想过和魏元瞻分别。

盛星云昨日也问了魏元瞻同样的话——

“你想去吗?”盛星云抵在栏边,眼中布满焦虑地望向魏元瞻。

“不想。”他答得很快,几乎不假思索。盛星云松一口气,又问:“为什么?你祖母不是在江东吗?”

魏元瞻静了许久。

祖母是因为祖父去的江东,隔年岁初,他和姐姐都会过去探望祖母;而他这次若离京,不得父亲允许,何日才能归返?

洞门尽处,少女的声音绰约响起,魏元瞻转头,是她和宋含锦挽手嬉闹,碰见周夫子,身上的歪形忙收敛了,讪讪唤着:“周夫子好。”

魏元瞻笑了,很低。

第52章 尘与光(十一) 宋知柔,你在留我么?……

自魏元瞻与侯爷立下约定, 许月清比谁都着急。她知晓侯爷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魏元瞻虽顽劣,却同他父亲一样, 言出必行。

半月之期已过去两日,魏元瞻照旧往宋府与起云园,瞧不出分毫紧张之意。观他的样子, 别是认为去江东乃可喜之事, 翘首以盼了罢?

许月清再忍不住,待魏景繁归府, 头一句话便问他:“侯爷, 元瞻……”

不及说完,廊下秦管事过来向他禀告什么,他点一点头, 跨进屋内,一边解官袍,朝许月清淡睇一眼:“传闻之事,元瞻已处置好了?”

他面上罩一线光,口吻平平,竟反过来问她。

许月清蹙额:“处置什么。元瞻他才多大, 侯爷果真安心叫他一人面对那些风言风语?”

魏景繁笑了笑,轻飘飘道:“他不是有能耐?”把衣袍撂去架上, 换了套燕居的常服。

许月清面色仍是平静的,难得提高音量,唤了一声:“侯爷。”

藏着几分压抑的怨气。

魏景繁不由望她一会儿,和软语气道:“夫人忧心元瞻,我又何尝不是?只他那个脾性早该收一收了,在外吃点苦头也好。”

听他的意思, 分明是要见元瞻碰壁他才好过。

“侯爷是想叫他吃点儿苦头,回来与你讨饶;还是叫他南下侍奉母亲,让你眼前清净一二?”

就元瞻的个性,怎可能向他低头。若此事元瞻处理不好,期限又至,岂非如约离开京师?

先前元瞻要习武,她一直是不肯的。

元瞻与老侯爷感情深,从小便言他长成后,必接传祖父衣钵,做一个守民守国的大将军。可老侯爷做了君王一辈子的利剑,落了什么好?

一身病症、圣人猜忌、自揽恶名。

为了阻止元瞻步老侯爷后尘,在老侯爷去后,她锁了府中所有兵器,再不许元瞻习武。

是以,初闻他拜一江湖客为师,日日到人府中舞刀弄剑,她气得头脑发胀,转头将此事告与侯爷,以为侯爷能阻止他,谁想元瞻花言巧语不知说了什么,竟把侯爷说动了,允他拜师。

说到底,元瞻如今这幅性子,难道没有侯爷零星半点责任么。眼下嫌他不驯了,便欲将人送到他祖母那儿。

哪有这样的道理?

魏景繁听她话有怨懑,略皱了下眉:“我的用意,夫人竟未明吗?”

不待她启口,他又沉静地把眼收回来,落去座上。屋内伺候之人尽已屏退,只他两个于房中。

魏景繁道:“姑母有意要让鸣瑛坐上太孙妃的位子,元瞻这也算误打误撞,帮了他姐姐一回。”

许月清将眼皮一剪,偏向他:“那江东一事……不作数?”

“一诺千金,怎好作伪。”

许月清的眼色复沉下来:“侯爷究竟何意?”

窗畔阳光透着明瓦渡进来,网住魏景繁那张名士风流的面孔。

念及魏元瞻,他摇首轻笑,适才出言。

“元瞻生在侯府,事事顺遂,活得太过单纯,养出一身臭脾气,还说要从戎呢——他那性子放到军中,不用半日便能得罪一营的人。扒去世子头衔,呵,我看都活不到与敌匪交战那日。”

说完,他望着许月清:“夫人不是不愿见他入行伍?便瞧着罢,养尊处优的日子过惯了,单是离京就够他叫苦,还真走得到江东?”

许月清闻他语意,仿佛元瞻是个多娇贵的纨绔小子,一时烦躁丛生,低说了句:“他若真走了,谁又追得上他。”

六月总是多雨,重重帘幕忽而垂下,淅沥着潲进窗台。

盛星云望着萧疏梅雨,对知柔说道:“你别急着走了,这雨一时半会儿不会收歇,喏,多吃点儿。”

知柔看着他给自己搛菜,实是吃不下了。她搁下碗箸,端盏啜饮一口,悠悠问:“你爹爹不管束你了?”

盛星云咧嘴笑了一下:”我大哥要成亲,忙着呢,哪有眼睛瞧我?”

自忖片刻,又说:“希望我这未过门的大嫂是个会来事儿的,家里热闹热闹,谁都没功夫盯着我了。”

“你可真孝顺。”知柔揶揄,目光朝窗外扫一扫,有离开的起势。

“话说我大哥成亲,你来不来?”

“我去做什么?”

“给我大哥撑场面呀!反正元瞻答应我了,他会来,还会给我大哥随份大礼。”

知柔默了一会儿,只听见她的声音像茶炉里一点闷响:“我又不是魏元瞻。”推案起身,“走了。”

至门扉下,她站住脚,回身望他一眼:“魏元瞻托你办的事,最迟要多久?”

盛星云回答:“最晚明日能查出眉目。”

她稍一颔首,随即冲他笑道:“多谢啦。”

不禁叫人怔了一瞬,盛星云握箸儿的手略停,暗挑眉峰趣她:“你替元瞻谢我?”

就瞧她拿着一柄竹骨伞在手中转了转,那意思是说:多谢你家酒楼备的雨具。

出到外面,天空呈铁青之色,雨还在下,满地皆是被打落的残花。

一直到起云园,这雨仍未显任何消止之态,偶然一个惊雷,竟是越下越大了。

知柔收伞进屋,像个落水猫似的,一踩一个湿脚印。看得她拧额,忙又退出去,在门边倚了一会儿,视线投在魏元瞻身上,没有作声。

他正和师父下棋,暗昧的光摇在他清朗的侧颜上,一点一寸都很寻常,仿佛从未发生什么。

雪南下棋专注,不曾瞟来一眼。

魏元瞻不知是否察觉她的视线,手上的动作稍缓,旋即又蜷蜷指,藏几许不自在。

却始终未朝门上转首。

唯独兰晔抱臂在案旁瞅她,大抵为主子不平,不与她搭腔。

知柔索性不进门了,背过身,观庭中落雨,不时拿伞引衔,再轻轻一掷,舞剑似的劈开一道水痕。

屋内,魏元瞻偏头睐她。她还和小时候一样,一个人也能玩得津津有味。

很久不见对面落子,雪南自棋盘上抬起眼,定到魏元瞻脸上,循其目光,看住了知柔。

门外暴雨如注。

雪南低笑一声:“吵架了?”

雨声盖过一切私语,知柔不察,依旧以伞为伴。

魏元瞻截断目光,转回来道:“没吵架。”利落走子。

雪南窥他片刻,忽问:”今年生辰想要什么?为师可不比柔丫头一双巧手,太精巧别致之物,我做不来。”

“师父给什么,我便收什么。”

口气淡淡的,又敬又平,一贯如此。

雪南喟叹两下,说到最后,话里狭一丝笑:“到底是柔丫头好,我每年问她要何生辰礼,她都直爽地向我讨酒吃。”

之前一位友人和雪南调侃,送来一壶状元酒,上封书道:养心茗。

魏元瞻偷偷尝了一杯,眉头紧锁,知柔见状好奇,也要伸手去倒,却被他当即按下,不准她喝。

那以后,雪南一问知柔想要什么,她的回答总是三个字:“养心茗。”

她并不知道那是酒,只觉得魏元瞻尝过,她不曾,很不公平。

有人从雨幕里来,袍摆湿透,现身檐下时没踩稳,险些打了个趔趄,幸得知柔眼疾手快,用伞接了下他。

长淮立稳身形,向知柔道谢,然后狐疑地瞄了她几眼,暗道四姑娘怎么不进去?没多嘴,他高禀一声,踱到屋内,俯去魏元瞻耳边低言。

静默中,魏元瞻浓眉轻挑,须臾,嘴边噙一抹嘲弄的笑。

贺庭舟。又是他。

眼见长淮都进去了,肯定不下棋了,知柔把伞撂到墙边,拎食盒去桌上。

雪南斜睇她一眼:“又拿的什么过来?”

“盛星云给的。”知柔道,“师父。”

兰晔晓是吃食,勤快摆饭。

魏元瞻眸色不明地看她一眼,没起身。

雪南走去旁边煮茶,知柔顺势坐到魏元瞻对面,隔着一张棋案。

此间烛火幽幽,迎着南风绘出柔美的光影,空气里漫着浅淡草腥味。

“下雨了。”知柔低说。

魏元瞻看着面前这个没话找话的面庞,嗯了一声,眼睛投去屋外:“我知道。”

知柔续言:“听闻江东梅雨季可长了,又湿又冷,极不便宜练武。”

这更是瞎话了。今日以前,她对江东并没有多少浓厚的兴趣,上哪儿扫听这些?

魏元瞻听了稍稍诧异。

是盛星云和她说的吗?睐目盯她半晌,他倏而一笑:“你去过江东?”

有意无意的,他似乎又对她露出一缕戏谑的情态。

被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知柔立时心慌,睫毛簌动两下,有些别扭。

“洛州离丹城近,气候大约差不了多少。”

魏元瞻不以为然:“哪里不下雨,又不是荒野沙漠。再者江东乃精兵所出之地,人灵地杰,怎么不好?”

知柔隐隐着急:“谁说不好了?我是说……”

“宋知柔,”魏元瞻打断她,神情专注,目光里有些求证的意味。

“你在留我么?”

一语轻落,知柔旋即应道:“我当然在留你,你才看出来?”

她眉棱微提,想都没想,那么坦诚痛快地把心思挑开。

魏元瞻微微一滞。

总有那么几个瞬间,宋知柔随意的一句话、一个动作,轻而易举地叫他感觉到心跳。喉结在颈上来回滑动,措辞良久。

“放心,我怎舍得把师父让给你一人?”

知柔在他这儿得了准话,心里稍安,不一时,复揪起眉毛:“那你与你爹爹的赌约……”

“不是还有十几日?”魏元瞻起身走去圆案,后头跟一句很轻的,“足够了。”

原以为今年生辰,侯府不会替魏元瞻大张旗鼓操办,不想许月清照旧忙活,设了一场私宴。

这日清早,天尚未亮透,魏元瞻已被外间动静吵醒,披衣下床,门口两个小厮正在那儿挂着彩帘。

“世子。”见了他,二人掬出一抹憨厚的笑,让道与长淮、兰晔进屋伺候。

魏元瞻侧睇他们一眼:“怎么回事?”

“爷忘了,今儿您生辰呀,这些俗礼不是年年做么,还有红玉子您可记得吃,夫人特意交代了。”兰晔一面说,一面掣来衣袍。

魏元瞻有些困惑地展臂,任他施为。

直待去向母亲问完安后,魏鸣瑛同他走在廊上,她轻蔑道:“你一个十六生辰至于办成这样?拿两个红封得了。”

说完溜他两眼,抬一抬眉:“母亲这是……要送你走?”

嘴里没一句好话,魏元瞻磨了磨牙:“魏鸣瑛。”

她无谓地笑笑,手背往他身前一拍,可怜他似的:“母亲请了道士为你作礼,今日你就别想踏出咱家大门了——对了,晚上四妹妹会来吗?”

魏鸣瑛止步,偏头看他。

因是私宴,只邀请了宋、许两家人。以往亦是如此,但宋家二房从来只到长辈,不见几个小的。

魏鸣瑛可以理解。

宋祈羽不愿来;宋含锦学她长兄;宋知柔听她三姐姐的。

魏元瞻回视她一眼,吊起一侧浓眉:“你问我?”

话虽如此,心底绰约有些期待,可年年盼她,她都没来,简直唯宋家兄妹马首是瞻。

思及此,魏元瞻脸色突然淡了,与魏鸣瑛分头,自朝濯云院踅身。

进了门,刚要问长淮贺庭舟那边证据可收足了,就见兰晔拿着一张红帖进来:“爷,有帖子。”

魏元瞻目光在他手上稍微一停,示意他拆。兰晔看了一会儿,有些意外:“是礼单。佑王知您生辰,特地送来贺礼。”

“佑王不是….”心智不全么?长淮敛住眉头琢磨,佑王府与他们并无交集,又是何处打听爷的生辰,摆这么一招?

魏元瞻不假思索:“都退回去。”

兰晔领命,才走出两步,背后喊道:“等等。”

他折足,复闻魏元瞻问:“看见是谁送来的,可有留话?”

此乃秦管事转交与他,人虽不曾见到,稍一回想:“哦,对,是留了一句,他说‘我家主人请世子明日到长乐楼一晤。’”

雨后阳光是冷白的,落在少年脸上,几乎将“反感”二字写得锋利。

魏元瞻道:“东西退了,也带句话——我与你家主人素昧平生,这种帖子,日后别往魏府送。”

兰晔并不清楚那是嘉阳送来的,听他吩咐,不由得一吓。

“爷,这……好歹是个亲王……”就算咱们侯府有铁券,也不敢这般回复。

兰晔声音极低,近乎带了恳求的况味。魏元瞻无动于衷地扫他一眼:“还不去?”

没法儿,兰晔领着苦差,脊梁都矮了几寸,一边挪步外走,一边忖着如何替爷润色捎话。

贺礼退到佑王府的同时,宜宁侯府迎来了不速之客。

一道出现的,还有魏元瞻心念已久的身影。

第53章 尘与光(十二) 一只手臂揽过知柔的腰……

小径上, 幽竹夹掩,知柔与宋含锦携手走了一段,观她脸色沉闷, 悄悄拧眉:“姐姐,你是不是不愿去宜宁侯府?”

打从澹玉苑出来,宋含锦便没再开声, 眼下得她问, 她低哼了一句:“母亲不应,我有什么办法。”

说完添补道, “都怨哥哥, 他若坚持,母亲又岂会不依?”

这声抱怨很响,故意讲给谁听似的。

宋祈羽在后看她, 无奈地勾了勾唇:“我就在这,妹妹想说什么还要蒙一道么?”

宋含锦止步,话在心里憋了半晌,终于忍不住问:“哥哥今日为何不去蹴鞠?魏元瞻生辰,哥哥很稀罕么?”

八月京试,宋祈羽无意应考。

这个消息一旦落入父亲、母亲耳中, 免不得一场动荡。为了减少怒火,他有心顺从父母几月, 等势头过了再好好商量。

宋祈羽未接言,宋含锦更有气生了,她一旋衣裙,快步朝廊上走。

她不想见魏侯与侯夫人。

忆起先前,她和魏鸣瑛撞到母亲同侯夫人对话,心中十分不爽快。

知柔顾不了宋祈羽, 见三姐姐不悦,连忙追过去,从怀中掏出一只木作机关,是兔子模样。

“木头,给三姐姐行礼。”她手指一动,即见兔首微躬,两只兔耳折下来,精巧有趣。

宋含锦攒起的长眉渐渐舒展:“哪来的?”

“我做的。”知柔得意道。后头的话掐尽了,没告诉她这是送给魏元瞻的礼物。

到傍晚才去侯府,知柔在樨香园折腾了一个时辰。

聊到魏元瞻,莹亮的瞳眸倏忽暗了一刹:“他若离京……阿娘,我又要失去一个好朋友了。”

在知柔心里,她总认为朋友是被距离隔散的。

林禾虽常听她提起魏元瞻,到底不认得,对他的印象不过旧友之子。

倘无十五年前那场变故,林禾或许对他已很亲熟了,可时移世易,如今的她,并不希望知柔和魏家走得太近。

她默了一会儿,出言宽慰:“世间哪有永恒不变之事?你离了小娥,不也遇到了一群新朋友吗?”

知柔执拗地说:“可我不想变呀。”

这话孩子气十足,逗得林禾笑了,淡瞥她一眼:“傻丫头。”

不一时,屋外响起星回催促的嗓音:“姑娘,四姑娘!该走了!”

知柔整顿衣裙,从杌凳上起身:“阿娘,我去了。”

“不用些点心?”林禾忧虑道。

她在屋内捣乱了一个时辰,一口东西都没吃,到人家席上又要守礼,岂不挨饿?

“三姐姐说了,侯府的厨子是御品斋请来的,手艺顶好,且让我尝尝。”说着开门出去,闻林禾在屋内低斥了句什么,没听清,多半是讲她规矩。

及至侯府,天光犹在,雀鸟翻出一层红霞,罩在街上俱是温柔颜色。

知柔与宋含锦下车,前面有人抬着好几箱礼,鸦雀无声地进了侯府。

“三姐姐,那些是什么人?”知柔搭眼打量。

他们仪容齐整,走路没声没息,像一条蛇。

“宫里的人。”宋含锦道,她看知柔一眼,慢慢捎足,“与我们无关。”

侯府前院。

魏元瞻在厅上坐着,乍听皇后殿下的人来了,蹙眉起身,踱到外面与父亲一并去迎。

为首的是名男子,朝魏景繁行礼道:“魏侯。”复转半步,冲着魏元瞻,“魏世子。”

瞧他面生,魏元瞻随口答应,与他还礼。

一错眼,见宋家人穿廊而至,魏元瞻心在鼓动,目色都专注了,灼灼盯着那边。

直到最末的一片身影走进来,他唇角噙笑,心思全不在这儿,只盼父亲快些应酬,他得过去找她。

魏景繁初闻皇后派人到府,先是惊讶,稍作思忖,猜想殿下之意仍在鸣瑛,心内一阵厌烦。

魏家权贵到顶,鸣瑛入宫,只会招来祸端,姑母怎就不明白?

他不愿理会,却也扳不过皇后殿下威仪,该斡旋的还得斡旋。

贺礼已收,魏景繁留他们下来吃茶,亲自陪同着去了花厅。

“表兄,三妹妹,四妹妹。”魏元瞻踱步至宋祈羽三人身前,一开口,又是不温不冷的调笑,“你们拨冗而来,真叫人吃惊。”

听他阴阳怪气,宋含锦本就浅薄的脸色益发难看,强自忍耐着,听宋祈羽道:“魏世子,生辰喜乐,无疾无忧。”

作揖的手收回来,眸色未改,嗓音蓦地低了几分,“我和妹妹确是临时起意,没备礼,世子不会见怪吧?”

魏元瞻牵着唇角笑一笑,视线定在知柔身上:“人到便好。”

复抬起眼,“这里闷热,水榭里说话?”

宋祈羽无所谓,来都来了,样子总要做足。宋含锦不大吭声,目光睃着别处。

趁她不备,知柔移步上前,很小声地叫了一句:“魏元瞻。”

他偏下脸,衣袖里钻进一个什么,柔软、带着温度。

魏元瞻一惊,是她的手。

两个手背碰到一起,知柔感觉了下,立刻转去他的掌心,把礼物塞进去,然后若无其事地问:“魏姐姐呢?”

一行说着,手已抽离。

除了兰晔,谁也没看见他们袖下的动作。

送个礼物而已,她弄得这么鬼祟。不知怎么,魏元瞻竟感受到一种隐秘的快乐,面容克制着。

“下晌有道士来府里,她怕沾染晦气,躲在房中。”

余光扫到宋祈羽兄妹,眉宇间多了分冷凝的气度——他们为何不走?换作从前,宋含锦早拉着她哥哥往小花园去,今日犯什么邪。

“盛星云那儿有信了吗?”知柔询道。

有外人在,魏元瞻不欲多言:“我让长淮去办了,不会有失。”

只和知柔说话,冷落后面二人,这样太明显了。魏元瞻想了想,终究半侧了身,对宋祈羽道:“八月秋闱,表兄有几分成算?”

水榭旁有石榴树,花朵盛开,满目澄红如火。

“怎么,世子打算向我取经。”

树影在宋祈羽面上浮摆,照不清眸中神色,只听他的声音很低,“建功立业不止科举这一条路,世子不明么?”

魏元瞻挑眉看他一眼。

那张与自己有半分相同血脉的脸上,漫生出一点郁气。

魏元瞻知道他的忧郁从何而来,含笑道:“难道表兄也要从戎?千金之子,姨母舍得?”

宋含锦听了眉毛一紧,什么从戎,谁许他去了!

知柔不觉意外。

大哥哥习武,好蹴鞠,在这两点上,他和魏元瞻十分相同;大哥哥会读书,魏元瞻也是,但读书是种能力,非兴趣所在,否则大哥哥何以空闲下来,便是在习武?

已至水榭,翠绿晃入眼底,曲折长廊如玉带蜿蜒,四周都安静了。

就在这时,骤然传来一声惊呼,池塘边,有人坠足水中,激荡起一圈圈涟漪。

京中少有习水性者,那人拼命挣扎,双手在水面扑腾,欲图抓住什么,像极了一头困兽。

宋含锦没见过这种场面,唬得缩了下脖子,一时忘记追问大哥哥科举之事。

魏元瞻深深拧眉,叫兰晔喊人,心底犹在分辨什么。

下一瞬,他心跳顿止——

他们一行人中,只有知柔会凫水。眼看那人断续呼救,每一声都掺满绝望,她踌躇再三,纵身跳了下去。

魏元瞻情急,步子一追,兰晔以为他要跟着救人,忙拦住他:“爷,不可!”

魏元瞻是真的急了,一把推开身前的手,兰晔不依不饶,他怒气填胸:“还不滚去叫人!”

原本平静的水面变得动乱不堪。

那落水的女子不断挥动手臂,知柔几次想抓住她,身体好像在浪里颤,视线都洇了水,看不分明。

几乎靠着一股蛮力和决心,知柔够到她的脖子,便死死勒住,把人拖上了岸。

好累,好疼。

知柔剧烈咳嗽,喉咙仿佛烧灼一般,再无力去管那女子如何。

魏元瞻即刻跑向她,边掣衣襟,把外袍胡乱解开、脱下,裹到知柔身上,将她拢得严严实实。

随即嗓音撂下,无端释着愠火:“你是不是疯了!”

谁的性命能比得上她重要?

知柔咳了许久,脸色苍白,嘴唇却是殷红的,一抬眼,睫羽上还挂着水汽:“我怕她等不到别人过来,你们都不会凫……”

“那也用不着你救!”魏元瞻极力忍着,终归没按住。话才出口又后悔,他不该凶她。

宋含锦二人从未见过魏元瞻如此失态,完全脱出了他的礼节涵养,哪有一点像侯府世子?

宋祈羽虽然诧异,面上不显,目露担忧地望向知柔。宋含锦忙去搀扶她,手掌在她背上轻抚:“四妹妹,很难受吗?”

知柔些微脱力,兼被魏元瞻骂得委屈,只是摇头,一字不发。

等侯府下人赶到,那名落水的女子才被照看起来,吐了胸中积水,由几个婢女搀扶着去西边暖阁。

宋含锦替知柔把魏元瞻的外袍裹紧,扶她起身。许是空腹之因,加上救人,知柔堪才起来便站不住,险些摔倒。

“四妹妹!”宋含锦瞳孔倏地放大,一只手臂揽过知柔的腰,欲将人打横抱起。

“世子,”宋祈羽出言阻断,“还是我来吧。”

魏元瞻转眸,就听他道:“我是她长兄。”

第54章 尘与光(十三) 登徒子!

民间男女大防稍弛, 交往无讳,然而官宦人家大多恪守俗礼,知柔一个姑娘, 不好与外男贴身接触。宋祈羽身为她的嫡兄,照料自家妹妹,再合适不过。

这些道理魏元瞻都明白, 可他心里不愿, 垂目看向知柔,那张粉白娇艳的脸此刻少了生气, 蛾眉微蹙, 似乎目眩极了。

魏元瞻咬一咬腮,小心将知柔让了出去。

少年人的胸膛结实有力,宋祈羽熏香, 身上带着一点橙花的味道。

知柔只是头晕,神智尚存,感觉到一双大手从她腿弯与臂下滑过,将她横抱起来,清爽的香气轻轻萦在脸上,他的声音如一许月色:“劳动世子带路。”

他多年未至侯府, 对其间布局已不似从前明朗。魏元瞻焦心知柔,未多说什么, 阔步朝暖阁行去。

知柔习武,个头于女子中已是高挑,可手上的重量很轻,宋祈羽抱着她,几乎没费力气。他不由想到从前,他也这样抱过她一次。

日影西落, 石榴花失去霞光映衬,在暮色里渐次黯然。

到了西边暖阁,侯爷夫人显被惊动,不单他们在此,许月鸳与宋从昭也在。

“怎么回事?”宋从昭向前走了数步,一贯不显山水的面庞破出一分忧虑之色。

宋祈羽脚步未停,将知柔送到榻上,方直身同父亲回道:“四妹妹救了人,自己却不济,大约水中耗损过度,脱力了。”

衣袍袖摆皆落水痕,是刚才知柔身上浸过来的。

许月鸳看他这幅模样,心中不豫:“出去吧,这里有太医瞧着,你衣裳都湿了,还不换下?”

风一吹,湿漉的衣衫贴上肌肤,难免感到一阵寒凉。

宋祈羽没则声,静默地退到外面,一抬睫,看见了魏元瞻。他身上衣物已更换过,露出的中衣领口微乱,大抵是方才那件,只添了外袍。

暖阁里站满了人,空间不大,实在有些闷挤。

知柔被送来时,太医已察看完那名落水的女子,眼下替她摸脉,道一切平稳,随即叫人端来一碗热汤。

“给我吧。”宋含锦抬手接过,眉头攒着朝周围暗扫一眼,那意思是嫌他们人多。

原来知柔救的那名女子是皇后殿下身边的人,今日随行送礼,不知怎走岔了路,歪到池边。现在人已醒,那些宫里的人在照看询话。

外边天黑透了,下人陆续挑起绢灯,一联过去,府中又是一片澄明。

屋内人声轻响,房门外,魏元瞻和宋祈羽立在一处,不知聆听背后动静,还是在思量什么,神色都有些晦暗。

“魏元瞻。”宋祈羽像以前一样叫了他的名字。

他骤然开口,魏元瞻下意识顿了片刻,转过脸,疑惑地抬了抬眉。

宋祈羽的嗓音低而淡,像跌入夜色:“你对知柔……是否太上心了?”

这是他第一次称她知柔,不是四妹妹,亦未冠姓,仿佛只是在说她。

魏元瞻察觉到他话中不寻常处,英气的眉毛愈发拧紧,瞩目他半晌。

头顶宫灯摇曳,光晕掉下来,遮在宋祈羽脸上,魏元瞻没能看清他的表情,或许他这人本身就没什么情绪。

“朋友之道,不正是如此?”魏元瞻不再瞧他,目光收回来,睇视着每一个出入暖阁的身影。

宋祈羽侧睐他一眼:“只是朋友吗?”

魏元瞻没有立时回答。

方才在水榭,宋知柔跳下去的时候,他觉得呼吸都要停了。哪怕知道她善水性,知道她不是盲目冲动之人,她既敢下水,应是攥足把握,不会让自己陷入困境。

可他还是害怕。

那名女子根本不是侯府的人,孤身行路到此,谁清楚她是去做什么的?

就算要救人,也不需要亲自动手。

他的确有些生气,但怒火宣到宋知柔身上,他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实在不该。

长久没有回应,宋祈羽不复追问,似乎只是把话说出来,并不急求一个答案。

却在这时,魏元瞻低声开口:“自然。”

宋祈羽默了默,最后没再和他说话。

朔德十八年,岁初。

知柔到宋府已近一年半,宋祈羽因她曾在街上护过宋含锦,对她的态度大有好转。

有一天,宋从昭回来得很晚,下着雨,许月鸳打发人出去寻他,自在房中踱来踱去。未几,邹管家来报,说老爷回来了,去了樨香园。

那时宋祈羽刚从家塾出来,迎面碰见了邹管家。闻言,他并不像许月鸳那样怒火攻心,颔一颔首,朝院子里踅步。

直到翌日,家塾旬休,周夫子领了宋老夫人之命,一早过来指点他的课业。其间谈起一些别的,托他将一封信转交给宋从昭。

左右无事,宋祈羽应下,去到父亲书房才知他不在,刚去了樨香园。

不知那会儿在想什么,宋祈羽暗忖半日,竟破天荒地向樨香园抬足。

那一日,他听见父亲与林禾对话,他们声音很低,并不真切,他也无意偷听什么,但在他们交谈中,他捕捉到一个令他震愕的消息。

知柔她不姓宋,不是父亲的女儿,更不是他的妹妹。

父亲将她们母女接到家中,伪造身份,连母亲和祖母都骗过了——是在防谁?

宋祈羽虽不谙知柔真正的身世,仅凭父亲此举,隐隐觉得她们二人会给宋府引来灾厄。

平心而论,林禾母女入府不到两年,或许有些情分在,却到底是外人。

她们不足宋家珍贵。

宋祈羽去寻过父亲,堪才启口,父亲便将他打断,笃定地说,知柔就是他的女儿。

于是从那天起,知柔找宋祈羽说话,他都不予理会,甚至在她来瞧他练枪时,吓唬了她。

后来朝夕相处,他不能不承认,知柔很好。

她身上有旁人都没有的鲜活劲儿,心思纯善,耀眼得像一束光。

每年宫宴,父亲都会把知柔留在府中。

父亲从不让她在宫里那些贵人跟前露面。

对家里,父亲说知柔淘顽,恐她无状唐突贵人。

宋祈羽却想,那座巍峨的皇城内,是不是有她决计不能见到的人?

魏家乃国戚。知柔和魏元瞻走太近了,若和皇宫牵扯什么,届时不单是她,宋家会如何?

究竟只是他一人的猜想,他不愿插手别人的情谊。

晚风习习吹来,宋祈羽收敛袖口,朝魏元瞻道:“世子今日生辰宴还办得成么?”

池边突生波折,连侯爷都惊扰了,本来算算时辰,该开宴了吧?

魏元瞻对这场私宴毫无兴致,他从来盼的都只是一个人。

暖阁中人影渐疏,知柔已经起身,目光似有若无地向这边扫。他看宋祈羽一眼:“夜里风凉,兰晔,带表兄去更衣。”

才被喝斥过,兰晔眼下利索得不行,听他号令,飞快朝宋祈羽比手,请他往客房移步。

皇后派来的人当中,为首男子不住与魏侯致歉。

魏景繁笑说无妨,眸中却不见一丝笑意,想许家人还在席上,不好怠慢,错身出了暖阁。

见魏元瞻还在,他微微侧首向屋内掷一眼,有所了悟。

“父亲。”魏元瞻道。

“嗯。”魏景繁不曾问他什么,连多余的眼神都没有,缓步而去。

烛光微明,许月清的视线落在榻边一拢圆领袍上,怎认不出那是魏元瞻的?

她神色冷恹,打量了几眼知柔,对许月鸳他们道:“母亲还在席上,姐姐,宋大人,我便先过去了。”

魏元瞻还不肯走。

他刚凶了知柔。

他要得她原谅。

一片华贵的颜色降到眼前,魏元瞻不及张口,许月清冷冷道:“站在这里作甚?你外祖母亲自过来,你却不要露脸,什么规矩?”

不给他滞留的机会,许月清复睇他一瞬:“走。”

这场小小的动乱终归影响不了世子生辰,不一会儿,宴席已开,前面有杯盏声交杂人语,很轻很轻地飘扬过来,如同薄雾。

许月鸳瞧知柔无碍,亦不久留,握着刘嬷嬷的手起身:“四丫头受了寒,先歇着吧。”又示意宋从昭,“老爷?”

宋从昭本欲带知柔回府,思及许老夫人,额心略攒,只好撩袍出去。

走到门外,瞧宋含锦没跟上来,许月鸳复一顿足:“锦儿。”

“父亲、母亲去吧,”宋含锦出来说,“我在这儿陪着四妹妹。”

没等许月鸳反对,宋从昭率先应允:“好。”

知柔恢复力气,在屏风后换了衣裳,踱步出来。那宫人尚未缓神,疲倦地倚在褥中。

知柔悄悄窥视一眼,心想人应没事,放轻步子到宋含锦身旁,小声说:“三姐姐,这里好热,我们能出去吗?”

宋含锦阔户里长大,几时与这么些人处在一间暖阁?她早便想走,闻四妹妹也有此意,掸了掸裙摆:“好。”

宴客的院子还得往前,二人未挑灯,幸在灯火通亮,虽不比白日,路总是照清的。

宋含锦的目光向知柔微衔:“四妹妹,你以后能不做这么危险之事吗?你与那宫人素不相识,这又是侯府,你且看着便是,总有别人会来救她。”

两道影子斜斜地倒在地上,知柔眉目温驯:“我没想那么多。”

“你先答应我。”

知柔吟吟一笑:“我答应姐姐,绝不做危险之事。”

宋含锦满意地拎一拎唇,想到宋祈羽,唇梢复垂几分:“你说哥哥当真无意科考?”

怎么会呢?他从未提及这个念头,缘何碰见魏元瞻,他便露出来,难不成他和魏元瞻还属同道,惺惺相惜么。

一念至此,宋含锦无声地蔑笑了下。

知柔刚想回答,不防忽然有人扣住了她的手,她足下一转,被拽着往后头行去。

二人双双一惊。

知柔先认出魏元瞻,他的手修长温热,隔着衣衫也能感受到火钳似的气息往她皮肉上去。

他总是这样,力道用得大,仿佛温和些她就会跑了一般。

“你干什么?”知柔挣扎不掉,轻轻挑眉。

宋含锦此时分辨出来,紧追两步,音量犹压抑着:“魏元瞻,你真无礼!”

她正跟四妹妹说话呢,他要把人掣到哪儿去?

宝灯高挂,照得人脸上、衣上都在发红。

魏元瞻根本不理宋含锦说什么,脚步愈发快。宋含锦跟不上他,低声喊:“魏元瞻!你站住!”

他仍旧不应,手指收得更紧。

衣裙在靴面一下一下扑打,简直像踩在心上,知柔稍稍无措,用力去掰他的手。

不一时,拐进一处小院,魏元瞻见宋含锦还跟着,索性推门入室,“嘭”一声,把门阖了。

瞧他如此,宋含锦几欲破口大骂……登徒子!

第55章 尘与光(十四) 我有话……只和你说。……

这是老侯爷从前存放兵器的地方。老侯爷殁后, 许月清命人将这儿收整了,因不住人,寻常往来者甚少, 等到洒扫之日才有下人来。

知柔被魏元瞻拖拽进屋内,门扇一关,他的肩膀挡住出路, 影子高高罩下, 她看不清他的脸,却无端感受到一股压迫。

从小到大, 她和魏元瞻一块儿闹腾多了, 经常待在一处。她早就习惯他在自己身边,不论多近、多亲厚,她很少觉得有异。

眼下不同, 或许是光线的缘故,感知无限挑动她的神经,逐渐产生一种不可掌控的幻觉:“你做什么?三姐姐和我……”

话犹未完,魏元瞻低声道:“我有话和你说。”

他一开口,知柔身上的那分紧张消散了,大约听出他语气如常, 肢体也松弛下来,手腕上用了点儿力:“你松开我。”

魏元瞻依言放手。

场院中, 宋含锦踯躅于房外,没有靠近。

顾忌四妹妹的名声,她是断然不敢宣扬的,可一想魏元瞻——他怎敢如此放肆?这是他们府上,所以便能横行无忌吗?

空间密闭,甚至没一盏灯, 知柔拉开魏元瞻,指尖贴去门沿:“出去说。”

门轴一转,才打开寸许缝隙,身后猝然有一双手把门摁住了,他的气息从背后拥上来,凑成一个圈禁的姿势。

“我有话……只和你说。”他声音放得很低,有些执拗,有些伏小,行为却霸道专横,如同两个极端。

那股奇异的感受复又腾起,知柔心跳稍快,贴在门板上的手按紧了。

未几,她转过背,垂下的手指在袖中拢了拢:“你要说什么?”

少女的馨香扑入怀中,魏元瞻顿了顿,就退后两步,把脸别向一边。

暗室掩藏了少年微微发烫的面庞,他喉口微咽,那些萦于腹中的话,到了嘴边竟难以出声。

知柔等了半晌,他飞快地、潦草地说了几个字:“对不住。”

低若蚊吟。

知柔有些疑惑,他方才……是张口了吗?不由踱近一步:“什么?”

她进,他似别扭地折了下眉,倒退一步。

“我说,”魏元瞻假意咳了两下,后面的话简直像风筝断线,知柔一个字也没听清,“对不住。”

连番如此,知柔险些以为他在逗弄她。不甘心,又靠近几许,下颌微抬,双眸直直注视过去,在黑暗中探寻他的脸。

“没事我就走了,三姐姐还等我呢。”

魏元瞻从未这么困窘过。

原本只想拉她到一无人处,真心实意地,好好和她道歉,谁想宋含锦穷追不舍,一点儿眼力都没,直将他迫到这间屋子里。

氛围就错了,叫他如何启齿?这种事,他原也不熟稔。

知柔节节逼近,魏元瞻身躯动了一下,没再退,目光飘渺地往她脸上去一眼,道:“你头发还湿着。”

找她过来只为了说这句话?

知柔些微愣住,不多时,她嗤笑一声:“你才是疯了吧。”转背开门,走到宋含锦身旁。

瞧她出来,宋含锦立刻把她看了好几眼,虽谅魏元瞻做不出更失礼的举动,调目到他身上时,眸中尽是冷意。

“我们走。”宋含锦携上知柔,记得来时路往甬道上拐。

知柔回头望了一眼魏元瞻。

月色皎洁,他停步院中,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儿局促,身形英挺,很矜贵。

“他找你做什么?”宋含锦问。

知柔转过脸:“他说我头发没干。”

宋含锦瞟了瞟知柔的乌发,确实没绞透,有几簇还在滴水,很仔细才能观察到。

饶是如此,宋含锦依旧没忍住咕哝一声:“他有病吧。”

走了知柔二人,长淮从黑暗处劈身出来,踱到魏元瞻身侧。

他回府后途径宴园,恰巧看见魏元瞻,一路跟随。待瞧主子捉了四姑娘的手,眼帘一盖,默默退在后面,直到此刻才现身而出。

“爷,我好像去晚了一步。”长淮低声回禀。

魏元瞻眉毛微微挑着,盯着他的面庞。

听他续言:“有位陈大人先行至贺府,我方才递上您的帖子,贺尽山便邀我入内,口中言辞繁复,听他的意思,似乎……是在向您请饶。”

魏元瞻默了一刻:“哪位陈大人?”

“我听贺尽山唤他陈濯,好像是礼部之人。”

陈濯。魏元瞻默念了下,有几分耳闻,是皇后殿下的人吗?

今日皇后派人过来,着实让他吃了一惊。从前他生辰,只有在他进宫的时候,殿下会提及一嘴,再赏他些稀罕之物。

“你方才过来,可有见到姐姐?”魏元瞻忽然问道。

长淮愣了一瞬:“姑娘不在席上?”

魏元瞻摇头。

他原以为姐姐是不想见到外祖母,现下一想,难道是父亲的意思?

“我去找她。”他袍摆微荡,才走出几步又停下来,对长淮吩咐道,“你去一趟水榭,帮我寻个东西。”

那时太过焦急,宋知柔给他的生辰礼被他释手落下,他还未认真端详过。她的手艺,应该很有意思吧。

夜风长袭,魏景繁送宋、许两家人至廊下,魏元瞻被兰晔找过来,一道送客。

许家两个小子在宴园上便已看见知柔,不过那会儿隔得远,瞧不周真。

眼下离近了,许承策的目光在知柔身上睃一会儿,见她凉凉望来,他胸口一跳,马上挪开眼睛。

早便了结的恩怨,知柔并不太记着,只觉许公子很奇怪,从席上就开始盯她,有什么好看?

知柔架着眉,才损耗的气力饱足一顿便恢复过来,如同一株旺盛生长的植物,在旁人皆倦怠间,显得分外扎眼。

“四妹妹看什么呢?”宋含锦感受到她的视线向对过照探,跟着望了望。

除了许家表弟,并无其他可观。

知柔回神道:“没有。”扭头问,“姐姐一会儿还跟我一辆马车吗?”

循阶出去,宋含锦的目光投在宋祈羽背后:“你与母亲同乘,我有话要问哥哥。”

出来侯府,两家人各自上车,知柔捉裙抬脚,倏然一道声音在身后响起:“宋姑娘留步!”

折身瞧去,一个年轻女子正从西边快步行来。

知柔目定须臾,来人已至她跟前开口道:“宋姑娘救命之恩,重如泰山,来日若有用得到蔚仪的地方,蔚仪必倾力相助。”

说完朝她屈膝,“请宋姑娘受蔚仪一拜。”

这哪里使得?知柔忙扶住蔚仪的胳膊,把人带了起来:“不用这样,我不过举手之劳……这位姐姐,你折煞我了。”

蔚仪湛湛抬眸,见她一副为难的神态,不禁余光朝周围扫了扫,确有许多人瞧着。

“是我唐突……”蔚仪有些羞愧,身前的少女笑了笑,“不妨事。”

知柔往四下环顾一圈,信口道:“姐姐,你怎么回去呢?”

那行宫中之人早已不在,宴未散时他们便走了。这位姐姐不也是宫里来的吗,她不用和他们一起?

知柔一语中的,蔚仪稍怔了怔,薄唇微张:“他们……在前面等我,我来与姑娘道谢。”

知柔听完点了点头:“哦,那姐姐快去吧,我也要回了。”

许月鸳在等,知柔不好久待。

蔚仪垂目退到一旁,待宋府马车行远,她才慢慢抬起眼睫。

月上中天,银辉破窗而入,魏元瞻撩着袍摆在椅中坐下,手边是长淮替他找回的生辰礼。

忆起池边之事,魏元瞻目色微寒。

那名落水的宫人姓张,名蔚仪,曾是魏鸣瑛交情甚笃的玩伴。前两月,其父获罪,皇后殿下怜她,收留身边为婢。

今日过府,她是替皇后殿下来见魏鸣瑛的。

兰晔捧着茶水进来,见魏元瞻神色不明地把玩那只木兔,询了一声:“爷不高兴么?”

闻他近前,魏元瞻将兔子拢进掌心,并不饮茶,起身坐去床上:“退下吧,不用伺候。”

兰晔不明就里,出到门廊上用肩膀抵了抵长淮,眼角向屋内一瞟:“怎么了?陈大人帮着处置谣言,不是喜事么?”

“什么喜?咱们证据都收足了,就等那姓贺的上门,叫外人插一脚,真是……”长淮闷闷地叹一口气,想到大姑娘。虽少时她总蹉磨他,私心里,他自然是盼她好。

今夜有关宜宁侯府的消息,在隔天早晨传到了嘉阳耳中。

魏元瞻拒绝了她送去的贺礼,实在意料之内,嘉阳并不恼怒。令她心中困惑的是,皇后殿下竟然派人去了侯府,更蹊跷的是宋四姑娘。

嘉阳的人安插不进侯府,只得在侯府外暗中视探。听人回报,宋四姑娘与皇后身边的宫婢有所联结,嘉阳胸臆一紧,疑心宋知柔会将那天之事透露出去。

“县主不是说她是聪明人吗?何必插手您的事?”青棠在旁奉茶,瞧嘉阳脸色不明,多嘴提了一句。

嘉阳端起茶,不述心声。

皇后身边之人为何会跟一外臣之女有交集,莫非那日之事,皇后已发现什么,故而遣人去见宋知柔吗?

越理越乱,全然想不明白,大约被人握住把柄就是这种感觉。和亲之事一日不能落定,她便一日不能安寝。

手中葵口盏渐渐收拢,嘉阳抵唇啜了一口,很快撂下来,烦躁地叱一声:”太烫了。”

青棠躬身告罪,烟柳将纨扇往嘉阳身边轻挥一挥,向青棠暗递了个眼色,示意她先退下。

徐风过耳,吹来烟柳潺湲的嗓音:“魏世子虽退了您的贺礼,却未必全无回旋之地。县主何不与魏世子试探交好?若能结亲宜宁侯府,谁还能多言半句?”

嘉阳不以为然:“魏元瞻如此倨傲,视我佑王府为无物,难道我还要自降身段去求他青眼?”

她堂堂县主又差了他哪里?

“一次不成,我再费心讨好,反而叫他生厌。他既眼高于顶,对我之事想必不会干涉。”

烟柳余光窥她,靡颓的日光将她面孔映得黯然,可闻她语气,言及魏世子时的确不甚动怒。

烟柳揣摩片刻,看出她忧虑的是宋四姑娘:“县主不若再请宋四姑娘入府一问?”

“她方才见过皇后身边的宫人,我随即唤她入府,岂不明言我在疑她?”

“和亲之事尚未传扬,宋四姑娘或许不知呢?”

嘉阳乜眼冷笑:“那又如何?你忘了我们府中尚有皇后派来的三十随扈?”

那些人行动于无形,她不说,烟柳险要忘记了。

“那县主昨日给魏世子送礼……”

“年少慕艾,就算传到皇后殿下耳中,也没什么稀奇的。再说了,他不是没收下么。”嘉阳满不在乎道。